作者:文昌允安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一组真实的故事,是我亲身所见,所闻,所感!
遗憾的是我无法查阅相关档案资料,不能把这个故事如愿讲述得更加完整,不能不留下些许缺憾。
我期盼有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了却我的心愿,查阅保存在法院里的卷宗,回答这篇故事的疑问,对于人物的叙述加以补充和完善,圈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1
书有,是一个人的名字,姓李,女性。
有人说,她的名字应该是“书友”两个字。那,或许是她后来改了名字也有可能。
出生日期我说不清,但是我知道她同我是相同的属性,比我大两轮,也就是年长我24岁。我属鼠,所以,书有也是属鼠,那么应该是1924年生人。
书有是作为我的保姆,经人介绍,在我诞生之前一个月,来到我家里的。
那是1948年,父亲时任江西军管区中将参谋长,我的家安在南昌。所以南昌就是我的出生地,我护照上填写出生地是江西。
书有的籍贯应该也就在江西吧,人称“老俵”的。
后来得知,解放初期土改时,划定书有家里是“雇农成分”。
书有从小是做童养媳长大的,什么苦都吃过。可能是她的婆家待她不好,才独自跑出来讨生活,托人介绍做保姆。
我记事的时候,书有的娘家人都不在世了,家乡的亲人只有一个表姐。那是母亲在解放以后按她自述,帮她写信回乡间联系到的,于是书有和原籍亲人有了书信联系。
据母亲说,书有不是理想中的保姆人选,本来并不想留她。
母亲想要找的保姆,应该是一个有过生育经验的中年妇女,像从小带家兄的“李嫂”那样一位女性。
但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又看到她人十分干净利落,又勤快,怕临产时没有人手,便留下了她。据母亲说书有来后不久,她婆家人也曾来找过她,书有死活不肯回去。想来她婆家人自认惹不起这个童养媳的雇主家,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母亲讲,我生下来的时间是在子夜,因为子夜时分,发电厂要“换电”,电灯光灭一下,再亮起来的意思,那应该是电厂转换线路或是变更发电机组的运转所致。反正是我降生的时候,电灯闪了一下。不过不是为我闪的,而是天天那个时候都要闪的。
此后就是半夜里降生的“小老鼠”,夜里睡觉不安生,闹得很,总要人抱着睡,书有也就很辛苦,说是只要一把我放到床上,就哭,就闹,在书有的怀抱里就会睡得很香甜——是怎末回事儿?说不清。
或者是有专人侍弄的孩子,惯的;或者是新生儿有些不大舒服而又无法表述的生理反应?
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只是如今自认为子夜生的老鼠很辛苦,一生都在“盗洞搬家”,“奔吃奔喝”,总也歇不下来。这不是半夜里又睡不着,起来“爬格子”——不,是“敲键盘”。
2
书有初来我家做保姆的年代,我不记事,但是想来,那时候家里有副官,有厨师,有马夫,有勤务兵是自然的。于是就发生过下述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是母亲在书有服刑后才想起来讲给我们听的。说来是“迷信”,可是,真有点说不清。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作为云南讲武堂骑兵科出身的军人,离不开战马,常穿马靴。妈妈说马靴穿、脱很麻烦,靴子要合脚,脱的时候总要有人坐在地板上帮他拔。养马,自然家里也就有马夫,专门侍弄那匹马。母亲说马夫是“老肖”。“老肖”没事的时候就好看本命相学的小册子,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
书有来了之后,慢慢地和家里的佣人们混熟了!由于是带着“二少爷”,或许自认为身份“高”他人一等吧,有时候在别人面前也会耍个脾气,摆摆“谱儿”。
一日,“老肖”招呼书有到近旁,要她自报出生的年月时辰,接着翻开他命相学的小册子,又干起老营生——“约[yao]骨头算命”。
这个,又叫“称命书”,就是依照生辰八字查阅对应的骨头的“分量”,再查看对应这骨头“分量”的命相批语以此算命。“老肖”算命了,一伙人围着看热闹,看着,看着,“老肖”便当了众人大叫:“书有,书有,你不得好死耶!”
母亲在房间里听到“老肖”的话,知道书有脾气不好,怕她听了不高兴,又闹起来,就隔了窗户喊道:“老肖!老肖!哪个叫你穷算?不许胡说八道!”一伙人闻声四散开来!
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母亲并不以为意,谁承想“老肖”的话十几年后居然应验了。当年的母亲哪里能想到:书有,最终因蓄意谋杀,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3
父亲离开南昌之后是去兰州,到甘肃省主席郭寄峤部任军管区副司令兼参谋长。那时候,父亲已经在上海与中共地下党王亚文共谋策反工作,是带着中共地下党交代的任务去兰州的。王亚文是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直接领导,受命长期潜伏从事策反和情报工作的一枚“棋子”。
全家离开南昌,把租的房子退掉了,家具卖掉了,母亲讲。原本不打算带书有走,因为父亲总是没有个固定的居所,职业军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何况时局又不太平,带了书有,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南昌。
可是书有铁定了心要跟着走,说是舍不得我,恐怕也是不愿意回到她的婆家去吧。就这样,书有跟着我家一起过起了军旅生活。书有的能吃苦,勤快,好洁净,是很受众人赞赏的。
母亲记得,在兰州的日子,黄河水打上来,要沉淀之后,去除泥沙才可以用。水里结着冰,冷得扎手,书有给我洗尿布,却毫不在意。还说她挑副担子走十几里路都不用换肩。我家在兰州的时间不长,就又举家迁居,缘于甘肃省主席郭寄峤派父亲任武岷警备司令,父亲由兰州移驻武都。说起那段岁月来,书有让我捡了一条“命”。
母亲带着家兄、我和书有,经历了一次白龙江遇险。
依家兄的说法是从兰州出发,沿白龙江到岷县、武都,是在追随父亲去武都赴任的路上——我以为他记错了。
据我听母亲讲述得到的印象推断,是父亲从武都卸任出来,再去裴昌会的第七兵团任职,母亲携我们从武都往广元的途中,应该是沿白龙江顺流而下。
总之是母亲和我们遭遇了一次白龙江沉船遇险,我那时还不到一岁吧。
下边讲述的经过,都是日后听来的。家住东城区铃铛胡同的年月,母亲时常在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讲些往日的故事。
那个年月交通不便,或是赶旱路乘马车、汽车,或是走水路搭船。
我们是在白龙江走水路,搭了一条大木船。父亲没有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先行一步,是骑马?是乘车?不知道了。
正是雨季,白龙江水势很凶猛。母亲、家兄和我,还有一个副官,再有就是书有,还带了行李,同船的还有其他人。
据说起初是副官把我缚在背上,书有背着家兄,但是我不干,又哭又闹。最后还是换了过来,书有把我缚在背上,副官背着家兄,也用带子缚住。行李物品也上了船,母亲与送行的众人挥手告别也登了船。
不料,船刚一解缆离开码头,就被汹涌的水势冲出去,船老大控制不住,那船顿时触了礁,在江面倾斜搁浅,船体触礁开裂,汹涌的水势立时把船上的木板一块一块卷入湍急的水流之中,行李落入江中,背着家兄的副官等数人也跌落江水之中,船里、岸上一片惊呼。
“太太,太太,小毛落水啦!”母亲听到有人喊,小毛是家兄的乳名。
母亲说自己当时也没了主意,只是合十诵“大悲咒”,这是外祖母家老辈儿人传下来的礼佛传统。
眼看激流冲击着触礁后的木船,船板一块接一块地被浪花卷入水中,书有背着我和母亲紧紧拥在一起。
据说,岸上有送行的人连忙去找船搭救,还有人跑去打电话到白龙江下游呼救捞人。电话追到几十里的下游碧口的时候,那边回话说已经有尸体打捞上来了,足见水势之猛。
缚在副官背上的家兄一落水,那系着的带子就被激流冲开了。六岁的家兄脖子上围了一条丝绸围巾,飘在水面,被落水的船板挂住,人就被冲到浅滩,被人救起来,活了一命,也算替我去和阎王爷打了个招呼。副官下落如何,记不得母亲是怎样说了。
若是换了不到一岁的我,落入激流汹涌的白龙江,灌上两口水,只怕早就呜呼哀哉了!
母亲讲,事后听人说,岸上的老乡很奇怪,说以往航船出事,浪头一打,整个船就会翻沉或是散掉,不似这次,船搁了浅,船板一块一块地掉落,给了人营救的时间。于是传言船上有“贵人”,只是不知道这“贵人”是哪一个?
母亲、书有和我,还有船上未落水的其他人,被人搭救上岸。
我在书有的背上躲过了一劫,家人有惊无险。长大以后,我查阅过地图,白龙江是甘肃省境内一条可以查到的河流。河流沿线有母亲故事中提到的地名:碧口。晚年和家兄说起这些往事,他还有些记忆,只是细节已然说不清了。
我觉着依水势之猛,要求救人的电话追到下游的碧口,我觉得应该是离开武都顺流而下,取道往广元的途中。
我们家迁来北京之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四川广元的大华纱厂宿舍,这在户籍登记中写得明明白白。那时候父亲是应第七兵团司令裴昌会之邀,奉胡宗南的将令离开武岷警备司令部,去第七兵团的。父亲与裴也是抗战时期的老战友,随后,他们在广元一道策划发动第七兵团起义,迎接解放。
父亲起义之后,贺龙部队派人护送到长安(今西安),再奉朱德总司令电令,随严夫等人到北京,那已经是1950年的事情了。
母亲和我们兄弟、书有,照例是尾随在后,迟些时光也到了北京。
4
我家进北京之前,父亲得算是“蒋委员长”的人,那时候每月给书有多少工钱我不知道,但是用保姆自然是要付报酬的。
父亲奉朱德总司令电令进京之后,我们从四川广元大华纱厂的宿舍迁来北京落户。初时,全家寄居在外祖父的家里,地址在大阮府胡同——胡同紧挨着王府井的“百货大楼”南侧,只不过那年月,“百货大楼”还没有动工兴建呢。
父亲到京之后,先是到军委军情部报到,由部长李克农派秘书按月送来一百万元生活费(旧币,大约相当于日后的一百元人民币)!
之后由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下条子,“符昭骞,准穿军服吃小灶,月支小米八百斤,派肖克军训部”。朱德总司令和军委办公厅副主任朱早观也分别致函肖克,介绍父亲过去的经历。1950年底,父亲是人民解放军军训部的高级研究员,再后来奉命到军事院校任教官。
那时候,部队还是实行供给制,父亲却是有薪金的。父亲的钱要供养连书有在内的五口之家,而且他住在部队上单独自费吃小灶,家里开支就很紧张。估计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就没余钱给书有付保姆的酬金。
书有的保姆地位也在一天天改变,书有是同我们一家人同吃、同住,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刚刚学说话,就会叫“有!”“有!”的招呼书有,大些以后也同家里大人一样直呼其名。后来,母亲要求我改口,称呼书有为“有姨”。初时,很不习惯,一叫错就见母亲拿眼睛瞪我,自己便下意识地低了头吐吐舌头,被母亲骂了几天,慢慢习惯改口称“有姨”。起先我觉着别扭,书有也觉着别扭,母亲却是坚持要我改口,过了些时日,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新的称呼。
书有非常能干,什麽事儿一看就会,针线活儿也拿得起来。我们小的时候,身上穿的棉衣,脚底下的鞋,从打袼褙,纳鞋底,到做鞋帮,她全能和母亲一起干。只是我们长大以后了,绱鞋才拿到苏州胡同的鞋铺里去加工,但是鞋帮、鞋底还是家里自己做。还有什么冬天腌咸菜,取暖安烟筒、煤炉,灌香肠,腌制咸鸭蛋,做饭炒菜,洗洗涮涮都能拿得起来!
虽然生活在新社会了,家里的一些“讲究”的习惯不变,譬如洗过的床单、被里、蚊帐,甚或是外衣,要“浆”一下再去晾晒。那个“浆”就是用开水冲淀粉,形成极稀薄的“面汤”,“浆”过的衣物会挺括,据说再次洗涮也容易去污。纯白的织物还会在“浆”水里化一点“靛蓝”,晒干后更显洁净。
当然这些事情,过去用不着书有来做,母亲更是不会去做,家里又不只用一个书有。但是母亲是一个非常能适应环境变化的人,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家里没有了佣人,这些事她自己全能拿得起来,而且做得头头是道。此时这些事情自然是母亲和书有共同来分担的。
书有走起路来快得很,说我也像她一样,能走。但是小的时候,我可不肯走,动辄要抱,稍大些就要她背着,直到长大背着被别的小孩子嘲笑了,我才肯自己跟着她跑路。也练得很能走,走起来也挺快。
书有非常聪明,只有一样事学不来,就是读书识字。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用毛笔写了“方块儿字”——裁成一寸见方的硬纸板儿,写上汉字,由易到难,叫我们学着认读,再大些开始用毛笔练字。
母亲那时就叫书有和我一起学认字,因为做童养媳的她哪里有机会进学堂。
“书有”两个字大约就是这时她才认识的。
我随家里大人出门,一路上也可以辨认商号的招牌,广告词,碰上不认识的字也会问大人,所以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了不少的字。看小人书也能把不认得的字,顺着前言后语连“蒙”带“贯”地通读下来。可是书有一听要她认字头就大了,学新忘旧,总也识字不多。
母亲对书有讲:你还年轻,要学会识字,将来好找个工作,成个家,不能一辈子只会带孩子。
每逢此时,书有就很不高兴,说是把孩子从小带大,如今嫌弃她,不要她了。
母亲告诉她:“不是嫌弃你,你带大孩子是有功的,你不愿离开,孩子们长大了也会孝敬你,养老你。但是,你自己的前途岂不是耽误了?难道一辈子也不成个家?”
说起成家,母亲在解放以后,按照书有提供的地址,给她的家乡发过信,查到她的表姐的下落,取得联系。并得知书有婆家的“丈夫”已经再婚了,好像是姓靳。书有对他毫无情感,原本无意回婆家去,这下倒踏实了。依稀记得原籍寄过一张什麽证明来,反正是靳某目前的婚姻是合法的。
土改时,书有自家是评为雇农成分,也就是一无所有的赤贫人家。
此后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代书有写家信给她的表姐。
直到最后,母亲写信告诉她的表姐,书有是怎样离开我家的,是怎样犯了法,和最终的结局,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5
书有把我从小带大,对我的情感是很深的。像是带自己的孩子,处处呵护有加,直到我入小学前后吧,才离我家而去。
书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有人以为,我就是她生的,什么鼻子像、眼睛像,不一而足。
我记得小时候问母亲:我是哪儿来的?
母亲笑着答:大马路上捡来的!书有听了只是笑。
家兄也有保姆,是四川人,因为他出生地在四川隆昌。那时,父亲任93军副军长兼泸永师管区司令,家安在隆昌。
母亲叫家兄的保姆为“李嫂”,“李嫂”在时自然是呵护家兄的,不过“李嫂”没跟了我们出来,因为从四川去江西时家兄五岁了。
我没有见过“李嫂”。
我长大的日子,在家里自然是处处享受特别待遇,恐怕不单纯因为年幼,还因为多个书有做后盾吧!
寄居外祖父的家里,我们全家只住一间面积不大的西厢房,就是父亲从军事院校回家来,也只是在两个床之间拉起一道布幔,男女分睡而已。那个时候的北京,住房也是十分紧张,父亲住在院校宿舍,为家里租不到房子犯难。及至后来,外祖父到铁道科学院任职,迁居西直门外的宿舍,母亲带了我们也就不得不四处借宿。
对于书有,母亲还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是寄居大阮府胡同外祖父家的时候。
外祖父家尽后院有两间平房,住着王家庚,家庚是长年随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佣人。家庚的老母亲双目失明,其时是和家庚一道住在后院里,老太太一年四季难得出屋,喜欢有人去和她聊天说话,书有闲了也常过去。
有人传话给母亲,说王老太太数落书有:“姑娘,我说你,你别不爱听,人家待你不错。你别老想着拿一笔钱,回家乡去风光风光,露露脸!”
母亲说,王老太太能掐会算,也许真是书有所想的。
那时候我不过三四岁吧,也常去失明的王奶奶那里坐坐,听她讲故事。
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间房檐下,我们兄弟添衣物必有书有一份儿,实在也没有把她再当保姆看待。家里对书有讲,要是打算回原籍,就给她筹一笔路费。但是她从婆家出走,娘家又没有人,一个没有家的人,可又到哪里去?而且她好像也舍不下从小带大的我。
就这样,书有依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大阮府胡同的日子里,外祖父家说起来是独门独院,除了家庚母子,没有其他住户。其实,那只是一所大宅院隔出来的后边一个小院落,在大阮府胡同出入的街门,不过是这个大院落的后门罢了。
前院正房有好几进院落,非常大,住了很多户人家,正门在大甜水井胡同,前前后后全部院落都是铁道部的宿舍。外祖父是铁道部留任的高级工程师,部长是原解放军高级将领滕代远,小后院只是隔开来给外祖父一家住的宿舍小院罢了。
前后院那道隔断门偶尔打开的时候,我去那边玩儿过的。平素隔断门封闭,我就没有同龄的伙伴儿了,只能在院子里一个人耍,真是没有意思,台阶旁搬运口粮的蚂蚁群,雨后墙角爬出来的蚯蚓,或是草丛里逮个蚱蜢,都算是我的玩伴儿。
依稀记得有一个夏日的傍晚,饭后,书有打水给我洗过澡,擦了爽身粉,她自去洗衣服。换了洁净的短裤背心的我在院子里玩,却不知为了什么,倒退着走,没有注意身后,觉得脚后跟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一个墙根积了雨水的盆里,书有的操劳全然白费,又是一通洗洗涮涮,即便如此,尽管她也发了脾气,很凶的样子让人生畏,却也不曾打过我一巴掌。倒是记得挨过父亲的揍,用的是我儿时当作玩具耍大刀的竹棍,大腿上挨过打的印痕肿起来手指般粗细,钻心的疼。
在大阮府胡同住时,外祖母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老人家患声带癌,喉部总是挂了一个纱罩,那是因为外科手术后伤口不能愈合所致。
外祖母因声带摘除不能讲话,对我却是疼爱有加,见了我咿咿呀呀,比比划划。老人家辞世时,伤口溃疡,颈动脉大出血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书有也和全家人一样跟着忙里忙外,我倚在桌旁眼睁睁看着。
1952年3月,外祖母因恶性肿瘤辞世,安葬在朝阳门外关东店的人民公墓,公墓的位置大体就是现今蓝岛大厦斜对面那一带,如今已经是繁华的高楼大厦了。
每年清明节,母亲带了我还有书有乘公交车,到朝阳门外终点站,再沿一条小河走几里路,去公墓给外祖母扫墓。有时候,母亲的三妹永芬姨也会同时去。
书有胆子特别大,每逢和我们一道去墓地的时候,她会抽空跑去看公墓的火化炉焚烧遗体,回来说给我们听,如何在遗体上铺棉絮,淋洒煤油,在炉膛点火……我胆子小,别说看,连听也不要听,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那个火化的房子和高耸的烟囱。
小时候我的体质比较弱,经常会扁桃体发炎,嗓子里肿得吞咽食物也很疼,也得过腮腺炎、猩红热之类的病。家里的“病号”饭往往是“炒米”熬粥加咸菜。就是把生米用铁锅来炒一番,再熬粥,那粥自然清汤挂水不会粘稠,说是克食好消化。那粥没啥好喝,倒是此时的咸菜不同往日家里腌的,会买些甜酱黄瓜、酱萝卜之类。自然病中书有会更多关照。
书有不会讲故事,她的肚子里也没有故事可讲,卧病在床会太无聊而得到破例的待遇,母亲给零钱,让书有去胡同里的“书摊”或是“租书店”里租来几本小人书看,那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当然“三国演义”、“水浒”之类的书目是首选,有书看似乎病疼也减轻不少。不过平时,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书摊、书店里那麽多小人书的招贴封面挂在墙上。
父亲在部队上没有转业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要清苦些。父亲一个人留下小半数的钱做自己的生活费。因为他往日的习惯,加上比较严重的胃病,不大能适应军事院校里部队的伙食,也就在吃小灶的基础上,时常给自己再开点儿“加餐”,譬如买些红茶、炼乳、黄油、面包、饼干、鸡蛋之类吧。
我们在家里的人,正餐就比较简单,有时候冬天储藏些大白菜,腌一缸雪里蕻、盖菜、芥菜疙瘩,煸些肉丝炒炒。我们兄弟有时每人多一个鸡蛋,或蒸,或煎,家兄是装了饭盒带去八面槽小学校吃。
每逢月底,家中就有入不敷出的窘境,书有那时倒是毫无怨言。
父亲在解放军部队授军衔之前接到转业的通知。
书有和我一道去万寿路后勤学院接父亲回家。一辆军用吉普车,后边挂了一个带棚子的挂斗儿,书有和行李在挂斗儿里。几个着军装的“首长”要我和父亲一道坐到吉普车里去,我宁可和书有在一起坐挂斗儿。车开起来才知道坐在挂斗儿里啥滋味,挂斗儿只有两个轮子,前边挂在吉普车屁股后头,车开起来,挂斗儿左右甩,人坐在行李上很不舒服,书有搂着我,虽然有帆布车棚,风却也是呼呼的灌进来,从万寿路开进城里,觉得路怎么那麽远。
北京那时的公租房也十分紧张。
外祖父已经随铁道科学院搬迁,住到西直门外的宿舍。
家兄不愿意转学,寄宿在外祖母的朋友陶奶奶家,陶家住在金鱼胡同贤良寺院子里的平房,那儿离八面槽小学非常近——那个小学的旧址就是如今矗立在王府井大街的教堂,那时教堂有院子,四周是平房。
自家无房住,母亲带我和书有城里、城外“打游击”。直到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任职,组织上开了介绍信,时任东城区房管局长的薛子正特批了两间半平房给父亲租住。房子在东单苏州胡同下坡的铃铛胡同,一个大杂院儿的后院。
那年月,东单是个丁字路口,往东没有大街,一条观音寺小胡同直达城墙豁口,也就是日后的建国门的位置。也还没有北京火车站,火车站还在前门。市内公交车只在崇文门、东单、东四一线,长安街到东单就算顶头了,要从东单南侧的苏州胡同自西而东插到底,才能找到铃铛胡同我的家。
这两间半房子在后院,原本是这所“私人宅院”的厨房,房内没有隔断,房顶上还留有天窗,搬进来之前,现糊了纸顶棚,粉刷了墙壁,脚下是碎砖头铺地。搬进来之后,曾请人帮忙在门外边儿用油毡搭了个做饭的棚子。
当年住进去的时候,前后院子合计有十几户人家,“私人宅院”已经是房管局管理的公房。
我们搬进来,家里依然是两张床,其中一张所谓的床,是四块铺板架在两张条凳上,母亲和书有睡;另一张床是母亲成婚时用过的连带有蚊帐支架的一张绿漆大铁床,原配的棕绷子早就坏了,也是要用铺板作床板的,这张床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合睡;两床之间一道布幔而已。铁床架子和几件家具原来存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搬出城时存在朋友家,有了铃铛胡同的房子住,才取回来用。
6
父亲由部队转业回家之后,钱放在一起过日子,家里的生活松快些,伙食改善了。
可是,好景不长,书有变得好发脾气了。我不大怕父亲和母亲,但是怕书有。她没有舍得打过我,但是凶起来还是十分厉害的。我知道她待我好,但是我不高兴的是她在家里发脾气,搞得全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来看我家的热闹。
书有的脾气不好本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在我长大些以后,她更多地接触社会生活,身为雇农成分的她朦胧地“觉醒”了,自认为属于翻身了的无产阶级,颐指气使,在她看来耍耍性子,就是“翻身当家作主”的一种体现吧。
书有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否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天然“左派”,又不知该凶成什么样子!
我想没解放之前她来我家,是在寻求一个能抗衡婆家的庇护伞,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地发脾气。
书有的脾气越来越大,应该是从她参加街道组织的扫盲识字班以后开始的。
解放以后,为了让旧社会读不起书的人能够识字,街道居委会办起了识字班——也就是夜校。政府组织人来授课,教文化,同时自然也要宣传人民政府的方针政策。书有在夜校识的字还是有限,但是从此和社会上的人员往来逐渐增多了,不再像过去,只是守在我们家里,围着我转,不大关心外面的事情。
要知道那个年月,别说电视机,家里就连收音机也没有,全院子十几户人家,也就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
书有大约是在心里慢慢领会着“穷人翻身当家做主”的道理,她不是过去的“佣人”了,而应该是新社会的“主人”。
可是眼下,却是一个没有经济收入,不能当家做主的“主人”,这使她不满意吧。于是在颜面上表现出来,时时对炊具、厨具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怒目而视。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们也多少畏惧她几分。
父亲、母亲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我家户籍簿上书有与户主关系,填写的是“保姆”二字,母亲是个有心计的人,认为不妥,眼下,又没钱付薪酬,何以还叫做“保姆”?就请来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当着书有的面,把这件事一五一十从头道出。
母亲的意思就是,过去书有来家里是“保姆”,如今新社会了,我们也没有用“保姆”的经济条件了,彼此在生活上早就平等了,户口簿这麽填写不妥当,请户籍警帮助想想该怎麽变更?
那时,管片的户籍警是柳长生,多年后熬到担任建国门派出所的所长。
小柳同志,当年管片的住户都这样称呼柳长生,了解到自己辖区有个历史上的“国民党将军”,三天两头来家里和父亲聊,父亲客客气气接待。问到不得已时,父亲也点出,组织上有些特殊任务交办。这位小柳同志当即提出父亲的“任务执行情况”要向他“汇报”。
于是,父亲只好向自己的组织上谈了此事。据说,上级公安部门向下打了招呼,小柳同志从此就不再来和父亲交谈了,他知道这儿虽然是住着一个曾经的“国民党将军”,但却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那时候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也就相当于时下的街道“主任”、社区工作干部(不过那时候,街道积极分子是义务工作,没有薪酬,这是二者的区别),还是着重用有文化的人,不像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要“红五类”。
母亲是在灯市口大街“贝满”女中念过高中的,识文断字,所以也曾经是街道积极分子之一,没少和小柳同志打交道。
母亲向小柳同志谈要求变更书有身份的事情,也是实事求是,考虑之后,小柳同志提出填写“朋友”好不好?母亲同意:作为“朋友”,管吃管住,说得过去。书有听了也无异议,于是户籍簿上的“保姆”二字变更为“朋友”。
母亲依然对书有和过去一样,明明白白对她讲:你还年轻,三十来岁,应该出去工作,应该成个家;要是不愿意出去工作,不打算结婚成家,想回原籍,就给你筹一笔路费;要是哪儿也不去,就愿意留在家里也可以,我们穿啥你穿啥,我们吃啥你吃啥,等孩子们长大工作了,给你养老送终。
书有心中到底作何打算,母亲不清楚。但是母亲在为她的离去或是结婚成家做准备:从四季换洗衣物,单的、夹的、棉的,乃至皮袄也给她预备出来,当然是用家里的箱子底儿改的,满满的装了个樟木箱子。绣花被面、枕头也都是全新的。
在书有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请了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们来家里开箱一一审视,母亲说:“书有真的要走,我权当是娘家人办嫁妆,一定要对得起她。”
书有的脾气没有好转,愈演愈烈。
我们住在铃铛胡同后院的时候,她能站在院子里叫骂,把搪瓷盆摔得满地滚;后来搬到前院住的时候,有了里外套间儿。说是套间,外间实际上只是窄长走廊的一部分,向阳面是全幅玻璃窗,本来是房主人的花房吧,不能支床,全家还只能都在套间里睡。书有能趁晚上大家就寝后,一个人去外屋,把进出套间的房门反锁了,指桑骂槐闹腾一夜,你不但睡不成觉,要想去院子里如厕也办不到。
难为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由不得怒道:“宰了她,我去偿命!”母亲扯住父亲,告诫他千万不要去理会,她没有指名道姓,何必去跟这麽个没有文化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再难将就凑合下去了。
母亲的朋友带过话来,说书有在托他们给她另找“工作”。
父亲母亲议定应该去筹一笔“盘缠”给书有。可是平日里已经是过得紧巴巴的日子,父亲要给老家的祖母积点儿钱寄去都不大容易,怎麽办,谁在那个年代又是经济上比较宽松的呢?
父亲想到一个朋友——施复亮,也就是音乐家施光南的父亲,时任共和国劳动部副部长。父亲登门求助,张口借了一百多元钱。那是家里的第一笔数额较大的债务,又过了许多年,才填补上了这一笔亏空。
说起父亲和施复亮的关系,那是在打日本时期,一次,施复亮带了一批青年学生从山西投奔延安,途中遭遇日军,父亲那时正在山西当旅长带兵打日本,营救了他们一行,并且护送他们过了封锁线。
解放以后,是施复亮自己打听到父亲的消息,找上门来致谢,才时常往来。
还有这样一件事,我家在铃铛胡同后院住的时候,隔壁“五一誊印社”作坊的老板娘李大妈,硬要拉上母亲陪她去前门大栅栏廊坊头条一带,去找李明扬,一个盲人,去算卦。
母亲回来对父亲讲:还真是奇了,瞎子算命,当着母亲的面说李大妈“不是原配”,李大妈没有否认,那就是“算”对了。可李明扬还说她家要“吃官司”,吃哪门子官司?
母亲又讲,反正已经去了,也给自己算了一卦,李明扬说母亲犯“小人”,不过“小人”快要离开了。
这话母亲没有对其他人说,但是李大妈却对院子里的街坊讲出了母亲“犯小人”一节。
不知怎麽,这话被邻居传到书有耳朵里,她又闹起来:“说我是‘小人’,要撵我走哇?”母亲忙对她打岔道:你个大活人怎麽是“小人”?别听人瞎说。
而后来的事情是:——
父亲受户籍警柳长生之托,动员“五一誊印社”老板李先生,有什么历史问题,不妨自己主动找政府交代。父亲劝李道:“你还能有什么问题比我的历史问题大?”
父亲很诚恳地规劝,可是没有效果,李怀着侥幸心理依然固我,终因日伪时期做过给日军通风报信的事情至抗日人员牺牲被揭发,被公诉人以“历史反革命罪”起诉,李自辩迫于压力仅仅传递过消息而已。最终,人民法院判处李有期徒刑五年,被送往东北兴凯湖劳动改造。
——又过了没有多久,书有自己找到“工作”,离开我家。
家里借了施复亮等几位亲友的钱,凑起来,数额到底是多少我不晓得,最后全给了书有,算是一笔报答她的“盘缠”吧。
书有临走也不肯说到哪儿去,只是雇一辆人力三轮车,拉走了母亲给她的全部“陪嫁”。那年月,还不时兴出租汽车。
那是在我入读汇文小学之前吧。
前些年,我从堂兄处看到父亲当年写给家乡祖母的一封信:“儿自书有走后经济上甚拮据,故未能汇款寄家,心中甚难过。”那信中提及一件事:表叔纶熙是年由京返乡。经过向原籍表兄查询,得知时在1957年。
书有的走,导致家里开始负债。母亲开始独自操持全家人的家务,洗衣、买菜、做饭,说来要辛苦得多,但是父亲、母亲的居家生活也放松得多了。
7
书有不仅人能干,好干净,还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自从离开我家之后,书有时常要回来看看我。每次来必坐人力三轮车,车停在胡同里大院的门口,脚下是买的西瓜、水果,袋子里是糖果甚或点心一类食品,要招呼人帮她从车上拿下来,才下得来车。这些不仅是给我吃,大院子里的小伙伴儿见了也会有份儿。
——那意思是向全院子的老老少少宣告:我现在过得很好,比过去在符家要好。
有家里的朋友在他们住家附近看到书有,告诉母亲,于是得知书有在与王府井大街东侧平行的那条街上,也就是校尉胡同的一家人家里,也还是做保姆,带孩子。
再后来,听说是在一个军队大院里做保姆时,生了病,住医院,动个小手术。主人家因为书有住医院另外雇请了人,工钱自然是给了付出劳务的人。书有出院后,来向主人家讨工钱,发生矛盾,闹到去法院,据说是最后输了官司。
这些败兴的事,书有来我家从来不提。
那年月,书有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一台矿石收音机,要在房顶上拉天线引入室内,再带了耳机子,就能收听到广播电台的声音。全院子的小孩子只有我才有。
在大杂院里我家算是经济条件好些的,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看新闻,那时家里可是连个收音机也没有。
从此,我可以戴上耳机子听广播里的电影录音剪辑,听话剧,听相声,哇!有了这台矿石收音机真是幸福得要死,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买的,后来听说得20元钱左右,爸爸妈妈是不会有闲钱给我买的。要知道,家里还为书有的走背着债。
可能是书有步入社会之后接连作了几家人家的保姆,有了切身的感受和比较,体会到世态炎凉,觉着还是留在我家里更好,哪怕父亲、母亲拿不出酬金给她,于是托了我家的亲朋好友来说情,要求回来。
那一个阶段,为书有来说情的可不只一两个人,她动员了我家里的许多亲戚朋友来讲情,来的人有三姨永芬和姨夫、懂中医针灸的王叔叔、母亲的朋友张伯母、还有外祖母的两位老朋友,等等,他们受托之后轮番来家里替书有求情。
父亲生书有的气归生气,还是心肠软些,认为孩子毕竟是她帮了带大的,外边混不下去,要想回来,是不是就让她回来吧!
母亲却是被书有闹怕了:就算无产阶级,新社会翻身做主人,也不能骑到人头上,把活人反锁在房间里不准出来撒尿吧。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走,既然是你书有自己提出来的,还是就此了断为好。
前些年回原籍时,堂兄交给我一些资料,其中有几封父亲写给祖母的信,除了前边提及的话以外,还有一封信里写道:“李书有(兹治的保姆)亦常回来,每月购回糖果及小孩玩具不少,月中必来一二次,似有想回来的意思,但我们感到她脾气太大,都不愿彼回来了。”
“此间自筹款给书有走后,负债颇多,月入尤不敷出,故无钱寄回,心中至感不安”等语
。书有虽然很想回来,却没能征得母亲同意再住进我家门。
母亲只愿意拿她当成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来走动。
8
书有想再度进我家门的希望落空,作“保姆”也不如意,正是在“三面红旗”招展,实行“大跃进”的年代,听说,她进了街道加工厂工作,寄居在什么人家里。
过后,有一天,书有来告诉母亲要成家了,母亲向她道贺。
书有曾领男友来家里见过母亲。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姓许,身材高高大大,但是相貌比书有差,算不上英俊一类,老许前妻过世,留下一个男孩儿,应该小我三几岁,住在西直门内北草场胡同。
先是老许自己的一个表妹对他很有点儿意思,但是容貌大约不及书有周正,最终他选择了书有成婚。
“老许还是贪图书有人长得漂亮而且能干吧!”母亲说。
成亲那天,母亲以书有“娘家”大姐的身份带着我出席婚礼,送了什么贺礼我记不得了。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平房院子里住了好多户人家。新房床上地下干干净净,大红双喜字贴着,很是那么回子事儿。书有工厂的同事、邻居们来了不少人道贺。新郎官老许的儿子隔了小院单有一个小间房间住。
记不得摆了几桌酒菜,母亲和我吃过晚饭才告辞,临别,母亲嘱咐书有:人家老许是老实人,很朴实,真心待你,你不要耍脾气,好好过日子。
记得我小学毕业时,暑假期间,去书有的家里住过一两天,她给我买西瓜吃,买小人书看,夜里睡觉时太热,还躺在我身边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扇芭蕉扇。
书有的继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我们没有在一起玩过,在他家,总是见了我笑笑就走开了,书有嫌他淘气,不懂规矩,好像除了饭点儿给吃喝,就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就是吃饭,也没有与我在一张桌子上,我去住的时候好像也没见到称之为“姨夫”的老许,不知道是厂子里上夜班,还是被书有支开了。
回忆起那个比我小的淘气的男孩子,我隐约有一种负疚感,似乎因为我去他家,挤占了他在自己在家里本该有的位置,这使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在我没有去到他家的日子里,他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也能同我一样得到“母”爱?
和我比,他是一个淘气的男孩子,天晓得,任谁和我比,当然都要比我淘气!
我从小被书有宠着,惯着,不许和马路上的“野孩子”玩儿,只能自己搭积木,听故事,看小人书,再不然自己在床上拿了刀、枪,演打仗的“独角戏”——家里房间小,除了床上,没有我的天地。
直到住进大杂院里,书有走了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一班小朋友,大杂院屋里屋外捉迷藏,支个箩筐撒点儿米等麻雀自投罗网,冬日雪后堆雪人打雪仗,雨后在积水的大院里借排水的名义淌水玩,豁口外(今建国门外使馆区、日坛公园一带)乱石堆里逮蛐蛐,芦苇塘里钓鱼,“德国坟地”(老北京城东南角楼内以西的一片荒地,那年月已经看不到一块墓碑)逮刀螂、蚱蜢,扑蜻蜓,两个半块儿城砖钻孔后穿根杠子比举重,院子里大椿树下打扑克,听老辈儿人在院子里乘凉说古……
虽然有了生活的新天地,却是任何一位同龄小伙伴儿都样样比我“能”,比我“玩”得棒,因为,大院里没有哪个孩子像我幼年时那般被过度娇惯过,因而玩起来我总是比同龄人“差劲儿”。
书有走了,我没了“保护伞”,对于我而言,是解放,也是一种锻炼。
住在书有的家里,虽然又一次受到特别的照顾,却不那么自在,我之后再没有去过她的家里。记得那次从书有家回程的路上,顺路,我特意去西什库北京四中的大门口转了转,算是认认门吧——小学毕业我报考了北京四中,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9
书有的死,是在我考进了北京四中之后的事儿。
先是听家中友人讲:书有两口子不和,为孩子和什么事吵嘴打架,甚至听说书有居然煽了老许的嘴巴,还不给饭吃。老许没有还手,我们替这个有点儿窝囊的男人抱屈。
母亲闻之叹了一口气:“书有啊,这个坏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又过了些时,我见到老许登门来找“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都这样称呼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还说孩子不见了!
问“大姐”可知道孩子的下落?母亲告诉老许:你们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好,书有会来讲,你们吵嘴打架,她自认为是丢人的事儿,绝对不会出来宣扬,因为书有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况且自成婚之后,书有很少再过来了。
言谈中看得出,老许对自己选择书有做孩子的继母,十分懊悔。
又过了些时日,老许来家里向母亲哭诉说,书有害死了他的儿子。
我们全家闻之大惊!
“先是在饭食里下了鼠药,儿子嫌味儿不对,被书有抢过来倒掉了。”老许向母亲哭诉,“后来孩子失踪了,以为他淘气跑到哪儿去了,找也找不到!”
孩子失踪数日之后,看到书有有些反常表现,老许和邻居们报了案。之后,书有被逮捕。老许接到拘留所传话,让家人送被子给书有。老许说,送去了他儿子曾经盖过的一床小被子。
人民法院对书有虐待继子并蓄意谋杀一案判决之后,老许来过我家里一次,我没有在家。那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我和老邻居,童年的伙伴儿维燕聊天,提起了书有,她把当年亲眼看到的情况讲给我听:
“那天老许来,我恰巧在你家里,老许坐在套间里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符大妈在铁床边坐着,老许诉说了法院判处书有死刑的消息,符大妈听到这儿就流了泪……”
“我看过老许手里的三页纸的法院判决书,记得说是书有虐待孩子,用长针扎,不给饭吃,迫使孩子——来福,多次离家出走。最后,是书有骗孩子出去吃了饭,过后,引至西直门外高亮河边,用大块儿煤石砸向孩子后脑,再将其沉入河中……”维燕回忆道,“街坊四邻都很诧异,书有脾气是不好,但是怎么就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当年的维燕是北京女一中的学生。
河边苇塘里泡着一具尸体,两个在高亮河边玩耍的小学生发现后报告学校老师,再报警,经公安局打捞,夜间架起聚光灯现场验尸,脑后外伤,溺水而亡。
老许被要求去辨认,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最后是从孩子的衣着和所缺的牙齿,让老许认出来是儿子来福。
我们全家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唏嘘不已,可惜了一个好端端的男孩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这样早早地死于非命。
书有,你怎么下得了狠心加害于一个孩子呢?
传言:法院本来念书有是个苦出身,要判“死缓”的,后来,街坊四邻痛恨其虐待继子,手段残忍,一致要求“以命偿命”。
最终,书有被判死刑,执行枪决。
母亲在全部事情终结之后,给书有的表姐写了一封长信,把书有的一切经过情况,向她表姐作了陈述。那以后,同书有的表姐也就没有了联系。
听人讲,老许过后又再婚了,还是他的那个表妹与他结了亲。
身边失去了儿子来福的身影,中年丧子的老许日后的生活还幸福吗?我真的难以想象。
书有走了之后,母亲讲起了前边说过的那一节往事:“老肖”早年断言书有不得好死。
约骨头算命,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我不知道。
对于书有的服刑,我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书有,还有那个无辜孩子的身影,总是交替闪现在眼前,随着岁月的流逝,影像渐渐淡漠了。
尽管如此,我仍不免常想:
书有该是以那个孩子跟我比,才招致她的极端不满意吧。我说不清楚对于这个孩子的死,我是不是也该负有某种道义上的“罪”责?
若是母亲当年再次收留书有进家门,这个悲剧会不会得以避免?或许书有也就不会走到伤天害理的那一步,那个无辜的孩子,或许能健康地成长。
书有走了没两年,发生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书有这个雇农成分的天生“左派”倘若还在世,会是什么表现?若是再次走进我的家门,是否会在父亲这个历史上的“反动军官”家里,“造反”,“革命”,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这个,我说不清,也不愿意再去设想会发生怎样的故事。那是一个“红色恐怖”的疯狂年代,谁又能说得清倘若书有在世,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10
书有离开这个世界五十年了,我很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她当年的案卷卷宗,或许这是一种奢望。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查阅到书有最后的供状,看看到底为了什么,她要残忍地剥夺一个9岁孩子无辜的生命?
我们,该从书有的身上汲取什么样的教训?
这也就是我回忆书有,想就书有的一生写点儿什麽的初衷。
多年以来,我始终觉得书有的一生,值得探讨,何以会有那样一种结局?
一个雇农出身的人,由于没有文化,又不肯学习,接受了“阶级斗争”观念的启蒙教育,自认为“翻身做了主人”,却未能挣脱旧思想观念的影响,既不能领会无产阶级政党的政策,又没有一点儿法制观念,最终演变成为一个新社会的罪人,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非常遗憾的事情。
如果能把书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历程加以探讨,应该能让我们意识到普及文化教育和传统道德教育,对公民普及法律知识和树立法治观念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2010年的清明节前夕,家兄和我为父亲、母亲的遗骨作了安置。我联想到书有,我不知道她的遗骨在何方?
我为书有在寺院的极乐堂里立了超度的牌位,我希望能荡涤她的罪恶,使其灵魂脱离地狱,逃出苦海,得以升华,步入天堂。
能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会常想起她,她当年如同母亲一样呵护过我。甚至由于她的存在,使我免于一场灾难,死里逃生——尽管在我成长的几十年间,又经历了诸多“精神上的”死里逃生。
我的家庭,一个旧社会的所谓“反动家庭”融入了新的社会时代;书有,一个赤贫的无产阶级分子,却成了新的社会时代的罪人;社会的发展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记得家里还有书有的一张照片,除此,再没有书有其它遗物。
我找到了这张照片,把她放在这篇文稿里,这,就是我的保姆李书有。
当这篇文字草拟完稿,我曾经通过网络,向法律援助机构,以及司法系统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当年书有的那份死刑判决书,无果。遂前往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分院咨询,院址位于八宝山骨灰堂正对着的那条街上,我被指点进入法院的“立案厅”,经两个武装特警安检,查出我的书包内有一把吃水果用的折刀,被要求暂存于特警身边的筐子里。
在问询窗口我提供案件基本情况,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判决公告,遭冷遇,值班人员要我去西城法院查询。我请教:死刑案件管辖不是在一中院吗?我不想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于是,被告知:只有被告直系亲属委托律师才有资格查询判决书。
一纸曾经公开张贴的死刑判决书,并无机密可言,于今想查阅,竟如同跌入陷井,毫无出路。谁知道你抱了什么企图?谁又知道你是被告的什么人呢?
举目苍天,连一纸公告都看不到,还谈何去阅读案件卷宗?我不知道,何时,何人,能给这篇文字提出的疑问,圈上一个句号!
2010-05-25 记于苏州
2014-03-09 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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