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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歷史檔案庫:原創投稿全文

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拓荒者

 

回想过去,虽然我一直有诸多艰难岁月,可是我一家人真正经历没有笑声的日子,痛彻心扉无奈的日子,真正脱胎换骨的日子,还是文革开始时的那几年。……

父亲五四年五一节和省委党校学员们在长沙留影

图:前排右一为我父亲。照片上的父亲正满面春风的和他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学员们毕业前夕在省会长沙留影。“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后排右一的学员一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在照相那一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落在了一同事的头上。

我父母均为我居住城市的中共党员,父亲为迎接这座城市解放时的地下党员。那时的父亲年轻、英俊、有文化,踌躇满志,青云直上。

岳阳县第九区区干部一六五零年十一月六日合影

图:父亲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首先就是在这个区委会搞秘书工作,这张照片成立时,父亲已另调离工作。不过,后排左起第二人为我舅舅彭海宴,是他当年积极推荐我父亲入党的推介人。

不久因父亲解放前在“国统区”那样的政治大环境下,为生存被动地参加了一些社会最底层多少有点文化人的活动而屡屡受怀疑,连父亲解放前甘冒风险,主动参加共产党的事实也要大大地打上问号,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可以说父亲的后大半生是在写材料中熬过来的……(这样的苦楚当时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我们小孩还一直在父亲地下党员的“光环”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文革初期,随着群众性运动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出现,父亲过去那没有作结论的“问题”被公开化,我们这才感到了惴惴不安。

不久,因我们兄弟俩的下乡问题,又牵连了父亲被“专政”。

1968年大约上10月份,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安排去向虽大局已定,但还处于运动的初始动员阶段,毛主席还没有发表最新指示,我居住的院子里也没有一人付诸行动。当时我的思想斗争是相当激烈的,农村老家的苦楚我是知道的,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告诉我,说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也不管这句话的真假,更没有深刻地去领会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涵义,只简略地领悟到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这句对己视乎暂时有利的这一面。

我从小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对别人的传言也不抱太多幻想。为稳妥起见,我便上医院找医生开了一纸诊断证明书,递交父亲单位管这方面工作的组织者手中,看能否照顾不下乡,万一要下就请求组织照顾到旱地农村落户。由于我从小就养成了大大咧咧,无深思熟虑的习惯,口无遮拦,可是,在我仅对同院住的一同学炫耀一番后不久,父亲即被牵连“专了政”,给我开诊断证明书的医生也被罗列出同样的罪名。

父亲日记1

父亲又开始无穷无尽的交待: “今天晚上,工代会吁□□同志宣布说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说我去串联,我这里提出不是为了我辩护,而是请求组织调查了解,实事求是,如果我真的去破坏了,我愿受严重处分。”

父亲日记2

1968年11月8日,父亲就这一新的指控在反省交待中第一次写道:“我应负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他们现在还没有下去,我一直还在做耐心的思想工作,等待觉悟,使他们高高兴兴地,真正解决思想问题,去到农村安家落户。我再一次向组织上表态,我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从内心检查是没有抵触的,也没有说要自己的子女(不)去下农村,并要他们去串联活动,破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这一伟大号召。我要求组织上再深入一点地调查,如果是我破坏了,有串联活动,请求组织上加倍处分。这一问题就反省到这里。”

没有想到,父亲竟由此为导火索被群众揪出专政,“关着反省”,不久被送往五七干校专政队交群众专政,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白符号。为避免给父亲带来更大伤害,我兄弟俩便迅速来到当地一水田多的农业生产队插队落户。

记得我兄弟俩临下放前夕,我还心存幻想,竟向父母亲当时的组织上提出以我兄弟俩下放为由希望组织上能放我父母亲回来给我们打点一下的请求,这理由不可谓不正当,当时城市年轻人“下放”农村可是被视为头等的政治大事。最终我们兄弟俩翻箱倒柜“肩扛背包简单的行囊”,奔赴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也没有见到父母亲的踪影,我们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1970年初,我母亲率先从干校中解放出来,并被点名参加当时由“军管会”组织的毛泽东思想重点宣传队进驻我市乌江公社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我兄弟俩紧绷的神经才缓了下来。

谁料想,不久,母亲的新遭遇就给我们家带来晴天霹雳的感受。

记得1970年上半年,我回家到同院一同学家玩耍。该同学告诉我一惊人的消息,说是听说我母亲被双开了(开除党籍、开除干部籍),连户口都无条件地下放到农村去了。我当即感到了一阵晕眩,真想上前扇同学一耳光,怒斥他胡说八道!但理智告诉我,这事八九不离十,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在政治起主导作用的岁月里,要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用当时的行话说,被开除党籍就意味着这个人政治上判了死刑,他家人的前途也等于判了死刑,这几乎是没有人的“活路”了。

当我踉踉跄跄回到家中,问正埋头在家写“罪状”的父亲,父亲头也没抬,只简单回答“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便再也没有吱声了, 多么可怕的听说……

沉寂……可怕的沉寂,两个大男人遇到这样的问题竟无言以对。短暂的沉寂后我毅然决然地向母亲所在地奔去。

当年的母亲

其实,这位母亲是我的继母(我生母1961年病故),来我们家也没有几年,继母没儿没女,她怎能经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

经一路的被盘查,我终于来到母亲的身边。推开一扇门,一幅异常凄凉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母亲像化石一样正独自一人卷缩在一农户家的一间闲房的椅子上……

短暂的沉默后,母亲抬眼望了我一眼问道:“你来了”,我没有吱声,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母亲,心里默想母亲是怎样独自熬过这段日子的?母亲对突如其来沉重的打击无奈何的内心世界早已写满脸上。母亲眼眶渐渐红了,但终究没有让眼泪落了下来,母亲突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眼光追问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我正不知如何是答的时候,母亲努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出了:“为了不影响你们兄弟姊妹的前途, 我已写信向你父亲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母亲这番话,我惊呆了,事情严重到了这种地步,我庆幸自己的及时到来,我得感谢那位同学当时的坦言,不然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是母亲目前唯一能活下去的支柱。我忙不迭地止住了母亲的话语,连连嚷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兄弟俩今后养你一辈子……”

在我继续留下来呆在母亲身边的那天下午和晚上,可以看出,母亲心境明显好了许多,她终于得到了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第三天,当我老兄特地赶来进行劝慰后,我母亲终于勇敢地离开了那个上面安排的没有人道的栖息之地,回到了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目前尚还称得上家的家过上了几年不愿多见人没粮没户的非人生活。

一九七九年给母亲平反的文件1

她的彻底平反是九年之后,12年后的1982年才拿到被扣除的不完整工资(母亲在双开后,曾有过到蛋品仓库选蛋、餐饮业清洗盘子等临时性工作微薄收入的来源,补发工资时均被扣除)。

《关于为杨菊仙【先】同志平反的决定》全文如下:

一九七九年给母亲平反的文件2

杨菊仙【先】,女,五十五岁,地主出身,自由职业成分,汨罗县人,一九五一年参加革命工作,一九五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本县棉麻公司工作。一九七0年在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干扰破坏下,以“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包庇和放走反革命”的罪名。给予开除党籍、开除干籍的处分。一九七三年复议,改为党内警告处分,收回安排工作。此次复查,原定“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包庇和放走反革命”是错误的,经研究决定,撤销《□发一九七0年二十五号文件》和《□发一九七三年四十九号文件》,为杨菊仙(先)同志平反,恢复名誉。中国共产党□□县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关于补发工资人员通知单》全文如下:杨菊仙【先】同志:关于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停、扣发工资的问题,根据湘发(1981)75号文件精神和你所在单位调查核实,经研究同意给你补发壹千肆百伍拾肆元0角0分,定于一九八二年一次付清,接此通知后请到市委行政科办理领款手续。中共□□市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四日

补发工资人员通知单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既然命运已经把我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相反倒比以前更加融洽了,每每我兄弟俩回家,一定会为那没有粮食关系的母亲背上满满一口袋粮食带回家……

自然,在以后知青被招工的日子里,这与我们兄弟俩无缘……

熬阿熬,日子就这样熬着,终于熬到了“林彪事件”的发生,我父母亲看到了希望,我们也看到了希望。但冰冻三尺岂非一日之寒,事物的发展岂能如此轻易转向,我们家的厄运竟会接踵而至……

不久,我小妹在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小妹当时正在校读初中,学校老师为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布置了一道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特殊家庭作业,即叫同学们回家向父母亲访旧社会的苦,诉新社会的甜。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则向父母问及过去是怎样剥削劳动人民的,并面对面的跟他们划清阶级界限。第二天,我小妹自然无法完成这种作业,上课的时候,老师把小妹叫了起来,上纲上线地指责她这种行为是“阶级敌人不死心”的表现,并发动全班同学进行批判,下课以后,我小妹悄然一人向湖边走去,幸亏同学们发现的早,才阻止了惨剧发生。

我自小大大咧咧惯了,听了来不及细想,径直找到我小妹的老师论理,正告她我们家不是剥削家庭出身,而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尽管此时的我母亲已被双开,父亲作为“阶级异己”份子仍在干校被专政,逼上梁山的我顾不上那么多,仍是这么理直气壮说开了。根据的则是1964年上面好像有这么一条政策:凡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干部、工人、农民的子女,其子女的家庭成分按其父母职业而定。然而,这一政策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其实我小妹的老师当时的处境也很无奈。“文革”骤起后,教师普遍受到迫害,她和她在本市颇有名气的教师丈夫首当其冲,她丈夫愤而离家出逃,至今生死不明。她为了儿女,为了生存,不得不也迎合着这畸形的形势,干违心的事。

过了一遭又来一遭。尽管形势渐渐有所好转,但多病的父亲仍被他的顶头上司,昔日见我父亲必称之为“首长”的人赶到干校去参加劳动(父亲这时已不是专政对象了)。其实到干校参加劳动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情,可苦命的父亲与生俱来就有这样一个坏毛病,一躺下就鼾声如雷,一寝室人自然无法安眠,后来我父亲睡觉就演变成这样一种状况,我父亲一躺下打鼾,即被人叫醒,埋怨声四起。于是,可怜的父亲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不得不面对一整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每晚无休止的“斗私批修”的学习后,临睡前自觉离开寝室找一远离人群处的地方坐睡一宵。真不知道,父亲在这之前作为“阶级异己份子”在干校被专政时是如何面对这一难题的……

当我得知这一情况后,当即我就在院里嚷开了:“我父亲出了问题,我定找某某局长算账,不得我‘脱皮’……”以至于后来同院的人谁也不敢同我寒暄,告诉我的人也后悔不已。此时的我早已“横”了,“横”了自有“横”了的无奈。

威胁归威胁,父亲眼前的困境急需解决。我找人借了一把自制的“睡椅”给父亲送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但思念之情始终放心不下,父亲目前是家里经济唯一台柱,他高人一截的工资自然是那些新权贵们不服的理由。不久,我父亲终于熬不过去还是病倒了……

几年后,眼见得同来的知青所剩无几了,以至于后来在知青的招工过程中根本不需要什么推荐手续,整个知青任由招工单位挑选,我兄弟俩仍纹丝不动不动。我被迫进行了“转点”,转点到任公社一把手父亲以往的同事跟前求生存。然而,通过父亲以往的同事很好的关照只能解决在农村不受歧视的短暂生存状况……

面对这种窘境,我生性不羁的个性,岂能如此容忍,我必须自救。我自然想到写信求助于父亲仍在台上昔日的老领导和老同事们。这一招果然还奏效,仍可任“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不过,这一时期,北方来的“南下干部”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好印象,是他们善良的本性不顾“时代”的影响给我们兄弟俩带来了希望。当然,这还需要过程和机会。

恰巧这时,我老兄再一次的招工又因“政审”的无法通过横遭打下。我老兄终于耐不住性子,扔下一张条子跑了。条子云:“反正没有前途,我流浪去了,家里不必担心……”

当父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母亲显得内疚,父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的让我感到吃惊,大概当时的父亲在绝望中也意识到老兄的此举未免不是一条明智的选择,这时的父亲除继续为这一家人进行“无用”的申诉外,别无它法。

恰好这时我听到了这样的一条消息,有人亲自听到我曾写信求助过的当时任我地组织部长的北方来的“南下干部”苗部长,亲自跟我父亲所在单位的一把手交待解决我兄弟俩的招工问题。我听到这一消息后,即向父亲所在单位的办公室跑去,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匆忙给我写了一张盖有鲜红印章的便笺:某 某(父亲名)同志系我院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地下党员,文化大革命接受群众的正确审查,现已结束审查,恢复党组织生活……

我拿到了这一份难得的多少有点不符合组织原则的便笺便急匆匆赶到老兄下放所在地。老兄不见踪影,好在他的意向还不为人所知。大队有关负责人并没有收走我这份便笺,而是跟我出起了注意,告诉我这次招工还没有结束,要我赶紧拿上这封神秘的便笺去找招工负责人。

该招工负责人倒也直爽,径直告诉我:已经招了这么多遍了,留下的知青,家庭没有一点问题的已经没有了,像你这样的还算好的……收走了便笺,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回家我即向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进行了汇报,并谈到了此负责招工人的名和姓,居住在什么旅馆。说来也巧,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以前竟和他同过事,人事科长爽快地答应我晚上散会后定去旅馆找他。几天后,人事科长亲自陪同招工负责人前往父亲上级主管部门查阅父亲的档案,不久,我老兄即被单独通知参加该招工单位的体检,好像有老天照应似的,老兄居然这时回来了……

当我再次回家时,母亲冲着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哥哥招回来了!”这句话是带着笑声讲出来的,我也谈谈地笑了一下!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家里人发出的笑声,尽管这笑声是那么的苦“涩”,但毕竟是笑。

现每每回起忆起这段没有笑声的日子,心里总难免一种不可言状的疼痛涌上心头。我会永远记住那些好心的人在我们家极端困境下的无私帮助,那可是连烟都没有抽一口的帮助。我常反省,一个党员不符合党的标准,开除也罢,劝退也罢,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正常的事情,犯不着一家人如丧考妣,一家人该学习的照常学习,该工作的照常工作,完全不应该激起什么大的涟漪,而它偏偏要折腾到一人获罪,贻害子孙,株连九族这么严重上来。怪不得文革结束后,大量要求平反冤假错案要求落实政策的群众运动此起彼伏。

钟沛璋先生在《社会观察》2005年第12期发表的《开万世太平的引路人》一文中,他在描述当时的社会情况说:“成千上万人头上戴着地、富、反、坏、右和封、资、修等形形色色的帽子。数不清的冤案、假案、错案遍布全国。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是至少有5%的人挨整 ,加上他们的亲属,全国人口中有20%被划入了专政对象。”

 

补记:

我的回城之路可没有那么幸运。由于父亲的“问题”实际上当时没有最终“解决”,我只能和一群出身不好的老知青被安排到当地的一家搬运社从事异常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工作。由于搬运社异常艰苦繁重的工作环境,第一天办学习班时,搬运社负责人就直言不讳地警告我们:你们到这里要安心,不要想到离开这里。要想离开这里,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死,二是去坐牢。多么危言耸听直率的表白。隔壁理发店一胖头女理发师大言不惭地扬言:不急,到时候到搬运社随便挑一个。遗憾的是,胖头女理发师最终也没有到搬运社随便挑一个……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徐小棣

 

从2007年开始,我对关于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闻佳的文革冤案做过一些资料收集和采访笔记。随着时间流逝,我的记忆力和管理资料的能力下降,电脑技术也正在落伍。我想到,应该抓紧时间把我所收集的材料做些整理和说明,并找到安放之处。我希望将来官方档案公开时,民间能多这一份此案的佐证。

 

闻佳亲属对案情的梗概叙述

闻佳亲属对案情的梗概叙述

注:选自2007年3月的采访笔记。此笔记是对2007年9月北京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90年校庆校史征文的投稿《为无告的闻佳》(落选未刊)中的一段。全文经受访者闻林先生(闻佳的舅父)逐字修改并授权。附修改笔记照片

闻佳,女。一九五O年出生。籍贯四川省巴县。一九六三年从北京石油部小学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一九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兴起,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学习讨论时,她说自己什么农活也不会,下乡去怎么养活自己?被认为是反对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遭受了批判。同年冬天,她在校园内自杀未遂,由校方送往北京邮电医院救治。家属得到出院通知接她出院时,受到校方革委会成员方学邦、丁玉英的阻止,称自杀问题还要追究,遂未能将她接回家。她被从医院直接押回校园,继续监禁在由红卫兵及“革命造反派”看管的教室里(校园监狱)。此后,在没有通知亲属的情况下,她于一九六八年底或一九六九年初被校方送进西城区公安局拘留所。

一九七O年三月五日,闻佳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的重刑。在身陷囹圄的十一年里,家人与她音讯两绝。

一九七九年一月,北京市西城区法院的“平反通知书”寄达。

同年五月二十一日,闻林从河北省邢台监狱把闻佳接出。当时见到的闻佳神色迷茫迟钝,灰白的头发蓬乱,苍白的皮肤附在骨骼上,形如纸人,瘦弱枯槁,惨不忍睹。

闻佳出狱后次日,闻林带她到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病医院)就诊,此时看见了她一九六九年的初诊病历,从而得知: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北京市公安局劳改支队警员李荣兰曾押送她到安定医院就诊,并有“精神分裂症”的明确诊断。病历编号是:83872。

经过长期交涉,一九八七年八月,闻佳获得了一次性“冤案补助”四千元。二OO二年开始有了“最低生活保障”,由民政部门发放,随物价上涨有所增加,到二OO七年接受采访之时每月有四百多元。

目前,闻佳在重庆,与她的老母亲一起生活,终年服用精神病药品,生活不能完全自理,没有医保。

闻佳的家庭出身是职员,关于判决书上讲的“闻佳的父亲是恶霸地主被镇压”也不成立。事实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复查,闻佳的父亲的案子也是冤案,也已平反,但人死不能复生。

闻佳深陷死亡边缘,但没有死,成了精神残疾。

 

文革当局对闻佳案情的叙述

注:在一九七O年二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法军事委员会发布的《通知》中,公布了顾文选等47人的“罪行”提供“革命群众”“认真讨论,提出处理意见”。被列入这种《通知》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被处以极刑。闻佳在这份通知中名列39,“罪行”如下(图二《通知》扫描件):

三十九、现行反革命犯闻佳,女,二十岁,四川省人,地主出身,师大女附中学生。其父系恶霸地主被我镇压。闻佳思想极为反动,自一九六八年以来,大肆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污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闻犯在押期间,继续散布反动言论,书写反动标语,疯狂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无耻吹捧蒋帮、刘贼。

 

闻佳无罪释放时亲属收到的文件

闻佳无罪释放时亲属收到的文件

注:一九七零年闻佳被判决“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后,在亲属不知情的情况下关押在邢台监狱。一九七九年一月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写信给闻佳的母亲闻光裕,告知闻佳将“无罪释放”。这是从1968年闻佳被师大女附中校园监狱关押并送入北京西城区拘留所后亲属第一次得到闻佳的消息。西城区人民法院的公函包括一封信和一份再审判决书(闻林提供)。信件全文如下:

闻光裕:

闻佳原定反革命案现已经我院再审完结,以一九七八年度再字第二十号判决宣告闻佳无罪释放。经查闻佳现无亲属在京居住,又因患有精神分裂症,需有亲属照顾,故与你协商是将闻佳送你处居住,还是做其它安置,请速来函告之。

一九七九年一月

 

附:再审判决书一份

再审判决书,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再审判决书如下(复印件,闻林提供):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一九七八年度刑再字第二十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恶霸地主出身,学生成分。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因现行反革命罪于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现经再审查明,被告闻佳的亲属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冲击,被告闻佳产生悲观厌世思想,在学校一个废弃的厕所里绝食自尽,后被发现,送往医院救治。在救治中被告主动交代曾有反革命言行,但未扩散,不构成现行反革命罪,原判对被告按现行反革命定罪是错误的。兹依法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闻佳再审判决书的修改稿和定稿

注:闻佳亲属对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的再审判决书未能一次接受,曾经交涉修改。下文是两次修改稿,闻林提供。其中“第一次修改件”、“第二次修改件”均为闻林字迹):

 

再审判决书,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第一次修改件,全文如下: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1978年度刑再字第20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原系北京实验中学学生。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刑字第十号判决,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现经再审查明,被告闻佳的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冲击,被告闻佳无人抚养,产生悲观厌世思想,在校曾绝食,后被发现,送往医院救治。在救治中被告交代有反动思想,但不构成反革命罪,原判对被告闻佳以现行反革命定罪,是错误的。兹依法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再审判决书附件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第二次修改件全文如下:

注:根据闻林叙述,这份《再审判决书》是闻佳亲属接受的定稿。笔者问:为什么如此斟词酌句?闻林回答,“很怕修改不好,将来时局再变留下后患。”亲属注重的两个基本事实得到了法院的确认,即:闻佳是由于自己和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迫害而精神失常;反革命罪定罪所依据的是她精神不正常情况下的言行。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一九七八年度刑再字第二十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原系北京实验中学学生。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刑字第十号判决,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此案经本院再审查明,被告闻佳极其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冲击,闻佳精神失常。将其在精神不正常情况下的言行认定为反革命罪而判处重刑是错误的。应予纠正,故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闻佳在北京安定医院的病历

注:此病历由闻林先生靠记忆提供编号,笔者于2007年3月14日在北京安定医院获准复印(附扫描件),下文是病历中初诊、复诊的部分摘要:

编号:83872

姓名:闻佳 年龄: 19

婚否:未

初诊日期:1969,4,23

工作单位:北京公安局劳改支队

住址:同上

联系人:李荣兰 

联系电话:(44)1290

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病史:公安局劳改支队李同志介绍情况:

该人是劳改学员,现参加学习班。原在西城分局扣压(押)。其父被镇压,其母改嫁,嫁给坏分子,社会关系极坏。

文化大革命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毁坏像章,写反动标语,说反动话,自杀三次。喝敌敌畏,拒食,喝麻醉药。在学习班仍然放毒,每天发本,乱写反动话,写古代人……不接受改造,不接受教育,多着急的事,她不急。最近发现最高指示被撕,她诬赖是公安人员干的。

患者到此地一个多月,有时冷笑,有时发呆。该人极坏,人家学习,她闹,睡觉。人家睡觉,她乱喊。口称:西城分局班该解散了。进公安局都是有能力的人。

现继续散毒。在本上划(画)古代人,划发型,写电影,稀奇古怪。

检查:五官(—)

心肺(—)

精神状态:神清,言谈流畅,对答切题,有明显的联想障碍,如:诉根据政治形式,肯定自己的父母不是现在的父母,而父亲是杨虎成,杨虎成是红岩小说里的黄XX。因为自己长得像他,他虽然死在自己出生前,但是自己肯定是他的孩子。又如:ⅩⅩⅩ撕最新指示的,不是他和她的同伙,而是公安人员,其理由是:她看见自己和同伙的脸面都不像是撕的样子,那么肯定是公安人员撕了。用来考验她们,看她们忠不忠于毛主席。

患者自感脑子乱,看见什么就想什么,想什么就写什么,故在检查本子(公安人员发的本子)上乱写,都写出来,才能进行批判。

患者叙述时,情感尚自然。

印象:精神不正常

重性精神病

精神分裂可能性的大

R:

出证明,目前神经不正常

杨志敏 关佩芳

 

另一医生笔迹:

病人认为杨虎成是她父亲,自己不是闻家人。

诊断意见同前: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有下划线强调,签名字迹潦草难辨,笔者注)

 

复诊: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父(指闻林,笔者注)伴

于五月份宣告无罪,并建议来我门诊医疗。由西城区人民法院盖章。

神清,表情淡漠,问所非答,称“有蛔虫”,神经不清楚,说话声极小,几乎听不清。

(英文药物处方略)

沈炎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舅父伴诊

今日来查TTT、GPT、胸透。并持西城区人民法院释放证明一份。

透视结果:右肺浸润性肺结核,部分硬结。

(英文药物处方略)

汪月

 

闻佳的同学的有关回忆

陶洛诵(原师大女附中学生)在《留在世界的尽头》(中国文联出版社,北京,2003)一书中的叙述:

(在西城拘留所牢房,笔者注)

“你是哪个学校的?”徐丽问。

“师大女附中。”

“闻佳就在这屋。”闻佳的名字,碧珅(陶洛诵的化名)很熟悉,在学校时,听说闻佳总是狠斗私字一闪念,越斗越出现荒诞不经的闪念,什么蒋介石啦,等等,等等。她害怕极了,说出自己有坏思想,于是乎,成了反动学生。社会上,正在讨论一批犯人如何处置,被讨论的犯人一般都是要被枪毙的。

“闻佳,”徐丽叫道。一个瘦弱的女孩坐起来。“她说,你正在被讨论。”

“我不怕。”闻佳无畏地说。

……

牢房越来越拥挤了,关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女室一天就关进四五个。西城分局决定扩建,暂时搬到刘海胡同一个学习班。

……

两个室的女犯合在一起共四十多名。在来前夕,徐丽被判五年徒刑,闻佳被判二十年徒刑。

(提审陶洛诵时,笔者注)

警员“鲁智深”说:

“瞧见闻佳没有?二十年徒刑。遇罗克毙了。何去何从由你挑选。”(摘自《留在世界的尽头》)

鲍国芳(原师大女附中学生,近年曾采访闻林先生。笔者注)2008年在博克文章《我的同学闻佳》中所写下闻林对她的讲述:

李天义(师大女附中革委会成员)告诉我们说:闻佳在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厕所里绝食自杀,不知有几天,快要不行的时候,有人听到呻吟的声音,才发现她,那时她

已经奄奄一息了,很快就被送到医院抢救才给救过来。李天义说这小孩子怪可怜的,接回去吧。正要接走闻佳时,有一个声称是政工组的身强力壮的女人来了,大概

有三四十岁,她说:不行,这个人你们不能接走,她有问题要审查。看来李天义说了不算,我只好和闻佳的哥哥去找革委会的主任。革委会的主任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年青人,他也表示不能接走。就这样学校不放人我们没有接走闻佳。……

那时天气都已经冷了,学校通知给她送衣服,这是我第二次见她,那是在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门口有红卫兵看守,房子中间有一张床,靠床边有一张桌子,在这里她被隔离审查让她写交待材料。

第三次见她,是过了很长时间,已经不在学校,是西城公法军管会,在一个胡同里,从大门进去一边有一个耳房。有一个粗壮的大汉身着棉大衣,当时是为了让我送卫生纸与衣物等。正要进去时碰到闻佳出来,大汉马上把我挡住,让我回避,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一切,她戴着手铐脚镣被人又推又打押上了一辆大卡车,这是被揪去作为阶级敌人当典型轮番游斗去了,那时闻佳仅仅十八岁。这后来我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

西城区法院的一个厅长叫苗清仲在后来重新审理闻佳的案件时非常同情闻佳。我从他那里得知了闻佳一些情况。原来开始闻佳是因为对上山下乡不理解,说我什么农活也不会,到农村怎么养活自己啊。被人抓住说她从思想上不在愿意上山下乡,就是反对上山乡,反对上山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反对毛主席的指示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就这样上纲上线,批判她。我们不知道她在学校挨批,她本来思想上压力就很大,回到家里我们也劝她还是要上山下乡,就这样两头挤她,她觉得没路可走,就跑到学校自杀,才发生了以后一系列的事。

许容(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8年在博克中的叙述:

批斗闻佳的大会我是参加了的,那时我在服装厂,属西城。具体时间可能是七二年冬季,会场在官园体育场,我记得站在台上的闻佳穿一身蓝棉袄,脸色惨白惨白。当时批斗发言的是学校老师曾恬,特大声音喊。那天我亲耳听见宣判二十年,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听了半天也没听出闻佳有什么"罪行"。台下观众大多富有同情心,工厂师傅虽没文化,但知道闻佳是我的同学,就对我说:“你们这个同学判二十年真重,从此她就要过非人的生活,弄不好就发配到青海那样的荒地去……”三十多年过去,还能依稀想起那天宣判大会的情景。确实不堪回首啊!

 

贾群芳(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7年11月19日博客文章《闻佳,我心中永远的痛》全文:

18号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到母亲家看望,给她带些蔬菜水果,告诉她明天我就不来了,因中学同学聚会。这时,坐在一旁的我弟弟搭了一句茬,说你的中学同学我只记得两个,刚要说是哪两个,老妈又说别的把我们的话岔开了(她耳背),我心说准是牛立和李卫了,没错,和她俩接触是最多的。过了一会儿,弟弟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我只记得牛立和闻佳。”什么?闻佳?回答的结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弟弟接着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闻佳是在0号楼旁,她可能正要走遇到了我,摸着我的头说,你快快长大吧。后来就听说她被抓起来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我弟弟那时大约10岁,我家住1号楼,0楼就在我家旁边。我的小弟弟,现在已是50来岁的人,居然能回忆起10岁时发生的事情,而且对那些细节都记忆犹新,真是记忆力超常!其实,弟弟就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闻佳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接着,我又大概说了说闻佳的现状,我们感叹,那场运动毁了多少人,多少家庭!从始至终,我的鼻子都是酸酸的。到了楼下,当我骑上车在返家途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弄湿了我的镜片,在寒风中凝结成几片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的眼前浮现出梳着两个小辩的脸略显苍白的闻佳,她那时和我的接触也许是比较多的,到我家也来过几次。我记得她总是很佩服朱新,说她当班委认真负责,又是团员,而我俩都不是。我们要向她学习,多做好事,关心集体,向着团员的目标迈进。还有一件小事记忆犹新,她经常拿着我写的字欣赏揣摩,说多好多好,我说我的字才不算好呢,我是受了波儿的影响才写成这样。初一时我和波儿曾是同桌,当我还写方块字时,波儿的字已经很成熟了,因为同桌,就潜移默化地受了熏陶,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方块字改成了“大人字”。闻佳对许多事都是那么认真,那么执著,从争取入团到练习写字,总是不甘落后,不满足于现状,要进步,要当“好人”,是她学生时期始终的信念。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好学上进、单纯善良的小姑娘,竟然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成为“现行反革命”,因不堪忍受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曾经到厕所“自绝于人民”,自杀未遂后,又听说北京开了闻佳的批斗大会,那时她已经“升格”为政治犯。我早就去插队了,后来的事都是听说的,直到现在,要不是老鲍提供信息,说她在四川老家与老母亲一起生活,神经已经不太正常,对她的事我还是一无所知。我自责,连我的小弟弟,当时年仅10岁的孩子都能记得最后一次与闻佳见面的情景,我怎么就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闻佳是哪年哪月呢?我无奈,在那个年代,别说是一个小小中学生了,那么多党的高级干部、各界知名人士都惨遭迫害甚至死于非命,谁能拯救他们?谁能保护他们?岁月流逝,如今我们已是一帮“退休老太太”,安享着国家的退休待遇,安闲地“过日子”(鲍语)。命运之神将少年时代的玩伴变为天各一方,命运之神把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轨迹展现在不同的方向。闻佳,我心中永远的痛,不能想象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善良单纯的小姑娘,你无忧无虑的影像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王友琴(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7年2月12日写给闻佳的信,笔者于同年3月已经将打印件面交闻林先生。全文:

闻佳:

您好。

很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但是我想写这封信已经很久很久了。今天才终于得到了您的地址,可以写这封信。

您不知道我,可是我知道您很久很久了。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是北京师大女附中高一(三)班的学生。因为是多次跳班以后进入女附中的,我就被斥为“白专学生”,加上我的父母(都是教员)受到迫害,所以我的1966-1968年都是非常压抑的。但是,在听到了您的遭遇后,我才清楚意识到文革迫害人有多深,有多恐怖。

那是在1968年年底,或者是1969年年初(我的日记都已经失落,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只记得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想您能记得),我在学校里看到一大片关于您的大字报,后来又听我的语文老师余钟惠讲了您的遭遇。

听说他们把您送到了西城区拘留所。我问:拘留所在哪里?在学校宿舍的五楼上,有一个同学指给我看了那个地方。

两年以后,我那时候已经去了农村,第一次回家,我妈妈说,她看到了判决书,有个叫闻佳的人,是师大女附中的,被判刑18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来所了解的那些之后,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时候,我渐渐开始严肃地想一个问题:我不能阻挡这样不公正的事情,但是,至少我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写下来。我开始做。

1981年,我去女附中,可是没有人了解您在哪里。1986年,我第一次发表了一篇文章讲卞仲耘校长怎么被红卫兵打死。1993年,我去女附中,听人事干部赵桂英女士说,您在1979年被释放出狱,去找过她。但是您被捕前是中学生。如果是大学生,学校可以管分配工作,中学生就不管了。她承认没有为您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您在哪里。1996年,我看到陶洛诵的书《写在世界的尽头》。她也是女附中的学生,高二的,从1970到1972,在西城区拘留所被关了两年多。她写到在那里见到您。1997年,我找到了一份材料,是北京公安局在1970年发出的要人们讨论如何处置55个人的材料,其中有您。这份材料的第一个名字是顾文选,他被判处死刑。我在写顾文选的文章中写到了您。

多年来,我一直在作关于文革历史特别是受难者的寻访和记载。我出版了一本书和发表了一些文章,也作了一个网站。

我在文革后从云南考进了北京大学,现在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教书。陶洛诵现在澳大利亚。她的经济条件不太好,但是很努力地写作。前年,她和我在电话上谈起您的遭遇,我们都说我们应该设法找到您。现在,终于,在北京的朋友徐小棣找到了您的地址。

小棣和我们是一代人,一个有深刻同情心、善意和理解力的人。她家住得离您不远。我希望您能跟她谈话。如果方便,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祝好

王友琴

2007年2月12日

 

闻佳的两张照片的说明

北京四中校园1970年一次批斗会

照片一,北京四中校园。“1970年一次批斗会,中间挂牌者赵京兴,亲历者回忆左边挂牌者是女附中学生闻佳,右边站立者刘平黎。(《暴风雨的记忆--1965-1970的北京四中》,香港,OXFORD,P.XXX.)

1968年闻佳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正门前与同班同学的合影

照片二,1968年闻佳(前一排左一)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正门前与同班同学的合影。(采集于搜狐博客)

 

闻佳目前的情况

2016年2月17日,我又接到了闻林先生的电话,他已经91岁。他告诉我他已经从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住处搬到房山琉璃河居住。两天后,我去琉璃河他的新住处看望了他。

闻林先生又谈到了闻佳。她仍然在重庆居住,她98岁高龄的妈妈仍然健在,闻佳也已经65岁。

闻佳自2002年取得的经济补助目前仍由北京民政部门发放。我见到了两个时间为2015年至2016年2月打款的银行存折。一张存折是闻佳的低保费,每月958元;另一张存折有两个款项,“福养”栏每月357.5元,“央补”栏每月27.5元。闻佳的受助身份需要每半年核实一次,由闻林报请万寿寺街道居委会盖章。

91岁的闻林先生已经感到身体和精力都不足以支付这份操劳,他希望将闻佳的户口连带补助迁往重庆。但因北京重庆两地发放补助的政策和标准不同,目前无法办理重庆户口准迁并将补助转到重庆发放。北京民政部门提出,可将闻佳接回北京送入收容所。但闻佳的所有亲属对此都持坚决拒绝的态度。

91岁的闻林先生对闻佳的将来忧心如焚。听其叙述心如刀绞,相对无言。

 

2016,3,11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廖振旅

 

农业学大寨运动,是执政党在改革开放前发展农业的最后一次努力。上世纪70年代中期,响亮提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历史无情地宣告:大寨之路走不通,农业必须现代化。当年,作为湖南资兴县委办公室干部,我在学大寨运动高潮中亲身参与了三年的工作队实践。尽管早在1980年秋已调离该县,今天追忆起来,仍不免汗颜。概而言之,由于以阶级斗争为纲歪曲大寨经验,又不触动旧的体制,运动走的是一条歪路,资兴农业的发展和进步与学大寨运动无关。

 

最高层的部署

早在1964年2月10日,《人民日报》就刊出了新华社记者宋莎荫、范银怀《大寨之路》的长篇通讯并配以赞扬大寨精神的社论。同年12月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总理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极为罕见地详谈了处于最基层的大寨具体成就,并概括了大寨的基本经验,第一次向全国发出了学大寨的号召。1966年8月12日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提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由于“四清”运动和“文革”的冲击,学大寨运动远未真正列入各级党政的重要议事日程,也就从未得到全面普及或形成高潮。

真正当作运动声势浩大全面开展起来是1975─1978这三年。1975年9月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从大寨所在县昔阳开到北京。新任副总理陈永贵致开幕词,邓小平发表“真学假学”大寨的讲话,管农业的副总理华国锋做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报告。仅过一年多点,1976年12月又召开了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集党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于一身的华国锋发表讲话,陈永贵作《彻底批判四人帮,掀起普及大寨县运动的新高潮》总结报告。大寨被称为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树立的,敬爱的周总理精心培育的,英明领袖华主席高高举起的大寨红旗”。两次会议都是高规格、大规模,长时间。大多数政治局委员参会,包括省、地、县三级一把手在内分别有3700人和5008人,分别开了34天和19天。

学大寨运动是在最高层直接部署和指挥下进行的。第一次全国会议上,华的报告分三个部份:普及大寨县是全党的战斗任务;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深入进行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当时,“建成”的大寨县是316个,占全国县数13.4%。会议规定1980年要把三分之一以上的县建成为“大寨县”,宣布了大寨县的六条标准。会上将指标分解到各省、地,具体落实到县,成为上级考核、检验下级的硬指标。陈永贵在第二次会议的报告中突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特别强调要彻底揭批四人帮,认为四人帮是破坏、阻挡学大寨的罪魁祸首。两次全国会议上,分别有38个和44个先进单位作了大会发言或印发了它们的书面材料。所有发言和材料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学大寨的过程和结果,没有自己的原创性和独立性。旨在用典型说明:全国各地农村只有学大寨才是出路,才有出路。

大寨经验是最高层一步步概括拔高使之扭曲变形的。大寨本是一个生产典型,支书陈永贵等干部带头,组织社员艰苦奋斗,改土、治坡、抗灾,成效突出。可借鉴而不可照搬,更不可将具体经验变换为普遍性规律。最高层却来了个节节拔高,步步提升。配发《大寨之路》的《人民日报》社论,要求学习大寨的革命理想、革命信心和实干苦干、奋发图强的作风。这已显著脱离了生产典型的实际。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把大寨经验再作了拔高,即: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文革高潮中,《人民日报》1967年8月5日社论标题:《大寨是在同中国赫鲁晓夫的斗争中前进的》;1968年8月26日社论认为大寨的基本经验“是以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为纲,坚持不懈地同人斗。”1968年4月,全国学大寨劳动管理经验现场会议发出“会议纪要”说:“以‘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为特点的大寨劳动管理经验,是在两条道路、两条路线和两种思想的斗争中产生的,是在批判繁琐复杂的定额包工制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管理方法问题,……而是不让剥削阶级复辟,不让新的剥削阶级产生,不让集体经济迷失方向,不让贫下中农变质,不让无产阶级江山变色的问题。”到两次全国学大寨会议,大寨成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改造中国农村的唯一模式,即: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又称“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1976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更高地举起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热烈祝贺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开幕》。社论写道:“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是一个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农业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这同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一样,是农村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重要内容。”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时,《红旗》杂志1976年第4期发表《学大寨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说:邓小平“把学大寨说成是什么‘老老实实地干’,这样一来,学大寨仅仅就是学一个‘干’字了。这是对农业学大寨运动最恶劣的歪曲。”

高潮之后就是没落。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发表公报,明确“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强调“民主”、“法制”和“实事求是”。那喊叫多年的“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依靠贫农下中农”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路线、方针、口号明显在公报中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以联产承包制为主要内容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1980年1月的全国农业厅局长会议上宣布:今后不再开展大寨县运动,不再评选学大寨县的先进单位和个人。学大寨运动从此终结。

又过一段时日,人们得知真相:大寨并非全是自力更生,而是接受了国家的巨大支援;大寨并不富足,而是靠改革开放、改变单一旱粮生产结构才摆脱贫困走向富裕。那曾在短期内派出491名基层干部到外省、地、县担任领导建设大寨县重任的全国第一个大寨县昔阳,1973-1977的5年内竟虚报粮食产量1.36亿公斤,比实际产量多出24%。神州大地矗立云天的灯塔终于坍塌了!

 

县委书记带头

资兴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高潮也是1975-1978这三年。

1975年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期间,县委确定青市公社为农业学大寨点。组建工作队,于10月3日进驻该公社各大队、生产队和直属单位。与此同时,郴州地委包括书记、宣传部长在内的3名常委分别带学大寨工作团进驻资兴的厚玉、黄草、蓼市3公社,并设立总团办公室。加上资兴县委书记也是地委常委,同时在资兴办点的地委常委共有4人。

县委书记建设大寨县主题报告

图:县委书记建设大寨县主题报告

地委把重力放在资兴并选中这三个公社,同资兴的地域特色不无关系。资兴是人口较少资源较多的山区县。当时全县土地总面积400万亩,林业用地317万亩、占79.3%,耕地32.8亩、占8.2%。从人均数看,田多、山林多。农业人口21.9万,人均有耕地1.5亩、山林14.5亩。森林覆盖率57.8%,蓄积量734.78万立米,人均336立米,是湖南重点林区县之一。南面6个公社用材林集中连片,是木材重点产区。北面境内省、地厂矿多而集中,有年产煤二百数十万吨的矿务局、全省最大的火电厂和木材加工厂、水上集材场等多家大中型企业,还有一批县办厂矿。城镇人口多达7.3万,占人口总数25%。人们历来称赞资兴是“林茂粮丰资源多”的好地方。比同区其他县,自然容易被地委选中。三个公社分别代表了资兴县内三个不同特色的地域:厚玉──规模较大、距县城较近的重点产粮区,黄草──县南面6个重点林区公社中,多年名著全省的林业先进单位,蓼市──县北面规模最大的公社,紧邻有铁路外接京广线的厂矿区。

资兴学大寨运动高潮的兴起,地委介入办点无疑是重大促进,但毕竟不能直接发号司令。而时任县委书记朱菊香则起了关键性作用。

1975年9月1日,朱菊香以地委常委的身份,赴任履新资兴县委书记。之前她任地区妇联主任在永兴县办学大寨点。省委第一书记谈话时鼓励她说:“湖南两位女县委书记,北有安乡刘淑元,南有资兴朱菊香,比一比看谁干得更好。”33岁的她,在县委中年纪最轻又是“班长”,既有雄心又有闯劲。到任的首次县委常委会上,面对即将离任的老书记,她毫无顾忌地评说资兴“山河依旧,面貌未改”,“没有认认真真学大寨,县社领导班子存在‘软、懒、散’。”上任第三天,早上在机关食堂喝碗稀粥、嚼个馒头,就头顶草帽步行十多华里赶到碑记公社大丰洞水库建设工地,边参加劳动边了解情况,连续干了几个小时而累晕倒地。在青市公社点上,除有时开会、跑面,她都在所驻生产队吃、住、劳动、工作,连续三年如此。还组织全社干部和千多劳力,先将弯多滩宽、洪灾频繁的青市河毫元段截弯改直、砌成河堤,变滩为田。又将几座荒山残林地改造成数百亩梯土,建起了公社茶果场。及时召开全县社队干部现场会,及时推广这两项重大建设经验。工地上、田土里,经常能见到她赤足挽袖,同社员一块劳动。省报记者采访她,写出《女书记带头大干》的通讯刊在《湖南日报》上。

这样一位干劲十足、吃苦耐劳、联系基层群众、以身作则的县委书记,必然要严格执行“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制度和纪律。既是县委书记又是平常凡人,她无可能识别和抵制学大寨的错误路径。相反,只会积极按照中央部署和省地指挥,带领全县走“大寨之路”。

开完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回来的当月底,她就主持召开了全县三级干部建设大寨县誓师大会,县委作出了《全党动员,苦战两年,把资兴建成大寨县的决定》。开完第二次全国会议回来,她在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上做了一个3.9万字的精神传达报告,除最后的0.8万字是联系讲本县外,前面的3.1万字明显是省里的统一传达稿。──对华国锋的吹捧、歌颂,讲得全面、具体、华丽、高调,无以复加。对陈永贵揭批四人帮的报告和大会批四人帮的情况说得甚是详尽,不惜把依靠斗批起家、上升的四人帮说成反对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从而成为砍大寨红旗、破坏学大寨运动的罪魁。把湖南一些造反派头头定为四人帮的黑手、大乱的祸根。通篇报告稿的主调是阶级斗争。──对这样一个高度政治化的传达稿,作为县委书记,她只能照本宣科,没能超越雷池一步。

主政资兴五年中,前三年的每年春节后,她都及时主持召开了全县三级干部学大寨经验交流会,亲自作大会主题报告,总结上年,部署下年。与青市办点的同时,她和县委其他领导还抽调百多名工作队员,由科局长分别带领,在多个公社选一个或几个大队办点,开展点面结合学大寨运动。青市办点3年后,即1978年秋到1979年秋,她还在坪石公社办了一年学大寨点。这同湖南省委的错误指导有关。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后,省委印发给中央的一个报告,明显是对公报不理解而唱的对台戏。针对公报中没有重提的几个根本性问题,报告中质问几个“还要不要”,即“还要不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还要不要农业学大寨”、“还要不要依靠贫农下中农”。并借一个长沙郊区大队贫协主席之口大骂:“谁反对毛主席,我就操他的娘!”县委积极传达贯彻省委的这个报告,不少县、社领导被派下去开展反对“分田单干”、反对“倒退”的运动,压制农民实行联产承包。这样,县委书记也就去坪石公社继续办学大寨的点。(两年多后,省委书记在一个会议上代表省委就压制联产承包等问题做了公开检讨。)

为贯彻执行上级决定和指示,学大寨,建大寨县,她义无反顾,作了最大努力。

 

我在运动中

如此议论曾经是直接领导并连续三年在同一点上的县委书记,是今天而不是当年。那三年中的我,也是心朦胧眼朦胧,不识南北西东紧跟着跑的,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聪明才智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

1975年9月工作队开赴青市前,组织部领导找我谈话说:为了支持新来的县委书记,又要配合地委领导在资兴办点,县委青市工作队办公室需要既能综合情况,能讲、能写又能出主意、当参谋,能与地委三个工作团办公室水平相近的干部。经县委常委研究,认为你最适合。

这话是加勉又是加压。我在青市工作队办公室苦干了三年。

学大寨典型汇编

上图:学大寨典型汇编

全社14个大队我不知跑过几多回,112个生产队都去过。一些当时认为好的作法、经验和应注意的问题,我及时整理成文,三年中刊县委办《情况反映》数十期。刊登数量之多,是其它公社莫望其项背的,起了“点带面”的作用。每次去参加地委工作总团或地委农村办汇报时,我都会精心准备,力争全面、具体、生动地反映青市点上的作法、典型和问题、打算。有次,我应地委工作总团办公室主任约请,同他一道赴地委,由我单独汇报。听汇报的地委副书记对我谈的情况表现很大兴趣,当即要我把其中仓田大队以阶级斗争为纲整顿班子的作法赶写成文,很快刊印在地委内刊《郴州农村》上。

除了点上工作之外,我还要参与县委办其他有关工作。全县从1975年起,每年春节后的第三天起都要召开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大会,县直单位领导参会。我照例参与会议主题报告的研讨、撰写、修改工作。每年大会前,县委办要印发一本汇集先进典型的“农业学大寨”册子。我照例要去采写一些县里最主要的典型,并负责文字修订他人采写的典型材料,成为这本册子不挂名的责任编辑。为了三级干部大会的主题报告和这本小册子,连续数年的春节假期,我都在加班加点,从未轻松度过。遇上全县某些农村会议和需要上报重要典型材料,我也会从点上回到县里工作一段时间。

常人是难以逃脱环境气候控制的。我们做机关文字工作的人那时有一个共识,叫做“吃透两头好文章”。就是吃透上头精神和下头情况,用上头的观点统率下头的情况,用下头的情况印证上头的观点。否则,文字再好、情况再实,文章还是通不过、出不来。这种唯上不唯实的盲从成了思维定式,文字工作者概莫能外。

在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我的文章和材料都是遵循阶级斗争观念书写的。拿1976年2月我为县委书记写的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主题报告《两年建成大寨县,苦战一九七六年》来说,全文二万字,专讲直接关连阶级斗争部份就达4500字。在全县占突出位置或上报中央和省地学大寨的典型材料,如黄草、香花、厚玉、三都等公社(镇),大多是我去采写的,都离不开大批大斗、班子革命化的内容。我在县委内刊数十期上刊载的文章,大多数反映的是点上阶级斗争为纲的具体作法和经验。在资兴建成大寨县誓师大会期间,我参加青市公社旁听讨论,将公社书记、干部和几位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发言整理成一期会议简报,把学大寨要抓的几项大批大干举措巧妙地摆列其中,印发后被参加会议的地委领导赞为“最好的一期简报”。其实,主要就“好”在宣扬联系思想、工作实际“抓路线斗争”、“批资本主义”上。只要见到这期简报文章的大小标题,今天谁都会看出它偏激、荒谬和可笑的时代印记。大标题是:联系实际剖析自己,对照大寨提高认识。5个小标题依序是:班子软在哪里?批资不过硬,迈不开学大寨的步伐;干部懒在哪里?不坚持参加劳动改变不了面貌;工作差在哪里?不抓领导班子建设就没抓住关键;为什么“山河依旧,产量复原”?不在条件差,而是路线偏;为什么产量“跳钢丝绳”?骄傲自满情绪害死人。

人都是有某种聪明才智的。遗憾的是,在占支配地位的错误理论指导下,这种可贵的聪明才智又有多大益处呢?

 

重点抓什么

资兴学大寨运动,着重点抓的什么?

阶级斗争始终是纲,狠抓不放。具体内容主要是斗敌、批修、批资。批斗四类分子几乎是发动群众学大寨的入门课,能造成政治升温,诱导群众分清敌我,站在贫下中农一边,听党的话,一门心思学大寨。

粮食总产量连续三年下降的青市公社赤足园大队,工作组入队半个月未能打开局面,干部开会到不齐,集体出工劳力少,青年公开骂工作组“开黑会”。通过访问贫下中农和分析,工作组很快统一认识,是没有抓好阶级斗争这个纲。近三年中大队没开过一次批斗会。三年前斗争过地主分子李子兴但不成功,李走下斗争台时神情轻松地对主持斗争大会的干部说:“没事了吧?我就少陪了!”李是国民党员,当过保长、三青团分队长和小学校长,又是地主分子,肯定是当地“最凶恶的敌人”、“破坏学大寨运动的根子”。于是,工作组并依靠大队党支部通过个别串连收集李和另两名四类分子的罪状,训练骨干,培养批斗积极分子,而后召开大队对敌斗争大会。全大队只有5个生产队、191个男女全半劳力,排队到会者高达212人。对李子兴,现实问题斗不出什么,就揭发斗争其历史问题。青年陈修义上台斗争母亲兰规兰时,一边走上台一边举手连声高呼;“打倒地主分子兰规兰!”揭发其母两桩罪恶:家养鸡鸭不关好,下田吃谷,破坏集体生产;去年冬唆使他外出搞副业单干,搞资本主义。当场有人赞他“脱胎换骨,大义灭亲”。斗争大会结束前,工作组讲话,说这是一个刨根子的大会,挖了赤足园面貌依旧的根子,同李子兴等阶级敌人的斗争是真心学大寨和反对学大寨两条道路的斗争。这样一抓,学大寨运动便有了新的政治氛围。

学大寨内刊

上图:学大寨内刊

青市花坛大队在1976年冬整顿大队党支部时,工作组引导联系实际学习讨论:四人帮怎样破坏学大寨?党员们很快揭发:受四人帮影响,当地四类分子兴风作浪,阶级阵线混乱。全大队12名四类分子,8人有破坏活动。地主分子何世范办喜事请客、送礼,腐蚀拉拢干部;何久兰已参加社员大会三年,公开否认自己是地主分子;地主分子何俊凤敢同贫下中农吵架、骂人,是想翻天倒算;还有个地主分子刘俊凤早已改嫁去烟坪公社,被儿子接回花坛养老,逃脱监督改造。地富子弟中有8人已当上了队干部,其中一个还当上了生产队长,地主女儿何秋菊被安排在大队企业食堂做事。接着,大队、生产队分别开了批斗四类分子大会。赶走了来花坛养老的那个地主分子。由支书深入到地主子弟当了两年队长的生产队,抓住这位队长把集体储备粮1.5万斤分到户、属吃光分光削弱集体经济的错误,又私自开荒土1亩走资本主义道路,撤销了他的队长之职。何秋菊也从企业食堂回队劳动。

全县不完全的统计:1975年10月县委作出建设大寨县决定至1976年5月底,28个公社(镇)共开农村批斗大会1200多场次,斗争阶级敌人393名。从青市公社办点3年看,虽然近百名四类分子挨了批斗,但没有一个被拘捕,说明没有触犯刑律者。同普通社员一样,他们大多也是一些所谓“资本主义倾向”或鸡毛蒜皮错误,只是被拔高到了两个阶级生死斗争的高度。通过批斗这些“死老虎”而直接转化为大干大变的动力,都只是“写在纸上,讲在口上”的效果,现实中找不到一个实例!

大批资本主义,是高度集中劳力搞集体,封堵社员自发倾向的诀窍。“个人”与“集体”始终是农业集体化后的一对矛盾。由于集体经济是“看得见,摸不着,得不全”,而“小自由”是“现做现收,全做全收”,何况普遍存在“吃饭靠集体,用钱靠自己”的现实,农民们自然乐意把劲用于“个人”。扩大自留地,副业单干、集市贸易等等,都是他们所喜欢的“资本主义尾巴”,也是劳力分散、削弱集体生产的重大威胁。如何高度集中劳力搞集体生产,成为公社干部和工作队员最为重视也最为头痛的事情。

于是,县、社领导和干部按上面的理论指导,给一切自发现象扣上“资本主义”帽子,开展社、资两条道路斗争,用大批资本主义的办法把劳力高度集中用于集体生产。在反复大讲“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和大寨大批大干走集体化道路的同时,抓住社员中的“资本主义”典型人物和事例,大举批判和经济处罚,以“杀鸡警猴”、“祛邪扶正”。

同时,制定了一系列的严密制度,执行处罚。最主要的是实行“两个基本”、自留地定点定量。即规定一年中每个劳力出集体工的基本劳动日数,每个家庭要交队的基本家肥数量,未达者年终分配时扣罚其粮食和现金。自留地按人口在指定地点划上够家人吃的菜地,扩大者没收、罚款。安排外出搞副业者要完成上交金额,副业单干要处罚。普遍规定外出要请假。有的地方甚至限制了家庭生猪、家禽饲养数量。

青市公社还创造了名闻全地区的“社会主义大集”。奉地委领导指示,县委工作队和公社党委组织发动农民将个人、家庭用于交换的农产品,包括粮、猪、禽、蛋、菜、茶、果、药等,全都卖给国家供销、粮食等部门,由国家这类部门组织上市。用这种“社会主义大集”取代“资本主义”的群众集市贸易,造成“赶墟的人少、自由交易少、投机倒把少”,达到“堵资本主义路、搭社会主义桥”的目的。1976年8月11日,“社会主义大集”首次开放之日,正是地委全区农村政治工作现场会议召开之时。到会的各县县委领导都在青市现场观摩,听青市公社书记介绍“大集”的经验发言,以便各县回去照此办理。

在基层,整顿领导班子是运动的关键,也是所谓批修防变的重点。

建成敢批敢斗敢干的革命化县委领导核心是大寨县六条标准的首条。县委成员曾在地委领导主持下开展整风,围绕学大寨、建大寨县的主题,就认识、路线、作风、干劲各自做自我批评,向上级保证端正路线,转变作风,带头大干。其实,“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的说法极具片面性。当年江青反问“县委是关键,那省委呢?”被说成是反对华主席,破坏学大寨。江青有天大罪错,这句话却没罪没错。普及大寨县运动是自上而下启动的,党又是领导一切的,而中央,省委、地委都不是关键,责任主要是县委的,岂非咄咄怪事!

县委则推而论之,也把“关键”下移。县委书记在三级干部大会作报告说:“建设大寨县,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也是关键。……要把公社、大队建成大寨式单位,责任必然落在党委和支部身上。”“公社、大队建成大寨式单位,大寨县才有基础。”县委决定大力整顿公社和大队班子。方法是学理论,揭矛盾,上帮下促,开展“三查”(查斗敌批修批资,查蹲点,查带头大干)。

公社、大队两级班子整顿,主要是通过批修防变,解决“软、懒、散”问题。软,就是不斗敌批资;懒,就是缺雄心壮志,不蹲点劳动;散,就是不齐心合力,甚至勾心斗角。

位于偏远高山区的青市公社仓田大队,是工作队推而广之的整党典型。工作组1975年进队整党从揭盖子入手。这个大队,1971年文革“斗、批、改”时是全县重点之一。从1972年以来,出现了“五个倒退”:集体所有制倒退,田土山林常年划块到户到人,副业单干,自留地越种越宽,家庭个人增产增收;科学种田倒退,晚稻面积减少,草籽播种完不成计划,合理密植又变稀植;农田基本建设倒退,80%水田排水沟大多毁了,三年没搞一项工程;集体猪场倒退,11个生产队11个猪场只剩5个,存栏猪由最高232头减少到43头;粮食产量和贡献倒退,连续3年减产,卖给国家的三超粮也减少了。从倒退中找根子,是党支部“软、懒、散”,不斗敌批资,不带头大干,不齐心合力,关键又在支书钟亮国。他作风飘浮劳动少,带头包产到组、分田包工到户,支持解散猪场,宣布各户可自由扩大开荒种烟150株。国民党保长办酒他当“招待”,出身地主的媳妇夸奖说:“支书老爷当招待,我家鼻子高三尺。”今天来看,处于偏远、高山、居住分散又是手工作业的仓田,钟亮国的这些作法算不上错误,有些甚至是体现群众意愿的先见之明。当时,他却是一位敌我不分、带头走资的支书。工作组用党内批、群众帮、个别谈的多种办法,终于使钟亮国多次流泪当众检讨,带头退出扩种的自留地,亲自把同意散了的猪场重建起来。7名支委都查了“资”的错误,离开所在生产队去外队蹲点学大寨。一滴水真能见到太阳。仑田整党,其实就是通过批修批资,维护旧的所有制和经营形式,恢复和坚持用行政手段指挥农业生产。整党后的仓田,1976-1977两年粮食总产量依然是年比年减产。

干部参加生产劳动是当年的重要制度,被说成是反修防变的一项根本性措施,也是大寨县六条标准之一、真学大寨的重要标志。上面从最高层到省、地当权者,从来认定动脑不算劳动,耗费体力干农活才是劳动,硬性规定“一、二、三”的劳动指标,即县、社、大队三级干部每年要分别从事体力劳动一百、二百、三百天。为有利落实县直机关干部的劳动天数,县委特规定:县一级机构干部抽60%%的时间、二级机构干部抽10%以上的时间下乡办点,在家坚持工作的行政干部每人每年下乡当1个月社员。县委机关还在县城边办有小农场,各部委办干部轮流住场搞生产。公社干部和工作队员都在自己所驻队参加劳动。这个干部体力劳动制度,不但理论上说不通,还严重脱离了实际情况。当年机构和人员虽然明显庞大(却又远不如当前臃肿),但就多数干部来说,要全面完成岗位工作,就无法完成体力劳动天数。

穷过渡是学大寨运动的一项重要指导思想和要求。上世纪60年代初确定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时,中央就讲明了“过渡”理论:核算单位由生产队-大队-公社-全民,是一个必然的、渐进的、由低级到高级的过程。陈永贵在任副总理5年多时间里,两次正式向毛泽东提议加快实行大队核算。并在昔阳党的会议上讲,他要搞公社核算和昔阳县核算,实行工农兵学商各界员工都像大寨那样评工记分拿报酬。大寨县六条标准中,关于穷社队生产、收入赶超当地中等社队现有水平的规定,就含有创造条件过渡核算单位的意愿。当时有些省规定有过渡大队核算的指标,全国1978年已有66712个大队实现过渡,其中湖南654个。县委没有提出大队过渡的目标和指标,但对已实行的过渡给以肯定和赞扬。

南面6个林区公社根据大面积成片森林不便分散经营,木材生产任务重,采伐运输技术性强、劳动强度大和更新造林需及时跟上等特点,历来实行山林大队所有制。从生产队抽调专业劳力兴办社队林场或采育场,联合采伐更新,统一核算后收入下拨到生产队。这种形式使资兴多年来成为采育结合的先进县。在学大寨运动高潮中,滁口公社一马当先,林业由大队所有过渡到公社所有,实行公社统一指挥生产和核算。县里给予支持,省林业部门来县召开全省社队采育场现场会议时,将滁口作为先进典型向全省推广,发出“林业比农业过渡更快更先进”的论调。

1977年2月的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县委将上年过渡到大队核算的渡头公社夹于大队命名为大寨式大队,成为当年全县最耀眼的红旗。按人平均,这个大队的粮食产量(1007斤)、交国家粮食数(257斤)、社员纯收入(107元)都不高,在全县处中等水平,突出的是“共产主义因素不断增长”,有“七个免费”(即碾米、用电、赤脚医生治病、理发、部份农具、幼儿教育、中小学教育免收社员经费),是全县率先实行大队统一核算的领头羊。插红旗后,该大队支书很快成为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并破例跃升为渡头公社副书记,是当时全县264个大队支书中最拔尖的人物。

在生产和分配上,县委坚定执行“三级所有”政策,优先壮大集体经济实力。壮大集体实力是为了实现过渡,为此提倡大办集体猪场和各种社队企业。县委书记在青市公社新建连片800亩茶果场,无偿占用生产队的山地、平调全社各队劳力,所有权和经营权却归了公社。年终分配时,生产队减产减收甚至出现社员口粮不够吃、超支户多等问题,但储备粮、公积金等集体提留部份都需严格按规定的比例提取,不得少提或不提。不少队因而明里暗里抵制,把储备粮分到户。所谓“分光吃光”,有些的确是被逼出来的。增产增收队,社员也不一定能多得多收。像前面说的渡头夹于大队,连续七年增产增收,比例还不低。对国家的贡献、集体储备、集体积累的增加都大幅度高于增产增收比例,叫“三个增加”;社员的口粮和收入却不许相应增加,而是“两个稳定”。1976年比七年前的1969年:全大队粮食总产增1倍,交国家粮食增3.5倍,集体储备粮增4.7倍,集体积累增6.4倍;而社员人均口粮仅增35%,人均纯收入仅增40.8%。

还有一件大事不可忘记,就是推行“评政治工分”。学习大寨“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的劳动管理办法,一年评记一次工分。资兴叫评政治工分。通过批判“工分挂帅”、“繁琐哲学”、“物质刺激”,废止定额记分,实质是搞平均主义。做多做少、做好做差,所得工分差别不大,是人为地拉平个人之间的劳动收入。曾在全县推行,点上搞得更早更久一些。强调按政治表现、劳动态度、出工先后等评定工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在评政治工分的社员会上,往往出现两个极端:要么无人开口大冷场,要么争吵大闹扯不清。因毛病突出推行难,未能长期坚持下去,多数队较快地终止了这种搞法。

 

效果哪里找

“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成果有多大,表现在哪里?本文最前面已说过:资兴农业的发展和进步与学大寨运动无关。虽然资兴如期在1978年被评为学大寨先进县,并不是真正严格按大寨县六条标准定的,主要是得益于人均资源多。按农村人口计算,全县人均产粮、交售国家粮食、交售国家木材和人均储备粮、社员纯收入、银行存款余额,这六个方面均居全省第一位。如按大寨县六条标准,则先进称号的下面并无过硬的数据支持。大寨县六条标准中,增产增收算是最具体、可衡量又能综合反映事物全貌的一条,情况如何呢?

 

且看事实──

全县稻谷总产量(占粮食总产95%以上):

1975年(第四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学大寨高潮之前)比1970年增4429万斤;

1980年(第五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含学大寨三年高潮)比1975年增产 2690万斤;

1985年(第六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终止了学大寨)比1980年增产3407万斤。

 

全县农业总产值:

1975年比1970年增2100万元;

1980年比1975年增193万元;

1985年比1980年增4085万元。

 

以上数据说明:学大寨运动高潮前后的三个五年计划执行结果,包含普及大寨县三年高潮在内的那个五年计划中,产量和产值的增长是最少的;而其前后的两个五年计划增产增收都比它大幅度提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全县三年运动高潮的第一个年度,即1976年,全县粮食不增反减,总量减产700多万斤,28个公社有15个减产。固然有自然灾害因素,但灾害并非超常。减产公社也不是连成一片,而是分布东南西北;减产公社中有增产大队、生产队,增产公社中有的也有减产队。可见减产确有人为因素,学大寨、建大寨县运动未能避免减产局面。

上级下了大力气推行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下级和基层干部都作了努力,却没能取得可观的增产增收是有其必然性的──缺了劳动者的积极性自然不行。斗敌、批资、整顿领导班子、穷过渡那一套,同农民切身利益距离太远,反倒弄得人心慌乱紧张不安,全属思想政治领域的瞎折腾;而生产领域该由农民作主的所有权、经营权、管理权、分配权全由上级和少数干部掌管,春种夏管秋收冬藏都由行政指挥,千军万马的劳动大军只是被驱使的雇工,又怎会有积极性和创造性?我亲眼所见,普遍现象是:自留地强过集体田,干私活与出集体工两个样,不少工作队员被迫成了催种催收催工员。

有人同我争辩时说:学大寨运动还是有成绩的,那科学种田,推广杂交水稻,农田水利建设不都在运动中搞起来了吗?

我反问:这类生产性举措是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中固有的内涵吗?类似的各种生产举措,运动之前之后都有,甚至做得更好,难道千百年厉史积累的土、肥、水、种和精耕细作是搞政治运动的结果吗?

(2012.6.11)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08/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梅长钊

 

1963年暑假中炎热的一天,我心中久悬的一块石头落地,邮递员送来了通知,我被录取到湖北省实验中学。

省实验是武汉市最好的中学,从解放前的48年到解放后的65年,升学率在武汉市一直排第一。

进了班不清楚为什么要我当俄语课代表,一位女同学主动告诉我:

“你的俄语升学考卷为99分,是易校长把你录进来的。”

易仲英副校长是全省有数的几个一级教师之一,全国人民代表,全国三八红旗手。

记得中考的考场是在十九中,半小时我就将俄语卷做完。我怀疑是否做漏了题,检查无漏后交了卷,胡捷利后来接替了我的工作。

由王家巷坐轮渡到武昌汉阳门,再步行十五分钟,便来到实验中学大门。

兴奋与忐忑交织,我将在这里住校,开始未知的人生与生活。

一进校门,就见两边合抱大树与夹竹桃簇拥着一条古朴又宽阔的红石大道,一直延伸到远处成为向上的石阶。

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这里有着天生的学习气场--

这地方曾是清朝的贡院,学校地址的名称就叫西卷棚。

进门向右就看到前操场,操场左边不高的台地上是两幢两层楼的木结构教学楼,对称在右边的是两幢水泥实验楼,教学楼。正前方远处暗红色沙石台基上,鲜红的美人蕉等花卉开满了花坛,刷着白墙,小巧精致而又漂亮的图书馆平房位于其后。绿叶蔽天的粗大法国梧桐树围绕在操场的四周。

入校后不久的一天遇到了一件怪事:

从门房走到前操场入口处时,见一位漂亮的女生正在大树下和人轻声地说话。

这女生风姿绰约,让人眼亮,既清丽脱俗,又显温婉娴淑,应是学校里校花级的人物。

可当我离开他们走到后操场时,吃了一惊:

--清丽可人的她又在前面正向我袅袅行来。

不是聊斋志异,后来才知道,这是高年级的一对美女双胞胎孙慧与孙敏,两人后去了清华与华工。

后操场很大,它的背面依傍着不算高的凤凰山,山上有守卫长江大桥的解放军高炮连。上语文课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就叫《凤凰山下春意浓》。

它的前面正对着有着金黄色琉璃瓦宽阔屋顶和高高飞檐的办公大楼背后。

可惜的是,这幢美轮美奂的大楼四年后突遭厄运,--文革中一天的半夜,办公楼腾起冲天的烈焰,整幢大楼化为灰烬。

什么人干的?至今仍是迷。

后操场的右方有一段下坡的通路,通向我们就餐的有些年头的大礼堂和开水房。

左边就是高高的三层楼红瓦学生宿舍。

我睡在二楼靠窗的上铺。

窗外,梧桐树虬枝纵横,掌状碧绿的阔大树叶伸手可触。

开学后的一份统计让我吃惊,原初中班时的学习委员与团员都各有十多个,而在二十八中我原来的班里,只有一个团员,学习委员当然只有一个。

实中的入学教育是不发声的:

--第一个晚上就是参观高年级的晚自习,我们列队经过那些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教室

实中人的学习是努力与刻苦的,用武汉话说叫“擂功”。

这里名师众多,不光给学生引路,还常有许多外地老师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也不时有目光投射到教室里的参观团教师们在窗外静静走过。

高一刚开始我的数学卡了壳,我不理解函数的“函”的意义是什么。易校长任我们班的数学课,她单独给我讲了几次,后来我恍然大悟,一通百通。

易校长松了口气,对我说:

“原来你的数学还不是太差的。”

政治课也有了困惑。

讲台上,老师锵锵有力地说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垄断的资本主义。为了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工人的劳动时间将越来越长,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会越来越频繁。

我觉得这与事实不合:

--要是越来越频繁,从马克思那时到现在,经济危机就该年年发生;而国外工人的工作时间,我知道也由他那年代的每天十二小时缩短到现在的每天八小时。

但这个问题就不能和老师去论说。

开学后不久,崭新的校徽与学生证发下 ,到手后高兴突变为不乐:

--我们考取的是湖北省实验中学,校门口横贯大门上方的校牌也是这么写着的,然而领到的这两物件上面,校名却都书为 “武昌实验中学”。

湖北省实验中学

武昌远小于湖北,“武昌实验中学” 哪有“湖北省实验中学” 那样响亮有名?我不快了好一阵。

凤凰山下卧虎--

后知实验中学里有位民主人士大佬,毛泽东给他写了信,随手写上了这个地址。

学校如获至宝,将信封上这几个手写字用到了新发的校徽与学生证。

至今还有毛主席亲为实中题写校名的宣说。

乾隆皇帝游杭州时,给灵隐寺题匾额,不料上面的雨字头写得过大,繁写体“靈”的下部就不好摆布。一旁有位大学士救急,在手心里写了个“雲”字,乾隆神会,写下了“雲林禅寺”。

灵隐寺的和尚与香客没有买账,灵隐寺还是叫灵隐寺。

个人崇拜潮流在那时的境况下,已如山洪开始下泄,挟裹沿途泥沙细流,变得愈来愈凶猛湍急,以致后来酿成大祸。

书山有路勤为径。记忆最深和最快乐的,是书山长路上的秀色与休息时刻。

第一印象学校对学生关爱深刻。

教室前面的地板上,一块尺长木板一头有些塌陷,那天早自习何为校长走了进来,我正坐在前排。

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何校长瞧见地板后马上退了出去,下自习铃响,木工师傅提着工具箱走进教室。

也记得一年全校到沔阳去劳动,第二天清早却通知打背包马上回学校。

大家一头雾水,后来知道是因为发现这里有血吸虫。

学校对外说法是得到接待外宾的紧急任务。

而将几位成绩品德优秀,却因家庭政审不合考不上大学的高三学生留下来当老师,如慈母般对他们说出 “留在我们的身边自己培养” 的安慰话语,

--在这与当局意愿相左的做法里,何等的大爱在闪烁!

这要具慧眼,信心与远见,更要冒那个年代令人可畏的政治风险。

事实上,这也成为以后运动中打压在他们头上的条条罪过。

操场上我常见那几位在初中上课的年轻教师。

不负学校与师长的厚望,多年后他们皆成精英大器,贡献祖国。

下乡劳动给我很大快乐。

二十八中初中的劳动只是去唐家墩摘毛豆,最远是到了东湖。

而这里是坐汽车去到新州,沔阳,黄冈,住到生产队农民的家中。

半夜醒来是睡在漆黑的农民家的堂屋中。

农村没有电灯,定睛后能在黑暗中感受上方梁瓦空间的高阔,远方有低微鸡鸣传过。

陡然间自家的公鸡响应,激越震耳的的啼叫声将夜空划破。

这里一切都与城里不同:

清晨的洗漱是在薄雾与微寒中拿毛巾水杯小心下坡到屋前的水渠边。

中午与农民同桌吃饭,有一种菜肴是青黑色的小块块,放到口里软绵还有点霉味。

原来它竟是用城里会丢弃的柚子皮腌渍后做成的。

茅缸也只有疏陋的遮蔽,还得小心翼翼不要掉下去。

更多的是好玩,在农村的小孩的帮助下骑到水牛的背上,同时告知黄牛是不可以骑的。

一次劳动,雨歇后的旷野,如墨水泼洒宣纸,天空满是颜色浓淡不同的乌云。

我和张传广被眼前景象惊呆:

一百米外,一卷卷灰白色云团紧贴着地面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去,一个一个地接连不断。 一边发生形状大小与颜色深浅的变幻。

这奇景城里从未见过!

另一次摘棉的劳动则是和班上一位女生在一起,女同学温婉美丽,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俩落在了后面,一边从褐色的棉壳中撕摘出棉花一边前行。

她不疾不徐地问了我家和原校的许多事情,话语悦耳温柔。

在小学与女生同桌的桌面上是画了三八线的;在初中,男女同学间也没说过多少话。

而那天的劳动在她与我的问答中觉得十分轻松,如水般淡淡的愉悦和暖意萌在心头。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收工。

下到农村的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尝到了农村劳动的滋味,体验到远落后于城市的乡村生活。

六年前的夏天,在五彩炫烂的洛杉矶好莱坞游乐场里,我看到十来个活蹦乱跳的中国小学生。

觉得奇怪, 便问过一个舔着冰淇淋的男童:

他们读五年级,来自温州。由老师带队暑假到美国来游学。

我想起我们的下乡劳动,

--那就是极好的游学,也是现在常说的素质教育。

它让我们在几年后不曾预料的知青下放生活前先试过水温。

给由繁华城市陡然来到荒僻农村的巨大落差和难以接受的生活变化种过思想上的牛痘。

紫阳湖的舢板训练也给我带来欢乐!

小时候常站在岸边羡慕地看着公园湖面上来来往往的游船。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

这首优美的歌曲听唱过百遍。

但口袋里没钱,荡桨的愿望极少实现。

而现在不要钱!

不限时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周的一个下午我们都来到美丽的紫阳湖边, 进行海上民兵的军事训练。

争先恐后又欢天喜地的跨进宽大的舢板里,猛然承重的舢板在湖水中摇曳颠簸,激起浪花,泛起涟漪。

紧握双浆,象皮划艇选手那样整齐用力地挥臂,上身时而俯近膝盖,时而双脚紧抵船底,身子猛然后仰与船几成30度,油漆斑驳,蓝白颜色相间的舢板如箭般向前脱出。

高教练在我们上船前大声细致地给我们讲授各项基本的航海知识,包括舰船的识别,航行中船只的避让规则,绳索的各种打结方法。

他个子挺拔英武,脸上棱角分明,透着军人的豪气,平时对我们很和蔼,训练时要求很严格。

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湖面上满是奋进的舢板,

满是勃勃的青春,

欢歌笑语在碧水上回荡!

同样难忘的还有学校包场的话剧演出。

从未进过剧场,第一次进大剧院百般新奇。

记得很清楚的剧目有《千万不要忘记》和《江姐》。

江姐一身鲜红的旗袍,色彩绚丽变幻的舞台背景,在我脑中留下深深印象;

《红梅赞》这首革命又抒情悠扬的歌曲激动人心,很快传唱在学校教室与宿舍的洗衣间。

“打野鸭子!” 这句台词在《千》剧中各位演员的口中不时响亮出现。

面目很狰狞,--这是资产阶级岳母娘的教唆。

问题很严重,打野鸭子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阶级斗争渗入了生活中的任一件小事并变得不可思议。

但没影响我们聚精会神地观看剧里老少演员们精彩传神的演出。

最撼动我心灵的是几内亚佐利巴歌舞团的演出。

地点是在武汉音乐学院。

我们是上面指派的观众。

大学是中学生的信仰希冀,音乐学院在中学生的眼里有着殿堂般的神秘。

隐居在闹市的武汉音乐学院小巧精致,亭台水榭悦目。

演出厅灯光变暗,

音乐厅静寂无声。

突然灯光骤亮闪烁,乐声大作,激烈而又强节奏的非洲鼓点和多种乐器声中,《几内亚舞曲》优美旋律如天籁,如闪电,如扑面瀑布,让人全身心共振共鸣,心随乐动。

观众激情喷薄,心旌摇动,几欲站起与舞台上激烈摇摆的黑人演员一起律动共舞。

--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少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如此美妙与震撼人心的音乐演出。

心中一直有这样的猜想:

到紫阳湖去荡舢板,到音乐学院听外国乐团的演奏,--

这是不是上级部门对重点学校的有心眷顾?

1965年6月底的一个傍晚,晚霞褪去,橙黄的天空还透着亮光,晚自习尚未开始。

我在教室外走道的木栏干旁,注视着下面一些人的忙碌,他们在图书馆前面的操场上,竖起一根根长竹竿,在竹竿上端牵起黄色的电线,又拧上一个个白炽灯泡。

天气渐热,65届的高三享有这样的特殊优待,他们可以走出教室,拿着书本,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在穿越操场的习习夜风中随意坐下,进行高考前最后的复习冲刺。

几天后上午第四节体育课放得早,我拿着碗瓢走进食堂。那时候已建好了新食堂,就在红石大道尽头台阶的顶端处。

走进食堂我大吃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多张圆桌,每张桌上摆满了许多盘鲜鱼大肉香气四溢的菜肴,离我最近的是一盘喷着香气的油炸花生米,上面洒着白色盐粒,一盘剥好的皮蛋个个圆滚滑溜,透明青亮,令人馋涎欲滴。

这是高三同学的送考饭, 是我从未见过的酒席!家里过年都弄不出这么多好吃好看的饭菜的。

我们在实中吃着9块钱一个月的伙食,平时吃的最多菜的就是黄豆芽与白萝卜。

老食堂的水泥地上放着大木桶,里面是半桶水加酱油的“神仙汤”。

清早不变的是稀饭与馒头,餐碟中有粘裹着鲜红辣椒,油亮脆辣的长条萝卜。

也有可口的美味,那是在每个星期六的“打牙祭”。

平常乏味的萝卜片里放上了小半廋的肥肉。有了肉,泛着油花光泽的萝卜竟会变得如此鲜嫩滑口,散发出扑鼻的香气,引人食欲大振,虽然每个人碗中的萝卜里是只能找得到两三片薄肉的。

“明年就该轮到我们。”

我心中暗想,穿过那些桌还无人光顾的丰盛宴席。

一年过去。

1966年5月,我们高中毕业考试完毕。摩拳擦掌,开始了高考最后一轮的复习。

父亲仔细查阅了各高校的专业资料,把理想院校的好专业写在一张纸条上供我参考。

我心仪华中工学院船舶制造系。

理想院校的好专业

象百米赛起点的运动员,已听到“预备”的发令,将身子躬起。

谁也意想不到的是,6月13日,国务院发出通知,66年高考暂停。

在此之前,北京第一女中高三学生写信给毛主席:

现行的升学制度就是封建社会几千年科举制度的延续,是一种很落后,很反动的教育制度。……

对于中央停止高考的决定,这群堕入狂热的革命女生定会发出欢呼。

那些有志“成名成家”,“个人奋斗”的同学可能感到沮丧失落,暗暗叹息。

不少苦于读书倦于学习的学生好像来到大森林,听到鸟叫,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

而于我,没想别的,只为盼望已久的那桌丰盛宴席吃不成而深深惋惜。

“我是不是省实验学生里最无志向的一个?”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65届那一桌桌丰盛的菜肴,那盘透明闪亮圆溜溜的青灰色皮蛋,永远铭刻于我的记忆,常出现在我的脑海,虽然我后来参加过无数的宴席。

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的《富春山居图》,纵33厘米,横近7米。它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初秋的秀美风光,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属国宝级文物。

2011年6月,前后两段在台北故宫首度合璧展出。

母校就是这样一幅优美壮阔的历史长卷,它由实中师生共同创作,已经绘制了近百年,长卷的绘作现在还在继续。

卷首始于于1920年,古老的湖北贡院辟出一部,成立女子小学。

1930年后增设初中部,附设幼儿园,名为湖北省立实验学校。

1937年抗战爆发,国难不忘教育,次年学校初中部与省内他校西迁鄂西恩施利川,几度融合分离,几多颠沛迁移。 1944年定址舞阳坝,定名湖北省立实验中学,校长何斌训导严格。45年抗战胜利,46年2月东迁回武汉,其中恩施至宜昌720里师生徒步而行。

感谢48届学长俞永绶的一篇日记,让我们得以一睹跋涉途中的真实情景:

二月十五日 正月十四日 雨

早晨发现在落雨,使人烦闷异常。我既没带草鞋又没带雨伞, 幸而高以信丢下一斗笠,使我上身得到保障。

买了双草鞋,卖草鞋的店子又籍天雨而涨价,每双50元,平常20元便够了。路上是铺的石板,石板早磨得光溜溜的,打湿了更滑。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挨,到崔坝25里,总走了两三个钟头。

1948年7月,第一届高中两班毕业,报考武汉大学,全部录取,震动了湖北教育界。自此开始到65年,始终保持高考成绩武汉独占鳌头。

在实验这幅精美绚丽的长卷中, 每一个实验人或都是图中的一片叶,一瓣花,一块石,一掬水,一翎羽,一缕云。都为美图添彩加色。

美丽的长卷突然被暴烈地撕破!

1966年6月的一天,耳畔突然紧急集合铃声大作,全校师生赶到办公楼下的后操场上。

只见三楼的一个窗口里,三个人的脑袋被几个红卫兵用力揪着头发按着推出。

“啊!”我心中无比惊骇,他们是初中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教师高宏,张庆圭,廖起蜀。

他们在暴拳的击打下,在头与窗台的磕碰中被宣布为实验中学的 “高廖张三家村反革命集团”。

头天还在微笑着打招呼的人今天就会落到这样的反革命下场,我感到恐惧和惶惑,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越口号声中,我想不少人都会有和我同样的感受。

见过集贸市场上的鸭笼,小门打开,抓鸭的手伸进去,那群鸭里的每一只都惊叫着退缩,都想挤到最靠里面的角落。

每次运动的指标都是百分之五,每二十只鸭中总有一只被捉出杀戮。

就在当天晚上,五十多岁的英语教师葛庸在寝室用匕首自杀!

房门紧闭,一位高三的学生在天窗里看到了染血的蚊帐,他从天窗翻了进去。

尸检的报告单上写着:

左手用大号水果刀在胸口捅了七刀,因失血过多致死。

学校宣布 “葛庸自绝于人民。”

葛老师解放前在海关工作过。

他的妻子从上海赶来,

只带了他的一只烟斗回去。

从以后多天铺天盖地的批斗高廖张的大字报中得知,他们的一大罪状是成立了反革命组织。

63年春学校里几个爱好文学喜欢写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结成交流诗文的“拓荒者文社”。

唐翼明为成立章程写了小序:

借笔为犁,垦精神之荒原;

以诗为号,发时代之新声。

我亦喜欢张庆圭的:“剪裁江山九万里”,它有不亚“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魄。

不幸的高宏比他的难友还罪加一等。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高宏是班主任,他在两节数学课尾的最后两分钟对这篇社论发了议论,并随手在报上写了两句。

他的一个学生后来把这张报纸带回家里。

实验中学有许多高干子弟。

不少人认为,学生是高干子弟的班主任有可能得到一些好处或便利。

倒霉的高宏恰恰相反--

那名带报纸回家的学生家长是省委第一书记,他指着社论旁的两行字笃定地对儿子说:

“他就是要横扫的牛鬼蛇神!”

我们66届高三(二)班在高中前后有过三任班主任:

杨建文,朱锡诚,和吴峤老师。

我记得杨建文老师给我们上毛主席诗词《沁园春 . 长沙 》那一课的情形。

年轻的杨老师气质儒雅,他站在第一排课桌前,双手捧着课本,深情地朗读,还不时侧过脸看一下我们: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整篇诗词洋溢着年轻,自信,激情,自由与快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

年轻的毛泽东可以指点江山,自由地结社《新民学会》,自由地创办《湘江评论》。

与高廖张同龄的他风华正茂,

在激扬文字中心情愉悦, 独立寒秋,由衷地感叹赞美 “万类霜天竞自由!”。

--倘若高廖张出生在那一个年代,

诞生在那一个时候?

一颗大树在松软肥沃的土地里长成后,

为什么要对曾经培育过自己的沃壤浇盖上厚厚的混凝土?

还是在文革最暴虐的六六年。

实验中学家属区,

易校长家里。

两名红卫兵拿着木棍,戳向在床上的易校长的老母。

羸弱的老人无助地惊叫着,一边尽力地退缩到最靠里边的床角。

--这是我班一位同学的亲眼所见,

这是文革千万事件中真实的一幕。

现在闻说真叫人叹息摇头。

对于文革中首批红卫兵犯下的令人发指的暴行,

北京的宋彬彬向被打死的老校长家属道过歉。

陈毅的儿子陈小鲁,写信对当年批斗老师的行为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与郑重的道歉。

道歉信里这样说:

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 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我的道歉信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作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我们学校的校友,虐打过老师,将木棍戳向易校长老母的红卫兵,

想也会有心中的后悔,

心中的愧疚,

心中的反思,

和心里的道歉。

想也会有一样的觉醒与觉悟!

“等我们到学校去的时候,教室一个人都没有!学校人都走光了!我们也就串连去了。”潘云华在电话中说。

“你和谁去的?” 我问。半个月前,我与潘通了次电话,知青下乡时,她和我同在一个生产队。

“找不到人,我和谢家瑾和她的妹妹,还有张晓明。”

串联刚开始可不是这个样子。

文革开始,各级领导以为是又一次反右,所以就破四旧,抓了高廖张,大批教师和知识分子挨斗。

但主席这次另有筹谋。

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毛主席开始接见红卫兵,把中学生和大学生串联起。

我在旧物中发现一份当年的串联申请书。

串联申请书

申请人中张杰锋就是张传广,那时候不少人都改了名,我们学校也改名“红旗中学”。胡青云任过我们的班长,胡萍是她的妹妹,也在实中读书。

申请书不是我写的,因我名字中的“钊”错写为“剑”。

目的地是沈阳,是因去北京人太多。

所有的申请人都忘干了这件事,上面代表小组是哪些人现在也不知。

但这件事肯定发生过,它象一块的小小化石证说。

世界上有多少遗忘了的事!

后来的串联是和张传广两人同去的,夜晚九点火车开入了广州。

水银灯的光辉静静地洒在整洁的马路上,高高的椰树叶在凉风中轻轻摇舞。

对面的男孩凝望窗外,

“--啊,南国风光!”

赞美的话轻轻吐出。

我们住在旅社的大堂,进餐的菜肴凉拌,睡在地上有暗红,深蓝两色大方格图案的凉席上。

去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和珠江边的沙面。

在卖凉茶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里我与张传广散失。

一个人到了北京,睡在胡同里的四合院接待站里。

清晨的薄雾中,我攀上停在路口的一辆大卡车。昨天这车开往清华,北大,当时有不少红卫兵正用力往上攀爬。

车开后才知今天不去清华,它径直向八宝山驶去。

八宝山去去也行,久闻大名,看看是到底是什么样子。

北京城西的八宝山是一座不高不大的小山。

八宝山陵园在一座仿佛是寺庙的院落里,院里古木高大蓊郁。

陵园正殿的中央是铺着白布的条桌,上面置放着当时已逝去的林伯渠等党,政最高领导人的骨灰盒,盒上蒙罩着深红色的金丝绒布。殿堂的后面与两旁及两侧的厢堂里,存放着一排排一柜柜的骨灰盒。

出我意外的是我有一位逝去的叔祖梅旸春,是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副总工程师与修建南京长江大桥的总工程师,家里人常说起他。

我因年小未与他见面或虽见面亦无记忆,现在却在漫步中无意见到他的骨灰盒。

出得殿堂来,四周是划分为区的一片片水泥墓地,我脚下的水泥墓大约长两米,宽一米多,高仅尺余。

而在另几个墓区,水泥墓又因逝者的级别长了,宽了若干,界线十分分明。

在学校一直受着“革命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 正面教育的我感到惊讶与困惑:

--人为什么要这样细致地被分为这么多的等级?

我还是于无意中见到了瞿秋白的水泥墓,那时《多余的话》尚未抛出。

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从历史书上知道,我在瞿秋白墓前伫立良久。

几个月后,更强劲,更疯狂的文革风暴刮进了八宝山,掀翻了这座水泥墓。

找到外交部宿舍。

我大伯住在那里。

伯父梅汝璈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代表中国出任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将东条英机等七名战争元凶送上了绞架。

他是全国人民代表与全国政协委员,1957年因提意见“不应全盘照搬苏联”而被打成右派。

因顾及国际影响,没有公开报道,成为“保密”右派,全国可能仅此一例。

文革中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

坐在大书桌后的伯父询问了我家中的一些情况。

我清楚地记得伯父黯然的神情,

--那是对文化大革命的不解与疑虑?

伯母高兴地带我去厨房参观刚安装不久的煤气炉,开关打开,蓝色的火苗窜出。

她给了我五元钱,微笑着说:“北京的尼龙袜子很好,你去买双试试。”

我不敢在大伯家久呆,不敢坐到茶几旁的那个沙发上去。

凳子也只是小心地坐上半边屁股。

出门时长长松了口气。

--我的身上长了蚤子!

毛泽东11月11日那天接见了我。

事先进行了好几天的队列训练, 负责我们训练与生活的是一位年轻和蔼的海军军官。

那天去得很早,在长安街上排成十多列横队。好多个小时过去,检阅车至,队伍蜂起,后排全被前排挡住。检阅车极快地驰过。

可以肯定的是,我连半秒钟的毛泽东正面像都未看到。

主席的背影见到没有?几辆吉普车风驰而过,上面众多背影一晃而逝。

一部戏剧不会永远是高潮 ,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演唱时不能一直高音。

67年电闪雷鸣,风云诡谲,时局如同过山车一样的紧张变换,令人目不暇接。

68年则相对平静,各校进入了一个“逍遥” 时期。

大的派别组织都无甚动静,我所在的“东方红公社”是实中的一个小组织,更是无所事事。

上周汪新新请我们几个在武汉广场粤菜馆吃饭,席间我拿出“公社成员名单表”。

大家惊叹:“文物啊!文物!从哪里来的?”

公社成员名单表

汪新新当年读高一,现在是武汉著名的皮肤科专家,退休后还受到外省外县几家大医院延聘。

那时听说有学生去庐山,正无事可干的我们决定也去那里玩玩。

钱不多,怎样去路费最节约?

先坐火车到黄石,--这趟车当时人尽皆知不要钱。路费便去掉了一半。

从黄石到九江是长江上的小火轮,四五个小站,票价两元。

为了再省钱,我们六个人每人买了一张最近一站五毛钱的船票上了船。开船前,我拿上五张船票上岸将票退掉。

没票了,到了九江怎么办?

到了邻近九江的最后一站, 我第一个登岸,又买了五张到九江的一小站船票赶紧回船。

我们举着船票上了岸。

沿着有名的好汉坡上山,在风景如画的半山亭歇息,大家气喘吁吁,解扣扇风,自诩好汉。

顷见一老村妇挑一小担瓜果,徐徐拾级,走进亭来。从容卸担,朝我们笑笑,心不跳气不喘。

--老人家叫人情何以堪!

在山涧,我惊喜地发现一只山蛙躲在水石后面一动不动,它竟比武汉的青蛙大好几倍。

在牯岭,店铺里的肉包子也比武汉大得多,馅鲜味美,而且只要五分钱。

我们在仙人洞纵览云飞,在五老峰绝壁顶端观云海,漫步白居易到过的花径,踏上历时千年的观音桥,下到碧如绿玉的玉渊潭。

可以想象从小在平原长大的人突然登上全国有名的壮美大山,心中是何等新奇震撼!

晚上睡在哪里?

庐山上的别墅有千百栋,平时每到夏季,从中央到省市的各级高干轮番到这里疗养避暑。著名的庐山会议是在这里召开的。

而现在,门窗紧闭,全空在那里!

白天,庐山上也都是空空荡荡,少见人迹。

傍晚,依照来过同学的经验介绍,我们巡看了几栋别墅后,选中了一幢漂亮的大别墅,它紧闭的众多的窗户中,有一扇微露出一长条窄缝。

一个个地翻进到了屋里,啊!好多个房间,全为乳白色,整洁高级。只是床单等物品都已收藏干净,每张床只有两个白枕芯。

据说这是朱德的别墅。

我们阔气了一回,每人自选了一个房间。

晚上有点冷,我将枕芯搭在肚上。

沉沉入睡,阵阵松涛传进屋里。

往日的主人此时正在牛棚里监狱里,或遭到幽闭。

从土改起,他们用阶级斗争的鞭子抽打了一批又一批人,先打敌人,后打朋友同志,愈打愈多,愈打愈近。

鞭子最后抽到了自己,抽到自己的儿女。

血痕道道。感到了切身的痛楚,切心的痛泣!

在这漫漫的长夜里,他们中或有人已在辗转反侧中开始了思索:--这条鞭子是否应该丢弃?

清晨,沐着从树间斜射到身上的金色阳光,行走在庐山的公路上,空气清新,山鸟鸣啼。

我们快乐!

我们年轻!

无忧无虑向前行!

--庐山游的同学中,现在只记得高三(四)班周武光一人,这么多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隐隐闻说他很早到了美国去。

盛夏到了,仍无事可做,于是每天下午去游泳。

先乘车到武大,我是用的自画的月票,再步行到东湖游泳池。

我不会游泳,学游泳时遇到了难处。

我游的是仰头蛙,不愿把头浸到水里,那样会使眼睛生疼。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只能前进两米,多日毫无进展,就象石头永远滚不上山。

然而我终于学会游泳了,是在一天下午的游泳结束前:那天我发现比我晚来的两个女生都学会了游泳,顿感奇耻大辱。知耻而后勇,我横心拼命,奋力一搏,一阵波涛汹涌之后,竟然窜到了五米,游过了一个多栏杆。

第二天20米。

第三天100米。

第四天1000米。

静水中能游一千米就可横渡长江,--这是当年的经验之谈。

横渡长江在当时已是平常事,几个同学招呼一声,就结伴渡江去了。

我班有位女生裴文雅,名如其人,文雅瘦弱,她每天早上只吃二两稀饭,就可以横渡长江,已经连续了好多天。

招呼我的那一天来到了,一共六,七个人,有我班的戴立章,其余的是别年级别班的同学,名字记不得了。

我们带了两个篮球作救生用,很快来到长江大桥下的武昌汉阳门码头。

下水前的我真是又紧张又激动,凉凉的江水拍打着我的脚踝。

下水后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江水太急,我游得慢,那几个同学和篮球一下就看不见踪影了。

江中只我一人,害怕与恐惧顿时袭来。但恐惧害怕没有用,我很快从惊惶中镇定下来,按照事先知道的要领,斜向上朝第三个桥墩划去。奋力划过一百多米后,就垂直对岸游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在汉口的滨江公园上了岸。

这样的无组织渡江其实隐含着极大的危险:我班同学罗良堃君在那时的一次渡江中没有抢过激流,被冲到下游不远的一排趸船下面,就再也没有出现。

我和同学到过他的家中 ,望着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语言。

这些年我们高三(二)班同学每过一, 两年就有一次聚会,我们已步入老年,看到的是一年比一年苍老的脸。

而罗良堃君永远年轻。

罗良堃君不大爱说话,我忘不了说话时他那略为羞涩的脸。

武昌汉阳门码头

(1968年横渡长江时下水的武昌汉阳门码头,如今游人如织)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一晃过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逍遥时期结束,我们离开实验中学的时刻来临。

68年12月12日,学校喇叭播放出毛泽东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我想起另一条语录:“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清楚地记得离校时的情景:

--无情寒风的横扫下,片片枯叶在红石大道翻旋滚动。

实验中学前操场上弥漫着离愁别绪与喧嚷,多辆卡车轰鸣,满载携带被窝行李,不知命运前途,即将远离父母的稚嫩学子。

大哥在车下仰头望着我叮咛。

车队开到潜江县渔洋区,一学校的同学分散再分散,四男三女的我们组天黑时分到前进大队。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被带到点着马灯的六生产队仓库屋。

四周一片漆黑。

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远去,

树叶从大树上纷纷飘零,

实验中学的学生岁月结束。

沉郁忧伤的“三套车”,“流浪者”歌声渐起,

陌生的生活骤至,

新的人生在迷惘中开始。

许多同学铭记了这一天--

1969年1月23日。

 

附:

1月12日,宋彬彬从纽约赶回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原北师大女附中),在东一楼,在安放着卞仲耘副校长铜塑雕像的会议室里,宋彬彬向当年的老师、同学以及老师的后人道歉。这是迟到了48年的道歉,也是继陈小鲁之后,又一起标志性的道歉事件,由此引发舆论的强烈回响。

陈小鲁道歉信原文:

感谢这位同学保存了这些珍贵的照片,感谢黄坚在8月18日将这些照片公布于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文革”,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今天(8月20日)我想借网络向他们表达我真诚的歉意,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能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为“文革”翻案的思潮,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附:

本文中高宏的初中学生家长,湖北省第一书记为王任重,1967年元月1日他被打倒,在新华路体育场十万人批斗。他在实中读书的小儿子王四龙发疯。文革结束后,王任重任全国政协主席。

文中部分资料数据摘自《我与实验中学》第二集。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08/2024
USC Collection

资料收集注释者:

笔名拓荒者,1949年出生,因文革未能完成中学学业,于1968年随全国“知识青年下乡”大潮,去农村务农,离开农村时,又因当时所谓的“家庭出身”问题,被迫进入超强劳动强度的搬运社工作,经历了多年极其艰苦的非常生活。从1999年开始,有心地收集历史资料,资料的时间跨度从1860年至1980年改革开放以后。他的藏品得到省档案馆和众多专家的认可。

穿军装的父亲

图:父亲

 

父亲离我们而去整整三十有一了,是他解放初期把我们兄弟俩带离那日后变得更加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农村,来到城市,和他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学到了更多知识,有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才不至于受了伤害还留在蒙昧之中。

父亲这一生没有跟我们子女留下什么,但留下了他在各个运动时期写下的部分交待材料,这些材料的留存,是远远超出家庭范围的社会历史见证。

父亲交代材料平铺

父亲交代材料1

父亲交代材料2

 

父亲交代材料3

父亲交代材料4

图:这是我父亲文革期间的“认罪”材料和文革后期的申诉材料。文革“认罪”材料是文革后期组织“交本人”处理被退回来的材料

新中国成立那年,父亲二十四岁。

父亲解放前几年在乡下教书育人的经历,使他有了接触地下共产党人的机会,年轻的父亲被共产党的主张所吸引。于是,父亲任超在一九四九年五六月间就向家乡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表达了要求加入党组织的要求,并当场得到了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口头上的应允。父亲后来在《交待》中提到

父亲交代材料5

“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只填了一张表(党员登记表),没有支部大会宣誓,没有规定候补期和转正手续。以后自己在区委会搞秘书工作,上级调到□□县委组织部搞干事工作,五三年又调到区里搞区委书记工作。”

父亲在该区担任区委书记工作期间,在“一九五三年约十一月至第二年五月在湖南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当时这样的学习意味着父亲又有升迁的可能。

父亲五四年五一节和省委党校学员们在长沙留影

图:前排右一为我父亲。照片上的父亲正满面春风地和他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学员们毕业前夕在省会长沙留影。“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后排右一的学员一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在照相那一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落在了一同事的头上

这时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真可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

岳阳县第九区区干部一六五零年十一月六日合影

图:父亲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首先就是在这个区委会搞秘书工作,这张照片成立时,父亲已另调离工作。不过,后排左起第二人为我舅舅彭海宴,是他积极推荐我父亲入党的推荐人。

我父亲在解放初期那样特殊(恶劣)的政治环境下为巩固共和国基层政权,为建设一个他理想中的自由独立人民民主国家,也为1949年后基层政权新旧变更在作出贡献,正是由于千千万万像他这样人的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才具体构架起来。

父亲与伙伴合影

父亲与伙伴合影

供给生活费制下的区人员花名册

上图前排左起第一人为我父亲,我父亲当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带领十几号人,中图为新中国基础政权的建设,为共和国基层政权的巩固在忘我地工作,上图供给生活费制下的区人员花名册。

1952年土改复查时,父亲正在□□县委组织部工作,

父亲交代材料6

“听到家里划为地主成份时,心里不服,当时,我找了李□□部长,为家里辩驳说,我家里只有16亩田土,自己有劳力,没有剥削,为其诡辩。当时还向村干部写了封信,要他们根据土改政策,把我家成分研究下……”因为这是后来的《交待》,父亲把当时合理的辩解,被迫说成“诡辩”。然而,这次成份的变更居然没有影响到父亲1953年职务上的升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终于使父亲的前程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由于国民党在大陆当政最后几年面临失败而断然采取的一些非常补救措施中,就包括在国统区强制民众加入国民党、特别是对青年学生加入国民党的青年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的努力,以致最后发展到下面甚至只要开个会动员一下,或组织者以别的名义喊人集体照张相就算集体加入了三青团、国民党组织的荒唐地步,致使当年很多青年学生就这样不明不白仅被学校组织召开了一次会、乡村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在一个什么选举名目下仅集体照张相就算集体加入了三青团、国民党组织。导致以后在审干期间对国民党这种行为的认定显然是有失公允的,明显在国民党大势已去,行将就木这一具体历史背景条件下,这样行为的目的肯定是有违这些人的意识的(我这里还有些资料也是这样反映这方面情况的)。

不幸的是,父亲的刚成年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政治大环境,从父亲的《交待》中读到,这点青年时代的经历成为父亲命运的关键转折,也成为父亲终生无法摆脱的“历史问题”梦魇,:

父亲交代材料7

“1954年,当地政府写来检举材料到□□县组织部。九月份,张□□部长找我谈话,说明有检举材料,这才承认了参加国民党(组织上指明那次照相就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行为),为一般党员。关于国民党小组长问题就冒交待。在审干运动中,经过组织找其五次谈话后于1957年审干中才承认。”

这样,父亲在离开省委党校学习后不久就“离开了党的工作”,被组织上安排到湘潭专区人民医院搞秘书工作。

1961年,我生母因病去世。1962年,父亲经组织介绍和我继母结婚。这也成为父亲必须交待的内容,1969年1月21日的交待材料是这样写(交待)的:

父亲交代材料8

“爱人杨菊先,我和他【她】是1962年3月份由邹 □(□□县委妇联会主任)同志和湘潭专区妇联会曹主任介绍的,只知道他【她】家庭出身地主……解放后离婚八、九年,一直冒结婚。他【她】参加工作后,一直调在□□县工作,表现不错,是个共产党党员……这次在五七干校被揪出来了。他【她】的问题,只能由他【她】自己向组织和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9

1963年.由于继母突出工作表现和杰出的才能,故父亲只好屈就又回到了他曾工作过的这座城市。不久,父亲便后悔了,他受到了冷落,他被降职使用。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彻底摧毁了父亲那一息尚存的尊严和多少还有点忿忿不平的心态……

父亲问题专案组在父亲交代材料上用毛笔签署的:“15分(材料)、221页”

父亲交代材料平铺

父亲交代材料上写的“交本人”

图:父亲文革书写,文革结束“交本人”处理的交待材料现留存下来的就只剩下这十二份了。上图为父亲问题专案组在1968年12月20日(31页)这份交待材料首页左上头用毛笔签署的:“15分(材料)、221页”醒目提示。这十二份交待材料的日期分别是:

1967年1月28日两份(10页、11页)、1967年2月3日一份(11页)、1968年9月8日一份(13页)、1968年10月19日一份(13页)、1968年11月8日两份(3页、4页)、1968年11月6日一份(3页)1968年11月12日一份(12页)、1968年11月19日一份(15页)1968年12月20日一份(31页)、1969年1月21日一份(41页)

下面根据这十二份材料,就父亲文革期间书写有关他的“个人政治历史问题”进行一定的综合,但下面用材主要摘自1968年10月19日(13页)这份交待材料。

 

一.父亲关于填表就家庭出身与本人成份问题方面的反省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0

“在开始参加工作时,那时候也冒土改划成份,对划成份的政策是根本不认识的,只听说共产党是爱穷人的,所以在未土改前,填表填家庭出身都是填的贫农;一九五一年土改划为中农成份,以后填表都是填的中农成份;到一九五二年土改复查时,才划为地主成份,从这以后,填表都是填的地主成份。在本人成份,一开始是填的自由职业者,因为我在解放前教书的时间比较长点;到一九五九年审干结论见面时,说我隐瞒了政治历史问题,李□□告诉我,说本人成份要填地主,作为处罚,以后填本人成份是填的地主;到一九六五年清档建卡时,医院人事股副股长彭□□告诉我,要我填本人成份填伪职员,从这以后,填本人成份,一直填的是伪职员。”(1968年12月20日第26页交待)

 

二.父亲就曾两次加入三青团的交待:

一九四二年九月父亲在长沙古稻田读书期间,

父亲交代材料11

“当时学校发展三青团组织,时间约九、十月分,我和李□□、付□□等集体宣誓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并发有临时团证和臂章,没有活动。”

一九四三年父亲回家种田时,

父亲交代材料12“由东庆乡坝上完小教员刘□□(三青团分队长)又介绍我重新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只填了表,没有宣誓与发团证,以后只发了个布质袖章,没有活动,是年就脱离了关系。”

父亲交代材料13

“据李□□(现华容均和垸)1958年8月所写证明材料称:任超于1942年下学期在安化东坪私立中学四存中学同学时(校址迁到长沙市古稻田),我和任超、付□□、等集体宣誓加入三青团,并发有临时团证和臂章,放寒假时,我们就回家脱离了关系。又据南县商业局下放干部杨□□(同学)证实:四二年十月在长沙古稻田读书时,我看到任少卿(任 超)、李□□、付□□等人挂过三青团的袖章。又据华容县新河乡完小教员三青团分队长刘□□57年3月自传交待和58年8月所写证明材料证实:我于43年上期在注市坝上东庆乡中心国民学校教书时,先后介绍吴□□、王□□、任少卿等人加入三青团,只发了表,没有宣誓与发团证,以后发过一个布质袖章,未有其他活动。

据此,任确于42年下期与43年上期两次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

此问题任自参加工作以来,长期隐瞒,此次审干中,经组织查证属实后,找其4次谈话,指出材料方承认。”

 

三.父亲就一九四七年曾集体加入国民党并担任国民党小组长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4

一九四七年四月份,“为选举伪国大代表,本乡伪党(国民党)、团(三青团)竞选斗争很激烈,各自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争夺领导权,夺取伪国大代表席位,在本地发展国民党组织,我由吴□□(国民党区分部书记)代填表参加国民党为一般党员,介绍人是任□□、颜□□(已死)、胡□□。在四月的一天,吴□□喊我和汤□□、何□□、叶□□等到观音庙照了个相,并在同年五月份由吴□□提名,我和何□□、谭□□、唐□□四人任国民党小组长,并报华容县党部发了一张任职令。在任职期内,我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凌□□、戴□□、吴□□四人,喊他们去照相与填表的工作。”

父亲交代材料15

据本人于1954年9月交待,1947年选伪保长和乡民代表时,大量发展国民党员。九、十月间由兄任正卿(国民党区分部执委)介绍加入国民党,并填了表。入党后,参加了伪保长和乡民代表的选举投票,在七保、第二保国民学校范围内发动农民选举,并到学生家里叫他们派人去选国民党这边的人。

经问吴□□(当时国民党区分部书记,现住华容县幸福大队)证实:任在1947年约四月间本乡伪党团竞选伪国大代表时,任 超由任□□、颜□□、胡□□三人介绍加入国民党。入党后,于同年5月间我提名任 超、何□□、谭□□、唐□□四人分别担任国民党小组长,并报伪县党部发给了一张任职令。任在任职期内,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凌□□、戴□□、吴□□等四人,1949年快解放时,才脱离关系。据此,任超加入国民党任小组长问题是实,但本人对国民党小组长问题,直到1957年审干中领导找其5次谈话才勉强承认。

 

四.一九六五年,父亲单位在清档建卡时,“发现我的档案中有一份由伪湖南省保安司令部于一九四八年(即民国三十七年)签发的伪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的委任状。”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6

“至于在一九六五年清档建卡时,发现我的档案内由敌伪档案转来任少卿在民国三十七年有湖南省保安司令部委派为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的)问题,当时人事股长彭□□告诉我这一情况,我回忆没有任过此职,在解放前,我也冒到浏阳县去过。这份委任状是回什么事,我就搞不清楚……”

 

五.父亲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经过情况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7

“一九四九年上半年,我内弟彭海燕和贺林生(共产党地下支部书记,毛泽东主席的亲表侄)同志到我家来(大概是四月份)”吃完中饭后,我们“谈了些家常事,也谈了那时的局势情况。以后五、六月份贺林生同志又来到我家,”他跟我谈到“现在局势要慢慢好起来,青年人应该有个打算,有个出路……

 

父亲交代材料18

贺林生同志先后到我家来过数次,了解些我,主要是彭海宴向他介绍了些情况,说我是他姐夫,教书,想找出路。因此,我向他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他又向我谈了些共产党的主张,打土豪,分田地,帮助穷人翻身。他就这样口头答应了,但冒办入党手续。后来因溃垸,他也冒来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贺林生来找我“要我同他一路到孤儿院去一趟”,这次,“他给了我一张油印的入党申请表,”我填好后,他“要我晚上再到这个屋里来开会。”不久,“他给了一本党的知识书给我看了。大概在十二月份,我内弟彭海宴到了我家,告诉我说,我编在新安垸谭□□的党小组里。”……

父亲交代材料19

 

六.父亲是怎样参加工作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20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份,由□□县第四区杨林乡当时负责的陈忆吾(陈赓大将的亲弟弟,他当时也在我家乡负责党组织的发展工作),写字通知我到那里接罗□□的财粮工作……以后,陈忆吾又通知我到县里湖滨党训班学习,当时同来的有彭海宴……和我共十多个,到湖滨党训班后,不知是人冒到齐,还是其他原因,好像党训班没有开成,正好碰上县里召开扩干会议,通知党训班的党员都参加扩干会,在扩干会议期间,,这些党员又填表正式参加工作……”

父亲的这份反省交待材料还附有父亲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七日在中共湘潭人民医院支部就父亲加入地下党的结论问题:

父亲交代材料21

本人历次交待于一九四九年五月由我地下党支书记贺林生同志介绍加入我党。据贺林生证实,任超入党,主要是我相信了彭海宴。他的入党时间,经我再三回忆,是解放后一九四九年五、六月份,任超找我表示入党,通过谈话后,我也就口头答应了,但未办理入党手续。过了一个时期(大约11月份左右)才发表给他登记。根据证实情况和此次补充交待,任超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由贺林生给表登记时才正式加入我党的。

(这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七日在中共湘潭人民医院支部的审查结论。)

反省人 任超 1968年10月19日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下一节

03/04/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卢璜

 

四排年轻男女合影

图:林场全体合影:

前排左起:当地农民、王娜娜(殉难者之一)、伍安宇、曹泳初(现居美国)、胡玉玲、卢璜、冯玉宝、兰廷秀(抱农民孩子)

二排右一唐相如,其余均为当地农民(右三简绍成为林场会计,右四张火炳为林场指导员)

三排:何德芬(殉难者之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樊念华、张德怡、蒋祖瑞、刘祖玲、当地农民、卢斐

后排:刘光福、谢建国(时年仅14岁)、张孝旭、李仁德、吴邦栋、钟明鑫、李代(时年仅13岁)、聂吉祥(林场解散插队后因患急病无法及时抢救去世)

我们是在1964年离开重庆下乡的“老知青”。当年,重庆有大批知青,大多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升学、就业的青年,分别去到了四川达县、万源、宣汉、大竹、邻水等地,被安置到大山上的所谓林场--其实林场只是个名,知青们并非林业工人,仍然是跟农民一样种庄稼。不同的只是由国家提供了每人每月几块钱的伙食费,每人每月有一块五角钱的零花钱(女生多五角钱卫生费)。

那时,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还没有诞生,当时的“伟大号召”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其实,那里的天地并不广阔,倒是十分闭塞、狭小的,因“家庭出身”之类问题而被“打入另册”的知识青年们在那里也很难大有作为。

跟当时其他林场比起来,我们大竹县文星区神合林场有一个特点:女生有15人,男生只有9人,而且男生普遍年龄较小(最小的才12岁)。因此,我们林场可以说是女生当家。1965年5月,我们全体女生特地照了一张合影。

两排年轻女子合影

图:林场全体女生合影:

前排左起:王娜娜(殉难者之一)、胡玉玲、曹泳初、伍安宇、樊念华、卢璜、冯玉宝、

后排:张德怡、刘祖玲、何德芬(殉难者之一)、兰廷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蒋祖瑞、卢斐

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是我们全体女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影。就在合影后不久,我们当中的三个小姐妹(占我们女生总数的五分之一),就不幸夭折了。

那是我们到林场以来遭到的最大打击。

那是1966年8月初,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在许多城市里开始,但我们农村还在搞“四清”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出事前一天,我们全体知青被通知去公社听了“四清”报告。因为当夜下了暴雨,次日一早,我们的场长(一个老农民)决定全体赶回去抢栽红苕。我们便从公社返回林场,途中过一座小桥时,因为暴雨,河水猛涨,从桥面上漫过的河水已有齐腰深了。我们不得不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从这急流中涉水而过。回到林场后,我们又赶紧抢栽红苕,干得浑身泥和汗。

午饭后,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去洗衣服连带洗澡。临走时,她们还来约了我,但我因为正趴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赶写“四清”工作队要求写的《入团申请书》,没有跟她们同去。

当时“四清”运动在农村搞得轰轰烈烈,我是林场的场委兼保管员(保管林场的粮食,实际上既无库房也无钥匙,只是记个数字而已),算是林场“领导班子”成员,按照“四清”工作队的规定,属于要“下楼”(自己把问题说清楚过关)的对象--当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政策性要求,有的被要求“下楼”,有的被要求“洗手洗澡”,这是当年政治运动中的特有术语(如今的辞典上大约找不到这类词汇,今后的人们读到这些词汇定会莫明其妙)。经过反复学习,自己写了上纲上线的“交待”(其实并无什么问题可交待)材料后,获准“下楼”。“四清”工作队的队长通知我,可以写《入团申请书》了。

对于我来说,能获准写这个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入团申请书》,是十分荣幸的事,初中毕业后,自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失去了升高中继续读书的机会,才不得不来到林场。如果能够加入共青团,自己的“政治面貌”(这是那个年代个人履历表中必须填写的一顶重要内容)就会有所改变。但是,我也很作难,因为按照那时的规矩,要申请“加入组织”,就必须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有“认识”,我父亲在“反右”时被打成了“右派”,我就必须在《申请书》中对这个问题作出“深刻认识”才行。要怎样写,才能既符合“组织”的要求,又不致太违背自己的良心?这实在是很伤脑筋的事。

没想到,就是这个令人苦恼作难的事,竟使我免除了一场意外劫难。

几个女生去的是一处叫大马滩的地方,离林场住地有三四里路远,所谓滩,那是山间的小河,或者说,是山涧,从层叠起伏的乱石丛林间奔流而下时,因为地形的限制,在一些平缓处形成的水面开阔的积水潭。那个大马滩,水较深,据说像个锅底形,周围是山石、树丛,和从上游冲泻而下的瀑布。平时少有人迹(我们那座山上除了我们知青外只有两户农民),十分幽静,只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鸣叫。要在现在来看,真可以说是一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但那时是大搞“阶级斗争”的革命年代,人们的生活中根本没有“旅游”的概念。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夺去了我们三个小姐妹的青春生命。

因为那里水深,平时是男生们游泳的专用领地。女生们一般都不到那里去,通常只到上边一个水浅的小滩。

那天,大概因为男生们累了,都在家里休息。几个女生就相约到大马滩去,既洗衣服,又可以趁机洗洗澡--我们那时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饮用水都要轮流到一里多外的水井去挑回来。离开重庆一两年,除去有时在井边擦洗一下身子,基本上都没有洗过澡。

大约下午5点多钟,天色已近黄昏,忽然有一个农民来喊,说我们林场有人在大马滩出事了。那农民是到邻水县新镇铺去赶了场抄近路回来,路过那里,发现水面漂浮着一具尸体,岸边放着搪瓷面盆--那是只有知青才用的东西,当地农民用的都只有木盆。因此农民知道是知青出事了。

我们听说后,全都吓傻了。刘祖玲起先曾跟她们一起出去,后来她不愿走那么远,就留下来在附近井边洗衣服了。去大马滩的有三个女生:王娜娜、何德芬、徐胜蓉。她一听到农民喊,就马上想到是她们出事了。

我们急忙赶往大马滩。因为路途不近,加上心里又急又怕,我双腿发软,简直是走不动了,下一道山坡时几乎是坐着梭下去的。等我们女生赶到时,跑得快的男生已经捞起来一具尸体,又在水里打捞另外两人的尸体了。暮色里不时传来老鸹和山羊的叫声,令人倍觉恐怖。

岸边石板上放着的一件还没有洗好的衣服,已经被晒干了。她们三人是怎样出事的?没有人会知道。事后大家分析,一定是有人先落了水,另外两人去救,不幸都没有起来。因为这地方太僻静,平时四周根本无人,所以她们喊救也没有用……

最先捞上来的是王娜娜的尸体。在三个突然夭折的小姐妹中,王娜娜年龄稍大,大约有18岁吧?她个子高,力气大,她和徐胜容来林场前都在重庆城里参加过街道运输队的搬运工作,徐胜容爱唱歌。在林场,她们因作过搬运工,又吃得苦,经常被安排干挑东西的重活,出事前,王娜娜正在给石灰窑挑煤炭夹子(煤矸石)。何德芬则是个不大爱说话、十分腼腆的小姑娘。

这件事马上轰动了整个大竹县。特别是在所有知青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几个年轻女生在排节目

图:在林场晒坝排节目。 左起:刘祖玲,兰廷秀,胡玉玲,卢璜(后)、徐胜蓉(前,不幸殉难者之一)、曹泳初(现居美国)、张德怡(知青副场长)。

不过,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知青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开始……

前几年,我们林场有几位知青相约去旧地重游,却再也找不到她们的坟墓。只好在大约是当年墓地的山坡上烧了些纸,表示悼念。

如今,每当我看到正值“花季”的女中学生在父母面前撒娇,为“追星”而发狂发疯的时候,常会想到我们那三位小姐妹。她们是在“花季”时不幸夭折的。本来,她们也应该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也应该在父母面前撒娇,也应该有自己的“追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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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9/2024
USC Col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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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4/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文昌允安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一组真实的故事,是我亲身所见,所闻,所感!

遗憾的是我无法查阅相关档案资料,不能把这个故事如愿讲述得更加完整,不能不留下些许缺憾。

我期盼有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了却我的心愿,查阅保存在法院里的卷宗,回答这篇故事的疑问,对于人物的叙述加以补充和完善,圈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1

书有,是一个人的名字,姓李,女性。

有人说,她的名字应该是“书友”两个字。那,或许是她后来改了名字也有可能。

出生日期我说不清,但是我知道她同我是相同的属性,比我大两轮,也就是年长我24岁。我属鼠,所以,书有也是属鼠,那么应该是1924年生人。

书有是作为我的保姆,经人介绍,在我诞生之前一个月,来到我家里的。

那是1948年,父亲时任江西军管区中将参谋长,我的家安在南昌。所以南昌就是我的出生地,我护照上填写出生地是江西。

书有的籍贯应该也就在江西吧,人称“老俵”的。

后来得知,解放初期土改时,划定书有家里是“雇农成分”。

书有从小是做童养媳长大的,什么苦都吃过。可能是她的婆家待她不好,才独自跑出来讨生活,托人介绍做保姆。

我记事的时候,书有的娘家人都不在世了,家乡的亲人只有一个表姐。那是母亲在解放以后按她自述,帮她写信回乡间联系到的,于是书有和原籍亲人有了书信联系。

据母亲说,书有不是理想中的保姆人选,本来并不想留她。

母亲想要找的保姆,应该是一个有过生育经验的中年妇女,像从小带家兄的“李嫂”那样一位女性。

但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又看到她人十分干净利落,又勤快,怕临产时没有人手,便留下了她。据母亲说书有来后不久,她婆家人也曾来找过她,书有死活不肯回去。想来她婆家人自认惹不起这个童养媳的雇主家,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母亲讲,我生下来的时间是在子夜,因为子夜时分,发电厂要“换电”,电灯光灭一下,再亮起来的意思,那应该是电厂转换线路或是变更发电机组的运转所致。反正是我降生的时候,电灯闪了一下。不过不是为我闪的,而是天天那个时候都要闪的。

此后就是半夜里降生的“小老鼠”,夜里睡觉不安生,闹得很,总要人抱着睡,书有也就很辛苦,说是只要一把我放到床上,就哭,就闹,在书有的怀抱里就会睡得很香甜——是怎末回事儿?说不清。

或者是有专人侍弄的孩子,惯的;或者是新生儿有些不大舒服而又无法表述的生理反应?

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只是如今自认为子夜生的老鼠很辛苦,一生都在“盗洞搬家”,“奔吃奔喝”,总也歇不下来。这不是半夜里又睡不着,起来“爬格子”——不,是“敲键盘”。

 

2

书有初来我家做保姆的年代,我不记事,但是想来,那时候家里有副官,有厨师,有马夫,有勤务兵是自然的。于是就发生过下述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是母亲在书有服刑后才想起来讲给我们听的。说来是“迷信”,可是,真有点说不清。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作为云南讲武堂骑兵科出身的军人,离不开战马,常穿马靴。妈妈说马靴穿、脱很麻烦,靴子要合脚,脱的时候总要有人坐在地板上帮他拔。养马,自然家里也就有马夫,专门侍弄那匹马。母亲说马夫是“老肖”。“老肖”没事的时候就好看本命相学的小册子,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

书有来了之后,慢慢地和家里的佣人们混熟了!由于是带着“二少爷”,或许自认为身份“高”他人一等吧,有时候在别人面前也会耍个脾气,摆摆“谱儿”。

一日,“老肖”招呼书有到近旁,要她自报出生的年月时辰,接着翻开他命相学的小册子,又干起老营生——“约[yao]骨头算命”。

这个,又叫“称命书”,就是依照生辰八字查阅对应的骨头的“分量”,再查看对应这骨头“分量”的命相批语以此算命。“老肖”算命了,一伙人围着看热闹,看着,看着,“老肖”便当了众人大叫:“书有,书有,你不得好死耶!”

母亲在房间里听到“老肖”的话,知道书有脾气不好,怕她听了不高兴,又闹起来,就隔了窗户喊道:“老肖!老肖!哪个叫你穷算?不许胡说八道!”一伙人闻声四散开来!

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母亲并不以为意,谁承想“老肖”的话十几年后居然应验了。当年的母亲哪里能想到:书有,最终因蓄意谋杀,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3

父亲离开南昌之后是去兰州,到甘肃省主席郭寄峤部任军管区副司令兼参谋长。那时候,父亲已经在上海与中共地下党王亚文共谋策反工作,是带着中共地下党交代的任务去兰州的。王亚文是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直接领导,受命长期潜伏从事策反和情报工作的一枚“棋子”。

全家离开南昌,把租的房子退掉了,家具卖掉了,母亲讲。原本不打算带书有走,因为父亲总是没有个固定的居所,职业军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何况时局又不太平,带了书有,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南昌。

可是书有铁定了心要跟着走,说是舍不得我,恐怕也是不愿意回到她的婆家去吧。就这样,书有跟着我家一起过起了军旅生活。书有的能吃苦,勤快,好洁净,是很受众人赞赏的。

母亲记得,在兰州的日子,黄河水打上来,要沉淀之后,去除泥沙才可以用。水里结着冰,冷得扎手,书有给我洗尿布,却毫不在意。还说她挑副担子走十几里路都不用换肩。我家在兰州的时间不长,就又举家迁居,缘于甘肃省主席郭寄峤派父亲任武岷警备司令,父亲由兰州移驻武都。说起那段岁月来,书有让我捡了一条“命”。

母亲带着家兄、我和书有,经历了一次白龙江遇险。

依家兄的说法是从兰州出发,沿白龙江到岷县、武都,是在追随父亲去武都赴任的路上——我以为他记错了。

据我听母亲讲述得到的印象推断,是父亲从武都卸任出来,再去裴昌会的第七兵团任职,母亲携我们从武都往广元的途中,应该是沿白龙江顺流而下。

总之是母亲和我们遭遇了一次白龙江沉船遇险,我那时还不到一岁吧。

下边讲述的经过,都是日后听来的。家住东城区铃铛胡同的年月,母亲时常在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讲些往日的故事。

那个年月交通不便,或是赶旱路乘马车、汽车,或是走水路搭船。

我们是在白龙江走水路,搭了一条大木船。父亲没有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先行一步,是骑马?是乘车?不知道了。

正是雨季,白龙江水势很凶猛。母亲、家兄和我,还有一个副官,再有就是书有,还带了行李,同船的还有其他人。

据说起初是副官把我缚在背上,书有背着家兄,但是我不干,又哭又闹。最后还是换了过来,书有把我缚在背上,副官背着家兄,也用带子缚住。行李物品也上了船,母亲与送行的众人挥手告别也登了船。

不料,船刚一解缆离开码头,就被汹涌的水势冲出去,船老大控制不住,那船顿时触了礁,在江面倾斜搁浅,船体触礁开裂,汹涌的水势立时把船上的木板一块一块卷入湍急的水流之中,行李落入江中,背着家兄的副官等数人也跌落江水之中,船里、岸上一片惊呼。

“太太,太太,小毛落水啦!”母亲听到有人喊,小毛是家兄的乳名。

母亲说自己当时也没了主意,只是合十诵“大悲咒”,这是外祖母家老辈儿人传下来的礼佛传统。

眼看激流冲击着触礁后的木船,船板一块接一块地被浪花卷入水中,书有背着我和母亲紧紧拥在一起。

据说,岸上有送行的人连忙去找船搭救,还有人跑去打电话到白龙江下游呼救捞人。电话追到几十里的下游碧口的时候,那边回话说已经有尸体打捞上来了,足见水势之猛。

缚在副官背上的家兄一落水,那系着的带子就被激流冲开了。六岁的家兄脖子上围了一条丝绸围巾,飘在水面,被落水的船板挂住,人就被冲到浅滩,被人救起来,活了一命,也算替我去和阎王爷打了个招呼。副官下落如何,记不得母亲是怎样说了。

若是换了不到一岁的我,落入激流汹涌的白龙江,灌上两口水,只怕早就呜呼哀哉了!

母亲讲,事后听人说,岸上的老乡很奇怪,说以往航船出事,浪头一打,整个船就会翻沉或是散掉,不似这次,船搁了浅,船板一块一块地掉落,给了人营救的时间。于是传言船上有“贵人”,只是不知道这“贵人”是哪一个?

母亲、书有和我,还有船上未落水的其他人,被人搭救上岸。

我在书有的背上躲过了一劫,家人有惊无险。长大以后,我查阅过地图,白龙江是甘肃省境内一条可以查到的河流。河流沿线有母亲故事中提到的地名:碧口。晚年和家兄说起这些往事,他还有些记忆,只是细节已然说不清了。

我觉着依水势之猛,要求救人的电话追到下游的碧口,我觉得应该是离开武都顺流而下,取道往广元的途中。

我们家迁来北京之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四川广元的大华纱厂宿舍,这在户籍登记中写得明明白白。那时候父亲是应第七兵团司令裴昌会之邀,奉胡宗南的将令离开武岷警备司令部,去第七兵团的。父亲与裴也是抗战时期的老战友,随后,他们在广元一道策划发动第七兵团起义,迎接解放。

父亲起义之后,贺龙部队派人护送到长安(今西安),再奉朱德总司令电令,随严夫等人到北京,那已经是1950年的事情了。

母亲和我们兄弟、书有,照例是尾随在后,迟些时光也到了北京。

 

4

我家进北京之前,父亲得算是“蒋委员长”的人,那时候每月给书有多少工钱我不知道,但是用保姆自然是要付报酬的。

父亲奉朱德总司令电令进京之后,我们从四川广元大华纱厂的宿舍迁来北京落户。初时,全家寄居在外祖父的家里,地址在大阮府胡同——胡同紧挨着王府井的“百货大楼”南侧,只不过那年月,“百货大楼”还没有动工兴建呢。

父亲到京之后,先是到军委军情部报到,由部长李克农派秘书按月送来一百万元生活费(旧币,大约相当于日后的一百元人民币)!

之后由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下条子,“符昭骞,准穿军服吃小灶,月支小米八百斤,派肖克军训部”。朱德总司令和军委办公厅副主任朱早观也分别致函肖克,介绍父亲过去的经历。1950年底,父亲是人民解放军军训部的高级研究员,再后来奉命到军事院校任教官。

那时候,部队还是实行供给制,父亲却是有薪金的。父亲的钱要供养连书有在内的五口之家,而且他住在部队上单独自费吃小灶,家里开支就很紧张。估计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就没余钱给书有付保姆的酬金。

书有的保姆地位也在一天天改变,书有是同我们一家人同吃、同住,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刚刚学说话,就会叫“有!”“有!”的招呼书有,大些以后也同家里大人一样直呼其名。后来,母亲要求我改口,称呼书有为“有姨”。初时,很不习惯,一叫错就见母亲拿眼睛瞪我,自己便下意识地低了头吐吐舌头,被母亲骂了几天,慢慢习惯改口称“有姨”。起先我觉着别扭,书有也觉着别扭,母亲却是坚持要我改口,过了些时日,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新的称呼。

书有非常能干,什麽事儿一看就会,针线活儿也拿得起来。我们小的时候,身上穿的棉衣,脚底下的鞋,从打袼褙,纳鞋底,到做鞋帮,她全能和母亲一起干。只是我们长大以后了,绱鞋才拿到苏州胡同的鞋铺里去加工,但是鞋帮、鞋底还是家里自己做。还有什么冬天腌咸菜,取暖安烟筒、煤炉,灌香肠,腌制咸鸭蛋,做饭炒菜,洗洗涮涮都能拿得起来!

虽然生活在新社会了,家里的一些“讲究”的习惯不变,譬如洗过的床单、被里、蚊帐,甚或是外衣,要“浆”一下再去晾晒。那个“浆”就是用开水冲淀粉,形成极稀薄的“面汤”,“浆”过的衣物会挺括,据说再次洗涮也容易去污。纯白的织物还会在“浆”水里化一点“靛蓝”,晒干后更显洁净。

当然这些事情,过去用不着书有来做,母亲更是不会去做,家里又不只用一个书有。但是母亲是一个非常能适应环境变化的人,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家里没有了佣人,这些事她自己全能拿得起来,而且做得头头是道。此时这些事情自然是母亲和书有共同来分担的。

书有走起路来快得很,说我也像她一样,能走。但是小的时候,我可不肯走,动辄要抱,稍大些就要她背着,直到长大背着被别的小孩子嘲笑了,我才肯自己跟着她跑路。也练得很能走,走起来也挺快。

书有非常聪明,只有一样事学不来,就是读书识字。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用毛笔写了“方块儿字”——裁成一寸见方的硬纸板儿,写上汉字,由易到难,叫我们学着认读,再大些开始用毛笔练字。

母亲那时就叫书有和我一起学认字,因为做童养媳的她哪里有机会进学堂。

“书有”两个字大约就是这时她才认识的。

我随家里大人出门,一路上也可以辨认商号的招牌,广告词,碰上不认识的字也会问大人,所以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了不少的字。看小人书也能把不认得的字,顺着前言后语连“蒙”带“贯”地通读下来。可是书有一听要她认字头就大了,学新忘旧,总也识字不多。

母亲对书有讲:你还年轻,要学会识字,将来好找个工作,成个家,不能一辈子只会带孩子。

每逢此时,书有就很不高兴,说是把孩子从小带大,如今嫌弃她,不要她了。

母亲告诉她:“不是嫌弃你,你带大孩子是有功的,你不愿离开,孩子们长大了也会孝敬你,养老你。但是,你自己的前途岂不是耽误了?难道一辈子也不成个家?”

说起成家,母亲在解放以后,按照书有提供的地址,给她的家乡发过信,查到她的表姐的下落,取得联系。并得知书有婆家的“丈夫”已经再婚了,好像是姓靳。书有对他毫无情感,原本无意回婆家去,这下倒踏实了。依稀记得原籍寄过一张什麽证明来,反正是靳某目前的婚姻是合法的。

土改时,书有自家是评为雇农成分,也就是一无所有的赤贫人家。

此后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代书有写家信给她的表姐。

直到最后,母亲写信告诉她的表姐,书有是怎样离开我家的,是怎样犯了法,和最终的结局,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5

书有把我从小带大,对我的情感是很深的。像是带自己的孩子,处处呵护有加,直到我入小学前后吧,才离我家而去。

书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有人以为,我就是她生的,什么鼻子像、眼睛像,不一而足。

我记得小时候问母亲:我是哪儿来的?

母亲笑着答:大马路上捡来的!书有听了只是笑。

家兄也有保姆,是四川人,因为他出生地在四川隆昌。那时,父亲任93军副军长兼泸永师管区司令,家安在隆昌。

母亲叫家兄的保姆为“李嫂”,“李嫂”在时自然是呵护家兄的,不过“李嫂”没跟了我们出来,因为从四川去江西时家兄五岁了。

我没有见过“李嫂”。

我长大的日子,在家里自然是处处享受特别待遇,恐怕不单纯因为年幼,还因为多个书有做后盾吧!

寄居外祖父的家里,我们全家只住一间面积不大的西厢房,就是父亲从军事院校回家来,也只是在两个床之间拉起一道布幔,男女分睡而已。那个时候的北京,住房也是十分紧张,父亲住在院校宿舍,为家里租不到房子犯难。及至后来,外祖父到铁道科学院任职,迁居西直门外的宿舍,母亲带了我们也就不得不四处借宿。

对于书有,母亲还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是寄居大阮府胡同外祖父家的时候。

外祖父家尽后院有两间平房,住着王家庚,家庚是长年随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佣人。家庚的老母亲双目失明,其时是和家庚一道住在后院里,老太太一年四季难得出屋,喜欢有人去和她聊天说话,书有闲了也常过去。

有人传话给母亲,说王老太太数落书有:“姑娘,我说你,你别不爱听,人家待你不错。你别老想着拿一笔钱,回家乡去风光风光,露露脸!”

母亲说,王老太太能掐会算,也许真是书有所想的。

那时候我不过三四岁吧,也常去失明的王奶奶那里坐坐,听她讲故事。

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间房檐下,我们兄弟添衣物必有书有一份儿,实在也没有把她再当保姆看待。家里对书有讲,要是打算回原籍,就给她筹一笔路费。但是她从婆家出走,娘家又没有人,一个没有家的人,可又到哪里去?而且她好像也舍不下从小带大的我。

就这样,书有依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大阮府胡同的日子里,外祖父家说起来是独门独院,除了家庚母子,没有其他住户。其实,那只是一所大宅院隔出来的后边一个小院落,在大阮府胡同出入的街门,不过是这个大院落的后门罢了。

前院正房有好几进院落,非常大,住了很多户人家,正门在大甜水井胡同,前前后后全部院落都是铁道部的宿舍。外祖父是铁道部留任的高级工程师,部长是原解放军高级将领滕代远,小后院只是隔开来给外祖父一家住的宿舍小院罢了。

前后院那道隔断门偶尔打开的时候,我去那边玩儿过的。平素隔断门封闭,我就没有同龄的伙伴儿了,只能在院子里一个人耍,真是没有意思,台阶旁搬运口粮的蚂蚁群,雨后墙角爬出来的蚯蚓,或是草丛里逮个蚱蜢,都算是我的玩伴儿。

依稀记得有一个夏日的傍晚,饭后,书有打水给我洗过澡,擦了爽身粉,她自去洗衣服。换了洁净的短裤背心的我在院子里玩,却不知为了什么,倒退着走,没有注意身后,觉得脚后跟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一个墙根积了雨水的盆里,书有的操劳全然白费,又是一通洗洗涮涮,即便如此,尽管她也发了脾气,很凶的样子让人生畏,却也不曾打过我一巴掌。倒是记得挨过父亲的揍,用的是我儿时当作玩具耍大刀的竹棍,大腿上挨过打的印痕肿起来手指般粗细,钻心的疼。

在大阮府胡同住时,外祖母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老人家患声带癌,喉部总是挂了一个纱罩,那是因为外科手术后伤口不能愈合所致。

外祖母因声带摘除不能讲话,对我却是疼爱有加,见了我咿咿呀呀,比比划划。老人家辞世时,伤口溃疡,颈动脉大出血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书有也和全家人一样跟着忙里忙外,我倚在桌旁眼睁睁看着。

1952年3月,外祖母因恶性肿瘤辞世,安葬在朝阳门外关东店的人民公墓,公墓的位置大体就是现今蓝岛大厦斜对面那一带,如今已经是繁华的高楼大厦了。

每年清明节,母亲带了我还有书有乘公交车,到朝阳门外终点站,再沿一条小河走几里路,去公墓给外祖母扫墓。有时候,母亲的三妹永芬姨也会同时去。

书有胆子特别大,每逢和我们一道去墓地的时候,她会抽空跑去看公墓的火化炉焚烧遗体,回来说给我们听,如何在遗体上铺棉絮,淋洒煤油,在炉膛点火……我胆子小,别说看,连听也不要听,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那个火化的房子和高耸的烟囱。

小时候我的体质比较弱,经常会扁桃体发炎,嗓子里肿得吞咽食物也很疼,也得过腮腺炎、猩红热之类的病。家里的“病号”饭往往是“炒米”熬粥加咸菜。就是把生米用铁锅来炒一番,再熬粥,那粥自然清汤挂水不会粘稠,说是克食好消化。那粥没啥好喝,倒是此时的咸菜不同往日家里腌的,会买些甜酱黄瓜、酱萝卜之类。自然病中书有会更多关照。

书有不会讲故事,她的肚子里也没有故事可讲,卧病在床会太无聊而得到破例的待遇,母亲给零钱,让书有去胡同里的“书摊”或是“租书店”里租来几本小人书看,那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当然“三国演义”、“水浒”之类的书目是首选,有书看似乎病疼也减轻不少。不过平时,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书摊、书店里那麽多小人书的招贴封面挂在墙上。

父亲在部队上没有转业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要清苦些。父亲一个人留下小半数的钱做自己的生活费。因为他往日的习惯,加上比较严重的胃病,不大能适应军事院校里部队的伙食,也就在吃小灶的基础上,时常给自己再开点儿“加餐”,譬如买些红茶、炼乳、黄油、面包、饼干、鸡蛋之类吧。

我们在家里的人,正餐就比较简单,有时候冬天储藏些大白菜,腌一缸雪里蕻、盖菜、芥菜疙瘩,煸些肉丝炒炒。我们兄弟有时每人多一个鸡蛋,或蒸,或煎,家兄是装了饭盒带去八面槽小学校吃。

每逢月底,家中就有入不敷出的窘境,书有那时倒是毫无怨言。

父亲在解放军部队授军衔之前接到转业的通知。

书有和我一道去万寿路后勤学院接父亲回家。一辆军用吉普车,后边挂了一个带棚子的挂斗儿,书有和行李在挂斗儿里。几个着军装的“首长”要我和父亲一道坐到吉普车里去,我宁可和书有在一起坐挂斗儿。车开起来才知道坐在挂斗儿里啥滋味,挂斗儿只有两个轮子,前边挂在吉普车屁股后头,车开起来,挂斗儿左右甩,人坐在行李上很不舒服,书有搂着我,虽然有帆布车棚,风却也是呼呼的灌进来,从万寿路开进城里,觉得路怎么那麽远。

北京那时的公租房也十分紧张。

外祖父已经随铁道科学院搬迁,住到西直门外的宿舍。

家兄不愿意转学,寄宿在外祖母的朋友陶奶奶家,陶家住在金鱼胡同贤良寺院子里的平房,那儿离八面槽小学非常近——那个小学的旧址就是如今矗立在王府井大街的教堂,那时教堂有院子,四周是平房。

自家无房住,母亲带我和书有城里、城外“打游击”。直到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任职,组织上开了介绍信,时任东城区房管局长的薛子正特批了两间半平房给父亲租住。房子在东单苏州胡同下坡的铃铛胡同,一个大杂院儿的后院。

那年月,东单是个丁字路口,往东没有大街,一条观音寺小胡同直达城墙豁口,也就是日后的建国门的位置。也还没有北京火车站,火车站还在前门。市内公交车只在崇文门、东单、东四一线,长安街到东单就算顶头了,要从东单南侧的苏州胡同自西而东插到底,才能找到铃铛胡同我的家。

这两间半房子在后院,原本是这所“私人宅院”的厨房,房内没有隔断,房顶上还留有天窗,搬进来之前,现糊了纸顶棚,粉刷了墙壁,脚下是碎砖头铺地。搬进来之后,曾请人帮忙在门外边儿用油毡搭了个做饭的棚子。

当年住进去的时候,前后院子合计有十几户人家,“私人宅院”已经是房管局管理的公房。

我们搬进来,家里依然是两张床,其中一张所谓的床,是四块铺板架在两张条凳上,母亲和书有睡;另一张床是母亲成婚时用过的连带有蚊帐支架的一张绿漆大铁床,原配的棕绷子早就坏了,也是要用铺板作床板的,这张床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合睡;两床之间一道布幔而已。铁床架子和几件家具原来存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搬出城时存在朋友家,有了铃铛胡同的房子住,才取回来用。

 

6

父亲由部队转业回家之后,钱放在一起过日子,家里的生活松快些,伙食改善了。

可是,好景不长,书有变得好发脾气了。我不大怕父亲和母亲,但是怕书有。她没有舍得打过我,但是凶起来还是十分厉害的。我知道她待我好,但是我不高兴的是她在家里发脾气,搞得全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来看我家的热闹。

书有的脾气不好本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在我长大些以后,她更多地接触社会生活,身为雇农成分的她朦胧地“觉醒”了,自认为属于翻身了的无产阶级,颐指气使,在她看来耍耍性子,就是“翻身当家作主”的一种体现吧。

书有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否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天然“左派”,又不知该凶成什么样子!

我想没解放之前她来我家,是在寻求一个能抗衡婆家的庇护伞,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地发脾气。

书有的脾气越来越大,应该是从她参加街道组织的扫盲识字班以后开始的。

解放以后,为了让旧社会读不起书的人能够识字,街道居委会办起了识字班——也就是夜校。政府组织人来授课,教文化,同时自然也要宣传人民政府的方针政策。书有在夜校识的字还是有限,但是从此和社会上的人员往来逐渐增多了,不再像过去,只是守在我们家里,围着我转,不大关心外面的事情。

要知道那个年月,别说电视机,家里就连收音机也没有,全院子十几户人家,也就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

书有大约是在心里慢慢领会着“穷人翻身当家做主”的道理,她不是过去的“佣人”了,而应该是新社会的“主人”。

可是眼下,却是一个没有经济收入,不能当家做主的“主人”,这使她不满意吧。于是在颜面上表现出来,时时对炊具、厨具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怒目而视。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们也多少畏惧她几分。

父亲、母亲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我家户籍簿上书有与户主关系,填写的是“保姆”二字,母亲是个有心计的人,认为不妥,眼下,又没钱付薪酬,何以还叫做“保姆”?就请来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当着书有的面,把这件事一五一十从头道出。

母亲的意思就是,过去书有来家里是“保姆”,如今新社会了,我们也没有用“保姆”的经济条件了,彼此在生活上早就平等了,户口簿这麽填写不妥当,请户籍警帮助想想该怎麽变更?

那时,管片的户籍警是柳长生,多年后熬到担任建国门派出所的所长。

小柳同志,当年管片的住户都这样称呼柳长生,了解到自己辖区有个历史上的“国民党将军”,三天两头来家里和父亲聊,父亲客客气气接待。问到不得已时,父亲也点出,组织上有些特殊任务交办。这位小柳同志当即提出父亲的“任务执行情况”要向他“汇报”。

于是,父亲只好向自己的组织上谈了此事。据说,上级公安部门向下打了招呼,小柳同志从此就不再来和父亲交谈了,他知道这儿虽然是住着一个曾经的“国民党将军”,但却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那时候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也就相当于时下的街道“主任”、社区工作干部(不过那时候,街道积极分子是义务工作,没有薪酬,这是二者的区别),还是着重用有文化的人,不像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要“红五类”。

母亲是在灯市口大街“贝满”女中念过高中的,识文断字,所以也曾经是街道积极分子之一,没少和小柳同志打交道。

母亲向小柳同志谈要求变更书有身份的事情,也是实事求是,考虑之后,小柳同志提出填写“朋友”好不好?母亲同意:作为“朋友”,管吃管住,说得过去。书有听了也无异议,于是户籍簿上的“保姆”二字变更为“朋友”。

母亲依然对书有和过去一样,明明白白对她讲:你还年轻,三十来岁,应该出去工作,应该成个家;要是不愿意出去工作,不打算结婚成家,想回原籍,就给你筹一笔路费;要是哪儿也不去,就愿意留在家里也可以,我们穿啥你穿啥,我们吃啥你吃啥,等孩子们长大工作了,给你养老送终。

书有心中到底作何打算,母亲不清楚。但是母亲在为她的离去或是结婚成家做准备:从四季换洗衣物,单的、夹的、棉的,乃至皮袄也给她预备出来,当然是用家里的箱子底儿改的,满满的装了个樟木箱子。绣花被面、枕头也都是全新的。

在书有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请了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们来家里开箱一一审视,母亲说:“书有真的要走,我权当是娘家人办嫁妆,一定要对得起她。”

书有的脾气没有好转,愈演愈烈。

我们住在铃铛胡同后院的时候,她能站在院子里叫骂,把搪瓷盆摔得满地滚;后来搬到前院住的时候,有了里外套间儿。说是套间,外间实际上只是窄长走廊的一部分,向阳面是全幅玻璃窗,本来是房主人的花房吧,不能支床,全家还只能都在套间里睡。书有能趁晚上大家就寝后,一个人去外屋,把进出套间的房门反锁了,指桑骂槐闹腾一夜,你不但睡不成觉,要想去院子里如厕也办不到。

难为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由不得怒道:“宰了她,我去偿命!”母亲扯住父亲,告诫他千万不要去理会,她没有指名道姓,何必去跟这麽个没有文化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再难将就凑合下去了。

母亲的朋友带过话来,说书有在托他们给她另找“工作”。

父亲母亲议定应该去筹一笔“盘缠”给书有。可是平日里已经是过得紧巴巴的日子,父亲要给老家的祖母积点儿钱寄去都不大容易,怎麽办,谁在那个年代又是经济上比较宽松的呢?

父亲想到一个朋友——施复亮,也就是音乐家施光南的父亲,时任共和国劳动部副部长。父亲登门求助,张口借了一百多元钱。那是家里的第一笔数额较大的债务,又过了许多年,才填补上了这一笔亏空。

说起父亲和施复亮的关系,那是在打日本时期,一次,施复亮带了一批青年学生从山西投奔延安,途中遭遇日军,父亲那时正在山西当旅长带兵打日本,营救了他们一行,并且护送他们过了封锁线。

解放以后,是施复亮自己打听到父亲的消息,找上门来致谢,才时常往来。

还有这样一件事,我家在铃铛胡同后院住的时候,隔壁“五一誊印社”作坊的老板娘李大妈,硬要拉上母亲陪她去前门大栅栏廊坊头条一带,去找李明扬,一个盲人,去算卦。

母亲回来对父亲讲:还真是奇了,瞎子算命,当着母亲的面说李大妈“不是原配”,李大妈没有否认,那就是“算”对了。可李明扬还说她家要“吃官司”,吃哪门子官司?

母亲又讲,反正已经去了,也给自己算了一卦,李明扬说母亲犯“小人”,不过“小人”快要离开了。

这话母亲没有对其他人说,但是李大妈却对院子里的街坊讲出了母亲“犯小人”一节。

不知怎麽,这话被邻居传到书有耳朵里,她又闹起来:“说我是‘小人’,要撵我走哇?”母亲忙对她打岔道:你个大活人怎麽是“小人”?别听人瞎说。

而后来的事情是:——

父亲受户籍警柳长生之托,动员“五一誊印社”老板李先生,有什么历史问题,不妨自己主动找政府交代。父亲劝李道:“你还能有什么问题比我的历史问题大?”

父亲很诚恳地规劝,可是没有效果,李怀着侥幸心理依然固我,终因日伪时期做过给日军通风报信的事情至抗日人员牺牲被揭发,被公诉人以“历史反革命罪”起诉,李自辩迫于压力仅仅传递过消息而已。最终,人民法院判处李有期徒刑五年,被送往东北兴凯湖劳动改造。

——又过了没有多久,书有自己找到“工作”,离开我家。

家里借了施复亮等几位亲友的钱,凑起来,数额到底是多少我不晓得,最后全给了书有,算是一笔报答她的“盘缠”吧。

书有临走也不肯说到哪儿去,只是雇一辆人力三轮车,拉走了母亲给她的全部“陪嫁”。那年月,还不时兴出租汽车。

那是在我入读汇文小学之前吧。

前些年,我从堂兄处看到父亲当年写给家乡祖母的一封信:“儿自书有走后经济上甚拮据,故未能汇款寄家,心中甚难过。”那信中提及一件事:表叔纶熙是年由京返乡。经过向原籍表兄查询,得知时在1957年。

书有的走,导致家里开始负债。母亲开始独自操持全家人的家务,洗衣、买菜、做饭,说来要辛苦得多,但是父亲、母亲的居家生活也放松得多了。

 

7

书有不仅人能干,好干净,还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自从离开我家之后,书有时常要回来看看我。每次来必坐人力三轮车,车停在胡同里大院的门口,脚下是买的西瓜、水果,袋子里是糖果甚或点心一类食品,要招呼人帮她从车上拿下来,才下得来车。这些不仅是给我吃,大院子里的小伙伴儿见了也会有份儿。

——那意思是向全院子的老老少少宣告:我现在过得很好,比过去在符家要好。

有家里的朋友在他们住家附近看到书有,告诉母亲,于是得知书有在与王府井大街东侧平行的那条街上,也就是校尉胡同的一家人家里,也还是做保姆,带孩子。

再后来,听说是在一个军队大院里做保姆时,生了病,住医院,动个小手术。主人家因为书有住医院另外雇请了人,工钱自然是给了付出劳务的人。书有出院后,来向主人家讨工钱,发生矛盾,闹到去法院,据说是最后输了官司。

这些败兴的事,书有来我家从来不提。

那年月,书有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一台矿石收音机,要在房顶上拉天线引入室内,再带了耳机子,就能收听到广播电台的声音。全院子的小孩子只有我才有。

在大杂院里我家算是经济条件好些的,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看新闻,那时家里可是连个收音机也没有。

从此,我可以戴上耳机子听广播里的电影录音剪辑,听话剧,听相声,哇!有了这台矿石收音机真是幸福得要死,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买的,后来听说得20元钱左右,爸爸妈妈是不会有闲钱给我买的。要知道,家里还为书有的走背着债。

可能是书有步入社会之后接连作了几家人家的保姆,有了切身的感受和比较,体会到世态炎凉,觉着还是留在我家里更好,哪怕父亲、母亲拿不出酬金给她,于是托了我家的亲朋好友来说情,要求回来。

那一个阶段,为书有来说情的可不只一两个人,她动员了我家里的许多亲戚朋友来讲情,来的人有三姨永芬和姨夫、懂中医针灸的王叔叔、母亲的朋友张伯母、还有外祖母的两位老朋友,等等,他们受托之后轮番来家里替书有求情。

父亲生书有的气归生气,还是心肠软些,认为孩子毕竟是她帮了带大的,外边混不下去,要想回来,是不是就让她回来吧!

母亲却是被书有闹怕了:就算无产阶级,新社会翻身做主人,也不能骑到人头上,把活人反锁在房间里不准出来撒尿吧。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走,既然是你书有自己提出来的,还是就此了断为好。

前些年回原籍时,堂兄交给我一些资料,其中有几封父亲写给祖母的信,除了前边提及的话以外,还有一封信里写道:“李书有(兹治的保姆)亦常回来,每月购回糖果及小孩玩具不少,月中必来一二次,似有想回来的意思,但我们感到她脾气太大,都不愿彼回来了。”

“此间自筹款给书有走后,负债颇多,月入尤不敷出,故无钱寄回,心中至感不安”等语

。书有虽然很想回来,却没能征得母亲同意再住进我家门。

母亲只愿意拿她当成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来走动。

 

8

书有想再度进我家门的希望落空,作“保姆”也不如意,正是在“三面红旗”招展,实行“大跃进”的年代,听说,她进了街道加工厂工作,寄居在什么人家里。

过后,有一天,书有来告诉母亲要成家了,母亲向她道贺。

书有曾领男友来家里见过母亲。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姓许,身材高高大大,但是相貌比书有差,算不上英俊一类,老许前妻过世,留下一个男孩儿,应该小我三几岁,住在西直门内北草场胡同。

先是老许自己的一个表妹对他很有点儿意思,但是容貌大约不及书有周正,最终他选择了书有成婚。

“老许还是贪图书有人长得漂亮而且能干吧!”母亲说。

成亲那天,母亲以书有“娘家”大姐的身份带着我出席婚礼,送了什么贺礼我记不得了。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平房院子里住了好多户人家。新房床上地下干干净净,大红双喜字贴着,很是那么回子事儿。书有工厂的同事、邻居们来了不少人道贺。新郎官老许的儿子隔了小院单有一个小间房间住。

记不得摆了几桌酒菜,母亲和我吃过晚饭才告辞,临别,母亲嘱咐书有:人家老许是老实人,很朴实,真心待你,你不要耍脾气,好好过日子。

记得我小学毕业时,暑假期间,去书有的家里住过一两天,她给我买西瓜吃,买小人书看,夜里睡觉时太热,还躺在我身边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扇芭蕉扇。

书有的继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我们没有在一起玩过,在他家,总是见了我笑笑就走开了,书有嫌他淘气,不懂规矩,好像除了饭点儿给吃喝,就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就是吃饭,也没有与我在一张桌子上,我去住的时候好像也没见到称之为“姨夫”的老许,不知道是厂子里上夜班,还是被书有支开了。

回忆起那个比我小的淘气的男孩子,我隐约有一种负疚感,似乎因为我去他家,挤占了他在自己在家里本该有的位置,这使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在我没有去到他家的日子里,他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也能同我一样得到“母”爱?

和我比,他是一个淘气的男孩子,天晓得,任谁和我比,当然都要比我淘气!

我从小被书有宠着,惯着,不许和马路上的“野孩子”玩儿,只能自己搭积木,听故事,看小人书,再不然自己在床上拿了刀、枪,演打仗的“独角戏”——家里房间小,除了床上,没有我的天地。

直到住进大杂院里,书有走了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一班小朋友,大杂院屋里屋外捉迷藏,支个箩筐撒点儿米等麻雀自投罗网,冬日雪后堆雪人打雪仗,雨后在积水的大院里借排水的名义淌水玩,豁口外(今建国门外使馆区、日坛公园一带)乱石堆里逮蛐蛐,芦苇塘里钓鱼,“德国坟地”(老北京城东南角楼内以西的一片荒地,那年月已经看不到一块墓碑)逮刀螂、蚱蜢,扑蜻蜓,两个半块儿城砖钻孔后穿根杠子比举重,院子里大椿树下打扑克,听老辈儿人在院子里乘凉说古……

虽然有了生活的新天地,却是任何一位同龄小伙伴儿都样样比我“能”,比我“玩”得棒,因为,大院里没有哪个孩子像我幼年时那般被过度娇惯过,因而玩起来我总是比同龄人“差劲儿”。

书有走了,我没了“保护伞”,对于我而言,是解放,也是一种锻炼。

住在书有的家里,虽然又一次受到特别的照顾,却不那么自在,我之后再没有去过她的家里。记得那次从书有家回程的路上,顺路,我特意去西什库北京四中的大门口转了转,算是认认门吧——小学毕业我报考了北京四中,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9

书有的死,是在我考进了北京四中之后的事儿。

先是听家中友人讲:书有两口子不和,为孩子和什么事吵嘴打架,甚至听说书有居然煽了老许的嘴巴,还不给饭吃。老许没有还手,我们替这个有点儿窝囊的男人抱屈。

母亲闻之叹了一口气:“书有啊,这个坏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又过了些时,我见到老许登门来找“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都这样称呼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还说孩子不见了!

问“大姐”可知道孩子的下落?母亲告诉老许:你们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好,书有会来讲,你们吵嘴打架,她自认为是丢人的事儿,绝对不会出来宣扬,因为书有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况且自成婚之后,书有很少再过来了。

言谈中看得出,老许对自己选择书有做孩子的继母,十分懊悔。

又过了些时日,老许来家里向母亲哭诉说,书有害死了他的儿子。

我们全家闻之大惊!

“先是在饭食里下了鼠药,儿子嫌味儿不对,被书有抢过来倒掉了。”老许向母亲哭诉,“后来孩子失踪了,以为他淘气跑到哪儿去了,找也找不到!”

孩子失踪数日之后,看到书有有些反常表现,老许和邻居们报了案。之后,书有被逮捕。老许接到拘留所传话,让家人送被子给书有。老许说,送去了他儿子曾经盖过的一床小被子。

人民法院对书有虐待继子并蓄意谋杀一案判决之后,老许来过我家里一次,我没有在家。那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我和老邻居,童年的伙伴儿维燕聊天,提起了书有,她把当年亲眼看到的情况讲给我听:

“那天老许来,我恰巧在你家里,老许坐在套间里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符大妈在铁床边坐着,老许诉说了法院判处书有死刑的消息,符大妈听到这儿就流了泪……”

“我看过老许手里的三页纸的法院判决书,记得说是书有虐待孩子,用长针扎,不给饭吃,迫使孩子——来福,多次离家出走。最后,是书有骗孩子出去吃了饭,过后,引至西直门外高亮河边,用大块儿煤石砸向孩子后脑,再将其沉入河中……”维燕回忆道,“街坊四邻都很诧异,书有脾气是不好,但是怎么就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当年的维燕是北京女一中的学生。

河边苇塘里泡着一具尸体,两个在高亮河边玩耍的小学生发现后报告学校老师,再报警,经公安局打捞,夜间架起聚光灯现场验尸,脑后外伤,溺水而亡。

老许被要求去辨认,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最后是从孩子的衣着和所缺的牙齿,让老许认出来是儿子来福。

我们全家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唏嘘不已,可惜了一个好端端的男孩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这样早早地死于非命。

书有,你怎么下得了狠心加害于一个孩子呢?

传言:法院本来念书有是个苦出身,要判“死缓”的,后来,街坊四邻痛恨其虐待继子,手段残忍,一致要求“以命偿命”。

最终,书有被判死刑,执行枪决。

母亲在全部事情终结之后,给书有的表姐写了一封长信,把书有的一切经过情况,向她表姐作了陈述。那以后,同书有的表姐也就没有了联系。

听人讲,老许过后又再婚了,还是他的那个表妹与他结了亲。

身边失去了儿子来福的身影,中年丧子的老许日后的生活还幸福吗?我真的难以想象。

书有走了之后,母亲讲起了前边说过的那一节往事:“老肖”早年断言书有不得好死。

约骨头算命,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我不知道。

对于书有的服刑,我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书有,还有那个无辜孩子的身影,总是交替闪现在眼前,随着岁月的流逝,影像渐渐淡漠了。

尽管如此,我仍不免常想:

书有该是以那个孩子跟我比,才招致她的极端不满意吧。我说不清楚对于这个孩子的死,我是不是也该负有某种道义上的“罪”责?

若是母亲当年再次收留书有进家门,这个悲剧会不会得以避免?或许书有也就不会走到伤天害理的那一步,那个无辜的孩子,或许能健康地成长。

书有走了没两年,发生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书有这个雇农成分的天生“左派”倘若还在世,会是什么表现?若是再次走进我的家门,是否会在父亲这个历史上的“反动军官”家里,“造反”,“革命”,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这个,我说不清,也不愿意再去设想会发生怎样的故事。那是一个“红色恐怖”的疯狂年代,谁又能说得清倘若书有在世,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10

书有离开这个世界五十年了,我很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她当年的案卷卷宗,或许这是一种奢望。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查阅到书有最后的供状,看看到底为了什么,她要残忍地剥夺一个9岁孩子无辜的生命?

我们,该从书有的身上汲取什么样的教训?

这也就是我回忆书有,想就书有的一生写点儿什麽的初衷。

多年以来,我始终觉得书有的一生,值得探讨,何以会有那样一种结局?

一个雇农出身的人,由于没有文化,又不肯学习,接受了“阶级斗争”观念的启蒙教育,自认为“翻身做了主人”,却未能挣脱旧思想观念的影响,既不能领会无产阶级政党的政策,又没有一点儿法制观念,最终演变成为一个新社会的罪人,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非常遗憾的事情。

如果能把书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历程加以探讨,应该能让我们意识到普及文化教育和传统道德教育,对公民普及法律知识和树立法治观念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2010年的清明节前夕,家兄和我为父亲、母亲的遗骨作了安置。我联想到书有,我不知道她的遗骨在何方?

我为书有在寺院的极乐堂里立了超度的牌位,我希望能荡涤她的罪恶,使其灵魂脱离地狱,逃出苦海,得以升华,步入天堂。

能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会常想起她,她当年如同母亲一样呵护过我。甚至由于她的存在,使我免于一场灾难,死里逃生——尽管在我成长的几十年间,又经历了诸多“精神上的”死里逃生。

我的家庭,一个旧社会的所谓“反动家庭”融入了新的社会时代;书有,一个赤贫的无产阶级分子,却成了新的社会时代的罪人;社会的发展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书有

记得家里还有书有的一张照片,除此,再没有书有其它遗物。

我找到了这张照片,把她放在这篇文稿里,这,就是我的保姆李书有。

当这篇文字草拟完稿,我曾经通过网络,向法律援助机构,以及司法系统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当年书有的那份死刑判决书,无果。遂前往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分院咨询,院址位于八宝山骨灰堂正对着的那条街上,我被指点进入法院的“立案厅”,经两个武装特警安检,查出我的书包内有一把吃水果用的折刀,被要求暂存于特警身边的筐子里。

在问询窗口我提供案件基本情况,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判决公告,遭冷遇,值班人员要我去西城法院查询。我请教:死刑案件管辖不是在一中院吗?我不想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于是,被告知:只有被告直系亲属委托律师才有资格查询判决书。

一纸曾经公开张贴的死刑判决书,并无机密可言,于今想查阅,竟如同跌入陷井,毫无出路。谁知道你抱了什么企图?谁又知道你是被告的什么人呢?

举目苍天,连一纸公告都看不到,还谈何去阅读案件卷宗?我不知道,何时,何人,能给这篇文字提出的疑问,圈上一个句号!

2010-05-25 记于苏州

2014-03-09 改于北京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24/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高新华

 

17、吴江路天乐坊的汏浴洗澡

天乐坊里每幢房子都有浴缸,二楼卫生间里有个长方型的铁质搪瓷浴缸。夏天还好,底楼厨房间烧好热水拎上去洗澡还勉强能应付。冬天里,人多的家庭应付不过来了,有的人家就会去老虎灶买热水。吴江路菜场里老虎灶是1分钱1热水瓶热水。要得多,老虎灶还可以送上门,我同学姜晓靖家有四个小姑娘,一到冬天,那洗澡的热水就来不及烧,只能让老虎灶送。老虎灶那时是有个手推的热水车送热水,也有用扁担前后两个桶挑着送的。姜家住三楼,那挑夫就会将那满桶的热水挑上三楼倾倒在浴缸里供四个大小姐享用。

那个老虎灶除了1分钱1热水瓶出售热水以外,还有几张小桌子供人在那里喝茶聊天,再走进里面,一张布帘隔开,靠边有个木制大桶,夏天可以提供简单的洗澡,记得好像是3分钱洗个澡。我没有去过那里洗澡,据说都是一些体力劳动者在这里洗澡。

我小时候都是跟着我阿爸去石门二路山海关路对面的卡德浴室(石门二路247号)洗澡,隔个十天半月就去一次。以前石门二路叫卡德路,这个浴室开在卡德路上就叫卡德池,那时不叫浴室,而是称为池,解放后,改名为卡德浴室(后又改名吴江浴室)。由于叫惯了,我阿爸说到它的时候永远是称卡德池。卡德池开设在一个弄堂里,双开间的弹簧门后的左右各还有一个单扇的弹簧玻璃门,玻璃门上各竖写着“北厅”“南厅”,推开这扇玻璃门才是浴池的休息室,阿爸好像永远都是推开南门进去洗澡的。卡德池有上下两层,我们都是在底层洗澡。2角钱一位,在门口买筹子(一根约15公分长,一指宽的竹签,上面涂黑阴刻“卡德浴池”字样)。进去后向服务员缴上筹子,他安排你在空位坐下,等你脱下衣服,他会过来将所有衣服理齐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叉到沿天花板四周装置的一排木橛子上,一般都是挂在你座位头顶上的木橛子,但是有的时候,你头顶上的木橛子正好挂满,他也会挂到其它木橛子上,等你洗完出来穿衣服时,他再叉下来给你,绝不会错。然后你就可以进去混堂(水池子)里洗澡。过年过节,人特别多的时候,上面木橛子都挂满了。服务员就会让你先脱下衣服他用大毛巾裹上放在休息大铺上,等你洗完出来那衣服已经理整齐挂到了天花板四周的木橛子上去了。

卡德池旧址

(原来卡德池已经了无踪影,这里已经是新建的小区和宾馆,高新华摄于2019年)

休息厅与混堂有一扇镶嵌玻璃的木门隔开,在这木门前搁置着一大推木拖板(像日本人的木屐),你挑一双穿上就可以进去了。混堂是一只约15平方米的水池,约1米深,水温刚刚好可以将身子泡在里面。水池大池约可容纳十几个人同时浸泡,大池的尽头还有一排烫池,水温很高,有些洗澡的人就在那里撩一些烫水上来烫脚。池子周围是一个宽约1尺半,高约1尺的大理石围边,人可以躺在那里请擦背师傅挫背。整个混堂雾气弥漫,空气稀薄,2米远就看不清对面的人了。在那里洗澡除了哗哗的水声,还不时听到远处有人在叫“擦背、擦背”,那是有浴客在水池里泡一段时间后叫擦背师傅帮他挫背了。隔一会儿,那里就会传来噼噼啪啪的敲背声。敲背声绝不是单调的连续响声,而简直是一首有节奏、有音调的打击乐。空心拳、实心掌敲啪在肥腻的赘肉上或尖削的硬骨边,发出来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时缓又骤的击打节奏更是构成了悦耳的打击乐曲。那趴在水池边被挫背的浴客会在这美妙的打击乐曲进行中浅睡一会儿。打击乐停,他会起身将缠在手腕上的竹牌子递给擦背师傅以示结账。

此擦背竹牌子是事在买洗澡筹子的时候一起买好的,你在买筹子的时候,售卖员总会多问一句:要擦背伐?

混堂里面实在太闷热,空气也很稀薄,待不多久我就要逃出来。逃到混堂的隔壁,那里还有一排台盆供洗头用,于是我和阿爸再在这里冲洗一番就出来了。从一只大的铅皮箱里捞两条蒸得火烫的毛巾,抖动一下吹一吹热气,擦干身子坐在原来放衣服的铺位上休息。那个休息的床铺就像东北的大炕一样,一长溜,宽约1.5米,每隔2米左右搁一个小茶几。每个洗澡的人约可以占据50公分左右位置。有的浴客就会点上一壶茶水,坐在小茶几边悠悠地与人聊天。我们只是坐在那里收收身上的汗就起身回家了。如果你不点一些吃的东西而坐的时间很长,服务员也不会直接赶你走,而是再次抛过来一条热毛巾让你擦把脸,那就是逐客令了。再不起身走路那就是不识相了。

尤其是过年过节前夕,洗澡人特别多的时候,你更要识相。

那时一直有个疑问,我阿爸与那些操着带有苏北口音上海话的服务员都很熟,进去出来都有热情地打招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从来没有问过,成为了永远无解的疑问了。

每逢过年过节,那门口排队洗澡的队伍长得不得了。尤其是女的,洗一次澡居然要排3个多小时。真正是排队排到天荒地老了。所以女的去卡德池洗澡都是一家子女眷或隔壁邻居结伴而行,可以在排队时家长里短地闲聊打发无聊的时间。

再后来,有人发明了浴罩,一个长长的圆形塑料浴罩改善了冬天洗澡的温度,大家更多的就在家里洗澡,不去浴池了。

顺便说说,那天乐坊后搬进来的新居民为了这个卫生间里浴缸的使用与原居民产生矛盾的,也时有耳闻。发小周一平家原来与前楼张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和睦无争,后来搬进一家新居民为卫生间的使用与周家姆妈频生龃龉,后来那个新居民竟然发展到动粗,因此那个新居民还被当时警方拘留多日。

 

18、吴江路天乐坊的电影圈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住在吴江路天乐坊真的是很幸福的,如果你喜欢看电影,那就是老鼠跌在米缸里。

以吴江路天乐坊为原点,画一个一公里左右为半径的圆圈,周围电影院之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从吴江路58弄向北通过静安大楼穿出去,马路对面就是新华电影院。

朝东走一公里,大光明电影院

黄河路拐弯,长江剧场

西藏路南京路口红旗新闻科教电影院

西藏路六合路口大上海电影院

西藏路汉口路口和平电影院

新闸路慈溪路口西海电影院

江宁路奉贤路口美琪电影院

南京西路陕西路口平安电影院

石门一路延安路口瑞金剧场

延安中路555号儿童艺术剧场

长乐路茂名路口上海艺术剧场(兰心大戏院)

淮海路茂名路口国泰电影院

淮海路嵩山路口嵩山电影院

淮海路龙门路口淮海电影院

浙江路福州路口浙江电影院

这样数数就有16家电影院可以随便选选。

原西海电影院旧址

那个时候每个电影院的宣传都是自己做的,不像现在由电影发行方统一印制海报。比较下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新华电影院的海报画得最好。每当有新电影上映,新华电影院都会在电影院大门两边的宣传栏张贴由他们自己制作的大幅海报。这些海报主题突出,画面冲击力强烈。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电影海报画面特写颇多,从电影中截取一个场景或人物,以极富冲击力的特写镜头形式突出电影内容或风格。常常使人产生观看的冲动,实在是给人印象太深刻了。其次是国泰电影院的海报,也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其风格偏重于欧洲古典油画风格,偏暗的调子常常诱使你产生一探究竟的欲望。作为在这附近最为高档的大光明电影院的海报宣传却并不出挑,流于平庸,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光明的海报位置设置也不理想,设在其散场出口处的墙上,离开大光明正门好一段距离,且不大。而那些平安电影院、西海电影院的海报则更等而下之了。

新华电影院旧址,现二手奢侈品商店寺库

文革前我所看电影中记得最清楚的是《飞刀华》。但这部电影上映不久就叫停,说是电影放映后引起不少副作用—很多小孩模仿飞刀华,拿着小刀乱飞,造成了一些伤害。

文革开始后的电影就没什么选择:《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奇袭》,《小兵张嘎》。

这些电影每部都起码看过三遍以上,那是无奈。

文革中期反复观看八个样板戏电影,那是被迫。

文革后期开始忙着反复观看当时有限的外国电影。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南斯拉夫电影《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看不见的战线》,《卖花姑娘》,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印度电影《流浪者》、《大篷车》,墨西哥电影《叶塞尼亚》,以及苏联电影《十月革命》《列宁在1918》等。

反复观看,是因为聊胜于无。

以后又一部不漏地看了《春苗》、《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创业》、《海霞》、《金光大道》等新拍的电影。

那是因为饥不择食。

天乐坊小朋友看电影后最开心的就是学电影里的台词,喊着电影台词在天乐坊弄堂里大力奔来跑去:

 

600工分

不是我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鬼子进村了,请各自为战,不准放空枪

鬼子偷地雷喽,

别看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

你拿的什么书?歌曲集。什么歌曲集?阿丽拉

马尾巴的功能

我胡汉山又回来了,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

 

记得最为神秘并虔诚地观看的电影是《三本五十六》《啊,海军》等内部参考片。那个时候,进场的时候都是谨慎肃穆状,说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这些反面教材。看完出来,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是慕名奇妙的躲闪,在路上谁也不先开口评论。

那个时候,我是混进去看的,因为小孩是不能进去看被批判的内部电影。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豹子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遮眼法,竟然让我混进去看了这些被批判的电影,还包括《武训传》。

那时的电影用一盒一盒的电影胶片拷贝在放映机上放映。电影发行公司发行的电影拷贝并不是一家电影院一套,而是多家电影院根据各自排片时间错开共享一套拷贝。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各个电影院跑片员骑着摩托车,后轮书报架左右两边挂着装着电影胶片盒子的两个大帆布袋,飞速地在几个电影院之间穿梭,在规定的时间内取拷贝送拷贝。

后来我去电视台工作,上海电视台播出的电影也是受制于电影发行公司的排片计划,每天的电影也是要由跑片员骑着摩托车与各家电影院之间来回穿梭取片送片。我的好兄弟叶超先生刚进入上海电视台时就是干的这件营生。每天在上海马路上骑摩托车疾驶,无论雨雪,无论酷热,并凌厉寒风里。有一次狂风暴雨中,我亲眼看到其顶着瓢泼暴雨骑进电视台大门,全身完全湿透……

回想叶超兄弟的经历,真正体会到:

不经风雨,哪得彩虹满天。

电影没有什么可看,小朋友之间却流行起一个猜电影票价格的游戏,千方百计找来旧的电影票票根,就那电影票票根正面电影院的名称、日期、座位、场次等猜背面的价格。最便宜有5分的票价(西海电影院有的时候就有5分电影可看)。每个小朋友都用纸自制一个放电影票票根的夹子。将旧电影票票根插在格子里,让对方猜,猜中价格就可以将此被猜中的票根归为自己。当时我有个小学同学胡金民(住华顺里),那是猜电影票一只鼎,熟知各个时期电影状况,也清楚各电影院档次,电影票一猜一个准,因此也赢了很多电影票票根。收集的电影票票根蔚为大观,装满了好几只电影票夹子。

那胡金民也是曾经下过很大功夫的。不仅收集很多旧的电影画报,还收集了更多的电影说明书。那些64开大小,印刷粗糙的电影说明书当时每个电影院上映新电影的时候都有出售,好象是1分1张。看一场电影当时也就1角,或者1角5分,1分1张的电影说明书我还舍不得买。那些买的人看过也就扔掉了。所以这些电影说明书能保存下来的很少,比较珍贵。

胡金民经常研究这些收集到的资料,从中分析和熟记电影场次、价格等,以保持其在猜电影票领域里的龙头老大地位。

更需要记一笔的是看电视。那时在大中里大弄堂的中间部位(从1947年年的地图上看大约在31号的位置),有一个电视放映室(向阳院?)。一只约18英寸黑白电视机搁在一个架子上,约1米五的高度,用拉杆天线调谐画面和声音。买票进去的人坐在一排一排的长凳上。整个场子约可坐80人左右。门票3分,我记得在里面看过一部电视里放的电影《战上海》。

文化贫瘠年代,老鼠是跌入米缸里了,但米却没有几粒。

好沮丧。

现在吴江路天乐坊周围还有什么

新华电影院、西海电影院、长江剧场、红旗电影院、平安电影院、嵩山电影院、淮海电影院、瑞金剧场、上海儿童艺术剧场、木偶剧场、上海杂技场

通通消失!

繁华褪尽,心也随之苍凉了起来。

 

19、吴江路天乐坊的人文环境

围绕吴江路天乐坊的人文环境默默地熏陶着你我。

从旧地图看,静安区处于上海市的中心地带,而吴江路天乐坊可以说是中心的中心了。

围绕着吴江路天乐坊,有着丰厚的人文资源,而住在吴江路天乐坊那时的我们却有点熟视无睹,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工艺美术

上海美术展览馆 ,天乐坊的东面,成都路以东。

文革中绝大部分时间是闭馆的,文革初期曾有一段时间开放了贴大字报和大走资派的漫画像,谁都能进去观看。我一个三年级的小孩在里面钻来钻去找漫画看,对大字报的内容一点兴趣也没有,印象中都是酣畅淋漓的大字,密密麻麻,还有很多红叉叉。但是那些漫画画得很是到位,那些走资派的特征都抓得十分准确,夸张得活灵活现。后来,美术展览馆也偶尔安排一些革命画展,曾经展出过很多领袖画像,包括曾经大力宣传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那个展览展出期间,参观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排队排到了仙乐斯广场里面还绕了几圈。后来才知道,当时是单位里组织观看的。

文革后期有一期美术展览给我留下永远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即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的盆景铅笔素描展。陈教授以木工用的扁铅笔画盆景素描,利用木工笔的扁笔锋塑造了苍劲的树干、松针、陶盆。其独特的画法当时绝对给我以震撼。

那个时候,看画展的人很少,诺大一个展馆好象就我一个人在那里驻足观看。

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油画家颜文梁和他的油画。

也是可悲。

 

大型广告画廊

靠近成都路的南京西路,有一个非常大的广告画墙,所属好象是上海广告装潢公司。在文革前,这里曾经换过多幅巨大的广告画。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五和针织厂的天鹅牌汗衫广告,不仅在墙上画有优雅的天鹅和碧水潺流的池塘,在这画墙前面还有一片沿画墙的大绿地,绿地宽约5米,长度与画墙一样,还放着好几个雕塑大天鹅。

文革中,大幅商品广告没有了,出现了政治宣传画。每当换新的宣传画时,总会有两个画师搭上高梯,扒在上面画个不停。每当那时我总会在傍边观看许久许久。

有两幅政治宣传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幅是类似于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前映出的厂名衬底:连续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

另一幅是毛浙东着军装带军帽侧面头像的木刻版画。

原大广告画墙,现医学生殖中心

(高新华摄)

 

上海工艺美术品服务部

大光明电影院隔壁是上海工艺美术品服务部。说是服务部,却有四开间的门面和两个楼面。所出售的工艺美术作品(商品)都是当时精美的工艺品。苏绣、端砚、象牙雕刻、真丝手绘围巾、银器、红木小摆件等琳琅满目。很多商品是需要有关部门审批件才能购买。最令人难忘的是门市部大橱窗里的大型象牙雕刻。硕大的整颗大象牙搁在也是精细雕刻的红木架子上,整颗象牙上雕刻着精细的峻山柔河,茅舍闲人,虬枝繁花,石桥牧牛。

除了象牙雕刻大件,还陈列有精湛的软木雕挂屏,晶莹剔透的玉雕。这些工艺品常常让我这样结伴而去的小孩流连忘返,在橱窗前一看就是半天。

原上海工艺美术品服务部

(高新华摄)

 

集邮门市部

静安新村西隔壁是一开间的集邮门市部。这里不仅有小朋友还经常有大人在那里驻足观看柜台里的邮票。这个集邮门市部好象文革一开始就关门了,要买记特票都去石门二路邮局或四川路的邮电总局那里了。

 

娱乐场所

上海杂技场

上海美术展览馆东隔壁就是坐落在仙乐斯广场内的上海杂技场。文革中,上海杂技场出足了风头,那时候上海曾经举办过多场歌咏大会,许多歌咏大会就是在上海杂技场举行。那时的歌咏大会我们都无法进入,全都是组织入场。每当举行歌咏大会就会有很多大客车鱼贯驶入大广场。歌咏演唱的歌声嘹亮,甚至传出了杂技场在南京路上远远飘荡。

文革后期,每天晚上,门口的大广场上停满了大客车,一车一车的外国来宾在这里观看除样板戏以外的中国舞台艺术(杂耍)。那个时候除了样板戏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让来访的外国人消遣了,只能看杂耍。那些演出的动物:老虎、狮子、大象、猴子等就圈养在杂技场和花鸟商店后面。

文化贫瘠至此,前无古人。

原仙乐斯广场,现已无广场,成为一栋楼的楼名

(高新华摄)

 

儿童木偶剧场

仙乐斯广场西侧还有一个上海唯一的儿童木偶剧场。小时候还有幸进去看过匹诺曹的木偶剧。

人民大道西藏路口对面,还有一个上海市工人文化宫。

再多走几步,延安路西藏路口就是大世界了。

王家沙点心店对面是静安区少年宫。由于场地有限,只有学习优秀的小朋友能进入一次,我曾有幸走过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红军道路。

 

翼风模型飞机材料行

仙乐斯广场对面是远近闻名的翼风模型飞机材料行。吴江路天乐坊里许多小朋友都是那里的常客,小小的店堂经常挤得水泄不通。那里不仅有成套的模型材料出售,还有好多散件材料提供。我们一起去的天乐坊小朋友常常买一些散件材料回来自己加工做一些简单的飞机、小轮船。

开心得没日没夜。

翼风模型飞机材料行

(高新华摄)

 

花鸟商店

仙乐斯广场东隔壁是当时上海最大的室内花鸟商店。这个画鸟商店长约20米,估计有十个门面。里面的店堂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各种花草动物,那叽叽喳喳的鸟笼挂在走廊两边。店堂里不仅有植物花草、多种鸟类,还包括大大的金鱼缸,养了好多头顶大绣球的金鱼。一些小动物,如兔子、蛇、乌龟等也有在店内出售。小时候也经常去看看玩玩,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那里非常臭!现在回想起来,鼻子底下还有飘出瓮臭的味道!

虽臭尤香!

上海图书馆的隔壁就是一个很大的人民公园。

 

人民大道

人民公园南面,就是当时上海中心--人民大道。当时的人民大道比现在的人民广场面积大,尤其是东南面,那里有个硕大的野足球场。天天有好多孩子在那里踢足球。足球场边上是个露天的信鸽交易市场,很多信鸽爱好者在这里交易信鸽。我有一个小学同学蒋国瑞(住华顺里)的哥哥就是养信鸽的,我有时也会跟着他去信鸽市场闲逛,他那时告诉了我好多信鸽知识,因是纸上谈兵,自己没有去实践养几只信鸽,那些当时听了眼睛都发直的新鲜知识现在都忘记了。

现在想想,人民大道当中那条走49路公交车的车道可能是当时上海最宽的一条弹格路了。

 

书香满街

南京西路新华书店

南京西路往西,新华电影院斜对面,业华里隔壁是四开间门面的南京西路新华书店。文革前书籍琳琅满目,文革中没有什么书出售,都是红宝书。文革结束后图书开禁,许多世界名著获得重印,如《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复活》《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欧亨利短篇小说集》等等。那天开卖的时候,排队购买的队伍长得不得了,从新华书店后门(业华里)开始,沿着南京西路往东,从静安大楼穿过来,一直往天乐坊弄堂向大中里排去。那时候我也排队购买了好多这样的外国小说,有好几本翻开来一看才知道以前看过的。原来在文革中看过的好多书都是没有封面的和封底的,有的前面几页也撕掉,结尾也没有。那本小仲马写的《茶花女》、杰克伦敦写的自传《马背上的水手》就是这样,整本书看完,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开头是怎样的。那本基督山恩仇记后面约有五分之一没有了,后来在重印的书里我才能将那后面的结尾看完整。

 

上海旧书店

在南京西路江宁路口还有一家我经常要去的是上海旧书店,这是一家一开间门面的小书店。这小旧书店非常吸引我经常去的原因是开架售书,可以直接从架子上取下书籍翻看。要知道那时的新华书店全部都是闭架售书的,书放在柜台后面或柜台里,要看就要营业员拿给你,拿出来的书翻开来看看却并不是你所要的,老是麻烦营业员拿书绝对是不行的。所以我在那旧书店里有的时候一待就是半天。我中学班级里有个同学华福的父亲就是这个书店的营业员,我很想让他帮我介绍介绍,但一直没有机会。

原旧书店,现海龙镇广场大门

(高新华摄)

 

少年儿童书店

南京西路石门二路口德义大楼底楼东南面有一家少年儿童书店。在这个转角的图书店上方,竖立着几个硕大(每个字高约1米)的奶白色书店招牌字,这是宋庆龄亲自题写的店名。小的时候也经常进去看看,没钱买,看看橱窗里的小书封面也感到幸福无比。更不能忘怀的是这德义大楼朝向南京西路东南面的二楼墙面上,每隔一扇窗的窗边都竖立着一个高约2米的石头人偶雕塑,大约有十来个。文革初期在扫四旧时,被拆除用大吊车吊了下来,后来也不知道这些石头人偶雕塑被弄到哪里去了,非常可惜。如今,那些石头大雕塑人偶的底座还竖立在那里,如愿意怀旧,各位还可以去瞻仰一番那些仍存在在上面的石头底座。

上海少年儿童书店荡然无存

(高新华摄)

尚存的德义大楼人偶雕塑像底座

(高新华摄)

 

上海市少年儿童图书馆

再往东走约500米,在南京西路茂名路口的一条弄堂里,静静地安置着一幢带花园的大别墅,那就是目前仍在开放的上海市少年儿童图书馆,也是宋庆龄题字。是当时热爱读书小朋友的极好去处。

上海图书馆

花鸟商店斜对面的黄陂路口就是上海图书馆了。文革后期,上海图书馆是开馆的,但是只能阅读没有外借。只能是成人进入,儿童不能进入。后来悄悄开放了借阅证的办理,凭工作证可以办理一张借阅卡,每次能借2本,借期2周。我赶紧去办了一张。那时图书馆也没有什么书可借,我就每次都借鲁迅的书,鲁迅全集基本上都看过了,至于那些文革中出版的小说,如《牛田洋》、《虹南作战史》等不像小说的小说也就是一天看一本的速度读完。

 

乐声嘹亮

市百一店的乐器柜台

市百一店四楼有个很大的乐器柜台。文革中没有书读,很多小朋友就去玩乐器,那些民族乐器因其价格便宜,入门容易而广受欢迎,二胡、竹笛等学习的小朋友特别多。那两个民族乐器柜台永远挤满了人,店堂里悠扬的笛声从早到晚响彻不停。

也是我们小时候经常驻足的好地方。

延安西路的上海音乐厅。历史悠久,雅客云集。

 

体育健身

青海路东隔壁的上海市体委,那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足球场和标准跑道(文革后期成了上海电视台的新址),在润康邨入口的右手边是羽毛球馆,左手边是体操房和举重馆。

在图书馆黄陂路边上的一排红砖洋房也是体委的举重训练场地。

陕西路威海卫路那里是静安体育场二场。

润康邨对面的体育用品商店,可能是那时上海第二大的体育用品商店了,更大的那家开在淮海路上。

 

新成游泳池

润康邨对面的新成游泳池可能是上海第二大的标准游泳池(第一应该是上海跳水池)。

小学里有个沈老师是教我们体育的,所以学生游泳事项也归他管,每年夏天都有游泳训练班开设。那个时候一期训练班10次,交5角钱。我参加了一期就不参加了,那5角钱的花费不好意思再向父母开口要了。后来沈老师再组织训练班的时候就要我每次都跟他去新成游泳池,等全部小朋友都进去后他就推着我向检票员示意说是他带来的帮手,于是我就可以免票跟他进入新成游泳池。他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为什么要带我去免费游泳,而且进了游泳池以后他也不管我,由我自己跟着一起学游泳。到现在我还是非常感激沈老师体恤我家庭困难所给予的不让我难堪的默默帮助。

原体育用品商店及原新成游泳池的位置

(高新华摄)

现在想想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上海电视台要硬插到吴江路天乐坊的隔壁来,原来也是想蹭蹭老旧的、浓郁的人文氛围啊!

想想过去,吴江路天乐坊人沉浸在如此浓郁的文化包围圈中,受到过多少熏陶?

在今天的太古汇里再走进走出三十年,也沉淀不了那时的醇厚!

如今,

翼风模型飞机材料行、南京西路新华书店、上海图书馆、静安区少年宫、上海美术展览馆、上海市体委大足球场、上海旧书店、集邮门市部、新成游泳池、体育用品商店

通通消失!

还剩下什么?

今天不住在此,还惋惜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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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朱峰

 

目录(书名原为《在阳谋的祭坛上》)

第一章 千年戈壁

1.达坂城的姑娘

2.给周总理的加急电报

3.批错的新娘

4.推荐上大学

5.挨了耳巴子没处伸冤

6.哈族牧歌

7.万里寻档案

8.斯诺和右派都没有胡说

9.枪打出头鸟

10.写交代材料写成了大组长

11.那年月的会

12.让我交代什么?

13.我心中的神

14.改名与浇水

15.野胡萝卜

16.达坂城首富一家与大木头

17.每年总会收到的贺岁卡

18.窗户纸一捅就破

19.我经历的“诉苦会”

20.她嫁到吐鲁番去了

21.蒋介石说台湾是中国的

22.他还是被抓了回来

23.翻身不忘共产党

24.牧场文革鼎盛期

25.右派裁缝学雷锋

26.收听广播的风波

27.伟大的五个指头

28.舐犊情深

29.失火不敢救

30.七亩变成七千亩

31.轮番睡大觉

32.冰山行

33.水

34.光棍俱乐部

35.我和邓小平比谁的错误大?

36.张明娃倒帮忙

37.大老梁捻毛线38.大老梁逮虱子

39.挖树、砌渠和肠梗阻

40.背煤往事

41.要求一劈两半的女人

42.埋人和吃糖

43.大肥肉与地震

44.对大肥肉的报复

45.边疆杂忆

46.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47.败家子的胡折腾

48.问君护短到几时

49.刘文宏逮骚胡

50.给地主讲的地主的故事

51.小朱峰、毛选五卷、打飞机

52.好友乌斯满江

53.读报引起的疑问

54.深山中的孤寂

55.孤独的年和丹书铁券

56.闲事与改造

57.上访北京城

58.右派分子上讲台

第二章 万古荒原

59.从中央到边疆

60.难忘的西大林

61.狗拿耗子的乌托邦

62.老贾与李涛

63.阎王也会讨厌我

64.好友吕林的往事

65.究竟是谁抢谁的钱

66.我要开除他的“右籍”

67.周庭秋与王澍田

第三章 迷茫怪圈

68.回北京到北航

69.回到北航以后

70.盐城、南京、上海、北京

71.我要做块试金石

72.上坟与铲标语

73.尿炕、一场白日梦和爬楼梯

74.流通部的人们

75.外国人是你爹?

76.该由谁来回答?

附录:父亲和拉锯区的故乡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台湾银行正门

--作者:张祖淦

 

一九三九年九月,在西南聯大會計室工作剛一年的父親考入“中央銀行總行行員高級訓練班”,畢業後隨即奉派在湖南、福建等地方的分行。一九四五年十月,臺灣光復。父親與同事數人一同由央行電調臺灣,參與接收日偽臺灣銀行並任中央銀行臺灣區行設行人員。因時任臺灣省行政長官的陳儀不同意大陸四行(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在臺設行,竭力保留臺灣銀行並繼續發行臺幣。於是接收後在臺北設臺灣銀行總行並在臺各地設分行。父親等原央行的人就以臺灣省長官公署財政處“借調”之名義在臺灣銀行任職。期間陳儀為培養金融幹部,舉辦“臺灣省幹部訓練團”,並親自任主任,父親也曾任銀行組講師,主講《公庫法》等。

以下有幾張歷史照片。兒時父親講解過照片內容,回憶良久卻始终記不確切。

《臺灣銀行接收紀念冊》封面

上图: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五月二十日 《臺灣銀行接收紀念冊》封面

(以下歷史鏡頭均保存在此紀念冊中)

接收、设行人員全體合影

上图:接收、设行人員全體合影 左一是筆者父親

疑為原臺行日人

上图:疑為原臺行日人

似日方人員移交文件

上图:似日方人員移交文件(經臺行經濟研究處查證確認,右下為嚴家淦先生。)

移交儀式中

上图:移交儀式中 左邊端坐者應是中方接收要員 右邊站立的似乎是日人在作交接陳述

時任臺行總經理張武(公武)

上图:時任臺行總經理張武(公武)

作者父親當時征集的同仁簽名

上图:父親當時征集的同仁簽名(在紀念冊末頁)

臺灣銀行總行全體同仁合影,背景為臺灣銀行總行大樓

上图:臺灣銀行總行全體同仁合影,背景為臺灣銀行總行大樓。前排右邊著深色上衣者為父親。父親在背面墨筆記有“臺行總經理張武先生因公東渡全行同仁爰集議拍一全體照於民國卅五年八月十四日攝於臺北市正在修繕箿理之總行前門門口…於公庫部”。 今日此樓犹安在。臺灣銀行網站有現在大樓局部圖,尚可辨認往日風貌,民國三十六年舊臺幣上亦有此樓。

下图:將此照右下部放大:

同仁合影局部

台湾银行正门

上图:今日臺行網站上之大樓局部圖

民國三十六年的舊臺幣

上图:民國三十六年的舊臺幣

泛黃的舊照片記載了逝去的歲月,畫中諸君恐怕多已作古。惟有那臺行的 head office building 依然矗立,見證了、並繼續見證着臺灣的歷史變遷。在網上查到的有關參考資料:

戰後,設於重慶的國府對於如何接管臺灣有兩派意見,一派建議完全與進駐其他“淪陷區”相同,設立“臺灣省”。另一派則主張在臺設立擁有軍警等特別公權力的“特別行政區”。當時的中國領導者蔣介石先生采納陳儀《臺灣接管計劃綱要》中的意見,設立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負責接收臺灣,全部公署行政人員初定為2000名。但最後接管計劃中的規劃並未完全實施,長官公署制度集軍政大權於一身而為人詬病,甚至被稱為“新總督府”。

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發表終戰詔書,二戰結束。同年8月29日日蔣介石任命陳儀為“臺灣省行政長官”並於9月1日於重慶宣布成立“臺灣行政長官公署”與“臺灣警備總部”。同時命陳儀兼任“臺灣警備司令”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後,國民政府決定在臺灣發行“中央銀行臺灣流通券”,於十月下旬頒布《臺灣省當地銀行鈔票及金融機關處理辦法》,規定:臺灣省的銀行鈔票,由政府分別面額,定價分期收換;其定價及收換期間,由財政部公告;臺省內敵人設立的金融機關,由政府指定國家行局清理接收。隨後,中央銀行在上海趕著印制了二十六億臺灣流通券,備赴臺軍政機關使用和收換舊臺灣銀行鈔票,並遴派人員准備赴臺設立分行。陳儀反對這種做法。入臺前他建議蔣介石:“臺灣貨幣金融暫維現狀,中央銀行在臺設行為期尚早”,希望暫不插足臺灣,並表示“臺灣貨幣應由臺灣銀行繼續發行,如中央不予贊同,則當商請中央銀行委托臺灣銀行發行,由中央銀行派人監督”。入臺後,陳儀經過實地考察,更堅定在臺實施獨立貨幣體系的決心。他致電行政院秘書長蔣夢麟,說明根據臺灣目前的情形,“中央銀行此刻決不宜來臺設行發行,致與臺灣銀行發生競爭,使弟無法控制,以致通貨膨脹,幣制混亂,物價高漲,人心動搖”。希望通過蔣夢麟向行政院長宋子文疏通。最終,國民政府行政院下達指令,同意臺灣省「目前幣制應照陳長官所擬辦理」,准予暫繼續使用臺灣銀行券流通,終於取消原定發行的“中央銀行臺灣流通券”。將這套紙幣旋即被銷毀。在銷毀時有極少流出。這是只能在大陸找到的臺灣紙幣。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熊景明

 

八十年代,殃及几乎每个家庭的文革刚过去,邓小平复出,大众松了一口气,以为否极泰来,中国从此走向正路。而今,这个时期及后来出生的中国人,大多数对文革认识模糊,以为是一场走资派和造反派之间的斗争。轻飘飘一字“前三十年”雾霾一般,遮蔽了一段整个民族误入歧途的惨痛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健忘症并非始于此时。五十年代,近代中国历史上伤害最大,时间最久的一场战争才过去几年,“从此站起来了”的中国人锣鼓喧天声中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奔跑,社会翻开崭新的篇章。对日寇的仇恨,对“蒋匪帮”的斥责,代替了对历史的探究,对战争的反省。待到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许多幸运地躲过战火的一代人,才惊觉自己对抗战的了解肤浅且偏离事实。我们受到的教育中,缺失的不仅是真实的历史,而是历史展现的是非曲直,是挫折与痛苦唤起的对人性与制度反思。

王鼎钧这本书“记述由一九四二我前往抗战后方期,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位置,我对中国社会所做的见证”。他称之为“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与生命对话”,不仅给我们留下抗战时期沦陷区的真实记录,更是启迪思想,开启智慧的读本。

 

流亡中学

山东1938年沦陷,在家仇国恨的驱赶下,年轻人留下还是离去,对大多数人而言,选择很明显。千叮咛万嘱咐后,告别,上路,《昨日的云》在这里合上最后一页。少年这一去好像断线的风筝,父母的牵挂、游子的思念无处寄托。和王鼎钧同时从山东逃到安徽阜阳的学生以千计。1937年,日军大举侵华,国军节节败退,民众开始大规模逃亡。几百万难民向西南,西北撤退,其中有数十万青年学生。“流亡是一种潮流,流亡青年千万百万,流亡很苦,很孤独,有事业壮烈,危险”。

成立流亡中学是国民政府是政策,国民政府教育部自1937年12)月起,筹建收留沦陷区和战区学生的学校。由政府负担学生的教育费用及生活费。书中引用陈立夫的回忆录《成败之鉴》说他不顾行政官员反对,批准了救济战区青年的方案。由国库支给贷金支持青年人上学,五万多名中等学校的学术赖以完成学业。流亡学生后来多达20多万。“这一笔庞大的费用,在国家财务支出上仅次于军费”真有点难以置信,需要查证。捉襟见肘的国民政府将年轻人的教育看得很重,则是事实。抗战期间,“弦歌不缀”成为官民共识。

流亡学校不仅为逃出敌占区的青年生提供教育,也给了一条生路。于是成为远方的一盏明灯,不愿做亡国奴的年轻人,收拾行装,冒着被拦截的危险,投奔过去。

流亡中学一共22所,按成立的先后秩序排名。王鼎钧进入的第二十二中是最后被政府接纳的一所。学校的创立者乃二十八集团军司令李仙洲,山东汉子,一位抗战期间出生入死,战功煊赫的将军。战争打起来,中日军事力量悬殊,西方国家态度暧昧,政府中不乏与日本讲和的呼吁。李仙洲这样的军人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誓不投降。建立流亡中学,表现出长期抗战的恒心,中华必胜的信心。“青年是麦苗谷种,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谷”,他以自己的信念和行动在驻地安徽阜阳说服当地士绅,得到他们的支持,成立流亡中学,收容山东逃出的流亡青年。

学校收容了二千二百人,校门口一副对联:“培养国家元气,拯救陷区青年”,横幅为:“众志成城”那是抗战时期最响亮的一句口号。高昂的斗志填不饱肚子,抵挡不住寒风。“那时我们生虱子,长疥疮,喂蚊子,冬天穿着单衣挨冻,蹲在风沙中吃‘抗战八宝饭’”。这种参杂了稗子,沙子,虫子的“八宝饭”,也不够吃。艰苦的生活比起长途跋涉,已经算好日子。

读抗战时期民众的回忆录,感觉一部抗战史,好似一部逃亡史。书中提到同学的家长经历录抗战史上最悲惨的一次撤退,黔桂大撤退。“百万难民沿铁路线逃走,一路上多少人冻死,被土匪打死,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人流从名将张发奎眼底经过时,这位铁汉潸然泪下”。两年的流亡中学生涯,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路上。作者称之为“跟着摩西渡红海”。从黎明到昏夜,没命地奔,走着走着睡着了,眼睛闭着,脚在走。

 

战争与人

冬天到,寒衣未到,学生穿着单衣,咬着牙。“冷和饿,是离家的年轻人在战争中学到的最深刻的哲学”。两年中,王鼎钧得到的教育更多来自战争的环境。

他对战争的见闻,有别于我们从电影小说那里看到的是非,爱憎分明,好人坏人清楚的故事。“战争是什么?是离别,是劳碌,是疾病,是饥饿,是欺骗,是殴打,甚至是死亡。但是,战争有是什么”是忍耐,是锻炼,是担当,是觉悟,是热情,是理想。”战争中,成功抑或失败排除了怜悯之心。

“日军对焚毁村庄有极大兴趣,似乎像孩子过年放烟火一样着迷,他们所到之处必须留下焦土废墟才算不虚此行。那些木头建的百年祖居,转眼烧光”。这些日本年轻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同样受到爱与尊重的教育。战场上,敌人的土地上,心中曾经有的天使不见了,魔鬼被释放出来。

训练他们的教官伸出五个指头,说四个,你必须说四,他说六个你非得说六,“这就是救国秘方。绝对服从!无理服从!黑暗服从!”服从的代价,除了敌人的残忍,还有我们自己的残忍。人人应当吃苦,不必管人他人疾苦。战争轻视人命,不仅是敌人的人命。抗战是血写历史,不仅仅是同志的血,也不仅仅是敌人的血。“抗战!抗战!你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隐痛”。

1944年,蒋介石发表从军文告:“凡是立志革命,决心报国,来与我共同患难共荣辱,来做我部下的青年,我必与之同生死,共甘苦,视之入子弟,爱之如手足”…王鼎钧读到这里大哭起来,决定投笔从戎。历史这样记载:抗战后期,情势艰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倡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一部分应征入伍的青年学生加入中国远征军,参与滇西缅北战役诸役,荣立战功。另一部分青年学生被编入青年军的十个师。1945年8)月日本宣布遵照《开罗宣言》无条件投降,青年军继而转入国共内战的战场,由于中华民国政府在内战中失利,许多知识青年战死沙场。

王鼎钧幸而活下来了,随国军逃亡台湾,再远走异邦……

 

战争中的农民

抗日歌曲《游击队歌》绘制人口,传唱至今。中学时歌咏比赛,每个班级唱一首自选歌,一首指定歌,就是它,至今还记得这首歌将我带入的高昂情绪。“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70多年来亿万人这么唱,大概极少人会去想:可能吗?王鼎钧在《昨天的云》里,已经描述过给游击队送给补养,还得受凌辱的农民。就连他自己也直到七十年代,才觉悟到农民在战争中的付出。沦陷区遍地游击队,分别有共产党,国民党,土匪“立地成佛”,五花八门。这些人吃的和穿的,都是老百姓送上去,称之为摊派。游击队员每天要吃饭,不只一餐,故摊派天天有,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作者看到一份资料,说抗战后期,河南有两百四十多种摊派,名目稀奇古怪。正规军队给及,也主要来自农民。军队扩建,军费不足,“大兵的待遇很低,政府只能养他们一半,他靠不法手段来取得另外一半,坏习惯被纵容,贪念就止不住了”。汤恩伯在河南成立的挺进纵队,属于地方武装,政府不发军饷,“就地取财”。这样的挺进纵队有五十个之多,老百姓认为他们比日本人还坏。当时有夸张的说法:“宁愿日军烧杀,不愿汤军驻扎”。可以想象,加入这些纵队是人,应当有许许多多是为了拿起武器,和日本人去拼命。所有的雄心壮志,都抵挡不了饥肠辘辘的无奈。

替危难中的国家尽义务,天经地义。本来就不事生产的学生没什么可贡献的,农民不同,全国人要靠他们种出的粮食生存,他们必须无私奉献。而战争中树立的绝对威权向没有权力、只有义务的农民夺取时,往往没有约束:“人民的忠诚度越高,执政的人在下达命令的时候越容易掉以轻心,草率从事,统治者的权力越大,他的左右亲信越容易透过服从的方式窃取自肥”。作者提到共产党善于与群众结合。他们一方面也必须由百姓供养,但队伍深入民众之中,平等待人,这一点,打动了百姓,成全了他们。

战后,一位美国军事顾问到沦陷区和战区视察,得出的结论是政府几乎忘记了农村。农民贡献最大,战后对他们照顾最少;学生则备受瞩目,实则没有多少贡献。战争胜利后,一直到共和国成立,到中国崛起,农民一样是垫脚石。政府和社会的眼光,一贯地向上。

 

抗战、内战

热血青年参军报国,父母难以舍割,忍泪送上征尘。加入国军、共军,完全是机缘。“人人以为殊途同归,谁能预料到这一步跨出去,后来竟是刀山血海,你死我活”。“可怜的老百姓,可爱的青年,他们怎能预料,他们以后用很多很多时间互相厮杀”。过年前读黄仁宇的回忆录《黄河青山》,我第一次理解这个简单,荒谬而残忍的事实,好像开了脑洞。两位作者打开了历史的这一页,再翻到下一页,将看到那些投笔从戒的爱国青年,因为加入的是国军,如果他们去到台湾,在那里终老,不问活得如何,即便终于活到可以重返故乡,多半只能去爹娘的坟前去跪拜,去哭诉几十年的思念。要是留在大陆,参加过蒋匪军的历史是一口黑锅,他们自己背上,子女也得背着。对普通士兵而言,战胜战败,殊途同归。

我们这一代人头脑中的抗战历史关键词频率最高的大概是:“日本鬼子”,“杀光、烧光、抢光”,“卖国贼蒋介石”,“八路军”,“地道战”,“地雷战”。2000年后,社会上出现“关爱老兵”的民间组织。今已老迈,因为“历史问题”而受屈辱,生活在贫困中的国民党老兵,一下子受到关注,虽然没有人向这些过去的功臣道歉,迟来的尊重已经令他们受宠若惊了。

“正面战场”这个字在不知不觉之间令人明白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不仅仅是八路军和游击队。抗战中牺牲的将军,国军超过200

位,共军有一位。抗战时的国民政府所在地陪都人尤其敏感,拍下纪录片,国民党军队首次以正面形象出现。更有六十多位民间人士集合起来,花了两年多时间,画出80米长的长卷“浩”,用历史图像颠覆了教科书。

改革开放以前,大陆中国人接触到的资讯和文字及影视作品中,国民党军官一向以反面角色出现(想来台湾人看到的共军也一样令人厌恨),到2000年后,电视屏幕上渐渐地出现了国军中的正派人物。王鼎军为我们描述的,是真实的个体,他用了不少笔墨记叙细节,告诉读者李仙洲“不烟不赌,一向追求秩序,服从权威,处事开明公正,是我们心目中的标准军人”。他引述蒋纬国主编《国民革命战史》,写到常德会战。国民党“守军弹药用尽,以木柄铁矛守城拒敌,把阵亡官兵的衣服脱下来穿在稻草人上,迷惑敌人的空中侦察。十二月十三日,国军吧日军完全击败,城内只剩下余程万和三百残兵,满脸血痕。余部的三个师长都阵亡了”。

另一个令我惊讶的情节是国军试图收复山东,遇到的抵抗除了日军,也来自在另一种旗帜下武装起来的中国人。一九四三年,山东沦陷已经第五年。“西望南师又一年”,终于盼来了国军入鲁。这其实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孙悟空进入铁扇公主腹中。事前张扬,日军和共军(可以说敌方与对方),早就有所准备。

“入鲁并不顺利,日军出动空军和装甲车截堵,共军也倾力伏击。日军共军本是敌手,但在防堵国军入鲁一事,理异心同,彼此各行其是,不谋而合”。“杨虎城大军又河北南部紧急投入鲁西战场,伏击成功,李仙洲终于无功而还”。

“那时在山东,不论国军共军,面对敌人的时候,背后已无朋友”,腹背受敌。

山东的战局是中日对抗加国共对抗。作者查阅国共双方出版的山东抗战历史,到后期,书中所记几乎就是国共战史。抗战胜利,山东境内亲国民党的势力几乎全

被消灭,通往东北的道路由共产党控制,于是战后到东北接收共军捷足先登,加上苏联违反国际协议,用接收的日军武器装备共军。一个山东沦陷区的输赢,关乎后来中国的命运。对沦陷区的百姓,乃至游击队,目标都是赶走侵略者的两大势力的互斗,什么主义,意识形态扯不上关系。

抗战胜利,兴奋是暂短的。多年煎熬之后,终于盼来了抗战胜利,终于可以再见久别的父母乡亲。他的家八年沦陷,现在沦为另一个惨烈的战场,这回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厮杀。流亡中学二十二中的两千多学生中,只有几十个人回到山东。王鼎钧的父亲托人捎信,让他一定不可以回去。流亡学校是国民党办的,他的家乡此刻是共产党的地盘。这是王鼎钧的叙述中最令人动容的情节。

许倬云在《历史大脉络》(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中,沉重慨叹道:“抗战期间,中国茹苦含辛,撑过了空前的灾难,后世的中国人为此哀恸,也永远不忘!“这八年苦战,中国已经精疲力竭”“伤者未起,死者未葬,军人不能解甲复员,又卷入国共内战,自相残杀,达五年之久”“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日本侵华巨灾,其后遗症远未有尽期!”“今日撰写本章,强压心中悲恸。少年时期所经历种种,不断重现眼前,唤回的血光泪痕,如锥心泣血,不能自已!盼望今日此书读者,八年巨灾长记在心,任何战争,都是灾难,愿我子孙,永远远离战祸”。

 

与生命的对话

作者尽可能用诚恳的态度对待过去是这本书的独特之处。追溯细节,不试图去讴歌什么批判什么,不放过并不光彩的真实。他告诉你到后方读书救国的年轻人,不到三年,怒火转移对象,搞学潮,尽职的师长成为打击的对象。书中描写应征入伍的青年学生“借着军服,好像伸手就可以够着国家,抬腿走得进历史”,尚未做出牺牲,便趾高气昂地对待百姓。

四十年后,作者才意识到,他们当时接受的教育,认为只有对国家的责任,没有对老百姓的责任。“目睹蝗灾,水灾,触目皆是灾民,师生并没有几天出动帮助灾民行动”。“我们只想到自己:我是爱国学生,应该得到尊重;我是流亡的孩子,应该得到同情;我是兵,应该得到供应”,“一九四九年以后,“外省人”逃到台湾,用同意的心态和当地人相处,受到教训,才有一系列的反省、修改”作者不断反思自己的思想行为,记录战乱中一所流亡中学坚苦卓绝,描写了人性可爱和不可爱的两面。

与生命对话,令作者思考生命的真谛,人与国家和社会的关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人是交响乐队里的团员。团员一定要服从指挥,但他离开乐团仍然是音乐家。而螺丝钉,若是从机器上脱离,就成了垃圾。”人在群众之中容易迷失自己,产生幻觉。会有“既自卑又自负,既伟大又渺小”的情怀。

作者纵有天赋才情,苦心劳力,写作是时机不再,无法成全一部可以传世之作。两岸人民的交往通讯被人为阻隔30年后,终可互通鱼雁。一九八二年起,连续四年,作者对大陆“展开连续四年的通信搜索”。各地的“侨办”重视台湾同胞的请求,将二百多封无法投递的信件递到收件人手中。那时视为当然的工作,今天听起来就是奇迹。可以想见那些垂垂老者接到50年前同学少年来书的激动,他们的回信成为这本书重要的素材。

如有天助,王鼎钧幸在为时已晚之前,联络到他们。王鼎钧念念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及其教诲,对自小教过他,影响过他的师长同学也一一记在心间。远走台湾、美国,却始终等待回报的机会。他寻访故人,并非只为写书。对那些失散四十载后,得到鼎公书信,收到他寄来的钱和录音的乡亲故友,这意外令他们何等动容,一字一句凝聚的情谊足以慰平生。

鼎公也翻查了大量书籍,包括地方志,名人回忆录,和藏有大量历史细节的《文史资料》汇编。“我从这些事件里走出来,现在又借着阅读走进去。我中找到日期、地点、某人的名字和数目字。如果这是一部“学术著作”,恐怕注释会比书的正文还长。

鼎公的四部曲具有学术研究的严谨可靠,文学作品的优美,回忆文字的真切动人,为国人留下一部生动的抗战史补充教材。

2016-11-15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熊景明

 

痖弦,《痖弦回忆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书令我们从人文的角度了解当代中国历史,了解台湾老兵。作者是台湾著名诗人。17岁参军去了台湾,待终得回乡时,父母墓木已拱。“我妈妈病危时,曾对她的好友四娘说:‘你如见到我娃明庭(我的小名),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硬是彻底的绝望!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长、这么残忍的隔绝,绝对的隔绝,连书信都不通的。战争的惊心啊,小孩子不懂。到了中晚年,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痛。尽管从军后的六十年在台湾日子过得还算平顺,但想到老家,想到亲人,那伤痛是永远无法痊愈的”。

 

顾彼得,《被遗忘的王国》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为俄国人Peter Goulart,1924年随母亲来到上海。1941年派往丽江,主持当地“工业合作社”项目至1949年。原书是英文,1957年出版。80年代初我在香港读到,惊叹不已。我在云南长大,从不知道那里有过一个如此令人向往的神奇“国度”。1992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了中文版。最近捧读,再次为之打动。如果没有这本书,我们也许永远不知道丽江那美丽的山山水水中曾经孕育出独特的纳西社会,纳西文化。作者具备探险家的眼光和勇气,却与怀着猎奇心态俯视少数民族的外来人完全不同,他全身心融入当地社会,享受与形形色色的当地人的友谊,兴趣盎然地对待工作,他觉得在如诗如画的丽江找到心目中的天堂,准备在此度过终生。他以诙谐而严谨的笔调,生动地写下自己的经历,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婚嫁,节日的习俗,仿佛知道这些人和事,将来会消失,会被遗忘。他前往丽江之前数年,有位喇嘛预言他将去这个他从未听闻的地方工作。他去了,体验过,写下来,似乎也是天意。

 

庄秋水等,《通往北京的道路》

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20。

加拿大医生白求恩1938年来中国参加抗战,一年多后病逝。我们从小熟知这位伟大的国际友人,却未曾听闻那些毕生在华工作,对中国19世纪下半叶开启的现代化做出贡献的外国人。这本书讲述了其中五位的故事。

曾任晚清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d,1835-1911,他在中国住了50多年,1854年来到,1908年离开。

曾任中国第一所高等学校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美国人丁韪良,William Martin,1827-1916年, 在中國生活了62年,1850年来到中国,1916年在北京去世。

《泰晤士报》首位驻华记者,曾任袁世凯首席政治顾问的英国人莫理循,George Morrison,1862-1920,1897年来到中国,1919年回英国,次年去世前,还念念不忘再回到中国。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式汉语拼音法创立者,英国人威妥玛,Thomas Wade,1818-1895。他1842年来到中国,在这里生活四十餘年。

燕京大学创立者及首任校长,美国人司徒雷登, John Stuart,1876-1962。他生於杭州,1949年无奈离开中国。

他们大多笃信宗教,其使命感令其在艰难的环境坚持下来,渐渐由衷地喜欢这个国家和人民。每个人的故事都独特而感人。他们对历史人物的和历史事件的观察与记录的独特角度有趣而令人思考,让读者看到历史书上没有的,远离我们的那个年代的许多细节。

庄秋水和她的伙伴们,追寻这五位杰出人士的足迹,拍摄了与书同名的五集纪录片。阅读和观片给人不同的感受和收获。本书的写作风格轻松活泼,文字简练干净。庄秋水是著名的历史人物作家,另外三位作者何书彬、徐宵鹰、韩松均保持同样的水准,看得出乃团队功夫与功力。

 

李菁,《沙盘上的命运》

三联,1917

太好看了。先在网上看到其中一篇“我的公公陈立夫”。 我们从小就熟知的,将中国人民的财产变为私产的“四大家族”之一,居然1950年后在美国养鸡20年,太太做辣椒酱卖。文章根据陈立夫儿媳妇的口述写成。本书讲述了十多位民国时期风云人物的遭遇,其中最为精彩的篇章包括在台湾蒙冤坐牢25年的远征将军李鸿,跟随汪精卫而误入歧途陶希圣,另一位甚至丧命的曾仲鸣,西康王刘文辉等。由他们的后人讲述的故事自然只是一面之词,而他们大起大落的人生折射的历史令人扼腕。

作者的口述史写作堪称典范,看得出她在采访前做了很多功课,研读相关史料,成文后核对史实。李菁做编辑出身,克服了一般口述史拖泥带水的毛病。看过不少关于汪精卫的文章和书,有些谜团要靠推测才能明白七、八分。本书写1938年的汪精卫,了了几页,非常有说服力。

抗战之后内战,同一批军队官兵八年之后,未能解甲归田,疲敝不堪地举起枪来,对另外一群中国人。作者自然无法去解读这段历史,书的第一章:一寸山河一寸血,分别描写抗战中三大战役、战场。讲述远征军的60页,是本书最长也最下功夫的一篇。对内战,则只讲了不同人的命运。那是我们可以想得到,而至今不能细细审视的一段历史。

 

刘齐,《我的串联生活》

深圳报业集团,2017.

文革开始时,作者是一名沈阳的初中学生。作者以当时的日记为依据,加以他对细节形象的描写,让我们从一个少年人的视角,看到中国那场”史无前例“的变故, 留下被当今大多数过来人因不堪回首而渐渐遗忘的往事。这位“一张白纸“样的少年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在当时教化下形成的的观点、思想和情绪,今天看来匪夷所思。而同时又那么积极向上,充满激情。一切像假的,一切都是真的。悼念哥哥去世一周年的文章是这样结尾的:愿哥哥,黄泉敬先辈,再学马克思。

作者的父亲是沈阳日报副总编辑,文革开始就被打成黑帮。他这个黑崽子被同学打个半死,一点没有影响他从13岁到23岁对领袖的无限崇拜,并成为一颗超级合格的革命螺丝钉。1975海城地震,他被从工厂抽调去参加抗震救灾,日记中写道:“再一次决心:为抗震救灾斗争豁出自己全身肉,满腔血,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前几天,觉睡得太多了(平均六小时左右)从今天开始,要再减太一小时,抓紧工作,抓紧斗争“ 他的日记,当时的文章中充满这样的表白,今天读来好像滑稽小品。然而也有它的延续性,例如那些三什么,四什么,五什么…大概要等历史翻过一篇回头看,才会觉得啼笑皆非。

书中处处暗藏玄机,妙不可言。1969年初中生刘齐到辽北山区插队,“我最关心的战争区域有两个,一个是越南,一个是珍宝岛。越南太远,全国盼望打战的知青那么多,再需要人也轮不到我。珍宝岛就不同了,据说苏修T62坦克的速度极快,从边境开到我默默插队的辽北山区,也就是一阵风就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去你妈的镰刀锄头”。

他常常当时严肃的事后面的荒谬巧妙地揭示出来:“那时的大寨,简直就不是个村子,是圣地!大寨农民种的好像也不是庄稼,是经验,是典型。印象中,除了毛主席太忙,林副主席机毁人亡之外,国家领导人几乎都到过大寨”。可圈可点。

作者后来上了大学,去了美国,再回到中国。他对历史,政治和社会的认识贯穿书中,耐人寻味,而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因为他“批判”的对象,是青少年时代的自己,他带着理解和宽容,看待幼稚、虚荣等等人性的弱点,让读者看到民众如何被社会运动所利用。

他从骨子里的幽默,经历了土、洋插队,炼得炉火纯青,令人一边读一边笑。

书的开篇讲到四姐弟假扮成同学,参加串联的故事。像那时许多年轻人一样,哥哥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刘卫东,即保卫毛泽东的意思。弟弟对他伪造的串联介绍信十分佩服:“这四点太妙了,刘卫东真不白给,又机智又英勇。毛主席啊毛主席,你往沈阳市和平区这边看一看,你真该也让刘卫东来卫一卫“ 书中不乏点睛之笔,“文革“再厉害,终于压不垮人们对正常生活的渴望。魔鬼的巴掌捂得再严,总有漏光的所在。这个光,就是人性”。从未读过对文革经历如此精妙的描绘。

熊景明 2020-07-24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熊景明

 

共和国的孩子

此书的英文版被英国《金融时报》评为为2019年十大好书,有人誉之为一部史诗。其内容和中国20世纪下半叶进程的相关性,叙述之朴实无华,生动流畅,不愧为一部精彩的民间历史。历史跌宕起伏,形成无数中国人的戏剧人生。倘若有史景迁那样的史家要用个人的经历来表现这个时代,此其人也。

单伟建的父母均出生于山东的寒苦农家, 父亲虽没受过几年正规教育,却熟读《史记》《资治通鉴》之类古书,此乃传统中国的耕读之家。父亲后来成为海关总署的工作人员。1954年,单伟建一岁时,举家来到北京。在严父慈母的庇荫之下,幼小的男孩对50年代的政治动荡和随之而来的饥荒,没有多少不安的记忆。1960年,他幸运地进入当时中国最好的小学之一,遇到的老师、得到的教育,令人羡慕。

1966年小学刚毕业,这名少年为升入中学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国家则几乎在一夜之间进入动荡,此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延续了十年之久,给民族带来的灾难罄竹难书,影响至今未能全消除。这名小学生“本来一门心思要考上最好中学。升学考试废除了,我多少有点失望。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永远都不会有中学可上了“。他和同学到处去看热闹,看到”破四旧“焚书,看到老师被斗,被打死,看到小朋友的父亲自杀。他跟随长他几岁的同伴挤进不要钱的火车,完成了革命洗礼“大串联”。

今天的读者也许难以明白,为什么做父母的不对儿女讲讲是与非,任由他们去瞎胡闹。只有过来人,才知道当政治的洪水泛滥时,逆我者亡,人人自危。此时,思考和理智往往被革命旋风刮走了。13岁的“小屁孩”及伙伴在中央领导所在地中南海墙外“安营扎寨“,用破纸箱和木棍搭窝棚,日日夜夜蹲在里面玩耍聊天。虽然那时没有手机,周围都是“手足“,在崇高的目标激励下,新鲜刺激,呆多久都无所谓了。他们挑战的是国家主席,比起多少年后围某地立法局、警署的青少年神气多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同样的情怀。

 

“放逐”戈壁

本书着墨最多的是作者在内蒙戈壁滩度过的,炼狱一般的六年。90年代我去甘肃参加扶贫项目,第一次见到戈壁,奇怪为什么这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还有人烟。当地人给我讲个笑话,说有人大学毕业,从北京分配到这里,在车上打瞌睡,到达后惊呼:这么快就来到月球上了!除了没那么多坑坑洼洼,的确相似。

将大约1,700万城市青少年送到穷困的农村地区去做苦工,剥夺了他们受正规教育机会的非法、将千千万万家庭拆散的,违反人性的举措称为“知识青年下乡运动”,简称为“知青运动”。16岁的单伟建只有50公斤,瘦得像根竹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此时成为内蒙古生产兵团第二师十九团五连的一名兵团战士,在这个不毛之地,与300名15岁到21岁的男女青少年一道“服劳役”。 读回忆录和小说最大的不同,是不必那么心慌,知道作者最后没有饿死,没有冻死,没有累死。而且我已经知道本书作者是一位成功的金融投资家。读到他描写睡在结冰的湖面上搭建的帐篷里被冻僵,被饥渴折磨的痛苦,连续31个小时挖渠的各种经历,我常常停下来,翻到书的后面,看看他去到美国后的舒坦日子。

我读过《古拉格群岛》,读过杨显惠描写右派劳改营“夹边沟”的书,看过艾晓明拍的纪录片,读过我的干爹黄湛写的北大荒劳改营的经历…。对单伟建描写的,吃不饱,睡不足,在冰天雪地做苦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惨状并非第一次听闻。身体所受的折磨之外,生活中没有任何娱乐,也无书可读,只有无休无止的训话、训斥。然而,那些苦役犯都是成年人,而戈壁滩上备受折磨的是些还在发育时期的青少年,他们本该在父母身边,在学校上课,与同伴玩耍。只因为独裁者的一句话,就要到这里服苦役。而且这些青少年被告知他们要一辈子在这里接受再教育。 失去对未来的憧憬,最难担待。

对此,我有深切体会。我比作者长10岁,1968年大学“毕业”被集中派往云南南方的一个军垦农场,同样成为一名兵团战士,种了两季水稻,三季小麦。我比他幸运多了。那里气候温润,土壤肥沃,第二年后,自力更生,生活得到改善。 然而,那也是我人生中最为不堪的一段经历。当时我母亲卧病在床,我却不能请假去看望她。想家快想疯了,于是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每天只喝水,不吃饭。终于在一天早上晕倒,准假去县城看病。我将自己的回家的计谋告诉医生,得到他的配合,可以回家一周。母亲坐在病床上,看到我蜡黄的面容,眼泪立刻落下来: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多年后我自己做了母亲,才体会到当年她如何地为子女的处境何等揪心。读到单伟建的书之前,看了他在伯克利演讲的视频,讲到他天寒地冻时去割芦苇,拼死完成每天的工作量。我心里想,他母亲知道的话会多么心疼啊。看来母亲是知道的。书里他写到,母亲为他缝制了一双绿色布面,羊皮衬里的手套,戴上手套割芦苇容易了许多。这双手套上应当有母亲的泪痕吧。

建金字塔,修万里长城,挖大运河,都由当时的苦役或奴隶完成。后人去参观这些人类的伟大工程,往往不去多想建造者悲惨的人生。但无论如何,他们的血汗铸成的丰碑,见证了人类的文明。单伟建和他的300个小伙伴在戈壁上的劳役,则得不偿失。千辛万苦种出来的粮食,比撒下的种子还少。 这残忍的闹剧年复一年,进行下去。荒诞是文革的特征之一。房屋着火,最重要是将毛主席像抢救出来。我在军垦农场时,住在茅草房里,火灾的危险大。有个女生悄悄与我分享她的妙计:将人民币夹在毛选(毛泽东文集)中,逃跑的时候,可以正大光明地首先抢救出来。

《走出戈壁》也是一部十分励志的著作。比单伟建大三岁的李荣田对他说过:浪费时间就是对自己犯罪,这成为他毕生的行为准则。 对40后(也许更早)到60后在大陆出生的读者,作者令我们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 柯察金。 他的话我们均能背诵,奉为真理:“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生活,因为即使是一场暴病或意外都可能终止生命。它是这一、两代人中许多人具体的特征,有待未来的人研究,起码我本人深受影响。

单伟建相信,无论在任何境况之中,都必须尽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如此的性格,令他每次命运来敲门的时候都有所准备。在最艰难的条件下,他都没有放弃自己最大的嗜好,阅读。天道酬勤,他的付出最终有了回报。书的开篇,写到一个小故事。他小时候将手电筒失落在草丛中,父亲命他去找回。直到天黑都没找到,小男孩坐在草地上放声大哭,“恰在此时,我感到屁股硌到了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我的手电筒”。读到这里,一贯“迷信”的我,相信他此生会逢凶化吉。的确,看来他从小都得到命运的眷顾,一生中,遇到无数贵人,并与一位开朗、美丽、智慧的女子喜结良缘。他的努力加运气,令他成为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他那些可爱,出色,历经磨难的小伙伴们,而今安在?

 

历史无法掩埋

单伟建终于幸运地多年之后走出戈壁。 这场1968年底开始的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延续了将近12年,到1980年5月,当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胡耀邦提出不再搞上山下乡,10月,中共基本上决定过去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故乡城市。准确地说,这是一场”强制放逐城市青少年的政府行为,在中外历史上绝无仅有。它影响了一代人青少年,造成上千万家庭的不幸。

1981年6月27日,党中央通过过了“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唯一一份承认文革错误的中央文件中,没有一个字提及影响深远的知青运动,没有一句话对全国的知青和他们的父母道歉。2000年后,知青回忆录大量涌现,这批人陆续退休后,常常欢聚一堂,人生虽然不不尽人意,晚年大都衣食无忧,谈起当年,就像“忆苦思甜”,“青春无悔”成为主旋律。当年没有选择,谈不上后悔;个人这么想可以平衡心理,少些伤心和失落。对于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历史是照料未来的明灯,需要将它擦亮,而非令之蒙尘,将之掩盖。知青运动和文革不可不反思。

2014年5月1日,已经两鬓苍苍的当年逃港知青,在香港大鹏湾吉澳島鬼吊角,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坡上,凄凄荒草从中,立了一块简易的石碑,纪念当初冒险游泳渡海逃往香港,葬身大海的同伴。 此后,每年今日他们租一条船,同去祭奠。2016年,文革过去六十年后,我随他们同去。一路听他们讲述当年的惊险故事,生、死、爱齐全。船离岸100米左右,好些位年过花甲的男士,纵身跃入海中,向岸边游去。

内地文革研究几乎成为禁区,连回忆录的出版也成问题,似乎没人谈论,这段历史就不存在了。现在的政府虽然不提及毛时代的错误,但在政策上,在行动中,早就改弦易辙。人民生活大大改善,赢得许多人的拥戴,但坚持对过往的错误“不割席”的话,恐怕难以赢得信任,尤其在言论自由的香港。 香港的占中运动和后来更激烈的动乱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大多数大陆背景,经历了大陆文革的人及他们的后代,反而不赞同街头运动,尤其反对暴力。我们与本地人的区别在于拉开了距离看历史,感恩最糟糕的时代结束了,珍惜今天的进步。即便问题多多,却不能一蹴而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解决。香港中学不教授中国历史,不知道是否与无法阐述毛时代的历史有关。不了解历史,不可能了解现实,难以培养出民族认同感。

 

美丽的两国缘分

书的全标题为《走出戈壁 我的中美故事》,下半部主要是作者在美国做访问学者,念书,教书的经历。经过戈壁滩上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磨练,在异国他乡受到的挫折和困顿算不了什么。 一片青葱的美利坚,所到之处,舒适安宁,见到的人,均以笑脸相迎,简直像个童话故事。美国人以爱心接纳这个来自红色中国的年轻人。他的遭遇像电影或小说里编出来的,不信请自己去读。当然,每一步走来,他都踏踏实实,依然是那个争分夺秒,从不敢松懈的小子。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种瓜得瓜。

单伟建的美国故事,体现了中美两国一段美丽的缘分。当我捧读此书,为美国人对我们这位穷留学生的友善感动时,听到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发表对华政策演讲,看来目前的美国政府否定过去对中国的友好。单伟建是中国和美国共同造就的千千万万人才之一。他们中回到中国的“海归”,除了自身的经验和本领,给中国带来的观念和游戏规则,拉近了中国与西方的距离,令双方受益。 大部分赴美留学生,尤其是博士生,都选择留在美国工作。根据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的数据显示,2018年6,182名中国籍博士学位获得者中,有79.4% 打算留在美国工作。人才对两个国家的贡献,无法像贸易数字那样计算,却不能低估。

初闻此书作者身份,有些奇怪。这位私募基金主管,替客户操心其万贯家财,压力之大,不足为外人道。这个行业中,不少人50岁上下就退休了,此人怎可在日理万机的生涯中,抽出时间来写回忆?书到手,更为惊讶。本书按时间顺序,共29章,每章开篇交代当时的政治、社会背景。对复杂的历史背景的裁剪、取舍是很大的挑战。这并非作者的专业领域,能如此到位,颇不容易。我们中心收集有200本左右知青回忆录,3千多本这个时代的人写的个人历史。还没见过这样的写法。

作者将沉重的话题写得清新可读。他没上过中学,没有受到中学语文课灌输给学生的形容词的影响,语感和词汇直接来自他阅读的名著,也许因祸得福。单伟建有天生的幽默感和形象思维能力,以及可贵的细节记忆能力。有朝一日拍成电影,场景都无需另外写了。上苍赋予他的天分,成长的环境,不凡的遭遇和种种缘分,更由于他毕生不懈的努力,成就了这个人,这本书。

2020,7,30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刘德伟照片集说明

刘德伟先生出生于1912年,在2005年去世,是一个跨世纪的老人。

刘德伟先生是中国第一代社会工作者,几乎经历整个上世纪中国社会的跌宕起伏。刘德伟先生去世后几个月,她的回忆录《一粒珍珠的故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民间历史》网刊在连载刘德伟先生回忆录的时候,发现限于版面,她所留下的几百张老照片无法进入书中成为插图,而这些照片经过刘德伟先生亲自所作的文字说明,本身就是生动的图像历史。我们希望找到一个地方展示给大家。

我们因此增开一个图像栏目。展示刘德伟的照片和以后能够找到的图像照片资料。

在此,我们感谢整理扫描这些照片的殷晓骏先生。

刘德伟在生前同意我们公开展示这些照片,我们深深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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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母亲、我的少年时期

刘郭文昭与刘健民合影

1-1 我母亲刘郭文昭在清朝末年经我外祖父友人彭寿松秘密介绍入孙中山先生所组织的同盟会,她的功劳在于一贯将我曾祖父刘玉璋公在福州市的知府官邸的最头一进房屋给同盟会和哥老会作开秘密会议的地方。玉璋公当时最宠爱的是我母亲这位长孙媳妇,由她来负责管理这四代同堂的家。民国成立后彭寿松任福建省都督,派我母亲为福建省流县知县,我母亲因当时怀有我而出生在即坚决辞去此职。彭于当年被袁世凯谋杀,我母亲失去了这样一位知遇上司,没有想在政治上有任何地位,只望中华民国能打倒帝国主义,实现男女平等则满足了。

父亲刘健民

1-2 这是我父亲刘健民将军五十余岁所摄,当时他任国民党第十军军法处少将处长,从不受贿,一日察其前任留下一犯人并无罪,故释放,该犯人因感激在被褥中留下千元作谢,我父亲不收,但此人已不知去向。不久武汉长江涨大水,灾民住在屋顶上,我父亲嘱士兵将此款全部用于救灾上,而且告诉我们手足五人:“任何来到你手中的钱都不属于你,而属于天,是天要你代他使用于适当的地方。”我一生谨记着他老人家的这句话。

母亲刘郭文昭

1-3 我的母亲刘郭文昭于清光绪年间,在福州秘密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她为的是男女平等和打倒帝国主义。

1936年刘德伟母亲生日来庆贺的全体青年们合影

1-4 1936年我妈妈生日来庆贺的全体青年们合影

刘德伟14岁刚读完初中一年级

2-1这是我14岁刚读完初中一年级,适逢1926年国民军北伐统一了中国,那时是国共第一次合作,我深受当时满街出售的共产主义小册子的影响,崇拜列宁。当时所有的教会学校都关了门,我舅父介绍他的一位英国朋友,一个英文日报的主笔教我英文,他属英国保守党,他天天改我的英文日记,痛恨我对共产党的赞扬和对国民革命军的崇拜,因此我们师生天天在改日记上的错时,就为政治思想吵架,他骂我a fomale bolshevik(雌的布尔什维克份子),我骂他为hard boiled conservativist(保守党的死硬派),但是他还是要教我英文,还是很喜欢我这个小姑娘,而且不收费。

刘德伟与数学老师林小姐在圣希理达女子中学外国女教师宿舍门口

2-2 我与数学老师林小姐(Tomlin)在圣希理达女子中学外国女教师宿舍门口。我的数,影响了我一辈子的为人。有一次高二年级时我考了个59.5分,她硬没加0.5分让我及格,这样认真的老师教育我学很差,因此我见了她的背都害怕,可是她的品德正直、公平,一丝不苟做一个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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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熊景明

 

一座座刀削斧劈般的山峰,陡峭险峻,喘急的涧水溪流从山间奔出,汇流成川。川边狭长的谷地上人烟稠密,白云深处亦住有人家。百姓生计之艰难,不待言说,他们在地动山摇之后,却引起举世震撼;大灾大难中表现出的勇气,面对伤逝的镇定,劫后余生的达观,令人感动不已。爱和善意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升华,让我们在人性光辉之中,看到民族的希望。

北川中学五层教学楼轰然倒下,校长刘亚春组织及时逃出来的师生救人。他向从废墟下传出出呼救的同学大喊,“不要抵抗,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此刻,他的儿子压在附近另一所教学楼下。事后凤凰卫视的陈晓楠问起他死去的独子,他说:“他的成绩很好,最大的愿望是考取香港中文大学。我和他有个约定,只要他考得上,我会全力支持,但要他永远不回来”。一位姓宋的物理老师,失去深爱的学生,也失去了他的妻子,儿子。“我不想当教师了,还得活下去,因为有老母亲在…”。音乐老师地震中失去的女儿,是北川中学的优秀学生,15岁,1.7米高,会弹钢琴,活泼美丽,5月12号上午刚刚拿到国家奥林匹克英语三等奖。许多学生对他说:“老师,你要记着,我们都是你的儿女”。

一个额头上贴着纱布,满脸稚气的高一学生,讲述他怎样和被困的同学一道唱班歌,彼此打气,唱周杰伦的“朋友”。他设法救当时被压在水泥板下的物理老师,“找一个支点”,老师对他说。他最后成功救出了老师,“如果我救不了他,今后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老师像你们的父母一样重要吗?”,“是的,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和我们在一起”。校长、教师都很年轻。从一位老师博客上,看到地震前几天学校集体运动游戏的照片,师生亲密的关系是在大城市中学不能想象的。

地震让我们见识了这些北川出色的老师,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学生性命好像是理所当然的职责。一位教师用肩膀顶住跨塌的门槛,让三十多学生得以逃命。面对记者、镜头,北川中学的师生都没有豪言壮语。回顾不堪的两周,校长说,“开初是大悲大难,是痛苦,也是坚强和勇气;后来就是一个字:爱”。“北川中学会站起来”,接着,出乎预料地,他告劝准备高考的同学道:

“好好考,考出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回来,心里有北川就行了”。

地震后的第十天,“北川城最后的拉网式搜救未发现幸存者,救援部队陆续撤出,残存建筑将爆破掩埋,这座建县1400多年的小城即将彻底消失”

(注一)。感概之余,翻开《北川县志》。这个隐藏在重重青山后的小县,曾经历过如此之多的罹难…。

 

汉番之争

连绵的高山峻岭形成川西平原的天然屏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或为逃避战乱,或寻找桃花源,南来北往的人躲进林深更深处,在此安身。自古以来,北川是羌人和藏人聚居地,秦汉之际,西北的羌人南下至此;唐初,大批吐番留居繁衍,并相继占领了羌人的地盘。后来,羌人和吐番在强大的镇压者,汉人的官兵面前,结成联盟。汉番之间大小规模的武力斗争从公元8世纪连续到15世纪。历史记载的第一次官方大规模围剿吐番的战役在唐贞元十九年(803)。为防备少数民族武装攻击县城,1118年,北宋在此地筑了九个军事碉堡。历史记载的重要冲突包括:

1460年,羌番攻劫石泉。

1476年,“番民又起事”。朝廷用兵余二万,“先后破灭五十二寨,贼魁皆歼。

余一百五十寨悉献马纳款,诸番尽平”。

1517年,土官节贵纠合十二寨生熟番数千人,攻坝底堡,毁四山民居百余,男妇死者无算。这次进攻打退后不到两年,“羌番又来犯,官军招募村民精甲八百反击”,“所过碉寨尽毁之,斩级八十有奇”。

到十六世纪中,少数民族对汉人聚居区的滋扰和官方对民族的无情镇压,以官方军事压倒优势和政策调整告终。最关键的征剿在1547年。官方出动精兵九千,分三路进兵,俘斩九百七十有奇,“其余逐北坠崖及火攻而死者莫之殚记”,“克营寨四十七,毁碉房四千八百七十,获马、牛、器戒,储积各万计”。碉房即羌人和吐番的民居。这次征剿称为走马岭一战,“使草番受到毁灭性打击,完全丧失反抗能力”。此后,明军动辄以武力相威胁,番民便相继归附成为收知县管理的“熟番”。

归顺并不罢休,武力制服后,开始推行强行汉化,对投顺的番民,地方官员首先要求他们“变易其姓,从习汉仪”,实行强制的汉化措施,令少数民族“渐与汉民一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以少数民族为主的北川,到1953年人口普查时,七万八千多人中,只有59人申报为羌人,1698人为藏人。“1981年以后进一步落实民族政策,羌、藏族群众陆续恢复和改正其民族成分,羌、藏族人口迅速增加,1987年,羌人超过五万,占将近三分之一人口,藏人3170。从公元803年到1547年,七百多年的厮杀,血腥镇压,是以民族大义的名义,以天朝的名义,生命不足惜。名义的后面也许是争夺地盘,对非我族类斩尽杀绝保证了自身的安全。那个时代人类的野蛮,反应在世界许多地方民族之间、民族内部无情的争斗和屠杀之中,也反映在北川的刀光剑影之中。

“坠崖及火攻而死者莫之殚记”,是令胜利者何其骄傲的成就。现有的记录,都是汉人所书,无法听到羌人和吐番的记述和讲述。

17世纪中叶,进入北美的白种人和印地安人在你死我活的拼斗时,中国的文明推进了一步,改土归流在北川推行。

“二百年间驯服王化,渐染华风,已大更其陋习”,强者的横蛮,弱者的无奈,与今天民族平等,保护多元文化的共识,背道而驰,但最起码保住了那个时代多少人的性命。君不见,三百多年后,“经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自1988年1月起北川按少数民族县待遇,政策上给予优惠(注二)。

 

革命根据地

1795年有人口记录以来,北川的人口变化大起大落。曾经在十七年间,从四万多增加到八万多,据说是外地来了大量拓荒者。到1912年,又回落到四万六;四年后再神奇地高达近12万。人口大变动的后面是兵荒马乱,是饥荒,是流离失所。1935到1936年间人口减少一半,县志中到可以看出那是“老革命根据地”的代价。1935年,北川人口不过五万,红军来的的四个月,驻军数万,过境的军队一共八万。这么多人的补给哪里来?先是“打浮财”,没收“土豪劣绅”及国民党地方官员的财物。按当地人记忆,陈家坝乡三个村庄共63户人家,就有8户被定为“土豪劣绅”。“共没收粮食三万公斤,肥猪三头,铜元八夹背半,衣物、用具若干。铜元交红军;肥猪当即宰杀,用于庆贺老杨村苏维埃成立”。

就算将八分之一的人家定为土豪劣绅,这穷乡僻壤也没有多少“浮财”。接下去收集物资的运动称为“打粮”,“各级苏维埃组织游击队打集(收缴)地主和官仓的粮食以支援红军。地主豪绅埋藏于地下和转移至深山岩洞的粮食、猪膘也被挖出了。苏维埃号召群众向红军捐送粮、菜和猪、牛、羊。”

存粮用尽后,开始“打嫩粮”。山区农民一年种两季,春天种豆,待熟透、晒干,当主粮食用。打嫩粮的意思是不等豆熟,收获青豆来救急:“各地先打地主、豪绅地里的嫩粮,次打佃户该交租的部分,再打农民地里的。所打粮食,全部送交红军”。打嫩粮的后果是断了农民一季以上的口粮。

青壮年则负责替红军背运物资。“红军离境后,大批群众为红军运送粮食、武器、辎重。全县当时男劳力出动三千多人,随红军西去未归者2000余人。陈家坝一个运输队共50人,为红军背运盐、布等物资,其后返回的仅10余人。县志记叙道:“途中处处悬崖陡坡,深涧密林,负重行走,异常艰辛”。看过北川地震的电视观众,多少明白个中艰险。当地民工还担负修路、架桥等战时工程。全县还有1500多人参军,县志上有名有姓的红军烈士共1097名。

红军留下的文告有的保存至今,包括一份布告“参加红军的十大好处”:

1.参加红军分好田好地;

2.参加红军有人代耕;

3.参加红军打倒帝国主义,不当亡国奴;

4.参加红军打倒帝国主义,不当发财人牛马;

5.参加红军人人尊敬拥护;

6.参加红军家属受苏维埃优待;

7.参加红军子子孙孙不出款子;

8.参加红军保护穷人自己利益;

9.参加红军穿吃不穷;

10.参加红军穷人坐天下(207页)。

红军1935年4月2日入境,7月23日撤离,在北川共103天。“红军为阻止川军追击,烧掉北川峡谷内地几座蔑索桥,烧毁了龙凤场和鸳鸯树的未及运走的粮食,还烧毁了治城,漩坪、桂溪、龙凤、贯岭、都坝。小坝,片口、坝地、白什等处接房即沿途一些大院落”。

渡河的蔑索桥被毁,断了进出北川的通路。被烧毁的治城即北川县城,建于唐贞观八年(634页),元末毁于战乱;清代乾隆十七年(1752),重修,到民国16年(1927)城内建“模范马路”,1932年,城区有400户人家,茶、旅、商店30多户。县志的编撰者带着怎样的心情,用一个简单的句子来记录这段历史:“民国24年7月红四方面军撤离时房屋被焚毁殆尽”(609页,本节其余引用段落出自190至211页)。

北川建县于北周天和元年,公元566年。北川和汶川都称大禹在本县出生,唐代以前,北川名胜石纽山建有禹庙,每年六月六大禹诞辰,均在禹庙前祭奠。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立禹碑,高2.55米,宽1.55米。上刻蝌蚪文77字“此系大禹所书,千古奇字县志特别强调了石纽山禹庙,千百年来每年六月六日大禹诞辰祭奠从未间断,是北川人身份认同的标志。1935年禹庙被毁,县志编撰者只提到这一年红军在禹庙的石碑上刻标语,只字未提禹庙被何人所毁(699页)。

县志说,“红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受到民众热情欢迎,一个红军接待站,昼夜不停为红军抄油米,两个多月炒制数万公斤,供红军携带用,孕妇也捐出自己准备坐月子用的酒酿等。

当时红军准备创立川陕甘苏区根据地,吃住在此之外,在北川开展翻天覆地的革命,迅速建立了县、区、乡、村苏维埃政权,平分土地,对地主富农,商人无情打击。四个月后,民间和官方储存的粮食早被大批军人吃完,夏收作物为待成熟就被“打嫩青”

打掉了;青壮年去为红军运输物资,修路,三分之二人一去不返,田园荒芜。这时,川军来了,北川这个共匪根据地,成为镇压的对象,联合过去几个月被蹂躏的富人,组织“清共队”,开始血腥镇压。对各级苏维埃当干部的,这时被当作共匪处置,乃至枪杀。还有跟着红军去抢浮财的,这时遭殃也不奇怪。川军“烧杀奸淫,估吃罢赊,劫物拉夫”,恶行累累。不过三个月,分掉的土地又物归原主,耕种的季节却误了。这一年的饥荒,正像十八年后另一次饥荒,是人祸所致。1936年,北川县长冯康写到:“北川自遭匪后,又罹兵灾,…,鸡犬无声,路断人稀”。“县内人口骤降,出现若干死绝户、无人村”。

1935年夏秋,灾荒的同时,霍乱、痢疾流行,“尸横遍地,收葬无人,…由县府捐资造万人坑二处,共掩埋城周围骸骨300余具”(672页)。35到36年,北川人口减少一半,这一页惨烈的历史,至今只能猜测个大概。地震存活者的哭声,令人联想到70多年前数万家破人亡的北川人。

以共产主义革命的名义打天下,人道性命太不足道了。

“枪杆子里出政权”,为革命而牺牲性命是烈士,阻挡革命的是不共戴天的敌人,须迁灭之。进入北川的红四方面军,听命于张国焘,他的左倾,打着时代的烙印,不过更为过火、激进。

 

打倒地主富农

从县志记载看来,红军来到之前的二十多年,北川已经渐渐走向由乱到治之路。民国建立之初,这里仍处军阀势力之下,土匪猖獗,民不聊生。十多年后,地方政府似乎开始有所所为,以工代赈,整修道路,救灾。1926年,县里设了图书馆,平民读书处;1927年,县农会、工会、商会相继成立。这一年,首部《北川县志》开始编撰,到1932年印制成书。1928年除原来的三所小学外,设第一女子小学校。到1949年有200家作坊和手工企业,(1971年,全县也仅有工业企业85家,产值占全县社会总产值的9.6%)。从民国24年的“六年禁烟规划”说起,到民国31年“五家连环互保”制度,政府及民间禁烟的努力未曾间断。1948年,县财政收入的11亿元中(法币),大约2亿用于行政,4亿用于教育,近6千万用于卫生和社会救济(568页)。1950年一月,解放军进入北川,三月即爆发一场全县性的武装暴乱,各地抵抗者的队伍从几百人到几千人不等。地方农民鲜见的强烈反抗,不知是否和15年前红军来的记忆有关。最终“两次平定暴乱,深重地打击了反革命势力的嚣张气焰,巩固了新生人民政权”。紧接着的清匪运动,枪决17人,反霸运动判处恶霸53人。然后就是减租退押,按当时颁布的条例,通过诉苦、算帐启发阶级觉悟。并成立工作团,吸收农民积极分子260人参加,政府每月发给大米110斤,称“百斤米干部”(343页)。当时米价每100斤约6元,而人均收入每年不到60元,故这些乡村积极分子得到的补贴也很可观。

减租退押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年,同时开展反霸斗争,“采取大会诉苦斗争,小会清算追缴,对个别罪大恶极这斗争追缴后判处死刑,打击地主阶级的威风”,也“明确了租佃关系”,按二五减租、三五衡量的政策定出减租方案。最重要的是成立了各级农民自治组织,不少地主富农还被村民推选为农协委员。

当时,对大多数地富还客客气气地开座谈会,讲明政策,结果都“自愿”退出粮食、黄金、银元和各种财物。县志均有记载:耕牛五头、生猪3头,衣物426件(52页)。出乎意料的是,当一个个地主富农乖乖地交出财物,接受新的租佃条件,推荐了乡长村长,成立了农协,各地村民开庆祝大会,庆祝翻身,以为天下从此太平时,真正的土地改革“暴风骤雨”才开始。

县志记录了土地改革的细节。1951年2月,162个工作队进入162个村庄。

头25天发动群众,建立贫雇农代表会,行使村行政权力;第二个20天划成分,从农协组织中清除地主、富农。工作组的领导下,这些干部中清除了27%的地富分子共981人。即平均每个村庄曾经有六名地富分子去年被村民推举作为农协干部。第三步就干脆地没收、征收了地主、富农土地、财物。“全县共没收、征收土地6525.5公顷(占他们原有土地的96%),粮食3437.7石,耕牛776头,农具2974件,家具衣物11223件。第三步32天,“分配胜利果实”,每人分得3、4公顷土地,地主富农分到的是坏地。山区农村好田与坏地的产量差别数倍,而且一般越坏的地离村子越远。不过随之而来的合作化运动,令土改失去意义;或者说,对当局而言,土改动员了群众,取得大多数民心,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注三)1952年四月8日,土地从收回来到重新分配的工作便完成了。剩下两个藏族村的土改推到55年10月,也在短短三个月内大功告成。最不可思议的是没收了房屋十二万间之多,县志分别在两个地方提到这一数字(54页,614页)。县志391页则说“1952年土改结束时,全县农村共有房屋12300间,户平不足一间,其中草房近半”。

县内一万三千多户人家中,家境比较富裕的有1541户,占11.8%,他们拥有的耕地占42.5%,不到平均占地的4倍。按许多年后的说法,这些富裕或者比较富裕一点的人家,可被称为当时的“先进生产力”。他们中有的对租户刻薄,甚至贪婪而不近人情,但他们的土地、房屋,财产大都是世代辛勤耕作,慢慢积累所致。尤其是“富农”,多数人属于省吃俭用、老实巴交的农民。出租土地,并没有触犯法律,他们的主要罪行就是比邻人富有。如果中国的土地改革在今天进行,一定不再会用“消灭一个阶级”,将原有的土地主人定罪,强行夺走他们的土地财产的这种“残酷斗争”方式。县志完全没有记录北川如何斗争地主富农,至今中国内地的学术界,对土改的研究也极少,不知道全国被斗死的地主富农有多少。被划为地主、富农分子,不仅只土地,房屋、财产被没收,这些人,包括他们的子女、甚至孙辈从此沦为备受歧视的异类,失去许多公民权利,低头做人,沦为几乎未曾间断的各种政治运动斗争的对象。 

北川土改“划”了地主分子611人,富农分子466人,加上以后镇压反革命运动揪出的反革命分子84人,1957年反右运动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反社会主义分子,到1979年,对全县1851名五类分子进行清理,1777人恢复社员身份,其余74人,于1983年全部摘帽,解除监督改造(287-288页)。北川薄弱的私营工商业,也在1953年到1957年间,用比农村相对温和的手段收归国有(56页)。

土改的影响远远超过地富分子和他们的亲属,它不仅打击了草根阶层的先进生产力,而且是对传统文化的颠覆。在北川,土地在17年内以强夺的手段三易其主,在乡亲邻里之间,造成多少新仇旧恨?北川历来土匪为患,乡民曾组织自卫队抗匪。打家劫舍的土匪行径为人不齿,而今却在政府的号召和组织下,夺取他人财产、土地,将之赶出家门,在阶级斗争的名义下,都成为正当。所有的不智、不公、不义都以政治理想之名强加于人,对之产生疑问是“阶级觉悟低”,对之不赞同是“阶级立场问题”;被逼害的一方,则毫无反抗之力。颠覆传统道德,否定人的良知判断,对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也为从此之后几十年的灾难,包括大跃进、大饥荒、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种下祸根。

在夺取政权后,以推翻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名义下,摧枯拉朽;以阶级性代替人性。个人的生命从属于某种伟大的事业,在乌托邦的理想国中,微不足道,“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跃进与饥荒

1958年9月6日,第一个人民公社在北川成立,以后半个月内全县便成立了28个人民公社。农民1952年欢天喜地拿到的土地证不久,便没什么选择地加入合作社。此时,还算是自己那片地的主人,两年后,1954年,被赶进初级社,土地证也还算数;1956年,莫名其妙地,连自家的牲口,大农具也要交出来,因为成立高级社了。再过两年,不由分说地,几天之内,那张神圣的土地证成为废纸。最不堪的是原来各家各户的自留地也收归集体。紧接着,一个月后,家里的锅碗都得交出去,粮食也交出去。1958年十月底,北川建起1129个公共食堂。

北川是典型的穷乡僻壤,五十年代粮食亩产平均不到60公斤,到80年代种子改良,使用化肥也只是100多公斤,而且一半耕地坡度在25度以上,水土流失严重,几乎每年都有灾害,不旱即涝。1169-1976之间,中度到强度的地震就发生过十余次(98-99页)。

北川森林广袤,但山高路陡,个体伐木不可能,故历来并未给老百姓带来多少收益。农户自己所种的林木果树也保不住,57年到82年农民的林木所有权数次改变。1957年,全县6.2万公顷农民拥有的林木统统按要求折价入社,农民的自留林只剩6.1公顷。过了一年,这一点自留林全部收归集体。试想一家人辛辛苦苦种了一片果树,三年后收归公有,没有任何补偿。遭如此折腾,三番五次。那,就是生活在五十到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民。1958年北川的森林达16万公顷,覆盖面55.8%,1987年减少到12万公顷,1998年13万公顷。至1957年,森林面积减少6667公顷,森林的破坏除了“国家建设木材需求量增加”,大跃进期间,因“大办钢铁”而大量伐木烧炭;“大办粮食”毁林开荒,到1965年累积毁林14533公顷(406页)。

1958年。9月,从全县调集了青壮年一万多人,即超过半数的劳动力(357页),再加上从外县调来的2万劳力,共三万人“组成钢铁大军,或发薪烧炭,或挖煤开矿…展开钢铁大会战”。实际上是一场人为破坏自然的大灾难。县志在北川水土流失的一章,开宗明义就提到大跃进运动毁林烧炭炼钢即毁林开荒的恶果(464页)。县党委提出要求,将亩产提高从原来的69公斤提高到500-2500公斤,在这些疯狂的指标后面是对所有民众的奴役。白天长时间劳动,晚上开会,“反保守、反右倾、反畏难、反退缩、反对本位主义、分散主义,扫除大跃进中度各种思想障碍”。

1959年粮食征购,国家从北川收走了8860吨粮食,超过57年一倍以上。征购粮有两层内容,“征”是农业税的意思,“购”是所谓卖“余粮”,其标准是按当年的产量算出来的,即留够农民的口粮、种子、集体支配的机动粮,其余按国家规定的价格强制性地“卖”给国家。征购加倍,说明北川县领导向上级报告的产量比上年超过一倍以上,也说明农民的口粮、种子都被拿走了。

到1961年,产量不但没有提高反而降低了超过三分之一,只有42公斤。这一年的大量征购“造成农民口粮、种子不足(556页)”。后来虽然国家返销粮食救济,但已经过了播种季节。到1962年,饿死人已经非常严重,还征购了4165吨,比国家定的任务超过370吨。按政府在1956年的规定,农村的口粮标准是187斤半。北川1961年人均口粮仅92-108公斤,国家返销口粮人均15-32公斤。这年统计1-5月猪肉人均食用量0.23公斤,1962年1.2公斤。人民“普遍以瓜菜和草根树皮代粮充饥(360页)1958年6月,县委提出苦战三年,令地方工业总产值比1957年提高13.8倍(页),实际的结果是:“1961年与1957年相比,工农业产值均递减16.4%;农业产值递减16.5%,粮食总产量年均递减19.4%,生猪出肥率年均递减35.6%;工业总产值比1957年减少36.4%(357页)。换言之,离政府的目标差了将近50倍。这些数字远远不能说明劳民伤财的大跃进对北川的影响。

至今,学术界对大饥荒的研究的成因归纳为,浮夸产量,高征购,公共食堂,劳动力离村从事修水利、练钢。还有雪上加霜的“反右倾”,错过本来可以及时救灾的机会。

以上所有饥荒成因,北川都走到极致。到1960年,全国绝大部分的公共食堂都停掉了,北川一直维持到1961年7月。1959年8月的反右倾,县志有生动的记述。县委扩大会议在一个月中开了三次,每次8-10天,吸收县、区、公社三级党员领导干部参加,对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钢铁、群众运动、政治挂帅六个方面持不同意见者进行现场揭发、批判和斗争。。10月20日,地委召开电话会议。会后,各地连夜行动,832名县、区、公社干部和42377个劳动力在三天之内分赴两大“战区”、15个大“战场”和376个小“战场”开展“反右倾。

最后413人定为“有右倾思想情绪”,81人“有严重右倾思想”,33人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57-58页)。换言之,这八百多地方干部中,超过一半人曾经多少说了几句真话,于是就成为斗争对象。今天,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的人,不容易想像斗争会的恐怖场面。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县志将与大跃进和饥荒相关的史料分别放在不同的章节中,却几乎没有具体的描述。例如在审判工作一节提到,检察机关为了以大跃进的速度办案,实行“一员代三员(侦查员,检察6月,县委提出苦战三年,令地方工业总产值比1957年提高13.8倍员,审判员);“一长代三长”(公安局长,检察局长,法院院长),称为“三合一”联合办案。“正常法律程序被打乱,出现了一批冤假错案”(293页)。在大事记中提到“1961年2月13日,因严重缺粮,出现群众到回龙公社马鞍山挖食“观音土”事件(28页)。但在人口状况表中可以看到,在1955至1973年之间,正常年份的自然增长率是千分之30左右,而1959、1960分别是负的千分之10.6及14.4;出生率比正常年份减少将近一倍。两年内人口净减少5千多人,统计是否准确,不得而知;到底饿死多少人,不得而知(147页)(注四)。

以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名义,“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结语

县志编撰原则的第一条便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第一页)。看得出他们煞费苦心,小心翼翼地处理素材,尽量保存珍贵的史料,又不违反官方对历史的正统解读。本文只涉及了几个历史时期和事件,也不过端倪而已。县志给研究该县及基层社会历史的人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至今学术界颇具争议的文化大革命对农村的影响,都能在县志中看到有力的论据,“1966年6月“文革”开始后,无政府主义泛滥,生产受到干扰,当年工农业总产值比上年减少15.9%,农业总产值下降20.1%,粮食减产14.5%”。县志记录到,文革中在学校的一打三反运动,全县442名老师,就有115名受到处分,其中32人被清理出教师队伍(641页)。

县志作者的水准常令人肃然起敬,例如审判工作一节,用短短225个字,精确地描述了几十年中司法制度在戏剧性的变迁。

“1955年贯彻实施《宪法》,审理案件严格按照《人民法院组织法》规定的制度和程序进行。1957年“反右”运动中,正常的法律程序、审判制度被废弃。1958年,要求办案要多、要快、要省时、省力,公、检、法实行“三合一”联合办案,取消了相互监督和制约。“文革”开始后,法院工作瘫痪。1968年法院实行军管,军管会及县革委人保组总揽公检法权力,实行群专、群审、以人、以言、以权代法。在此期间审理案件280件,经1979年复查,错案为149件,占53.2%”(298页)。

北川地处龙门山断带,“据现有资料记载,1169-1976年发生中强地震10余次”。县志记录截至到1987年,在之前的十年间,3-3.9级地震就发生过9次(98-99页)。“1977年4月,县境正式列入地震八级度设防范围”,之后几年政府曾拨款给一些办公楼及公共建筑加固(616页)。从5.12地震后的北川看来,当地建筑,尤其学校,离“地震八级度设防”实在太远。地震带来警觉,也带来启示。现代传播手段让生命消失的残忍,让幸存者撕心裂肺的哀恸在大众面前展现;和过往的灾难不同,这一回,死亡不仅仅是个数目字,每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都让人领略生离死别的含义,唤起世人对生命价值的认识。

2008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将载入史册。不可忘记这一年5月30日,成都赈灾晚会打出了“以生命的名义”的旗号。人类曾经以天上的神仙或地上的帝王之名相互残杀;以种族的名义,乃至后来以革命的名义,举起武器对准同类。从最古远的因为求生而结盟,为保卫地盘而操戈,到为主义、为理想、为大局而漠视个人的性命,道路何其漫长。在21世纪,以生命的名义回望历史,并非算旧账,而是明白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才确立了共建和谐社会的目标。和世界上许多民族一样,中国人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走到尊重个人生命的今天,从人道的立场反省历史,衡量人类的行为。终于,我们可以告慰千百年来多少冤魂,多少被践踏的生命了。

*北川县志编撰委员会,《北川县志》,808页,北京,方志出版社,1995.

 

注一:南方都市报08.5.26。

注二:加拿大政府2008年6月公开为1887到1976,对原居民的强制同化政策道歉.

注三:有关论述见张鸣,“华北地区土地改革运动的运作(1946-1949)”,香港,《二十一世纪》,2003,四月号,32-41页。“在实际的土改运动中,不仅和平赎买没有实行(很快就被视为右倾机会主义),而且连地主主动的献地也被不允许,非要经过斗争强行分配才行(虽然在政策上所谓开明地主的献地是被许可的),几乎所有的地主都要过残酷斗争的关,连号为开明绅士典型的刘少白和牛友兰等人也不能幸免,牛还被斗死。道理很简单,不这样,“群众就发动不起来”。总之,土地改革必须在激烈的暴力斗争中进行,分配土地的过程就是煽动仇恨的过程,任何导致运动向和平方向发展的可能都被禁止,唯有大规模的暴力,才能使空气紧张、仇恨升级,也才能达到动员的目的”。

注四:按杨继绳先生的研究,四川省大饥荒饿死的人数在一千万到1,200万之间。《墓碑》,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8,5.第222页。

2008,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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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之涵

 

在港中大第六年,才知道熊景明和她的名山事業,實在慚愧無言。此前讀過中大出版社的中國研究書目,看過不少「回望」系列紀錄片,甚至多次想去田家炳八樓聽「午餐會」而又終未成行。也許早在未曾留意的地方,與熊老師主持多年的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結緣。

熊景明在中國研究服務中心退休後,與林達一起創建「民間歷史」檔案庫。也是在「民間歷史」上讀到了此書寫母親、寫屬羊的姑姑那幾章。似乎未見到父親那節,不免念念牽掛。

不久中大辦「博群書節」,校友贈書,在校學生與教職員可以免費領取(上限三十本)。全是好書,且多有簽名,書緣流轉,感佩銘心。三次見到《家在雲之南》,隨手拿了一本自己收藏,又和同行的朋友說,好書,不妨你也拿一本。朋友那本打開,竟是:「妙清:一笑景明」。不知妙清是否即為張妙清教授。不過僅僅看這幾行字,倒想起「春和景明」、「天朗氣清」,也都切了三月山城風景。當然還有蘇詞,「依然一笑作春溫」。

讀作者寫母親那節,幾度落淚。不過最有共鳴的還是〈琵琶行〉。她道,文革時,忙得不可開交的父親終於閒下來了,念古詩詞消磨時光。聽父親逐句講解白居易的〈琵琶行〉,從此古典文學進入生命,在階級鬥爭的火熱中暫得一脈清涼,忘卻充斥四周的謊言和仇恨。

而我在江南縣城的普通家庭長大,雖未在家庭熏陶書香,幸而遇到芳名「靜波」的啟蒙老師。她教我們唱歌、對對子,還主動訓練我們學習「盲打」(即不看鍵盤打字)。那時候甚至很少有人家中有電腦。五年級下半學期,總是一襲白裙的她轉行去了房地產公司。除了對心愛之人被「奪走」的天真的憤恨,老師講解詩詞的樣子也一直刻在心底。她說過讀詞的美麗,便把《宋詞三百首》一首首背熟。〈琵琶行〉也是最愛。後來遇到的班主任只會在班會課上無端罰坐,滔滔不絕地講工資如何不夠用(多年後才意識到這是某種暗示),訓斥男女生一起玩便是行為不端。那時兩手疊著,挺直腰背坐著,卻「閉目塞聽」,在心裡一遍遍默誦〈琵琶行〉,像是護佑性靈的法寶。畫軸緩緩打開,紅楓白荻,一江碧水。

這樣反抗只是一面,另一面更大膽而飛揚。班主任問誰去過異性同學家裡,我們六七個小孩子(連「少年」、「少女」的年紀都沒到)刷得站起來,反過來讓班主任難堪,也對這群「三好學生」無可奈何。我們都嫌上課無聊,課後一起瘋玩,也一起做奧數題,背世界地圖上的國家與首都名字。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一年後就去世了。另一位當時未必熟,只記得一次放學早,他考我〈琵琶行〉,我把「忽聞水上琵琶聲」背成「忽聞岸上踏歌聲」,他像古人那樣撫掌大笑。

我們初中不同班,高中不同校,一年見到幾面而已。高考前忽收到他厚厚一疊信,是多年所寫之中選出的幾封。「班主任」換個樣子重新出現,這次還身兼教導主任,戴副啡色墨鏡,「不得了,和外校男生通信」,結論是寫幾千字檢討。檢討內容好像除了「重新做人」之外,早就忘光。而朋友的信裡寫道,「還記得你在夕陽下背誦〈琵琶行〉的畫面,而我那時是嘴張成O型的小胖子。」

來到香港,熊景明幾次提及,她終於不再需要說謊。四十年了,滄海桑田,而我的感受也正一樣。再也沒有「班主任」要同學積極檢舉同學,或在課間陰陰地站在後門口,暗中觀察誰和誰「好」。

一直記得大學第一課,李歐梵老師說,我的課堂歡迎任何人來,也歡迎任何人走。他指著黑白照片,講自己和白先勇辦《現代文學》的故事,鼓勵我們四處旁聽。於是在春夜走進陌生老師的課室,連那門課的題目也不知道。而看到「白氏文集」的一刻,歲月悠悠,低回不已,坐下十分鐘就決心拜師求教。這且都是後話了。

「博群書節」除了漂書,還有系列講座。看到唐亞明先生的大名,不禁猜想,是否竟會見到熊景明老師。去了中大那場,方知錯過的另一場是熊老師主持。不過不要緊。唐先生是藹然長者,之前只讀過他編輯的繪本,不知他多年孜孜矻矻於文革研究。當年關押唐亞明父親的「造反派」M先生也來了,和「紅二代」唐先生對談。兩位老先生聲音洪亮,說起偷偷放唐亞明父親去「溜圈」,大家都笑了,且答應M先生,絕不把他的話放出去。

那天氛圍難得,大家都捨不得走。他聽我提及繪本,便道,「那我給你再寫一句:『活了100萬次的貓』」(少寫了「萬」字,不過也不要緊)。又道,「我和佐野洋子是好朋友」。不禁想起此前特地買了橙色馬克筆,請詩人谷川俊太郎(佐野洋子前夫)在小貓袋子上簽名。書又把人連起來,總是如此。

也許因唐先生常年在日本,我總隱隱覺得,還有未盡的事情要請教。中大出版社的編輯問我為何會關注繪本,自然就提起了兒童文學,還有周作人。她驚道,唐先生好像認識周家的人,你可以問問他。在我又似乎是情理之中。而唐先生說的第一句是,我親眼見過周作人。

「那時我家住得離八道灣很近,有一天見到八道灣院子里起火冒煙,就跑去過看。我看到好大一堆書散落在燒,周作人被打得趴在地上,紅衛兵讓他起來,但他掙扎了幾下,起不來,就叫他家的女傭揪他耳朵,把他揪起來。女傭不敢,就把他的頭小心翼翼地捧起來。」

這幾句話他淡淡道來,於我是終生難忘。無言久之,思及唐先生所講,「留一段歷史的記錄」,「看到歷史中的『人』」,仍覺得不得不記下來。又不知這兩句話,是否也正是「民間歷史」的追求。

四月十二日,新亞書院錢穆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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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陈逸

 

南宋柴望著有《丙丁龟鉴》一书,是专讲谶纬学的。书中说,每一甲子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人世就会有一劫难;丙属火色赤,未为羊,故谓“红羊劫”。“文革”发动之年的1966年,正值丙午年,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的六月,我继1957年“反右”之后再一次经历了人生的一大劫难。

1966年6月3日,《青海日报》发表了一篇由我执笔撰写的社论《大进攻,大反击,大革命》(以下简称“六三社论”),从此揭开了青海全省“文化大革命”的序幕,也开始了我多灾多难、诡异变幻的噩梦。

1966年6月2日下午2点多,当时《青海日报》社总编程光远(他同时兼新华社青海分社社长)把我和政文部副主任雷经农(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安徽省分站站长)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有一项紧急任务,要马上写一篇社论,贯彻中央杭州会议和上海会议精神,发动群众参加即将全面铺开的“文化大革命”。

程光远向我们传达了当时仍属高级机密的中央杭州会议、上海会议的大致情况(其实是自1965年9月以来中央各重要会议的综合内容及其核心精神),比较完整、详细地复述了1966年4月24日上海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中通过的《五一六通知》(草稿):

“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理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些人物,有些已经被我们识破,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重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睡在我们的身旁。要不断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这些领域的领导权。我们对他们的斗争也只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程光远在传达完这些主要精神后,认为作为党报要尽快跟上中央的部署,及时发表一篇社论,着重是广泛发动群众,要有很强的鼓动性,“要带着感情写社论”,“越快越好”,“争取明天见报”。

但,程光远在传达中,并没有告诉我们当时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已被停职、批判的情况,更没有提及罗瑞卿会中跳楼一事。

这篇社论似乎理所当然地落到我的头上,由我来执笔;原因是,在此之前,相当一段时间里,几乎都是我来写社论的,其频率之高,达到了一天一篇,有时甚至一天二篇。他之所以叫上雷经农,完全是出于程序的考虑。雷是政文部副主任,分管政法、理论宣传,这样的具有极强政治性的社论,不能不有他参与其中。

指定由我撰写,另一个原因是出于程光远的偏爱。正像后来批判中说,程光远在青海日报社有三支“黑笔杆”--除我以外,另外二人是:王振业(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研究生毕业,后为北京传媒大学教授)、孙正荃(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那时,《青海日报》上的一些重要报道和重头文章,程光远总是分别交给我们三个人去担任,这几乎已成定例。这次的这篇社论分摊到了我的头上。

听完传达,接受任务,就我当时来讲,觉得茫无头绪。主要是目标不明确,这“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谁?“发动群众”起来干什么,要“革”谁的“命”?但我预感到中央要出大事,既然社论重在“发动群众”,就在这方面做足文章,至于“革命对象”,即使是一虚拟目标,总有其人,且不去管他。 从程光远办公室出来,为了安静和争取速度,我躲进了报社的值班室,锁上门,一个人开始酝酿、构思。

当时,我除了笔录的传达精神之外,主要的参考资料便是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之所以选择它,是觉得在“发动群众”这一点来说,这篇文章庶几近乎“煽动”、“鼓气”、“激情”,正同我们要写的社论基调吻合。

经过大约半小时的思考,连续吸了四支烟后,我就挥笔直书,以“气势”夺人,而少所论证;因为,已接近下班时间,我是写好一页,就送给雷经农初审,再由雷送程终审,我则回值班室续写,到第三页时,已是下班时分,我即告雷与程让他们先回家吃饭,待最后完稿时,我再送审。程光远当时先回了家,雷则在办公楼上等我完稿。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即将最后两页交雷,并坐等其审完。

顾不上吃晚饭,在雷经农审定后,我拿着最后几页初稿,到省委部长楼程光远家待其签发。程光远在终审时,把雷经农删除部分全部恢复,几乎是对原稿一字不易地照发,他还当着我的面,毫不顾忌地补上了一句:“乱改一气,文气都不顾……”

这,就是程光远的个性。

程光远,河北省人,是以中等师范学历在革命部队中自学成才的老新闻工作者,为人温文尔雅,率直俭朴,虽不善言辞,但每遇不平,即仗义执言,1959年曾因揭露青海省大量饿死人及大跃进中的冒进问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平反后恢复新华社青海分社社长兼青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和青海日报社总编辑。当时他的主要精力在《青海日报》的编务上。他特别爱才,对有才华的编辑、记者总是另眼相待,相反,对他认为是“庸碌”者,则往往假以辞色,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他在编务上倡导民主作风,从选题到改稿肯于倾听下属意见,对他欣赏的一般编辑、记者,总以平等态度交流看法、交换意见,从不以总编辑的身份,执己之见以压人;他的最大问题是,不善与人同,一些特立独行之见,一些看不惯的人、事,脱口而出,毫不考虑影响和后果,也正因此,他在省委同僚中少有知己而有意无意地树敌过多,他曾对我说过,在省委常委班子中他觉得可与言事的,除杨植霖、王昭外,唯省委秘书长王仲方“有识见”;他总是在平时把自己的这种感受直接诉述出来,这种所谓的“自由主义”,使他在省委领导班子中种植了“怨恨”的春草;也正是他上述的“偏颇”,为他最终的悲剧埋下了“祸根”。但我不得不承认,程光远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的秉公无私、他的正直敢言、他的俭朴勤勉,他于事业的忠诚和执著,他对社会之毫无戒备的天真与不设防,在他那样的高级干部中并不多见。他最终竟以罗织罪名成为“文革”的“殉葬者”而被“开除党籍”,我不能不遗憾地认为这也属于“十年浩劫”目睹之“怪现状”。

经程光远审定的这篇社论乃于次日见报,是谓“六三社论”。

社论发表当天,就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编辑部电话不断,但大多限于询问发表这篇社论的意图,说“省委是不是要搞什么运动?”“矛头所向,是不是省委里有人?”……诸如此类;紧接着第二天,情势大异,先是来了一拨中学生,直接给报社送来了一张措辞严厉的大字报,声称这篇社论是“大毒草”,要求报社作出“说明”。年轻的中学生们还在省委办公大楼前楼的四楼--当时青海日报社编辑部所在地的走廊上大声喧嚷,并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要“程光远出来说话”,后经报社有关人员劝慰,他们把大字报贴在墙上后才离开,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话:“我们明天还来!”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一拨一拨人群,有学生、有干部,也有工人,多是来探询这篇社论的“背景”、“用意”,也有来问“省委有什么部署”,其间也有携带来大字报的。但在当时,实际上已形成了两种观点,有的认为社论是“大毒草”,也有的认为“好得很”,“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无论持哪种看法,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当时编辑部已闹哄哄乱成一片,社论的即时效应如此快捷、猛烈,则是我们始料所未及的,编委中就有人忧心忡忡地说:“闯了大祸了!这是办报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

六月四日下午,报社气氛进一步紧张,省委办公厅来了电话,质问说:“你们这篇社论是什么意思?现在社会上炸开了锅,我们这里电话不断,你们干扰了省委的工作。”省委宣传部也来电,要求报社作出说明。省委的沉不住气,加剧了报社编辑部的动荡情绪,也给程光远和我频添了更大压力。五日、六日,有更多的人涌进社来,大字报也越贴越多,以致省委大院内也开始参与到这股浪潮中来,有的部、委也有人写出了大字报,我在上、下班路上(从省委宿舍大院到办公大楼不过二、三百米路)已经明显感受到那些惊异、刺人的目光和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尴尬。在当时那样的纷乱局面中,我已预感到“大祸临头”,但又无法解释;经与程光远交谈,他让我找省委宣传部部长午人去说明社论撰写的真实意图和具体过程,他示意午人对文中所指很有“对号入座”的味道,意见特别大。

大约是六月七日傍晚,我去省委部长楼午人的家,向午人就“六三社论”问题作具体说明。我详细诉述了社论写作的策划、撰稿过程,着重强调了社论是根据中央杭州会议、上海会议精神,本意在“发动群众”,出发点是善意的,同时也检讨了我们完稿、发稿过于仓促、轻率的“错误”。午人,我是比较熟悉的,在他以省委宣传部部长身份主编省委机关党刊时,我曾多次投稿,蒙他垂青,也曾以“笔杆子”称许于我;1965年6月,他曾单独约见我,让我撰文批判当时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黄静涛的诗词;其实,我对黄静涛的诗词并不感兴趣,但我当时把午人的交代看作是党的指令,我还是通读了黄公开发表的全部旧诗词,并写出了题为《严重歪曲时代精神的坏作品--对黄静涛同志的诗词批判》近5000字的文章,发表在《青海日报》上。恁心而论,黄静涛的诗词大多是因景抒情的感怀之作,用不着大动干戈地施以挞伐;但我仍然以“党的意旨”而违心“遵命”,其实我并不了然当时午人与黄静涛正、副部长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更少考虑“政治因素”;我的这种信奉“遵命文学”的可笑的天真,曾使我写过不少这样的违心之作,包括“文化大革命”之前、之中的社论和论文。也是这个午人,就在1966年5月中旬,命我执笔撰写追查“三家村”“后台”的长篇论文。老实讲,当时我对毛泽东对北京市委、对彭真的真实意图一无所知,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十分欣赏邓拓的才华和文笔的,但当时午人告诉我:目前全国都在批判、声讨“三家村”、《前线》和《北京日报》,我们青海不能没有“态度”,他希望我来写一篇“重头文章”,“不要停留在‘三家村’,要挖它的‘后台’……”显然,当时午人已经完全知道毛泽东“揪出”“彭罗陆杨”的底细,但他却并没有告诉我这张“政治底牌”,而要我从“理论高度”、“政治高度”去分析、追查“后台”。我也同样以“党的指示”照办,我用了几天“熬夜”,几乎通读了《三家村札记》及当时的《前线》、《北京日报》和《北京晚报》,写出了《擒贼擒王》的长篇批判文章,很快以两版整版的篇幅发表。

应当说,我写的“六三社论”,一如午人当年交代我写的那些文章一样,在潜意识里把它看作是“党的指令”,是我职责内的“应尽责任”。然而,当我全面、真实地汇报了我写作社论的背景及全过程后,午人却并不认同我们的本意,他断然地认为这是一篇“矛头针对省委”的“别有用心”的文章,他还强调“这样重要的社论,为什么不交省委审定,擅自发表”,我即回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社论,省委都没有审看,因而这篇社论也是“并不例外”的常规做法;与此同时,他还特别问我:社论里说的“小脚女人”是谁?“东郭先生”又是谁?我说明,这只是“泛指”,并不“特指”哪个具体人。但不管我怎么说明,午人始终铁青着脸,并且告诉我,省委很快就要就这篇社论开会讨论作出决定,要我“准备接受处理”。至此,我已认定,转环无地,泼水难收,弄文入网,我为“祸首”,只能等着命运的摆布了!

接下来的几天,真可谓“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省委要求省级各机关就“六三社论”明确表态,于是每天都有一拨拨人携带大字报来省委大院,以致省委办公大楼前楼一至四楼贴满了大字报,因数量实在太多,每层楼走廊都拉起了几道长绳,大字报一排排张挂起来,如同飘舞的蚊帐,有人还贴出了“小心火烛”的告示。大字报的内容当然是“一边倒”,“社论”已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我和程光远的“罪名”也不断“升级”,从“政治错误”跃变而为“反党分子”、“反革命分子”、“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资产阶级代言人”、“混进新闻界的地地道道的牛鬼蛇神”……大字报由前楼延伸到院墙及省委常委楼(办公后楼)。约在六月十二日左右,省委正式作出“决定”,宣布“六三社论”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予以撤销”,并申明“社论”未经省委审定,“系由程光远授意、陈逸执笔”,事先“炮制”的“向党进攻”的“动员令”和“宣言书”,着令“程光远、陈逸停职检查”,等待省委的“严肃处理”,同时派出了以省委副书记韩洪滨为组长的庞大的五、六十人的“工作组”进驻青海日报社。

青海省委如此仓促而又果断的作出这一决定,并非基于对社论的真正是非的判断,而是出于当时重要的政治背景。“六三社论”发表当时,省委第一书记杨植霖在西安任中共西北局书记,主持常务工作;第二书记、省长王昭时在北京,正为当时中央内部斗争的展开惶惶不可终日。原来,王昭曾任公安部副部长兼政治部主任,与公安部长罗瑞卿关系密切,罗瑞卿当时的处境,使王昭预感到随之而来的“革命”必将危及自身;他怎么也想不到,正在这“敏感”的“政治汛期”,由他主政的青海,突然出了个“六三社论”,招致了迅猛、强烈的政治冲击波,他不得不匆忙返青,企图以最快速度“解决问题”。这是在势逼情急之下作出的一个并非明智的选择,他当时唯一的想法是“灭火”,不使火势蔓延而牵扯到正处危局中的他自身;他当时那脆弱的“政治神经”和对政治局势单向分析的线性思维,使他采用了“丢卒抛车以保帅”的“应急”办法,而没有考虑这一业已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全国性的大动荡及其更加严峻的现实与严重的后果;他轻信了他智囊们所提供的消极“策略”,以为牺牲了程光远和我,就可以换取他被冲击的“平安”(后来的事实表明,正是省委的这一匆促“决定”,成了王昭“引火烧身”的“加速器”)。

这里,我要简略地谈谈王昭其人。王昭,河北省人,中等个儿,身体壮实,留平头,为人干练、泼刺,办事果决雷厉,抗日战争时期曾在冀中任六县联委书记,是当时党内少有的年轻干才,1955年授中将衔,曾任志愿军军政委;他从公安部副部长任内调来青海,是为整顿三年困难时期由省委书记高峰搞乱的政局和经济。他1962年一到青海,就大刀阔斧地整查吏治,理顺经济;他深入农村、山区,体察民情,群众中有“王青天”之称。杨植霖文静稳健,王昭锐利果敢,这一、二把手的配置,可谓“最佳拍档”;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的“突变”,青海可望出现“大治”政局。1965年夏秋之交,我与新华社记者王安、杨立本联手,(由我执笔)采访、起草了有关中共青海省委执政治省的专题通讯。我们曾在西宁市胜利公园宾馆(该宾馆仿照北京的钓鱼台格式建造,是专为毛泽东可能莅青准备的“行宫”,但结果毛迄未来青)四号楼“闭门”写作近半个月,最后以《做革命的转化论者》为题,写成长篇政论性通讯,《人民日报》以头版整版篇幅刊登;当时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命西北五省报(陕西、甘肃、新疆、宁夏、青海)全文转载。我在文中曾多处涉墨王昭治青的政绩及其思想亮点。王昭也曾通过程光远向我表达了他的“欣赏”之情,并说“省委宿舍大院里每晚最迟熄灯的就是陈逸家那扇窗户”,要省委办公厅干部坚持“好学”精神。应当说,当时王昭与我可谓“神交”;但当政治风暴来时,王昭基于“关系”考虑,却毫不留情地先把我“抛”了出去,以救“六三社论”导致的“冲击”之“急”;而王昭最终也未能避免因罗瑞卿一案株连之灾,于“文革”期间死于西宁南滩监狱。他之冤死和我之受迫害,使我想起了柏拉图所说的:政治“是必要的罪恶”。

且说省委工作组进驻报社后,首先找程光远和我分别谈话。我在与韩洪滨见面谈话时,一再强调申明,“六三社论”的初衷一如平常社论一样,是“应时”之作,别无两样,但韩一口咬定我们是“别有用心”,必须如实交代“政治动机”;我还提出,作为“社论”,不是一般署名文章,一经刊出,即是“省委声音”,作为“执笔者”,不能承担“个人责任”,省委、省报应当“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应有责任”来,但韩洪滨(曾任中共山西大同市委书记)可说于文于理是个“一窍不通”的人,他根本不想听也不愿意听我的任何解释,他是按照“打出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来”的既定方案行事的,他说:你这个不叫“社论”,是“大毒草”,“你的唯一出路就是老实交代你们的反党野心”。进驻报社的头一天,在报社全体职工大会上宣布“由薛可(省委副秘书长)代理总编辑”,一切事务均听命于“工作组”;同时,由工作组出面组织发动省、市、县直至街道、村镇送大字报“讨伐”“六三社论”及程、陈二人。这“火”就越烧越“旺”了,最后形成了全省性的“政治事件”,由此也导致了观点不同的两大派对立,青海省的“文化大革命”由此正式揭幕。

工作组对青海日报社动了“大手术”:一、程光远停职软禁在家反省,陈逸专派二人监守隔离别室,雷经农从中分化出来,要他“反戈一击”,以示政策区别;二、由省监委副书记张全志坐镇报社,开展运动,要求报社职工(包括印刷厂)个个表态,人人过关;三、继续发动社内外群众声讨、批判《六三社论》;四、组织专人专版于1966年6月中旬在《青海日报》连续近半个月载文批判程光远、陈逸;五、继续内查外调,为“程、陈反党集团”的定性和组织措施预作基础性准备。

“六三社论”成为全国报刊社论被打成“大毒草”的仅有“特例”,而青海日报社此时运动来势之猛、声势之大也“史无前例”。我在六月十二日遭抄家后当天被带走“隔离”,我爱人当场晕厥,也不允许我稍有逗留;甚至当时正在省委子弟小学上学的我的孩子的作文也被批为“大毒草”。我则于此时从早到晚接受大会小会连轴批斗;批斗间隙,罚我到省委大院北近湟水的菜地劳动。当时,同我一起被罚劳动的还有“右派分子”黄修一(原《民族画报》社社长,“反右”后发配来青海)、王复祥(笔名复羊,漫画家,在《中国青年报》社被划“右派”,平反后调《人民日报》社工作)、反动学术权威“吴宝基”(老摄影家,当时享受行政11级待遇,他因曾给蒋介石等国民党要人照过相而在“文革”中“怎么也说不清楚”)等。在抬石劳动中,我与王复羊分在一组,他比我年轻,每次抬石,我在前,他在后,他总是把重头后移,以减轻我的负重;他自“反右”来青海日报社后,大小会议一言不发,平时更少与人来往,而正是在同我共同劳动时,乘监工者不注意,悄悄地传话给我:“要挺住!注意身体!”寥寥七字,给我当时苦涩的心灵注射进了一脉温馨,至今我仍然感谢他在患难中给予我的这份真情。

政治风暴是人情起落的温度计,政治运动是人性善恶的过滤器。正是在“文化大革命”这一时空错乱、社会动荡的“红海洋”里,各色人等的真面与变脸、本性与矫情纷繁上演,原态毕现。随着报社运动的深入,几乎每一个人都要“滤洗”一遍,最低限度是要贴出大字报表态。有一天,我在监管者监督下到走廊上看大字报“接受教育”,恰逢编委张铁民(后调任安徽日报社总编辑)搬一张凳子艰难地向墙上贴大字报;铁民为人忠厚敦实,生性不与人斗,我和他平时交谊颇深,他的双手患有间歇性痉挛性颤抖,此时他同我正好四目相对,他的双手越发颤抖得厉害,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无奈”、“歉疚”,还有椎心的“痛苦”。他的被迫、违心而又不得不然之窘境,久久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谅解他当时的处境,而埋藏在我心底的则是对于政治运动无端无情戕害人之良知与与心灵的无限悲愤。同样因为政治酶酵引发人情的浇漓与本性的位移的,也有相应的例子。当时分管政法宣传的责任编辑钟在学(后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驻青海记者站站长),曾同我无话不谈,他自称是我的“好朋友”,而当“六三社论”出事后,竟成了批斗我的“急先锋”,专在“挖根子”、“查家谱”、“算旧帐”、“戳灵魂”上下功夫,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并不在乎他批判的“深度”、“高度”及超乎寻常的“质量”--因为这样的“批判”,我在那时已“听出老茧来了”;我所奇怪和难于理解的是一个熟悉的“旧友”何以朝夕之间陡变而成陌生的“仇敌”,是什么导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以成为历次运动的常规?“十年浩劫”固然给我们带来了灾难,而充斥于其间不定的变数,却也为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人、事的真实。

湍急翻滚的政治洪流,让“一切都浮出水面”,在“知识分子成堆”的报社,人们都以各自的唱、做、念、打扮演不同的角色。有高调邀宠者,有落井下石者,有乘机爬杆者,有变色求存者,有首鼠两端者,有卖友求荣者,有昧心售奸者,有心地阴暗的告密者,也有赤膊上阵的打手……,其中如原在《中国青年报》社分发稿件的王某某,属不识“之乎”的新闻“外行”,来青海日报社后忝为“记者”,却写不出一篇象样的报道,此时却以吆喝高声、出手狠毒而成为运动“骨干”;又如身居部副主任的牛某某,曾在批判编委、总编办主任左凤文时,兜出左与他某月某日自省委下班回老报社印刷厂宿舍路上西宁宾馆墙角处讲的“悄悄话”,当有人质疑其“揭发”的真实性时,他声言:“我有一个小本本,把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听到的有意思的话,都记在这上面……”闻者当时为之惊悚;这时他再一次大显神通,充分发挥那“小本本”的作用……。仅此两例,也足可见其时报社人心之一斑。

当然,除了“运动”别人的人以外,也有不少受程、陈牵连的“被运动”而备受折磨的“冲击对象”。当时任经济部副主任的古洪、卢正云、吴仲宣等,都成为“靠边站”的“批判对象”;李镇欧(文艺编辑、后任青海日报社编委)、孙正荃则被目为我的“密友”,被反复责令“揭发”“交代”,久久过不了“关”--甚至到了1977年“文革”已经结束,他俩仍被当时青海日报社总编辑史进贤(原青海省交通厅厅长,就是这个史进贤曾因“文革”初期害怕工人揪斗,托厅办公室主任、我的老朋友李智增来我处求情,去劝说工人“放他一马”,我亦为其解缳而躲过“一劫”)以“清查5?16分子”陈逸“同党”的“罪名”,与我一起先后被投进南滩监狱,遭致六七百个日夜的囹圄之苦。

运动继续深入,为在报纸上公开大规模地批判我和程光远的“罪行”,由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史克明“挂帅”,搜集我们过去曾经发表的文章,于1966年6月17日分别编辑了程及我的“选集”,内部发行,提供“子弹”。当时,这一“选集”是“保密”的,附有省委工作组办公室的“通知”:“为了进一步深入揭发、批判陈逸的问题,我们将陈逸在报纸上发表的部分文章汇集成册发给大家。这个材料是内部材料,不得外传,不得丢失,用后收回。”这本“选集”,我一直到被解除隔离后的9月份,才得以从报社政治处获得一份。在我匆匆翻阅一过后,即在封面上写下了我的“感言”:

“这是我手头保存的仅有的一本‘作品选’。作为作者,我对编辑者--青海省委并不感谢,而是有些意见:第一,出“选集”,不出“全集”,我深表遗憾。我在全国性报刊和各地发表的作品,收集不全,编者失职,该打该打;即使是省报的也不全,不署名的社论就差得很多;第二,装帧粗糙,编者几乎没花什么劳动,只依文排列,这样的编辑只配吃干饭;第三,校对极差,错讹甚多,以致影响我原作表达,如再来运动,兴文字狱,我是不认帐的,抱歉啊抱歉!陈逸 识 1966.9.

这里,还须要提到是,由于工作组一心忙于罗织罪状,竟将我与别人合写的文章也搜罗在内,殃及无辜。例如,我于1963年与李来予(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文艺责任编辑,后调湖南常德地委工作)、姜克宽(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曾任总编室责任编辑,后调《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工作)联手以“雪里红”笔名发表的系列文艺评论,就误入“黑书”而成了当时公开批判的“靶子”。这一“批判”延续近半个月;而当1977年史进贤以莫须有的“5.16分子”“嫌犯”制造冤案,将我投入监狱时,竟又一次利用职权在《青海日报》上对我开展了连篇累牍的“笔伐”。这种“以言废人”、巧织文网、舆论造势、飞黄诛心的做法,也是“文革”期间所特有的文化现象,在中国新闻史上也留下了一个可供探讨的专门“课题”。

口诛笔伐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对我人身的直接迫害,在监管软禁限制行动自由之后,勒令我从省委宿舍西四楼二楼搬到东一楼三楼居住。西四楼当时为省委办公厅干部宿舍楼,当然不允许一个“反革命分子”羼杂其中,而东一楼三楼的住房是靠北阴面的一个杂物间,从未住人,是临时关押“五类分子”的处所,终年不见阳光,秋末开始,墙上就结满霜花。我在监管人员看押下,与弱妻幼儿一起吃力地来回搬运家什,几乎在这儿住了整整十年。青海高寒,冬天来得早,气温常在零度以下,为保暖越冬,夏末开始,家家都要提前作好御寒准备,这于我家居所尤甚;在当时我被关押处境下,不得不以“囚徒”之身,远赴大通煤矿运煤,煤运到后又携妻将雏卸煤、铲煤,而劳动量最大的是托煤坯;当时连煤坯模子都难借到,也无人敢公开帮我打煤砖,我只得央求监管人员“法外开恩”,于夜黑人静之时,在东一楼外空地上与妻儿一起担水和煤,搀泥托坯,连续半个来月,全家人天天累得腰酸背痛。也正是在这“苦役”式的劳动中,我才更加体会到了“友谊”的真诚与可贵。当时,孙正荃、王均旺、刘旭初、孙其专、陈炳诚、项加(均为青海日报社编辑、记者)等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于深夜月下分别来帮我卸煤、打煤砖。当我劳动完后,仰头望着那高原清冷的圆月时,一种悲凉之情就会陡然涌上心头,我一下子想到了十七世纪因科场案被流放到宁古塔的吴汉槎,那苦味、苦况使我不止一次地背诵顾贞观赠吴汉槎的《金缕曲》:“……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它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因文兴狱,劳身苦心,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际,大抵古今皆然。

到了八月下旬,情势有了突然的变化。外地来青海串连的红卫兵大批涌到,青海本省也出现了“8.18红卫兵”等各类群众组织。奇怪的是,所有外地红卫兵不论他们在本地各有多么不同的观点和派别,而在青海却都站到了肯定和支持“六三社论”这一边;青海本省的“8.18”红卫兵、工人组织也都在这时公开表示了积极支持“六三社论”的意见。这时出现了又一个大字报高潮,不过这大字报的矛头所向已是青海省委,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红卫兵和工人群众来到省委,高音喇叭汽车也开到省委门口从早到晚播放口号、毛主席语录,一些外地中学红卫后就直呼“王昭”之名,要他出来说话;青海日报社更是关注焦点,一拨一拨红卫兵直接来采访我,并向省委工作组讨说法,韩洪滨、张全志、史克明、薛可成了冲击重点对象。在这一汹涌浪潮下,省委门口的警卫岗哨也被迫撤除,报社工作组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撤退,我则被无形中解除监督,省委已处于瘫痪状态。

当时来青海串连的红卫兵几乎遍及全国各省、市,其中有不少是高干子女,而最后一直坚持于青海“文革”运动的有:北京地质学院体育教师冯国良、北京广播学院张金莱、刘凤池(张、刘后分别在浙江、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任播音员)、哈军工辛铁生、北京女红卫兵张苗苗等,他们以“革命的赤诚”,经历了青海高原“文革”的血雨腥风,也正是这些年轻、单纯的红卫兵执拗而又不畏艰辛地奔波于北京、青海之间,硬是把“六三社论”问题捅到了中央文革,在取得当时康生、戚本禹“肯定”“六三社论是革命文章”、“作者是想革命、要革命”的“表态”后,青海“文革”形势大转,一时间,以达洛、刘明乾为首的青海师院“昆仑红旗”、以王中山为首的“8.18红卫兵”、以马集文、隆光前为首的“8.18工人造反团”(上述诸人后皆为青海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等旗帜鲜明地向青海省委“挑战”--以“六三社论”为导火线、以青海日报社为“焦点”的更加残酷的斗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我在这一期间,因报社未能安排适当工作,即应王中山之邀创办《八.一八红卫兵》报。在此期间,有关我和程光远的“传单”到处印发,“打”“保”均有。其中涉及我的最阴险和最可笑的是由报社一些人给我强加的“罪名”--“恶毒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当时,最大也最难讲清的是“恶攻”罪名;因为“恶攻”内容不得重复,如果重复述出也就等于你也陷于“恶攻”境地,从而可判“重罪”。那么所谓我的“恶攻”究竟是什么呢?原来在“文革”之前和之初,我曾对郭沫若的《百花齐放》诗作及其表示要“全部烧掉”旧作一事表示异议,曾说过:“《女神》已经远去”,“矫情邀宠,违心保命,郭沫若自己打倒了自己……”这是我在政文部一次会议上的即兴感言,却不料被人险恶地挂靠到“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纲”上,这也是“文革”期间常见的“刀笔功夫”,真是“用心良苦”!记得梁漱溟曾有评郭沫若一律:“淡抹浓妆务入时,两朝恩遇鬓垂丝。曾经招对趋前席,又见讴歌和口词。好古既能剽甲骨,厚今何苦注毛诗。民间疾苦分明在,辜负先生笔一支。”郭沫若晚年的无奈辛酸,正是中国政治造就文人悲剧的一个典型。

此后,青海“文革”愈益走向无序化的纷乱局面,报社内部涌现了各种各样的“战斗队”,社会上“武斗”风起,正常生活已处于“粥状”而无人收拾。我这时已远离报社运动,受“8.18红卫兵”总部委托,我和报社刘守和(天津人,编辑)到北京建立“联络社”。承当时首都三司《东方红》报总编、北京地质学院学生聂树人(陕西人,后调青海地质研究所工作)热情安排,在北京地院13号楼设置了一个办公室,自1966年11月起至1967年2月底,几乎每天晚上11点后与中央文革办事组宋群(原《解放军报》总编办主任)通话,汇报青海动态;宋群基本上不说话,只是记录通话内容。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同我们一起在“联络站”工作的,竟然是原青海中学红卫兵的“司令”、第一个向“六三社论”“开炮”、带头送第一张大字报来报社的西宁实验中学女学生李春荣。她这时已成为坚定的“六三社论”支持者,给我在京时的工作、生活诸多照顾。正是杨花落尽葵花开,旧波还逐新潮来,快速运行的历史转轮,为“文革”十年留下了多少晕眩,多少疑猜!

时间到了岁末年初,青海局势进一步激化,军队也开始介入地方运动。1967年2月中旬,青海日报社被重兵包围。这期间,青海省委、青海日报社多次派人来京,企图追捕我和程光远回青--其时,程光远也因上访来京,暂住左家庄国务院招待所;因信息及时,我被地院王大宾、聂树人转移至图书馆楼上,程光远也安然脱险。2月20日左右,有外地红卫兵陆续冲出报社重围,来京反映情况。当时情势已十分危急,我向中央文革办事组汇报了实情,并指出“发展下去可能死人”……果然,几天后,青海日报社被围困九天九夜后,终于发生了耸人听闻的“2.23”流血事件。当时,由青海省军区副司令员赵永夫、总后勤部兵站部政委陈郁文、二炮驻青某军副军长张晓川(青海军区司令员刘贤权因赵永夫夺权被禁)直接策划、指挥,从草原调来包围青海日报社的外地军队在不明西宁“文革”来龙去脉情况下,以“镇压反革命”之名,于2月23日(农历正月十五)公然开枪,当场死亡群众300余名,第二天凌晨,又有上万名群众被捕入狱。其时,我爱人谢端尔亦在青海日报社老报社旧处(此即为被重兵包围的惨案发生地)被五花大绑地押赴南滩监狱。而在此期间,我的孩子陈平、陈路分别为11岁和不到10岁,因外面的恐怖气氛,不敢出门,竟以其母医用的葡萄糖针液充饥;“2.23”后,在无意中发现枕下有钱,乃冒生死危险到车站买火车票千里南下,他们在青海高原的严冬,穿着单衣裤,忍饥挨饿,形同乞丐般到他们杭州大舅舅家避难,当大舅舅找到他们时,两人篷首垢面,几不敢相认。这种祸及子女、举家沉沦的悲剧,在“文革”期间各地多有上演。

由于信息阻隔,真相不明,一时间传说纷纭,据传“2.23”后次日,赵永夫即获林彪嘉许,肯定为“镇压反革命事件”,但在当时的老报社内没有搜出一支枪支,更没有发现任何反击迹象;到了3月初,真相逐渐明朗,之后,乃由中央文革、中央军委出面、周恩来总理主持,在京西宾馆召开会议,将“2.23事件”定性为“反革命军事政变”;紧接着在人民大会堂安徽厅召开有关青海问题的大会,传达中央关于青海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当时仅将军即达百人以上,我也参加了这一大会。会后不久,我即随中央工作组、外地红卫兵等乘火车返回青海。

之后不久,我同青海省军区司令员刘贤权、副司令员张江霖见了面,并共同筹组青海省革命委员会成立事宜。在这里,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当初刘贤权一再提议要我进省革委会常委班子,我坚持不受,并亲笔将我的名字从筹组名单中划掉。原青海省副省长韩明的老婆王秀明(原青海日报社文教责任编辑、后调山西省政协工作)曾于2004年《老照片》小报上载文忆述“文革”,称我为“激进派”,其实,我当时已倦于运动,想着“急流勇退”,我是一个“勇退派”;只是1967年春夏,我主持过《青海日报》的一段编务外,基本上游离于运动之外,多借口爱人有病和南下探亲,较长时间滞留于沪、浙之间;尽管我多方设法远离“运动”,但“运动”总是要找着我。“文革”十年间,我先后多次被召回报社接受“批斗”,直到1977年我在浙江绍兴休假期间,仍因史进贤的陷害,被诬“5.16分子”、“恶攻反革命分子”而从绍兴“揪回”投入监狱;被囚期间,我因不服抗议,甚至一度戴手铐及20斤重的脚镣被关进橡皮死牢。是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散了我头顶的乌云,终于被无罪释放回到了正常的人间。

第二件事是,当我从北京返回青海时,中央文革交代要与原青海省委第一书记杨植霖同行;而当时杨植霖正被青海省委办公厅的一派(系二位副处长)挟持。行车途中,杨植霖借机向我表示要摆脱困境的愿望,我当即让外地红卫兵去同那两位副处级干部交涉,把杨从他们手中转移到我的车座旁,一直陪伴他回到西宁,并在省干部学校院内把他秘密保护起来。当初,我以为杨植霖应被结合进省革委会,但刘贤权却告诉我:“中央还没有最后定。”在这一时期,我几乎天天同杨植霖在一起,约有二十多天。杨植霖文质彬彬,宽厚镇定,他于“文革”中受冲击几无怨言,显示了一个老革命的素养与内力,他从不向我述说当年的光荣经历和劳绩,也不旁及同僚的是是非非,多是与我谈文论诗,我和他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直到他被称为“大特务、大内奸、大反革命分子”在报上公开批判、由中央直接调走,我才与他分手,后来他“解放”出来任甘肃省委第一书记,我也始终没有同他联系。但作为一名党的高级干部,他在我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形象。十年“文革”,一如硎石,不老的宝刀几经磨砺,依然闪耀出夺目的光亮。

“六三社论”发表已经整整四十周年,文革十年也在时间轻风的吹拂下,淡化为远去的烟云和不堪重温的旧梦,但我还是同意萨特就中国文化大革命所作的常识性判断:其一,想象这种“爆发”完全能由某些人的意志发动,并仅仅限于上层建筑领域,是错误的;其二,宣布个人的完全自由,同时又在他的头脑中塞进所谓“毛思想”,这不是在创造一个完整的人,这二者绝对是互相矛盾的。

四十年如逝水流波,“文化大革命”已经走进了历史深处,它是一道可供后人凭吊的塞外苍凉风景!

“此情(景)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谷兴云

 

时光飞逝,物换星移。半个多世纪,历经四代,还有必要回忆“苦药社”?

近年来,它屡被提起,表明仍受关注。但,或不准确,或系妄说,或引出疑惑。

一位英国传记作家,名菲利普.肖特,把它与伟大领袖联系起来。他在引述领袖的“钓鱼论”(“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之后,写道:“运动接下来扩展到北京大学校园里……学生团体也组织起来了,取名如‘苦药方’、‘低层之声’、‘野草’及‘春雷’等……”(《毛泽东传》374页,中国青年版,2004年)。--菲利普先生说错了名称,说错了学校。

重庆某刊有文章说:“北师大的校刊《苦药》……是中央整党整风期间的刊物之一”,“《苦药》社声震文坛,全国有近30个高等院校的学生组织申请成为苦药社分支机构。”“全国许多著名作家和专家教授为它撰稿”(参见《重庆文艺》2007年第2期)。--此说不靠谱,与实际相距甚远。

《炎黄春秋》(2010年第9期)所刊《沈巧珍当“右派”》提到,沈巧珍因为写了一篇《李壮士打狗孝主》,“作为苦药社《新今古奇观》系列之一贴出”,后“收入油印的《苦药特辑》。‘苦药社’定为反动党团后,凡是在《苦药特辑》发过文章者,均在劫难逃。”--读者或生疑:“苦药社”是什么组织?它如何定为“反动党(社)团”?《新今古奇观》与《苦药特辑》是怎么回事?

作为当事人,亲历者,苟活的“苦药”人,有责任澄清事实,说明真相。

以下忆述,以当年北京师大真正校刊《师大教学》(下称“校刊”)为线索与依据,并参考一度在互联网上显现的《北京师范大学大事记(征求意见稿)》(下称“《大事记》”)。

 

一、“并不是整党外人士,而是为了给共产党提意见”

“苦药社”,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四年级(1957届)4、5两班(原乙班)部分学生,在那个“不平常的春天”里,即1957年5月下旬,为响应“帮助党整风”号召,在党团组织动员、支持下,自发形成的社团。

《新今古奇观》是“苦药社”几名成员(同住男生宿舍西北楼418室)所写章回体大字报,因模拟古代小说《今古奇观》体式,故冠以“新”字。

《苦药特辑》系《新今古奇观》及《奇冤记》(“苦药社”另一章回体大字报)等的油印合集。

至于,“苦药社”如何从帮助党整风的学生组织,而定为“反动社团”,这要从学校当局两次传达,以及一份中共中央文件说起。

1957年3月5日,北京师大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党委书记传达毛泽东主席2月27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按,与“反右”开始后发表的文本有极大不同)。所传达的讲话内容,对于师生解放思想,在整风中大胆鸣放,极具鼓舞和推动作用。

5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要求在全党进行一次普遍深入的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全国整风由此开始。

5月11日,“北京师大党委召开全体教职员学生大会。党委书记何锡麟传达毛主席在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彭真在北京市委宣传工作会议上的报告,动员开展学习《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大事记》)

在会上,党委书记“谈到了整风的对象”:“这次整风主要是整共产党的风……并不是整党外人士,而是为了给共产党提意见,更好的帮助共产党员整风。”“他代表党委向大家保证:‘不管大家提什么意见,片断的或系统的,正确的或错误的,都可以谈,都是为了帮助党更好的整风。党委绝对禁止任何党员对提意见的人有打击报复行为,党员对批评有不同意见不能“压”。’”(5月17日校刊)

这是面向全校(包括当时新、北两校区,各系教职员工学生)召开的整风动员大会。(此前,召开过民主党派联席会,教授、副教授座谈会,“要大家帮助党整风”。)但此后十多天,各系学生只是参加班组内的学习、讨论,虽经党团组织号召,并无更多“帮助党整风”的实际行动。

5月19日,北京大学出现第一张大字报,迅即形成高潮。消息传到北京师大。22日,北京师大中文系穆木天教授在《光明日报》发表《我的呼吁》,批评校内宗派主义,并提及学校某党员领导干部“违法乱纪乱搞男女关系之事”,师生闻知反响强烈。次日,在师大新校校园贴出首张大字报,题名“底层之声”(《毛泽东传》误作“低层之声”),它将师大整风开展迟缓,与党委书记(即“某党员领导干部”)联系起来,意指受到领导压制。“底层之声”点燃第一把火,激起师大学生参与整风的热情,大字报很快贴满校园。

“苦药”第一张大字报也在此时贴出,中四4班住同一寝室(西北楼423室)男同学(卫之祥、萧敦煌等)所为。内容是,总务处对学生生活关心不够,列了几条意见,署名“苦药”,寓意“良药苦口利于病”。在他们带动下,又经系、年级、班的党团组织和学校团委动员、鼓励,4、5两班更多同学陆续有所行动。由于不了解校、系情况,有不少同学,就根据校团委周之良副书记的讲话精神,采取访问知情人,整理成访问记的方式,写大字报,反映学校存在问题。4班另一寝室(即西北楼418室),受所见北大学生《新儒林外史》启发,冯三浩、周家驹等室友分工写出一篇篇《新今古奇观》,材料主要选自大字报的揭发。5班同学李授珊,在“肃反”运动中曾蒙冤被斗,感受深切,则专以“肃反”冤案为内容,据亲见亲闻,写出章回体《奇冤记》。这些大字报,因系同班同学所写,均援例同署“苦药”,而且在宿舍区西北楼东侧墙上,开辟了“苦药”专栏。一时间,“苦药”大字报,尤其《新今古奇观》、《奇冤记》,因其形式新颖、语言幽默而备受关注,观者众多。不少人边看边笑,读得津津有味,乃至啧啧称赞。

“苦药”之成为“社”,即“苦药社”正式成立,以班级团干部主持召开的班团会议为标志。在会上,经提名与讨论,推举了社长(卫之祥)、副社长(谷兴云),以及总编辑(郑景星)、访问组长(胡家瑞)、编辑(冯三浩、李授珊)。嗣后,访问,写访问记,《奇观》、《奇冤》二“章回小说”,即以“苦药社”名义,继续进行。以4班男同学西北楼416室(所谓副社长、总编辑、访问组长等住此室)为主,且获得学校教材科支持,负责将《奇观》、《奇冤》等合编为两辑《苦药特辑》(油印本),在北饭厅(学生食堂)门外分发。(每册收5分成本费,缴给教材科。)

此即“苦药社”整风阶段大致情况。分列其特点:1、成员多为共青团员,受党团组织支持。2、具有一定群众性,包括4班大部分同学,5班部分同学。3、组织松散,无须报名、申请、填表、登记,无证无牌,无花名册,无准确成员人数;有参加“苦药”访问、或写大字报署“苦药”者,亦可说自己并非“苦药社”成员。4、多是自愿、自发活动,一人,三五人,一寝室,写什么,用何种形式,等等,均不受限制,无须请示、批准、汇报。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根据中共中央指示精神,经学校党委动员与号召,为“帮助党整风”而成为“苦药社”成员,或积极参加其活动的。因为,党委书记关于“整风的对象”的宣示,以及“代表党委向大家保证”的内容,他们是听得清楚,坚信不疑的。

 

二、“苦药社”的言与行

“苦药社”的“言”,主要是评论、访问记与后来编印成册的《苦药特辑》。前两种,校刊有所选登。

经查阅,校刊发表“苦药社”3篇“社(短)论”:《拥护党委领导大鸣大放--听何副校长报告》(5月28日),《深入、细致地开展整风运动》(6月2日),《既要帮助党整风,就必须拿出全部热情、行动起来!》(6月4日)。

首篇(谷兴云执笔)写于5月27日。情况是,全校师生已发动起来,连日揭出许多问题,而领导似乎按兵不动,迟迟不表态。终于,在26日晚间,“何锡麟代表党委就进一步开展整风运动问题向全体同学作报告。”(《大事记》)4班5班与“苦药社”同学备受鼓舞,经座谈讨论,当即写了这篇大字报,称:“党委会已从被动转入主动,……领导起运动的开展,我们坚决拥护”,也对运动的“进一步展开”,提出几项建议。

第二篇(卫之祥作)及第三篇,与第一篇内容相似,皆为关于整风运动深入开展的评论。对学校领导关于整风中的问题 “还没有作出具体措施”,“看不到师大党委的坚决的行动”,等等,表示焦急和不理解。

这些青年学子太幼稚,太天真,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玄机?哪里知道,钓翁或渔夫是在耐心等待“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伺机收网呢!

校刊所载“苦药社”写的访问记,有《访问记》(5月28日)、《访黎锦熙教授》(6月1日)、《访人大代表冯亦代先生》(6月2日)、《访我校前总务长张重一先生》(6月9日),共4篇。

第一篇内容较多,《访问记》是总题,或是栏目名称。实际含两篇,各有标题。标题近似章回小说回目,实际内容是知情人的谈话:其一为《系业务 主任不得过问 党书记 独掌阴阳乾坤》,是对本系主任黄药眠教授、副主任萧 璋教授的访问;其二为《学术空气 何其淡薄 级别评定 秘密似谜》,是对本系李长之教授的访问。后3篇,访问对象已标明;冯亦代先生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曾至师大视察,所以也成为访问对象。

包容《新今古奇观》与《奇冤记》等的两辑《苦药特辑》,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已难觅踪影。(所幸,近日寻求到一册第二辑。)在校刊批判文章中,作为罪证,批判者举有其若干片段与回目。

以下《新今古奇观》8篇回目,即校刊批判文章所举出者:

《老教授盖手印当场受辱 小官僚问情况盛气凌人》(第一回)《怪客临门,拍案击桌 主人肃坐,哆嗦无言》(第八回)《夙夜辛劳,受‘拉拢同学’之责 自觉喂猪,得‘不负责任’之名》(第九回)《李女士临阵先退却 系党委徇私就妙龄》(第十回)《智‘一鸣’妙计护三害 勇群众全力保整风》(第十四回)《李壮士盗狗孝主 愤愤生为犬申冤》(第十七回)《秘密校长秘密去 师生员工皆不知》(第二十一回)《滴泪滴血谈宗派 秉公秉理话官僚》(第二十七回)(据悉,第十七回《李壮士盗狗孝主》系冯三浩兄所作;沈巧珍之《李壮士打狗孝主》,乃同题材另一大字报。谨顺及。)

对《奇冤记》,校刊批判文章只提到2篇的回目:

《王教授被诬反革命 谭主任恢复红党员》(第一回)《张书记斗争凭权威 刘教授要求做公民》(第七回)

据考索当年资料,并撰写者回忆,《新今古奇观》写了32回,《奇冤记》写出11回(刊发7回)。《苦药特辑》的三四十篇文章,虽长短不一,良莠不齐,却均从校内(某系、某科室、某部门,等等)取材,一篇专写一人一事。这些曾引起师生关注、产生相当影响的文字,在几十年后重读,人们可能作出各种不同评价,但首先应辨明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它们是否“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不是“毒草”?能不能据以从政治上定罪?

上面说了“言”,再说“行”。

菲利普先生评论道:“毛本人对这类指控(按,指‘仅仅是由于自己的思想而受罚’)也很敏感。‘这些人不但有言,而且有行。’他宣布说。‘他们有罪。“言者无罪”的说法对他们不适用。’这是苍白的辩护。”(《毛泽东传》375页)

根据伟大领袖“宣布”的精神,“苦药社”也应该“有行”。最主要的“行”,即参加人数最多的,是访问,以及连带着的写访问记,张贴出去。访问过的知情人,包括校、处、系若干领导人,本系、外系某些教授、副教授,原在本校工作后调出的干部、教师,一些部门的职工,等等。其他的“行”,有播放某教授在“群众论坛”上的讲话录音,在北校开会鼓动“鸣放”,参与去中共北京市委、共青团中央反映师大的问题,在广播里传达访问胡耀邦时胡的讲话,与其他社团联络等。这些“行”,多系社长个人,或偕同若干成员所为。

从5月23日之后,“苦药”在校园露面,至学校开始“反右”,“苦药社”参与“帮助党整风”,有半月左右。随后几日是:自我检查,接受批判,彻底瓦解。总的存活时间,只是近20天。

 

三、揭露“苦药”、声讨“苦药”、清算“苦药”

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根据伟大领袖战略部署,一声号令,从“整风”转入“反右”。

6月19日,《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经反复修改,在《人民日报》发表。其基调,由“放”改为“收”,增加阶级斗争、“辨别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等内容,成为“反右”指导理论与战斗武器。

在北京师大,对“苦药社”及其骨干成员的批判斗争,经历了“舆论准备-班内揪斗-全校大批判”三阶段。酝酿20余天,实战则历时约一月。

舆论准备,就是掌握武器,提高认识,统一口径。比如,“六条标准”只是原则,相当抽象。作为武器,在于持有者如何运用,即如何解释,如何对号入座,包括武器指向什么人的问题。

开初,“对‘苦药社’的问题颇有争论”。( 6月16日校刊)所争论者,“苦药社”是不是反动社团?《苦药特辑》是不是毒草?即,是否违反“六条标准”中“最重要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和党的领导两条”?

“苦药社”的评论,针对的是党委对本校整风运动的领导;“苦药社”的《访问记》,仅记述知情者言(被访问者的谈话);其《新今古奇观》与《奇冤记》(即《苦药特辑》)是表现形式的转换(采用章回小说体,材料主要取自大字报)。

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争论在校刊有所反映。查阅校刊,最早评论“苦药社”的,是两篇同题文《评<苦药特辑>》。一篇指责“《苦药特辑》所载之事与事实的真相有不符之处,作者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也是值得商榷的。”“歪曲了师大的现实,模糊了对某些同志的正确评价”。(6月14日,作者:杉条)另一篇说,“在《苦药特辑》之中却充满着片面的,甚至于对现实歪曲和荒谬的言论,……其中的确是存在大量毒素,如果只从这两本小册子看师大那真是一团漆黑。”(6月16日,署名:“人民之声”和教研一群)

要害在于“歪曲了师大的现实”,“只从这两本小册子看师大那真是一团漆黑”。由此推理延伸,自可得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论。--根据批判者的创新“逻辑”(亦为“反右”运动的重要“逻辑”):“右派”的手法是“(对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肯定”是假,是手段;“否定”是真,是目的。“苦药社”正是由“否定”师大党委与社会主义大学,而达到“否定”党和社会主义的罪恶目的。

认识统一了,即刻组织队伍,投入战斗。7月初,开始在班内揪斗“右派”。

7月4日,初揪3名“核心人物”。( 7月9日校刊:《揭发“苦药”社核心人物的右派言行》)按:第一名揪的是汪 智,“肃反”时曾蒙冤错斗,后即向他“赔礼道歉”;这次再揪,据说他“对党敌视是一贯的”。第二名揪丛 鉴,因为“丛 鉴笔下的党委都是些寻欢作乐,不务正业的登徒子”,被指是“对党的极大的侮辱”,等等。第三名揪的是社长卫之祥。只有卫称得上“核心人物”,前2人只是一般成员,或可称“活跃人物”。

7月6日,乘胜追击,挖出“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7月9日校刊:《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按:此所谓“小集团”,所谓“决定‘苦药’社方向”,纯属无稽之谈。所谓“小集团”,指郑景星、胡家瑞、薛若安3人,以及女同学胡同孙。郑、胡、薛是4年同住一室的室友,胡同孙与郑景星是1957年元旦刚结婚的夫妻,他们平日的接触,自然多于其他同学。这就是“小集团”?“‘苦药’社方向”是“帮助党整风”,这是党委书记在动员大会上就“决定”过的,他们4人“决定”得了?若强加“反党反社会主义”方向,给于“苦药”主要罪证的《奇观》与《奇冤》,那亦与他们无直接关系,因为他们事先不知情,更没有参与两者的撰写。

4日、6日两场下来,已揪出7人,占乙班总人数(70几人)约十分之一。继续奋战,经一次再次揭批,又有11名“右派”(谷兴云、冯三浩、李授珊等,其“罪行”不再分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揪斗方告结束。

经充分备战,7月底8月初,举行对“苦药社”的全校大批判。接连两场,一场是“论坛”,一场是“大会”。均以“群众”名义(学生会、班级与社团)发起、组织并主持,借以说明批判“苦药”是“群众”要求,是“群众运动”。如此兴师动众,连番猛攻,只因“苦药社”的文字,尤其“章回小说”《新今古奇观》、《奇冤记》,影响大,“流毒”广。 7月30日,“学生会、中四(4、5 班)与大家放、山鹰等社联合举办群众论坛”:《揭露‘苦药’、声讨‘苦药’、清算‘苦药’》。“先后有8位同志发言,他们揭露了决定‘苦药’性质和方向的骨干分子们的罪恶活动”。(8月1日校刊) 8月3日,扩大规模。“学生会、中四(4、5 班)、大路、望远镜、大家放、求是、山鹰等社又于8月3日上午联合举办了批判‘苦药’大会。大会进行了4小时,同学们的情绪一直都很高,发言的同志们都以极愤怒的心情揭露和批判了《苦药特辑》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本质,彻底的粉碎了《奇冤记》《新今古奇观》这两支向党进攻的毒箭。”(8月5日校刊:《彻底粉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社团--“苦药社”》。)据报道,“与会群众无不义愤填膺,纷纷向大会主席团提出要求,要右派分子向人民低头请罪”。于是,“苦药社”11名“右派分子”被点名上台示众。长长一排,集体亮相,一个个灰头土脸,尊严尽失。 两场全校批斗,达到预期效果:消除了影响,肃清了“流毒”,同仇敌忾,舆论一律。 值得一说者,真是时代不同了,新旧社会不一样。过去,校长、教授保护和藏匿被迫害、被搜捕的学生,有的为抗议学生被捕、被害,愤而辞职。如今,面临政治运动,学校当局固然领导起对学生的斗争与整肃,教授(也许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亦对弟子口诛笔伐。教授表态,增加了批判的权威性和力度。学问高深的教授先生都发话了,还不该批、不该整?

先看师大教授对“苦药”的笔伐。承担此任的,是本系副主任萧璋教授,也是此班学生的业师。这位教授兼业师撰写《声讨“苦药社”》一文,指“苦药社”为“积极向党进攻的反动社团”,“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罪行”。文称:“这个社团的反动言论,集中地表现在他们所出的《苦药特辑》里面”,“向党进攻是有计划,有策略,是非常恶毒的”,“他们的目的是……打倒党,推翻党。”(8月1日校刊)

有两位教授,本系和外系各一位,在8月3日“彻底粉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社团—‘苦药社’”大会上,实施口诛。

本系的一位(启 功教授),从文艺形式上,“撕碎了《苦药特辑》的迷人的外衣”,说“专就形式而论……也不能给它及格,加上反动内容,则要负上若干分了。”(8月5日校刊)

外系的一位(王 真教授),更是“带病在会上作了发言”。这位教授“从阶级观点出发来看青年”,说“苦药社的右派分子是流氓成性的、剥削人、压迫人惯了的分子”,“他们就是狗,只能得到狗的地位”;而且预言“将来”:“右派分子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将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右派分子都是抬不起头来的!”(8月5日校刊)

在政治斗争的紧要关头,师长推弟子一把;“师兄”(亦称“大学长”)也不能落后,争向井底投石块。“师兄”者,本系研究进修班学员之谓也,大致相当于在读硕士生,可能已达博士水平。他们学精业深、阅历丰富,擅长深文巧诋之术,故充当讨伐“苦药”主力军。

“师兄”批“苦药”的力作(也是“反右”文章代表作)有二,皆为长篇高论(同载8月5日校刊),极有价值,研究“苦药”一案及北京师大“反右”历史者,不可不读。--其实,结论是既定的,共同的,两文只是选择的材料、批判的高度、采用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其一,三社(大路社、望远镜社、大家放社)代表宋肖平“在清算‘苦药社’反党罪行大会上的发言”(全文):《<苦药特辑>--一支向党射出的毒箭》。

此篇专批《苦药特辑》,从其中选材料,批判高度(即语言暴力)属“次高”等级。所用则为“想象”法。

以想象开锣:《苦药特辑》“在国外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材料。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帝国主义、蒋介石集团、间谍特务们会怎样欢迎它。他们会利用这些材料大肆污蔑我们的国家,挑拨一些国家同我们国家的关系。”--这是虽然“没有材料”,但“可以想象得出”。

以想象收场:“本刊以造谣文字为攻击武器,以进攻共产党为基本任务,以搞垮社会主义社会为最终目的,希有助于资产阶级之复辟焉!”(伪《苦药特辑?序言》)--这是有“材料”而“可以想象得出”,即将《苦药特辑》原序言(“本刊以辛辣文字为批评武器,以惩毖治救为最终目的,希望有助于解决人民内部之矛盾焉。”)“改正过来”。

文中想象,可谓俯拾皆是。如:“右派分子们(按,指‘苦药社’)所攻击的‘三害’(按,即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我们所说的‘三害’不同。他们所攻击的‘三害’是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本身,是人民民主制度。”“这位冯三浩在写这几回时,有点飘飘然起来了。他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为‘红颜薄命’的女子打抱不平的‘骑士’‘英雄’。”“‘苦药’的骨干分子和章、罗、储、葛是一个脑袋--资产阶级脑袋”……为节省篇幅,不再列举了吧。“反右”指导理论有云:“同毒草作斗争”,“要有科学的分析,要有充分的说服力。”试问:“想象”是不是“科学的分析”?是否“有充分的说服力”?

其二,《从苦药社的社论、访问记看它的反党实质》,署名“望远镜”,即“三社”之一的望远镜社;此文当系该社诸君子集体智慧的结晶。

此篇批判《苦药特辑》以外全部文字。开章是精细统计:“苦药社”“除反动透顶的《苦药特辑》之外,还发表了55篇文章(包括社论、访问记、打油诗等一切在内)。”进而将《苦药特辑》从 “一支向党射出的毒箭”,升格为“向党集中发射出的一只重磅炸弹”,其余的,“这50多篇文章就是向党放出的一支支毒箭”。据此计算,共“向党放出”:“一只重磅炸弹”,再加“55”“支毒箭”,得数56。语称罪大恶极者为“十恶不赦”,“苦药社”则另增46“恶”,则为“56恶不赦”。可见罪孽之深,之重,之无与伦比,之无法形容矣。因而,此篇批判的高度,达“最高”、“至高”等级,即将话语霸权发挥到极致。

“望远镜”其实也是“望深镜”、“显微镜”,具有“狂人”之“从字缝里看出字”功能。此“功能”即其批判“苦药”社论的方法。表现为,连续以“在他们看来”(两处)、“也许有人说”、“他们主张”、“言外之意是说”,等等,竖起靶子,即以“被看来”、“被主张”之类,代“苦药”立言,再一通猛射,箭箭(“红箭”?)中靶。

批“苦药”的访问记,用“排除法”。既说“苦药社先后访问过不少教师、职工、校外人士等”,却专“拿被访的我校教师来说,计有11人,其中右派分子3人,对党有不满情绪的4人,这两种人占百分之七十左右。”进而,根据这臆造的百分比,证明“苦药社”与“这两种人”是“臭气相投”,“彻头彻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为什么将“职工、校外人士等”排除在外?--如果不排除,能证明所谓“臭气相投”、“彻头彻尾”吗?

师大党委书记在总结“反右”胜利的报告中说:“我们对右派分子的斗争,是采取了说理斗争、以理服人的方法。”(《北京师大反右派斗争获重大胜利》,1957年8月10日《人民日报》)“望远镜”所用“从字缝里看出字”法,以及排除法,不知是不是“说理斗争、以理服人的方法”。

在所有声讨“苦药”的文章、发言中,此篇最夸张,最唬人,最“彻头彻尾”,因而,距离“苦药”实际也最遥远。此亦“望远镜”之所以必需也。

这篇“望远”高论,也是批判“苦药”的压卷作品,终场戏目。北京师大挞伐“苦药社”之役,至此鸣金收兵;在校刊上,“苦药”此后销声匿迹。

 

四、罪与罚

北京师大“整风反右”的大规模“群众运动”(按,应读作“运动群众”),即大鸣、大放与大批、大斗,于8月初告一段落。之后,进入关键性的个案审查、组织处理时期。对应届毕业生“右派”的审查处理工作,因涉案人数多,耗时约3月。

在近3个月时间里,被揪斗的“苦药”人,与本系同级其他班被揪者,组成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约合正规军半个连。他们按照运动领导者的命令,以戴罪之身,在同级同班一位“革命群众”代表(即“左派”)指挥、监督下,日日服劳役,以示先期在校内接受惩罚。“十一”国庆期间,被剥夺参与集会庆祝与游行的权利,且不许“乱说乱动”,只能由“革命群众”派人看管,集中收听实况转播。

10月31日(或11月1日),召开“宣判”大会。中文系总支书记李 筠代表学校党委,公布本系毕业班“右派分子” 审查处理名单。据宣布,全年级学生约220人,共划“右派分子”50余人,分“一般右派分子”与“极右分子”两种。所给惩处分别是:劳动改造,劳动教养,劳动考查,分配工作考查(考查期有2年、1年半、1年几种),等等。是党团员的,开除党籍、团籍。

总支书记还宣布:对所有参加“右派”社团(“苦药社”、“底层之声”等)的学生而言,这项“参加”是一历史污点;以后如填写登记表,此即“参加反动党(社)团”之实例。

“苦药社”所在的乙班(4、5班),划“右派分子”18人,占全班人数约四分之一。其中16人是“苦药”成员。这16人里,有“极右分子”3人,其余是“一般右派分子”。惩处是:劳动教养1人,劳动考查1人,其他人分配工作,考查2年、1年半、1年不等。(具体情况,见后附《“苦药社”“右派分子”名录》)

“苦药社”成员大约有30多人,划“右派”者接近一半。还有定为“中右分子”的,因是内部控制,未宣布,不知其详。所划“右派”16人中,共青团员14人,中共预备党员1人,一律开除团籍、党籍。其余未划“右派”的共青团员,几乎全都受到留团察看、严重警告、警告等团纪处分;是中共预备党员的,取消预备党员资格。从性别看,男同学划“右派”14人,女同学划“右派”2人。男同学中,以副社长、总编辑、访问组长等所在的西北楼416室(住8人)“右派”最多,划6人。其次是“苦药”起源地西北楼423室(住7人),划“右派”4人。撰写《新今古奇观》的西北楼418室,虽然只划2人为“右派”,但其余参与写稿的共青团员,一律受到留团察看、严重警告等团纪处分;其中,中共预备党员1人,取消预备党员资格。

至此,“苦药社”的“主将”、“骨干分子”、“核心人物”、“小集团”、“英雄们”,等等,这些所谓“流氓成性的、剥削人、压迫人惯了的分子”,这些所谓“并不要钓”的“大批的鱼”,终于被钓翁或渔夫一网打尽。

嗣后,即11月初,中文系党总支负责人分别召见“右派”毕业生,教训几句话后,出示一张“判决书”,即《结论及处理意见》。上面写着该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实”,定性,以及处理意见,由中共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总支委员会审查人、总支书记分别签名。其下是中共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签署“同意总支意见”与日期,审查人签名盖章。最下是北京师范大学签署“同意”,盖校印,副校长何锡麟盖章,注明日期。

这一份经过“系总支—学校党委—学校副校长”(按,校长是民主人士、著名历史学家陈 垣,实际领导和主持学校工作的是党委书记兼副校长)三级党政组织与领导人审查同意,并分别签字盖印的《处理意见》,就是这些“右派”毕业生,在母校学习4年,“帮助党整风”十几天,最后获得的毕业鉴定及政治结论。按照要求,这些被剥夺了话语权、申辩权的学生,还要当场在《处理意见》下方,写上自己的姓名,表示接受。

在北京师大受到的教育,与母校领导、老师、同学的亲密接触,到此结束。

16名“苦药”“右派”,在领受了“判决”后,一如其他难友,迅速卷起铺盖走人。欲哭无泪出校门,何堪回首。有的暗自思忖:什么母校,如此无情,怎能再回这伤心之地!

他们在初尝学校惩罚后,接着是,或被送农场,继续服苦役,而且更加残酷,或走向四方,承受更大的社会惩罚,肉体的,精神的,政治的,经济的,甚至家庭亲人的。在“苦药”人中,沈巧珍是唯一为“反右”而殉难者,她遭受的摧残、磨难,却是难友们共同的,相似的,时间长达20余年。

 

五、未了“苦药”案

1957年11月,寒冬早早降临古都。

北京师大对“苦药社”“右派”个人的“判决”处理,随着这些“右派”学生离校,似已结束。真的结束了?另外,“反动社团苦药社”案结束了吗?还有其他类似“案”,全都结束了?渺茫的答案,长久的等待,等待……。

22年,漫漫长夜与白昼,纠结着,延伸着。其间,经历“文化大革命”,又一场难熬的人类浩劫,空前绝后,持续10年。过了10年,又等3年。1979年,春天终于来了,晚来的春天,而且又是“早春”,寒春。不由得,令人想起《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右派”名作,作者费孝通,社会学家。早春,未必阳光灿烂,惠风和畅,感觉还是凉飕飕,冷冰冰。

“1979年4月 本月,我校改正错划右派分子工作已接近完成。有354位被错划为右派的同志得到改正,占1957年全校划右派数的90%以上。有12位被错划为右派的正副教授,已经市委批准予以改正,恢复其原有级别职称。……”(《大事记》)

正是在此前,“右派”学生也等来一纸《改正通知书》,文称:“根据中央<1978年>55号文件精神,你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已经中共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1979年2月×日讨论,决定予以改正。撤销对你开除××的处分……”云云。落款是“北京师大落实55号文件办公室”,盖“中国共产党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 政治部”红印。

面对这张不带感情、没有温度的《通知书》,默念“决定予以改正”,真不知说什么好。

20多年,政治的,经济的,精神的,肉体的,以及家庭的,生命的……种种伤害、损失、牺牲,就由“决定予以改正”6字,统统“改正”了?6个字,22年,1字约抵3年7个月。

既是“改正”,必有错误。什么错?谁之错?如何错?为何错?怎样弥补?

当初,三级党政组织与领导人审查同意,分别签字盖印,如此“慎重”、“负责”,“严格把关”。如今,为什么只是落款与红印不一致的两个临时机构:某“办公室”,某“政治部”?为什么审查处理者与当初不一样?前后迥然不同,如此不相称!再有,一旦两个临时机构撤销,再找哪个机构、哪位领导人反映情况,或请示问题,或汇报思想?这是不是预留伏笔,等待以后对“改正”进行“再改正”?这年头,变化多端,理论与“逻辑”不断创新,实在难以预料。

个人“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就算已作“改正”,那么,“反动社团‘苦药社’”呢?所谓“反动社团”,有没有《改正通知书》?“苦药社”如继续“反动”,永远“反动”,其成员是否依旧“反动”,永留“污点”?“改正”与“反动”并存,岂不荒唐!

当年,宣布“苦药社”是“反动社团”的,不仅有校内“革命群众”,如,某教授的文章,某社团及其代表的发言,他们是“民间”声音;再就是,除代表中层领导的党总支书记外,更有代表“官方”高层(学校)的领导人,这才是“权威”发布,一锤定音。

“师大反动社团‘苦药’社”--这是学校党政领导人(党委书记兼第一副校长),在首都立法机关,即北京市人大会议的庄严会场,对“苦药社”的定性,是向社会宣布。(据《彻底粉碎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努力办好社会主义的师范大学 --在北京市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的发言 》,署“北京师范大学第一副校长 何锡麟”,见《首都高校反右派斗争的伟大胜利!》33页,北京出版社,1957年)

党委书记兼第一副校长代表的是北京师范大学。那么,北京师范大学对“反动社团‘苦药社’”的定性及向社会宣布,经20余年的历史检验,实践检验,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有没有“改正”的必要?

从1979年春,至2011年春,又是30多年过去了。关于个人的所谓“改正”问题,关于所谓“反动社团‘苦药社’”的问题,一直期盼北京师大给一个合理的、明确的说法。

苟活的“苦药”人,已故的“苦药”人(他们是:沈巧珍,丛 鉴,萧敦煌,黄家榜,胡家瑞等)如地下有知,都在期盼着,期盼着。遥望云天,翘首期盼。

要将“师大反动社团‘苦药’社”,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反右”遗案终需了结,绕不过去,掩盖不了,拖也不是办法。当年的党政负责人,早已离开领导岗位,负责任的继任者,在位者,难辞其责。

 

六、无尽的思念

回忆“苦药社”,自然包含着对辞世难友的深情思念,尤其是惨死的沈巧珍。由难友沈巧珍,又联想起烈士刘和珍。不是和珍、巧珍都有“珍”,而是她们有共同的性别、身份,相似的遭际:都是师范大学的女学生,刘和珍就读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可谓隔代校友;都是为自己的热爱而罹难,而惹祸,一位因所爱之国,抗议帝国主义侵略,一位因所爱之党,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

但是,不同也是明显的。

刘和珍死于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即1926年“三一八惨案”。那是北洋政府统治的旧中国,黑暗时代,被段祺瑞执政的卫队,用“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鲁迅语)射杀,是勇毅的死。年仅22岁,未及享受婚姻家庭的温馨。

沈巧珍死于中华人民共和国1966年7月25日,即“文化大革命”(按,应读作“大革文化命”)中。是伟大领袖创建与领导的新中国,光明时代,被“革命群众”野蛮批斗、精神折磨致死,是惨烈而亡。有关情况是,“于四川自贡的釜溪河投水自尽,时年三十有二。撇下一儿一女,女儿两岁不到,刚会走路;儿子才四个月,还在吃奶。”(《沈巧珍当“右派”》)。

北洋政府统治的旧中国,容不得爱国学生。伟大领袖领导的新中国,为什么要逼死爱党青年?

沈巧珍悲剧的根源是什么?起因在哪里?

说到起因,应该追溯至1957年。“沈巧珍当‘右派’”,这是点睛之笔:是北京师大将其打入另册,贬为贱民,加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这才引起后续的一次次批斗、围攻、折磨,以及种种不堪忍受的劫难,直至以死抗争。

据披露,“三一八惨案”发生时,段祺瑞不在执政府,也不知道谁下令开的枪,听说政府卫队打死了徒手请愿的学生之后,随即赶到现场,面对死者长跪不起,并即刻命令严惩凶手。之后,又宣布自己决定终身食素,以示对这场杀戳的忏悔。(互联网资料)

对沈巧珍之死,不说“长跪”、“食素”、“忏悔”,那么,谁应有所担当?作为“苦药”人,巧珍悲剧与“苦药社”有关,但不是“苦药社”造成的。而悲剧源头的北京师大及其领导人、负责人,是不是应从中有所反思与感悟,有所承当与铭记,乃至有所表示?

此时此刻,“苦药”苟活者要诉说自己的心语:

沈巧珍,常常微笑着,态度温和的好同学,为你热爱的党而殉难的“苦药”人:我们,你苟活着的老同学,“苦药”难友,向你奉献无尽的悲哀,永恒的思念。期盼你的冤魂,早一天得到抚慰,永远的抚慰!

回忆与思念就要结束,不妨回到本文开头的第一问:还有必要回忆“苦药社”?在文章末尾,或可再补一句。

佛祖说:一粒沙含三千大千世界。

诗人威廉.布莱克吟咏道:“从一粒沙子看到一个世界,从一朵野花看到一个天堂。”

那么,从一个小小“苦药社”,能否折射出一场政治运动,一代大学生(青年知识分子)的命运,乃至一段不应忘却的共和国历史?

“三一八惨案”发生时,置身于“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的环境,鲁迅先生感叹道:“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记念刘和珍君》)

“文革”之后,巴金老人说:“我们的古人也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却有人反复地在我们耳边说:‘忘记,忘记!’为什么不吸取过去的教训?难道我们还没有吃够‘健忘’的亏?”(巴金:《随想录》102页,三联版,1987年)

一介“苦药”老朽,絮叨几句不得不说的“苦药”话语,聊以备忘吧。惟愿可供后人了解,史家、识者研究云尔。

( 2011年“三一八”之后10日初稿,“三一八”之后又1月 修改。)

 

附:

“苦药社”“右派分子”名录

卫之祥 重庆万州人,1934年3月生。共青团员,学生会干部 。“苦药社”社长。划“极右分子”,开除团籍,劳动教养。

谷兴云 安徽阜阳人,1935年11月生。中共预备党员,共青团支部委员。“苦药社”副社长。划“极右分子”,开除党籍、团籍,分配工作,考查2年。

郑景星 山东青岛人,1934年1月生。共青团员。“苦药社”总编辑,所谓“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成员。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2年。

胡家瑞 天津市人,1934年11月生,2004年病故。共青团员。“苦药社”访问组长,所谓“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成员。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2年。

冯三浩 广东恩平人,1930年2月生。共青团员。《新今古奇观》编辑,主要撰稿人。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半。

李授珊 山东即墨人,1927年4月生。1955年“肃反”时蒙冤被斗。《奇冤记》编辑,撰稿人。划“一般右派分子”,分配工作,考查2年。

汪智 满族,北京市人,1931年10月生。1955年“肃反”时蒙冤被斗。 所谓“苦药社”“核心人物”,参与《新今古奇观》创办及若干活动。划“极右分子”,劳动考查。

丛鉴 山东昆嵛人,1928年生,1992年病故。共青团员。参与《奇冤记》编辑工作,所谓“苦药社”“核心人物”。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工作考查2年。

薛若安 江苏无锡人,1932年11月生。共青团员。参与“苦药社”数次活动,所谓“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成员。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半。

陈力 安徽萧县人,1932年10月生。共青团员。写关于“肃反”大字报,参与编辑。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半。

黄家榜 海南琼海人,1932年7月生。印尼华侨,1952年归国,1974年移居香港,2003年病故。共青团员。参与《苦药特辑》编辑。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半。

萧敦煌 湖北沔阳人,1935年生,1998年病故。共青团员。参与首张大字报写作,署“苦药”的拟名者。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

王开烈 海南琼海人,1930年2月生。共青团员。参与“苦药”首张大字报写作及若干活动。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

张孝存 湖南长沙人,1931年7月生。共青团员。参与“苦药”首张大字报写作及若干活动。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

胡同孙 女,上海市人,1935年5月生。共青团员。参与《苦药特辑》分发,所谓“决定‘苦药’社方向的一个小集团”成员。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

沈巧珍 女,江西清江人,1934年生,1966年(“文革”中)自沉。共青团员。参与访问及访问记写作。划“一般右派分子”,开除团籍,分配工作,考查1年。

(谷兴云,安徽阜阳电大退休教师。)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江帆

 

作者按:下面的内容,是我在文革初期一小段日记的原始面貌。有些同学、老师的名字以××隐去;附注均以●标出,以示区别。至今,这几页日记整整保存了43年。当年我19岁,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学系一年级的学生,造反派中的普通一员。决定公开这几页不起眼的日记时,我想到一句话:再淡的墨水也胜过最强的记忆。(2009年8月18日)

 

1966年7月14日 星期四

中午,接到爸爸7月11日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就文化大革命问题,针对我给他汇报的一些情况,提了五点意见,希望我“学好毛主席著作,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与坏人划清界限,积极参加运动,在运动中受教育”,并说我在信中表示的在运动中的态度,是对的。

 

7月15日 星期五

下午,收到林森7月10日写的一份“具体参考意见”,认真看过。“意见”共十六点,题曰:“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认为意见基本上正确,对我参加运动,会大有启发和帮助的;有些地方不能接受,如“多数人错了是认识问题,少数人错了是立场问题”等。

 

7月16日 星期六

上午,新二(即复旦大学新闻系二年级)的十一位留校同学贴出一张大字报:《四十个为什么》。

上午十点钟,(上海)市委政教卫生部常溪萍部长召开座谈会,我们(新闻系一年级)“十二人战斗小组”有吴聚芳、甄大军、朱振良、张家厚四位同学参加。据他们传达,常部长说:“复旦党委是好的”,“如果你有材料证明王零(时任校党委代理书记)符合牛鬼蛇神,那就可以派工作组。怀疑不能作结论”;“关于‘追穷寇’问题,就是不断革命,这个问题提得好”,“对于《红缨枪》,同学应当鼓励。追、揭、批,不要抓字眼,而要看它是歌颂二周(指的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周谷城、周予同),还是批判二周”,“究竟是不是党委领导的?不仅《红(缨枪)》,就是所有的大字报都是党委领导的。应当抓,应当领导,不领导是不对的。”“这个墙报主要是搞批判,这是市委的意思,是要创造重点批判的经验。复旦走得快,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红(缨枪)》与徐震又可以联系,又可以不联系”,“徐有问题,《红(缨枪)》不一定有问题。”“假如复旦光这个东西,没有揭露其他的问题,那就坏了,实际上复旦揭了不少党内外牛鬼蛇神。假如这个小组只搞这些东西,不参加其他同学揭露其他问题,那就有问题,这是阴谋。”又说:“运动发展过程,都是先从党外,然后到党内。”并“希望反映情况的同学自己考虑一下,不对的不要坚持,自己加以改正。”

●据欧阳靖回忆:王零让“十三太保”(严格地说这个称谓是到了文革初期才叫开的,现在采用此名是为了行文的方便)办一个内部刊物,刊名也是他亲自起的,他说“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红缨枪》吧。”刊物的内容包括理论探讨、调研报告、时事述评等。……这刊物以油印稿的形式办了几期,文革就开始了。“红缨枪”结束了自己“内部理论交流”的使命,走到前台,试图扮演一个指导复旦文革、对复旦舆论举足轻重的新角色。(参见欧阳靖《复旦生与死》)

●6月4日,复旦校园中心区贴出以《揪出封建余孽周予同》为代表的一批矛头集中指向历史系教授周予同的大字报。7月3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复旦大学陶增衍、欧阳靖、谭启泰(当时均为“红缨枪”成员)的文章,公开批判“封建余孽”、“反共老手”周予同。这段时期,号称“复旦党委机关报”的《红缨枪》在校园主干道“南京路”张贴了批二周及十论“追穷寇”等一批墙报。所谓“穷寇”,就是“二周”这样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徐震当时任校党委常委、宣传部长,原为中文系党总支书记。6月25日,中四的安文江等10余位同学(即后来有名的“过河卒”小组)贴出《徐震是什么人》的大字报,接着又贴出了《二论徐震是什么人》、《三论徐震是什么人》。这些揭徐震的大字报也谴责了《红缨枪》的导向问题。(见安文江《我不忏悔》、吴中杰《复旦往事》)

●6月20日,经济系6名学生在大字报中:“《红缨枪》把我们引向歧途”,数学系一位学生的大字报标题是:《“十论追穷寇”用意何在》;7月6日,新闻系一年级一个战斗小组(即“新一十二人战斗小组”)贴出评《红缨枪》的十论“追穷寇”的长篇大字报,每一节都有有非常尖锐的小标题:“《红缨枪》握在徐震手里”、“《红缨枪》竭力回避主要矛盾”、“《红缨枪》要把我校文化革命引向邪路”、“‘揭’字当头,还是‘批’字当头?”、“《红缨枪》制造了种种清规戒律”、“《红缨枪》为谁效劳?”。当然也有为《红缨枪》叫好的,如电光源实验室蔡祖泉等人就写了一张大字报:《红缨枪》好得很!追穷寇好得很!这显然是别人要借工人专家蔡祖泉的大名来保《红缨枪》。(见吴中杰《复旦往事》)

●7月12日,新一轮《红缨枪》辩论开始了。复旦造反派进一步把《红缨枪》与徐震问题联系在一起,提出“徐震问题必须挖根”的口号,并质问:“谁为徐震保驾?”矛头直指王零。7月16日,新闻系二年级11位同学(即有名的“杀阎王”小组前身)贴出长篇大字报:《四十个为什么--关于我校文化大革命的一些疑问》,矛头直指复旦大学党委,点了王零的名。(见吴中杰《复旦往事》)

●当王零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宣布“徐震当是人,背后是鬼”,并声明党委对徐震问题“早有觉察”,“只是决心下得晚了”之后,7月26日,中文系党总支组织百余人贴出《彻底打倒徐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阴谋》的综合材料。徐震成了又一个为保车而丢弃的卒子。(见安文江《我不忏悔》、吴中杰《复旦往事》)

 

7月17日 星期日

上午,帮忙去系里张贴了有我签名的《新闻系文化大革命的大事记》。

下午,去长海医院探望张家凤(同学)。

晚上,在系里与×××同学交谈。所谈的一些问题,如对徐震--伍必熙--马××的看法,关于思想改造的问题,等等,意见基本一致。他说:徐(震)坏透了。这个家伙写的杂文,非常露骨,他还说他“不反毛主席”呢!我还对他讲了这么一番话:有一定的事实作根据,对校党委产生一些怀疑,有疑问就摆出来,我以为这不算瞎怀疑,是允许的。在怀疑的同时,对党委的正确指示,坚决执行,绝对服从;如果党委的做法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不执行党的指示,我们就坚决斗争,坚决抵制。×点头表示赞同。

 

7月18日 星期一

(新闻系)三、四年级的同学从乡下回来参加文化大革命。

毛主席说:“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看问题要从各方面去看,不能只从单方面看。”

如果“只从单方面看”,一定会钻进死胡同,钻牛角尖,或者把本来“简单”的问题(容易解决的)弄得“复杂”(糊涂)起来,或者把复杂的事物看得十分简单,这样,就要跌跤子了,给革命造成损失。

只相信自己,不相信群众的大多数,不相信大多数的党团组织、领导干部是好的,瞎怀疑,乱怀疑,其结果必定是不相信自己,否定自己。

 

7月19日

上午:“孙悟空”战斗小组(联系人:哲一胡守钧)用大字报的形式,将“北京新市委大学部许无敏回答北京林学院学生提出的问题”的材料公布出来。有人说这是一个“反革命的大阴谋”,该材料“完全是造谣”,是由北京几个反动学生“别有用心地捏造”出来的,也有人说是“被人篡改”过了的。

上午:九点半许,郑子文同志(校党委副书记)召集全班干部同学、指导员陈(××)和联络员王××开座谈会,要求我们从今天起团结起来,不要抓住同学的几句错话不放,由于认识不清,说错几句话也是难免的。枪口要对准敌人。同学之间有意见分歧,这并不奇怪,应该心平气静地用批评自我批评的方法,讨论的方法,说理的方法加以解决,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郑子文同志说话之前之后,好几位同学发了言,对我们战斗小组不指名地提出了批评和指责,说我们“浪费了子弹”,“打内战”,将同学之间交换意见说成是“围攻”,将持有不同意见的同学说成是“保皇派的马前卒”。其中有些批评是正确的,我们一定要经过自我检查,修正错误。但也有好些指责是没有根据的。例如:×××等同学怒气冲冲地指责“有些人”(十二人战斗小组)“怀疑上海市委”。真不知这是从何说起!我们对市委是坚信不疑的,要不,我们怎么会三番五次去市委汇报情况?当甄大军问他是哪个“怀疑上海市委”,并说明了我们的态度后,他们又说什么“你们怀疑完全可以嘛!” 怀疑党中央毛主席肯定的上海市委,我们认为是大错特错的,×××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要不然,他不会提出来指责),既然是这样,为何又主张“完全可以怀疑”呢?这无异是在重复他们前一时期的调子:“让他们去放吧!”即“让他们去犯错误吧!”这难道也是与人为善的同志式的态度吗?(“让他们去放吧”中的“他们”指我们。)

●这时造反派还没有“怀疑上海市委”,只是把矛头指向王零及复旦党委。校党委通过各系领导直到政治指导员给造反派同学施加压力,暗中记黑帐,在同学中制造舆论,说造反派是右派翻天,五七年右派就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五七年哪个系哪个年级百分之三十九的学生被划成右派。王零暗中放言,现在在外面跳来跳去的就是这些人,让他们放,让他们跳出来,民主再发扬两个星期就收网。王零宣称:“这次右派可能比57年还要多。”(参见曹为平《复旦大学八.六斗鬼风》、吴中杰《复旦往事》)

 

7月20日 星期三

主席说:“有‘左’倾思想的人则把敌我矛盾扩大化,以至把某些人民内部的矛盾也看作敌我矛盾,把某些本来不是反革命的人也看作是反革命。”我想,我们是不是犯了“左”的毛病?

 

7月21日 星期四

晚上,指导员来我们寝室。小熊问:“指导员,你看余××在这次运动中表现怎么样?”指导员(吞吞吐吐地):“不大积极呵……”吉:“他写了很多大字报!”江:“不能这样看。”吉:“是写了蛮多的啊。”熊:“看问题要看本质。”

 

7月23、24日 星期六、日

23日,给三石回了一封信,对陈的问题提供了几条线索,另外还谈了其他一些有关参加文化革命的问题。

24日,回了菡的信,谈到吴的问题时,写道:我们同他们(像吴这样的旧知识分子)有感情,说明我们身上有缺口。现在该是“堵缺”的时候了!(大意)

 

7月25日 星期一

白天休息。晚上,王零同志作关于文化革命的报告,对前一时期工作作了检查,对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几点意见(笔记见《英雄》本)。报告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

 

7月26日 星期二

上午,全班分小组讨论王零同志的报告。关于成立文化革命小组的意见,基本上统一了,即认为成立这样的小组对搞好文化革命,对走群众路线、团结对敌有利,这是一个革命化的建议。上次讨论时,很多同学的意见和态度是错误的,因为该建议是我们(十二人战斗)小组一个同学首先提出的,他们便不分青红皂白,向我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提出异议和质问:“团支部是不是烂掉呀?!”“这要树立什么人的优势呀?!”“是不是要他们(指我们)来领导?!”等等。当时我的意见是:文化革命代表小组,湖北省委王树成同志的报告中提倡过,这是一个革命的新生事物,革命的组织,应该肯定。至于我们班要不要搞,可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讨论。我认为:全班人数不过三十一,机构(组织)太庞杂了,可以不成立这样的小组。不过,以后指导员、团支部工作时要征求各方面的意见。

 

7月27日 星期三

下午,“十二人战斗小组”贴出一张大字报:《这样的“标兵”是谁树的?》。新二部分同学给《支部生活》编辑部的一封信,对它不调查研究的作风进行了批评,建议它派人来调查谭启泰(原是新一同学,下学期跳级到新二)的情况和群众的反映,我也签了名。晚上,看电影(三个纪录片:《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海上文化工作队》、《山村新苗》)。

(新五)“尖刀连”贴出一张大字报,欢呼张××等八同志的一张揭发和批判徐震之流篡改办系方向的大字报(《徐震、李龙牧等人是周扬黑线的积极推行者》)。

 

7月29日 星期五

上午,班上选举了王根发、沈海荣、朱振良、秦绍德、杨焕文五同学为文化革命代表小组的成员。

马××、张××等十二位教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姚××、居××同志:你们要不要革命?》,摘要于下:(一)系总支姚同志,对教师写大字报从不过问,从不支持,自己写的很少,质量很差。系里几位教师组织起来,奋战十天后,于25日夜写出了初稿《徐震、李龙牧等人是周扬黑线的积极推行者》。姚在王零同志报告后,一反常态,对这张大字报插起手来,根本未看初稿全文,只看了“培养目标”一段,擅自大笔删改起来,把揭露系领导“革命化不要了,劳动化不要了,系总支要以什么作为培养目标呢?--那就是向杂家方向发展”等句删去(后来作者又加了上去)。姚没提供一点材料,却要居代签了名。居把他的名字签在前头,大家不同意,后来移在后面。(二)揭发徐震的第一批大字报贴出后,一位教师走访姚。姚说:“现在的问题复杂啦,要用毛泽东思想衡量才行!”接着又说:“有个同学问我:‘姚老师,你对揭发徐震的大字报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徐震如果有问题,我老早就揭了!’哈哈……”。(三)7月14日,伍必熙作检讨的会上,姚首先说:“伍必熙同志的检讨,大家一定是不满意的。”伍的检讨是经过总支讨论的。姚后来又说:“你们有意见,可以会后写大字报。”在伍检讨后,同学纷纷要求发言,姚为何老是企图限制他们,想把会早些结束掉呢?第二天,居又把伍列为教师文化革命核心小组成员之一,仅仅一天之隔,伍就从文化革命的绊脚石,摇身一变为“积极分子”。这究竟玩的什么把戏?(四)系总支一些负责人与徐震、李龙牧、吕梁、伍必熙合作共事多年,应该最了解“内情”,但是他们所写的大字报却寥寥无几,已揭发的也是人所共知的。是否到现在还想为四大罪魁打掩护?(五)自己不积极革命,而且不支持别人革命。下乡搞搞四清同志刚回来时,当前主要任务等等都不甚了解,迫切需要领导介绍、引导。但十天来,既没同这些同志开过会,也根本没找其中任何一个人谈过话。

新四龚学平等六位同学写了一张大字报:《请求系总支立即澄清马××等教师们的大字报的事实!》。1、姚改稿的事实真相如何?在何种情况下改稿的?出于何种考虑?2、姚对徐震的谈话是在什么时候讲的?怎么会讲这种话的?3、伍是否参加教师文革核心小组?

 

7月30日 星期六

《向马××提两点质疑》,作者:新一,王、沈、刘、王;新四,龚学平等八人;新五,季中兴、黄冬元、丁法章。内容摘要于下:(一)据了解,马自己承认“核心小组”是出于他自己之口,出于他自己的理解。居当时对马说,这是学习小组。马还申辩:此事与系总支领导根本无关。那么请问马先生你为什么要在这张歪曲事实的大字报上签名?(二)据余××的大字报《拥护汪××等同志的大字报》揭露:伍检查后,马说:“伍不过这么一些问题。”我们要问马,你的居心又是什么?在伍检查以后,许多同学站起来发言,尖锐地批判了伍在文化革命中的行为,总支也一再表示,要大家继续揭。马这么早给伍下结论,是不是向群众运动泼冷水?马必须立即回答这二个问题!

我对这张大字报的看法是:毫无道理,效果恶劣。我们将进一步调查事实,对此表示自己的意见。

* *

王零同志代表党委作一次简短报告,决心依靠革命青年、革命同学。拜同学为师,搞好文化大革命;完全支持同学们关于召开全校革命学生、职工、教员文化革命代表会议的倡议。

 

7月31日 星期日

外三孙月珠等同学提出“一切权力归文化革命委员会,党委作参谋”的口号,引起一场大争论。很多同学贴出大字报,说这个口号是“反革命的”,说他们想“夺权”,等等。隔了两三天,孙月珠她(他)们重申“一切权力必须归文化革命委员会”。

 

8月2日、3日 星期二、三

陶增衍等《红缨枪》编委沉默了一个时候后,突然抛出一批大字报,对革命群众运动评头品足,大泼冷水,激起了广大同学的义愤。

陶增衍们借同《孙悟空》讨论我校文化大革命的方向为名,打着“重在表现”的幌子,攻击外文系革命同学的革命大字报是什么“列表式”啦,“唯成分论”啦,“把文化大革命引入歧途”啦,罪名多得很。

陶增衍们比瞎子还要瞎!

外文系领导班子的成员,尽是些资本家、地主的儿女,所有教职员,仅一个是贫农出身的,留校工作的毕业生、研究生没有一个是工农子弟,各年级工农子弟所占的比例最高的是51%,最低的75%。外三革命同学把这样一个大是大非问题摆出来,既摆事实,又讲道理,这样的“列表式”好得很!外三革命同学“唯成分”,又分析领导人员平时的政治表现(不是“表面”),“唯成分论”的帽子戴不到这些同学的头上,只有戴到那班走剥削阶级的“阶级路线”的老爷们头上才恰如其分:他们对工农子弟百般刁难、排斥,对资产阶级“权威”关怀备至,他们是十足的“唯成分(剥削阶级成分)论”者!外三同学就外文系存在的一系列严重问题“一问校党委”,“二问”……党的阶级路线在我们学校贯彻不下去,党委不能不负有责任,他们问得有理,问得好!“把文化革命引入歧途”,这是胡说!陶(增衍)们的胡说不得人心,外三同学的革命行动得到了全校广大工农同学及其他革命同学的热情支持,这是理所当然的!

●7月24日,外文系三年级孙月珠等六人小组贴出大字报《就外文系存在的严重问题一问党委》。(见吴中杰《复旦往事》)

●7月31日,“孙悟空”小组(胡守钧等)贴出《我校文化大革命处在十字路口》的大字报,指出某些校系领导批周予同、批陈传纲(前校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调任市高教局局长)、批高教六十条,而不联系本校实际,这是一个“大阴谋”,是“错误的方向”。(见吴中杰《复旦往事》)

●据曹为平回忆:8月1日(?),外语系三年级孙月珠等六个学生贴出了大字报《一问校党委》就这个问题向复旦党委提出质疑。受到了学校造反派的赞扬。这张大字报贴出后据说复旦党委“头痛得不得了”。对于《一问校党委》复旦党委没人出来回答。只是在私下里让政治指导员等人非议,说这是唯成分论,要重在表现。这种议论受到了造反派的公开反驳——不过在当时造反派绝大多数人还不是要打倒党委,而是要党委好。(见曹为平《复旦大学八.六斗鬼风》)

 

8月4日、5日 星期四、五

学习了主席有关分清敌我的教导,有几点体会:

(一)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当前这场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我们也一定要牢牢记住主席的这个教导,分清敌我,正确区分和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不领错路和一定成功的把握”。否则,或者会让牛鬼蛇神溜跑,或者要伤了自己的同志。

在7月19日的座谈会上,×××同学“控诉”说:“新五有人(指‘剌刀连’的成员)说毛主席的分清敌友的教导过时了,民主革命适用,社会主义不适用了……”很明显,这个谣言不是×××制造的,他不过是作了一下传声筒而已。我们觉得好笑:这样的谣造得实在太蠢了!我们都是工农子弟,是党一手培养长大的。我们对主席著作无限热爱,无限崇拜!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我们句句都要听!我们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如果谁胆敢说主席著作“过时了”(哪怕是一句话!)我们就坚决和它斗,斗到底!

(二)我们要“注意团结我们的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的真正的敌人”。(注意:主席特别强调了“真正的”!)在今天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下,阶级敌人往往不是明火执仗,而是采取比拿枪的敌人更隐蔽、更狡猾、更阴险、更毒辣的手法,打着“红旗”反红旗。因此,这些不拿枪的敌人往往不容易一下子被识别,甚至有时候还会把他们当作朋友。这是一伙更带危险性的“真正的敌人”!我们一定要同他们划清界线,越是不容易划清,越要认真划清。

(三)怎么样划清界线,揪出牛鬼蛇神?毛主席说:“我们要分辨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毛泽东思想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镜,用这面镜子照一照,再狡猾的狐狸的尾巴也要露出来。革命的大字报,就是把许多大是大非问题摆出来,详细地占有材料,以毛泽东思想作武器,进行阶级分析。“只有放手发动群众,大胆揭露问题,充分暴露矛盾,才好弄清问题的性质。”(《中国青年报》社论:《阶级斗争是青年的一门主课》)有些人,以先弄清问题的性质、“分清敌友”为借口,压制我们大胆地揭问题(特别是领导的问题),动不动就把“敌我不分”的帽子往我们头上一戴,大放“是牛鬼蛇神就揭”的谬论,他们所谓的“分清敌友”,其实是认敌为我,对待徐震的问题便是一例。

(“是牛鬼蛇神就揭”就是说,尚未暴露的或尚未充分暴露的牛鬼蛇神不要揭。)

●1966年8月6日、7日,“斗鬼风”的“红色恐怖”席卷复旦园。据《陈丕显回忆录》说:“8月5日,复旦大学校园内刮起所谓‘斗鬼风’。仅5日至7日三天,就有近50名专家与干部被戴上高帽,脸部被墨汁涂黑,遭到揪斗。之后,‘斗鬼风’迅速蔓延到各高校,一批领导干部和教授被作为‘牛鬼蛇神’、走资派揪斗。批斗过程中频频发生打人、罚跪等无视人格尊严、践踏社会主义法制的行为。”“诸如此类的造反闹剧越演越烈。”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斗鬼风”,本日记无一字记录。据本人回忆,当时现场所见,被粗暴揪斗的尽是些教授、学术权威(有名的如数学系的苏步青、中文系的朱东润、生物系的谈家桢等;新闻系拉出来一个写杂文的林帆戴高帽游街,他当时还是个青年讲师),不见其中有什么领导干部、“走资派”;也没有看见一个认识的造反派同学参与揪斗、打人。事实证明,“斗鬼风”这场“造反闹剧”是有预谋、有部署的统一行动,其实是由校党委为转移斗争大方向而一手导演,自上而下在背后“吹风”,组织保守派刮起来的。造反派当时的矛头所向,是王零及其背后的前党委书记杨西光,对于扰揭发党委大方向的“斗鬼风”,大多处于疑惑、抵触、旁观的状态,有的造反派成员则公开出面反对和制止。(参见曹为平《复旦大学八.六斗鬼风》、安文江《我不忏悔》、吴中杰《复旦往事》)

 

8月9日 星期二

一、二、五级四十二位同学(包括我)签名的大字报:《坚决搬掉阻碍新闻系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姚××》贴了出来。刚一贴好,“我们坚决不同意这种看法”的特大号字样树在我们大字报的对面,签名的同学多极了。其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是先看过我们大字报内容的,据说签名的同学是预先登好了记的。谭启泰同学是同意我们观点的,不知怎的名字也被强签上去了。谭(启泰)等同学发表了声明。

8月11日 反驳我们大字报(《坚决搬掉……姚××》和十二人战斗小组的《王××,请快快回去吧》)的一批大字报陆续出来。

 

8月11日 星期四

谭启泰、欧阳靖两同学的万言大字报:《坚决罢掉复旦党委的官》一早贴了出来,全校轰动。一部分同学要求广播,另一部分同学反对。有同学向党委请示,党委同志答应商量一下,在八点钟以前答复。八点钟过后,党委未答复,外文系广播台要广播,一部分同学反对。最后,郑子文同志答应在大礼堂广播谭、欧的大字报。

广播以后,坚决反对罢党委的官的大字报纷纷贴了出来。

●1966年8月8日晚上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党中央刚刚通过的《十六条》,赞扬“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他们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大鸣大放,大揭露,大批判,坚决地向那些公开的、隐蔽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举行了进攻”。复旦造反派欢欣鼓舞,精神大振。

●谭启泰、欧阳靖是王零精心培养的尖子学生,原是《红缨枪》“十三太保”中的成员,现在反戈一击,自然震动校园,一时间成为复旦师生关注的中心。这张大字报把许多内部材料抖了出来,揭露复旦党委“用‘斗牛鬼蛇神’的借口来压制群众揭露未揭露的牛鬼蛇神”,刮起一股“有统一组织,有统一领导”的“斗鬼风”。于是,围绕这张大字报,又展开了一场新的大辩论。(见吴中杰《复旦往事》)

 

“清查”后期我的日记片断

作者按:下面是我在“清查”运动中被停职审查期间的一段日记摘抄。“清查”又叫“揭批查”,全称是:揭发、批判和清查与“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和事。我的工作单位在浙江日报社,当时我也被列入“清查”对象,运动进行了近一年后因有“攻击性言论”(据揭发与个别同事私下议论过华国锋)而升级,办过“住读学习班”(隔离审查)。报社的“清查”大致从1977年初开始,1979年底基本结束,历时三年。到今天,已经整整30年过去了。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段被“遗忘”的历史。(2009年10月)

 

1979年

3月21日 星期三这些年来,弄得许多的人只有仇恨心,而没有同情心。

●背景:“清查”运动中,我所在的浙江日报社,夜班编辑曹本皓(文革初期为报社造反派“勤务组”成员)先割腕后跳楼自杀;一批“帮派骨干”被隔离审查、监督劳动,有的被开除党籍,有的被逮捕法办。我爱人所在的浙江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组(除个别同志外)被打成“裴多菲俱乐部”;有的被隔离,有的被拘留;我们的邻居、浙江出版社老干部索鹏飞(文革中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在办“住读学习班”时上吊自杀。

 

3月22日 星期四

十年文化大革命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

普遍的议论是:失败了。

也有的人认为,是胜利,不过是损失惨重的胜利。“损失惨重的胜利到底比失败的惨重损失轻得多。”

对于许多人来说,如今是噩梦醒来,我的思想被搞得很乱,因此依然是半醒半醉。失败?胜利?巴黎公社作为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第一次尝试,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既是失败,又是胜利。

文化大革命呢?究竟如何评价?三中全会暂不作结论的做法是审慎的。

功过得失,是非曲直,其中有一些只能留待历史的法官去评判了。

 

3月23日 星期五

到资料组去借书,看见一位青年工人也在那里借书。他求资料员给挑选;挑了几本都不合他的意。最后,资料员又递给他一本。

“这本书怎么样?”

“这本书大概好看--书是旧的,封面都破了。”

“书越破越旧越好看。”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书是旧的好;电影也是老的吸引人;古装戏的卖座率高于现代戏;如此现象,不乏其例。就文艺创作来说,认为新不如旧、今不如昔,这几乎成了公众的一种成见了。其实,这也难怪公众的成见。像《流浪者》这样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高超的艺术水平的电影,谁不爱看呢!人民群众是艺术成品的检验员。“新不如旧”的成见后面,反映出一个事实:我们的文学艺术落后了。

我们现今的文学艺术落后,文艺作品失去读者和观众,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作品(如小说和电影)里的人和事脱离现实,不真实,不可信,形象是想象的形象而不是现实的形象,这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吧。并不是题材的问题。为什么同是描写现代农村的题材,电影《李双双》那么感人,小说《山乡巨变》那么富于生活气息,而其他大量同一题材的作品却那样面目可憎呢?!

 

3月28日 星期三

今晚电视节目,以曲艺为主。尽管有些节目并不深,但是还是吸引人的,引人发笑,在发笑中得到娱乐,受着教育。看来,曲艺还是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3月30日 星期五

瑞芳带来一本内部刊物:《国外作品选译》(外文出版局研究室编印),1978年第2期,上面载有斯大林女儿斯维特拉娜?阿利卢耶娃著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未完),阅后颇有感触,兴味很浓,在小本子上摘录了两段文字。

 

4月5日 星期四

清明节,从心底怀念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怀念敬爱的周总理和朱委员长,怀念九泉之下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浩气长存的革命英烈!

 

4月14日 星期六

晚上同马丽到静慈寺看印度影片《两亩地》。虽然比《流浪者》稍逊一筹,但艺术表现也是细腻的。印度同我旧中国一样,广大农民实在太苦了!

 

4月9日 星期一

生活中的幽默真不少。

瑞芳说:“办公室里他们说,现在有些人是向‘前’(钱)看。”

“嗯?”我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

“不是前后的‘前’,是钞票那个‘钱’。”

我不禁笑起来了,说:“是向‘前’看,向‘钱’看。”

瑞芳发表评论说:“我发现群众中的牢骚话是最有水平的,任何文学家都创造不出来。”由“向前(钱)看”的幽默,我想起某些人的典型动作,那就是一面问“有没有这个?”一面做着点钞票的动作;又想起一句典型的语言,那就是:“还是‘花纸儿’(钞票)最实惠。”

 

4月24日 星期二

小杨说,她看了《上海文学》上一篇小说《重逢》(载1979年4月号),很受感动;它为当年红卫兵说了几句话。

瑞芳也说这篇小说写得好,很深刻。她明天找来我看看。

 

4月25日 星期三

小说《重逢》的主人公叶辉(叶卫革)是一个打、砸、抢罪犯。

下面摘录的是他的几段话:

“您犯了错误,可以理直气壮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您的迫害;我犯了错误,却必须承认追随林彪、‘四人帮’破坏文化大革命。”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惩罚是我长知识的代价--尽管它显得昂贵一些。”

“有的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既干了一些不光彩的事,后来也遭受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可是他们在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后,对自己的错误缺点只字不提,只谈受迫害的光荣……”

 

4月25日 星期三

江南坐在床沿上,自个儿看书。她说:“妈妈,你看我用功不用功?”

一会儿,她又突然说:“鲁迅伯伯是干什么的,我长大了也要做什么。”她妈妈说:“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那我也要做。”

江南躺在床上休息。我们发现,她一下子就睡着了,怀着学鲁迅的美好愿望睡着了。

 

4月27日 星期五

上午,江南缠身,无法读书。索性带她到户外活动一下罢。来到六公园。江南吃着棒儿糖,在身边玩耍;我趁机把瑞芳推荐的小说《在小河那边》(载《作品》1979年第3期)读完。

《在小河那边》是这样结尾的--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的源头了。你从天上的每一朵云彩,树叶上的每一颗露珠流来,你最清楚人寰的爱与恨,甜与苦。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向哪里流去了。你九曲回肠,历尽艰辛,最终将流入浩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

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语,人们听懂你的话了。你在诉说:“愿死者得到永恒的生,愿生者得到永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

 

5月4日 星期五

从资料组借来《新文学史料》(一九七八年第一辑)。读完关于《活的中国》一组资料;其中,有一篇“现代中国文学运动”[《活的中国》],是斯诺的前妻海伦?福斯特(佩格)以尼姆?威尔士的笔名写的。

中国何以产生不出深刻反映当代社会历史的里程碑式的文学巨著呢?尼姆?威尔士文章中有两处文字是分析这一问题的。

她认为,这是“由于写作及探讨的自由受到压制”,“而这种压制本身就是一股辩证的力量,不久必然会以巨大的爆炸力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她认为,差不多每个中国创作家都试着写各种体裁的文学,这种才能的浪费、精力的分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原因。

前者恐怕是主要的障碍吧。

 

5月21日 星期一

今天换了一个环境。好处是,可以安心睡午觉了。

魏金枝先生在生前落魄之时,曾把自己比作一只挂起来的“板鸭”。我也在担心,某些人是不是在利用党的关于处理人要慎重的政策,尽可能地拖下去,把我尽可能长(时间)地挂起来,使我这只油水尚足的“板鸭”尽可能挂到风干为止!

● “换了一个环境”,是指停职期间监督劳动的环境变了,从报社搬运组换到职工食堂。

 

6月4日 星期一

晚参加支部大会。孙荩民料定我在这个场合不会去申辩,强加给我一通诬陷之词。

● 党支部大会讨论关于我的“清查”结论,我被定为“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给予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最后结案时要我签字,只好签上“组织上服从,思想上保留”。

 

6月14日 星期四

“尽管这次代价付得太大,

人生曲折复杂的道路我走过来了。”

(陈沂:《严峻的考验》,见于《诗刊》1979年第五期。)

 

6月30日 星期六

(复旦大学新闻系)叶春华老师来杭讲课。今晚他来家玩,送了一只小糖盒给江南。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中,叶老师无辜受隔离审查。他从隔离室出来时,脸色苍白、浮肿,自尊心受到极大损伤。那一天,我当着众人迎上前去,若无其事地说:“叶老师,我们打球去!”事后,叶(老师)对章岳龙(同学)等说:“江民繁这句话真叫我感动!”

 

9月5日 星期三

“不管今后如何估价文化大革命,我们当时是怀着反修防修的崇高责任感和红领巾起开始形成的对党中央、毛主席的崇敬、信赖和热爱投身到洪流之中去的。

“在有的文艺作品中,‘暴徒’和‘凶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的代名词,一个个不是面目狰狞,便是尖嘴猴腮。我以为,这样的描写是不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的。

“没有人去嫉妒他们充满颂歌和玫瑰花的结局,但是他们不应该对自己的错误讳莫如深,而抓住普通群众和青年人的错误不放。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他们的。

“文化大革命中犯了错误的人许多都是思想单纯、信仰专一的诚实人。诚实的人受了欺骗本来已很痛苦,如果再受到不应有的打击和嘲笑,那么只好大家都别再做诚实的人。把今天的社会风尚同文化大革命前比较一下就会发现,那种诚实该多么可贵呀!

--以上所引,是金近在《我为什么写《重逢》》一文中的几段话,该文载于1979年第8期《上海文学》。

 

9月19日 星期三

瑞芳问:“江南,你昨天晚上为啥老是不睡?”

江南答:“我有点紧张--房间里那么黑,就我一个人。”

* * *

这几天,江南从幼儿园回家,不时地哼唱着:“华主席,我爱您。我把大红花送给您。听您的话,做个好孩子。”但是,她唱得荒腔走板,不成调门,引得我们发笑。严格地说,她连一首歌也不会唱。看来,她并没有从她妈妈身上继承音乐天赋,倒是我的遗传因子传给了她。

● 她妈妈喜欢唱歌,那时有一段日子,晚饭后我们夫妇二人在家里大唱革命老歌,结果被出版社领导批判为“发泄不满情绪”。

● 我从“住读学习班”出来以后,曾写了一首词送给我爱人,描述的是她当时的窘况。

 

[附]

浪淘沙

窗外雨霏霏,

云重天低。

心神恍惚无凭依。

娇女不解人间事,

梦里嘘唏。

 

有家不得归,

何处觅伊?

为怕人问掩重帏。

一枕离愁伴孤影,

心却相随。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日记局部

--作者:程正渝

 

1975年9月到1976年7月,我被县上抽调到前进公社参加路线教育的“支农工作团”。下面是那时我所记日记的摘抄,--现在看来,竟像一张张难得一见的老照片似的!

为了避免对号入座,对文中的人名和地名作了处理。此外,还作了一些注解和文字上的订正。

是为序。

作者 2014.1.

作者

 

1975年9月29日 周一

下午,我提着行李到县政府大院,和十多位从各单位抽调出来的同志一起搭乘汽车去前进公社。

汽车在颠簸的简易公路上行驶,越过戈壁荒野,来到了我好多年没来过的前进公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B河沿岸原来黑压压的树林,同其它公社一样,在这些年都已消失殆尽了!

前进公社宽阔平坦的田野一片金黄,成群的牛、羊、马低着头在收割过的麦田、油菜地里咬啮着什么,远处有“东方红”拖拉机正在秋翻……

“前进公社的土地这么平坦,又处在B河上游,牛羊粪有机肥料也不缺,国家还支援了籽种,支援了拖拉机,可为什么前进公社的粮食产量总也上不去,年年要吃回销粮!”站在车厢前的身材高大的县委农工部杨干事大声感叹。

“怪不得顺口溜这么说我们县呢:电站没有电,粮店没有面,羊场没有羊,前进公社不前进……”和杨干事并肩而立的县文教科的周老师大声应和。

汽车驰过几个大队(村子)径直开到前进公社机关大院停了下来。我们提着行李到办公室报到后,就安排在后院公社招待所的一间大集体宿舍住宿。我被分配在公社机关工作队。

 

1975年9月30日 周二

上午,在公社武装部的一间办公室参加公社机关工作队的学习。

乔副县长(一位中年蒙古族干部),也是“支农工作团”的副团长主持会议。他指着一位身着军装身体有些发福面色红润微笑着的军人,介绍说,他是县武装部的曹副部长,现在是公社机关工作队的队长。又指着头发谢顶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蓝华达呢制服的袁科长,说,农牧科的袁科长大家都认识,他是公社机关工作队的副队长。机关工作队共18个人,是从全县各单位抽调来的,现在又将分配到公社各部门参加支农工作。希望大家在这次农业学大寨、基本路线教育运动中起到骨干带头作用……

 

1975年10月1日 周三

袁科长带我到公社农机管理站的办公室,还是穿着工作服的老唐正在整理报表。袁科长对老唐说,支农工作团派县农机厂的程技术员协助你们农机部门工作,你们要很好地配合。我说,老唐和我是过去县拖拉机站的老同事了。袁科长说,你们都是老农机了,那更好。

 

1975年10月2日 周四

上午,参加机关工作队的学习。曹部长指定县文教科的周老师和县医院的徐大夫分别唸“按劳分配”

、“等价交换”等学习材料。期间,几位年纪较大的干部发言谈自己的一些看法。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学习一直进行了三个多钟头。由于抽烟的人不少,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呛得我头昏脑涨。

下午休息,到前进公社街上散步。

公社机关大院用石灰刷白的长长的院墙上写着红色大字:

举旗抓纲学大寨

前进山河重安排

砂石铺的街道又直又宽,只是街道两旁土木结构的房屋显得零零落落,林带里栽的小树也稀稀疏疏。一群牛哞哞叫着在街上奔走,几个牧民骑在马上扬鞭吆喝着。一群孩子在街上打打闹闹。偶尔有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驰过……

街对面在不久前打了一口机井,每天开放两小时,大家排队挑水,改变了过去吃水要到河边去拉运的情况。

十字街口有一根特别高的木杆上挂着三个高音喇叭,每天三次播送新闻和农业学大寨的节目。

十字路口分别是邮局、银行、派出所和供销社门市部。门市部外面拴着几匹马,还聚集着几个人。

从十字路口朝北望去,可以看到远处气象站(注1)两根高高的白色风向标杆,粮站的一排排圆顶粮仓,小学一栋栋白墙上刷着红字的校舍。周围是零零散散鸡犬相闻的社员的居民点……

 

1975年10月13日 周一

我和老唐搭便车去三大队检查秋翻秋播工作。

1966年春天国家给有名的穷队--前进公社三大队支援了一台“东方红75”拖拉机,我就曾来协助试车并参加春耕,快要过去10年了,三大队并没有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

依然是那片参差不齐低矮的小屋,鸡鸣狗吠,牛羊彳亍;依然是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和路旁一些穿得破破烂烂嘻笑玩耍的孩子们……

在地头,正在大田犁地的“东方红75”拖拉机停了下来,车长小陈跳下车来和我们握手,在1966年春天他还只是刚上车的农民农具手!……

小陈说,不知为什么我们三大队总是摘不掉贫穷落后的帽子,小麦单产每亩总过不了一百斤!这些年年终决分各队每个工都只有几角钱!少的队还不到一角钱!有的社员干了一年只挣得几十元钱!年年种粮食,年年吃回销粮……

我问,回销粮每人供给多少?

小陈说,大人每人每月30斤,小孩只有10来斤。

我问,那能吃饱吗?

小陈说,当然不够吃。夏天就在麦地里拔野油菜做菜糊糊吃;冬天就掺着吃自留地里种的洋芋。

老唐掏出笔记本边问边记:秋收产量是多少?秋翻多少亩?秋播多少亩?……

 

1975年10月18日 周六

到前进公社农机修配厂(小修厂)作调查。

该厂是1971年农机体制改革时成立的社办集体所有制企业。现有职工25人(其中体改人员,即原国营县拖拉机站职工10人,集体所有制职工15人)。

该厂有车床、刨床、钻床、电焊机、空气压缩机、喷油嘴试验器、下料锯、圆盘锯各1台,磨面机1台,“东方红54”拖拉机1台,轮式(28)拖拉机2台,东风联合收割机1台,自制简易翻砂设备1套,自制2.5吨油罐2个,10吨油罐1个等。

王厂长(也是原国营县拖拉机站职工)说,今年我厂已为公社各机耕队检修拖拉机9台,待修6台。在农忙季节组织巡回检修小组到各大队义务修理达80个工日之多,改变了“农机不务农”的错误倾向。我厂还为公社水利工地打了800根钢钎……

王厂长又说,由于我厂是社办企业,抓好厂家属五七队的工作是很重要的。今年厂家属五七队除粮食自给外,还可卖给国家油菜3000多斤。我们也用实际行动批判了“抓钱忘线”的错误倾向。例如,去年全厂职工平均种自留地达3分地左右,利用拖拉机的方便,自留地种得“满天飞”,影响极坏。今年职工们通过学习提高了认识,摆脱了资本主义倾向的束缚,堵死了这条资本主义道路,自留地都没超过国家的规定。同时,充分发挥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优越性,把厂家属五七队的地种好……

 

1975年11月6日 周四

到前进公社四大队机耕队作调查。

机耕队砖木结构的保养间里停放着三台“东方红”拖拉机,院里有一个三吨油罐,一台联合收割机,三架五铧犁,三架播种机,三架圆盘耙,一架缺口耙,一架开沟犁。--真可谓规模不小,配备齐全!

该机耕队的队长是由大队长老于兼任的。于队长有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皮肤黧黑,长方脸庞。他微笑着给我作介绍:我们大队有280多户,1000多人,分四个生产队,有12000多亩耕地。机耕队的机具除了院里这些,还有一台轮式(55)拖拉机在搞拉运。机耕队有15名职工。去年大队支部抓车头多,抓人头多;机务人员用公车拉柴禾,种自留地,影响机耕质量和进度。支部从去冬以来为机务人员组织了六次学习班,经过辩论,提高了认识。经贫下中农推荐,把一名思想好的党员同志调入机耕队,调整了领导班子;同时,清除了两名技术私有、作风不正的人。……

于队长还提出明年对小麦进行宽窄垄沟播的要求,既便于灌溉,又便于中耕。他说,他们家乡就是这样种的,产量甚高。需要小修厂的配合和帮助。

 

1975年11月10日 周一

前进公社革委会召集全社机务人员开会,传达县农机工作会议的精神。

会议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公社农机管理站站长朱副主任主持。朱副主任过去当县拖拉机站的副站长时就耳背,现在戴着助听器高一声低一声地跟老唐商量着什么。接着朱副主任照着稿子传达文件和作管理站的年终总结。我摘录如下:

现在离毛主席提出的25年实现农业机械化的指示只有5年时间了,因此,时间紧,任务重。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是农村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的需要。实现农机化是普及大寨县的必要条件。县委决定在1979年建成大寨县的同时,基本实现农机化。

前进公社共有5000多人,其中农机人员共142人,各大队都建立了机耕队。全公社总耕地面积5万多亩,主要种植小麦。其中犁地、耙地、播种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收割作业的机械化水平已达60﹪以上。

全公社现有链轨拖拉机15台、轮式拖拉机10台、手扶拖拉机2台、联合收割机11台、机引农具35台(架)、农用汽车3辆、农用内燃机23台、磨面机7台、榨油机15台、电动剪毛机1台、胶轮大车64辆、人力车351辆。

公社党委和各大队党支部对于各机耕队是重视的,对于农机人员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抓得紧的。从春季开始,组织全体农机人员认真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狠批资本主义倾向,狠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批判小生产的落后性,从而思想认识普遍有了提高。如过去长期普遍存在的“没酒没菜,拖拉机光坏;有菜没酒,拖拉机不走”的坏作风,在今年基本上杜绝了。各机耕队农机人员公物还公达1000元以上,退超养牲畜12头……

 

1975年12月2日 周二

上午,在机关工作队学习时,周老师说,县上昨天出大事了,县民兵小分队在河坝封林,开枪打死了TJ农场(注2)的一位拉柴禾的农工,引发TJ农场农工游行示威,并冲到县委打伤了郑书记和张副书记……

曹部长说,县里仅有的几辆的解放牌汽车不用来拉煤,书记都拉好柴禾,然后封林,怎么封得住?怎么不打架?何况原兵团的职工对于兵团合并到地方就有意见呢!……

接着,大家议论纷纷,场面热烈……

 

1975年12月6日 周六

参加前进公社党委召开的“民兵整组工作会议”。公社人武部乌部长主持会议,县人武部曹副部长传达文件精神:(下面是我的摘要记录)

一、认清形势,明确民兵整组的意义。遵照毛主席关于民兵工作三落实的原则,要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叶副主席最近提出,仍要依靠人民战争。

二、整组时间。农区在月底结束,牧区在二月底结束。

三、整组方法。在各级党委、支部领导下进行。各大队全面开花。

四、整组内容。

1、大宣传,学理论,与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紧密联系。

(1)认清形势,加强战备;

(2)关于小生产的落后性;

(3)民兵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地位和任务。

2、评出优秀单位(5﹪)和优秀个人(10﹪),由县人武部颁奖。

3、整顿好编制。

4、调整、加强各级民兵干部。

5、制定民兵活动措施。防止只编花名册,走过场。

五、兵员和装备情况。

全县为一个武装民兵团。前进公社700在讨论时,有人谈到县民兵小分队打死了拉柴禾农工的“12.1”事件;也有人谈到有的社场“逃苏”人员不断,当地民兵的作用等等。

 

1975年12月22日 周一

“找差距揭矛盾亮思想查路线促进党委班子革命化” --前进公社大院插着红旗,贴出新的大字标语,召开三干会,整顿公社党委领导班子。

 

1975年12月31日 周三

参加前进公社党委开门整风会。

支农工作团团长、县委张副书记(只有四十多岁却头发灰白,戴着眼镜,身着整洁的灰色的中山服)作了重要讲话,摘要如下: 1、根据中央关于在整风中“有重点地切实解决一两个关键性问题”,“目标集中,开门坚决,重点突出,揭批结合,严格要求”的指示,前进公社党委开门整风结束,重点解决了党委一个“软”的关键性问题。2、前进公社处于停滞不前的落后状态。全公社干部社员5000多人,种了50000多亩小麦,但在北方地区农业会议之后,全公社小麦产量始终徘徊在450万斤以下,每年下降3.45﹪,一直低于1966年的576万斤,单产不超过百斤。1974年单产是90斤,低于全自治区的80斤,全国290斤的水平。按人口平均从1964年每人占有粮食930斤,降到1974年的584斤!年年吃回销粮。牲畜头数平均每人占有从1964年的12.2头,减到1974年的7.6头!全公社欠贷款机耕费85万元。国家给公社投资近百万元,但小小的乌西干渠修了十年没有竣工。造林是春栽夏旱,秋天牛羊啃,冬天砍了当柴烧!

党委是个软班子,是老好人掌权。

 

1976年元旦 周四

元旦社论里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报上同时还发表了毛主席1965年写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机关工作队立即组织了学习和讨论。

 

1976年元月8日 周四

在广播里听到:……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在北京逝世,终年78岁。我的心情特别沉重。

 

1976年元月15日 周四

机关工作队秘书、县公安局的小陈因家里有急事去了乌鲁木齐一趟才回来,他谈到在乌鲁木齐的见闻:

各单位都悬挂着降半旗的国旗悼念周总理。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各种汽车都在驾驶室窗玻璃上挂着白花。行人都胸佩白花,臂戴黑纱。女学生们都系着白色的头绳。

不时可以看到一列列肃穆的队伍,抬着挂着黑纱的周总理遗像和大花圈,徐徐在街上行进……

电影院、剧院都停止了演出,向周总理致哀。

人们得知周总理逝世的消息,邮局前就排了长长的队伍,等着发电报给中央:要求保留敬爱的周总理的遗体,要求派代表去北京参加周总理的追悼会。自治区党委答复群众说:不要再站队了,自治区党委已代表全疆800万人民给中央两次发电报要求保护周总理的遗体。

连日来与周总理遗体告别、吊念周总理以及周总理追悼大会有关的《新疆日报》在各街头排队抢购。街头巷尾群众议论纷纷,痛悼周总理逝世……--特别要指出的是,这次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大多是群众自发进行的。

 

1976年元月26日 周一

参加机关工作队的会议。先由袁科长传达公社三干会的精神:有的队在领导班子整组中斗争激烈,有用美人计的,有闹宗派的,各显神通,争当第一把手,因为油水多,亲戚都沾光;下一步工作是揭批查账。学校要按中央27号文件搞大批判,要广泛地清查奇谈怪论,反击右倾翻案。今天学校就拘留了一名教师。

袁科长还要求每个单位都要在春节前作出到三月底的工作计划。

另外,按照自治区党委2号文件的通知,今年春节工作团一律不放假,跟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们机关工作队在春节那一天送一天肥,初二、初三报到参加集训。

 

1976年元月28日 周三

这些日子前进公社的社员、职工们都在忙着磨面、榨油、买豆腐、买粉条等。

为过春节,前进公社供销社给每户供应:1而县上各单位今年的春节供应比往年要好,比如我所在的县农机厂(注3)每户分得:1公斤白酒(3.15元)、1瓶五加皮酒(1.6元)、1公斤莫合烟(3.46元)、2公斤水果糖、豆豆糖、米花糖。此外,还一人分得1斤大米、2公斤瓜子、半公斤猪肉,还有豆腐、粉条等。

 

1976年元月31日 周六 春节

今天早晨在公社食堂吃过饭后就到小修厂参加送肥劳动,共有5辆人拉车和1辆拖车(拖拉机拉)往地里拉运,大家挥着铁锨铲羊粪干得很起劲,一直干了5个钟头。

晚饭公社食堂是吃饺子。

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就这样度过了。

 

1976年2月8日 周日

支农工作团今天开始整训,应到151工作团团长、县委张副书记作动员报告,摘要如下:

支农工作团进驻前进公社四个月了,第一阶段主要作了宣传、组织工作,水利工程备料、积肥等;第二阶段从春节前已开始,即向纵深发展的决定性阶段,--大批判。

工作团是有战斗力的,但也存在一些思想问题--

怯战情绪,对于老大难单位和有严重问题的人有“怕”字;

怕苦怕累,有的工作队成员说“不要把我的命送在前进公社”;

不安心农村工作,留恋城镇生活,借故请假,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办事不认真,工作不讲方法;

立场不稳,敌我不分,到有严重问题的人家中吃喝;

违反政策,如套购农产品、粮油等;

还有违法乱纪的行为,如有的工作队成员竟然打社员。

根据上述情况和自治区的要求,有必要进行战地整训。群众看的是干部,打铁还要本身硬。工作团硬不硬,关系到前进公社搞得好不好的问题。应该“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

整训的任务突出思想整顿,开展积极的思想斗争。方法是在学习文件、提高认识的基础上,通过总结(自我总结为主),查路线、查干劲、查团结、查作风、查纪律,然后大批判。即学、找、亮、查、批。以工作队为单位进行,态度很重要。

时间不超过6天。整训与学习、生产相结合。

 

1976年2月10日 周二

工作团全体会议听县委张副书记传达中央(75)23号、24号、26号三个文件,主要是清华大学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问题。还传达了1976年中央1号文件,华国锋同志代总理,陈锡联同志主持中央军委工作。

 

1976年2月11日 周三

在机关工作队整训会上的发言记录(没有领导在场):

工作队秘书、县公安局小陈:别人说我是个三根筋挑着个脑袋的病丫头,可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在乌鲁木齐师范也受冲击了。第一次参加运动--别人装药我放炮!第二次参加运动--东跑跑,西颠颠,忙忙碌碌又一天。现在是多干活,少张口,碰到石头绕着走。……

公社供销社工作组李组长:顺口溜说,年龄四十多,接班没有我,混上三五年,找个安乐窝。我考虑了好几个晚上,觉得还是你和我好,过去拉倒,因此,抓阶级斗争手软。职工们反映了工作组副组长卡经理和阿曼喝酒的事,卡经理还以自己的名义向供销社要过几酒……

公社卫生院工作组徐组长(皮肤白皙,身高体胖):我从北京医学院毕业到边疆农场接受再教育后分配到县医院当医生,这次参加支农工作团到前进公社卫生院深感责任重大。原来卫生院上班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现在好些了。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希望自己在的时候,合作医疗不垮台,赤脚医生能配齐,也想抽点时间到牧业上去巡回医疗……

公社农机管理站工作组的程技术员(本人):我是县农机厂的技术员,参加支农工作团又分配在公社农机管理站,认为主要是协助抓农机生产,而忽视了政治路线和思想方面的工作。技术工作应当为政治服务,与农业生产实践相结合。开春准备在前进公社推广小麦宽窄垄沟播……

学校工作组的县文教局周老师:学校教员胡某的问题曹部长原不同意外调,怕胡与原某女生的关系查不出来。我根据公社老赵等的发言线索,搞了内查外调落实下来了,写了报告,得到县领导的支持,终于在学校开批判会后由公安局拘留了胡某。另外还准备处理几个有奇谈怪论的教员……那些日子学校工作很紧张,我常常是一个人干。学校的教职工不知为何都害怕我。一个女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排队买肉说我多买了肉,还打了我一记耳光……我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却没敢还手。那次排队买肉,我跟老龚(注4)也争吵了,我想,我有肉票,有人民币,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剁碎?……

 

1976年2月14日 周六

工作团整训结束,张副书记作总结报告:(摘要记录)

一、工作团带普遍性的问题是怯战厌战情绪。

1、怯敌、怕战,不敢出击是立场问题。不愿下农村到艰苦的地方去;下来了又怕到斗争激烈的地方去,怕陷下去,撤不了点。如公社供销社在进点四个多月后仍是一潭死水,对有问题的人要求工作组落实的嚣张气焰无能为力;有的队员常是有问题的人的家里的座上客。

2、前紧后松,虎头蛇尾。成了撞钟和尚,成了不拨不动的算盘珠。

拖。没有事不过夜的雷厉风行的作风。闭着眼睛混日子,躺在床上熬日子,搬着指头数日子。还有制造“家庭成分高不宜作农村工作”,这是拒绝思想改造。有的牧民还不知道大寨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宋XX是老党员借故不上水利工地,到生产队套购农副产品,因此退回机关,并建议公社党委给以纪律处分。

3、要求不严,作风不正,纪律松弛。

如七大队的少数同志把男女同志在一起商量问题,坐在一条板凳上等说成是“超越于同志间的关系”,影响了同志间的关系和工作队的关系,现对王XX和张XX调离该队。还有11人购了粮油,吵架。

索XXX说,牧业五七中学的学生是落在臭肉上的乌鸦,要解散;以非党员领导党支部;乱搞男女关系,过去还有投机倒把的问题,现予以开除。依XX有贪污退回机关。

我本人自蹲点四个多月以来,我只蹲了一半的时间,只积了一天肥,不了解前进公社的生产情况,没有解决生产队的一个问题。……

因此主要责任应由我负。

二、对工作团革命化的要求。

1、要加强学习。坚持学习日,坚持记笔记,坚持发言,坚持联系实际。解决懒的问题;认清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主要矛盾,摆正纲和目的关系;认清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的特点,弄懂社会主义革命的对象、性质和前途,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

同资产阶级的思想腐蚀斗,批判半截子革命思想。

建议三四月份之前看一遍《水浒》,并评论一次。

不要一提阶级敌人就只注意老的“四类分子”,而不注意新兴的资产阶级分子;一提资本主义倾向只注意个人的资本主义倾向,而不注意打着集体旗号的资本主义倾向;一提阶级斗争只注意明火执仗的阶级敌人,而不注意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

2、发挥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

要加强纪律,做到四不允许:不允许造谣,信谣,传谣;不允许污蔑陷害好人;不允许耍两面派;不允许拉山头,搞宗派。

要继续学大寨,苦战三五年。

要促进生产,今年春麦播种每亩要带羊粪100斤。

对青年要传、帮、带。

3、开展革命大批判的要求。

(1)对于揭发出来的重大问题要批判,处理;

(2)各队的资本主义倾向的主要表现及其思想能基本解决;

(3)有派性斗争的队,宗派、山头基本清除;

(4)要学习清华大学大批判的八条经验。

4、把解决领导班子的问题贯彻运动的始终。要注意政策,防止对犯错误的干部群众采取压、卡。要揭露和打击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破坏活动,这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

5、什么叫新生资产阶级分子?

(1)政治思想反动。坚持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主义。混进革命队伍,篡夺了部分领导权,往往利用职权推行修正主义路线,重用坏人,结党营私,为非作歹,欺压群众,搞独立王国,搞资本主义“土围子”,实行资产阶级专政。

(2)经济上一般由劳动者变成剥削者,不劳而获,投机倒把,贪污盗窃,采用各种剥削手段大发横财,其剥削收入超过土改时富农的剥削量,占全家总收入的25﹪以上。

(3)生活上腐化堕落,拼命经营“安乐窝”生活水平超过一般群众。

总之,新生资产阶级分子是社会主义制度下产生的剥削阶级分子,他和走资派性质不同,走资派除少数顽固派外,大量是人民内部矛盾;新生资产阶级分子是敌我矛盾,必须坚决斗争,狠狠打击。但教育面要宽,打击面要小,可划可不划的不划,不能按人口比例划。在处理时要注意政策:

(1)罪行十分严重,态度恶劣,民愤很大,划为新生资产阶级分子,戴帽子法办;

(2)罪行严重,态度不好,戴帽子;

(3)罪行严重,态度较好,划为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不戴帽子;

(4)罪行较轻,态度不好,通过群众批判后再处理。

 

1976年2月20日 周五

县委将要开门整风,各工作队开会提意见。

曹部长说:“我县的M公社二大队近年逃苏达23人!连续5年没有分红,一个工只有4分钱。--县上谁抓了这个问题?K处有三股大水都没有用于农业,连渠首都没有人勘测……

一些领导作报告条条有理,写文章头头是道,而实际还是井里的葫芦--浮在上面的。”

袁科长说:“塔县长把亲戚都安排了工作,以后又都逃苏了,还过来把家属都带走了。他儿子逃苏他怎会不知道?‘一打三反’运动(注5)等于一风吹了……”

杨干事说:“我县的H牧场两千多职工,九个农队,可粮食还是不能自给,得从别的社场调。去年还赔里80多万元!工资不合理是个大问题,每人每月才24元半!去年才调整了,老头老婆都40多元,年轻力壮的才30多元……县领导对H牧场的问题作过调研没有?”

 

1976年2月28日 周六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团长、县委张副书记传达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文化大革命开始已经十年了,我们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又一个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1976年3月11日 周四

公社农机小修厂的车间早就没煤取暖了,工作稀稀拉拉的。

不过前些日子小修厂的工作搞得不错,在严寒中三台链轨车和两台轮式拖拉机都检修完毕了。小麦宽窄垄沟播机组的开沟器、镇压器正在焊制……

 

1976年4月7日 周三

这些天公社影院每晚都放映电影:《车轮滚滚》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故事片;《盘石湾》是京剧样板戏;《一个护士的故事》是朝鲜故事片。--这在农村已是难得的文娱活动了!

 

1976年4月8日 周四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首先听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关于中共中央的两项决议: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同时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还听取了《人民日报》工农兵通讯员和记者写的《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的报道;以及吴德同志4月5日在天安门的广播讲话。--这样重大的事件解放26年来还是第一次!

 

1976年4月10日 周六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团长、县委张副书记作《关于工作团第二阶段的工作》的报告,摘要如下:

工作团进点已半年多了,第二阶段还有四、五两个月,这个阶段的主要工作是贯彻执行县第五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把反击右倾翻案风摆在首位。系统地进行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开展对党内不肯悔改的走资派邓小平的批判,基本解决方向道路问题,发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有步骤、有系统地进行专题学习和批判。

学习毛主席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一系列指示,认清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大意义,批判“三项指示为纲”的修正主义纲领,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

学习社会主义革命的性质,认清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基本矛盾和主要矛盾,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学习什么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对象,认清斗争的重点是党内走资派,批判产生党内走资派的阶级根源和思想基础,坚持斗争大方向。

学习什么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和前途,认清为什么要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批判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资产阶级法权思想,逐步造成资产阶级既不能存在又不能产生的条件,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结合本单位的情况,把主要问题揭发出来,查证处理。

“斗敌批资”是给党内走资派的当头一棒。要大批本单位的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对有严重问题的人也要批判。

(1)要把教育干部的问题贯彻始终。对领导班子进行整风。大揭大批存在的突出问题。

(2)培养新生力量。选定苗子,培养锻炼,提拔定职。

(3)积极慎重地发展党团员,确定培养对象。要求在四月底把对象名单报上,五月底报批。争取做到队队有党小组。

(4)抓好教育革命、卫生革命和知识青年工作。

(5)充分发挥贫协、共青团、妇女和民兵的作用。

 

1976年4月19日 周五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团长、县委张副书记作《支农工作团的任务标准》的报告,

摘要如下:

1、建立起老、中、青结合的各级领导班子,能够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有战斗力,有革命干劲,有雄心壮志;阶级斗争观念强,工作主动不撂挑;比较团结,劳动好;群众拥护指挥灵。三个关系处理好:革命和生产,抓纲举旗;农业和副业,以农为主;集体和个人,公字领先。党支部的三会一课制度坚持好,能发挥战斗堡垒作用。贫协等各种组织健全,有正常活动。

2、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阶级阵线基本搞清,树立了贫下中农的优势,绝大部分人愿意走社会主义道路。自觉学习,踊跃发言,积极批判,敢于斗争。发现有破坏活动的四类分子能斗,发现资本主义倾向能批,发现不正之风能顶。

基本做到八不:不超种自留地、超养自留畜、超占宅基地;不高价出售农牧副产品,偷税漏税;不偷摸,不损害集体利益;不拉山头,不闹宗派,不打架斗殴;不搞四旧;不收养自流人员;不违反政策和经过群众讨论通过的各种规章制度;不在劳动中偷奸耍滑。

3、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深入,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学习坚持经常,对党的基本路线有比较深刻的理解。学完团部印发的《党的基本路线学习材料》。大部分社员能做到三知道:知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实质和意义;知道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对象和前途;知道怎样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斗争。做到生产再忙,学习不忘;任务再重学习不松。在斗争中通过学习和批判,大寨精神得到发扬。同时,对社会主义新生事物能积极支持,教育革命,卫生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方面有较好的成绩,贯彻县文教、卫生和区知青会议精神好。

4、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资本主义批得比较深透,资产阶级法权受到限制。本单位的突出问题基本揭完,查实,处理。经济领域里的资本主义倾向都能得到解决。在经济上账目经过清理;没有分配的作出分配方案;短款、长款能解决;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活动得到严肃处理,做到经济清。

四类分子能认罪服法,接受群众监管,有破坏活动的受到坚决打击。

5、大干社会主义气象新。春耕生产保质保量按计划完成,田管工作搞得好,苗儿壮,长势旺,丰收在望。牲畜膘情好,幼畜成活率达97﹪以上,羊毛要比去年增产。为1976年农牧业增产打好基础。农田草原基本建设工程完成。渠首水利工程投入五万工天,乌西干渠除建筑物外基本完成。草库仑每头1分地。造林育苗完成计划。公社至大队的公路修好,四季畅通。

6、每个生产队做到十有:有政治队长;有政治夜校;有理论辅导小组;有文化室;有科学实验小组;有常年积肥组,做到人有厕所畜有圈;有常年护林组;有三田(试验、种子、高产);有五年规划和附图;有集体猪场。

社直单位由机关工作队根据具体情况规定之。

前进公社的三个老大难问题:经济问题;拉山头、搞宗派问题和自流人员问题。

 

1976年4月10日 周六

今天下午公社召开了声讨邓小平的大会,会后举行了游行。--这也是多年来没有过的事。

 

1976年4月15日 周四

连续奋战了五天,小麦宽窄垄沟播机组总算基本搞完了。

 

1976年4月18日 周日

公社影院放映朝鲜故事片《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盛况空前,竟卖了两千张票!

 

1976年4月22日 周四

淡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啭鸣的鸟雀,宽阔田野里远远近近不停轰鸣的东方红拖拉机,星星点点散落在田野里浇水和挖渠的人们,颠簸在田野道路上运送麦种的马车,远处鸡犬相闻的公社社员的居民点,--全都呈现出一派盎然的春意!

春播工作正在紧张进行。

 

1976年4月26日 周一

从四月初到目前为止,前进公社各生产队平均已播春麦1200亩,总数已达27000多亩,完成了春播任务的80﹪。去年冬麦没有冻死,可是各队都只种了二三百亩左右。

 

1976年4月29日 周四

今天前进公社在四大队四生产队召开现场会议。县委张副书记和公社曲书记及各大队、机耕队的负责同志都参加了。

我们一早就忙着在地头做机组的准备工作。十一点多张书记他们就来到地头。

首先,我向大家简单地讲解了“小麦宽窄垄沟播”节水、增产的好处,以及在原兵团各团场推广的效果良好等;接着我示意拖拉机手开动机车牵引“小麦宽窄垄沟播”机组作试播,到场的同志们纷纷在播后的沟畦里检查小麦的下种情况。……

“小麦宽窄垄沟播”机组示范播种取得了成功!

我几个月来的努力总算有了初步的结果。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到公社,食堂已经关门了……

 

1976年5月13日 周四

前进公社各机关单位暂停工作,列队站在街道两旁,敲锣打鼓地欢迎分乘几辆军车来公社落户当农民的武汉军区复原退伍军人。在公社院内,曲书记致欢迎词:我们前进公社热烈支持新生事物,欢迎武汉军区复原退伍的同志们来我们公社落户当农民,成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促进派……

 

1976年5月17日 周一

5月16日的《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编辑部》的文章《文化大革命永放光芒》引用了毛主席的一些最新指示:

“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列宁说建设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为了保障资产阶级法权。我们自己就是建设了这样一个国家,跟旧社会差不多,分等级,有八级工资,按劳分配,等价交换。”

“民主革命后,工人、贫下中农没有停止,他们要革命。而一部分党员却不想前进了,有些人后退了,反对革命了。为什么呢?作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

“不斗争就不能进步。”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1976年5月18日 周二

下午,曹部长召集机关工作队开紧急会议,并作了讲话:公安部在一天之内两次电话通知,要求在三五天之内下决心把制造《总理遗言》的反革命追查出来。

气氛异常紧张。

 

1976年5月20日 周四

机关工作队开会。袁科长说,渠首水利工程需要的原材料和资金上级都保证供给,可是劳力仍由公社出。原定全公社60﹪的强劳力春耕后上工地,应上500多人,现在只上了300多,实际干活的只有190多人。其余的人有跑回家种自留地的,逛大街的,看电影不掏钱跟人打架的,到新华书店偷书的等等,还要加强工作,抽调社员上水利工地……

 

1976年5月28日 周五

在全公社农机春耕工作总结会上,公社农机站的老唐说:四大队机耕队狠抓阶级斗争,在批判本队潘XX干私活、挣外快后,大大促进了工作;二大队党支部抓机耕队的思想工作较好;五大队只有一台链轨车,一不等二不靠,完成了6000自然亩的工作量;而小修厂的一台链轨车因为人员不团结等原因只完成了2000自然亩的工作量,还发生了多起机具事故,是全社最差的。农机站在四大队试验的小麦宽窄垄沟播也取得了成功。县中开门办学的四十多名同学在春耕投入到我们农机战线,对于完成春耕生产也起了重大作用。此外,还存在个别机车给私人犁地种洋芋的事等等。

我作了补充发言:小修厂的职工为支援春耕,常通宵发电,连夜加班为机耕队检修机车,应该受到表扬。有的机车犁播衔接不好,有的播种质量关把的不好,有的带肥下种也执行得不够好……

 

1976年6月1日 周二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团长、县委张副书记作《关于工作团第三阶段的工作》的报告,摘要如下:

支农工作团第三阶段只有6月份一个月时间,7月1日撤点,然后再用几天总结。

第三阶段的工作是继续搞好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以思想斗争为主,以个别调整为辅搞好组织建设,再一次整党,领导班子再次整风,贫协、治保等继续整顿。没有整好的要补课。做好撤点的准备工作,总结,整训。

在这个阶段要特别注意掌握好政策:

1、坚持“事实要澄清,实质要辨明,揭发要充分,处理要慎重”。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要证据确凿,不能凭分析,提出异议的要注意复核。掌握好经济退赔问题。划清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界限。重在教育。

2、自流人员的问题。原则上要返回原籍,责成投靠的亲友自行遣返。属社员的直系亲属(父母、配偶、弟妹)可以安置。无论落与不落,都要通过社员大会讨论,可以落户的要逐级办理准迁手续。

3、超种、超养问题,按原规定处理。送外地放牧的,一律付代牧费。吃商品粮的,折价卖给代牧人。

4、机关单位、企事业单位长期不能工作的按退职、退休处理。

整个运动要在党委一元化领导下进行。要高标准严要求搞好自身革命化。对本人工作进行检查。抓早、抓紧、抓好。

 

1976年6月3日 周四

昨天下午照例是一阵阵雨,可是前进公社七大队下了鸡蛋大的冰雹,打了两千多亩麦子。房上和地里冰雹打的坑还可以看出来。据说一只羊尾巴都打烂了,一个老汉护着头往房子跑胳膊都打肿了,还打死了二十多只乌鸦。

七大队刘书记是一位黧黑瘦削、满脸皱纹、衣衫破旧的年近五旬的老者,因为他亲自抓机耕队,我们比较熟悉,他说:过去找拖拉机犁地要到处去求。在1970年(那时七大队是一大队三队)队里每个劳动日分了1元3角5分,我下狠心把公积金扣了13﹪,就1万多了,正好有指标,我就买了台拖拉机。那年粮食打了42万斤。1973年分队后,只打了28万斤粮。我当大队书记还不如在队上,可难死人了!去年打了37万斤粮,一队每个工1.03元,二队0.8元,背了个富名。银行、小修厂我们都不欠钱。今年种了3000多亩地,指望打50万斤粮,可是又遭了冰雹!去年试赶种糜子也不能熟。我们准备组织机务人员上山挖贝母,卖了钱好开支……

 

1976年6月9日 周三

从周一到周四每天晚上8点到9点半,我在小修厂参加职工的政治学习。现在学习的内容是工作团编印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问答--30个为什么?》。

在讨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重要方面,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重要方面。”这个问题时,职工们发言--

刘师傅说:“现在吃农业粮的没有糖票,吃不上糖;而吃商品粮的就有。--是不是‘法权’?”

李师傅说:“过年过节给当官的供应牡丹烟、二锅头,老百姓挨不上边。--是不是‘法权’?”

赵师傅说:“有的人根本没有写入党申请书,就填表入党了。--是不是走后门?什么都可以走后门!”

 

1976年6月12日 周六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副团长、乔副县长传达区、州党委常委会精神并布置工作:

1、运动大方向是对的,批邓运动开始深入。

2、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资产阶级就在党内,走资派还在走的指示,集中批判邓小平白猫黑猫流毒在本单位的反映。加强工作团的工作,深入批邓,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新高潮!要落实执行中央21号文件,和右倾翻案风对着干。

3、前进公社51名批斗对象只剩8名没有处理。全县铺的面宽,拖的时间长,有疲劳现象。下一步要集中一个拳头。撤点时被批斗的人可能翻案;有的人可能反对新的领导班子;

有的坏人可能捣乱。

4、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买农副产品。

5、建立领导班子时要注意防止搞调和、有倾向性和忽视民主集中制原则。整顿领导班子,发展党团员,建立团、妇、民兵、贫协等组织。

县委批准回乡女知青高XX

任前进公社党委副书记。

做好总结工作,拿出对今后工作有益的经验。

 

1976年6月21日 周一

在前进公社会议室,县中高三乙班的40驻四大队的同学代表说,我们趁着普及大寨县的强劲东风来到前进公社这个广阔天地,进行了7个多月的开门办学,首先上了阶级斗争这门主课,如社会上刮起了一阵阴风,说我们来开门办学,使生产队煤光、面光、菜光,想把我们赶走……

驻二大队的同学代表说,二大队四队是有名的老大难,派性严重,重副轻农,1975年只打了15万斤粮,只得吃回销粮。这次运动在队上揭发了6个有问题的人,如张XX抱着成分好,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大走资本主义道路,超养羊27只,还倒卖牛换自行车……

同学们还谈到在文艺课方面的收获:协助大队办黑板报,办政治夜校,教社员唱样板戏,唱革命歌曲……

同学们发言之后,曲书记讲话;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斗争中,县中高三乙班的40多名同学来到前进公社开门办学,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这个新生事物受到贫下中农的热情支持。在工作团党委和公社党委的领导下,我们在支持“开门办学”

这个新生事物中做了一些工作,要求各大队安排好同学们的生活,辅导同学们的工作。特别是在春耕期间,同学们在各机耕队实习中都能独立顶班工作……

接着,由努副主任宣读得奖同学名单,曲书记颁了奖。

 

1976年6月24日 周四

机关工作队讨论处理学校教员吴X

 

1976年6月30日 周三

支农工作团召开全体大会,团长、县委张副书记宣读文件:免去曲XX前进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另有任用;任命董XX为前进公社党委书记。曲XX和董XX都是支农工作团的党委委员,曲XX还是工作团的副团长。

 

1976年7月2日 周五

工作团今天开始整训总结。上午由曲副团长作总结动员报告,副团长、乔副县长传达中央办公厅3号文件。下午由县党校小赵讲“关于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几个问题”。晚上看了朝鲜影片《火车司机的儿子》。

 

1976年7月4日 周日

机关工作队进行个人鉴定。先由每个人发言对参加工作团的表现作自我鉴定,再由大家评论。

 

1976年7月6日 周二

三辆解放牌汽车的两侧都贴着红色大标语:“热烈欢送工作团胜利撤点!”

前进公社机关各单位、各大队、生产队的代表同一百多名工作团队员聚集在公社大院,开了一个简短的大会,欢送工作团胜利撤点。

鼓掌,挥手,呼喊……汽车载着我们缓缓离开前进公社,眼前又是戈壁荒野和伸向远方的坎坷不平的道路……

 

后记

1979年前后,我在农机系统发的一本小册子里得知美国“韩丁农场”的概况:只有韩丁一个人,拥有100多公顷(约合1500亩)土地;从1964年起,每年收获150万斤粮食(玉米)!单产是1000斤!韩丁自己说:“……我那里呢,场长是韩丁,工人还是韩丁,妇女主任?还是韩丁。”

而拥有5000\多人(其中包括书记、主任等数十名脱产干部,以及一百四十多名农机人员),和保有二十多辆拖拉机、十多台联合收割机及配套农机具的前进公社,在同一时期,每年种50000多亩地,只打400多万斤粮食(麦子)!单产不到100斤!

--同在地球上,这是多么令人惊骇的对比呵!

作者 2014.2.

 

注释

(注1)全州除州气象站以外两个气象分站之一。

(注2)原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N师的某团场,1975年3月合并到地方后的称谓。

(注3)我当时是县农机厂的技术员,月工资是69.39元(行政22级或技术13级),而站党支部H书记月工资是98元(行政19级),一般职工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元。我当时每月粮食定量是38斤。当时面粉每袋(50斤)7.05元,猪肉每公斤1.27元,羊肉每公斤1.5元,牛肉每公斤1.0元。

(注4)老龚是公社供销社工作组的组员。

(注5)指文革期间、以1970年1月30日中共中央发布《中共中央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为开端在全国掀起的一场政治运动。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江民繁

 

从1976年11月起,我所在的浙江日报社掀起以清查“攻击性言论”为中心的清查运动。报社大院、编辑部楼层内外,大字报、巨幅标语惊心动魄,来势迅猛。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一场接一场。形形色色的“学习班”一期接一期。

“清查”又叫“揭批查”,全称是:揭发、批判和清查与“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和事。浙江日报社相当一批人员都被列为清查对象,编辑部干部中的重点清查对象大约有近二十人,还有两名工人,大多被关进“住读学习班”,专人看管,实行隔离审查,“学习班”放出来后遣送农村或发配到报社内不同的岗位监督劳动;有的将其逮捕,如复员前曾在南京军区参与反对许世友的文教组(部)编辑高丕忠,就被戴上手铐,关进监狱(后释放)。运动后期,吴尧海、华一鸣、朱其梁、顾纪良等人被扫地出门,调离了浙江日报。

浙江日报社把追查“攻击性言论”作为“揭批查”运动最重大的突破口,成立了清查运动办公室,抽调了大批骨干力量组成专案队伍,发起强大的“政策攻心”,发誓要“办成铁案”,为全省特别是省级机关的“揭批查”运动创造了示范经验。省级机关连续在体育馆召开“宽严”大会,体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对敌斗争政策。

在一次“宽严”大会上,外单位有的“反革命帮派分子”当场被戴上手拷,予以逮捕;浙江日报工交财贸组记者华一鸣,因交待、揭发了“反革命小集团”许多“恶毒的攻击性言论”,认罪态度好,故作为从宽处理的典型,让他在会上现身说法并陪斗。在另外一次体育馆大会上,推出了省广电局(原浙江日报党的核心小组负责人厉德馨进驻任一把手)的“宽严”典型:广播电台的徐力受到宽大处理,安排他在大会上做了坦白交待、自我批判的发言;陈绥之被拘留审查;另外,徐运灼被逮捕。徐运灼是我老师辈的一个老校友、系友,那时还没有谋过面。徐力和陈绥之这两个人我倒都认识,1975年“反派性”时,我们同是三台山“学习班”学员。在赶往体育馆会场的人流中,我同文化局的小马(马敬中)打了一个照面,他也曾被送上三台山“学习班”。此时,他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瞟了我一眼,连招呼也不敢打,赶紧走开,那种惊恐不安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后不久,听说,这个身材瘦小、面孔黝黑、不苟言笑、浑身上下质朴得像个农民(他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一样的小马,在“揭批查”中自杀身亡。

1977年7月23日,本报夜班编辑曹本皓在报社科技楼先割腕流血不死,后从三楼跳楼自杀身亡。据说现场很惨。后来又听说,从曹跳楼到推进太平间,他的妻子陈懋丽(本报财务工作人员)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泪。张雪梅(报社党的核心小组二把手)不阴不阳地对她说,陈懋丽你真坚强!曹本皓的遗体火化后,据说连骨灰也领不回来。

在省出版社,新的社领导上任伊始,亲自将我爱人王瑞芳所在的文艺编辑组(室)批判为“裴多菲反革命俱乐部”(除个别同志外),吴战垒、陈天林等被关进“住读学习班”;夏春明因“攻击性言论”在省级机关“宽严”大会上被拘留审查。我们宿舍楼的邻居、在文革中被结合进出版社领导班子、同吴战垒等人关系密切的山东藉南下老干部索鹏飞,在关进“住读学习班”时在厕所里上吊自杀了。我记得这一天是中秋节,团圆的日子。老索的妻子、出版社编辑江莉莉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儿也都很“坚强”,我们没有看到他们家人掉过一滴眼泪。

曹本皓与索鹏飞之死,还有前面说到的马敬中,仅我所知道的省级新闻出版文化单位这三起自杀死亡事件,从此就无事一样,烟消云散,讳莫如深,再也没有人提起。但在当时,这三条人命对我的内心震动却是很大,留下的阴影多少年后仍挥之不去。

运动前期宣布,我在本组(农村部)停职检查,责令交待问题。在差不多一年中,报社许多人都因“攻击性言论”先后关过“住读学习班”。我相信党的政策,尽力端正态度,争取主动,但真的没有这方面的言论可以交待,也没有这方面的材料可以揭发人家,只是着重讲清自己参与的“帮派活动”。有时,也有其他人的交待材料需要得到我的旁证。

运动进行快一年了,从1977年10月14日开始,对我的清查措施突然间升级了,决定对我办一种比较特殊的“住读学习班”,责令继续揭发、交待,重点是“攻击性言论”,不关起来,但不准离开报社范围,晚上不准回家。需要到家里拿什么衣物生活用品,有一个指定的排字房工人可以代劳。这位工人还帮助我们夫妇俩传递过不封口的字条信札。

这段日子,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我俩此生中经历的最灰暗的时期。年近七十的岳母中风瘫痪,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女儿才两岁,还没上幼儿园;爱人又准备做人工流产。她因我的问题,同时,在本单位又因所在的文艺编辑组(室)是个“裴多菲俱乐部”,受到双重牵连,要去参加批判会,处境可想而知。我硬着头皮提出请假回家一次,驻农村组一个姓吴的工宣队员竟说,不早不晚,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做人流!我怒视着他,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缩回去了,但这个假照样不准。我有家难回。我爱人只好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人流,“象个傻瓜似地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地躺着”,受着极度的煎熬。

10月25日,她托那位排字房工人给我带来一封比较长的信(见附件一)。看了这封信,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焦如焚。她在信中说:

精神依然极度紧张,越是躺着越要胡思乱想。今天是第八天了,白天没有睡过一分钟。每天早晨,怀着一个希望:今天民繁或许能回来。每天失望地送走黄昏。懊恼了蒙着被哭一场,看来是养不好的了。八天了身上还不干净,腰酸得厉害,偏头痛。上一次第几天他们就叫我去开会,而现在我除了吃饭洗脸还没有起来过。吃饭、洗脸,一动就是一头的汗。晚上借着酒助和白天的疲倦睡去,恶梦一个接一个,醒来也是大汗淋漓。所有这些主要是精神忧郁所致。我简直无法克制自己。我只盼着你早一天回来!你能在我受苦之时出现对我简直是拯救。我是个脆弱的不坚强的人,经不起波折。在运动进行了快一年之久又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毫无思想准备,极不适应。我一直在抱怨你,为什么不设法回来看看我。

信上最后说:唯一的就是你的解脱和归来。我并不是在给你施加压力,我只是虔诚地祈祷,愿记忆之神给你清醒的头脑和理智,尽快地把问题说清楚。解脱你,也解脱我。

但是,“记忆之神”对我无能为力,根本就拯救不了我,也拯救不了我的爱人。过了一段时间,到了11月中下旬,想不到又第二次升级了,突然有人把我带到吴尧民(时任浙报一把手)的办公室,二把手张雪梅在场,吴尧民亲自宣布,决定在报社外面对我办“住读学习班”,说是我有重大的“攻击性言论”没有交待,现在人家揭发了,再给我一个挽救的机会。我听了这个决定,一头雾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场,我被带到市区偏远的一个招待所住下,报社里安排了两名工人职工24个小时轮流看守,吃饭端到房间里来吃。这两位工人都对我很友好,常陪我聊天散心。

我的“住读学习班”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一连十天半个月,我写不出一份符合要求的交待材料,因为我搜索枯肠,实在是想不起来,我究竟和什么人讲过什么“攻击性言论”。我说,现在都什么形势了,政策都摆在面前,如果我能够想起我有什么“攻击性言论”,我何不尽快讲清楚,争取早日解脱呢!运动办公室的专案负责人谢亦华(农村组同事,后任浙报副总编)终于来了,他看我不象是在负隅顽抗,确实是记不起来,为了打破僵局,就给了我一些关键性的提示。他提醒说,我的“攻击性言论”是对吴马山(与我同坐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人讲的,是在体育馆刚刚听了粉碎“四人帮”的文件传达散会以后议论的,是直接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攻击性言论”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他让我联系当时的思想状态,再好好回忆一下,把这句“攻击性言论”的材料写出来,只要与吴马山的揭发对得上号了,还是算我自己坦白交待的,就能争取宽大处理。可是,说老实话,他的提示如此明确,我依然还是想不起来,只恨自己对一年前讲过的一句“攻击性言论”竟然这样的健忘!

同时,我也对自己的“健忘症”何以至此,深深地感到疑惑不解,特地在11月27日王瑞芳捎给我的信纸背后,暗自写着两行小字(时间注明为“12.1. 晚9:20”): 何至健忘若此?只因先入为主。

毫无办法,无路可走,我只得像猜哑谜一样,揣摹着陆续写了几句“攻击性”的话,可是都与吴马山的揭发对不上号。后来有一句话,谢亦华说“有点接近了”,我开始松了一口气。最后,终于有一句话“基本对上”了,我如释重负。两位奉命看管我的工人,一直在旁边干着急,这时也为我的解脱感到高兴。三十多年过去了,其中一位还记得这戏剧性的一幕。他对人家说,江民繁只为了一句话,就被关了一个月!只是时过境迁,前尘旧事,随风飘散,这最后据以定案的一句“攻击性言论”,到如今又给忘记了,尽力回忆,还是记忆不确。

从接连两期、为期一两个月的“住读学习班”放出来以后,我和文教组副刊编辑刘瑞康一起,被下放到报社纸张搬运组劳动,为时一年左右。

尽管划时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以阶级斗争为纲”及“抓纲治国”的口号已经宣告停止,全党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但报社的清查还是没完没了。我被长期挂了起来,这一查一挂,就是三年。我从1979年3月开始记些日记,以抒发心中的积郁与苦闷(见附件二)。5月21日的日记这样记着:

今天换了一个环境(注:指劳动的环境与强度变了,从搬运组换到了食堂)。好处是,可以安心睡午觉了。

魏金枝先生在生前落魄之时,曾把自己比作一只挂起来的“板鸭”。我也在担心,某些人是不是在利用党的关于处理人要慎重的政策,尽可能地拖下去,把我尽可能长(时间)地挂起来,使我这只油水尚足的“板鸭”尽可能挂到风干为止!

在清查及“挂起来”期间,我的党员组织生活也自动停止了,但也有过两次支部大会让我参加。一次是1979年6月4日,支部大会讨论对我的党纪处分决定。这一天的日记记下了我的心中不平:

晚参加支部大会。孙荩民料定我在这个场合不会去申辩,强加给我一通诬陷之词。

个别同事充其量不过是落井下石,在日记里,只是一个代表符号而已。这次支部大会由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农村组组长、党支部书记郑梦熊(后任浙江日报总编,1989年“六四”事件后调任人民日报副总编)主持。其实,当时已经做出清查处理结论,我被定为“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给予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按党章规定,需要走一下支部大会的程序,实际上是一次党内批判会。郑梦熊在总结时一改往日对我的温情脉脉,拉下面孔对我说:你总是以革命小将自居,总是以为自己年轻、单纯,历史清白,这一次,你的教训总够深刻的吧!你陷入“四人帮”反革命帮派体系,已经陷得很深了,推一推就过去了,拉一拉就过来了,对这种政治错误的严重性你必须有足够的认识,深刻的反省!是党的宽大政策挽救了你,为了让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的档案将记上一笔,这是你政治历史上一个很严重的污点!这一番份量不轻的话,我没有写到日记中,却让我没齿难忘。

另一次支部大会,是专门批判我的态度的。前一天,农村部一个“揭批查”专案人员为一个什么材料的事找我查证,当听到他虎着脸还在教训我“态度要老实”时,我忍不住高声顶了一句:“老实就是实事求是!如果还是认为我态度不老实,那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呛得这位同事说不出话来,下不了台,本来铁青的脸就更加铁青了。第二天,通知开支部大会(徐树蕃接任农村部主任、支部书记),众口一词,专门批了一通我“对抗运动”的态度。

说我“对抗运动”,我实在不敢。但对组织处理结论,我确实是一直想不通,一直认为过重了、过份了,一直持保留态度。进入1980年代,华国锋等人退出政局后,那时我已落实在理论部工作,恢复了组织生活。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跑到总编吴尧民的办公室(二把手张雪梅也在场),提出口头申诉,希望组织上能不能根据新的形势,对我的材料和结论重新复议一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吴尧民断然拒绝,他说,你不能以现在的情况来否定过去的历史!意思是说,这个案你不能翻。

一直到1983年或1984年,我已调到党刊部(《共产党员》杂志)工作了,正值第一次工资普调,象我这样在清查运动中受到处理的干部,要在组织结论上签字后才能够加到工资。当时吴尧民已调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由郑梦熊接任总编、党委书记。从外单位调任副总编分管政工的周祖赓让我去签字,我表示对这个依然不动、坚持不改(只把“严重政治错误”中的“政治”两个字去掉了)的结论有保留,不愿意签字。但周祖赓爱莫能助,只是好心劝我还是签了算了吧。最后,经老周通融,我签上一句“组织上服从,思想上保留”的话了事。回到办公室,我伏在案头,心潮难平,“揭批查”运动七、八年以来头一回失声哭了出来。记得当时有一两位同事在场,印象深的一位,是落实错划右派政策重新回到报社工作的钱祖吟。钱老先生看见我这个后生男儿有泪轻弹,自是一脸的茫然。

写于2010年7月

 

本文作者附言:

那是一个被尘封的角落,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如烟往事,不堪回首,夫复何言!那个特殊年月的那些事,与文化大革命时期错综复杂的党内斗争、政治斗争缠绕纠结在一起,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但我赞同这个说法:拒绝遗忘,还原真相。其实历史从来就不会真的遗忘。历史都是后人写下的,当代人难以写出当代史。作为过来人,尽管只是社会的普通一分子,尽管一切都无可挽回,也照样有责任和义务在有生之年留下一点实情,对后人(包括子女)有一个交代。还历史以真实,还历史以公道。让历史在记忆里复活,让历史去告诉未来。这就不得不说。为了说清这段历史,不得不提及有些同志的名字,在此一并表示歉意!

 

附件一:清查“学习班”期间夫妻互通的信札

民繁:

躺在床上给你写信,发泄心中的苦闷而已。身旁是一个年近七十的瘫(痪)母亲和二岁的女儿。母亲害怕我的怪脾气,每天只乘江南起床穿衣时摸过来看看,而后就躺在外屋,连吩咐阿姨做什么也悄悄地,生怕“点着了爆竹”;女儿能给我带来几分钟的消遣,然后也很快地被母亲好心地然而是很可恶地叫走。于是,我又象个傻瓜似地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地躺着,等着三碗面条和半碗黄酒。

从14日他们通知我,你不回来了以来,我的神经就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14日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又是不安和忧虑。偏偏身体极不舒服。上星期二我一个去医院做人流,本想自己回来,后来看看实在不行,只得打电话去叫新华把我接回家。饿了一周,这时极想吃东西,可惜家里除了米面什么都没有。三、四天中只是新华送来的二斤肉骨头熬了又熬,后来托王建中买了二十一个鸡蛋,要4元钱,贵得使人吃惊。幸亏好心的小杨带了点蛋和鸡来,肉票也买掉了,可惜现在我已经不想吃了。精神依然极度紧张,越是躺着越要胡思乱想。今天是第八天了,白天没有睡过一分钟。每天早晨,怀着一个希望:今天民繁或许能回来。每天失望地送走黄昏。懊恼了蒙着被哭一场,看来是养不好的了。八天了身上还不干净,腰酸得厉害,偏头痛。上一次第几天他们就叫我去开会,而现在我除了吃饭洗脸还没有起来过。吃饭、洗脸,一动就是一头的汗。晚上借着酒助和白天的疲倦睡去,恶梦一个接一个,醒来也是大汗淋漓。所有这些主要是精神忧郁所致。我简直无法克服自己。我只盼着你早一天回来!你能在我受苦之时出现对我简直是拯救。我是个脆弱的不坚强的人,经不起波折。在运动进行了快一年之久又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毫无思想准备,极不适应。我一直在抱怨你,为什么不设法回来看看我。

孩子倒很乖,每天除吃饭睡觉基本上在马路上逛。每当我问她想不想爸爸,她就说,想。我问她怎么想?她就装出一付(副)要哭的样子来“哼……哼……”几声,然后又很快高兴地唱开了。每天早晨醒来我问她:爸爸今天回不回来?她总是高兴地告诉我:回来的。有一次半夜说梦话,我爸爸呢?我爸爸呢?孩子对爸爸是颇有感情的。当我许诺说是星期天带你到报社去看爸爸时,她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

从我们成家至今,我这是第四次吃苦头了。前几次人也吃苦,但心中踏实。而这次躺在床上,怀着无限的忧虑,这无疑是折磨。现在对于我无论什么宽慰、同情都是空话。唯一的就是你的解脱和归来。我并不是在给你施加压力,我只是虔诚地祈祷,愿记忆之神给你清醒的头脑和理智,尽快地把问题说清楚。解脱你,也解脱我。

瑞芳(1977.)10.25.

 

小江:

带来衬衣、鞋垫、手帕和肥皂。不知还要些什么?晚上被褥够不?星期二上午我去做了手术,还顺利,新华、小张把我送回家。现在休息着。家里十分惦念你,希望你相信党的政策,尽快彻底交待,争取早日解脱。请注意身体,伙食吃好一些。

小王

 

瑞芳:

我不再需要其他什么东西,衣被之类都够了。报社伙食最近也蛮好。不用挂念。你应绝对卧床,安心休养,争取比上次养得好一些,尽量叫阿姨多买些副食、菜蔬。今天食堂卖白面包子,买了几个捎上,给新华的电话没打通,本来叫她来拿的。我下午在参加开一个批判会。匆此。

民繁1977.10.22

 

小江:

带上36斤粮票,油票2两,钱15元。

还有棉毛衫裤及换洗衣服等11件。军装没补好,另带一件灰上衣。你的呢夹衣在报社,也带去,免得冷。布鞋子也在报社,你自己带去。

家里的事你不要挂牵,一切都会很好的。希望你尽快交待清问题,要相信党的政策,争取从宽处理。你身边的钱带去,把存折留下来带回。

即日(1977年11月9日)

 

民繁:

9日曾捎信叫你把家里那张存折带回,至今未见。时已下旬,你是否请他们设法给我带来,否则这个月过了期不好办。

天渐凉了,是否需要再给你送些衣物?毛线衣和毛线裤要不要?其他还缺些什么,望告。

家里都好。我已全日上班,工作、学习及运动都很紧张,体质觉得大不如前,极易疲乏。母亲及孩子都好。江南很想你,几次要求我带她“到浙江日报去看爸爸”。考虑到眼下我们的状况,我不敢贸然向组织提出要求。家里都为你耽忧,望你尽快把问题交代(待)清楚。

瑞芳

77.11.20

 

瑞芳:

我在这里一切均好,不必为我过于忧虑,请妈妈也放心。学习班的同志从政治上、生活上都很关心我。组织上给我创造这么一个条件,目的还是为了挽救我。前阶段,我的还是比较集中的;希望你的心情放开朗一些,这样对你的身体比较有利,也等于为我解除了“后顾之忧”。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在组织和同志的帮助下,早日讲清主要问题,求得一条比较好的出路。我不需要其他什么了。

民繁

即日 (附十五元钱和存折。)

 

带给江民繁毛线衣裤各一,外衣一件,衬领二只,手帕鞋垫各一。蜂乳精一袋。

王瑞芳

77.11.23

 

瑞芳:

正要托学习班的同志为我去取毛线裤和假领,你带来的衣物刚好转到我这里。不需要的衣服之类托人带回去。

你的身体恢复与否,有没有去上班?妈妈和小江南可好,望告。

民繁

11.24

 

民繁:

两次便条均收到,存折、钱和衣服也收到。

民荣寄来了五斤桂元,我去取了,回信我会写的。

我已于11月16日去上班了。现在工作、运动均紧张,天天晚上开会,一天坚持下来十分疲劳,只想睡觉。医院去过一次,遵医嘱停药一月后再做摄碘试验。母亲身体不大好,血压220/100,眼睛出血。老人家操劳一生,快见上帝了还要为儿女们操心,令我负疚。江南无恙,每天跟着阿姨,几乎天天在马路上“生活”。她每晚都要问,我爸爸为啥还不回来?我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家里的事你不要挂念,只望你集中精力把总是说清,早点回来。

带上大衣一件、点心一包。希望你注意身体,不要急躁。

瑞芳

77.11.27* 附注:这张信纸背后写有江民繁的两行字迹(注明时间为“12.1. 晚9:20”):

何至健忘若此?

只因先入为主。

 

民繁:

家里都好。母亲眼底出血已经好了,血压依然如故,主要是精神忧郁所致,所以问题的关键还在我们身上。

孩子身体好的,一个见不见,她很想念你,多次求我带她“到浙江日报去看爸爸”。出于我们的具体情况,我不敢贸然向组织提出请求。

我上班数周,尚能坚持。

家里对你唯一的期望是态度好一些,尽快把问题都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两次麻烦这位不相识的同志,代我们感谢他。带给你几个桔(橘)子。

瑞芳

77.12.4

 

附件二:清查后期我的日记片断

江帆(即江民繁)按:下面是我在1979年“清查”运动后期下放劳动期间的一段日记摘抄。“清查”又叫“揭批查”,全称是:揭发、批判和清查与“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和事。我当时是浙江日报社农村组(部)记者,被列入重点“清查”对象之一,因一句“攻击性言论”(据揭发与个别同事私下议论过华国锋),关进“住读学习班”隔离审查,后下放劳动。“清查”结论,我被定为“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给予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报社以清查“攻击性言论”为中心的“揭批查”从1976年11开始,历时数年。至今,已经30多年过去了。那是一个被尘封的角落,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1979年3月21日 星期三

这些年来,弄得许多的人只有仇恨心,而没有同情心。●江帆按:“清查”运动中,我所在的报社,夜班编辑曹本皓(文革初期为报社群众组织“造反兵团”成员)先割腕后跳楼自杀,据说现场很惨。一大批清查对象被隔离审查、监督劳动,有的留党察看,有的被开除党籍,有的被关进监狱。我爱人所在的浙江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组(除个别同志外)被打成“裴多菲反革命俱乐部”,有的被隔离,有的被拘留;我们的邻居、出版社老干部索鹏飞(文革中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在关进“住读学习班”后上吊自杀。

 

3月22日 星期四

十年文化大革命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普遍的议论是:失败了。也有的人认为,是胜利,不过是损失惨重的胜利。“损失惨重的胜利到底比失败的惨重损失轻得多。”对于许多人来说,如今是噩梦醒来,我的思想被搞得很乱,因此依然是半醒半醉。失败?胜利?巴黎公社作为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第一次尝试,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既是失败,又是胜利。文化大革命呢?究竟如何评价?三中全会暂不作结论的做法是审慎的。功过得失,是非曲直,其中有一些只能留待历史的法官去评判了。

 

3月23日 星期五

到资料组去借书,看见一位青年工人也在那里借书。他求资料员给挑选;挑了几本都不合他的意。最后,资料员又递给他一本。“这本书怎么样?”“这本书大概好看——书是旧的,封面都破了。”“书越破越旧越好看。”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书是旧的好;电影也是老的吸引人;古装戏的卖座率高于现代戏;如此现象,不乏其例。就文艺创作来说,认为新不如旧、今不如昔,这几乎成了公众的一种成见了。其实,这也难怪公众的成见。像《流浪者》这样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高超的艺术水平的电影,谁不爱看呢!人民群众是艺术成品的检验员。“新不如旧”的成见后面,反映出一个事实:我们的文学

艺术落后了。我们现今的文学艺术落后,文艺作品失去读者和观众,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作品(如小说和电影)里的人和事脱离现实,不真实,不可信,形象是想象的形象而不是现实的形象,这恐怕也是一个

原因吧。并不是题材的问题。为什么同是描写现代农村的题材,电影《李双双》那么感人,小说《山乡巨变》那么富于生活气息,而其他大量同一题材的作品却那样面目可憎呢?!

 

3月28日 星期三

今晚电视节目,以曲艺为主。尽管有些节目并不深,但是还是吸引人的,引人发笑,在发笑中得到娱乐,受着教育。看来,曲艺还是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3月30日 星期五

瑞芳带来一本内部刊物:《国外作品选译》(外文出版局研究室编印),1978年第2期,上面载有斯大林女儿斯维特拉娜•阿利卢耶娃著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未完),阅后颇有感触,兴味很浓,在小本子上摘录了两段文字。

 

4月5日 星期四

清明节,从心底怀念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怀念敬爱的周总理和朱委员长,怀念九泉之下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浩气长存的革命英烈!

 

4月14日 星期六

晚上同马丽到静慈寺看印度影片《两亩地》。虽然比《流浪者》稍逊一筹,但艺术表现也是细腻的。印度同我旧中国一样,广大农民实在太苦了!

 

4月9日 星期一

生活中的幽默真不少。瑞芳说:“办公室里他们说,现在有些人是向‘前’(钱)看。”“嗯?”我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不是前后的‘前’,是钞票那个‘钱’。”我不禁笑起来了,说:“是向‘前’看,向‘钱’看。”瑞芳发表评论说:“我发现群众中的牢骚话是最有水平的,任何文学家都创造不出来。”由“向前(钱)看”的幽默,我想起某些人的典型动作,那就是一面问“有没有这个?”一面做着点钞票的动作;又想起一句典型的语言,那就是:“还是‘花纸儿’(钞票)最实惠。”

 

4月24日 星期二

小杨说,她看了《上海文学》上一篇小说《重逢》(载1979年4月号),很受感动;它为当年红卫兵说了几句话。瑞芳也说这篇小说写得好,很深刻。她明天找来我看看。

 

4月25日 星期三

小说《重逢》的主人公叶辉(叶卫革)是一个打、砸、抢罪犯。下面摘录的是他的几段话:“您犯了错误,可以理直气壮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您的迫害;我犯了错误,却必须承认追随林彪、‘四人帮’破坏文化大革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惩罚是我长知识的代价——尽管它显得昂贵一些。”“有的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既干了一些不光彩的事,后来也遭受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可是他们在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后,对自己的错误缺点只字不提,只谈受迫害的光荣……”

 

4月25日 星期三

江南坐在床沿上,自个儿看书。她说:“妈妈,你看我用功不用功?”一会儿,她又突然说:“鲁迅伯伯是干什么的,我长大了也要做什么。”她妈妈说:“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那我也要做。”江南躺在床上休息。我们发现,她一下子就睡着了,怀着学鲁迅的美好愿望睡着了。

 

4月27日 星期五

上午,江南缠身,无法读书。索性带她到户外活动一下罢。来到六公园。江南吃着棒儿糖,在身边玩耍;我趁机把瑞芳推荐的小说《在小河那边》(载《作品》1979年第3期)读完。《在小河那边》是这样结尾的——啊,小河,人们知道你的源头了。你从天上的每一朵云彩,树叶上的每一颗露珠流来,你最清楚人寰的爱与恨,甜与苦。啊,小河,人们知道你向哪里流去了。你九曲回肠,历尽艰辛,最终将流入浩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语,人们听懂你的话了。你在诉说:“愿死者得到永恒的生,愿生者得到永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

 

5月4日 星期五

从资料组借来《新文学史料》(一九七八年第一辑)。读完关于《活的中国》一组资料;其中,有一篇“现代中国文学运动”[《活的中国》附录一],是斯诺的前妻海伦•福斯特(佩格)以尼姆•威尔士的笔名写的。中国何以产生不出深刻反映当代社会历史的里程碑式的文学巨著呢?尼姆•威尔士文章中有两处文字是分析这一问题的。她认为,这是“由于写作及探讨的自由受到压制”,“而这种压制本身就是一股辩证的力量,不久必然会以巨大的爆炸力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她认为,差不多每个中国创作家都试着写各种体裁的文学,这种才能的浪费、精力的分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原因。前者恐怕是主要的障碍吧。

 

5月21日 星期一

今天换了一个环境。好处是,可以安心睡午觉了。魏金枝先生在生前落魄之时,曾把自己比作一只挂起来的“板鸭”。我也在担心,某些人是不是在利用党的关于处理人要慎重的政策,尽可能地拖下去,把我尽可能长(时间)地挂起来,使我这只油水尚足的“板鸭”尽可能挂到风干为止!●江帆按:“换了一个环境”,是指停职期间下放劳动的环境与强度变了,从原先在报社纸张搬运组劳动,换到了职工食堂。

 

6月4日 星期一

晚参加支部大会。孙荩民料定我在这个场合不会去申辩,强加给我一通诬陷之词。

●江帆按: 这次支部大会是“讨论”对我的党纪处分。当时已经做出“清查”结论,我被定为“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留党察看一年。我一直想不通。最后结案时要我签字,只好签上“组织上服从,思想上保留”。

 

6月14日 星期四

“尽管这次代价付得太大,人生曲折复杂的道路我走过来了。”(陈沂:《严峻的考验》,见于《诗刊》1979年第五期。)

 

6月30日 星期六

(复旦大学新闻系)叶春华老师来杭讲课。今晚他来家玩,送了一只小糖盒给江南。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中,叶老师无辜受隔离审查。他从隔离室出来时,脸色苍白、浮肿,自尊心受到极大损伤。那一天,我当着众人迎上前去,若无其事地说:“叶老师,我们打球去!”事后,叶(老师)对章岳龙等(同学)说:“江民繁这句话真叫我感动!”

 

9月5日 星期三

“不管今后如何估价文化大革命,我们当时是怀着反修防修的崇高责任感和红领巾起开始形成的对党中央、毛主席的崇敬、信赖和热爱投身到洪流之中去的。“在有的文艺作品中,‘暴徒’和‘凶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的代名词,一个个不是面目狰狞,便是尖嘴猴腮。我以为,这样的描写是不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的。“没有人去嫉妒他们充满颂歌和玫瑰花的结局,但是他们不应该对自己的错误讳莫如深,而抓住普通群众和青年人的错误不放。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他们的。“文化大革命中犯了错误的人许多都是思想单纯、信仰专一的诚实人。诚实的人受了欺骗本来已很痛苦,如果再受到不应有的打击和嘲笑,那么只好大家都别再做诚实的人。把今天的社会风尚同文化大革命前比较一下就会发现,那种诚实该多么可贵呀!——以上所引,是金近在《我为什么写《重逢》》一文中的几段话,该文载于1979年第8期《上海文学》。

 

9月19日 星期三

瑞芳问:“江南,你昨天晚上为啥老是不睡?”江南答:“我有点紧张——房间里那么黑,就我一个人。” * * *这几天,江南从幼儿园回家,不时地哼唱着:“华主席,我爱您。我把大红花送给您。听您的话,做个好孩子。”但是,她唱得荒腔走板,不成调门,引得我们发笑。严格地说,她连一首歌也不会唱。看来,她并没有从她妈妈身上继承音乐天赋,倒是我的遗传因子传给了她。

●江帆按: 她妈妈喜欢唱歌,那时有一段日子,晚饭后我们夫妇二人在家里大唱革命老歌,结果被出版社领导批判为“发泄不满情绪”。

 

[附:] 浪淘沙一首

窗外雨霏霏,

云重天低。

心神恍惚无凭依。

娇女不解人间事,

梦里嘘唏。

 

有家不得归,

何处觅伊?

为怕人问掩重帏。

一枕离愁伴孤影,

心却相随。

 

●江帆按:这段时间,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年近七十的岳母中风瘫痪,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女儿才两岁;我被关进“住读学习班”后,爱人只得一个人到医院去做人工流产。她在单位里也受到牵连,处境可想而知。我从“住读学习班”放出来以后,写了这首《浪淘沙》词送给我爱人,描述的是她当时的窘况。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介绍:

廖振旅,生于1935年12月,湖南郴州市苏仙区人。汉族。中专文化。1955年7月毕业参加工作。1961-1980年在湖南资兴县委办公室,于此前后均在湖南省林业厅。曾创办<湖南林业年鉴>并任主编3年,首本年鉴获省地方志优秀成果二等奖;首修湖南四部专志之一的<武陵源风景志>任主编,该书获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别奖。1986年50周岁成为共产党预备党员,两年后转正。1996年退休,2000年完全退出公务进入休闲,2002年初自费印装个人回忆录<休闲忆旧>。

群山丛中资兴县城远眺

图:群山丛中资兴县城远眺

 

一、“黑鬼”闯堂

在我多年工作的南国山区偏僻小镇--仅几千人口以宁静著称的资兴县城,它的历史在文革扭曲中艰难地爬行了一段充满荆棘和陷阱的路。

“文化大革命”从批“三家村”、抓“小邓拓”展开。1966年5月,资兴县委开会、作报告、派工作组,在机关、学校、团体组织批斗一批“出身不好”或有“错误”的干部、教员和职工,全县数十人被抓为“小邓拓”。此后不久,“破四旧”运动兴起,“造反有理”成了时髦的口号和行为。城内一批带“封、资、修”字眼的招牌被砸了,城边明代古迹“云盖仙亭”--全县“八景之一”被拆了,不少古旧书籍、文物被烧了。县城内少数最先“杀”出来造反的人,冲进县委机关办公室和宿舍搜出了一批三国、红楼、水浒等古旧书,陈列街头,向过往行人宣传说:县委院内的老爷们不读毛主席著作,专看“四旧”黄色作品。当时曾惊骇全城。

云盖仙亭

上图:县城边文革遭毁后重建之明代云盖仙亭

运动很快拓展为“罢官”,揪斗领导干部。8月下旬,鲤鱼江镇一批工人造反派“杀”进县城。这个镇在县城北面20公里处,靠近郴州市,省地厂矿多,又通火车,社会时风传播比县城还快。工人造反派把县委几位书记、县长叫来,在县一中宽大的操场上排队而立,要他们背诵毛主席著的“老三篇”和语录。当时学毛著、搞背诵是“高于一切”、“大于一切”、“重于一切”的头等大事,各级领导反复提倡,各种媒体反复宣扬。大批干部、教员、学生、工人、农民的时间、精力和聪明才智被有组织地引导到“背诵”上来。出现了一批善学善背的积极分子,几乎找不出不能背诵几条语录的人,就是全文一字不漏背诵出“老三篇”的也大有人在。出乎意料,几位书记、县长不能背诵“老三篇”中任何一篇。有几位在背诵流行的语录时也是结结巴巴、漏字错字,不断受到造反派的训斥和讥讽。他们头上阳光酷热曝晒,腿脚久站发麻,口中又无法流利念出语录,被弄得汗流浃背,颇为狼狈。作为一贯倍受尊崇的全县最高领导人,被普通百姓如此这般强加羞辱,历史上没有过。只是因为上面规定群众“造反有理”,领导得“‘敢’字当头”、“正确对待”,书记、县长们也就只能逆来顺受了。作为造反派,用背诵“四个伟大”的著作和语录整人,称得上“妙招”。因为学毛著被说成天经地义,“无限忠于”被说成是中国人的最高品格,能说背诵是整你?今天来看,背诵不出伟人、领袖的著作算不上罪恶或错误,但在当时却能被抓住把柄。不读毛主席的书,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就是不忠于毛主席,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三反”,正是划定“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最重要的标准。凡“走资派”者,首条大罪必是“三反”。有的干部和群众,由于沾上“三反”就被堂而皇之打成“反革命”,遭受牢狱惩罚甚至命丧刑场。

鲤鱼江镇造反派的行为,不仅将县领导对毛主席的“错误”态度告白于全县,也为全县开创了整各级各单位领导的先例。正在县城集训的九百多名社教工作队员多数坐不住了,纷纷要求停止会议、停止开赴农村,让他们参加造反。一天晚间上班时,他们中不少人和一批机关干部忽然汇集县委机关院内,在紧靠大门的空旷坪中摆上一张四方桌,将县委原农村部部长谢早槐和县委候补委员、林业局长齐文凤先后揪上桌批斗。县委农村部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小伙站立人前,抓住被揪斗者的某些过错紧追逼问起来。那事实情节的具体,质问责难的精确,语音节奏的明快,使他很快成为批斗的中心发言人和会场的组织者。围观的人群乖乖地听着,不时配合他的责问起哄助威。两个当权派被斗得目呆口塞,低头躬腰,其中一位竟昏昏欲倒。散场时,不少人欢呼狂笑着。这位县委机关院内第一个起来造反的年轻人从此名噪县城,不久成为县城造反派的“领袖”之一,也成为“文革”几次反复中挨整受压的人。

接着,批斗领导干部出现高潮。县委机关内张贴了针对县委书记的标语:“打倒黑帮头子赵恒湘!”还有大量点名、不点名的大字报。在县城批判县领导的群众大会上,县委机关有人在台上揭发县委副书记、县长常聚才说过“学毛著,学个‘鸡巴’”的话,顿时全场轰然。这“弥天大罪”激怒了“无限忠于”的工农群众。台下口号震天:“罢常聚才的官!”台上逼县委书记赵恒湘表态。赵显然惊慌失态,当即对着麦克风说:“我代表县委同意罢常聚才的官!”这话面对广大群众,也是面对常聚才和其他同台挨批的县委领导说出口时,引来台下一阵“胜利”的欢呼。其实,常的这句话是在批评县委机关干部学毛著不结合工作实际的现象后接着说的。话是粗了点,表现了这位自山西南下的低文化干部直爽快语风格,意思却明白没错。这下被斩头截尾挑出来,自是口不容辩、罪不容赦了。

10月初,县委展开了反击。组织者最高层是全国第四号人物,省里是那位自中央返回湖南再任的省委第一书记。第一书记在“九.二四”报告中,指出前段全国出现了“炮轰九级司令部”妖风。“九级”,指的是中央、中央局、省、地、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县委的反击组织得扎扎实实且声势浩大。凡有炮轰言行者均在挨整之列,对其中突出者整理了名单和专题材料,被称为“黑鬼”。全县“黑鬼”达数十人,县委农村部、组织部、宣传部、办公室都有人名列其中。县城批斗“黑鬼”的群众大会在一中操场召开。三名具有代表性的“黑鬼”戴高帽、挂黑牌被揪上台挨斗。这三人是:县邮局工人李某,县银行女干部俞某,县税务局干部彭某。会前已铅印好这三人布告式大字报万余份,会后立即贴遍街头并分发全县城乡各地。这张大字报由县委组织部起草,包括“现行”和“历史”的罪行,还有“黑”社会关系,由县委领导审批,有很高的权威性,散发得既多又广。其他“黑鬼”由所在单位小会批判,口诛笔伐,大字报满天飞。“黑鬼”们人人检讨认罪。县委机关内那位写“打倒黑帮头子赵恒湘”的干部痛哭流泪,惶惶不可终日。那几位揭发常聚才,批斗谢早槐、齐文凤的干部,检讨之后抬不起头来。赵恒湘也尝到了苦果。他升任书记才七个月,因表态罢常聚才的官,上面以超越职权、违反组织原则、顶不住为由免除其职务(后逐步恢复职务升至地区检察院检察长)。全县暂时平静了,县委在新任书记盘祥庚主持下又在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新高潮”。

现在的县一中操场

上图:现在的县一中操场--文革集会和揪斗大会场

风向很快逆转。来自最高层的指示:前段整群众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被整群众予以平反,销毁所整材料。那部署反击的四号人物靠边了,那第一书记也被接去北京保起来。全国红卫兵串连各地宣传造反,数不清的造反组织遍地开花,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形成高潮。尤其是上海“一月革命风暴”后,“向走资派夺权”成为中央头等号召,也是造反派的最大目标。县城涌现了“湘江风雷”、“星火”、“东风”等各种造反组织。不少城镇农村揪斗领导干部。此时的县委忙着两件事:一件是接待来自北京、省城和外地来串连的一批批“毛主席的客人”--红卫兵,安排他们的生活,回答他们数不清的问题;另一件是开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群众大会上公开检讨错误,组织平反工作组为“黑鬼”平反。他们已没有时间和精力抓生产和其他工作,指挥不动麾下的干部,同上级也失去了正常的直接联系。尤其担心造反派“杀”进机关冲击、夺权,终日焦虑不安。

县委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院内开始起“火”。1967年1月8日,那位领头批斗谢早槐、齐文凤的“黑鬼”串连组成了县委机关“东风”战斗队。一位宣传部干部被推选为“东风”“指导员”。1月12日,“东风”开会,“指导员”用低沉的男中音说:造反要有行动,批反动路线要联系实际。怎样“实际”“行动”呢?与会者屏息静气听他继续分析:当前最重要的是追出“黑材料”,为“黑鬼”彻底平反。盘祥庚是新调来的,几位副书记不管运动,管抓“黑鬼”的是副书记何益群,要揪的就是他。“指导员”说:“他手里有‘黑材料’,搞出来就可以罢他的官、开除他党藉。”“不要怕没证据,只要我在他面前一坐,他就不敢说‘没有’的话!”这对于想造反却不知如何行动的“东风”来说是太够刺激了!当晚,“东风”封查了何益群和组织部、宣传部及两位部长办公室。

1月14日,把何益群找到县委小会议室,批问结合,紧追不放,从凌晨4时至午后2时,整整十小时。何首次被直属的部下们弄得惊恐交加,寒冬季节满头大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终于承认:保留有三名“黑鬼”的材料。“东风”首攻获胜,贴出了揭发何益群的大字报。当晚,主持召开了全城机关、团体干部职工参加的批判大会。何没有被揪上台,只是由组织部一名干部在会上详尽揭发何抓“黑鬼”、整“黑材料”、拒为“黑鬼”平反的事实。会上喊出了“罢官”的口号。会后,“东风”整理出何的材料,要求对何撤职、开除党籍,派专人送省、地委。也许是省、地委已瘫痪,无有回复。

批何几天之后,“东风”有几个人对“指导员”产生了怀疑。他怎么知道何手中有“黑材料”?为什么对何的被揭批能从县委那里得到认可?为什么每次去找县委都由他个人独自前往?为什么没有参加造反组织的组织部干部这样容易被请上台揭发?一位团县委的“东风”队员桌子一拍:“大胆怀疑,追查到底!”“东风”负责人和几名骨干找“指导员”谈话。“指导员”虽然平日工于心计,头脑灵巧,能言善辩,这次却无法遮掩,只好如实招认:他的有关活动都向盘书记作了汇报,得到肯定,批判何是县委几位书记躲在公安局开会定的。这不就是县委使的“丢卒保车”计吗?当时,地、县委按照省委组织、操纵“红保军”的经验,认为“必须搞成一个组织并没法控制”。何益群就是城内建立最早的群众组织“星火”的顾问,县委曾动员机关干部都去参加“星火”。“指导员”是盘祥庚与地委副书记黄云峰之间的联络员,两位领导人已许诺他日后出任县委宣传部部长。眼下群众批反动路线,追“黑材料”,迟早会搞到县委头上。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把火引到当事人身上可保县委整体平安。于是,一幕幕戏就由“指导员”导演出来了。招认过程中,“指导员”痛苦地流下了眼泪。他明白:一顶“保皇派”甚至“两面派”帽子将戴在头上。事发后,曾经与“指导员”同学过的一名“东风”成员担心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曾赶赴县委常委、武装部政委吴景斌处如实汇报并请教如何妥善处理。吴说:地方上的事不好表态。但可以讲一个原则:谁反对毛主席,就是我的老子也要把他打倒!吴的话传给“东风”,开除“指导员”的大字报便贴上了大街。小小县城谁不认识谁?“指导员”从此只好休闲起来。“祸兮福所倚”,后来因处身两派之外,他保了自已平安。

“指导员”揭出了内幕,大火便从何益群身上烧向了盘祥庚。“东风”从盘任局长的郴州地区财政局群众组织那儿获得了足够“打倒”盘的材料,组织了批斗会,贴出了“打倒”盘的大字报。盘自此被停止了工作,整个县委机关瘫了。

此时的“东风”,批判了何益群,清除了“保皇派”,揪出了县委一把手,真正成了“响当当”。组织迅速扩大,在县委机关和商业、粮食、农业、物资等局建立了六个支队,成员数百之众。“战斗队”改称“东风革命造反兵团”,由组织部一名“黑鬼”任“司令”,粮食局一名“黑鬼”任“政委”,那位“东风”发起人和农业局、商业局各一名干部任“副司令”,下设“组织组”、“宣传组”、“资料组”和“办公室”,在县委大院内专房办公。一些农村也扯起“东风”大旗,纷纷要求隶属其下。

尽管“东风”声势浩大,县城却还有造反精神更强的组织--“湘江风雷”。它从省到地到县以致公社有数十万之众,是全省当权派闻之丧胆的造反派。县城“湘江风雷”以县邮电局为主,散布20多个单位,领头的就是全县最大的“黑鬼”李某。他在县城干部职工大会上,跳上主席台对着麦克风,第一个举臂高喊“打倒刘少奇”,让全场惊骇震动。他带领“湘江风雷”,首先揪斗了县委书记赵恒湘。把曾在资兴指挥过抓“黑鬼”的地委副书记黄云峰一干人揪来资兴大会批斗。率先在县邮局夺取了党政财文大权。他曾在县城亲手抽打“保皇派”。他麾下那位高个儿的“闯将”曹某以鞭打数十人之多而名闻全城,人们暗中称其为“凶手”--后被县武装部支左人员看中调入县“治安指挥部”专管“囚犯”。

局势有如春天气候变幻无常。1967年2月4日,中央文革小组批示,湖南“湘江风雷”、“红旗军”是反革命组织。省内各级公安和军区系统立即纷纷出动捉拿其大小头目。县公安局和武装部也动手抓了一批“湘江风雷”,宣布“湘江风雷”所有成员七天在家不得外出。他们组织召开了县城肃“湘江风雷”流毒的群众大会,街上贴满了揭露“湘江风雷”罪行的大字报、漫画和传单。刹时,县城出现了完全不同的肃杀景象。21天后,由于县武装部培植的群众组织涌现,“东风”在诬告和围攻下被迫解散,详情见后。

 

二、“红丑”登场

紧接取缔“湘江风雷”之后,2月11日,县武装部政委吴景斌召开全县电话会议,宣布武装部介入地方支左。从此,资兴县“文革”进入以武装部为核心的“新阶段”。

武装部首要办的事是苦心孤诣发现和培养左派。将人或组织划分为左、中、右,纯粹是政治标准;而政治标准并不是抽象的,有时甚至十分简单和具体。武装部就是把是否“听话”作为唯一的标准。这在他们呈送郴州军分区的一份支左汇报材料中(此材料由郴州造反派从军分区抄搜的大堆材料中清出并转送资兴造反派),白纸黑字写的是对县城各群众组织的排队,直言哪些组织是“听我们的话”的“依靠对象”,也就是要支持的“左派”,还有哪些组织是可以争取“听话”的,哪些是不可以支持、需要搞垮的。在武装部召开的左派骨干会上,他们也多次给骨干们分析,哪些组织要争取拉过来,哪些组织要摧垮。这样的排队是夺权的需要。像上海那样在全国各地夺权已是中央“两报一刊”和电台的舆论中心,军队支左就是军队与左派联合夺权。要夺资兴县委的权,武装部必须培养隶属于自己的左派。

于是,武装部支左办人员进入县委机关实行扎根串联,组织造反左派队伍的核心组织。挑中的“根子”是县委办做贫协工作的干部胡某。此人苗正根红,在如此“冷门”工作多年从未“爆发”过,默默无闻度过了“而立之年”。这次他被选为根子,那隐埋内心的某种欲望很快被挑动。他懂得:支左办支持的就是左派,左派就意味着夺权掌权,资兴这块江山就要由左派和武装部共同掌管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贴出大字报声明:退出“东风”。一个“东风”的一般成员,在“东风”“响当当”的时候“退出”,大出公众意料,普通而善良的人们是不明其底里的。接着,他夜以继日积极活动,几天内就成立了县委机关“红色革命造反团”,简称“县红造”,第一批加入者十几人。按照武装部对各组织的排队,“县红造”串连那些“听话”的,拉拢那些“中间”的并到那些没有建立造反组织的单位物色领头人建立“红”字号组织。

2月24日,武装部部长张洪臣从郴州开完“三结合”会议回到资兴,同吴景斌一道研究确定了加快资兴夺权的速度和步骤。吴、张亲自主持召开“左派”组织头头会议,提出建立“资兴县红色造反者革命筹备委员会”,还拿出16位委员名单,其中县委副书记周名修、陈金菊以“革命领导干部”身份当委员。那位“根子”胡某自然被指定充当“主任”,还指定两名副主任,并设立办公室,抽调各系统各部门的“左派”为工作人员。3月4日,“县红筹”召开联合成立大会,全城职工千人参加。大会由武装部政工科科长主持,吴景斌踌躇满志地在大会上宣布:“县红筹”是武装部支持的左派组织,资兴夺权的基础。顿时,千众喧腾,旗帜晃动,口号冲天。

“县红筹”的成立是在推垮一切不合武装部要求的造反派组织的基础上实现的。因为夺权必须先搞“大联合”,吴景斌及其支左办的科长们多次召开左派组织头头会议,责令他们加快完成此项工作,办法是个别串连,分化瓦解。作为“县红筹”的核心组织,县委机关的“县红造”骨干们见左派组织与武装部已融为一体,夺权胜利在望,自然个个精神焕发,造反劲头十足。唯一不足的是城内“东风”势力强盛,影响支撑着一批造反组织独立门户,障碍着即将面世的“县红筹”一统天下,把“东风”打下去成为当务之急。难的是“东风”的尾巴没抓住,又无法像对待“湘江风雷”那样明令取缔。办法终于想出来了。2月24日的县城群众大会上,吴景斌作报告说“有的群众组织企图冲击武装部”。他没有点名,但人们走出会场时就看到街头上贴满了各“红”字号组织的大横幅:“‘东风’企图冲击武装部罪责难逃”、“砸烂‘东风’决策人的狗头”。“东风兵团”“司令”吓傻了:这是反革命罪呀!资兴最高权威人士报告中说的,他支持的左派组织张贴的,确无其事也是有口难辩,与其挨抓不如先逃。他找几位“副司令”作了商议,次日(即25日)便写了解散“东风”的声明贴在街上。至此,不费吹灰之力,“东风”活了49天便短命而亡。事后有人问“东风”“司令”:为何不见开队员大会就解散了?“司令”说:人家不支持,还扣帽子,活得了吗?再说,夺权要大联合嘛。“东风”散了,县城同观点的派别组织也跟着垮了。

“企图冲击武装部”从何而来?这“无”中怎么会生出“有”呢?直到半年之后县城形势大变时,那位“根子”亦即“县红筹”“主任”胡某才道出了“秘密”:是他在支左办了解“东风”情况时诬告的。他向武装部说:“东风”研究追“黑材料”时,有人讲,管它武装部、公安局,冲了再说。这位“主任”在对武装部反戈一击时写道:“这个责任由我负,因为‘东风’当时没有一个人是这样说过。”有了他的这个诬告,武装部手中就有了公开逼迫“东风”散伙的“将牌”。其实,在吴景斌报告的前些天,武装部已做了分化瓦解工作。“东风”司令贴出“解散”声明前,县委机关已有一批人宣布“退出东风”,为首的是县委办那位颇有影响力的主办干事。他在后来才说明“退出”的原因,是张洪臣部长几次个别谈话劝他退出的。“东风”散伙后,贴出解散声明的“司令”受到武装部青睐,立即将他拉进“县红造”并成为“值勤员”之一,“东风”的头瞬即变为“县红造”的头。有多少人不为权势所动呢?只要亮出武装部支持谁和不支持谁,不用讲多少道理就能把一些人拉过来或推出去。

没料到的是“东风”散伙才四天,3月1日,县委机关九名“东风”成员宣布成立“红色造反兵”组织。原因很简单。“县红造”对“东风”成员加入该组织做了分类排队:哪些人可加入,哪些人缓加入,哪些人不许加入。于是,四名申请加入“县红造”而不被批准的“东风”成员便串连另立山头。“红色造反兵”的出现,确实恼了吴景斌。他亲自召开左派组织头头会议,严正指出:“东风”阴魂不散,要肃清“东风”的流毒。吴在会上制定的办法是把“东风”同当权派捆在一起批,以避免“矛头指向群众”之嫌。吴在会上说:“东风”是盘祥庚的一只魔爪;那位“东风”发起人不是一般群众,而是“保皇小丑”,是资兴大联合的障碍;同他的斗争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红”字号组织的头头们心领神会,知道不肃清“东风”流毒,“县红筹”难以指挥一切。他们很快统一行动肃流毒。县城街头贴满了大字报、标语、漫画,写着:“‘东风’是保皇派”、“‘东风’保皇组织十大罪状”、“肃清‘东风’流毒”、“斩断盘祥庚的魔爪--‘东风’”。那位“东风”发起人被画成“保皇小丑”张贴街上。县委机关内也贴满了同类的大字报。这次围攻“东风”,是县城在取缔“湘江风雷”后首次公开点名攻击群众组织。接着,召开批斗盘祥庚大会,控诉盘操纵“东风”的罪行。那何益群在批斗会上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你盘祥庚操纵,‘东风’会那样嚣张!”此时的“东风”已解散20多天,多数骨干分散在农村支援春耕,又有谁会来遮挡投刺飞来的匕首?只好任其割剐了!那“红色造反兵”存活了27天也不得不宣布“解散”。只是“东风”成员们对强加的“保皇”帽子不买账,怨仇埋藏胸中待来日爆发!

通过这次肃“流毒”,“县红筹”终于成了县城以“县红造”为核心联合组成的唯一组织。全城的一切,包括调动干部、管理当权派、开会、布置工作,统统它说了算。当然,它说的、干的,都是武装部定的。

“县红筹”在武装部的直接领导和指挥下,在实现“唯一左派组织”的基础上,大造反特造反,把矛头指向原县委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它的策略是:打倒赵、常、张,批臭何广德,赶走盘祥庚。这是夺权的必由之路。不证明县委是走资派,又怎么能夺它的权呢?赵恒湘在资兴工作多年,颇得民心,虽被免职却随时可能“东山再起”;常聚才虽被赵表态同意“罢官”,但上级并未批准;常务副县长张鹏庚主管工交财贸经济工作多年,颇有实权且年富力强。“县红筹”定这三人为“打倒”对象,召开多次批斗会,统一为开会必呼的口号。6月上旬,“县红筹”派专人将在安仁任县委书记的何广德揪回资兴批斗。何从资兴调安仁才15个月,在资兴却是土生土长工作多年,从土改、合作化干起,从区干到县。1962年2月起任县委书记,颇受资兴人的敬慕。不把他定为“三反”的“修”字号并肃清其影响,资兴县委的权也是夺而不稳的。“县红筹”主持的全城批何大会开得持久、热烈而隆重,何广德被困资兴几个月(80年代初,何出任邵阳地委副书记)。盘祥庚是1966年10月由郴州地区财政局局长调任资兴县委书记的。按中央规定,凡这年5月16日后任命和调动的干部均不算数,“县红筹”在将其批“臭”之后赶回了郴州。完成了这几项工作,就在资兴原有领导层扫除了夺权的障碍。

与此同时,“县红筹”加紧了解放干部的工作。奉武装部指令,动员一批县委、部办、科局领导干部“检讨”亮相,然后对他们的“检讨”书予以修改加上按语印发公布,宣布其为“革命领导干部”。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周名修。他工作努力,群众关系好,任资兴副书记不过一年多,当个“革命领导干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在成立“县红筹”时即被武装部指定为委员,还叫“县红造”选他为“值勤员”之一。只是“县红造”的一些人认为县委机关的造反派头头不应选当权派,他才只当“县红造”的一般成员,在左胸前挂上该组织的红色符号。不当“县红造”的成员是不行的,“县红筹”委员必须是造反派。没有想到的是,安仁县造反派要“打倒”周名修,并把周在安仁任公社书记和县委部门负责人期间的“罪行”整理成册,措词激烈。“县红筹”对它的这位“委员”怎么办?作一般“处理”不行,必须防止其副作用--对“县红筹”组织不得造成名誉损失,一切问题归周负完全责任。于是,“县红筹”对周翻了脸,要革周的命,召开了“打倒资兴头号政治扒手和党内走资派周名修”的全城群众大会。在周的“走资派”帽子上再加“头号政治扒手”的头衔。会上,除将其走资“罪行”及黑色的出身、历史、家庭社会关系等尽数抖出外,特别将其“削尖脑袋”、“摇身一变”“钻”进“县红筹”当“委员”的“政治扒手”面目揭露得淋漓尽致,证明周确是资兴政治扒手中的“头号”,宣布将周的“县红筹”委员和“县红造”成员予以开除。批斗后,县委机关不满“县红筹”、“县红造”正在酝酿成立新组织的几名干部询问周名修。谈话中,周名修悲苦不能自制,双眼泪流,说:“是武装部政工科科长代表支左办几次个别找我谈话,叫当‘县红筹’委员,我推辞不了。现在说我是‘削尖脑袋’钻进群众组织的头号政治扒手。”周名修被前“封”后“批”,弄得红黑颠倒,面目全非,成为“县红筹”和武装部在资兴留下的笑料之一。(当然,周名修终未被打倒,80年代初期,任郴州地委副书记。)

“县红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表面上,对其不满的派在“肃流毒”压力下中噤若寒蝉,暗地里却在不停地串连、议论。5月下旬,县委机关下农村支援春耕生产的干部返回,“县红造”像主人那样举行茶会欢迎这些“下属”、“雇员”。没想到,原“东风”成员有人在茶会上指出:前段资兴城有一股反革命逆流,表现在把革命群众重新打成反革命。点名批评何益群利用群众组织批斗盘祥庚为自己的错误翻案,把矛头指向批过他的群众组织,在这股逆流中起了极坏的作用--这指的是何在批盘会上的发言。在接着举行的“县红造”开门整风会上,原“东风”成员抓住被打成“保皇组织”事,要“县红造”承认错误。两派在会中进行两天的激烈辩论,一批人包括那位被拉进去的原“东风”司令在内,宣布退出“县红造”。

6月7日,大字报《十七个为什么》上街。虽然没有点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批评“县红筹”,也必然牵连到支左办。大字报以提问方式写了17个问题,如:“为什么二月以来县城‘文革’冷冷清清(指镇压‘湘江风雷’后保守派上台)”,“为什么县城一个群众组织(指“县红筹”)可以发文件、下指示,指挥全城”,“为什么被打成‘黑鬼’的革命闯将至今抬不起头来,而有些抓‘黑鬼’的干将(指“县红筹”核心组织“县红造”的头头、骨干)一下子变成响当当的造反派”。这是县城第一张与“县红筹”不同声音的大字报,煽动性极强。大字报上写满了小字批语,赞成的、反对的,欢呼的、谩骂的,热闹异常。“县红筹”被触动了神经,恼怒至极。显然经过武装部研究同意,组成了专门班子并动员它的全部基层组织,用大量标语、大字报予以围剿。攻击《十七个为什么》“矛头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挑动群众斗群众”,“否定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

在“县红筹”的围剿中,县委机关“在险峰”战斗队成立,《十七个为什么》的五名作者全在其中。它有两个头头:一个是原“东风”成员第一个退出“县红造”的县委组织部干部;排第二的是原“湘江风雷”成员、县工会干部。6月27日,县委机关“向阳”战斗队成立,多数是原“东风”成员,三位头儿就是原“东风”司令和被打成“保皇小丑”的那位“东风”副司令,再加上一位县委办通讯员,它与“在险峰”观点相同。在这阶段,县城里先先后后不少单位涌出了一批与“县红筹”观点相悖的群众组织。“在险峰”二号头头在跑过河南、湖北于7月初返回资兴后告知其成员:“杀”出来就是要为“湘江风雷”翻案,工联就是过去的“湘江风雷”;“湘江风雷”不翻案,湖南的大局就变不了。他利用工会干部的条件和“在险峰”的“威望”,很快串连一批工交系统的组织成立了“资兴工联”。从此,县城形势久合必分,像全省“高司”、“工联”那样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

全省的两派,根本分歧不在对待各级党政当权派上,他们在揪斗党内“走资派”、夺走资派的权方面是大体一致的。而在对待“湘江风雷”和支左的省军区、分区、武装部上,两派却完全对立。“工联”极力为“湘江风雷”翻案,拥护并实行“揪军内一小撮走资派”,批判省军区的错误,也得到驻省部队及军事院校的支持;“高司”(“县红筹”属此派)得到省军区支持,坚持“二?四”批示不许“湘江风雷”翻案,将“揪军内一小撮走资派”批判为“毁我长城”的“反动口号”。省城两派在部队两派的分别支持下,全副武装,划地为界,武斗不断,动用了刀枪炸弹甚至出动过坦克,杀人、放火、绑架、刑讯,无所不用其极。

对“揪军内一小撮”,“高司”派的理论是:夺权只能夺党政财文权,军权在毛主席手中不能夺。解放军是毛主席亲手创建和领导、“林副主席”直接指挥的,矛头指向军队就是反革命。“工联”派针锋相对:军内也有走资派。揪出军内一小撮是最大的拥军,为“湘江风雷”平反是最大的爱民。其实,两派的争论可笑又可悲。揪党内走资派,夺权,历史证明纯属错误,当时却被说成正确,全党全国公认。与此派生而出,军队是党的工具,军内自上而下也有党委,党内揪得、夺得,军内更应揪得、夺得。何况毛主席明确指出军内也有走资派,党中央喉舌、指挥“文革”的《红旗》社论也曾号召揪“军内一小撮”!军队不在真空,同样受毛泽东“文革”理论的指导,支左实际是支派。且其中一些人做地方工作十分外行,其专权作势却甚是内行,怎能不犯错?还有就是“揪”的界限和内涵不清,往往把对支左人员的批评、指责或提不同意见都列在“揪”之列,似乎支左人员神圣不可侵犯。也有一批造反派把地方武装部门同正规部队明确划分,认定地方武装部门只是“穿黄衣服”的地方干部。这样,工联派有的人主张“揪军内一小撮”,有的人不承认自己是“揪”;高司派则认定凡工联派定是“揪”派。话又说回来,当时各地党政瘫痪,内乱无法收拾,才出动军队和主管民兵工作的地方武装部门“三支两军”。他们被揪、靠边站,还有谁能来收拾残局?

上述种种矛盾,岂是理论上可争辩清楚,又怎能用嘴说得明白?只好任两派生死相搏了!作为受到武装部培植、支持而显得前途光明的“县红筹”必然拥护武装部,制止任何不同派别产生和发展;受到压抑的工联派抓住武装部和“县红筹”的某些弱点和错误也绝不甘罢手屈服。两派在县城反复争斗不已!

最高层对湖南两派斗争表态了。7月27日晚,吴景斌利用工联召开的一个群众大会传达据说是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央作的指示:中央文革小组“二.四”批示是错误的。“湘江风雷”是革命群众组织,工联是革命造反派。湖南省军区打击“湘江风雷”、压制工联,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中央决定改组省军区党委,由47军担负湖南支左任务。这“七.二七”指示同8月10日正式发布的中央《关于湖南问题的若干决定》一致。真是平地一声雷!省军区包括所属分区、武装部及其支持(操纵)的群众组织被否定了。全省有几十万成员的“湘江风雷”一下子摘了“反革命”帽,成了革命造反派。为“湘江风雷”翻案与省军区系统唱反调的工联派获得了胜利。吴景斌在传达时脸声铁青,声音微弱,念着手中的讲稿说:“我们也犯了错误。”吴景斌难堪并不奇怪。就在“七.二七”指示的前几天,资兴工联等几个组织派代表走访时问他:“‘湘江风雷’是不是反革命组织?”他斩钉截铁回答:“是!不能翻案!”一向以修养好著称的他竟当众暴躁得不能自制,将自己座前的水杯摔碎在地上。而现在,中央来了个大转弯,自己何以面对!

武装部把自己的长篇“公开检查”贴上街头,承认支左中犯了错误,并说“‘县红筹’匆匆忙忙搞串连,潦潦草草搞联合……是跨行业的组织”。8月8日,“县红筹”张贴了解散声明--这个由武装部精心培植的夺权集团存活了五个月加三天后成了僵尸。

 

三、鱼死网破的争斗

听完吴景斌传达中央指示和自我批评后,千余名工联派群众被压抑几个月的精神突然大振,激情猛涨,立即列队上街游行。高呼口号:“坚决拥护周总理‘七.二七’指示!”“为‘湘江风雷’恢复名誉!”“强烈要求武装部支持真正的革命左派!”“打倒‘县红筹’、‘县红造’一小撮!”“彻底推垮‘县红筹’、‘县红造’保守组织!”领呼口号的是“在险峰”的二号头头,他激动万分,喉咙都喊哑了,口号也是个人即兴创作。游行刚结束时,他通知“在险峰”、“向阳”成员在工会开会,一些非组织成员但观点相同的人也主动前来参与。“在险峰”二号头头提出:支左办就是“支保办”,“县红筹”就是保守派,要封掉这两个办公室。他批评了不赞成封支左办的人,带几位队员将支左办和“县红筹”办公室贴上了封条。次日上午,工联派出几名代表约见吴景斌、张洪臣,要求武装部解散“县红筹”。当晚出现了“县红筹”抗议封两个办公室的游行,高喊“打倒资兴工联一小撮!”街上贴满了他们的标语:“‘七.二七’指示是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总理不能代表中央!”“周总理和稀泥!”“郑波(47军副军长)算老几?”“长沙工联是左派,资兴工联是冒牌!”宣称“支左办支持了真正的革命左派,封支左办是矛头指向人民解放军。”还宣称“县红筹”是“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的产物,斗争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在险峰”和资兴工联各组织不甘示弱,连续贴出大字报针锋相对,表示坚决拥护周总理和“七.二七”指示,拥护47军,宣布“不支左的‘支保办’我们封定了”,并指出“县红筹”、“县红造”是镇压“湘江风雷”、迫害“东风”的产物,是被扶植起来的御用工具。几天内,两派对阵的标语、大字报,火爆全城。

两派对立进一步强化。8月4日,“笔战”开始转向“舌战”并配以“手动”。这天晚上,“县红筹”在大礼堂召开批判陶铸大会。“在险峰”二号头头在本派人员会议上说:保守派如此嚣张活动,我们造反派干什么的,冲垮它!指名原“东风”副司令、商业战线“红商兵”头头甘启明带了二三十人开进那正在举行的批陶大会会场,五个人冲上主席台抢过话筒,勒令“县红筹”停止活动,按照“七.二七”指示检查错误。这场冲突自然又反映在街头上,双方互攻的标语、大字报你来我往。庆祝毛译东《炮打司令部》大字报一周年大会前夕,工联派人去县广播站借广播器材未果。“在险峰”二号头头大怒,说:“过去搞农会时,只许说农会好,不许说农会坏。现在,工联是中央肯定的左派组织,只许说工联好,不许说工联坏。工联要掌握一切大权,干脆把广播站接过来。”工联同广播站“谈判”后,于8月8日零时起接管了县广播站,配备了自己的广播员。从此,“革命左派”声音响彻县城上空云霄。不仅两派围绕此事的相互攻讦又有了新的内容,而且广播站楼下很快里外围满了两圈人--外圈人(主要是农民)要“反击”、里圈人(工联派)要“保卫”,剑拔弩张,虽未打架,却也搅得全城惊恐不安。

8月8日是一个重大的庆祝日--中央制定文革“十六条”一周年。工联派知道“县红筹”必然展开活动,便提前于8月7日夜约见吴景斌,问他“八.八”大会出席哪一派的大会(武装部出席就是“支持”),并再次要求解散“县红筹”,制止挑动农民进城,还提出请武装部拿枪武装造反派。吴回答说:坚决支持工联,为“湘江风雷”恢复名誉;谁挑动农民进城谁负责;对解散“县红筹”可以做工作;枪支发给造反派中的基干民兵,造名册报武装部。也许是武装部为避免两派再次冲突和解脱自身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只好忍痛割爱。8月8日中午,“县红筹”、“县红造”贴出“解散”公告。紧密配合而起的是,当天下午,也就是“县红筹”张贴解散公告几小时后,以县森工局“红森兵”为首的一批原“县红筹”基层组织发表联合声明:走北京道路搞大联合,成立县工代会,8月11日在县城报到召开代表大会。这个“县工代会”是“县红筹”改头换面还是自发产生?是武装部暗中策划还是它确不知情?从那时直至今天始终未出现有关当事人的证实。当时工联派认为显然是前者。于是,一方面用白纸黑字围剿,宣布“摧垮‘伪工代会’”;一方面又一次找吴景斌“谈判”,要求吴在8月9日夜全县电话会上讲明他在8月7日对工联表示过的几点态度。但吴没有按答应的要求出席电话会议。工联派认为是吴无意支持工联,否定了自已应承的话,决定要同吴景斌一道去郴州军分区“谈判”。于是,几位头头赶去武装部找吴。这次去武装部找吴的几个头头同该部一位支左的副科长相互争吵起来,互相顶撞。头头们找来一部车子,同吴景斌和两名武装部人员一起当晚开往郴州。消息传出,8月9日当晚和次日,街上点名针对这几个头头贴出标语,散发传单,声讨“一小撮暴徒绑架、殴打解放军指战员”。

8月10日,工联张贴来自县邮电局的电话纪录:吴景斌在郴签字同意三条,一是支持工联、湘江风雷,二是对“工代会”不承认、不支持,三是同意枪支武装造反派。吴在郴签字前,曾亲自用电话征得资兴武装部在家首长同意。电话记录上街不久,县公安中队两名战士贴出声明说:吴签字的协议只代表他本人,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他们不承认、不执行;工代会是群众组织,不能干涉。与此同时,“向阳”贴出大字报说,“县红筹”解散后,头头转移农村,将会要挑动农民进城围攻造反派。11日夜,街头盛传吴景斌被打成重伤,抬着回武装部。尽管张洪臣部长在广播站作广播讲话时说“吴政委没有挨打”,一些农民还是包围在广播站门前。“在险峰”一号头头担心农民势力大,造反派顶不住,便发电报给三都煤校“红大军”请求支援资兴工联,电报稿交工联头头阅改后于12日零时15分发给煤校。

8月12日,是资兴争论多年的“八.一二”事件爆发日。

资兴工联三名头头(县邮电局那位工联主任、县酒厂那位工联副主任、县物资局工联委员)在武装部听张洪臣部长亲口交待:“12日发枪,要早一点,免得农民知道了出问题。”三人立即电话通知各组织所有上册的基干民兵在12日上午8时去武装部领枪。8时过一点,工联派约两百人先后排队进入武装部,站立部办公楼前操坪内等候发枪。三都煤校“红大军”的人手持枪支,乘一辆货车也在此时抵达资兴并进入武装部操坪内。张洪臣说管枪支仓库钥匙的人不在家,要去找。这时,大批农民陆续涌来,围聚在武装部大门口或坐在围墙上。至8时半,围观农民已逾千人。造反派头头问张洪臣怎么办。“红大军”有人说把锁砸开。张洪臣说,砸就砸吧(也许是无奈地说)。当“红大军”砸开仓库门锁后,武装部一位参谋手持名册点名开始发枪时,农民们从大门冲进或从围墙上跳下,围着领枪的人。聚在一旁的武装部家属高喊:“不许抢解放军的枪!”农民们把造反派领的几支枪夺回来,同时也把煤校“红大军”带来的几支枪夺走。农民每夺回一支枪,武装部那位支左的副科长就高喊一句:“毛主席万岁!”刚解散的“县红筹”一些人在旁指点农民抓打领枪的人,有39名领枪者被打,其中两名县文艺宣传队的年轻姑娘被撕破了内衣。有的领枪者见机钻出人群溜走了,县农具厂百多名领枪者排队退出武装部,一些头儿和骨干则被围困无法脱身。“红大军”的汽车轮胎被人戳破放气也无法回去。武装部把那些被困的人保护进入办公楼室内免继续挨打。此时他们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后,还饿着肚皮高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性……”靠“精神胜利法”支撑着。在武装部调理下,农民中几位“代表”与造反派的几个被困头头在武装部办公楼室内谈判,要这几个头头签字承认“抢枪”。代表头头签字的就是“向阳”一号头头也即原“东风”司令。他不肯承认“抢枪”而又无法冲出重围,便将自已姓名颠倒签在谈判协议纸上以示“是非颠倒”。持续至中午1点多,武装部派车把被围困的十多人送去三都乘火车赴郴“避难”。

被围困在武装部的十几人抵郴住在地委招待所,加上为逃避农民抓打陆续从县城来的人,一起讨论“八.一二”。开始是内部相互埋怨。“在险峰”二号头头满腹怒气,指责先溜出武装部的“在险峰”一号头头和酒厂的那位工联副主任“贪生怕死”,指责那位签名承认“抢枪”的“向阳”一号头头“叛变”,指责县农具厂集体退出一百多人是“临阵脱逃”。被指责的头头当然不满,各自解释当时的所想所为。后来大家统一看法,认为是进入了武装部设的陷阱,人家以“发枪”为名、暗中挑动农民伙同“县红筹”派和家属围剿造反派,由此议定不能再对吴景斌抱有改错支左的幻想。决定成立“赴郴控告团”,走访军分区和在郴州各工联派组织,张贴标语和印发《告全区人民书》,将“八.一二”白色恐怖事件“真相”公布于众。在此之前,工联派批评武装部的大字报,包括批评武装部支左中犯错误的公开检讨,都没有具体点名,而以“资老谭”代之(源自省会称省军区司令为“湖老谭”)。这次决定《告全区人民书》点名,仿照湖南工联派“打倒龙刘崔,解放全湖南”的口号,第一次写出:“打倒吴景斌,解放全资兴。”控告团还立即派员赴衡阳军队医院揪吴景斌回资兴算账。三人组成的“揪吴小组”中,“向阳”一号头头和文艺宣传队一名女队员是出于愤怒自告奋勇参与的。

与这批人在郴活动的同时,县城掀起了围攻工联派新高潮,陆续揪了一批人,张贴各种标语和大字报,宣布“八.一二”为“反革命抢枪”,欢呼“粉碎反革命集团暴行的伟大胜利”。在城的工联派也给予反击,县农具厂的工联组织贴出点名批评武装部设计陷害造反派的大字报。

从此之后,“八.一二”是“发枪”还是“抢枪”争论了多年。其实用不着争,“八.一二”后不久,武装部确是把一批枪发到了造反派手中,足证“抢枪” 不成立。有关部门后来以“八.一二”事件整过工联派头头、骨干多次,虽无法定罪,却确实利用了它几次,此是后话。

武装部首长当时和事后都未曾说过“抢枪”的话,也未承认过“挑动农民进城”。“发枪”、“抢枪”,两派各执一词,说哪一种也会遭来不满,自以不说的好;千多农民如何来的,自然也以“不知”为妙,因为当时中央有禁止挑动农民进城武斗的指示。

1999年7月出版的《资兴志》却不再顾忌,挥笔这样记述“八.一二”事件:“8月12日,县城造反派和湖南煤校造反派共一百余人冲击武装部,抢劫枪支弹药,有关部门组织城厢、厚玉等公社一千余名农民进城制止,当场缴回被抢枪枝弹药。”这个记载显然是当年文革中的一派之言,不失偏颇,并无事实根据。

资兴历届党政和武装部领导从未公开说过“八.一二”是“抢枪”相反,某权威部门却明确说过“八.一二”不是“抢枪”是“发枪”。县公安局干部罗琛(后任县政法委副书记)曾受县委之命参加“八.一二”事件调查,他于1974年5月29日在公安局内多个单位参加的座谈会上亲口说:“我们调查了吴景斌政委(时在南县任职)、张洪臣部长(时在江华县任职),都说是发枪。吴景斌签了协议,张宏臣说是‘发枪武装产业工人造反派的基干民兵。’”罗琛重复说:“他们一直到现在,是同意‘发枪’的。吴景斌是这么讲的,张洪臣也是这么说的。”那煤校“红大军”也并非为“八.一二”而来,不是接资兴发给的电报而来。罗琛根据自已的调查结果说:“‘红大军’不是接了电报以后才来的。‘红大军’主要负责人李远翔等一车人在8月11日下午7时多已乘车到三都矿务局材料库,因枪支走火,把材料库的大铁门打了个眼。这批人离开材料库,就乘车来资兴。而电报是8月12日零点一刻发出的,是发给煤校,当时李远翔等人已到三都,未接到电报。”(罗琛上述证言己印发全县。)

按进入武装部现场的几个头头的共同说法,“八.一二”当天,先经“部长约定”,后“排队进入等候”,再“参谋点名发枪”,对农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也真不像是“抢”了。

《资兴志》说:“有关部门组织……一千余名农民进城。”明眼人一看便知,平时农民在上午9时还未收早工,不经组织,那千余人怎么会在如此早的时间从数公里外赶到县城集中?志书作者虽未将“有关部门”具体点出,读者却不难想到。当时党政瘫痪,除了“武装部门”外又有谁有此能力呢?不过,志书将“有关部门”多年讳言之事张扬开来,未必是上策。也许志书作者和审稿者以为此事有功无错才予以加褒肯定吧?殊不知:即使不说此举当时有违中央明令,今天来看,农民进城参与文革也属“内乱”啊!

“八.一二”余波震荡,反响不凡。一批当权派以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刘才高为首,包括周名修、陈金菊和宣传部副部长游季灿等共十几人先后纷纷“亮相”发表声明支持工联派,批评武装部。说明领导干部层次同样在分裂,一批人介入了派别争斗。不过,当时中央通过“两报一刊”和各种媒体确实在号召革命领导干部支持和参加“革命群众运动”。武装部里有两名参谋和干事也“杀”了出来,在联名大字报中宣布“支持造反派”,“打倒吴景斌”,并积极参与造反组织的活动。县委机关“在险峰”、“向阳”联合组成“揪吴战斗小组”和“‘东风’平反小组”,矛头对准吴景斌,张贴了各种大字报,开了当事人缺席的批判会,找武装部支左人员“谈话”,要他们揭“支保压造”盖子。9月中旬,“在险峰”二号头头从长沙走访省总工会返资兴,提出了“整‘老保’”的计划。他说:省总工会“钢杆老保同走资派一样待遇,一样挨斗、写检讨、搞劳动”,“资兴老是文质彬彬没整过老保一次,右倾保守,不像什么造反派”,“旧县委机关要彻底砸烂”。他亲自动手在县委机关的食堂里、过道上、墙上、路上用墨漆涂写了许多标语,如:“彻底砸烂旧县委宣传部、组织部、监委会”,“彻底批判县红筹的黑后台、黑干将”,“钢杆老保滚他妈的蛋,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靠边站,真正的革命造反派把权掌、把家当”。按他的意见,“在险峰”、“向阳”举办了本机关“受蒙蔽群众学习班”,将“县红造”骨干集中起来“反戈一击”。院内刹时贴满了揭批武装部和吴景斌的大字报,他们中一些人还写交了不少揭发支左办的书面材料。那位“县红筹”主任被揪上台接受过批判。“学习班”表面上热热闹闹、进展顺利,实质上加剧了两派的对立。全城工联派召开名批陶铸实批吴景斌的群众大会,喊出“打倒吴景斌,改组武装部党委”的口号,街头贴满了批吴大字报。8月底,吴景斌应造反派之揪,从衡阳经过郴州军分区返回资兴。工联派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叫吴景斌站立台上当众接受批判。

“八.一二”后不久,9月13日,在武装部的组织部署下,召开了“‘湘江风雷’、‘红旗军’翻身大会”。大会在一中门前大操坪上召开。全城的人,附近的农民以及县内省地县厂矿一批造反派被通知到会,共约四五千人。会上,武装部副政委肖春圃宣读了武装部党委的检讨,并向“湘江风雷”、“红旗军”代表人物授队旗、戴红花;郴州地区支左办韩主任发表讲话;散发了武装部布置和审定的《大会专刊》。接着,组织批斗会。上台挨批斗的有:被认为是“镇压刽子手”的武装部长张洪臣(吴景斌已住衡阳军队医院)和一名公检法干部,被认为是“挑动农民进城”的一名城厢镇副书记,被认为是“走资派”的赵恒湘、常聚才、张鹏庚,还有被认为是“老保”一号头头的那位“县红筹”主任。这些人被叫到主席台上站立两厢接受批判。批斗会刚开始,鲤鱼江电厂一位20多岁的“湘江风雷”成员跃上主席台,手执皮带抽打张、赵。等他打到第三个人时,台下响起“不许武斗”、“不准打人”的呼声,跟着有几个人冲上台去抓住这个小伙同样给予拳打脚踢并反扣其双手,迫他跪在主席台上。这是县城批斗大会首次出现打人现象,顿时会场乱了!参加大会的鲤鱼江电厂“湘江风雷”们激烈抗争,工联派各组织也大声嚷嚷。主席台上,会议主持者在征得郴地支左办韩主任同意后,宣布上台抓打小伙的人是“老保翻天”,要求把这些人“抓起来”。立即有十来个人被抓进一中教室内集中。而后由鲤鱼江电厂一人上台,介绍那小伙为何上台打人。大意是说这小伙在镇压“湘江风雷”时曾被捆绑着从武汉押回资兴,关进狱中多日,多次遭受刑讯拷打,故今日上台泄愤。翻身大会结束后,与会人员环城游行。这次大会的内容和进程,完全仿照了郴州地区早已举办过的“翻身大会”,是武装部一手布置或点头同意的,是“文化大革命”高潮中县城参会人数较多较杂的大会,是武装部与工联派的高度合作(没有出现分歧)进行的--四年后却被定为“反军大会”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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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节

01/17/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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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廖振旅,生于1935年12月,湖南郴州市苏仙区人。汉族。中专文化。1955年7月毕业参加工作。1961-1980年在湖南资兴县委办公室,于此前后均在湖南省林业厅。曾创办<湖南林业年鉴>并任主编3年,首本年鉴获省地方志优秀成果二等奖;首修湖南四部专志之一的<武陵源风景志>任主编,该书获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别奖。1986年50周岁成为共产党预备党员,两年后转正。1996年退休,2000年完全退出公务进入休闲,2002年初自费印装个人回忆录<休闲忆旧>。

群山丛中资兴县城远眺

图:群山丛中资兴县城远眺

 

一、身不由己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遮天蔽日,神州大地黯然无光。回忆本人在湖南资兴县工作期间亲身参加的文革全过程,完全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疯狂整人的愚民害民运动。

县城主街

上图:县城主街

当年的九亿中国人,除了不懂事的娃娃和屈指可数的成年人以外,可说是全民性地在那“伟大理论”的启动下,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介入了“文化大革命”。我是在资兴县委的领导下开始介入的。1966年10月初,我被电话叫回机关,修改定稿全县抓“黑鬼”的第一张大字报。将组织部提供的大字报初稿修理一番,经县委领导审签送印刷厂。全城群众大会揪斗了三名大“黑鬼”后,这张布告式的大字报贴满了县城和城乡各地。全县几十名小“黑鬼” 分别由所在单位组织批判。所谓“黑鬼”,就是前段把斗争矛头指向县里大小领导干部的造反者。从此,我进入了对外不挂牌、处于秘密状态的“文革”办公室。

形势很快急剧变化。县委抓“黑鬼”的“反击”被上面宣布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前段全县抓的几十名“黑鬼”得统统平反。于是,我忙着为县委起草报告,向全县人民和“黑鬼”们检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一次会议接一次会议,一次检讨再一次检讨;我忙着写,县委领导忙着讲。

到1967年1月中旬,全国“文革”愈演愈烈。上海“一月革命风暴”,《人民日报》连篇累牍的社论,毛泽东和他那位“亲密战友”一次次接见红卫兵和讲话,都号召人们去“造反”、“夺权”。我深信它们的“革命”性和“正确”性。这时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同事动员我参加由“黑鬼”串连的“东风”战斗队,同他们一道“造反”。我便擅自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毅然挂上了“东风”红袖章。这意味着“背叛”县委,投身“革命群众运动”,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东风”成立到解散的49天,“造反”主要做了三件事:揪住并组织批判主管抓“黑鬼”的县委副书记何益群,追查整“黑鬼”的“黑材料”,为“黑鬼”平反;清除那位受县委指使参加“东风”、实施县委抛出何益群以保整体平安的“丢卒保车”计、操纵“东风”揪何的“指导员”;批判县委书记盘祥庚。三件事我都积极参加了,不仅与两位县委领导“决裂”,也同关系较好的这位“指导员”同事兼老同学“决裂”了--我把这种“决裂”看作是对“革命造反”的真诚。

1967年2月,按照中央文革小组的批示,县武装部和公安局联手镇压造反群众组织资兴“湘江风雷”,抓捕其头头和主要骨干,大肃其“流毒”。在此大环境下,起来造反的“东风”被以“企图冲击武装部”的“莫须有”罪名逼迫解散。解散20多天后,忽遭围攻。难以计数的大字报、标语、漫画宣布它为“保皇组织”,把“东风”认定为盘祥庚的“魔爪”捆在一起批,那位串连组织“东风”的“黑鬼”和那位被“东风”开除的“指导员”被点名为“保皇”小丑,我被用两把叉代替姓名写明为“保皇参谋”并被通知从春耕第一线返回机关来“揭发‘东风’的保皇罪恶”--这一切,都是县武装部一手扶植的“县红筹”干的。“县红筹”是县武装部在镇压“湘江风雷”后通过扎根串连以县委机关“县红造”为核心、县城同观点群众组织联合而成的夺权组织。这次围攻解散后的“东风” ,是县城镇压“湘江风雷”后首次公开点名攻击一个群众组织和它的成员,其声势比对付“湘江风雷”不会小。《人民日报》曾发表社论号召“当无产阶级革命派,不做资产阶级保皇派”。“东风”成了“保皇组织”,成员岂不都是“资产阶级保皇派”?那还了得!我还特别同情那位串连组织“东风”的年轻干部,“黑鬼”未获平反,又凭空来顶“保皇小丑”帽子!他们说“东风”保皇,根据三条:一是那位“指导员”受县委指派实施了抛出副书记何益群以保县委整体平安的“丢卒保车”计,二是那位串联组成“东风”的“黑鬼”曾任县贫下中农“文革”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三是我这位“保皇参谋”曾修改全县抓“黑鬼”第一张大字报并为县委起草几次检讨报告。我认为这三条都不成道理。在“县红造”开门整风会上,我同“东风”成员一道起来予以批驳,要求他们承认错误。他们有武装部作后台——围攻“东风”的具体作法就是政委吴景斌亲手布置的,自以为是“革命造反”,岂能认错?更有甚者,不许那位“黑鬼”和我等一批“东风”成员加入他们的组织。那时候,不加入群众组织就意味着不造反,他们剥夺了我们的革命造反权利和要求。我对他们从“不以为然”升级为“愤慨不满”。县委机关内原本和睦团结的一群,自此分裂成相互对立的两派。

由于长沙、郴州两派斗争的传单等信息不断传入,“东风”的一批成员不相信全省会有几十万人组成的“湘江风雷”“反革命组织”,更为清楚明白的是“东风”绝对没有“保皇”,很自然地赞同和接受了“工联”派观点。第一张不点名批评“县红造”、“县红筹”的大字报《十七个为什么》上街,引起强烈反响,我便是大字报五名作者之一。在“红”字号组织对《十七个为什么》的围剿中,我们十几人组成了“在险峰”。随后,县委机关出现了同观点的“向阳”,县城涌现了同观点的多个群众组织,还联合组成了“资兴工联”。“在险峰”、“向阳”和“资兴工联”与“红”字号组织展开了不同观点的宣传和论战。

《在险峰》的出现惊动了吴景斌。他找我作了长时间的个别谈话,中心意思要求把矛头指向“赵、常、张”(县委县政府首脑),就能得到武装部支持,不能把矛头指向武装部。吴在资兴社教分团任副团长时,我在分团办公室,同住一个村,常有交谈。我对他印象极好,认定他是最认真学毛著、最“突出政治”的人。我问他:“为什么把‘东风’打成‘保皇组织’?”他回答:“是群众组织的自发行为。”当时我知他没有诚意,把我当“宝”了。便拿他亲口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回答:“谁反对毛主席,就是我的老子也要把他打倒。”当然,他也找其他人包括“向阳”的人个别做过工作。但我们认定武装部在支左中肯定有了错误,又不肯承认和改正,自然谈话不会有合他意的结果。

1967年7月27日,传来了总理代表中央对湖南问题的表态。“在险峰”、“向阳”和工联派头头们采取了游行示威、封支左办、接管县广播站、冲“红”字号批陶大会、与武装部几次谈判等一系列行动。这些行动都非出自我的决策,但我大多参与过研讨,表示赞同。对有些行动(如封支左办、要枪)我曾表示不赞成,但我还是听从头头指令,从“造反全局出发”,为“在险峰”起草了相应的声明、公告、支持的大字报,回击“县红造”、“县红筹”的攻势。这些大字报都经过集体讨论和头头审定。县城著名的“八?一二”事件后,我虽不是事件的策划者和参与者,却应工联派头头的集体决定和分派,依据十几名当事人口述和集体讨论的观点和口号,起草了《告全区人民书》。宣告是武装部设置了“发枪”陷阱,诱引工联派近二百名年轻人排队进入武装部大操场领枪,遭被挑动进城的千余农民包围抓打,伤者数十人,强迫工联派头头签字承认"抢枪",制造白色恐怖。

中央解决湖南问题的"八.十决定"下达后,武装部贴出了支左中犯错误的公开检讨。“在险峰”、“向阳”研究认为检讨充满虚假和借口,决定分工合作给予批判,其中我为“在险峰”起草了两三篇大字报。在武装部组织为“湘江风雷”召开平反、翻身大会前后,我们写出了几篇为“东风”平反、批驳“保皇”的大字报,把“东风”的惨境归咎于武装部。

武装部在“文革”错误理论指导下和它的上级错误指挥下,加上党政瘫痪“舍我其谁”的优越心态,也深深陷入派性斗争之中无法自拔。1968年春,借批“省无联”之机,武装部亲身披挂出马,并组织直属部下和调动曾经支持过的“左派”力量,采取多种手段整批评、反对过自己的那一派。我对此甚为不满,尤其同情县委机关被点名为“坏头头”的“在险峰”、“向阳”四名头头,认为他们虽有缺点错误却是“大方向正确”的造反派领头人。对亮相支持工联派的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刘才高等当权派,我认为他们的行为符合毛主席指示、《两报一刊》社论精神,没有任何事实能证明他们是“黑手”、“黑后台”。特别是中央1968年“三.三0”指示、《湖南日报》1968年4月1日社论和省革委二次全会纪要号召反击“右倾翻案风”后,我更认为把工联派头头当“坏头头”揪是这股翻案风的焦点。于是同一批“老造反派”参与反“风”,起草了几篇虽未点名却矛头清楚是批评武装部和对立派的大字报,并按头头和“革命领导干部”代表的决定,将大字报整理成文呈报省革委、省支左办。还贴出大字报为武装部认定的“黑手”、“黑后台”刘才高作辩护。在反风高潮中,我参加了县委机关各方联合后新立的山头--“反三右”战斗队。

出弦之箭不回头。作为一派的主要“笔杆”之一,我在“文化大革命”潮流中夜以继日,挥笔上阵,不惧风险地为挨揪受压的“革命派”鸣不平。十分相信自已是在经受大是大非的“路线斗争”考验,是为“党不变修,国不变色”努力,是紧跟“四个伟大”的人干革命。自认真理在手,岂知谬误缠身──这就是悲剧。

 

二、深陷囹圄

打“东风”、批“无联”的火死灰复燃,终于烧到了我头上。

1968年8月26日,成千名农民组成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城厢镇武装部部长欧某带队,分别冲进县城各机关、团体单位抓“保刘派”、“坏头头”和“牛鬼蛇神”。在县委机关,先是响起紧急集合钟声、哨声,把全院干部职工集合排队站立在操坪上,然后把要抓的人一个个叫出队列挂上黑牌。共抓19人,其中当权派9人,“保刘派”10人。我是第三个被抓的,出列后立即有人从大堆黑牌中挑出那块写有我姓名和“桂冠”的给我套在脖子上。全城当天被抓的100多人被强迫游街示众,弯腰躬行。谁要是伸腰抬头,立遭拳打脚踢。跟在我身后示众的县档案馆副馆长文萼楼被拳打脚踢倒地不起,我刚扭回头看看,脑袋立时遭到包着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敲打。那财联头头甘启明更惨,裸露的颈脖上是一根细小的铁丝,吊着一块超过15公斤的大门板,铁丝深深地嵌在肉里!

我们一干人游街后被揪上台批斗。上任才几个月的县武装部部长陈凯田神采飞扬,在批斗台正中大声演讲,欢呼“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好得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向这些抓人的贫下中农“学习”、“致敬”。这些可怜的贫下中农绝大多数成了工具,不少是被“去者加倍记工分”和“不去加倍罚工分”诱迫而来的。他们根本不认识自己抓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抓这些人,更不知道那台上陈部长激动演讲说的那些“好得很”、“伟大胜利”、“学习”、“致敬”之类实际都是在歌颂他自己!陈部长和新上任的孙跃臣政委当众导演的这幕闹剧,让人们看清了他俩指挥的贫下中农宣传队是怎样用黑牌、抓打、体罚、揪斗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

游街批斗后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街上许多大标语,给我的帽子有“旧县委亲信爪牙”,“黑笔杆”,“小爬虫”。回到家中,我气呼呼地把黑牌挂在显眼的壁上,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出格的行为,不相信他们能奈我何!

在妻子的劝说下,为防长期纠缠,更怕挨打致伤致残致命,我当晚逃离县城,出外流浪。

乘此逃难之机,我到了几位老同学、好朋友的农村老家和20年未去过的舅舅、表哥、表姐家,更多的日子还是同母亲住在一起。县委机关“县红造”几个人受令追捕我。他们在我老家与我的寡母对话时,我正在楼上阅读自己从机关转移来的《石头记》,熟悉的声调一张口我就听出他他是谁。我此时是水中鱼、林中兽,那几名“捕快”鼻塞、眼瞎、手拙,尽管从母亲家追逐到亲戚家,也只能无功而返。

“县红造”或“贫宣队”中也不乏聪明人,竟会盗用我妻子的姓名拍电报给我在长沙的姐姐,电报全文:“请告廖振旅,我回县后看到袁、肖、丘都已回县,情况很好,他完全可以迅速回来。”令这位聪明人遗憾的是,我当时未在长沙,不然,我也许会愚蠢地吞下这颗香饵被钓出水面?

电报说的“情况很好”,只能是就发电人而言,对被追捕者来说那是“日月无光”。武装部指挥着贫下中农宣传队、“红”字号人马和“倒刘派”少数头头在各机关团体单位清查阶级队伍,限制“牛鬼蛇神”人身自由,刑讯揪斗,逼令交罪认罪,又一次举办“牛鬼蛇神”大游街展览。在一百数十名“牛鬼蛇神”游街队伍中,我的妻子被抓去逼迫高举着我的模拟稻草人和黑牌顶替我示众!全县城一片“红色恐怖”!

非法取代县人民政府的县革委会成立后不久,10月4日,在外流浪38个日子的我回到了县城。先是躲在城边同事好友家中两天,虽然妻子不能来看我,却有同事好友一家特别是他老母的细心照看。夜深人静时我翻墙潜回家中。妻子不敢开灯,不敢大声说话,在黑暗中为我打水、送食。八岁多的大女儿两手紧紧抱着我的颈脖,连声轻叫着“爸爸”。我拥着大女儿,又注视着酣睡不懂事的一双更小的儿女--深夜的小家庭充满激情和悲苦!

主动回县,是出自对“新生红色政权”的信任。省革委领导已明令指示:今后不许再揪人游街,不许打人。我原以为,“三结合”的县革委不会像武装部指挥下的农村民兵那样乱来,是会调查研究、讲政策的,也会允许我认错改错。只要不打坏我的脑袋和双手,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这普通材料也是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么。没想到,10月6日,我刚公开露面,当晚就被揪上全城群众大会上挨斗,之后被关在两层办公楼的楼上一间空房内,失去了自由。除了机关大小会多次挨斗外,白天“县红造”头头和骨干监守,夜晚由他们上锁。大便有人跟,小便在室内自备的脸盆里。一日三餐由几岁的孩子送来,监守不许我对孩子捎话。关我的房间正斜对着我那一楼的住室后窗。常看见孩子爬在自家窗上,眼巴巴望着关押我的窗户。有天晚上已过12点,忽然听见孩子大哭。起身一望,只见那七八岁的两个女儿爬在窗户上望着关我的窗户哭叫。原来是他们的母亲被县政府机关的人抓去未归,门又被锁着,她俩害怕。此景此情,令我生悲!我断断续续大声对孩子说:“别怕!”“听话!”“快睡!”好在此时的看守已回家去睡大觉,我能站立窗前,直到止住孩子的哭声。

经过整整21天的禁闭和批斗,10月27日,我被赶去远离县城10公里的县委机关农场,同“走资派”、“牛鬼蛇神”一块被监督劳动。每天早上排队,由两名组织部的“县红造”骨干轮流训话,无非是“你们是刘少奇的爪牙,要好好改造”、“你们的黑主子刘少奇倒了,都得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之类,然后分配去砍柴或挑土、担水等。在干校如此生活,我很满意。这里虽然挨训、受监督,但不批斗、不体罚,生活也有规律。对自己的问题我胸中有数。我已挨足了批斗,又写出60多页的交待。在两年的运动中,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写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我都说得清清楚楚,写得明明白白,没有见不得人的阴谋,用不着隐瞒、遮掩或推卸。至于那些强泼在我身上的脏水,我深信“新生的红色政权”总会帮助我洗干净的。苦难高峰已过--我这样想,便在干校愉快地劳动着。

被称为“政治大革命”的政治斗争真是常人想不到的毒辣。一场更大的灾难向我猛扑过来!11月9日─11日,连续三天,我同一批“走资派”、“黑手”、“黑后台”、“坏头头”以及其他“牛鬼蛇神”被揪上全县“抓革命,促生产”大会上挨斗。这是县革委召开三千多人参加的大会。每天上午、下午、晚上批斗三场。挨斗时被强令弯腰九十度,两手平伸向前,两脚直立。身体稍有移动,必有木棍、竹片、拳脚飞来。挨斗的有位“坏头头”是个跛子,站立不稳跌倒台上时,武装部徐副政委立即从后台冲到前台,先给跛子脑袋一拳,再顺手抓住衣领把跛子提起来,又给跛子臀部踢一脚--我在跛子旁边侧目注视,清清楚楚,其形象至今未忘。这位跛子是工人,参加“湘江风雷”七天被抓坐牢13天,后成为县城闻名的工联派代表人物,堪称徐副政委痛恨至极的“眼中钉”。此次大会上台挨批斗的不下40人,包括两名县委副书记、一名副县长和支持“保刘”的县委监委副书记、团县委副书记、县档案馆副馆长等,还有其他“牛鬼蛇神”。不过,他们大多是轮换挨斗,只有我和刘才高、甘启明是每场必上台。还大量铅印散发了我和刘才高的书面材料。

批斗刘才高的主要发言人是那位曾经从武装部“杀”出来要“打倒吴景斌”的中尉,此时已是县革委专管干部的组织组组长,他给刘才高定的罪名叫“反革命两面派”,开列了“六大罪状”,前“三大”是“反对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和毛泽东思想”、“破坏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实行反夺权”、“大揪‘军内一小撮’”,铅印的批斗发言稿长达26520字。批斗我的发言稿18720字,已是第二次铅印了;第一次早在9月1日前铅印散发6240字。批斗文稿宣读者是那位酒厂的工联副主任,他由“保刘”激变为“揪刘”有功,此时已荣任县革委副主任。我也被宣布六大“滔天罪行”,前“三大”同刘才高的一模一样。总的定性由一个月前的“亲信爪牙”升级为“炮打三红的黑干将”,由“揪出”升级为“打倒”。 批斗发言稿那种夸大、捏造以及谩骂和人身攻击的水平,简直是地造天设的专家!

第三天批斗接近尾声时,全场进入了高潮:我和刘才高、甘启明等六人被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在大会上实行拘留,由台上县武装部几位干部执行。逐个人在拘留证上签字后即被踢倒跪下,五花大绑或者戴上手铐。原县委副书记何世球在戴上手铐时举臂高呼一声 :“毛主席万岁!” 人人明白:他在喊冤、抗议!几年后,县公安局副局长在大会上说:抓这六个人是县武装部政委孙跃臣个人写的条子。 刚被推进监狱的小房间,我像进入了梦境:怎么,成了“反革命囚徒”?不信,不信。心里还想着毛主席,他老人家亲口作那么多指示,我响应号召积极投入这场“伟大革命群众运动”是犯罪吗 ?现实很快粉碎我的梦境,这确是监狱,是作“反革命”关的,我已进入另一世界:真正被专政了!

更出人意料和深为震惊的是我入狱后的第三天,即11月13日晚上。我狱房对面右上方高音喇叭传来孙跃臣在大会上的声音:“廖振旅抓起来了,他老婆还在活动。大家说怎么办?”回应的是一位军官带头、群吼响应的“打倒”声。接着我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我写了张字条给廖振旅……”再接着是孙跃臣下命令的声音:“把她关起来!”这时我脑子懵了:怎么?她也陷入了牢狱!直到我获得自由才知道妻子是为何被关、如何受审的。原来,她12日得知我被拘押后,13日上午从10公里外的县委机关农场赶来县城探监,在送给我供零花的一叠角票上贴上了一张小纸条,被精细的看守查了出来。纸条上写着20个字:“判不了刘才高的刑,定不了你的性,最多坐三个月。”字条飞快传到武装部领导人手中,他们极为敏锐的头脑和眼光从中看出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她一个县民政科的普通干部,怎么能写出份量如此之重的三句话,肯定后面有“黑后台”。于是她被关押起来,由五名武装部干部集体审讯,旁边站着两名手执鞭子的打手,紧追硬逼要她交出“黑后台”。妻子如实招认:“怕他关在牢里想不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写这几句话安抚他。”奉旨审讯者当然不信,强令她脱下棉衣、毛衣,由打手紧密配合审讯,多次抽打她!审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妻子被折磨得只剩一点微弱的声息再无他话。从此,妻子就坐在我左对面的“女犯”牢里,每当开饭打开牢门时,我俩站在各自的牢门前相视无语。

由于公安局的监狱已人满为患,我和妻子坐的牢房是县政府干部住房改建的。将两栋并排平房的两端砌成高墙,窗子装上铁条再用木板密封钉死,只留一个宽20厘米、高10厘米的透气口,就成了与世隔绝的黑地狱。16间牢房,关押约一百五六十人。我住的牢房也同其他牢房一样,约3米宽长、10平方米大小,共关押九人。除我外,还有甘启明,县商业局干部,“坏头头”;候希畴,县一中语文教员、“小邓拓”、“现行反革命”;朱性愚,县新华书店干部;一邓姓工人,持笔与他人谈话时顺手在《红旗》杂志封面上写了“作废”二字;一老年农民,在家里挂镰刀时划破了贴在壁上的毛主席像;一李姓年轻农民,不知自己何罪,上级告诉他,是讲了对毛主席、共产党“不满”的话;一农民是当过国民党兵的“兵痞”,有小偷小摸行为;还有一年轻小伙,流浪偷摸为生被收押。每个人大约各占2米长、0.5米宽的地铺,还剩下一小块公用地作进出通道。紧靠门的角落里摆一只便桶,供白天黑夜拉屎拉尿。房内暗淡,只有那小小气孔透过来的一丝亮光。空气浑浊,充满了臭气。拥挤、黑暗、奇臭是三大特点。难受的还有挨饿。开始几天,那低劣质量的饭莱很倒胃口,我无法下咽,一钵饭吃不了几口便退了回去。几天后肚内已空,胃口大变,一钵饭很快吃光,还想吃没得吃,饿着挨日子。

进狱之后不久,我被押出去挨批斗两次。

一次是押上县城所在地城厢镇的批斗大会,是斗别人押我去陪着,肃清我在该镇的影响。因为城厢镇是我在县委机关工作六年的重要活动场所,在这里搞过社教、陪县委书记办过几次点,还在各大队、生产队从事调查、收集农村情况和总结典型材料。镇干部、大队支书和不少大队、生产队干部甚至一些社员同我都相互熟识。这次陪斗为时不过两小时,没有挨打挨骂,也没有罚跪或坐“喷气式”。主要是让全镇主要骨干和依靠对象都目睹我已成为“反革命”。不过,我还是碰上了一些面对着我的笑容和点头招呼。

押去县委(此时已是县革委)机关挨批斗就不同了。我刚被叫出牢门,来人就一脚踢来,双手把我按压跪在地上,用粗麻绳将双手扭在背后紧紧捆绑着,两人左右推搡我走向机关。也许还不到我上台的时候,便指令我同另外几个被捆绑者在一个用竹木临时搭成的大字报架前站立等候。此时,我意外地发现,面对的大字报竟是专门揭批我的,七八张大白纸全写满了墨笔字,字迹很熟,署名是我同机关同派的一位朋友。我逐张纸睃了一遍,跳过那些文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和帽子套话,涉及我的具体事也写得不少,不过都实事求是,没有夸大或捏造,件件事人人已知,我本人也早就口讲笔写过的。这张大字报让我看穿了一个重大秘密:借揭他人,谋已过关。他要是真把我看成“坏人”,是完全可以抖出另外一件大事来的:在“文革”高潮中的一个夜晚,我同他以及县委办另一名干事三人一起曾议论过几小时毛主席著作。由于三人都爱好读书和钻研理论,又相互了解和友好,竟毫无顾忌地指出著作的某些论点有不足或费解之处。这张大字报毫未涉及这方面的内容!要知道,只要把这事抖出来,推给我,就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也就可以立功。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面临高压恐怖,保护自己过关是完全必要的。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或怪罪,反而看到了这位同事、朋友的正直和聪明。我早已被“斗倒斗臭”,此番到机关陪衬其他挨斗者,主要是供那些派仗中获胜者“欣赏”自己的战利品,逼迫少数的同情者彻底划清界限举手投降。斗完回到牢房,脱下棉衣、卫生衣、棉毛衫时,我和牢友们惊呆了:两只手从臂到肘,是一道比手指还粗的螺旋式鲜红血痕。以后每当思及,心中不免赞叹:那捆人的年轻小伙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捆手!

严酷的现实有时迫使我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不够批斗资格,已多次挨斗;不致作“囚徒”,已打入牢狱。后面还给什么,完全取决于掌权人。我想起了历史和现实的“莫须有”,想起了“成者为王败者寇”,哪个朝代少了屈死的冤魂?不寒而栗!死而后已!我写信把老家的弟弟叫来县城。看守不允许我弟兄见面,便给弟弟写字条:把我住室内衣被和书全都担回老家,好好奉养母亲,四个年幼儿女如无力抚养可送愿意接养的人。弟弟返回后,操劳大半生的老母忧急攻心,从冬到春病卧不起!

阴晴转换,日月交替。在恐怖中麻木,在麻木中奋起。我在牢中并没有完全绝望,相信新时代不是旧王朝,毛主席、共产党还是需要老百姓的。我,没任何职务的小干部,没任何头衔的群众组织一般成员,没指使任何人去做过一件破坏事,没在运动中损公肥私,就凭起草过一些观点、口号错误但也不是自己首创独创的大字报,就凭批评、反对过武装部头头,就凭曾为一些领导干部和派头头作过辩护和抗争,就必须打成“反革命”?果真如此,类似我者何止千百万?中国土地上岂不是“反革命”多于牛毛!越想,心头越轻松,仿佛一线希望之光在眼前,丝毫没有觉察那掌管全国的伟大领袖在文革中有何不当之处。我坚信,资兴天下不会永远是武装部孙政委、陈部长的,苍天必不负我!逐步地安心过起了牢狱生活。天天看书报,对照简谱哼歌曲,同候希畴谈文学,谈鲁迅、郭沫若、巴金、曹雪芹。在狱中,我又一次通读完《毛泽东选集》四卷,公开发表的37首毛泽东诗词能全背全唱。用外出搞劳动的时机捡回图钉、烟盒,自制成跳棋自娱;偷偷接过熟人递给的香烟、火柴带进牢中,拆出烟丝自制卷烟“过瘾”;也常用劳动休息时刻去买包子、零食偷偷藏在衣裤里回牢房享受--为此,我和甘启明特别乐意得到被押出外搞劳动的机会。

牢狱中我流过两次泪。

一次是1969年春节除夕,每个“囚徒”居然得到了一份红烧肉,加上大米饭,可以过一个好年了。当我刚进完这道晚餐时,看守给我送来一个白色的饭钵,里面还有半份红烧肉,告诉我:是斜对面妻子委托送来的。我端着碗,看着肉,眼泪夺眶而出!她也在挨饿啊,竟将自己的一半省给我!用这半份肉表示新年佳节的“团聚”,还是鼓励我看到未来的光明?冷暗交加的狱中,我得到了无比温暖的情意!

另一次流泪是“九大”会中的一天早晨。牢房外的高音喇叭播出毛泽东一条不算短的语录:“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当时正是打开牢门换空气的时候,16间牢房同时爆发了欢呼声、呐喊声,不少“囚犯”不顾违反牢规走出牢门,挥手雀跃,相互祝贺。他们从毛泽东的这条语录看到了自己的光明。我坐在牢房内的床上没有动,任泪水顺双颊而下!毛主席、党中央是知道多得不可胜数的人被打成走资派、反革命和牛鬼蛇神的,他们中绝大多数蒙冤受屈,完全可以重新站起来!果然,在1969年4月23日,即“九大”闭幕的前一天,在两栋牢房之间的坪内开大会,宣布一批获释名单。妻子因书写了那20个字被关押五个月又十天后获得了自由,由专政部门行使人事管理部门的职权宣布将她下放劳动。

像我这样臭名昭著的“黑干将”,照理是应该审讯而后强制在罪状上签字画押的,我在牢中日夜等候着。奇怪的是从无人来提审我,也没有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向我提出过任何问题。有时我想:难道真的要把狱底坐穿?1969年5月24日,我被通知带上自己的全部衣物、被盖、用品来到公安局。一名干部告诉我,县革委决定放我出去,并要我在“释放证”上签名。完了,他问我有什么话要说。我肚里明白,他想要我说“感谢党和政府”、“重新做人”之类,我是永远不会说这类话的!拿上“释放证”,一声未吭便走出了公安局的办公室和大门,回到县委机关与住在那里的妻子重新团聚。

我永远记住:在文革中,在县武装部夺取全县党政司法大权期间,国家专政机关非法关押我六个月加13天!这种专政是残酷而卑鄙的,是对我的迫害和摧残!在那时期的资兴被抓进牢房的数百名囚徒中,我所认识的不下二十几个,没有一个不是蒙冤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80年代末,全国出现三大“演说家”,其中之一者曾在“文革”中被抓坐牢多年,家破名裂。出狱平反时,他感激得痛哭流涕,把不白之冤比作“母亲打错孩子”。我对他的演说录音和在《人民日报》上发的文章,只能是嗤之以鼻!

 

三、地狱门前

1969年7月底,我和妻子来到下放劳动的地方--皮石公社山塘大队大冲生产队。皮石是资兴最边远、最穷的山区,山塘是皮石地势最高、百姓最苦、居住最分散的大队。四个生产队,50来户人家散居丛山深沟之中。我去的大冲,21户,分八处居住,距公路最近处15公里。夫妻俩与一位孤独又患有肺结核的老人同住在一栋土墙茅顶的房屋内。进门是厅,右边一间房隔成两小间,是我们的卧房和厨房。砍柴作炊,挑水做饭,煤油照明。我不埋怨,犯了错误,活该!县革委及其组织组是武装部的掌中物,会给它的眼中钉好果子吃?我初见大队、生产队干部都照例声明:自已是犯错误来改造的。其实用不着声明,生产队长以上干部都在县里参加过批斗我的大会,手里都有县里印发的批斗发言材料。

没有想到的是,从公社书记、干部到大队、生产队干部和社员群众都对我好。公社决定在山塘大队不另派公社干部,由我把这个大队管起来,公社干部开会、汇报、检查生产,都通知我参加。到次年春的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公社书记宣布我离开山塘去胜利大队驻队。胜利大队的干部份外高兴,这是因为山塘的干部早就把对我的好评传给了各个大队。山塘的干部不赞同公社的决定,推举几个大队干部缠着公社领导不让我离开。这样,我参加胜利大队讨论会只有半天,又回到了山塘的讨论会场。

在山塘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遇到的都是尊敬、信任和友好。并不是我的工作出色,我没有帮助改变山塘的面貌。我做的尽是点滴小事,是一位普通百姓也不难做到的,比如:哪个队出了毛病,包括干部不想当,年终分配不好搞,犯了队里规矩处理难,我会去帮忙解决;上级文件、部署,我传达讲解,联系本队实际贯彻;有的大队干部、党员、社员喜欢登我的门诉说心中的悲苦,我乐于接待,有时谈到鸡叫;全大队的社员家里,我户户走访过,同他们平等交谈,不骂人、训人;几户断炊人家,我尽自已可能送去一点点大米、面条、豆类;还帮助一对有情人组成了家庭。

离开山塘前夕,副支书兼大队长王隆盛对我说:“你是好人、好干部,县里发你的材料我卷烟抽了。我们大家永远记得你,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也要记得写信来。” 以后,我与他一直通信,山塘的好些干部、社员和中小学生都先后到过我在县城和长沙的家。

“上山”之后接着“下水”。

1970年10月,我作为下放干部到杨洞水库工程指挥部办公室做临时工作。县里开始说去三个月,实际去了五个年头,足足三年半时间。这是一个中型水库,大坝早成,主要是百里渠道未通,工程量是县里当时最大的。每到秋末冬初要上万把劳动力,全县28个社镇都有任务。指挥部多时有六七十名干部,好些是从地区下放干部中抽来的,各社镇带队干部也有数十人。指挥部指挥长胡山玉,原任地区林业局副局长兼木材公司经理,“文革”中曾被造反派批斗逼得自杀过,后下放到资兴任县革委生产指挥组副组长。副指挥长是县水电局局长欧柏发。他俩对我很信任,对我的工作很赞赏。

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主要是办《工地战报》。我编写稿子,由一位“摘帽”右派刻写和油印。施工高潮期每一二天刊出一期,16开纸,发往数十里长的工地和有关单位。以内容新、反映快、形式多、文字活、刻印美,获上下一致好评。办公室三个人,在我俩之上有个头,叫“办公室副主任”,由一名“县红造”主要骨干、原组织部干部担任。在县委机关批斗我时,他使用我的档案材料加以捏造,说我“是反革命家庭、乌七八糟的社会关系培植出来的反革命毒苗”。为了工作,我抱定“往事不用提,重新干革命”的态度,对这位副主任宽容大度,从不与他理论过去;他也懂味,明白自已的优势在“政治”而不在才能,对我总是满脸堆笑,满口“同志”。头一个秋冬过后,指挥部集中干部评比,众口一词,评我为学毛著积极分子,评办公室为先进单位。我被强拉上台,向几十名指挥部干部做典型介绍。

这里,我要记下那位“摘帽”右派朋友。他叫蔡德恭,曾任全县颇有名气的一所完小校长,打右派那年他才24岁。在杨洞指挥部第一次见到时,互通姓名后他笑笑说:“久闻大名,不识其人。”此后三年零八个月我俩同室办公,同室安寝,工作配合默契,得心应手。工作之余,常下棋、散步,谈论古今中外大事。两人不约而同,常从“舆论一律”的喉舌报刊中摘取点滴世界他国经济数据对比本国,深为中国的贫穷落后而感叹,也从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的历史中论及教训,深为国家的艰险曲折而激愤。他对我尊重而爱护,对刻印的文稿有不同意见必向我提出,从不擅改。我对小报编排和插图的创意,他都能心领神会,园满体现于版面上。有次我腹痛肚泻,他把马桶提上楼房供我夜晚使用,次晨又把它提走冼净,全无怨尤。我调离指挥部前夕,他摆下酒菜相待,对饮中首次谈及他的身世,泪洒双颊。别后通信往来,曾寄我十余首自创诗词,其中一首是专为我写的七言诗:“初见书生貌不扬,人言可畏亦披伤。渐闻谈论多微中,未肯阿颜入胜场。累日从容应琐事,夜深灯火写文章。读书恐堕书生气,风物常新莫静观。”后来他调县广播局任编辑,入了党。1990年他住长沙市内的湘雅医院,我去看他,是见的最后一面。两年后我出差资兴,县广播局局长向我谈及他工作之奋力,人品之高尚,尤其是留下“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的遗嘱,赞叹为“党员中少见”。

“上山”、“下水”的平静日子过了不到两年,清查“五一六”运动把我拉扯到了地狱的大门口。1971年秋起,不断有县公安局的人造访,问这问那,要我写这写那,都是“文革”那几年高潮中的事。几个月后,即到1972年元月中旬,我被拉进了清查“五一六”学习班,失去人身自由,接受软硬兼施的讯问,日夜挥笔写“交待”、写“揭发”,再次被专政,长达47天!

作为“反革命”清查对象,承受的高压可想而知。当首批十名被清查者在“五?七”干校集中时,都铁青着脸,相对无言,或苦笑一下。甘启明与我两人被监视在同一间房内,他刚一进房就伏在桌上痛哭失声。也难怪,他坐牢九个多月,挨斗数十场,挨打无数次,已是十倍、百倍于造反欠下的债,仍未得到丝毫谅解,这胸中的怕、急、恨、悔,汹涌交集,不轻弹的男儿泪怎能忍住!然而,在专政铁拳之下,我们一个个是任人玩弄的羊羔!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公安局专干和武装部那位参谋是奉命前来赶我们下地狱的。参谋凶相毕露地嚷嚷:“老实告诉你们,我们已经做了几年的准备!”十多名专干中,颇有几个是擅长专政的高手,玩政治整人的行家,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逼供、诱供、串供,可谓用心良苦,机关算尽。

他们设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很清晰:刘才高是资兴“五一六”“黑后台”,团县委副书记黄家训和县委农村部干部、“向阳”成员曹晓吾是省、地黑线挂勾人物,我是“操纵者”,“在险峰”头头袁在文和甘启明是“坏头头”--这些人出于“反党”、“乱军”、“夺权”的需要,组成“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制造多种反革命事件,刘出“黑指示”,我传达贯彻,黄、曹与上面黑线联络,袁、甘率各路头头冲锋陷阵。一切追逼、诱供都是围绕这一设计进行的。

最先是清查“八.一二”事件,整整搞了九天。他们硬把”八.一二”认定为“抢枪”,是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有手段地“夺取枪杆子”。

为了抓出“黑手”、“黑后台”,除施压逼供外,采用了诱供办法。一名专干主角,把一些被清查对象找在一块,绘声绘色地进述“八.一二”前的“黑幕”活动。这位专干说:抢枪前先造舆论,写大字报、游行、夺广播站,把矛头指向武装部、指向吴景斌,接着揪吴景斌几次谈判,要解散“县红筹”、不承认工代会、支持工联、发枪给造反派,“八.一二”前夕又发出电报请“红大军”来助威,最后调集大队人马冲击武装部,砸军械仓库、殴打指战员,抢夺枪支。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一整套的严密部署是有高手的。你们大体都参与了这一系列活动,但都是表面的,其实你们都在接受暗处一两个人的指挥。有个人从不参加会,却对你们的言论、行动了如指掌。有那么一个人会常常在你们的研讨会中偷偷跑出会场,进到那个人的住地,而后这个人又回到会场发表几句高论,很快就能得到一致赞同,然后大家去行动。对这一两个人,我们清清楚楚。你们有的不知道,有的也知道。说到此处,多数听者已是眼瞪口张,屏息静气,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有位“坏头头”紧张得脱口连声回答:“这个人就是我!是我!”其实,这名老谋深算的“老公安”是在进述“八.一二”推理故事,目的是让听者按此推理检举揭发。我心里明白:他指的是刘才高,背后策划;还有我,穿梭牵线。不过,我不怕,我知道这是无中生有,纯属捏造。有些人总是把“文革”中犯狂热病的群众言行,死死认定是某一两个人在组织和指挥,他们不懂得或者有意不承认,在自发的群众组织中,从无绝对权威,绝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完全操纵的--何谓主观唯心论?非此莫属也!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就是法难责众,只能杀鸡警猴,抓住少数为首者,压住多数追随者。

果然,另一位公安专干在追逼我时,指定要交待“八.一二”的“策划内幕”。我如实相告:我根本没有参加“八.一二”事件,8月11日夜晚起草发出电报仅仅是为了解广播站被围之险。这位专干冷笑着“哼”一声,说:“你比那些打打杀杀的人聪明,他们听你的,抢枪、打人这些事是用不着你动手的。”这弦外之声扬起的杀气,当时让我心寒意冷,此后从未忘怀!

他们将被清查对象分成三种待遇。刘才高,住单间,两名公安专干监管;我与甘启明两人住一间,两名公安专干各监管一人,相互不许看书面交待,不许交谈清查内容,不许同其他人互通情况;其他被清查对象可以多人同住,允许相互交谈,“帮助回忆”。大家都明白:重点是刘、甘和我。也只有这三个人才配作重点,因为早在三年多前就抓进了牢房!

对“乱军”的“阴谋”,每个行动、每句要害的话,都要追查责任者,即第一个提出者。没办法的时候就实行串供,把几个人找在一起“互相启发”。专干负责人宣布过:只要有两人以上口供一致,不承认也照样定案,看你是坦白还是抗拒!

在追查谁出主意“揪吴景斌去郴州谈判”时,我耳闻目见了这种串供的“奇特”做法。实际情况是:1967年8月9日夜,几个工联派头头在邮局电话会议室等候吴景斌。按事先约定,由吴在电话会上讲他在8月7日谈判中已承诺的几件事。吴过时不来,头头越等越气。有的说要去质问吴为何失约,有的说要再次谈判,也不知是谁提出要揪吴去军分区谈判。于是头头们跑到武装部,当晚同吴等三名军官乘车去了郴州。专干们见无人讲出“究竟是谁最先提出揪吴去郴”,就找来三名被清查对象站在我房间门前走廊上,“互相启发”。第一人说:“那晚是有个人先提出:‘找吴谈不成怎么办’。”第二人说:“讨论中有个人说了句:‘谈不成就到郴州去!’”第三人说:“这句话好像是廖振旅说的。”第一人马上接口:“记起来了,廖振旅是这样说的。”第二人也接着说:“对,他是这样说的。”三个人的这些话,为什么选在我的门前来说?这声声句句,仿佛像专干们在说:三人一致,看你选择‘坦白’还是‘抗拒’。好在我记忆准确无误,我不在邮局议论的现场。对如此组织串供,我心中连骂“卑鄙”、“无耻”!不是骂那想撂担过关的三个人,是骂的教唆者!不过,这小小闹剧的上演给我增添了巨大的压力:那背后强加在我头上的罪名不知有多少,“实事求是”能管用吗?我仿佛看见,一顶“五一六”的帽子正向自己头上飞来!

在这压力特别巨大之际,一位好人短短一句话,让我自信心陡增。那是傍晚独自在专干视线内散步时,遇上了农业局老局长吴杏南,此时任干校副校长。点头招呼后,我苦笑一声,摇着头轻轻地说:“这回脱不了‘壳’了!”他先是微微一笑,而后绷着脸严肃地说:“清查‘五一六’搞到你们这些人头上,是他们找错了对象!”这句话真有振聋发聩之效,我更加坚信:事实胜于雄辩,“反革命”帽子戴不上头顶。不管你如何硬逼软诱,也不在乎串连套供,我始终实事求是。47天中,我写了书面材料44个、236页,约14.16万字。离开学习班后,有的专干还五次找我,最后的一次是1973年5月9日。这五次又写有书面材料六个,共19页,约1万字。我写的全部材料都是眼见耳闻的真相。

清查“五一六”没法定案,便转换成“审干”。把清查对象中具有干部身份的人,一一整成文字材料塞进个人档案里,将他们打入“另册”,背一辈子黑锅。“审干”的对象就是“五一六”的清查对象,材料也完全是现成的。负责“审干”的“一号办”有好些人就是清查“五一六”的“三号办”人员。有几名被审对象被指定由“三号办”和“一号办”共同作结论,也就是专政部门和人事组织部门同下杀手。“审干”就是“清查‘五一六’”的继续,就是把这批人打成“不戴帽子”的“五一六”!

我是被“两办”共同结论者之一。他们写出了所谓《对廖振旅同志的审查结论》,分两部分:一部分标题“社会关系”,另一部分标题“文化大革命中的主要错误”。这第二部分共有六段文字,每一段都是捏造、诬陷和夸大、无限上纲,充分暴露了此次“审干”纯属政治陷害。由于这个“结论”我曾在“一号办”先后几天诵读过几次,每次读后回家立即默默笔记,竟然全文无误。这有关“文革”的六段全文堪称“奇文”,奇在如何巧妙地用文字制造冤假错案,颇可“共欣赏”。

第一段,“经查证:从1967年8月至1968年6月,在文化大革命中,廖错误的把斗争矛头指向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群众中煽动说:‘要掌握枪杆子。根据各地的形势,要争取主动,要防止某部驻军把枪发给其他群众组织’。”审干是严肃的事,起码应该实事求是,是“武装部”就是武装部,不应该写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地方武装部与正规军队毕竟有差别,审干者把武装部改写成“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有意混淆,鱼目混珠,目的是要把我写成与整个中国军队为敌。如果再看以下几段文字中反复出现的“某部驻军”几个字,一次也未出现过“武装部”三个字,就更加明白:审干者们也是把“武装部”与“驻军”严格加以区分的。武装部就是过去的“兵役局”,县里的一个工作部门罢了。同正规军队不同,武装部参加了地方党委,它的两名主要头头分别是县委的常委和委员。它挂牌为“资兴县人民武装部”,而不挂“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部”,就是区别。“人民武装”者,泛指民兵也,并非野战正规军。此段写的所谓“煽动”的那段话,本人从未说过,也从来没有这种观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在我的头上!我是不主张持枪的。在“八.一二”后郴州讨论会上我说过,对农民和不同观点的保守派是绝对不能开枪的,要枪何用。

第二段:“1967年8月11日晚,与袁在文拟写、发出电报,将三都煤校群众组织请来资兴配合袁在文等人枪夺某部驻军武器,造成了资兴‘八.一二’抢枪的严重事件。在抢枪时被群众拒绝未达目的后,又同袁在文等跑到郴州,歪曲真相,诬蔑解放军指战员‘不执行中央指示,挑动农民进城武斗’,并书写《告全区人民书》,攻击说:‘驻军党委长期来对资兴人民实行资产阶级专政’,要向‘驻军党委彻底清算新仇旧恨。’散发全区,影响极坏。”这里再次把“武装部”有意混淆写成“某部驻军”和“解放军指战员”。把“八.一二”硬说成“抢枪”,并且说是电报“造成了”此次“抢枪”事件。还把决定发电报的头头袁在文与执行头头决定起草电报稿的我混放在同等地位。更不顾“三都煤校群众组织”在拍发此电报前几小时就已在来资兴的路上这一事实真相,硬说这个群众组织是电报“请来资兴配合”“抢夺”的!《告全区人民书》评论武装部党委(并非“驻军党委”)的话当然是错误的,但“走资派”“实行资产阶级专政”的说法不属我的发明创造,而是毛主席原话和“两报一刊”社论用语。至于《告全区人民书》,我是由头头们分工负责起草,其基本内容是许多人凑的,基本观点是集体讨论取得一致的,起草后的全文经过30多人讨论、通过5名头头审阅后付印的。而这里,把全部责任加在我个人头上!

第三段:“1967年9月5日又对袁在文等人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枪杆子,其他群众组织就不会垮。’‘到公检法要枪容易些。’6日,同袁在文等人先后闯入某部驻军、公检法、监狱、县中队搜枪,造成搜走公检法手枪4支、照相机一部。”文中写的引号中的话我从未说过,也从未产生过此类观点。很显然,这里点明是我“对袁在文等人说”,可猜到是头头袁在文在逼迫下推卸责任反诬的。我也从未“闯入”文中写的四个单位“搜枪”。文中写的这些话和这些行动,在我写的几十份书面材料中,他们是找不出来的!他们不顾我本人对真相的如实交待,整人是连“口供”也不要的!

第四段:“1967年中,‘九.五’命令下达后,写出大字报指责交了枪的群众是‘投降’、‘搞分裂’,说‘驻军某部没有资格收枪’。并同甘启明等八人到省驻军支左办纠缠,影响了‘九.五’命令的执行。”邮电局群众组织把枪交武装部(并非“驻军某部”)后,县教联最先贴出大字报:同意按“九.五”命令交枪,枪只能交支左的47军,武装部制造“八.一二”事件,不可信任,不能把枪交给武装部。其他造反派组织先后贴出支持教联的大字报。我所在的“在险峰”有人贴出过指责的大字报、标语,但并不是出自我手。走访省支左办,是工联、农联、财联、教联、文卫联和县委机关“在险峰”、“向阳”的头头各指派一名成员,由甘启明领队进行,我不是主角。整个行为是造反派内讧,我在其中并无作为。

第五段:“廖还书写了60余篇错误文章。在文章中说什么‘吴景斌(某部驻军政委)绝不是解放军,他们是混入军内的混蛋’,‘把他们揪出,挖掉他们的这条黑线,是最大的拥军’。在文章中多次提出‘打倒吴景斌,解放全资兴,彻底改组某部驻军党委’等错误口号和言论。在廖的错误文章的影响下,并直接参与研究,致使揪斗病重住院的吴景斌同志和关押解放军指战员张洪臣(驻军部长、关押一天)、王林(驻军副科长,关押十一天)等同志。”所谓“错误文章”其实是公开张贴的大字报,都是“在险峰”头头决定、集体讨论、由我起草、头头审阅的。这里把“起草”说成“书写”,头头和他人的作用一概抹去,纯粹成了我个人的责任。我起草不超过30篇,“结论”却写成“60多篇”,把他人写的也算成我的。“打倒吴景斌,解放全资兴,改组武装部党委(并非‘某部驻军党委’)”的口号来由、过程、当事人我都曾写得清楚明白,并非我的发明,我只是赞同过、写过。尤其恶毒的是,把“揪斗”“关押”,说是在我“错误文章的影响下”造成的。揪斗吴,是县城各造反派组织头头定的,非出自我口,我也未去参与。“关押”张、王更是捏造。县委机关“向阳”、“向险峰”共同集体研究,将武装部(并非“驻军”)部长张洪臣找来,双方在小会议室坐下谈支左中的情况和问题,时间半天,怎谈得上“关押一天”?武装部(并非“驻军”)副科长王林具体负责县委机关支左,“向阳”、“在险峰”找他来“交待”、“检讨”、“挨批”,我并未参与。特别显目的是:“结论”作者对一个口号中的原话“改组武装部党委”也要篡改,写成“改组某部驻军党委”,且引号原封不变,岂不是一种精心策划的瞒天过海之计?又一次证明“结论”作者是把“武装部”与“某部驻军”严格加以区分的!在审干者们看来,如实按“矛头指向武装部”作结论不行,一定要结论为“矛头指向解放军”才够标准。

第六段:“上述错误,严重影响了‘三支’‘两军’工作,干扰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实属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这是“审干”的落脚点,在最重政治的年代里要将我判以政治死刑!

当年,上述“结论”同我见面时,我曾询问“一号办”工作人员周某:“打倒吴景斌”一类口号,‘军内走资派’一类观点,并不是我提出的,全县不知多少人喊过、写过,为什么别人可以不结论,却要写进我的‘结论’里呢?”周回答:“你与别人不同。同样一句话,你说出来影响不一般,同别人说出来不一样。”我在县委机关既无职务,又非党员,我在群众组织里既无任何大小头衔,又非策划、操纵者,为何会“不一般”、“不一样”?天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知道同周某一般工作人员谈话没有用,便提笔给分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赵存科和审干办负责人写了一份对“结论”的申述意见,否定了对我的“结论”。不久,我给县委书记孔昭洵寄出一封长信。信的第二部分是“关于组织审查‘结论’”,全文是这样的:

首先,我不明确应对哪些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而不是政历和其他错误)作组织审查和结论。从资兴我知道的情况看,文化大革命中犯这样那样错误的干部是不少的,但作了组织审查结论并要本人签字的干部却是屈指可数。不知道中央对此是否有具体的规定,我要求直接同中央的具体政策规定见面。毛主席指出:“批林整风中在历史问题上纠缠容易走偏方向。”《湖南日报》社论阐述说,所谓历史问题就是“九大”以前特别是九届二中全会以前的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林彪问题被揭发前的不说,全国开展批林后,仍有一批专人在对我和其他少数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旧账进行清算,到现在还未了结。我认为有的同志也执行了林彪的反动路线,也有“左”和右的错误,特别是在对待群众、干部和犯错误的人等方面,同样是“九大”前甚至是“九大”和九届二中全会后的事,甚至也不会比我犯的错误小,为什么又不像对我一样去算账呢?我不懂!

“实事求是”是毛主席一贯倡导的。我认为对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错误所作的结论是不符合事实的。这个问题,我已给赵存科同志和审干办负责同志写了一个具体意见,现在我仍然坚持这个意见。毛主席在1944年论述处理路线斗争的历史问题时说:“不应着重于一些个别同志的责任方面,而应着重于当时环境的分析,当时错误的内容,当时错误的社会根源、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实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借以达到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这样两个目的。对于人的处理问题取慎重态度,既不含糊敷衍,又不损害同志。”毛主席在1967年视察三区时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对我的“结论”,我以为太着重了个人的责任。“结论”一开始是说我“把斗争矛头指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中间列举的几条“事实”都是围绕这个论点来的。把我受别人指使、集体研究决定、一般参与这类情况全部抹去不写,完全算到我个人的头上;有些我未干的(如“闯入监狱”)也说是干了,或者说是别人在我的“影响下”干的;中间还先后用了“煽动”、“诬蔑”、“攻击”三个词。结论最后是“干扰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实属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我认为:真正自觉地把斗争矛头指向解放军,干扰毛主席战略部署,并采用“煽动”、“诬蔑”、“攻击”手法的,就是林彪一伙阶级敌人。把这些用到我的组织结论上,实际就是说我是“小林彪”或者是林贼的爪牙。这些字句,与我以前被当作专政对象差不了多少!我不是想缩小或否定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犯有错误,只是认为应当“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给犯错误干部背一辈子的组织结论,该应“笔下留情”吧?我再次请求组织上改写对我的结论。

我别无他法,唯有申述而已!

在我遭受人身惩罚、精神推残和政治陷害的同时,我的家人也饱受伤害。且不说老母的忧急成病,妻子的冤狱折磨,还有那许许多多的社会岐视和压迫--我的亲人身边多的是绊绳和陷阱。妻子在工作单位公用厕所内发现一张“打倒毛主席”的标语及时作了报告,引来的是对她的怀疑。在仅仅十来名职工的单位,组织分析案情者竟肯定作案人是“本单位的”、“女的”、“有很高文化的”,就差没有直呼妻子姓名了。公安局把妻子掌管的财会账本调去“校对”笔迹,还到学校查对我两个读初中女儿的作业本。只是查出写标语者是单位一个头头的小孩才免了我的家人之灾。我的二女儿升初中时,妻子单位的副支书拒不签署“同意”二字。大女儿升高中时,县一中提出像我这样人的子女能否升学的质疑。大女儿在校品学兼优,在入团讨论会上,学校团的专干告诉她“同父亲要划清界限”!当恢复高考的首届考试双双录取我的两个女儿时,武装部一名主要负责人的夫人曾向多位人士喊叫:“这样的人家子女怎么能准上大学!”

 

四、明枪暗箭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1974年春夏,在黑暗中挣扎的我,面前似乎有了一丝曙光。

3月4日,陪妻子赴长沙医治眼疾刚回到县城,县委书记孔昭洵、副书记赵存科约我谈话,说清查“五一六”搞错了,执行了卜占亚的错误路线,向我赔礼道歉,要将我在学习班写的材料全部当面烧毁。接着,县公安局副局长朱上节逐个材料清点,由组织部副部长黄存智点火,将材料烧掉了。我第一次吐出了胸中苦水,并重申上年致孔、赵和县委组织部提出的要求:给我一个坐牢的书面结论,调离资兴。我大约讲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四人耐心听完,孔、赵讲了不少安慰和开导我的话。

4月18日,我接县委通知从杨洞指挥部赶到县城。副书记、武装部政委肖春圃和县委书记孔昭洵先后个别同我谈,要调我回县委办公室工作。我表示不愿意,安于在杨洞指挥部继续干临时工作;重申给我坐牢书面结论,调离资兴。返回指挥部后,指挥长党连河(县财贸办主任)继续做我的工作,县委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赵存科又来指挥部同我谈。

5月6日,距首次工作谈话18天,我去县委办公室上班--在全县几乎所有的干部恢复工作之后,我也获得了一份正式工作,定了一个正式单位。

当时的县委、县革委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在原县委机关院内办公。我的重返,无疑是一个小小的震动。因为我臭名久扬,几乎是“最后”“ 重新” 工作,却又回到这个县内的“最高机关”。 此时机关各部办的人,除了我不认识的少量“新鲜血液”外,都是清一色的“文革”中的对立派,其中好些人已获得官职,与我同派的仅有一人,在做他人没法顶替的宣传部新闻报道工作。我遇到不少奇异的眼光,但我坦然,很快全力投入了工作--我自信能善任份内之事,不担心任何挑剔。

回机关的头两个月,我被分配抓县城批林批孔运动。当这项工作基本结束时,7月3日,县公安局以“(74)资兴复查字第51号”发出《关于对廖振旅原拘留的复查决定》,宣布:“原拘留是错误的,是受林彪反动路线的干扰所迫害。应撤销原案,予以平反,恢复名誉。所整材料,当众烧毁。”这个盖有鲜红印章的决定,正式否定了武装部孙政委等人抓人的作法。接着,7月上旬,我被派往鲤鱼江农械厂办点,组织所谓“评法批儒”,培养工人理论队伍。两个多月时间里,我编撰并印发了13万字的宣讲材料和5万字的学习参考资料,工人讲解员被派至全县各地宣讲,曾被人夸奖“立了一大功”--其实是劳而无功,因为“评法批儒”正是文革的一项内容。不过,这件事确也迫使我忙得够呛,付出太多。

实指望日子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岂知事与愿违。1977年6月至7月上旬,我再次成为众矢之的。那位英明领袖宣布说,粉碎“四人帮”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这仅仅是宣传而己。对我而言,却又一次经受着“文革”式的折磨,一串串“枪弹”猛然袭来!

1977年6月初,我被通知从县委“农业学大寨”试点青市公社工作队办公室回到县城,接受以“清查‘四人帮’的人和事”为由的检查、批判,主要是检查、批判在县城批林批孔运动中的问题。据说,批林批孔全国是“批周公”,县城是批县委,造成了资兴的“大乱”。凭心而论,粉碎了“四人帮”,在中央和省清查有关的人和事可能是必要的,在远离“四人帮”的地、县和基层应是进行正面教育、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以肃清“四人帮”影响。遗憾的是,那位英明领袖却仍然沿用阶级斗争为纲,提出“抓纲治国”,用“文革”式的群众政治运动方式,从上层到基层都来“清查‘四人帮’的人和事”。资兴执行这一套,自然得心应手。全县在大会动员,号召检举、揭发,组成专门工作班子抓清查的基础上,干部停止办公,搞人人检讨、个个“讲清”,美名谓之肃“四人帮”流毒。全县把县工会副主席周钦和我列为“大乱资兴批县委”的罪魁痛加批判。批判中那不顾事实真相、不许人辩护的横蛮,完全是“文革”的遗风!

先说周钦吧。

他是一位老实巴交、在全县并不太知名的干部,也并没有介入“文革”中的两派之争。批林批孔时,工会成了县委看中的群众组织,有意叫它多起作用,由它主办《批林批孔战报》,组织发动工人们投入批判运动。到清查“人和事”时,周钦一个最大的“罪名”是“组织围攻县委”,宣布他“停职检查交待”,召开县直机关干部大会批判他。

所谓“围攻”,我在现场目睹的事实真相是:1974年5月11日晚8点半左右,周钦和县革委常委、县工会副主席楚某带基层工会20多人到县委电话会议室。事先己同县委常委约好来提建议。晚9点,县委书记孔昭洵,副书记肖春圃、孙熙毅、赵存科、周德清,常委曾庆嫦、刘春云来到电话会议室。双方坐下。楚某先讲了关于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六点建议,包括:县委要确定孔、肖、孙三位书记抓;调回刘才高和那两位被调走的县革委副主任皮某、俞某(都是工人)参加批林批孔;调回一部分受压的造反派回原单位;工会要充实15人至20人抓运动;清查“五一六”中定性的“八?一二”事件和八大案件要给予平反。楚还交给常委一个调人的建议名单。周钦第三个发言说,工会几个干部上午从郴州回来,下午研究了这六条。还讲了他们在郴州了解到增添专人抓运动的情况,要求“常委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要有专人抓运动”。其他人有的还作了穿插发言。最后,孔、肖、孙三位书记简短讲话,共同点是群众促常委很好,所提建议是积极的,常委将集体研究。至11点半,即经历两个半小时后结束。我作为县委办抓批林批孔工作人员同县委办主任曾庆鹄在场旁听,未见不文明的行为或恶意攻击。两天后,即5月13日,县委召开部办、工会负责人会议。孔书记宣布常委的决定:孔、肖、孙三位书记抓运动;同意调回刘才高和皮某、俞某,先发电报、打电话,再去人接;县委办、工会各增加十几个人抓批林批孔;共青团、妇联和各科局都要确定一名领导和配备专干抓运动。这同工会的六条建议基本一致。

事过三年,周钦成了“组织围攻”者。即使工会的当晚行为不合常规,但也事出有因、氛围不同吧?给以批评可以,定性“组织围攻县委”、大小会批斗不就是搞“文革”那一套吗?再说到我的遭遇。

两个月的县委批林批孔中,我没有违背中央、省委当时发出几个指导运动的文件精神,没有违反过县委运动部署的意图和作法,没有把矛头指向任何一位县委领导或其他干部,一直在县委办副主任罗崇汉、宣传部副部长朱忠志具体领导下工作。除了提出过“作个结论,调离资兴”的要求外,个人也没有提出过任何其他不合理要求。如果整个运动错了,我是个执行者不应该对县城运动负责。对照肃清“四人帮”流毒的要求,从严检讨过去,自我批评,吸取教训也是可以的。但肃流毒的作法大出我的意料。

在我从点上返县城参加“讲清”的第一天,即1977年6月5日,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周德程、副部长黄科武和一名专干找我谈话。黄科武给我施压说:“我不隐瞒,各方面对你的意见都存在。你要敢于‘讲清’,承担责任,才能取得群众谅解。”他要我在家中写,“自已的,别人的,都要写清楚”,“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再回点上去”。还规定我“不要同其他人联系”。从此,我把自己关在家中整整五天,把县城批林批孔中自己亲身参加的事如实写出,按照查清“人和事”、肃流毒的上级要求,认为说得不对的话、办得不对的事从严作了自我批评。由于批林批孔中,资兴县城并没有出什么大岔子事,我心中甚是安稳,于6月10日把材料交给了专干。

6月17日,专干曹某把我叫到办公室,提出四个问题要我回忆:少数几个人谈了些什么、形成什么意见?资兴批林批孔要搞到什么程度、怎样搞?批了“清查‘五一六’”、“挑动农民进城”还要批什么?同周钦、甘启明以及袁、李、涂、皮、薛等人接触中搞了些什么名堂?这样谈话引起我的反感:难道又用清查“五一六”的那一套?为此当晚我找组织部部长周德程谈话。我说:有哪些问题要我“讲清”,请组织上提出来。大事可以讲清或基本讲清,三三俩俩在一起扯了些什么话讲不清,可以办学习班,把这些人找在一起当面“讲清”。周说:要联系思想“讲清”。清查“五一六”座谈会为什么要扯“八大案件”?找县委要求增派人参加批林批孔,目的是什么?办事总有目的、企图嘛!我回答:座谈会是县委通知开的,“八大案件”是县委孔书记在主持座谈会时提出来的,建立批林批孔运动办公室是省委通知的。周不吭气了。我感觉到有一个根本问题要搞清,就是上面布置的、县委定的事如何“讲”。于是,我要求告诉我:有关批林批孔的中央文件哪些对、哪些已经明确不对?周答:还是那些文件。我说:中央1974年“四?七”指示和12、14、17号文件都讲了,批林批孔要联系实际,当时省委也正在揭批卜占亚、杨大易,清查“五一六”是卜占亚搞的,挑动农民进城是杨大易召开南岳会议布置的,联系批了是对还是错?周不答复。我接着说:联系自己思想讲,离不开对中央文件的理解、湖南日报的宣传、县委说的话,我的思想不是凭空来的。只讲自己的想法、做法,负不了这个责任;是县委说的照实讲出来,又是不是把责任推给县委?我有这个顾虑,向你请示。周还是以沉默对我。那站在部长身边的专干曹某见势不妙,起紧圆场,说:部长太忙,还没洗澡,还是你去实事求是回忆吧。此次谈话毫无结果。

6月23日夜晚,我在县委办、农村办全体干部参加的会上发言“讲清”。别的人只在自己所在单位讲讲就完了,轮到我时不但要把两办的人凑在一起听我“讲”,而且在我讲完之后,主持人立即宣布:明天下午两办人马开大会批判我。

果然,24日下午,从2时45分开始批判到5时10分。当晚接着批,从8时17分批到9点零4分。25日下午,让我“升级”,在整个党群战线一百数十名干部参加的大会上,我又“讲”了1小时零5分。26日是星期天,照批不误,两办干部会议从夜晚8时10分批到9时40分。27日继续作战,两办人员从夜晚7时55分批到9时30分。到此,两办到会19人,除我是批判对象外,有批判权的18个人都作了批判发言。最多的一人批判发言五次,还有批判发言三次的四人,批判发言两次的三人,做到了“话讲绝,屁放净”,嘴巴、肚子都舒服。令我惊奇的是:批判会结束时,没有给我说一句话的时间和机会,倒是宣布我“再想再写”后便结束了。

批判会结束十天后,7月8日,黄科武副部长找我谈话说:“事和过程说到了,思想和出发点挖得不够。”“来了20多天,还没有见你写过揭发别人的材料。”他警告说:“不要认为差不多了,现在是‘双抢’大忙到了,‘双抢’以后还要‘讲’。”

我在县里挨整34天,带着黄副部长装上的“尾巴”回到了学大寨的点上。“双抢”以后,直到三年零两个月后的1980年9月我调离资兴,无人再找我重提过此事。

回忆当年批判会的情景,翻翻我受批判时的记录和那些日子的日记,我看到,真正下了功夫整我、批判我的,除了组织部和专干的情况不明外,县委办是五六个“文革”中的对立派和“文革”中提拔起来的人。他们批判我、追问我、责难我,综合起来是批林批孔中的以下5个问题。

--为什么要批“清查‘五一六’”和“挑动农民进城”?其实这是县委按中央、省委的部署,在批林批孔一开始就确定要联系实际批的问题。中央点名卜占亚上了林彪贼船,指示湖南要揭批杨大易(省军区司令员、省委副书记)。省委发出“湘发[1974]16号”文件,指出“卜占亚是林彪反党集团在湖南的代理人”,要“深揭狠批卜占亚……的罪行”。省委第二书记张平化主持召开了省委、省革委、省军区三个党委常委会议,揭批了卜占亚的罪行和杨大易的错误。县委于1974年4月中旬召开了“五一六”清查对象参加的座谈会,动员与会人员揭开“清查”盖子,还要县公安局负责清查工作的副局长朱上节在座谈会上带头揭。我1974年5月6日重新回到县委办上班的第一天,就听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曾庆鹄在县委办干部会上传达县委的部署:搞清“清查‘五一六’”、“挑动农民进城”和“一打三反”扩大化三个问题。县委明确指示,前两个问题完全是错的,第三个问题错在扩大化。不几天,又把县委办的干部分成三个组,各自负责收集、调查、整理这三个问题的专题材料,供县委书记赴省开会用。而肃“四人帮”流毒批判我时,却一再追问我搞这几个问题的目的。问我干吗?问县委罢!

--为什么要公布和批判“清查‘五一六’”的“立案报告”和“补充材料”,为什么要采用县委办同县工会联合署名发批判材料?批判者“痛斥”我“狗胆包天” ,把县委上报省地的这两个“绝密”文件加上批判按语,公布于众,是故意“泄密”的“犯罪行为”,“目的就是批县委”。将“领导一切的县委”办公室同工会这样的群众组织联合署名是“贬低县委”,“蓄意把县委降到群众组织的地位”。其实,稍作分析就知道,这类“绝密”文件是我绝不可知、也绝不可能个人决定公布批判的,完全是县委作的决定。批判按语是县委办副主任罗崇汉将起草任务交给我,起草后由他呈交县委书记审阅同意的。罗副主任在退回按语审定稿时还说过:“孔书记认为按语写得好。”县委办同工会联合署名发材料也是罗副主任请示孔书记同意后实行的。还有上面做的榜样,省委当年16号文件批转的“卜占亚反动言论摘编”,就是由省委办公厅、省委宣传部和省总工会三家联合署名的。

--为什么要调一批人来参加批林批孔?他们硬说我与工会“同谋”甚至是“出谋”“逼迫县委”调人。其实,整个批林批孔中,我从未参加过工会的会议,也没有同周钦、楚某等个别交谈过。当时,省委在4月8日通知中有抽调专人建立各级批林批孔运动办公室的指示。我拥护省委通知,也曾向县委领导建议增派抓运动的人员。县委不想建立运动办,采取增加县委办、工会人员和其他科局确定专人抓的办法代替运动办--这恐怕也是县委很快接受县工会六条建议的重要原因。

--为什么要去串连和开“黑会”?所谓“串连”,指的是我去过几个单位,了解批林批孔开展情况。这是县委办主任曾庆鹄按县委部署分配给我们几个人的任务。我与工会一名干部分在一组,由宣传部朱副部长带领去邮电局、县一中、医院、公安局、林业局等单位开座谈会收集情况。批评者们硬说我是去“煽风点火”。所谓“黑会”,我在大会“讲清”发言中承认参加了两个“派会”,批评者硬说是“黑会”。一个是由两个人倡议在县文化馆开的,十几名过去的造反派参加。我接通知后将会议内容和目的告诉了朱副部长,征得了他的同意我才与会的。会议主要是动员各单位写标语造舆论,促县委按省委“四.八”通知建立运动办,调回一批受压的造反派,联系资兴实际批林批孔。会议的后果是出现了一些标语,但没有一张标语是批判县委或其他单位的,更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加以批判。另一个会是在县一中召开的。应一些人的要求,要县委办工作人员解答某些问题。与会约30人大多是原造反派的。针对提出的问题,我和另外两名县委办工作人员讲了个人的看法。我的讲话提纲是:一、县城批林批孔形势总的好,县委认识有飞跃,态度明朗,但阻力还存在。二、回答几种错误认识:“批死人,没活靶子,打不倒谁,没搞手”(主要是分清路线是非,不是为了打倒哪个人,资兴不存在“炮轰”谁的问题);“是不是矛头对准解放军”(三支两军成绩是主要的,批评错误是对准错误路线);“党的一元化领导,还要不要发扬革命造反精神”(两者都要);“出现反复怎么办”(出以公心,不搞阴谋诡计,就不怕反复)。三、今后的焦点是深入发动群众:吸取“文革”中打派仗的教训,对群众不能压,要抓林卜路线这个主要矛盾;造舆论,揭盖子,用错误路线的危害事实教育提高群众。讲完了,会就散了,没有议定任何行动。当时我愿参加这两个会,是因为县委孔书记几次谈话中都要求我们去发动群众,县委办副主任罗崇汉也要我们在搞好份内工作的前提下以个人身份参加揭盖子和大批判。我的讲话限于当时的氛围和思想水平、派性观念,肯定有不妥处,但出发点和总的格调没有大错,可以自我批评和批评,用不着那横蛮不讲理的批判。

--为什么要积极参加批林批孔“乱资兴”?我在大会“讲清”中,承认自己有派性,对过去受压不满,承认有私心杂念,想“搞清问题,调离资兴”,还承认思想理论水平低,世界观没有改造好。几个主要批评者说“不行”、“不够”,要我承认“想坐小车、当大官”,“搞垮县委,乱中夺权,取而代之”。有的还说:“‘四人帮’乱全国,你要乱资兴”,“你同‘四人帮’没有区别”,“同张春桥、姚文元一个样”,“你与‘四人帮’同衣、同帽、同裤、同思想,你的哪条都符合‘四人帮’”。有的开口大骂:“你是黑心、野心”,“黑参谋、黑笔杆,专用笔杆子杀人”,“华主席挖了你的老祖宗,斩断了你这根黑线”,“要是反右时,你足够大右派”!那位从公安局调任县委办行政科长兼支部书记的原“县红筹”委员质问我:“你既然只想‘搞清问题,调离资兴’,不想当官,为什么又找我‘要求’入党?”我是曾在1976年春找他谈过几句。那是因为县委书记朱菊香动员我申请入党,交待我先找县委办支部书记谈谈;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赵存科也同我谈过“你努力,我们帮忙”入党的事。记得当时这位支部书记显得很高兴,说:“是到了该解决入党问题的时候了,还拖到什么时候?”此时在批判会上却完全变了嘴脸,泄露了他内心的天机:想入党者必想当官!我对这位支部书记挂党员招牌多年却又是如此的观念顿时感到恶心!老实说,本人从未有过谋一官半职的想法。年轻时想过当作家或历史学教授,仅此一点也在历年多次学习、集训会上作过多次自我批评,早就磨练成了党的“驯服工具”。“文革”受压之后,在名利二字上更是抱定“知足常乐”、“与世无争”的淡泊态度。此次批判会上那几个人的唯心妄测,丝毫与我无关,倒是暴露他们心中的一种为人处事标准。

对于批判中提出的上述问题,参加批判的18人中,有的确实不了解真相,有的只是大体了解真相,有两人则完全了解真相,这两个人就是县委办的一位副主任和秘书。他俩参与全县批林批孔全过程,对中央、省委有关文件和县委的有关具体部署都是一清二楚的,并代县委负责人起草过批卜占亚、批“清查‘五一六’”和批“挑动农民进城”的发言和讲话。但那位秘书针对我的的三次批判发言却喋喋不休,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上纲上线,而且巧妙地美化自己!那位副主任是批判会的主持者,有“良心”之处是没有捏造事实、没给我扣大帽子,但也为那些谩骂我、攻击我的恶毒语言连声叫好,点名表扬那五次对我实行人身攻击的社队企业局局长胡某“讲得好,尖锐”,并教训我:“不但要听得进,还要愉快地听,不能反感”,“不要与领导、同志离心离德,距离越来越远”,否则,“斗争接着斗争,七八年又来一次”。

对这次批判挨整,我不怪县委。领导批林批孔的县委书记、县委办主任、副主任和宣传部副部长都调走了,新来的领导并不了解资兴的具体情况。要将周钦和我当替罪羊作重点整,也是在资兴久掌有关大小权力的人定的,新来的领导只有听的份儿。因此,我并没有把这次挨整当作包袱。但确实产生过消极悲观。粉碎“四人帮”后全国欢欣鼓舞,我却被当作“四人帮”的流毒在肃,想不通!这样,当工作队第三次开赴青市我突发急性肠炎住院后,病愈还是躺在医院个多月看书、玩扑克,不想再去卖命工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蓄意怠工”。直到县委书记来医院看视并请我“出山”,想起她对我两年多来的高度信任和友好,我自然要收起不良情绪,很快全身心地又投入了工作。

1980年秋,我调回到离别22年的省林业厅。4年后,资兴方面又向我射来暗箭,将我列入“三种人”范围予以清查。

所谓“三种人”者,指的是“文化大革命”中“造反起家的人”、“搞打砸枪的人”和“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我在“文革”中参加过“造反”却没有“起家”,没有一件“打砸枪”行为,这前两种人是无论如何不像的。唯有第三种人,是以“思想”定罪的,对“帮派”也未作出公开界定,是可以作多种解释的。这就给那些久在资兴掌握相关大小不同权力的部门和个人以可乘之隙,翻“文革”中的老案,继承“文革”整人的衣钵。材料自然是现成的,公安局、审干办有我的一大堆,还有一些参与派仗的人都是制造“证据”的“活口”。虽然普通民众看不到中央文件,但主持清查“三种人”工作的资兴部门负责人手里是有中央文件的。拿中共中央“中发[1984]17号”文件规定应定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应加以区别”、“不作为问题提出”的人加以对照,只要不带偏见,是不应该搞到我头上的。当他们把我的材料报到地委时,曾在资兴担任过领导工作的一位副部长来省里时特意跑来告诉我:“我看了资兴报你的材料,你够不上,但要有思想准备。”这位副部长是掌握了中央文件精神的。然而资兴有批人随心所欲地拿中央文件为已所用,不惜再一次伤害我。

县城小街

上图:县城小街

1984年9月14日,资兴水电局人事干部陈某通过厅人事处找我,声称:“受县委委派”问我“文革中参加了哪些群众组织”、“搞了些什么活动”、“有哪些问题”。我回答他:“这三个问题用不着我回答,你回去请县委问公安局、组织部就是。有其他具体问题请提出来。”见我如是说,他没有另提我的具体问题。

不久,分管组织人事的副厅长洪松涛问我:“听说你在资兴‘文革’中有些问题,是什么情况?”显然是资兴清查三种人上报有关我的材料转到了本厅。我回答:“请你详细了解资兴‘文革’的全过程以后,我再回答你。”

果然,厅派出了两名科级干部先后几次赴资兴调查,前后经历数月之久。他俩赴资兴前由我用三个半天详谈了我经历的资兴“文革”全过程以及我的全部活动和遭遇。谈完后,我为自己申明了几点:同县城以外任何群众组织或特定的个人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没有任何打人、骂人和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或侮辱的行为;写的全部大字报的基本观点、论述没有违背当时的中央文件、两报一刊和湖南日报社论的基调,没有使用过本人蓄意捏造、诬陷的材料;没有损坏过任何公共财物,也没有谋取过任何私利。他俩事后告诉我:资兴不少的人对你能实事求是,有的人却阴险奸巧,捏造、夸大。

事情终于着落。1986年6月20日,洪松涛副厅长和分管厅办工作的吴获鸣副厅长找我谈话,宣布我“在资兴‘文革’中的情况已经查明,属一般性问题,没有见面材料,今后放心大胆工作。”并且说,已同省人事厅孔昭洵副厅长(原资兴县委书记)交换了意见,取得一致看法。洪还说:“资兴还这样搞你,是‘文化大革命’流毒没有肃清的表现。”从此,笼罩在我头上的阴云被阳光驱散。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管正和

 

目录

自序

 

第一部:黑暗中的呻吟

前言

1、乡土情仇

2、烧毁仇货,惩治奸商

3、严惩警察帮凶

4、忆同济趣事,寄戎城哀思

5、追求

6、泣慈母早逝,步世道艰辛

7、追求理想,走向新生

8、我说了算 错杀也活该

9、柳暗花明 苦尽甘来

10、为人民服务

11、统购统销中的忧思

12、性格决定前途

13、早划定的右派

 

第二部:右派风云录前言--反右五十周年纪念

一、粪的风波

二、铁帽如山--我是怎样当的右派

三、断头山的噩梦

四、难忘的1960年

五、人间地狱青龙嘴

六、玉垒浮云变古今

七、视死如归--记杨应森英勇就义

八、玉碎--记江新之死

九、压在大石下的冤魂--沉痛悼念亡友戴大贵

十、红鼻子外传--从雇农到资产阶级右派

十一、特殊劳教右派张僕

十二、道是无情却有情--记自願申请当右派的张俊生

十三、浴血鸳鸯--右派康纪锐的爱情悲剧

十四、改正右派王季洪疯死之迷

十五、神州无路,魂归何处

十六、沉默的斗士--記右派陈其琛之死

十七、红白劫--“郑,张右派集团”之迷

十八、张仁凯的冤狱

十九、恩怨情仇话当年--记右派份子李源富的悲惨人生

二十、匹夫无罪 怀壁其罪--右派李泽延的名画传奇

二十一、冤海孽缘--记诗人王志杰的婚姻悲剧

二十二、阳谋下的荒唐--记乞丐右派张連怀之死

二十三、百折不挠

二十四、梦到醒时魂已消

二十五、一句硬梆梆 冤死张忠福

二十六、刘玉香一言遭惨死

二十七、迟来的忏悔--右派述怀

 

第三部:一个坚强的女人

一、《糞的風波》惹禍端

二、打入死亡族群

三、煉不出鋼鐵的土高爐

四、難忘的三八婦女節

五、一九六零年

六、我要活

七、勞教無期

八、欲死不能活也難

九、我有爸爸

十、洪水無情人有情

十一、血肉相連親姊妹

十二、討口子造反

十三、賣血生涯

十四、拼命鴨兒氹

十五、苦難的母親

十六、逼我上山下鄉

十七、右派兒女的災難

十八、毛主席走了

十九、母親含恨九泉

二十、患難姐妹的悲慘命運

二十一、振奮人心的消息

二十二、丈夫歸來

二十三、落實政策

二十四、我的願望

 

后记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汤烈辉

 

目录

前言

 

第一部分:步入陷阱

(一)春雾蒙蒙

(二)法海和尚

(三)两位同事

(四)从北京吹来的风

(五)大鸣大放,言者无罪

(六)翻脸了

(七)栽脏

(八)定性

 

第二部分:荒唐岁月

(一)芦家峪劳动教养

(二)共产主义来了

(三)大炼钢铁

(四)一个不幸的生命的诞生

(五)彭月娥“放火”了

(六)席连生的馒头

(七)芦家峪的父老乡亲

(八)那群姐妹们

(九)写丘牌争上游

(十)到张家滩砖厂

(十一)大礼拜回城

(十二)不要“狗咬狗”

(十三)死神在召唤

 

第三部分:狱中生活

(一)残冬

(二)悲惨的春节

(三)学艺

(四)一件帆布夹克

(五)京剧《钢铁元帅升帐》

(六)芥榔菜的滋味

(七)李冬生哭了

(八)有狼嚎叫的地方

(九)悲惨的饿殍

(十)又与她相遇了

(十一)女儿小波的死

(十二)“恶梦醒时破壳飞

(十三)破巢的秋燕

(十四)家属接见

(十五)初到改进机械厂

(十六)被扭曲的灵魂

(十七)两位前辈同乡

(十八)我的两位老师

(十九)陈靖辉来信

(二十)任柬之的死

(二十一)到石膏矿集训

(二十二)旧巢难归

(二十三)毁了巢的归燕

(二十四)到彭月娥家

 

第四部分:遣送返乡

(一)近乡情更怯

(二)亲情泪

(三)我的父亲

(四)斋婆婆

(五)今晚的月色亮

(六)破镜重圆

(七)“忆苦思甜”

(八)“梅花从天上长下来”

(九)风起云涌

(十)“反击右倾翻案风”

(十一)胡先庸的惨死

(十二)在修堤工地上

(十三)一枚五分烂硬币

(十四)溃垸前后

(十五)靖辉“光荣”下放

(十六)借米

(十七)在建闸工地上

(十八)我的小屋

(十九 爆炸性新闻

(二十)返城

 

附件材料:

附录一:中共津市镇委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办公室《关于重新录用汤烈辉工作的批复

附件二:中共津市镇委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办公室《关于汤烈辉同志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审批决定》

附件三:澧县津市人民法庭刑事判决书

附件四:关于改正汤烈辉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审批决定(复查)

附件五:中共津市市委统战部《关于改正汤烈辉同志原划右派问题的通知》

 

后记

后续编--改正以后 蜗牛爬过的痕迹

后语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马吉卫

 

目录

作者小传 前言

 

第一章 红心向党,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

第一节 投身吉林“三大化”建设

第二节 青春的记忆

第三节 “知识分子的春天”

第四节 我与苏联专家的交往

 

第二章 反右运动

第一节 我经历的反右状况

第二节 我被打成“右派”的始末

第三节 电石厂“右派”的状况

第四节 惩罚“右派”的法典

 

第三章 劳动改造开始

第一节 在电石厂装卸队劳动改造

第二节 中共党员中的“右派”

第三节 后来增补的“右派”

第四节 十年大庆首次给“右派”摘帽

 

第四章 在“运输排”集中改造

第一节 “运输排”的组织机构

第二节 “改造日记”

第三节 “反坏右”小组长

第四节 1959年第二次摘帽大会

第五节 1959年第三次摘帽大会

第六节 大会战

第七节 装盐小组

第八节“杨刘集团”

第九节 丢表事件

第十节 当建筑工人

第十一节 1960年第一次摘帽大会第

十二节“运输排”由老工人任班长.

第十三节 1960年第二次摘帽大会第

十四节 到染料厂装卸队班组里接受监督劳动

第十五节 戴着帽子归队的人们

第十六节 1961年第一次摘帽大会

第十七节 1961年第二次摘帽大会 

 

第五章 “运输排”解体,政治学习班成立

 

第六章 摘帽归队在生产车间当工人 

第一节 在小电石车间当倒班化工

第二节 电石厂职工学校

第三节 参加援助阿尔巴尼亚工作

第四节 在电解车间当运盐工

第五节 在醋酸车间当化工

第六节 “四清运动”所闻

 

第七章 在“文化大革命”中洗礼

第一节“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

第二节 “右派”加“特嫌”双加料的反动分子

第三节 被谴送去农村

第四节 返回工厂继续劳动

 

第八章 “右派”改正

第一节 改正之说探源

第二节 恢复原工作

第三节 我患上“癌症”

第四节 被聘为政协委员,加入九三学社

第五节老骥伏枥,回报国家

 

附件一 关于右派的相关文件

附件二 笔者家史

附件三 我的俄罗斯族妻子安娜

附件四 回忆我的俄罗斯老师玛丽娅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蔡方达

 

目录

第一章 铁蹄驱赶下的童年(一)(二)

第二章 山城里的混沌岁月(一)(二)

第三章 山那边有好地方(一)(二)

第四章 迎接解放(一)(二)

第五章 革命熔炉团校(一)(二)

第六章 走进农业殿堂(一)(二)(二)

第七章 在红色风暴冲击下(一)(二)(二)(四)

第八章 北大荒啊,真荒凉!(一)(二)(二)

第九章 裤播机与大办粮食(一)(二)

第十章 在虎林农垦分局

第十一章 反党毒草与牛棚囚徒(一)(二)

第十二章 浩劫余生 家破人亡(一)(二)

第十三章 漫漫平反路第(一)(二)

十四章 残破的科研梦(一)(二)

第十五章 重塑伊甸园(一)(二)

第十六章 科学院与随迁家属(一)(二)

第十七章 好心的大姐

第十八章 信马由缰遛黄昏(一)(二)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阮耀钟编著

 

目录

前言

第一章 不堪回首的下迁

1-1 蔡有智:迁校经历与评说

1-2 黄英达:关于中国科大的点滴回顾(节选)

1-3 李从珠:1969年去安徽选点

1-4 王锡鹏:有关科大外迁的一些情况

1-5 郭汉彬:有关中国科技大学下放、搬迁的问题

1-6 阮耀钟:刘西尧把科大一脚踢出科学院

1-7 阮耀钟:科学院的落难公子

1-8 阮耀钟:悲壮的校歌“永恒的东风”

1-9 阮耀钟:我坐闷罐车来合肥

1-10方励之:八公山下的再教育

1-11阮耀钟:科大为何下迁

1-12阮耀钟:反思科大下迁

第二章 悲惨的一打三反

2-1 阮耀钟:一到安徽的二起反革命事件

2-2 阮耀钟:分而整之,不停的斗争。

2-3 许子明:“一打三反”的 几个记忆片段(节选)

2-4 朱柏生:不堪回首的安徽

2-5 忻鼎亮:我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节选)

2-6 王裕群:“一打三反”亲历记

2-7 孙进和:回忆“一打三反” (节选)

2-8 梁伟清:《湖殇》——白湖蒙难四十四年祭

2-9 周景生:我亲历的科大人逆境相助

2-10谢文梁:贾树国自杀始末

2-11刘渝珍:从未愈合的创伤

第三章 科大迁回北京的呼声与努力

3-1 阮耀钟:刘达给周总理写信

3-2 王炽昌:我为刘达同志当了一次“信使”

3-3 许子明:科大回京只差一步

3-4 许子明:胡建恺 王宝城:一个欺上瞒下的文件

3-5 许子明、胡建恺、王宝城:看方毅对郭老的态度

3-6 许子明、胡建恺、王宝城:科大党委顺应潮流

3-7 许子明、胡建恺、王宝城:为“科大回迁北京”的努力

3-8 许子明:一次没有喊出“科大回京”的大会

第四章 艰苦的第二次创业

4-1 方励之:为化学楼烧砖的日子

4-2 程福臻:天体物理中心的历史回顾

4-3 朱 滨:回忆在科大的岁月

4-4 阮耀钟:咬着牙重建科大

4-5 阮耀钟:与极左思潮顶着干

4-6 阮耀钟:下迁后的第一项科研

4-7 阮耀钟:科大的春天终于来到

4-8 阮耀钟:科大有今天不能忘了邓小平

第五章 莫将“下迁”改“南迁”

5-1 郭光灿等:致包信和校长的信

5-2 党政办:关于学校迁址办学的有关问题回复

5-3 阮耀钟:与“倾城之恋”一文作者凌云市长商榷

5-4 阮耀钟:岂容“下迁”变“南迁”

5-5 阮耀钟:致党政办公室的第三封信

5-6 李 昌、严济慈:关于科技大学一些情况的汇报

5-7 阮耀钟:为何发倡议书

5-8 阮耀钟等:致科大校友倡议书

后记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杨云龙

 

目录

第一章

一、记忆清凉寺

二、消失的清凉寺

第二章

一、鬼子来了

二、上碑惨案

三、填表时,我恍惚认得那五个字——入党志愿书

第三章

一、考验赵老锡,拔掉大栅栏

二、“无人区”的艰苦斗争

三、我们是三十团的,不是游击队,同志们,开家伙吧

第四章

一、刚上手就捉了七个汉奸

二、木头都烂了,你还跟我要门板哩

三、一营二营不要开枪,捉活的

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汉奸”

五、你们吓唬了我们一场,我们也吓唬了你们一场,两扯平了

第五章

一、我又回到了六区,继续当我的治安协助员

二、把汉奸抬到猪圈里,填土垫圈

三、就是碰上十个二十个汉奸,有我一句话,他们动都不敢动

四、你要是让我当八路,我崩死几个继续当汉奸

五、我怕你们叫我回去,把我脑袋也砸了

六、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七、八路军抓我我就杀八路军

第六章

一、江真印象

二、我俩是新乐长寿合作社的,来看看配给的盐供给了八路军没有

三、哥哥——回来吃饭,换骡子套浇园了

四、扒敌人电线

五、情报工作

第七章

一、你杀一个我杀俩,你放一个我放俩

二、听说你们董磁沟村太厉害了,今天我们来会会你们

三、争取汉奸刘文

第八章

一、在贾南庄炮楼杀鬼子

二、参加郜河战斗(又名“上碑伏击战”)

三、解放行唐城

第九章

一、接收县城

二、老赵,赶紧的,又来清算我了

三、乡亲们别喊了,喊不喊的都得枪毙,省点力气吧

四、就你这枪,叫都叫不响,还打汉奸呢

五、打入敌人内部的假汉奸刘贵岺和左方

六、剐汉奸

第十章

一、印象《白毛女》

二、执行中央“五四指示”

三、“五四复查”

四、中央工委在上碑

第十一章

一、清风店大捷

二、解放石家庄

三、扩军与支前

四、荣军大闹区公所

五、国庆游行

第十二章

一、我们是公安局的,不是文教局的,今天来是逮捕你的

二、“镇反”的扩大化个案

三、在省财调团陪同杨主席下乡

四、亲历“三反五反”

第十三章

一、回到本行当医生

二、孩子们,我回来办社了,你们都入社了吗

三、上至天堂,下至地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四、北方万猪乡——安香乡

五、无所畏惧的大跃进:前面画一,后面加零

六、饥荒开始了……

第十四章

一、抗洪救灾

二、文化大革命

三、又回民政局

四、离休生活

附记:我的家庭

后记:把自己放在最低洼处

01/17/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汤庆成

 

目录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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