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八、欲死不能活也難

丈夫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我放下心來,更加努力的做好工作,管好孩子,咬緊牙關過活。不知怎麼的,我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那些整人害人的惡棍們,能讓我這樣“好好”地活下去嗎?不把我逼上絕路,他們是不會甘心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易心容股長通知我和兩個工人,從下月起被辭退了,發一個月工資。我們三人非常氣憤,質問易心容:“我們工作八年,無過無錯,憑什麼‘理由’辭退我們?”她說:“這是上面決定的,有意見找當官的去說,我只管執行。”一幅盛氣淩人的樣子。李玉昆悄悄對我說:“你們只有去找勞動局,哪有工作八年無故下人的道理?”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你不要我活,我就活給你看。我鼓起勇氣,夥同被辭退的倆位同志,把供銷社告到勞動局。

接待我們的李勇幹事,支持我們的要求,馬上通知供銷社恢復我們的工作,多發的一月工資不再退還。這樣的結果,引起易心容的不満,想不到一貫不敢說話的我,竟敢到政府去告她。

我第一次體會到只有鬥爭才能活下去是真理。

回去工作,更加努力,重活搶先做,該別人幹的我也幫着幹,贏得大家的好評。年終吋,倉庫評上先進單位,功勞當然歸於党和領導,我這個右派妻子,獎品也休想分到半點。這些事情被老紅軍安伯伯看在眼裡,深感不平,更加同情我的遭遇。他把自己分到的包子布悄悄的拿給我:“你拿去給孩子們做衣服吧。”說來可憐,那年頭一人一年只發四尺布票,我也沒錢買,把布票換糧票吃下肚子裏去了。孩子們穿的都是過去大人穿過的舊衣服改縫的,沒穿過一件新衣服。我買了藍色染料,把安伯伯送的包子布染好,連夜給兒女每人縫一身新衣。過年他們穿上,歡喜得直叫:“媽媽真好!媽媽真好。”我喜在臉上對他們說:“是安爺爺給你們的,你們要記住安爺爺啊!”孩子們又跳又叫:“安爺爺好!安爺爺好!”

過完大年上班,供銷社要成立伙食團,炊事員人選,成了大家的熱門話題。災荒年,炊事員吃飽不要錢,還要偷著拿點回家;雖然是苦差事,大家都羡慕啊。所以,要選個愛衛生、又勤快、為人正派、不偷不摸的人。經大家反復議論,一致同意我當炊事員。連左得出奇的藍世第主任也點頭認可。於是,我極積地籌辦起來。起灶買鍋,打掃廚房衛生,加班加點,忙得不亦樂乎。準備工作完畢,食堂開始做飯了。那天,我四點鐘起床,燒水做稀飯。八點鐘正要供飯時,蘭主任和易心容帶一個婦人來代替我的工作。藍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說:這是上級的決定,說右派勞教的家屬不能當炊亊員,還批評我沒有階級鬥爭觀點。要我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我強忍著被羞辱的痛苦,回到家中關上房門,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預感到將會有更大的災難降到我的頭上。難道她們非要把我逼上絕路嗎?天呀!為什麼當官的這樣狠,我何玉清求生這樣難?天無回答,地亦無語,可憐我找不到一個訴說委屈的人。就在這時,後母的妹妹肖世華派人來報信說,丈夫的父親在醫院病危,叫我去處理。說起我這個公公,真叫人又可恨又可忴。他聽信後母之言,把我和丈夫趕出家們,十多年沒來看過我和孩子們,對三個孫子連破布都沒施捨一張,逢年過節,他們一家殺雞過年,我們無米下鍋。我生三女兒時,他來家吃了一碗糖蛋,再也沒來過了。公公是個誠實的生意人,勤奮發家,不過問政治。因為他買了幾十畝田土,成了地主,整風時一言未發也當了右派份子。後母的妹妹肖世華,是個見利忘義之輩。她年將三十,嫁不出去,長時間在我家吃住,後經介紹人說合,與姓龔的結婚。因公公是工商業兼小地主,工商業的部份財產按政策保留下來。肖世華見有利可圖,把公公和她姐姐接到他家居住十多年,公公病了住醫院也沒對我說。公公病危,她就通知我去處理後事。公公是丈夫的親生父親,我不能不管呀。我只好把孩子托給徐祖英照看,趕到醫院看望公公,他已經是奄奄一息,一脈在懸了。醫院無能為力,叫抬回家處理後事。肖世華躲在一旁,不打照面。原來,她在轉移公公的遺物。公公死後,我和她堂兄弟肖代剛一起,借了架車,將公公遺體從醫院拉到她家停放。第二天,我找到父親工作的單位翠屏大廈經理廖成文,他叫出納給我三十元安葬費,把我叫到一旁說:“我們知道你拖起三個娃娃,生活相當困難。我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沒力量幫助你,才給你出這個主意。你公公生前曾做有一口好的棺木,可以賣到一佰多兩百元,我給你找個買主,把你公公火化算了,剩下的你和娃娃們還能過一陣子。”我立即回絕說:“公公生時受罪,死後淒涼,這口棺木是他生前自己省吃節用做的,連後母死他都捨不得用,就让這口棺木陪他上路吧。”我在肖世華那裏只得到一口鐵鍋,公公的其他財物,她早已搬空。我賣了鉄鍋,連同翠屏大廈發的三十元安葬費,請了四個力夫,搬到望城坡公共墓地安葬了。送葬的只有我這個媳婦站在墓前,我暗自祝願:“你兒子也是含冤他鄉,孫輩尚小,都不能為你送終,你要原諒他們,望你在天之靈保佑你兒子早脫苦海,重回人間;保佑你孫子們長大成人,不再受苦。”回城後,我在家中辦了一桌簡單水酒,加上徐祖英夫婦,坐了一席,算是代丈夫把他父親的喪事辦完。

回供銷社上班,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易心容以為她丈夫是主任,飛揚跋扈 ,一手遮天,我們找個炊事員都要她批准,簡直不講道理。有人說,何玉清又不是階級敵人,為什麽不能當炊事員。還有人說,新炊事員也姓易,是她柏溪老家的人,當然要照顧啊。還有人說,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聽了這些議論,我更感到恐懼,他們那裡知道,易心容的靠山不是她的丈夫,而是那個當了縣長的彭琳,可能還有更大的官。他們那些人對我决不會就此甘休的。

一九六三年六月一日。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兇日。易心容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宣佈說;“勞教右派分子的妻子不能在倉庫工作,明天你就不來上班了。我們已介紹你回街道辦事處安排你的生活出路。”我急憤的問她;“我工作十年,你下我也得有個說法吧?”她漫不經心地說;“經研究決定,多發一個月工資。”我知道和她再談下去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便到勞動局找李幹事陳訴。我還沒說完,他便打斷我的話說:“你的情況我們已經清楚了,但涉及到右派問題,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我明白了,他們早已謀劃好的,互相勾結在一起的,沒有迴旋餘地了。我孤苦無助,一片茫然,回到家中,倒在床上暗自流淚,今後的日子如何過下去啊。我們要有活路,全靠組織,否則寸步難行。現在我是個無組織的人了,必須儘快找到一個組織,才有個生存的地方。我的組織在哪里?在南城街道勞動生產服務隊。街道辦事處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茲介紹何玉清,系勞教右派分子妻子,來你隊安排勞動工作。”張隊長看到右派妻子四字,馬起臉說:“我們服務隊是給勞動人民辨的,要等安排完他們後,才能安排你們這種人,你回家等著吧。”我的心涼了。我一家四口,全憑我這雙手勞動糊口,停手就要停口,將如何生存下去,實在是難以言說的苦衷啊!這些人是沒有人心的,哀求不會有用,只會招來一陣訓斥、羞辱,何必自討苦吃呢。回到家中心煩意亂,一籌莫展時,收到丈夫來信,他已轉移到灌縣415信箱(一個流動勞改營)修紋川鐵路去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他的來信,滿紙淒涼,萬般思念,又勾起我的懷念,不覺淚水漣漣。他寫道:“玉清:我苦難的妻子,相別兩年,恍如隔世,雲山千里,兩心相連。日思夜想,夢裡常歡;覺醒之時,滿目淒涼。白日裡做牛馬般重活,黑夜裡聽幹部訓斥之聲。閉上眼,看見你和兒女們一張張愁苦的面孔。惶惶然,何以終天,如坐針氈,度日如年。若能見面,訴說我這滿腹的冤屈和思念。痛心的是,你做了我的妻子,沒給你帶來半點幸福,全都是無盡的苦難與辛酸。思之,我不負天,天之負我甚矣!冥冥之中天理何存?苦海無邊,哪來彼岸。但求來世,再結良緣。……”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向他傾吐,弄得精神恍忽,六神無主。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難以成眠。恍忽間,似睡非睡,似夢非夢,我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手裡提個布包,走進房門,把布包放在我的面前說;“他們那裡最近还要淹死人。”我正要問個詳細,她忽然不見了。待我清醒過來,越想越覺得可怕。老太婆好像說我丈夫已經淹死,把他的衣物給我送回來,又告訴我最近幾天還要淹死人。天啦!要真是這樣我還有什麽勇氣活下去啊!俗話說;夢生得死,夢死得生;是否可信,自無主張;提心吊胆,再也睡不著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下定決心,一定要去看過明白。把早飯弄給孩子們吃了,拜託隔壁徐祖英照顧他們,就怱忙坐火車趕往成都,顧不得吃飯,立即乘小火車到灌縣。小火車速度很慢,我焦急的心情煩躁不安,不斷發出埋怨之聲。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老大娘問我;“嫂子怕是有什麽急事吧?”我見她是老實的鄉下人,就告訴她去探望丈夫的實情。真湊巧,她也是到415信箱勞教隊去看她兒子的。她說:“可憐我三個兒子,倆個都和我老伴去年一起餓死了,三兒和我實在沒法活下去了,偷了隊上的糧食。我們還沒吃到口,他就被抓走,打得死去活來,送到415勞教隊修路來了。我這三兒非常老實,很孝順,已定了親。誰知遇到災荒年,為了活命,落到這種下場,我這孤老婆子今後可怎麽過啊?”說著,說著,她傷心的哭泣起來。我們是同病相憐,也跟着她淌眼淚,各自想自己痛心的往事。好久,她擦幹眼淚問我:“你丈夫是那個隊的?”我說:“信上寫的101隊,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大娘說:“我知道了,那是個右派隊,住在我兒子住地的河對岸,到了我會給你指路。聽說那個右派隊管得很嚴,不准與外人說話的。你丈夫究竟犯了他們那條呀?”我告訴她,我丈夫當右派的經過。她長長的嘆氣說;“這年頭總是壞人當道,好人遭秧。你放心,好人自有好報。”

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农妇、带着一个男孩、听了我们的对话、忽然也大声地哭了起来、问明原因、她的丈夫叫张连怀、也是101队的右派劳教、前几天得到政府通知、说被淹死了、才带着孩子奔二丧的啊。听说大嫂也是到101队的、就请带着我们娘儿吧。

下午兩點十分,到了灌縣車站,幸有大娘帶路。我們一起爬上玉壘關,大娘指著山下一片沙灘說:“那就是你们丈夫住的一零一隊,只有從二王廟的夫妻橋才能過去。”站在玉壘關往下看,岷江滾滾而下,在魚嘴形的大堤處分成兩條河,後來知道叫外江、內江。夫妻橋像條長虹將兩岸連接起來,右面是二王廟,前方便就是名聞千古的都江堰了。我们無心觀賞綠水青山,如畫風光,催大娘趕路。到二王廟街,大娘指點我们從橋上過去。下橋不遠處,有個滿臉病容的青年,披蓑衣,戴斗笠,一身爛朽朽的衣服,趕著幾只山羊走來。我向牧羊人打聽一零一隊。他問我找什麼人?我告訴他找管正和。他熱情地說;“我和老管是好朋友,嫂子放心,他活得很好。我帶你们到隊部去。”(後來,聽丈夫說,他叫李加建,還是我的老鄉,富順的人;是自貢有名的才子,聲援流沙河的《草木篇》被打成右派分子,聽說還被打成“石天河反革命集團”的成員。)101隊部是四間大草房,到办公室后、李管教先安排了张连怀妻儿后、叫我先休息,下班後安排住處。我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丈夫活得很好,放下心來。不久、丈夫下班了、見到我時,十分驚訝,問我為啥突然找到這裡來?我告訴他做夢的經過。他說:“你的夢看來還是靈驗的。十天前,下午收工時,嶽指導員規定我們每人要運回一根四米多長的條鋼,我們在離堆公園上班,有條近路:一條涉水飛沙堰;枯水天,可涉水而過,只要二十分鐘就到隊部;漲水天,非常危險。另一條路是爬玉壘關,繞道二王廟,過夫妻橋回隊部,那就要走兩個小時。大家勞累一天,當然想走近路早回隊休息。膽大的不怕淹到半腰的河水走飛沙堰;膽小的只能爬玉壘關了。我們班的張連懷約我跟他一起涉水走近路,我是最注意安全的,還是選擇爬山。我剛爬上玉壘關,聽到好多人在喊:有人被河水沖走了!兩岸的人,眼睜睜地看急流把人沖走,誰也不敢跳下河救人。一會兒傳來消息,沖走的正是約我涉水的張連懷,至今連屍首都沒撈著。如果我和他一起走水路,淹死的恐怕就有我了。”我聽了,暗暗地嚇出一身冷汗,也為死去的張連懷難過。我問丈夫,他的妻兒来了、能得到抚恤金吗、丈夫说:恐怕没望啊。

第二天早上,嶽指導員對我說:“你丈夫服從管教,認罪認錯,遵守隊規,我們叫他當學習斑長。他最大的毛病是從不反映其他人的問題,勞動表現也不太好,怕累怕危險,不能起帶頭作用。你要好好的幫助他,叫靠近政府,努力勞動,改造思想,爭取早日摘帽解教,與家人團聚。今天,我特別放他的假,讓他陪你到城裡走走,這裡的名勝古跡也多。你們好好談談吧。”

岳政府(嶽指導講話,張口就是“我代表政府”,右派分子就叫他嶽政府)大發慈悲,在一零一隊成了爆炸性新聞,馬上傳播到全隊右派勞教人員的耳中。這可是嶽政府破天荒第一次“關懷”右派的怪事。有人說:“這恐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懷好心吧。”也有人說:“因為張連懷剛淹死了,他們這樣作,是減輕大家對政府的不滿情緒。”不管怎麽說,總還是叫右派分子像個人樣正正派派的走在大街小巷。丈夫的好友們,送來錢和糧票,顧正龍還把新呢子衣服借給他。大家說,你和嫂子這次進城一定要耍個痛快,不要怕多花錢,一定要照個像留作紀念,我們大家都支援你。這些出自肺腑之言的活,他們的友愛之情,深深地感動了我。

我們非常興奮,忘掉煩惱,遊公園、看電影、進舘子、照相、給孩子們買糖果,還給右派弟兄們買了不少糕點。一天的相聚,對我來說是強顏歡笑。關於我失去工作的事,幾次欲言又止,怕破懷了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日之歡。等到晚上,來訪的朋友們離去後,我才告訴他:“我已被辭退了,沒有活路,理由是右派家屬。所以,我得回去找活幹。”丈夫滿面愁容,想不出一句安慰我的話來。低頭出門去了。過了好一會回來,給了我三十元,說這都是好友們的無私支援。他們說你是個有骨氣的女人,理应受到大家的尊敬。這更使我感受到患難中珍貴的友情,就是這種友情伴隨我堅強的走向殘酷的未來。

第二天,我告別丈夫和他的難友們,在悲慘的世界中找尋生存下去的活路。

眼看年關將近,家家戶戶用盡心機籌畫除夕團年飯。我愁上眉頭,痛在心頭,盤算積蓄,買回供應的鹽、米、油、糖都不夠,那有錢去買高價魚肉。正愁眉不展之際,大孩子平兒看出我的心思,他搖著我的雙手說:“我知道媽媽在為過年發愁,我有為媽媽解愁的辦法。”我奇怪地問他:“你個小孩子,有什麽辦法?”他說:“我真有辦法,不信馬上帶你去看。”他牽著我的手,向他住的樓上走去,在床背後,一隻大紙裡公然有只母雞,正咯咯的啄食菜葉。我大吃一驚,這孩子怎麽敢去偷人家的雞啊!我火了:“我平時教育你們人窮志不窮,撿到的東西要還給人家,不允許拿人家一針一線。不聽話,決不饒恕。”順手撿起木棒,要拷打他。平兒拉著我手上的木棒說:“媽媽別打,你聽我說,今年六月十五那天,你下班回來,我告訴你,爸爸的好友韓伯伯送了五斤糧票,還給我拿了耍物來。你收了糧票,沒問我什麽耍物,你還記得嗎?那耍物就是只小雞,我將他養起來,到河邊找蟲子,青草,去市場撿菜葉,口中留點飯,幾個月把它養成這個樣子,我們團年就能吃上雞肉了。”我抱住孩子感動的說:“媽錯怪你了,平時太忙,沒時間關心你們,是媽媽不好。”平兒仰頭望著我說:“媽媽好,你養育我們三姊妹太辛苦了。過了年,我一定要去勞動找錢來幫媽媽養活妹妹。”我說:“好孩子,等媽找到工作,一定還叫你進學校唸書,有學問才有出頭之日啊!”

當年團年有雞肉吃,比現在吃山珍海味還高級,一家人的心裡無比的快樂。上院黃家,正愁買不到母雞過年,四處奔走,出十元一斤的高價也求之不得。聽說我要殺雞過年,托徐祖英來說:“她的新女婿要上門拜年,願意出十一元一斤的高價來買。”我告訴她:“這事我作不了主,雞是平兒千辛萬苦養大的,孩子們都盼著能在年三十晚喝上一口香噴噴的雞湯呢,我能忍心讓他們失望嗎?”徐祖英背著我去找平兒說了我的意思,還給平兒說:“你媽媽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工作,你們一家四口過了年還得吃飯,一隻雞能賣三十幾元,夠你們一月的生活了。以後找了錢再吃雞,有吃天天過年,你說是嗎?”平兒是最痛愛媽媽的有孝之子,平時看見媽媽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樣子,心裡很難過,覺得徐孃說得有道理。於是,求我說:“媽媽,我們過年不吃雞,吃點豬肉好嗎?”我知道是徐祖英已經把他說服了,她也是為我著想,出自一片好心,懂事的孩子卻是痛愛媽媽的孝心,兩顆心都沒法辜負,我還有什麽說的呢。秤了雞,三斤五兩,黃老太婆付了四十元,一再叮嚀不要補錢了,還連說了幾個承讓。這些情景,都被對門的朱二伯娘看在眼裡,她拉著我的手說:“我們窮人只要有吃就是過年,不講好壞。我告訴你,一斤肉票能買五斤毛肚,每斤只要八分錢,你買上十斤過個年,又便宜又好吃,保你孩子們喜歡。”那時,牛毛肚人們認為髒,都不吃,我按她所說,買了十斤毛肚,用石灰浸泡,再拿到金沙江邊洗得乾乾淨淨,做了個土火鍋,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得熱熱鬧鬧。我們關上房門,自得其樂,誰也不願走到上院,怕那誘人的雞湯味引發自己的傷心,可憐我那平兒數月辛勞,一片苦心,連雞湯都沒喝上一口,難道他真的不想吃雞肉嗎?他說:“我能為媽媽分憂解愁,十分高興。”

 

九、我有爸爸

過了大年,我必須儘快找到活路,否則全家四口就要餓飯。那個年代,所謂組織就是個各機構連結起來的無限大的網,把全國網在一起。網內分九等二十八級,我是最低級,就是這最低級也必須要鑽進網--組織,否則就沒有活路。我在街道辦事處管理的勞動服務隊當臨時工,就是我唯一的組織關係了。我找王隊長要活路,她蔑視地說:“等勞動人民有了活路,才有你們右派家屬的活路,你就等著吧。”為了依靠組織解決活路,我每天按時坐在服務隊辦公室門外,不言不語的候著,主動為他們打掃衛生、到開水。王隊長心軟了,她終於問我;“翻街的活路你去不去做?”我說:“不管什麼活路,只要能掙錢吃飯我就做。”他說:“這可是又髒又累的活路,派你去可不准打退堂鼓。”我認真的說:“請隊長放心,為了活路,為了孩子們有口飯吃,再髒再累的活路我都能幹下去。”

翻街的活,誰也不願幹。挖下水道,清除污泥穢水,沒有勞保用品,站在淹到大腿的污泥臭水中鏟汚泥。最初幾天,我被那鑽心透肺的臭氣熏得嘔吐不止,飯也吃不下去,不想幹了。當我想到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必須堅持下來。我強制自己,聞的是臭,想的是香。下班後,到金沙江邊徹底清洗滿身的汙坭,回到家裏,還要洗澡換衣,然後才給孩子們做飯。但是,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時,不懂事的二女兒總是說:“媽媽好臭啊!”我們只有一張破棉被,四口人睡在一張床上,三女兒還小,不知香臭。大兒子明明知道,從不言語,他懂事,知道媽媽的苦衷。他對二妹說:“媽媽不去做又髒又臭的活路,那能換回這香噴噴的米飯呢!你再不要說媽臭了。”二女兒低頭說:“媽媽不臭,媽媽香。”我暗暗地流淚,仔細一想,當今時代臭和香不早也顛倒了嗎,我丈夫寫的《糞的風波》,老百姓說是香的,當官的說臭,把我們一家整得妻離子散,這個世道不公啊!

我在供銷社做工每天六毛錢,現在每天能掙到九毛二分錢,免強夠全家生活了。在這裏做臨時工的人,都是和地,冨,反,壞,右分子粘邊的,誰也不歧視誰,有說有笑,算是“臭味相投”了。我不僅習慣了這種活路,還表現得認真負責。我們原來的班長是市政管理機關派的工人,提升為大班長,沒有工人階級願意來當這個班長。服務隊叫我們自己選班長,大家選了我。她們說:“何姊工作認真負責,能幫助別人,吃苦耐勞,一定能當好我們的班長。”王隊長也表示同意,還向每人發雙膠統靴,表示對我工作的支持。從此,我們成了服務隊唯一的五類份子家屬自治班。翻街的工作越來越緊張,要是晴天,都要加班加點。我只好多作些米飯,叫大孩子用開水泡了給妹妹們吃,用我拌好的生菜下飯。遇到下大雨的日子,才有休息,才能給孩子們做熱菜飯吃。孩子們一見下大雨,歡天喜地的圍在我身旁,有說有笑。大兒子向我說:“學校裡有個張二娃,夥起幾個同學笑我沒有爸爸。出了校門,只有他一個,我就把他打翻在地,叫他今後不准亂說,還不准他對老師說。從此,他老實了。”我對兒子說:“你爸爸是好人,他在外地做工,會回來看你們的。”

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勞動節,工人們放假一天,開會慶祝去了,我們這個班沒資格享此殊榮,繼續勞動,不准休息。我剛舉起鋤頭挖土,肚子翻江倒海的痛起來,坐在地上,捧著肚子,媽吔!娘吔的叫喊。工友們急的把我抬回家放到床上。我從床上滾到床下,不斷叫痛,孩子們嚇得直哭,一個個抱著我叫:“媽媽你怎麽了。”幸好鄰居張師傅夫婦在家,他們給我吃止痛藥,又到郵局發急電叫丈夫回來。張師傅的妻子徐祖英忽然想到,一定是吃生菜過多,得了膽道蛔蟲,。她自己得過這種病,還是走馬街一個姓李的草藥醫生治好的。張師傅馬上跑到走馬街找李老師,約一個鐘頭,端回來一碗草藥,立即給我喝了。沒過多久我大便,從腹中排泄出大堆蛔蟲。李老師的藥真靈,硬是把蛔蟲從膽中打出來了。如果不是徐祖英夫婦,後果不堪設想。像我這種人,難道還能指望住進醫院去開刀嗎?那是癡心妄想。再說,我吃飯都成問題,也付不起的醫藥費啊。我對徐祖英夫婦謝了又謝,真誠地對她說:“你們夫婦是我的救命恩人,總有一天會報答你們的。”徐祖英說:“大家都是苦命人,窮幫窮,是應該的。”從此我們結成患難姊妹,相互關照二十多年。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丈夫怱怱的趕了回來,他驚呀地問我:“不是說病危速歸嗎,原來你好好的嘛。”我告訴他經過,他激動的說:“是該好好的感謝張師傅一家才對。”他買了些酒肉、糖果,請張師傅一家五人,加上我們五人,歡歡喜喜地坐在一起。丈夫舉起酒杯敬張師傅說:“古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憐,這次玉清大難不死,全仗你們夫婦救了他,救了我們全家的命,我含冤受難他鄉,不能報答你們萬一,若有昭雪之日,再說報答。”徐祖英說:“我是農村人,沒有活路,一家五口全靠老張那幾十元工資過日子,也是和你們一樣,窮對窮,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你放心吧,今後只要做得到的事,我們決不推辭。”他們夫婦的撲實、無私,樂於助人,叫我們感動。

第二天,大兒子上學,拉著我的手說:“爸爸送我去上學吧。”我問他,你不識路,還是怕大孩子欺侮你。他搖搖頭說:“都不是,我要讓張二娃看到我有爸爸,還比他做泥工的爸爸好哩。”我當然滿足他的要求。在校門口,正碰上張二娃,大兒子把張二娃拉到我丈夫面前驕傲地說:“這是我爸爸,知道嗎?”說完,他高興地跳著喊:“爸爸再見。”像雀兒歡跳般走進校門。

丈夫臨走前一天的晚上,兩個女皃像預感到爸爸又將離去,遲遲不想睡覺。喊著:“爸爸看我們做木頭人遊戲。”見爸爸不感興趣,三女皃說:“我會做菜呢,要做給爸爸吃。”她們叫道:“爸爸不要走,我們每天都做遊戲給你看。”候,她們的爸爸已經坐上了西去的火車,丟下我們母子四人相依為命。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