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昭国
北京西安门的童年印象
我出生在那条街东头的妇女产科医院里,很可能在那附近长大到49年底,我6岁的时候。说起“印象”,因为我那时很小,没有较准确一点的时间概念,姑且就这么讲吧。
西安门是皇城的西门,“天、地、东、西”是北京皇城的四个大门。天安门就不用说了,地安门背对着景山,正面对着鼓楼;东安门对着王府井;西安门正对着西四“丁字街”。
西安门单檐,高高的通脊两面是一律只有皇家才配使用的明黄色琉璃瓦,琉璃表面已经斑驳不堪,屋面形成不大的弧线,没有大西南古建的灵动的飞檐,但体现着皇家的庄重和气派。1949年时,屋面长满了荒草。所谓大门两扇,门洞成规矩的长方形,地面是由天然的青色而巨大的大理石铺就的,已经磨得很光滑。在门道里,能见到硕大的柱子,支撑着大屋顶的重量。
从西安门往东,到府右街北口称西安门内大街,往西到丁字街称西安门外大街;其南为“南皇城根”大街,其北是“北皇城根”大街,虽然叫“城根”,我可从没见过皇城的城墙。(后来在2000年后,才有幸在东皇城根遗址公园,见到了复原的皇城城墙)。其实在天安门两侧的长安街的北墙,就是皇城的南城墙。
本文侧重于叙述1949年前后的街面店铺的面目。
西安门内大街,就是从门往东到府右街北口的一段。
路南紧挨着“门”的第一家商户,门面之前竖立着两根巨大的“望柱”,上方三分之一处举着大招牌《正大號》,是粮油批发的大商家,五开间的门脸东面是可以赶着大车进商品的大门道。门面进门很宽敞,摆着粮食垛,油料桶,酱缸、芝麻酱缸、酱油缸,醋缸,咸菜缸。咸菜品种不少:用较大的青花瓷坛子盛着:有亮酱色的芥菜丝,深酱色的熟疙瘩,酱黄瓜,有八宝菜(包括布满齿轮轮廓线的酱萝卜片、脆脆的葫芦环儿、大花生米、酱黄瓜条、酱藕片……),等等。它也卖盐,是大粒儿的海盐。这一家是这条街最大的商户。
第二家姓张,我说不准是做什么的,解放初期是汽车修理户,常见有的旧卡车停在门口的便道上,后面背着一人多高的,一尺多粗的木炭炉,每当启动的时候,都要有人拼命摇它下面的鼓风机,发出紧凑连续的声音。他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小名“小羊子”,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比我大一岁,可能属羊。再往后又经营过“模范牛奶”场,门面“一水”白色油漆,零售、发送牛奶,1955年因为奶的卫生指标不合格,被北京日报写文章点名批评。
第三家是个出售石料的,兼刻制墓碑等,是一个大院子,门口有缓缓的慢坡,为浅色青石的“细石阶”,可以把骡马大车赶进院子,是为进料的大车准备的。第四家是老字号“华泰山”,是零售石灰、青灰(那时间,在白石灰外面,须涂一层青灰,颜色与青砖无异)、麻刀(抹墙时必须掺和在白灰、青灰中的辅料,防止开裂),听说,是山西人,姓周。周家有三个儿子,老二年龄与我相仿。他说话,好似鼻子不通似地,他家是山西人,说“孙子”的发音是“song-zi”跟法国人口音相仿,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
第五家葉家洗衣店,一对夫妻以手工洗衣为生,一间门脸,纵深三间,有三个儿子:叶鸿声、叶鸿魁(西四百货商场大堂经理)和小三。第六家赵家洗衣店,也是手工洗衣,一间门脸,走进去,宽一间,长两间的院子,竖着几根两房多高的杆子,是晾长大加工物件的。最后打横的两间南房是全家的住房。在第七家姓洪(满族),加工出售民用家伙什:火钳,火钩,铁火柱子,水汆子(插进炉膛迅速烧水的用具,读cuan-),修理洋铁壶,膛炉子,打烟筒,就是现在所说的“钣金工”的活儿都干。大婶儿山东人,两个儿子。第八家棺材铺,男主人姓闗(关),有浓重的山西口音,瘦瘦的脸型显得长长的,细小的牙齿有一层棕黄色,可能故乡是从高氟区的吧。大儿子,与我年龄相仿,据说,在44路公交开车。一间门脸,表面涂过清漆的大小棺材,靠东墙摆着,大的在下面,在外面;稍小的摞在上面,放在里面。听说, 最好的棺材的规格是“四五六”的,即盖头六寸,幇厚五寸,底四寸,当然是从它的前面度量。质量好的,是柏木的;较次的是白松的。1948年初,来到这个世界才十来天的小妹妹,就因患“抽风”(产后风)死去了。在这里定了一个三尺左右的木匣子,那她装在里面,请人扛走了。棺材铺后面多深不清楚,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可能有忌讳心理在作怪吧。
第九家是我的同学家,两间青砖门面,上面有半人高的“装饰”墙,它外面中间的部分,“沉”铺着六块青砖,阴刻丰满的欧体字《香儒轩牛奶铺》,砖沟里填着庄重的枣红色漆。在左右的小店字号中,显出不同一般的文静与雅致。张大妈是这间铺子的“掌柜的”,大概五十多岁吧。她一儿一女,儿子在西四北大街路东开小店--也是牛奶铺。女儿与她一起生活--给她做帮工,她可是挤牛奶好手。拿把小板凳坐在奶牛旁边,先用湿抹布擦牛那硕大的乳房,然后,左右手交替着拉动牛的乳头,一股一股洁白的奶汁喷向夹在她两腿间的铁皮桶,发出有节奏的撞击铁桶的喷洒声。牛一天挤一次奶,每次大约出半小桶吧。挤奶的地方只是牛圈靠北面那片铺水泥的地面,东西长三间,上面有瓦楞铁的遮雨棚。南边其余的地方用黄土垫地,是“奶牛们”活动、休息的场地。鲜奶装瓶前,还要用“表”量一量“度数”,小于某个数值的被判为不合格,(所谓“表”其实是个浮力计,有刻度的玻璃管制成,下端有个盛铁沙的头)放进牛奶桶里,它直立地浮在上面,液面的刻度就是这桶牛奶的浓度。有的时候,牛奶太多了,一时卖不完,冰箱又盛不下,就只好做成“奶豆腐”。那成色比南豆腐更细软,那味道,那乳香、那口感就别提了,比起我老年时吃到的“日本豆腐”更胜一筹。
她是我同学的母亲,皮肤白皙,慈眉善目的样子,虽然比我母亲还大两岁,按父辈们的称呼,我只能称呼她大姐。后院里有个篮球场大小的养牛场,乍一靠近,刺鼻的牛粪味儿直冲脑门子。那里养着13头牛,全是黑白花的“奶牛”,12头母牛,一头公牛,据说,是特别能产奶的“荷兰奶牛”。天热的时候,每天从郊外有人送鲜草,一天两车。没有青草的日子,牛们就只有吃干草了,在过道的尽头,右手边的三间东屋是专门盛干草的。每隔一个礼拜清除一次牛粪,请人送出城外。牛生牛是不允许外人看的,如果小牛是母的,留下来养着,等它长大了产奶;如果是公的,立即杀掉吃牛肉,我即有幸吃过几口,嫩嫩的,放进嘴里,轻轻一抿就化了,还有一股奶香气呢。
进大门靠西侧的是过道,靠里靠西墙,建有大冰柜,紫红色的马牙石边角,长一间屋子,宽半间。在每年夏天,都有“北海”冰窖的人来送冰,一条一条的,送来,就用冰汆子打碎,倒近冰柜里,那些成桶的牛奶就树立在这碎冰之中。我在很热的时候,特别愿意坐在那过道里,坐一会儿,享受一下凉爽的感觉。也常常愿意幇把手,在他们灌满牛奶瓶子时,封上纸,并套上橡皮筋。这最后一道工序做完后,由送奶工人,装进自行车车把两侧的一个个布兜里,骑车送走。
我的同学的姐姐,身体很虚弱,整天在床铺上待着,不下地。她大名张淑清,在对面西什库里头的三十九中学读书。她皮肤白里透着红,两颊像涂了胭脂,下巴微向前翘,处处透着青春女子的美丽。说话细声细气的,她向我诉说,他们班的男生特“坏”,常给女生们写条儿:54188;1457、(就是一组数字)……等等。1956年的春天,她走了,还未成年的她,无声无息地走了。(人们猜想:是先天性心脏病。多年以后,当我读《穆斯林葬礼》时,才知晓,她们患得是先天性瓣膜关闭不全,大都活不到成年,除非修补“漏洞”,但是当年医学还达不到这个水平。)
紧挨着的东邻是一间煤铺,两间门面,从右向左是阴刻的《信德成老煤栈》六个金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常在门口喊着:“信德成,老没钱”的儿歌,四十多岁黑不溜秋的胡子拉嚓的主人有时在门道里吼几声。掌柜的姓张,山东人,也许是张大妈“亲戚”?说不定。要不,那门面怎么会如此相似?西面一间是门道,经常是进煤、进黄土的通道。东面一间是卧室,靠南面半间是通炕,光板土炕上只铺一领高粱杆皮蓆子。煤,是产自京西门头沟,从阜成门外煤场进的,卸在大院子里,先过遍筛子,把块状的煤炭分级筛选出来。最后筛剩下的是煤末子了,为增加它们的粘性,需要加黄土。把一车煤末子摊开成个直径约三米多大的“盘子”,加黄土,加水,荫一会儿,和成泥煤,摊开,抹平,约寸把厚。再用专门的煤“垛子”,切成小方块。小心地盛在“摇煤球的大箩”里,大箩中间地下放一个一尺有余的花盆,工人半蹲在地上,两手张开,把住大箩的边缘,用力沿着花盆的外圆作圆周运动。切成小块儿的煤泥,在大箩里滚动,逐渐地“滚”圆了棱角,几分钟之后,变成了近乎球状,轻轻地摊在平地上,等它晾干、晒干。因为整天跟煤打交道,从煤场工人到掌柜的,无一不也是黑黑的,手脸布满了黑灰,他们的衣服鞋都是穿黑布的,蹭点煤灰也看不出来。
第十一家是间名曰“大中”的成衣铺,直筒三间,前店后卧室。店堂只有一间,左手边一个大案子,是划线、裁剪、熨烫用的,男主人姓王,负责接活、裁剪、熨烫、脚踏缝纫机干活,女主人操持家务,有一儿(领养)一女(比我小两岁)。
第十二家是个住户,男主人个子不高,可能姓曹。曹家用他的东面临街一间门脸经营个小酒铺,不大的店堂,就放着两张小桌,几条木凳。台子上摆着个大酒坛子,坛口被白布包着的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下酒的“菜”也特简单:煮蚕豆、干炒花生米,油炸开花蚕豆,肉皮冻(有猪肉皮、黄豆、胡萝卜丁)。那些干力气活的男人们,常到这儿来,歇口气,喝口酒。你别看喝酒的不少,喝过了,借酒撒酒疯的少见。
第十三家是剃头铺,坐堂的是很年轻的一对姓李的夫妇。
2005年4月,西安门南侧贴出了拆迁公告:北起西安门大街,南至土地庙胡同,东自惜薪胡同,西到西皇城根大街,属于此次拆迁范围。这片不大的面积里,含西岔胡同、双吉寺、土地庙,历来是小市民阶层的居住区。只有一户大的院子,建有两层的砖木结构的小楼,再有就是1968年突击盖的二层“简易楼”了,从墙体到房顶都是“泡沫砖”的;当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的第二天,房管部门立即派人了解“68”号简易楼的状况。因为楼体出奇地轻,加上总高又较低,连较大的裂缝都没有,这里聚居着原来的大部分住户,大约有一二十多户吧。包括西头第二户到这段的倒数第二户。而且,这是西安门大街拆迁的第一个成片的区域。
拆掉了,就永远别想恢复了,地名和它的痕迹就永远地被抹掉了。趁着我们这一代,还有些记忆的时候,用文字记录下来,也许某个时候有用呢?出于这极为简单的理由,我打算用个把月的功夫,把我知道的信息分几次记下来。
传说,李自成攻入北京,就是从西安门进的皇城,门的黄琉璃瓦上还插着一支弓箭,直到1951年冬,“门”被烧毁前还留在那里。
大街的东头是短短的“文津街”,因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曾移建在那里,到后来,就在那儿建了“首都图书馆”,北海公园和中南海、国务院,也在文津街上。五十年代初中科院院部,就在首都图书馆的西北角的四层红砖大楼里,它正面爬满了“爬山虎”,五十年代中后期它迁走了。
府右街只有南头的一半,紧靠着南海的西墙,皇城墙从灵境胡同就向西拐了,直到皇城根南头。府右街是1956年才取直扩宽的。
靠府右街北口路西是座大庙--大光明殿,据姚雪垠在小说《李自成》中的描写,那可是皇家寺庙,统治者拜佛求签的处所,据说遭一场雷击起火被烧毁了,只留下地基和西边的胡同的名字--光明殿(后改名光明胡同),那个院子成了府右街小学。大街东头的“养蜂夹道”还在,只是我那出生的医院,几经改名,多年以后,叫人民解放军305医院。它的旁边是XXXX俱乐部--传说,XX就在这里打过桥牌。往西的“西酒醋局”,六十年代拆迁,建立起了六层大楼--“妇女儿童医院”。再往西,是40年代建的“北大医院”住院部。西边,是“此巷不通行”俗称“死胡同”--“真如镜”胡同。胡同不大,里面有两处很是模样的四合院,尤其是3号院,三间北屋“前出廊,后出厦”的,东西建耳房,东西厢房三间,中间是青方砖漫地的规整院子。这样的院子是有身份、有实力的阔佬们的大宅。“文革”期间,房产“交公”。在69年,同学的家,由街道分在此北屋东头的一大间屋子里。
我有幸在1962年,曾经住在北顺城街二条的与其相仿的院子里,它坐落在鲁迅博物馆的东侧不远。我们俩就住在东耳房里,那间房子里有一个小门可通正房的老房东奶奶的卧室。
“惜薪司”北口
惜薪胡同以前称“惜薪司”,大约是封建时代,皇家专门放取暖柴、炭的场所;你可以发现周围有“酒醋局”、“图样山”、“西什库”等地名,这都是专为皇家服务的机构所在。
惜薪胡同口,小有“名气”,闹“义和团”的时候,他们曾在这里架起大炮,对着北堂轰击。我出生不久,家在12号租住过两间南房。北口的右侧第一间是卖猪肉的“肉杠”,架子上挂着几扇猪肉,油叽叽的肉案上,摆着板油、猪腰子等。左侧是一间洗染店,只接毛呢绸缎一类的活路。口内第二间是豆腐坊,迈上两级窄窄的台阶,就是主要工作间了。一头蒙着眼睛的毛驴,沿着反时针的方向慢吞吞地拉着一盘石磨,上层弥漫着水蒸气,地面湿漉漉的,全是水,人们都套着胶鞋。那时,豆腐是由小贩们挑着担,沿街叫卖的。第三间是山东馒头铺,房间不大,大案板几乎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两米多长,比大人胳膊都粗的擀面杖,靠里头的一头,限制在铁环里,这一头,宽出案板,我从门口经过时,时常看见工人一条大腿跨在擀面杖上,靠他们的体重在压(揉)面,屋子的一角,有台手摇的压面机器。靠门口的玻璃罩子里,除了有几种普通馒头外,就是上面点着彤红的大红点的馒头,装饰的很规整的“长寿面”了,最上面摆放一个样子乖巧的“寿桃”。第四间是理发店,剃头,刮脸的多,留平头、分头的少,父亲留平头,常在这里理发。第五间是外号叫“红巴尔”的早点铺,门楣上有阿拉伯文的“回回”标志,家长嘱咐孩子们:不能带猪肉、驴肉、狗肉进他们的店,人家忌讳。
口内左侧第一家是油盐店,对平民百姓卖副食品的:除油盐酱醋之外还有粉丝粉条粉皮,花椒大料,黄花木耳,肥皂碱面苏打,……。与西岔交汇处是坐南面北的小铺--母亲称“缝穷的”(没有字号),那里住着善良的老两口,老头个子不高,稀稀拉拉的几根白胡子,为人绱鞋、修补鞋,女主人为人家拆洗被褥、缝补衣服为生。有一次,弟弟发热,不吃不拉,不睁眼睛,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妇人说:犯了“羊毛疔”。母亲把她请进家来,让弟弟趴在床上,她用粗大的钢针,挑脊椎旁的皮肤,开始没有血,挑着挑着,就出现了“羊毛”样线状的东西。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那时弟弟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有“羊毛样”的东西?是如何治好的?
关于大字报的记忆
在史无前例的年代里,在黑白颠倒的日月中,曾经出现过多少违反常理的作法和口号,我没见统计数字,但你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就无不对“大字报”的声势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时,大会、小会集体背诵最多的“毛的语录”之中,就有“归根结底”“造反有理”的语录,被那铺天盖地的“造反有理”的口号震撼心灵。
1966年8月底的一天,同宿舍的告诉我:“你快去看看,外头有你一张大字报。”我的头翁的一声涨大了,急忙跑出去想看个究竟,当时我们班男生住在七号宿舍楼一层,大字报就贴在七号楼东头的外墙上,是用半张报纸写成的,距地面有三米来高,估计刚刚贴上去不久,贴大字报的浆糊还没有干。那张大字报的内容是:资本家出身的“我”,不应该领取助学金,强烈要求系里取消“我”的领取助学金资格,最后署名是“部分革命群众”。
在那个年代,那样的“非常时期”,干什么事都要冠以“革命”的名义,虽然那场“天翻地覆”的运动,既没有“文化”,也根本称不上“革命”。
在那场所谓的“大鸣、大放、大民主、大字报”的大疯狂时期,人们个个像打足了“公鸡血”一样,浑身有释放不完的精力,以为,真地可以彻底砸烂了“一个旧世界”了。
说到建设一个新世界,却不见任何一丁点儿影子,十年浩劫把中国国民经济推到了崩溃的边缘。那时候,群众任何的“指控”都不需要核实,“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么!
系里负责管理助学金的干部,在九月份停发了我的每月十五元的助学金,从而一下子使我的基本生活陷入困境,先是以十五元的价位到西四北大街的委托商店,卖掉了一块旧手表,暂时解决了一个月的饭费。再后就是家里一切可以卖掉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统统卖掉了。
同年9月,已经五十岁的母亲因家庭没有了经济收入,年过七十的继父是个木匠出身的小业主,早在几年前就干不动什么活儿了。当然,他的一间称作“新泉木器厂”的木器作坊,在1956年的大张旗鼓的“公私合营”运动--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被迫歇业了,全家从此断了经济来源。
我的二弟1964年初中毕业,同年十月,就进了中国科学院附属的科学仪器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进入第三年每月生活费增加到十九元,每当一发下钱来,他一定在当天晚上,从中关村骑一辆旧自行车赶回西安门的家中,从那仅有的一点生活费中挤出几元钱来,拼凑我的生活费。
有时东拼西凑也不够,母亲不得已到西四南大街大院子胡同的一家当保姆,那是一家只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的家庭,谈妥了每天做三顿饭,收拾一下屋子,每月三十元钱。据介绍人说她是大名人郭某的一位“近门”亲戚,好不容易找到这么点为家里挣口饭吃的事,一来解决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二来那位老人也解决了无人照料的问题。这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更没有伤及国家的和社会公共的利益。
在那个不讲理的疯狂时期,一切合法、合理的逻辑,都被舆论颠倒了过去。不几天,权威报刊发出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红卫兵铺天盖地的冲向大街小巷,造一切他们认为是剥削阶级的“反”,母亲被迫回了家。据母亲讲,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母亲正在帮老太太择菜,准备收拾午饭,七、八个带红箍(袖标)的中学生闯了进来,大声喊着老太太的名字,把她叫到院子里,大声呼喊着口号,大声喝斥她,指着她的脸骂她是“臭小姐”,勒令她从现在起,必须随时接受“红卫兵”的批判。然后,转过来,问母亲是她的什么人,什么出身?母亲如实回答,他们一听是“下中农”出身,态度马上缓和了好多,“你今后不用做饭、做家务了,从今天起,由她做给你吃。”然后转向了老太太,大声地问:“听明白了没有?”老太太害怕得很,一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停地点着头。
母亲一贯做人正直,哪能干不做事、白吃饭的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她只好悄悄地回家了,从而丢掉了那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二弟就回家讲了他们去中科院数学所“造反”的事:“那些人整天没事干,研究什么‘一加一’!”他那时,跟他们的小同事们一起,每人做了一个黄铜的皮带扣,有一斤来重呐。
在那个不讲道理的年头,人们一定会发现许多违背正常逻辑的事例:1971年9月发生了“林彪事件”,那时的工厂“军管会”大权独揽,我们厂的“军代表”是由北京派总参、总政、总后的干部组成,政治思想水平不能讲不够高,带队的“主任”还是相当于国家行政十四级的“高级干部”,据说,他还是1942年就参加新四军,当年就加入共产党的抗日干部,是现役正团级,受党的方针政策教育不可谓不深,他在参加机械加工车间“批林批孔”学习讨论会后,找一位大学毕业生个别谈话,严肃地指出:对林彪怎么能提“一分为二”呢?他似乎认为一贯讲“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学”,也要“因人而异”,看来他对“双重标准”作了最好的注解。
事后,这位大学生十分无奈地对我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呵!跟军管会主任讨论敏感的哲学问题,就像中美两国领导人的个人之间的谈话:各说各的话,各有各的“道理”。
1966年,在“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毛泽东就一针见血的批驳“彭、罗、陆、杨”提出的“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提法,大声疾呼:“无产阶级跟资产阶级能讲什么平等吗?”现在当我们都从“疯狂”中清醒出来,以充分说理的心态再来评判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他在跟他身边的共同打天下的战友们,“针锋相对”斗争的时候,那是毫不留情的,决心“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只要把他们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就再也不需要什么理论和逻辑了。
从二十年代这篇文章的发表,到共产党内确立他的主导地位,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1956年在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中央领导人在党的工作报告中宣布“大规模的疾风暴雨式阶级斗争已经结束”,工作重点要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气候里,1957年6月把“整风”一下演化成了“反右”,在全国上下一共揪出了五十五万多人的“右派分子”,造成了“反右”扩大化的大错,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发生的二十件大事之一,被永久地铸在了“中华世纪钟”上,将永远铭刻在中国的革命史中。
接着是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想用人民战争的“传家宝”再创造一个经济奇迹,正像1970年厂里的“小广东”(我的一位很有独立见解的同事)所概括的那样,那场经济试验和企图快速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试尝,也先后不得不大踏步地后退了。虽然那些“口号”一直到拨乱反正开始很久以后,才在指导思想上纠正了。但是,并没有大大方方地分析过当时产生这些偏差的深刻原因。正像人们经常说过的那样:这是时代的局限性跟他们的思维的局限性决定的。
纪念敬爱的张美玲老师
盛唐大文学家韩愈有《师说》名篇,那是我在中学阶段学过的一篇文言文,就是在当时也是似懂非懂的,更不用说理解它的深刻内涵了。经历史无前例的文革的“洗礼”,一切都被颠倒了,死去两千多年的“至圣先师”成了“老二”,连同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一股脑儿被彻底地置换掉了。什么“师道尊严”,统统连同“资产阶级人性论”,早就被扫荡到爪洼国里去了。仔细想来,那位老人,是非要改造中国人的人性不可的。幸哉!如神的智者终究没有万寿无疆,庐山没有崩塌,地球仍然在正常的转动。看起来,整个世界离了谁都行,你我他之中没有神,无论谁都是人么。
韩先生的《师说》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纵观人类知识的积累,不就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吗?就连最伟大的科学家的成就也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取得的,无人能外,连他也期望着能“保留”导师的称号就满足了。尊敬师长历来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哪能一经风雨就烟消云散了呢?想来,直到今天还很有发扬光大的必要。
2005年12月20日晚,打电话本想问候一下张老师的健康近况,是她家的老大接的,他声调很沉重:“母亲已经走了。”“哪天?”“19日凌晨,在中日友好医院走的。”我如惊雷轰顶,头脑里全是空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啊!就是昨天凌晨。“母亲生于1928年”他也不想多说话,轻声补充了一句,似乎这是不着边际的话,可你一细咂摸所含之义深矣。
找出影集,翻开我们与老师的留影,张老师那慈爱的面容就一一承现在面前。
时间最早的一张是1961年暑假在北海公园拍摄的,那是老师和她的小儿子同我们在一起聚会;第二张是1964年冬天在中山公园拍摄的,同学之中已经有不少参加了工作,老师依然与我们相处地那样融洽;第三张是1993年冬天,在老师家里拍摄的,那么多小学同学围绕在老师身旁,个个都显露出会心的微笑。……
如果说,父母是人生最重要的启蒙老师的话,那么,张老师就是我能在学习长路上攀行的主要启蒙者之一。是她的班级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有人格自尊的接受教育的机会。在这前不久,府右街小学就拒绝了我插班的“申请”。在初步测试了我的语文、算术程度之后,我印象深刻地记得,她平静地说:算术不错,语文差点。我有了一个近于满意的定位。
第二天我可以上学了,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体面地把我介绍给他们,当即安排我坐在他们中间。刚由从农村学校转来,无论从知识、语言及习惯都立即陷入了一概陌生的环境,与其他同学格格不入的状况是可想而知的。张老师在我的印象里,没有把我另眼看待,从来没有讥讽过、挖苦过我。绝不像有的老师那样,一再刺痛过我的脆弱的自尊心。
张老师在我的印象里,一贯注重仪表。她教我们的时候,有三个小孩子,但她的服装从来都是干净得体的,烫一头时兴的卷花。夏天经常穿件素花旗袍,靠近领口的地方装饰无色胸花,不时闪烁着白色的光辉。
我一直对张老师怀有感激之情,每年都要抽空去老师家看看。
老师家原来住灯草店四号的时期我去过,那是1958年之前。每当“五一”、“十一”的晚上,在老师家看燃放礼花的很好的地点,在西长安街,在石碑胡同东边不远。放礼花一般是从八点钟开始,站在那院子里,或站在大门外的胡同里,仰起头就看得很清楚,如果风向适合,还能检到悬挂燃放礼花的小降落伞呢。
“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我曾带了一点菜,去看望老师,虽然就那点菜,解决不了物质紧张的困难,但那是我的心意啊!升入了大学,依然没有忘记我的启蒙老师,趁着假期去看望老师,可巧遇到在永安东里小区里“义务”栽树。今天,那当年我与建坤在楼前栽种的挺拔的毛白杨还在吗?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大树应该成材了吧。
尤其是在“涤荡一切”的疯狂年代里,我依然未曾忘记老师,那是什么样的夏天呀!北京几乎淹没在没有边际的“红海洋”里,八月底的政治热度,正如火上加油,一句“要武”的金口玉言,乳臭未干的“近卫军”们走上社会,真是“无法无天”了,礼仪之邦没有了“彬彬有礼”,没有了平日的“从容不迫”。进入了九月,往年应该是美丽的金色的秋天,那一年却没有丝毫的降温,人们依然像注入了特例的“强心剂”,北京城到处响彻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声,连同戴着“卫兵”红箍的趾高气扬的“童子军”,尤其是学校里,贴满了进行人身攻击的“大字报”。
我那可敬爱的老师怎么样了?同样受到“革命群众”冲击的我,在九月的一天下午,忐忑不安地敲响了老师家的房门。一走进门,房间里的气氛使我惊呆了:老师一个人在客厅里,独自坐在那里,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整理书籍、信笺,与我历来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头发似未曾梳拢过的凌乱,像枯草样,不见了往日的光泽;平日里那和蔼的大眼睛,今天也像蒙了层云翳,失去了真诚睿智的习习光辉。
“红卫兵在楼下贴了大字报,你看见了吗?何老师在他们学校交代问题,两天没让回家了。”老师失神地告诉我,话语中没有了“中气”,我深深地感觉出她对家庭未来的迷茫。
何老师是张老师的丈夫,在一所中等专业学校任基础课教师。何老师是唐山人,有一点社会知识的人,都容易理解,凡是在旧社会受过高等教育的,其家庭经济状况都不会很差。用不着“放大镜”也能找出一大堆“毛病”,何况在如火如荼的“文革初期”呢!
我与老师前后交往了近四十年,我却不知道她的年龄和生日,一方面是我的粗心的脾性,另一方面是老师那从不张扬的个性。我从一次又一次点滴透露出的谈话中,隐约知道了某些朦胧的情况:
老师出生在一个南方小城,那是一个开有一条街商店的富有家庭。他姊妹不少,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与她的弟弟关系很好,弟弟五十年代出国,多年与家人失去联系。
1973年,我“回炉”时--当年重新进大学补充知识的叫法--我又去看望老师。那年头,在大专院校大都招收的是只有小学水平的“工农兵学员”,中学生几乎都“上山下乡”去“接受再教育”了。当然那时领导“推荐”的自然是“根红苗正”的孩子啦,其他人连上大学的梦都做不成。那一年,正在“批林批孔”,树立考试交“白卷”的“英雄”,吹捧反“师道尊严”的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的“风口浪尖”上。
老师的比我还小几岁的两个女儿,一个进了街道工厂,“文革”时中学毕业的另一个去了内蒙古“兵团”。叫她最牵挂的就是这位二女儿,一来年龄小,又是个女孩子;二来自小从来未离开过北京,三是到草原上放牧,没有过那种生活的经验,就是成人也只是从“苏武牧羊”的语文课文中体会过“天苍苍,野茫茫”的境界,这时可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老师只要提到她时,眼里总闪动着泪花,叹气中含着无奈。记得老师曾提起,二女儿回家探亲时,衣服上生满虱子的细节,我此时被深深地触动了,可是又能为老师解决什么难题呢?甚至连一句得体的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
“文革”后,老师才知晓了她弟弟的下落,他移居了美国。浩劫的风雨终于过去,两个儿子留学美国,老师也到美国生活了几年。九十年代初期,老师又回来了,同学们都去看望她,老师头发已经花白了,精神依然富有神采,语言仍旧是睿智和得体。那时,张老师在方庄小区,经常陪伴何老师散步,坚持为丈夫在家里做透析,直到“送走”八十高龄的何老师。
2003年春夏之交,她因便血住进肿瘤医院,病情危重,经结肠手术,并多次抢救,又从生死线上被拖了回来。老师虽然重病在身,精神仍然乐观,心态从来平和。她的一生无愧于对“主”的信仰。
祭文如是;
惊闻老师西行,感叹日月匆匆,享年不过七十有八。一生耕耘教育,名至一级语文教师,在基层坚持教学,直至年满六十退休。年过六旬,登临大洋彼岸,尽览西方世界,不为所动。晚年落叶归根。真是辛勤负重一生啊!呜呼!先生天路走好,定有天使接引您。
献诗七律一首:
君乡岭外南粤城,饮粉持鞭业兢精。
观音殿①里塑春蕾,阁老堂②前演育英。
晚日越洋登彼岸,夕照叶落又归根。
历经风雨七十载,告别桃李去匆匆。
①在北京服务的第一所小学--观音堂小学;
②在北京退休的最后单位--力学(原李阁老胡同)小学。
注:本文为怀念张老师而作,成文于2006年春节期间。为对得起逝去的老人,体验老师家人的感受,特请子敏、子京,并慧平、慧珠一阅,提出修改意见。
又注:据子敏告知,张老师骨灰与何老师合葬于八宝山公墓五区二排八号。
再注:2006年清明节,我同班中有陈 平为张老师扫墓,面对着墓碑致哀。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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