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十三 浴血鸳鸯--右派康纪锐的爱情悲剧
一九六五年。我们“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奉命修筑宜珙(宜宾市至珙县)铁路,其目的是抢运芙蓉矿区的煤炭。因此在最困难的时期,也决定两年内抢修通这45公里的铁路。
我们“101”右派队负责巡场金沙湾包耳山隧道。任务坚巨而危險,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恐惧感。加之所住之地名叫“百家墳”,更觉得大不吉利。据学过端公道士的罗正伦打听到的消息说:“此地解放初期,這个大院是一个姓范的大地主住的,范家人口众多,加上佣人劳工,足有百十口人。土改镇反时,范家护院,因曾与解放军械斗。解放军的一个連长说:“像珙县這样匪区,人人通匪,殺一千个也不会殺错一个。便全部抢斃,都埋在小溪对面山上,所以叫百家墳。”其实与过去相比,“百家墳”是我们右派劳教们,住过的最好地方。从环境来说:“它前有公路,后有良田,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而过,两岸茂林修竹,时有鸟鸣其间”。更重要的是:“我们右派能与数十户农民杂居其间,比之过去长期住在荒野,与世隔绝的情况,真有重回人间的感觉”。尽管我们住进之前,政府派人多次向当地农民宣传:“将要进住此地修路的右派劳教,是一批比洪水猛獸还要可怕的阶级敌人,你们任何人都不准和他们接近,更不准攀親念故,否则要犯阶级斗争中,敌我不分的大错,受到党和人民的制裁。”
进住的初期,当地老乡们沒有一个招惹我们,问他们什幺事,也只摇头不开口,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我们,好像在观察一些稀奇怪物一样。久之,他们不但不怕,反而覺得这些人和善可親,再久之,公然有好几家私下跟我们右派拉上了親戚关係。农民们说:“五七年他们帮我们说话,得罪了共产党,受了处罚,其实都是些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这当然是政府官员们始科不到的事情。半年以后,“101”队暗地里传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贫下中农的姑娘爱上了劳教右派康纪锐。”
康纪锐,成都市人,省商业厅干部,中专学歷,现年二十九岁。五七年划为右派时,因殴打斗争他的左棍而送劳动教养。他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心地善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扶弱惩强,我们称他为“拼命三郎”。
曾明秀,本地人,三代贫农,现年二十一岁,初中毕业,因家中无钱,考上高中也不能入学。在当地姑娘中,算是出类拨翠的人材,身高一米六五,瓜子脸上常带几分忧郁的微笑,隆胸蜂腰,出落得美好身材。但寡言少欢,从不与异性交谈。小伙子们背后叫她“冷面美人。”可惜生来命苦,十三岁丧母,父亲为她娶了个后母,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后母又招来后父。她便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一个人关心爱护的可怜者。一颗冷冷的芳心,从未吹拂过爱情的春风。更未接受过异性的温暖。情为何物,实乃无知。人说“姻缘本是前生定,只争来早与来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三日,春节将临,后父母都回自己家过年团聚去了,剩下她一人孤单的守在茅屋之中。真是:“凄風苦雨人初瘦,梦魂牽动许多愁。披衣静对孤灯诉,何来伊人甘好逑。”
谁知自不将息,感了风寒。第二天早上,顿觉头痛发烧,初尚不在意,后来越加严重,躺在床上呻吟不已,苦无人可求,呼痛之声,达于窗外。
我和康纪锐被派到山上找木料搭戏台,准备庆祝春节联欢晚会,正好经过其间,他听到呼痛之声,便翻窗而入,一见之下,顿起救助之念,将我叫了进去说:“救人如救火,你暂时照看着她,我去喊林医生救人。”姑娘忽然叫要水喝,我便从温水瓶中倒了杯开水送了过去。只见她伸手接杯时,两眼含着泪珠,一脸红晕,口中喃喃的说:“你们是‘101’队的右派好人吧,我谢谢你们了”。我说:“不用谢,你好好躺下,康纪锐找林医生去了,一定能医好你的。”听到康纪锐名字时,她好像有些激动。我问她:“你认识他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前个场期,我在巡场吃饭,忘了带粮票,正在为难时,他二话不说,代我付了就走,这次又劳他救我于痛苦之时,你说巧不巧?”我说:“世间上万事都有个机缘,其实他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好帮助人,见了不平之事,从不袖手旁观。”说话间,她的痛苦好像减轻了一些。正好林进贵医生和康纪锐走了进来。经检查是重感冒,打针之后,拿了些药。林医生说:“沒有什麽大病,但她身体虚弱,精神忧郁,要好好注意滋补,思想开朗,才能很快恢复过来。
事过之后,我並未放在心上。不久,妻子带着一儿两女来队和我过年,一家人第一次团团圆圆在一起欢度春节,心中感到非常快乐。三个孩子,打打闹闹,非常高兴。真是:“稚童何知冤獄事,犹自欢娱度良宵。”初二的下午,康纪锐悄悄拉我到无人之处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嫂子吃饭,把孩子们也带上,一定要赏光。”我问:“在什麽地方?”他说:“這你暂时不管,我会来带你们去的。”果然,下午六时左右,他欢天喜地的把我们带到曾明秀家中,把正在灶上作菜的她叫了出来介绍说:“這是我好友的贤妻良母,何大嫂和他的一儿俩女。”指着她说:“這是我的知心女朋友曾明秀,请嫂子今后多多指教。”這时的曾姑娘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忧郁之情了,增加了不少幸福的红晕。桌上摆满了鸡、鱼、鸭、肉,都是姑娘的傑作。看来已经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婦了。
酒过数巡,康纪锐举起杯来说:“願明秀能像管大嫂一样,不怕人言,不惧强权,挺身作人,与我永远相爱,相伴终身,大家共饮此杯为证。”话音刚落,姑娘坚定地站了起来说:“自从管大哥和他把我从病中救起之后,我又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也得到了有生以来的幸福和温暧。我们在患难中相爱,情深意坚,蒼天为鉴,哥嫂为证,今生今世,生死相随,永不变心”。康纪锐说:“乱世之时,一切从简,今天晚上算是定婚,到成都稟明父母,结婚。”至此,我才相信了,贫农姑娘爱上右派劳教康纪锐之说並非谣传。
当康纪锐结婚报告送到队部以后,全体未婚右派心喜若狂,他们希望通过康纪锐开个先例,给自己了却幸福的企盼。谁知,数天后,支队批复下来说:“右派与贫农姑娘结婚,有違偉大领袖阶级斗争的教义,不能批准。应组织右派人员进行批判,此风决不可长。”
此决定一经宣佈,右派们一片哗然,纷纷说:“右派有公民权,为什麽不能与公民结婚?”
明秀的后父母也到队部质问岳指导员说:“她们都是未婚公民,为啥不能结婚?我们要把女儿嫁给他,你们管得着吗!”
康记锐气青了脸,一言不发,他自打算着该如何对待这一问题。
数天后,康记锐不请假离开了“101”中队,不知去向。实际上就是逃跑了。队部指导员心中明白,按康纪锐的性格,逼急了会出人命问题,所以慢慢地报支队,请批示后再动。
康纪锐对曾明秀说:“批不批是他们的问题,结婚却是我们坚定不移的决定。于是带着自己的未婚妻,連夜步行到宜宾,第二天早上乘火車回到成都家里。父母兄嫂一见之下,都不约而同的说他找到了一个好妻子。一家总动员,三天后便举行了婚礼。洞房之中,明秀紧紧地抱住他说:“想不到我能找到你這样一个如意郎君,今生今世,已心满意足了。”康纪锐也说:“当右派后,我根本不敢想能有你這样好的姑娘爱上我。至今我都还像作梦一样,漂浮在爱的梦幻之中。”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已的胸上说:“這不是梦幻,是一个真心永远爱着你的妻子曾明秀,知道吗?这是前生注定的姻缘。”這时,她们抛开了一切烦恼,尽情地吻着、抱着、亲着,步入了温馨的爱河。
十天后。派出所民警带着“101”队管教干事李玉伯来到康家,公安尚未开口,康纪锐便说:“你们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我已完成自己的心願,自会跟你们回去,但为了照顾到新娘的面子,请不要铐我,我是决不会再逃跑的。”李管教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当然只好同意。母亲把媳妇叫进房去,给了她多年省吃节用,存起来的两千元,叫她上高中读書,好好生活。夫妇二人依依不捨地告别了父母兄嫂,便欣然地和管教干部回到了宜宾“101”中队。
所未料到的是:一场更大的災难,“文化大革命“的妖風,已经卷入了“415”“101”队。
红色造反派头头,外号“王土匪”的分队长夺了权,他把康纪锐逃跑结婚事件,称之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无产阶级进攻的新罪行。把康纪锐送进沙河支队集训严管队,进行残酷的刑讯逼供。要他招认腐蚀贫下中农,破坏阶级斗争最高指示,向无产阶级进攻的罪行。康义正严词的表诉自己立场,决不低头认罪。百般酷刑,种种折磨,咬紧牙关,从不吭声,被同犯们称之为“铁汉奇男。”
曾明秀得知关押地址后,連夜赶往沙河集训队。看管的狱警不让她探望,她便在大门外喊天呛地的大哭起来说:“自古死刑犯还要让亲人见上一面呢,我丈夫沒犯法,你们不明不白地关了起来,还不准作妻子的见面,這是什麼世道啊?请革命群众评个理吧!”围观的人多时,她便诉冤喊屈。狱警们怕造大影响,不好收拾,只好放她进去。当她看到自己心爱的丈夫被折磨得不像人样时,真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她用手巾擦干净丈夫脸上的血渍,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说:“都是我害了你受罪,我的痴情给你带来這样大的災害,叫我怎麽过下去啊!”康纪锐抬起头来,用手擦乾她的眼泪说:“這怎会怪你呢,要怪的是我们不该生在这个暴君时代。你我的爱情是永恒的,任何力量都摧毁不了它的。”
這时明秀忽然坚强的站了起来说:“从今后我们决不分开,生死相随。“
這曾明秀真铁了心,说到做到,无论獄警们软求硬逼,她决不离开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毕竟是贫农,又是女人,长久关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请示上级,该怎麽处理?
一星期后,支队造反派司令下达指示说:“分别对待,坚决斗臭。康纪锐押回巡场交革命群众批斗,遊街示众。曾明秀押回本生产队,交群众批判帮助。”
得到通知的晚上,康纪锐瞒着妻子,要她买了些酒菜,他们夫妻痛快的吃了个大醉。等她在自己身旁熟睡之后,他在她带着泪水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拿出刀片,痛心的唸道:“对不起,我親爱的妻子,我不能忍心看着你在众人面前受辱,我先走一步,但求来世相爱在另一个欢乐世界吧”。便决然地把刀片划破动脈血管后,静静地倒在妻子身边,永远告别了这个不容于他的罪恶世界。
血,带着一个三十岁年轻生命温度的、带着一个曾为人民尽心尽力工作过的人的生命的血、带着一个追求自由、幸福、爱情、青年的血,就這样流淌在自己亲爱的妻子身边,直到最后的一滴,都付给了這个无情的世界。
当他妻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丈夫血泊中时,他己经死去多时了。她抱着丈夫冰凉的屍体,哭得晕了过去。当她清醒过来时,獄卒们正准备把丈夫屍体抬去埋掉,她呼叫着扑在丈夫的身上说:“你们逼死了他也就罢了,把他还给我,我要让他回到该安息的地方,就不用你们多管了”。其实人都死了,他们也无心多管,也就由她去了。
曾明秀花钱找人把丈夫的尸体,抬回自已的家门,在她们定情的松树下,请人挖了个大坑,还做了个双人棺材。准备下葬。那天下午,“101”队的右派们,纷纷来和康纪锐遗体告别,一个个握着明秀冰凉的手,劝她节哀顺变,好好活下去。她含泪默然点头,无言以对。待悼念的人走完之后,她拿了剩下的一千元钱交给后父说:“念在你们多年对我的抚养之恩,无以为报,這点钱你们收下吧,最后的事也请你们代劳了。”等父母去喊人埋墳时。她便跳入棺中,用备好的小刀挑断静脈血管,带着凄凉的微笑,安祥地躺在丈夫身边。
血,一个无辜少女,追求爱情、幸福、自由者的血。一个被社会冷落、孤苦,岐视、迫害者的血,血流满棺材,他们这对恩爱夫妻,浴血永存。却给人间留下了无限的恨!
当地人后来把它叫“鸳鸯墳”。我作“浴血鸳鸯”,以悼之。
正是:乱世鸳鸯何可棲,浴血同棺永相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十四 改正右派王季洪疯死之迷
诗曰:才子佳人苦难全,一夜东风百花残。 枉寄廿年想思苦,落个颠狂谢前缘。
王季洪,郑州大学文学系毕业,世代書香门第,共産党员。一九五五年时,二十七岁。參加“南下服务团”后,从西南軍大分配到四川成都铁路局作宣传部长。此兄身高一米八五,相貌堂堂,风度儒雅,对人和善,学识渊博,长于金石、書法。诗、词、歌、赋、无一不能,亦通音律。是他所领导的铁路文工团姑娘们倾心追逐的对象。当此时矣,真是花团锦簇,八面春风,自可好中选好,花中选花。他对那些屈意逢迎,追名逐利之輩,常嗤之以鼻,不予理踩。但对那些热心艺术,追求理想,貌美心善的姑娘,亦存好逑之心。
缘非天定,情到自成。一九五五年春节快到时,文工团的张团长请他去审定春节慰问演出节目“钗头凤”。他却忽然被饰唐琬的演员深深吸引住了。她那举动之文雅、谈吐之超俗、眉眼之传情、容貌之动人,简直就是一个活鲜鲜的古典美人。张团长善于察言观色,当王部长问起唐琬演员姓名之时,他便早已领晤几分。戏散后,他请部长到自己的办公室,作了个专题回报。详情如下:
“陳美霞,现年二十三岁,共青团员,成都温江人,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本人四川省艺专毕业,一九五三年分配到铁路文工团。由于她勤学敬业,演艺过人,当年便成了我团台柱。又因其艺高貌美,追她的人,真如蝶恋蜂圍,无论同志还是领导,都视若等闲。据她的闺中女友称:“须择个意气相投,品学皆优,善待自己的如意郎君,委以终身,否则老死不嫁”。张副局长曾多次托人媒说,皆遭拒绝,如今尚未死心。若王部长有心,真是才子配佳人的金玉良缘,也是陳美霞求之不得的好事。”
在张团长的大力撮合下,这对才子佳人,很快进入了热恋高潮。花前月下,锦江河畔,春风得意,一往情深。美霞父母,相见之后,喜笑颜开,择得佳婿,遂了心愿。王季洪写信给哥嫂並寄去照片,哥嫂自是欢喜有加。他哥是郑州医大的外科主任,大嫂是婦科专家。立即寄来五百元钱,作为贺礼,並摧促尽快完婚。
到了一九五七年五月。热恋了两年多的這对情侶,已是形影难分,共同商议,便决定结婚。经局领导批准后,他们去办好了结婚证,分到了一套住房。不巧的是:正逢全国开展整风鸣放。作为宣传部长的王季洪,必须到所屬基層单位去作动员报告,让大家打破顾虑,大胆鸣放,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掉不良作风。四处奔波,工作烦忙。一切婚礼前的事,都只好由美霞和她的姊妹们代劳。百忙中,美霞带他去观察自己的新房。一看之下,他不由得乐在心里,喜上眉稍。那一件件时尚的傢俱,一种种喜庆的窗花,还有放大了的结婚照,双人床。无一不使他感到新婚将临的温馨和欢乐。美霞吻着他娇声的问:“满意吧?这就是你的温柔乡”。季洪回吻着爱人说:“一百个滿意,只是太辛苦你们了”。美霞说:这点辛苦,換来我一輩子的幸福,值得。
风云变化莫测,阴谋突变阳谋,机关整風鸣放,转入反右阶段。局内整风组长,是他的情敌副局长张凤如,得力干将就是文工团的团长张德明。二人呼风喚雨,狼狈为奸,执掌反右大权。一个为了横刀夺爱,一个为了立功升官,這对才子佳人,便成了他们当然的牺牲者。
正当他们宣佈次日举行婚礼时,当天晚上他便被揪了出来批斗,王副局长说:“王季洪是局内最大的右派份子,是混进党內的阶级敌人。乘党整风之期,四面八方,煽风点火,挑动对党的猖狂进攻。据查:他的长兄已划为右派份子,他们兄弟都是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目的是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必须批倒批臭,严惩不贷。
一夜之间,局內外贴滿了大大小小大字报:“打倒大右派王季洪!”“王季洪必须低头认罪”!……等,不一而足。强权之下无真理,那由他半点申辩。会场上口号連天,更无他说话的余地。
五天后,大会宣佈:“王季洪极右份子,开除党藉,开除公职,強制收容劳动教养”。送走的头天晚上,允许他回家收拾行李。负责看管的人,非常同情他们的遭遇,让他在新房内与自己的妻子告别。约定次日六时带他到出发地点。
当他们单独面对之时,数日不见,恍如隔世,她玉容消损,泪痕滿面,万种哀愁,难以言说。便死死地抱住他,放声地哭了起来。待她平静之后,他轻轻地抹去她的泪珠,握紧她的双手说:“美霞,看来我们今生是有缘无份了,你还年轻,要好好的活下去,从今以后便把我忘了吧,如真有来世,我们再作夫妻。”她用双手握紧他的口说:“不!你不准這麽说,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夫妻吗?不管你今后怎麽样,时间多麽久,我都等着你回来。”他此时心乱己极,谁知道将来是怎麽样,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呆呆的坐在那理,无言以对。两颗沸腾着的心,一片难堪的沉默。良久,美霞忽然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说:“书呆子,难道你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吗?我這一生只能把最珍贵的童贞献给我最心爱的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夜恩爱,万种風情,良宵苦短,时光逼人。眼看窗外透进了黎明的曙光,离别在即,那难割捨的万般恩爱,都付与了一声珍重和車輪滚滚扬起的灰尘。
以上這段可歌、可泣、可悲,尾宛动人的爱情故事。从王兄口中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后,我二人对饮在新胜劳改茶场的囚舍之时了。拿着他给我看的照片,我急着问他:“以后你们就一直没有联系了吗?”他嘆了口气说:“一别音容两茫茫,无限相思枉断肠。阶级斗争步步紧逼,我们的苦难何日得了?还敢奢望什麼呢?”
那天晚上,我碾转难眠,回想起与他从相遇、相知,到结成患难好友的十五年,深深地为他那悲惨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也为我们共同的末来而优伤。
一九六一年,劳动教养的右派份子,集中到灌县侯家扁汤家大院,据说是要复查处理,确实也宣布了几批右派摘帽清放回家。但当毛皇旨下,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之后,处理告停。剩下的编为“101”队,住到“夫妻桥”下,河心坝修筑汶川铁路 。王季洪便和我编到同一个组,队长指定我为学习组长。当时他对我存有戒心 ,怕我是“屁巴虫”(即靠吃回报饭的右派叛徒。)不敢和我接近,也无交往。相处日久,他逐步对我有了较多了解,始信我非肖小之輩,心地善良。相互信任起来。最后,竟成了知心难友。是他告诉我:“毛泽东的《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是一个阴谋,因为他笫一次听到的录音报告,和后来公开发表的完全不同。反右是毛泽东蓄意迫害知识份子的大暴露,是效“秦始皇”焚书坑儒,封杀言论自由,他肯定还有更大的野心。”一席宏论,使我茅塞顿开。从此我开始参加他们打平夥的小圈子。(打平夥,即共同出钱搞吃喝),這夥难友,当然都是久经考验,能推心置腹之人。有王致中、王仲模、刘桂林、王季洪和我。每逢工休,派一人请假赶场买食物回来,找個避静的地方,三塊石头,砌个炉灶,一个脸盆,且为炊具,大家动手,拾些干柴,作好之后,圍坐而食。数杯下肚,暢所欲言,各自抒发心中的不满和冤情,说到高兴时,或吟诗作画,或借古否今。可惜,在红色恐怖之下,不敢留下一言半句,但王兄的一幅诗配画,至今犹记亿如新:“在一遍荒蕪的大地上,堆积着无数的白骨,丑化后的毛泽东头像,张开血盆似的大口,伸出长长的魔爪,正在抓食尸体,还滴下几滴似血非血的东西。诗曰:“白骨艮荒世事哀,混世魔君血口开。不是朝中无伊尹,人人逼得闭口乖“。王致中一看,連声叫好,他说:“从反右到‘大跃进’、‘总路线’、‘公共食堂万岁’、三年人为饥荒,‘文化大革命’,不知被他害死多少人?我看是‘庆父不死,鲁难末己’,总有一天,他的罪行会得到彻底清算的,所以季洪怎麽画他都不过份。”我看之后,惊恐不已,便马上付之一炬。悄悄地对他说:“你喝醉了吗,這可是殺头的大罪啊!”他拍了下我的肩说:“我有些忘乎其形了,谢谢你的关心”。
事隔不久,“415”制造出了一个惊天大案:“马列主义反革命联盟”。为首的杨应森,周居正判处死刑,涉案六十四人,分别判刑或管制。整个支队大清查,人人过关,个个惶恐。谁知王致中亦涉案其中。多次对他进行残酷的刑训逼供。要他招认是反革命联盟的得力干将。他据理力辩,决不低头。李玉白管教说:“王致中是最顽固的死硬份子”。便命令泥工班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高一米八,见方八十公分的独立监狱,只留一小孔送饭,也是唯一的通风口,被关入后,不能坐卧,屎尿均置其间,简直就是一个立体的活棺材。王致中关进去后。队部把我列为知情凝犯,每天劳动下班后,便被叫去单独审讯。倪玉伯管教说:“你长期和他们一起吃吃喝喝,一定知道不少内情,都说些什麽?做些什麽?必须彻底交待清楚,否则与他们同罪对待。”我装出一付老实的态度说:“我们什麽都说,前三皇,后五帝,天文地理,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奇事新闻。都是些不追求思相改造的话,今后一定要改。”倪管教气青了臉,咬牙切齿的说:“你管正和没有一句老实话。难道就真的只谈了這些?好好想想吧,这可是立功的好机会啊!”。我装着认真想事的样子,低头不语。到了下半夜,双方都支持不下去时,只好叫我滚下去。
王致中关了一个多月后,始终没认罪。只好不了了之。当然也停止了我的夜审。
又十年后,我们在重庆相会时,王兄已是重庆市人民出版社作编了,他抱着我感动的说:“当初你管老弟只要檢举我一句话,就必死无凝,那有今天的王致中啊!”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自此以后,我们之间结成了生死之交,我妻子被株連,失去工作,靠临时工和买血养活三个孩子,生活贫苦不堪,二王多有资助。使我终身不忘的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曾多次提醒我,要告诉家中,决不要参加任何造反派。后期又再三告戒我,家里的人,决不能上山下乡。他们说:“全是毛泽东的阴谋诡计,千万不能上当”。他们用《红楼夢》上的一首词来比喻文化大革命:“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悽凉,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九七七年,政府开始清放劳教,劳改人员。我摘掉右派帽子,清放回家。因王致中和王季洪是成都,重庆,大城市户口,迟迟不能落实。直到一九七九年,贯彻中共中央(55)号文件,始能改正恢复工作。庆幸之余,相约到成都一叙。相见之下,说不完二十年的悲痛往事,道不尽半世人生的苦辣酸甜。我还是放不下季洪那段爱情悲剧,关心地问他:“你见到昔日恋人吗?”他欲言又忍,迟迟没有开口。
精神上的创伤有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不会收口,它将永远痛苦,永远一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头。——(法)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我忽然想起“大仲马”这段话,不好再追问下去。吃过晚飯,在花园散步时,他才告诉我们说:“其实我刚回到成都不久,她便打来电话,约我到南郊公园见面。告诉了我分别二十年的详情:
她说:“你被送走后的第三天,张德明团长代表组织,找我个别谈话说:‘王季洪己经是反党反人民的劳教右派份子,你必须和他彻底划清阶级界线,否则将作为右派家属而清洗出团。’我问他:‘怎样才叫沏底划清界线?’他说:‘很简单,只须你本人写一份离婚报告,其它的事,都由组织出面给你办好。’我说:‘当初也是在你的大力撮合下,我和他才如愿以偿,成为恩爱夫妻,他遭难时,又是你教我忘恩负义,遗弃丈夫,我们的爱情竟成了你手中的商品,难道你不觉得可恥吗?’他厚颜无恥的说:‘彼一时矣,此一时矣,良禽择木而棲,你还年轻,还是多为自己的前途想想吧。’他反复纠缠不放之下,最后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说:‘你若不答应,怎麽能完成张局长交给我的任务呢?人家领导宽宏大量,既住不究,只要你回心转意,就是我们的局长夫人了,豈不是对你对我都是件大好事吗。’当时我下定决心,不为他的花言巧语所动。两个月后,我发觉自己已经有孕了,经医生检查确定后,思想上作了巨烈的斗争,我想,這是我们俩爱情的结晶,一定要生下来了哺养成人。但我又不能让他生下来就沒有父親,受人岐视啊!同时,我也不能放弃视若生命的艺术追求。最后终于决定了忍辱求全的人生之路。离婚报告送上去不到半个月,张团长便高兴地把你簽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交到我的手中。他还嘻皮笑脸地说:‘這下总算不辱使命,了结你的又一段良缘,今后还望你局长夫人多多成全啊!’结婚之前,我曾提出一个条件,以后不能虐待你我的孩子。他说:‘我一定视若已出,决不失言。”我后来生下一个男孩,给他取名念洪。孩子十分聪明可爱,他亦未失言,对孩子非常痛爱,父子感情很好。可怜念洪二十岁尚不知亲生父亲是谁。昨天夜裡,我告诉他后,一时感到突然,难以接受。今天旱上他告诉我,星期天願与你见上一面。”最后,她含着负疚的泪水说:“季洪,你恨我吗?”我真诚地说:“你和孩子能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若是俩情长久时,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们的爱情是永恆的,你们说是吗?!”
星期天,约定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们取得季洪同意,远远的尾随他去到南郊公园八角亭。很想看看他难以忘怀的恋人和从未蒙面的儿子。装着游人,在亭子旁等候她(他)们的到来。八月的成都,十分炎热,须是星期,南郊公园游人甚少。九时二十分,一中年妇女,偕同高个子的青年,出现在我俩面前。那女的身材窈窕,穿着入时,徐娘半老,風韵犹存,臉上带着几分激动和紧张。青年身高一米八左右,英俊瀟洒。经过我们身边时,那妇女对青年说:“你别忘了,要叫他声爸爸”。青年未置可否。我俩不便靠近,站在较远的树荫下暗暗观察。初时见她们和和气气在谈些什麽,过些时,又见季洪与青年指手划足的发生了争执,声音也大起来了。只听到季洪高声吼道:“我和你妈的事,用不着你這个后生小子品头论足,你认贼作父,不是我王家的血脈!”那青年也大声回应说:“我根本就没有你這个父亲,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一家平净幸福的生活。更不要再自作多情了。”這些话,无凝是在他流血的伤口上撤了一把盐。说完后,拉住他妈的手就往外走,谁知他妈却忽然晕倒在地。青年着急起来,大声呼叫:“救命啊!快救命啊!”我和王致中急忙跑了过去,更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只见王季洪双手高举,仰头向天,疯狂的胡乱叫着:“毁灭吧,你这万恶的世界,我要举起神圣的自由之火,把这魔窟烧成灰烬,烧……烧……啊,……说着說着,他两眼上翻,倒在地上,口吐泡沫,己经是不省人事了。
经过医生反复诊断,王季洪己是不可能恢复的精神病患者了,如果送进精神病院,对他来说,肯定不利,他哥嫂都是医生,送回老家可能会更好些。当他偶尔清醒时,王致中问他:“我们送你回郑州老家好吗?”他点头说:“好,回家真好,你一定要送我回家,回家,回家……。”
经过他的领导研究,决定再派俩人,随同王致中送他回郑州老家医治。局裡派車送我们到火車站,途中,季洪把自己身上的钱,撕成小塊抛出車窗,嘴裡喃喃地唸道:“拿去吧!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因为妻子株連政策尚未落实,急需回去催办,在火車站便和他们告别回宜宾去了。
一个月后,收到王致中的信,告诉我季洪死了,他在疯狂中死去,没有带走什麽情与恨,只留下了一个不认亲生父亲的逆子和终身生活在痛苦中的恋人,而他自己,却得到的是彻底的解脱。
王致中于2002年10月在重庆病逝。王季洪为什麼会在改正后疯死,右派同仁间也百思不得其解,我揭开这个迷底,一则悼念亡友,再则是控诉毛择东反右造成的滔天罪行。亦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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