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巴尔樵夫

 

写在前面

1966年,“文革”全面发动,我正好十岁,即将成为小学三年级学生。十年以后,“四人帮”垮台,“文革”实际结束,那一年我正好二十岁,已经参加工作一年多了,我由少年成长为青年的阶段就是在“文革”期间度过的。

虽然由于父母都是军人,那十年我都在部队大院里生活,但“文革”造成的浩劫是全方位的,部队大院也不是世外桃源,一样受到波及,发生许多令人感慨、嗟叹的故事。

我以及与我同龄的那一代人的黄金年代恰逢“文革”,不知道是幸运抑或是不幸。

作为“文革”的亲历者,那十年里的所见所闻所感,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忘记。因此有着与大院外面的孩子不一样的故事。把它们写出来,或许是我们这些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于“文革”全面发动五十周年最好的“纪念”。

 

第一章、我是一个部队子弟

前面说了,那十年我都生活在部队大院里,所以先要把这个情况说明一下。

1956年1月的某一天,我在四川省重庆市出生(那会儿重庆还没有直辖)。因为父母都是军人,都在当时的第七军医大学工作(番号是后字245部队,不过这个番号早已废弃不用了,后面会比较详细的介绍),因此,我就是一个“部队子弟”。

如今有个热门的词汇叫“大院子弟”,也出了好几部反应当年部队大院子弟的电视剧,但当年我们并不这样称呼自己,我们对自己的称呼是“部队子弟”(不知为何不是“军队子弟”)。大多数部队子弟都住在部队的大院里(家属区),一般来说,其父母至少有一位是军人。

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部队子弟在中国都是一个特殊阶层。

有很长一段时期,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成分(所谓“红五类”、“黑五类”是也)决定着他的社会地位甚至以后的命运,部队子弟,那时就是响当当的“红五类”。

不仅仅是政治上享有特殊荣誉,生活上也跟一般工农子弟不一样。尤其象我们这样“驻扎”在大城市中属于后勤体系的部队家属,其生活条件比当时的普通老百姓要好很多(住房、衣着、副食品供应、文娱生活等等),比如在“文革”前,我们军医大学就有自己的奶牛场,我们从小就有牛奶喝,而大院外面那些工农子弟根本没有这个条件。

后字245部队有一大批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孩子,具体有多少人,没有精确数字,但我估计不少于1000人。

大学及其附属医院都有自己的托儿所、幼儿园,我们都是在这些托儿所,幼儿园里成长起来的。重庆市内一度还有好几所只收部队子弟的寄宿制学校(其他大城市应该也有),如“八一小学”、“红星小学”等(前者是重庆警备区设立的,后者是第七军医大学设立的。不过那时开办子弟小学并不是部队的专利,其他单位比如某机关、铁路等大企业也有),我们院里1956年以前出生的许多孩子都曾在“八一小学”、“红星小学”上过学(包括家兄和我)。

1965年,部队取消军衔制,也不搞特殊化,这些部队子弟小学全部关闭(连奶牛场也停办了),红星小学的学生全部并入大学旁边的高滩岩小学。

我们住的家属区大院,虽然有围墙,但看管并不严密。即便如此,“文革”以前大院外面的那些孩子也很少进来。偶尔有胆子大的跑进来,被我们发现,就像看到异类一样,专管大院事务的军人还会去驱赶。有一次有两个不知哪里的小孩子跑进来,爬上一棵核桃树“偷”核桃吃,其中一个就被军人抓住,拽到院务部去“审问”,我们都去围观。那个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畏缩地站在角落里,奇怪的是嘴唇青黑,看上去很吓人。后来才知道他们偷吃的核桃还没有成熟,才会把嘴唇染成这个颜色(可见那时的小孩子真是饥不择食)。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知道大院内外是两个世界,把大院外面的小孩子称为“野娃儿”。走出大院就有些发怵,只有回到大院里才有安全感。

我们家当时有一辆自行车,父亲偶尔骑它上下班(遇到上坡路只好下来推)。他用自行车带我和家兄去大学浴室洗澡、经过高滩岩街上时,几个衣服脏兮兮的外面的小孩子一边惊喜地大喊:“洋马儿!”,一边跟在自行车后面奔跑(那情景就像今天的人第一次看到庞加迪、迈巴赫、兰博基尼一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说没有优越感那是假的。

现在的影视剧里的部队子弟都穿军装。但其实“文革”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即使“文革”刚开始那几年,我们在重庆时的穿着打扮跟大院外面的小孩一样,不少人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区别只是略为整洁一点,个别女孩子家里在上海、广州有亲戚,偶尔有一、两件颜色鲜艳、款式别致的衣服、裙子。以军装为主是我们跟随部队到了上海、1970年代以后(我觉得跟“文革”不无关系,之前部队管得很严,基本看不到小孩子穿军装,等到北京那些干部子弟“红卫兵”穿上军装招摇过市,人人一身军装便逐渐成为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部队子弟自然是近水楼台)。我们穿的还都是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大一点的孩子就穿父母的,小一点的孩子则是父母特意去换了小号的),搞得那些战士很不服气。

起初穿军装并非为了显摆身份,而是大人因为这样可以省了买衣服的钱。时间一长,我们才把军装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和群体的认同(但鞋子是例外,上初中以后便不穿解放鞋了,春夏秋三季都是白色回力球鞋或者黑色灯芯绒面的布鞋,冬季是高帮黑色牛皮鞋,后来有些人冬天把其父当年的将校呢制服穿上,但外面要罩上一件65式军服,个别人还披上一件呢大衣,那是那时冬天最神气的打扮)。只有一些女孩子觉得军装肥肥大大的不好看(尤其是裤子),夏天便穿上花裙子,冬天则在棉袄外面套上花布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尽管“部队子弟”这个群体还在,但却不再是一个“特殊群体”,远不如当年那么“吃香”了,部队大院也不再是神秘而令人羡慕的所在,有的甚至彻底消失。与很多高档住宅小区相比,如今的部队家属区堪称寒酸简陋(虽然面积并不小),当年那种比普通民众生活条件要优越很多的状态,早已不复存在。

随着新一轮的裁军开始,又有许多部队要“军转民”、交给地方,其中就有存在了六十多年、我们生于斯、长与斯的军医大学及附属医院,部队子弟的人数,将越来越少。

能成为一个“部队子弟”,当然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都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东北人,经历过伪“满洲国”统治,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解放军,都是“四野”的。“四野”是林彪领导的牛B部队,所以我也为此感到很有面子,经常跟小伙伴们吹嘘,对林彪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自己的父母曾经是他的部下,尽管他们可能都没有见过他。

父母跟随部队从东北进山海关,一路南下,到南昌后离开原来的部队,进入第六军医大学,1954年,第六军医大学大部分人员离开南昌,与在千里之外的重庆第七军医大学合并,组建成新的第七军医大学,这样他们又来到了重庆,一直到1978年转业。

 

第二章、前夜

我刚刚有点懂事的时候,中国在“三年困难时期”的阴影下进入20世纪60年代,作为军属虽不至于挨饿,但副食品供应短缺的影响是避免不了的,印象最深的是那时经常吃一种被称之为“牛皮菜”、纤维坚韧、难以咀嚼下咽的绿叶菜。商店里有东西,但物价很贵,父母每个月的工资基本都用在吃上面了。

大院大门外有块空地,是我们居住的高滩岩地区农民出售蔬菜、禽蛋、水果的自由市场,到1964年,农民们出售的东西很多,有的十分便宜。渡过了困难时期,生活逐步改善,整个社会都呈现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

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调门也越唱越高。

国际上,和苏共发生论战、和印度发生边境战争,台湾的国民党叫嚣要“反攻大陆”,并不断派遣小股武装特务袭扰大陆、派高空侦察机来侦探情报,巴西发生迫害中国记者事件,印尼发生冲击中国领事馆事件,好像我们被“帝修反”包围了。

国内也不太平,电影有反映农村中的坏人梦想变天、搞破坏的《夺印》、《分水岭》、《箭杆河边》等,小说则有《艳阳天》、《一支二十响驳壳枪》等,还出现了敢于同破坏集体财产的地主、坏人作斗争而牺牲的英雄少年刘文学、张高谦等典型人物,给人的感觉就是在我们身边隐藏着许多可怕的阶级敌人(不仅仅是特务),他们天天深夜都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咬牙切齿、磨刀霍霍,随时随地的要搞破坏,企图杀人变天。

就连我那时经常阅读的《小朋友》、《儿童时代》等趣味性很强、通俗易懂的少儿读物,到了“文革”前,风格也完全改变,充斥着那些讴歌领袖、革命回忆、新旧社会对比、阶级斗争之类的内容。

这样的氛围下,确实让人感到形势有些紧迫。

普通中国人并不了解这种宣传调门的真实背景,完全相信,都做好了准备,要与“帝修反”和“阶级敌人”进行坚决的斗争,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政权,让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随之而来就是“社教”(也称“四清”)运动。

第七军医大学及附属医院也派人(干部、学员)参加了“社教”,我父亲前后去过两次,每次去待的时间都不短,回来以后又黑又廋。其中一次去的是商州,那地方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只知道是个很贫穷落后的地方。虽然那时的重庆也不算富裕,我们班上有不少农村孩子,有的人家里住的还是茅草房,没有电灯,白天连油灯也舍不得点,穿的都是破衣烂衫,有的冬天还打赤脚。可是父亲从商州回来,说那里的农村比重庆还要穷,农民吃饭没有菜,面条就是菜,吃饭之前先上面条,那些社教队员一开始不知道,以为面条是主食,端起来就吃了,等到饭端上来,菜没了。很多小孩子没有裤子穿,有些女孩子年龄不小了也光着屁股。他说的不多,估计是怕给我们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社教(“四清”)运动还不是那种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社会秩序也没有动荡,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后来知道有的地方搞得比较厉害,出现了开批斗会、甚至整死人的现象,所以有“文革”预演的说法。

从我懂事时起,父亲他们就有军衔了。跟着父母进出大学大门时,站岗的士兵会给军官敬礼,而军人们在路上相互遇见时,军衔低的也会主动给军衔高的敬礼,后者则还礼,规矩是很严格的。家里的老照片里,年轻的父亲和战友们扎着武装带,穿着戴肩章的军服,看上去非常神气。1965年,上面指示说军衔制是学苏修的,要取消。没过多久,我们看惯了的那些杠杠、豆豆还有肩章,一夜之间从军人们的军服上消失了,代之以跟红军一样的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和两块红色的领章,现在我不知道父亲他们对取消军衔制有什么真实的想法,似乎没有什么人表示不满。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取消军衔制有一个好处,就是互相之间不用攀比了。有军衔的时候,父母军衔高的小孩就比军衔低的神气。过了一段时间,大家也习惯军装上没有军衔了,但军容看上去却没有以前那么严整,尤其是为了“艰苦朴素”、穿上洗得发白的斜纹布军装、上面还打着补丁时。

1965年下半年,又开始批判“鬼戏”(所谓“鬼戏”不一定是迷信意义上的“鬼”,还包括已经作古的历史人物),有代表性的是批京剧《李慧娘》、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到1966年春季,又批《“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的批判(同样是姚文元打先锋)。挨批的是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邓拓、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北京市统战部部长的廖沫沙。

某种节奏似乎越来越快。

我们对这些政治上的事自然是搞不清楚,但是舆论的宣传也传进了我们的耳朵,同学们课余也会聚在一起议论。记得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个“三家村”,都有些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个同学一脸神秘的告诉大家:“三家村”是北京的一个村子,里面住得有三个坏人,名叫秤砣、吴咸(重庆方言发音为Han)、尿莫撒,他们要反党。听了他的话,大家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这三个坏人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和滑稽。

对“三家村”批判的“火力”远比批《海瑞罢官》要猛烈许多,扣在他们头上的帽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党”是一项严重的罪名,一个人只要被宣布是“反党”,基本上就在政治上被判处“死刑”了(肉体上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人们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而且三天两头吃过晚饭还要出去开会、学习,忙得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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