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林
题记
我的青春岁月,由四个身份组成,它们是:红卫兵、知青、学徒工、大学生。
1、红卫兵(一)
第一章 文革风雨(一)
一、窝里内斗
1966年的6月,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县里向县一中派出了工作组,那工作组的组长叫熊顺奇,当时是县供销社的主任,这熊主任、组长到了学校,见了我,很和蔼地说:“小家伙,你在这读书啊,读几年级了?在那个班?”
“熊叔叔,”我就喊他,然后答:“读高中二年级了,在一班。”
我与这熊叔叔,是在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认识的,那年暑假,我在爸爸工作的花坪区供销社去玩,那时,熊叔叔是县供销社的一个股长,到花坪来检查工作,有一天,他和爸爸下象棋,我在旁边观战,看着他这一方,有一步卧槽马的杀着,忍不住就用手点了一下那只马,熊叔叔拿起那只马,爸爸的老帅就无路可去了。他对着我爸说:“你这儿子,下棋比你很呢。”又转过来对我说:“小家伙,来、来、来,我们下一盘。”我也是少不更事,一盘下来,就下赢了,熊叔叔输了棋,却很高兴,对着爸爸直夸我。
班上的同学,看见我竟然能够与工作组组长这么亲热,都十分地仰慕,我一下子身价陡升、人气上涨,工作组说,开展文化大革命,班上也要成立“文革小组”,我又会写大字报,同学们就选我当了一个副组长。
这是我在学生时代唯一的一次当“班干部”了,可惜,这“副组长”的宝座,我只坐了半个月。
那天早上,班上一位姓黄的同学,走进教室,振臂高呼:“孙国林是个‘黑七类’,把他从文革小组揪出来!”
这就是晴天的一声炸雷啊,我大声地反驳:“你、你胡说八道,我的家庭成分是‘独立劳动者’,是劳动人民,怎么成‘黑七类’了?”
黄同学一脸的得理不让人的得意:“你妈是恶毒攻击毛主席的黑帮分子!”
“我妈什么时候攻击毛主席了?”
“你妈说毛主席害病,咒毛主席死,还不是恶毒攻击毛主席?”
“你造谣!”
“我造谣?你到西街上针织厂的大门口,自己去看那张大字报吧,”黄同学又转头大叫:“大家都去看啊!”
黄同学就住在西街,天天从妈做工的针织厂的门前经过,他这么理直气壮,只怕……只怕不是假的,我心虚了,但还是强撑着:“看就去看,你造谣,我跟你没有完!”
交代完这场面话,找老师请了一节课的假,赶紧跑出校门,前往西街针织厂。
那厂距离学校不远,300米的样子,一会就到了。
果然,那大门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
上面的大字标题是:“揪出恶毒攻击毛主席的黑帮分子孙定英。”
孙定英就是我妈。
大字报里写道:孙定英有一回对我说,毛主席害病了,是不是要死了?这是在咒毛主席死,用心何其毒也!我们革命群众,擦亮眼睛,揪出这个恶毒攻击毛主席、反对毛主席的黑帮分子,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下面的署名是“革命群众”。
我耷拉着脑袋,回到了教室。
晚上回家,我问我妈:“那个革命群众是谁?”
“就是他们杨家的那个大儿媳妇儿啊。”我妈说。
“你真和她说过那样的话?”
“是说过。”妈和大嫂都在那厂里做工,妈比大嫂只大了三岁,开始亲戚好的时候,情同姐妹,那是无话不说的,可是现在人家翻脸了,不认婶娘了,翻出了那些私密的体己话儿,上纲上线,罪名就滔天了。而且要“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那你承认了?”
“厂里开会,她在会上都揭发了,我只好……只好……”
“这就糟了!我们都要毁在这大字报上了!”我眼前一片昏黑。
“我说,我说,我那是关心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啊,就像关心家里的长辈一样的……”我妈还在辩解。
我跌足长叹:“唉,完了,现在,厂里的人会相信你的话吗?”
我妈的申辩,完完全全地淹没在革命群众的义愤之中,“咒毛主席死”,这个反动透顶的“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罪行,当时简称“恶攻罪”,就此牢牢地扣到了我妈的头上,“只说你是黑帮分子,都还是轻的!”革命群众说:“没有把你送到看守所去,那是便宜了你!”
我妈背负着这“恶攻”罪名,度过了十年屈辱的黑帮生涯。十年过去了,毛主席逝世了,厂里的人们也明白了,即使是伟大的领袖,也会病,也会老,也会死,“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是不可能的,他们也相信了我妈说那个话是出于关心长辈,可是,这一切,还有什么用呢?吃过的苦头、丧失的机会,还能够弥补回来吗?
天上的炸雷成真,黄同学的指控成立,我在班上,就此名誉扫地,成了“黑七类”子女,“黑七类”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走资派、黑帮这七类“阶级敌人”,我那“副组长”,就干不成了。熊叔叔看着,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大义灭亲。
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假设,如果没有那张大字报,也许,我就会跟着熊组长叔叔那一边去干那个文化革命了,那该是多么辉煌灿烂的一幅前景啊!熊组长,后来升到了建始县委书记,恩施州州长。
我不知道,这大嫂,是对毛主席的热爱感情特深,听到了与毛主席有关联的话,就特别上心,唯恐别人说什么对毛主席不利的话呢;还是想借着拥护毛主席的名义,把看不得的人整上一整、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七年之后,她又告发我,说我“反对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
1973年,我下乡三年了,5月,我回家来看看,有一天中午,去给我妈送饭,妈在她们厂里的东街的织袜车间做工,为不耽误时间,不回家吃,要我去送,我大嫂也在那车间,她也还是一个织袜女工。
一位男工一边摇着织袜机,一边与我说笑:“听你妈说,你刚下乡的时候,那个生产队的队长想招你们知青去作上门女婿?”
“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们是上山下乡的,不是下乡上门的,那是贫下中农想我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去下乡上门,我又不想下乡上门。”
这话,被在旁边的大嫂听去了,就又惹祸上身了。
晚上,我妈从厂里开会回来,很是忧虑:“今天在会上,你那个大嫂说,有人纵容子女,反对毛主席的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篡改最高指示,说上山下乡是‘下乡上门’,你一到车间里,喳起嘴巴乱讲,这回,她又抓着话头了,只怕……只怕她又要揪住你这话不放了。”
我说:“怕什么,我就不相信,这回,她还能把我也打成黑帮!”
第二天早上,已经上班的我妈,回家来了,气急败坏:“我一到厂里,贫宣队就找到我说,有人揭发了,你儿子散布反动言论,叫他来好好交待,来给我说清楚!你真的就惹祸了!”
“是哪个揭发的?又是那大嫂吧?”
“不是她还有谁?”
“一句‘下乡上门’就成反动言论了?真是笑话呀!”
“你还这么嘴硬,满不在乎,”我妈是脸都嚇青了:“贫宣队要你去,你去乖乖地认个错……”
“我的妈啊,你想得太天真了,我一认错,她就更加不得放我的过手了,跟着,更大的罪名都来了,你还没有吸取上回打成黑帮的教训啊?你那次要是咬紧牙关不承认说了那个话,她能把你怎么着?又没有第三个人来证明。”
“可是这回,你是在车间里说的呀,那么多人都听到了的,那怎么办啊?贫宣队要你去说清楚呢。”
我想了想,说:“我想到说法了,我这就去你们厂里,我去和贫宣队说。”
我看见那贫宣队员四十多岁,头上缠着黑色的帕子,也就和我在生产队见过的老农民一个样子。这贫宣队,是当时政治的一个时髦,毛主席说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往学校派“工人宣传队”,到了下面,扩而大之,还加上了“贫下中农宣传队”,简称“贫宣队”,我妈厂里就派进去了一个,我曾经质疑,对我妈说:“你们是工厂,是工人阶级呀,怎么给工人阶级派贫宣队呢?”我妈说:“我们是集体所有制,所以不算工人阶级吧。”
我不等那贫宣队开口向我兴师问罪,就先发制人,站稳脚跟:“下乡上门,是我说的,可是,没有说是毛主席说的,不算是篡改最高指示吧?”
贫宣队说:“就是你说的下乡上门,这话也不对呀。”
我说:“这话哪里不对了?知识青年下乡,去作上门女婿的事儿,你们那里有没有?”
贫宣队眨着似乎还有两颗眼屎的眼皮,回答我的提问:“这下乡作上门女婿的事,好像……好像也是有的。”
“下乡上门了,知识青年作了贫下中农的女婿了,成了一家了,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成了一家人,那自然是好事啊。”
“所以说嘛,下乡上门是好事,是坚决执行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那这个话就是好话啊,怎么会是反动言论呢?”
“对呀,下乡上门是好话啊。”贫宣队被我说服了。
“还是你们贫宣队水平高哇,分得清我说的是好话。”我赶紧拍他一句马屁。
贫宣队这下高兴了,说:“这个话就是说清楚了,你就回去吧,”他还拍拍我的肩膀:“以后在队里好好干。”
我妈看着我和贫宣队这么和和气气地走出来,惊喜得瞪大了眼睛,好像是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
我对妈说:“我已经和贫宣队说好了,没有事了,你安心地上班去吧。”
二、学生四派
如同我妈与我杨家大嫂的窝里斗一样,我们建始县城的文革,也是县城人们的一场窝里斗。这窝里斗,是从建始一中的学生的窝里斗开始发端的。
1966年5月,中央发出了“516”通知,宣告文化大革命开始。
据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6年8月,县委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精神,在全县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
在此之前的6月17日,建始县委已经向一中派出了工作组,主持开展学校的文革运动,成立“文革领导小组”,领导学生,在老师之中揪斗“黑帮分子”,8名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或有“历史问题”的老师,首当其冲。暑假期间,工作组留下六六届两个班级的学生,继续运动。这些学生,还闯出校门,去破“四旧”,最典型的行动,是在7、8月,到城里、城外的带点古气的建筑里面去“破”上一番,城里的文昌宫、文庙、城外朝阳观上面的“天池寺”,惨遭荼毒。
暑假过后,9月,新的学期开始,工作组完成了打黑帮的使命,撤出了学校,学校开始上课,此时,红卫兵运动的影响,传播到了建始。
初期的红卫兵组织,是由校方的“文革领导小组”成立的,校方尽可能的掌控局势,引导红卫兵,半天上课,半天革命。
建始一中的学生,就分为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人消极,对这个运动不感兴趣,或者因为种种的缘故,入不了红卫兵,这部分人,文革史上被称为“逍遥派”,逍遥派后来在学校无所事事,大多打道回府,回家去也。文革后,他们历史清白,好处多多,自不必说。
一部分人热情,响应了这个运动的号召,成为“红卫兵派”,喊着“造反有理”的时髦口号,批“黑帮”,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就是斗斗学校里的那几个“黑帮”老师和校长,“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样的局面,维持了几个星期,10月,“大串联”风潮吹起,学生们在教室里坐不住了,纷纷外出串联,校方还进行组织。
串联归来的红卫兵们,不再承认校方的“文革小组”,不再乖乖地听从校方对文革运动的领导,他们纷纷拉起队伍,成立自己的红卫兵组织,这些红卫兵学生组织,进一步扩大着运动的规模,走向社会,与县城的工厂、街道、单位的“造反派”群众组织接上了头、挂上了钩,县城的文革“造反”形势,就是群情沸腾、群雄并起的局面了,要斗县里的“走资派”即县委书记与县长了,就是向“社会动乱”的方向发展了。
1994年版《建始县志》又载:“1966年11月,红卫兵‘造反派’以县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由,冲击县委机关。”
到1967年的1月,一中红卫兵仿效上海“一月革命”,成为了向县委、县人委“夺权”的急先锋。
1994年版《建始县志》又载:“1967年1月,上海‘一月风暴’波及县内,县委、县人委被‘造反派’夺权,紧接着全县各地层层刮起夺权风,党、政部门全部瘫痪。”
此时,一中的红卫兵‘造反派’还没有分裂,还是一个整体的观点,就是要“揪出我县最大的走资派”即当时的县委书记、“造县委、县人委的反、夺他们的权”。
有一个传闻说:一中红卫兵有个“红色造反兵团”,它的两个头头,挎了一个黄挎包,到县委、县人委的那些办公室转了一圈,把里面的公章,一股脑儿,全都装到那个挎包里了。
红卫兵有能力“砸烂一个旧世界”,他们却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世界”,事实上,他们的夺权行为,也就只是收了一挎包公章而已,对于怎么去使用这些公章,这个“权”的核心问题,他们那稚嫩的政治头脑,还没有来得及学会去考虑。
历史把使用这些公章的责任,交托到了军方的身上。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3月,县人武部成立‘支左办公室’、‘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代替原党、政部门职能。”
3月,建始一中也开学了,“复课闹革命”,却是没有上课,专闹革命了,班级都改称了“造反团”。也就是在对这一“办”一“部”的看法上,一中的红卫兵“造反派”分裂为对立的两派。
一派温和,紧跟军方,拥护一办一部的保护、启用原来的“当权派”来抓生产的施政方略,他们组合起来,取名叫“建始一中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简称“联指”。
一派激进,不满军方,反对启用“走资派”,反对一办一部把县里两个“造反派”头头抓进牢房,说这是“镇压造反派,搞二月逆流”,他们由一中的四个学生组织组合,它们的名称分别是:“井冈山公社”、“延安公社”、“北京公社”、“红色造反兵团”,简称“三社一团”。
“三社一团”说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说对方是“保守派”,后来,这两个称呼也通行起来了,而且,社会上的群众组织也分裂成了这样的“保”、“造”两派。进一步,这两派,还与省里武汉的群众组织接上了头,分别“挂靠”观点相同的组织,“保”派联系的是“百万雄师”,“造”派联系的是“三钢三新”。
这两派,观点对立,整日里争论不休,写大字报、搞大辩论,刷标语,贴专栏,发传单,办小报,我就是在“三社一团”办报的,那报的名字叫“山城怒火”,开始时候的这些手段,真是很文明的,真的是“文斗”;后来愤怒出格了,就是在言语文字里带点侮辱性的词汇,例如,“三社一团”把“联指”叫作“土联动”,当时,北京有个红卫兵组织叫“联动”,大家说它是“保皇派”,“联指”就说“三社一团”是“三蛇一坛”,这是用的谐音了;再后来,双方设立了“武工队”,就有点动手动脚了。
如此斗了半年,到1967年7月,武汉发生了所谓“7.20事件”,那是文革中轰动过全国的事件,这事件的真实过程,我们百姓是很难探究的了,那时中央就“表态”,说,军方、百万雄师“站错了队”,这一下,“保”派垂头丧气,“造”派弹冠相庆。
“联指”的红卫兵同学,就此灰溜溜地退出文革,打道回府,回乡去也。他们的失意,只是暂时的,以后的历史结论说,他们的保守,恰恰是对的,他们在文革中保守有功,后来的好处,更是享之不尽。
威风大震的“三社一团”,成为一中文革舞台上的主角,无限风光,耀武扬威。
“上帝要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三社一团”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地声名狼藉,并分崩离析。
对外,他们肆无忌惮,走向暴力。
8月,他们到人武部,“接收”了一批手枪,以此来装备“武工队”。那手枪的型式,我后来在那些持枪的“武工队”队员手里见过,有两种,驳壳枪、五四式。
9月,他们搞了一个“9.5行动”,给自己造出、留下了千古骂名。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9月5日,少数‘造反派’在建始第一中学实施‘9.5’行动,采用毒打、假枪毙等手段,残酷迫害干部、群众达50余人,造成部分人致残。”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书写者在这里给“三社一团”留了一点情面,没有直接地点名,但这已经是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在“三社一团”的内部,头头们争夺权力,意见分歧,裂为两半。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7月,县受武汉‘七.二〇’事件影响,‘造反派’分成‘钢’、‘红’对立两派,社会动乱从此更甚。”
这里的分裂时间,略有误差,实际是在9月,“井冈山”与“北京”两个公社联手,宣布退出“三社一团”,另组“红色革命联合委员会”,简称“红革联”,投入“红派”,“三社一团”本部,投入“钢派”。
诚如县志所言,‘钢’、‘红’两派的对立,造成了“更甚”的“社会动乱”,他们拿起了器械,搞起了武斗。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12月11日,‘造反派’冲入县中队营房抢走枪支弹药。下午4点,‘钢’、‘红’两派以河为界,在县城进行了3天4夜武斗,死2人。”
这个记载也有一点误差,“冲入县中队营房”的,全是“红派”,没有“钢派”。死的2人,都是“红派”的学生。
“红派”、“钢派”对峙到1968年初,在军方的调停下,双方和解,“大联合”,成立县革命委员会。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8年)1月25日,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以下简称县革委),县人民武装部长石兆俊任主任。”
一中“三社一团”、“红革联”,在县革委机会均等,各得到一个常委、一个委员的职位。
这4个学生“委员”之中,有一位就是去年那个到县委、人委,把公章装到黄挎包里的红卫兵头头,他见机得早,乘着还在风光时期,赶紧抽身,1968年3月,参军而去,在部队,再创出了一片新天地。
这事,有一个佐证。在尹校长的回忆录《红烛》147页,载有毛荣本老师写的《百年修得同船渡》一文,文中有这样一段:“有一次,我见他寝室墙上挂着两幅书法作品,作者是已参军的原我校‘造反派’一号头头,我问起其中缘由,他说该生参军后表现不错,就因为这段造反历史受审,被派往饲养场喂猪,部队几次来人、来函,调查该生在校表现,老尹都实事求是地作了介绍,通过了审查之后,该生寄来两幅字,表达他对老尹同志的感激之情。”
我在尹校长家里,也见过这两幅书法,尹校长和我讲起此事,说:“部队每次来人,我都说,他没有搞过打、砸、抢,他最后,成了团级军官。”
我说:“校长您真是厚道之人啊,您要是稍微说句把难听的话,他就该遣送回家了。我有个读华师的同学,有留校指望的,学校到他的街道上去调查,那个街道的书记说,他打过我呢,就这一句,留校的事,吹了。”
“我对学生,向来都是看他好的一面的。”
“那是,我在初中,那么调皮,还有个三叔叛党分子,您还是为我说好话,收到高中来。”
“那一年参军的红卫兵,部队都来人调查过,我都是这样说的,后来,很有几个都是团级呢。”
“是啊,我们班上就有一个,高坪的,做到了四川阿坝县武装部的部长,还有长梁子的3个同学,转业回来,都成了科级干部。”
“那一批参军的同学,前途都很好呢。”
“那个委员头头,他要是不远走高飞,您要是不宽厚回护,那他就和那两个红卫兵常委一样的下场了。”我说。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8年)12月,‘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分批进驻学校、机关、街道,领导‘斗、批、改’和‘清理阶级队伍’。”
“工农宣传队”进驻一中,主持大局,执掌大权,颁布并实施四条新的校策:召回全部学生、解散红卫兵组织,恢复班级建制,成立革委会筹备委员会。
这四条,很明显是针对那两个红卫兵常委及其麾下的“三社一团”、“红革联”派红卫兵的。
其实,已经用不着“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费尽这样的心机了。经过了两年的政治翻覆的风雨洗礼的红卫兵们,已经看到了虔诚信仰破灭、个人前途渺茫的幻影,看到了他们信赖推举的“常委”腐化的真面,他们已经冷却了革命的狂热,失去了“红卫”的激情了,成为了一盘散沙,没有了一点战斗力,可以任由“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摆布的。
至此,建始一中和县城的文革形势,作为“社会动乱”的“群众造反”,也就在事实上终结,此后的运动,完全是官方领导与掌控的局面了。
那两个红卫兵常委,自以为功成名就,出入于县革委,要指点江山,执掌权力了;他们的“三社一团”、“红革联”,已经作鸟兽散,他们似乎也不再需要手下的拥戴了;他俩还都结了婚,家庭生活,旖旎温柔;他们手下当年的红卫兵,在教室里接受“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宣传”。
他们不知道,为这一年的荣耀奢侈,他们将付出自己一生的代价。
1970年,他俩被一视同仁地上山下乡,作了知识青年,“常委”的官帽就此终结,不了了之。此后,在1970年和1977年两次对“造反派”的大清算中,他们理所当然地被作为了“北、决、扬”、“四人帮”在建始的“代理人”,被一次又一次地押上了批斗台,当年他们运动着群众,加诸在“当权派”身上的“低头弯腰认罪”、“脖子上挂黑牌”、“姓名上打红叉”,等等一切的待遇,在新的群众运动中,恢复了权力的当权派,原封不动、一样不少地赐还给了他们,这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还亏得他俩是学生,没有被抓入看守所,得以免受那牢狱之灾。又此后,他俩回城,恢复了城镇户口,但是,也没有一个国家的单位,肯于录用他们,他们个人,也没有做出什么招工考学、创业发财的业绩,直到终老,都是游离于社会主流阶层之外了。
两个月之后的1969年1月,一中“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布:一中全体,毕业离校。
逍、保、钢、红四派学生,怀揣着“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制发的初、高中毕业证,各自回乡、回家。
这张高中毕业证,我保存至今。
上方正中,是毛主席侧面头像,红色版画,头戴军帽,颈着军徽。
头像两边,是那两段著名的下乡语录,左边是:“知識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貧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説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員。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們去。”右边是:“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識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两条语录,都有“毛泽东”的手写体落款。
头像下面,是那条著名的文革祈祷语:“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祈祷语之下,又起一行,是:“林付主席指示:讀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你们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东思想。”
以上字体中,識、貧、説、員、們、闊、讀、澤是繁体字,付是别体字。
再下面的两边,是竖列对联,林彪手书体,左边:“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以上字行,红色。
两列对联之中,就是黑色字迹的三个大字:“毕业证”,再下面是正文,也是黑色,印刷体、手写体相间:“孙国林同学男現年十九歳,系建始县城关鎭公社人,于六七年七月在建始第一中学校高中毕业。此証。相片。一九六九年元月卅一日。”
現、歳、鎭、証四字是繁体字。
日期上,盖的红色公章,不是建始一中革委会,那时,一中革委会还没有成立,而是:“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这“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制发的高中毕业证,实在是别具特色的文革文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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