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十、洪水無情人有情
一九六六年,大兒子十三歲,該進中學了;但是,沒有一個學校敢收留右派勞教的兒子入學。兩個女兒漸漸長大,吃穿更加困難,有上頓無下頓的日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又髒又臭的翻街活路也被辭退了,急得我六神無主,眼看就要斷糧餓飯。我坐在家中苦想,有什麽辦法度過難關呀。我一個異鄉女人,無親可求,無戚幫助,借貸無門,變賣無物,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了。眼淚涮涮的流個不停。同我一起被辭退的唐家英進門來看見,她說:“何斑長,你啥事這樣傷心啊?”我說:“明天就揭不開鍋了,正愁四張嘴吃什麽呢。”她說:“何姐不用傷心,只有走不完的路,沒有過不去的橋。我有個堂姊在石厰錘碎石交給鐵路上,按立方計件,努力的可以掙到兩元一天,正需要人,你願意,明天我就帶你去。”我高興極了,揩幹眼淚,問她要帶什麽工具?她說:“什麼也不帶,工具都是廠方發,你只要帶個墊坐的就行。”臨走時,她放了五元錢在我手中:“你以後發工資時再說。”我眼巴巴的看著她走岀大門,心裡感謝不己;“這才是救命的恩人啊!”我連夜把鋪草扯出來編坐墊。大兒子坐在一旁求我說:“媽媽明天我和你去錘石子。”我說:“麼兒,你還小,還是想辦法上學吧。”他堅決的說:“媽,我不唸書了,爸爸不是唸書多了才唸岀禍亊的嗎,我要靠勞動來養活你和妹妹。”可忴的孩子,從此走上做臨時工為生的路,擔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
錘碎石的活路簡單,只需把片石運到一定的地點,坐下來錘成三至五公分的碎石,堆成方形,經驗收就完成了,比起翻街的活路輕松多了。大皃子和我都很買力,第一天錘了兩個多立方,有兩元五角收入,比翻街收入一元多。我們母子倆歡喜極了,臉上出現難得的笑容。那知三天后,笑不起來,哭不出聲。由於手腕重複機械式動作,加之用力過大和使力不當,右手腕紅腫起來,火辣辣的痛得難受,手錘都拿不起來。我捧起兒子的手,將它放在臉上問:“麼兒,痛嗎?”他咬咬牙說:“媽,不痛。媽媽你痛嗎?”我說:“怎麽不痛呢,為了吃飯,為了你妹妹們不挨餓,再痛也要忍下去。”兒子說:“我聽媽媽的話,痛也要幹下去。”唐家英的姐姐說:“每個人都要過這一關,多做幾天,慢慢習慣就好了。下斑後熱敷一下好得快些。”娘兒倆咬緊牙關,狠下心來,那怕是痛得汗淋淋,也不停錘。一個星期後,果然腫消如常。一個月的辛勞,我們母子掙到五十五元工資,是做臨時工以來收入最高的一月啊。發工資那天還唐家英五元,我買了斤魚作給孩子們吃,一家人喜氣洋洋,高興得不得了。
常言說:樂極生悲。可是,我們沒敢樂極,也偏要生悲,而且是大悲之極。我們母子錘石到一九六六年六月,多收入幾個錢,一家人生活稍稍隱定下來。誰知天不容人,連下暴雨,不能上斑。金沙江滾滾洪流,一浪高過一浪,以排山倒海之勢衝擊著兩岸的房屋和荘稼。一夜之間,水漲數丈,河中不斷漂浮著上游沖來的牛羊和屍體,還有整座草房。眼看街對靣的房屋一間間的被水沖走, 我們住的院子危在旦夕。政府組織起來的搶險隊按上級規定,先公後私;後私中又分先幹部後群眾,至於我這五類份子的家,居委會根本不顧。無情的洪水步步逼近,前門已被淹,無法出去了,孩子們哭著驚叫起來,我抱上一床破被,拖著孩子們往後院高處躲避,沒有後門,一堵牆擋住去路。眼看只有等死,娘兒四人抱成團,呼救無人,欲逃無路。幸好鄰居張石匠,回來搶自已的工具也出不去了。他說:“別急,我有辦法。”他舉起二錘,向磚牆砸去,在牆上開個大洞,我們一家從洞孔爬出去,總算逃脫了這塲滅頂之災。
十天后,洪水終於退去,回到家中,已是門牆倒塌,半屋汙泥,僅有張破床還在,慘不忍睹。其他人家,都有房產公司派來的工人清理善後,只有我的一家不在清理之列。
清理的工人說:“上面分咐的,說你幾年沒交房租了,叫你自行解決。”我說:“他們是知道的,我丈夫當右派勞教他鄉,三個孩子靠我一雙手找錢過活,吃的都是上頓不接下頓,那有錢交房租呢,等丈夫回來,掙了錢,會一個不少交清的,現在總得讓人活下去吧!”王班長說:“大嫂,我看你拖著三個孩子,也確實困難,我借工具給你,和我們一起把汙泥清洗乾淨再說。”兩天時間,終於把房間清洗乾淨,他們走時,故意畄些河沙和水泥。張石匠幫我把牆砌好,安裝好門窗。屋子裏空空如野,寒氣侵人,只好去拉圾堆中拾些木板,支起吃飯,用碎木塊燃上火堆,將潮氣燒走,免強生活下去。聽說遭水災嚴重的貧困戶,政府發下來了救濟金,我找到居委會馮主任,我說:“我們一家四口,遭災後沒工可做,洪水把一切沖走了,現巳無米下鍋,該是救濟對象吧。”馮主任翻著白眼,翹起二郎腿,斜著身子對我說:“你也不拿面鏡子照照看,自已是什麽貨色,有吃救濟的資格嗎?”我氣憤地貭問他:“什麽貨色?你給我說清楚。”馮老太婆仗兒子是公安局刑警隊長,平時在街坊稱王稱霸,沒有人敢招惹她。她站起來指著我說:“一個右派勞改犯婆娘,還敢在我靣前說長論短。”我打斷她的話說:“你個居委會主任怎麼開口就胡說八道,我丈夫是右派不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他是勞教不是勞改,是有公民權的。我何玉清是堂堂正正的公民,我前後二家無停妻再聚之男。我是有夫之婦,清清白白,你說算什麽貨色?”這兒句話,正擊中她的要害,她兒子正是停妻再緊之徒,媳婦也是忤逆不孝之輩。她腦羞成怒,氣得咆哮起來,嚷道:“像你這樣的反動份子,活該餓死,休想在我手中得到一分錢救濟。”我回敬道:“我要的是人民政府的錢,你姓馮的臭錢送我都不要。”唐家英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別和她吵了,我正找你有事,回家去說。”她告訴我:“火車站要擴建,北城服務隊能去二十個人,我介紹你去,你是南城戶口,只能搭班子。”我問她:“搭班子是什麼意思。”她說:“每月向大組長交兩元管理費其他一樣對待,你如果願意,明天就和我一起去上班。”我當然願意,暗自高興;我不再求馮主任開介紹,祘是闖出了一條謀生的新路。
十一、血肉相連親姊妹
我和妹妹,從小一張床,上學同走路,一起生活十幾年。我出嫁的時候,她在後面追要一起去,媽媽把她抓了回去。共產黨來了,土改工作組長介紹她到灌縣讀水利學校。畢業後因成份不好分配到甘肅,與鐵路工人覃開發結了婚。不久丈夫提幹,生活稍好起來。在特大饑荒時候,她自保都難,每月還要為母親寄十斤糧票,十來元去救她的命,就沒有能力照看我這個姐姐的家了。她知到我家遭洪水洗劫後,很痛心,千方百計寄來二十元錢和五斤柿餅,在那個無吃的饑餓年月,一個柿餅,孩子們分作四次吃。吃時,只用舌頭慢慢地舔,要多享受一下吃的感覺。我難過地說:“你們吃吧,還有呢。”孩子們搖搖頭,不理睬我的話,仍慢慢的舔食。我寫信告訴二妹這些情況後,她回信說:“孩子們餓得太可憐了,你們的苦,我哭了好幾場。”從此,她不管自己多困難,每月她都要寄些錢糧來,還把她們的衣服大包小包的寄給我。婚前,二妹就向她丈夫慎重表白過:“我姐姐一家十分困難,我必須幫肋她。”她丈夫雖然是共產黨員,卻有良心,從不說長短。後來她們隨單位去到貴陽,在我非常困難的時候,三個孩子都先後到他們家生活過。三女兒在宜賓初中畢業時,正是毛主席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之時,所有學校都拒她於門外,只好送到貴陽二妹的鐵路子弟校讀高中。一天,收到丈夫來信,信紙中夾帶著一張五斤的全國糧票,我感到奇怪,他怎麽會向家中寄糧票呢?看了信,我才知道,是他想到他這個右派給妻兒代來的苦難太深重,遠遠超過他自己所受的災難。是他寫信請二妹多照看她的姐姐和孩子們,就是幫助了他這個右派姐夫了,叫妹妹千萬不要再給他寄什麽東西去。從這封信中,我深深感到二妹對我的感情,丈夫對我的體貼,給我戰勝困難增加了更多的勇氣。
妹妹的幫助被馮老媽子知道了,說我有外援,向街道辦事處報告,斷了我家特困補助。
十二、討口子造反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更何況是人。我盼望丈夫能昭雪,兒女能長大成人的願望,就能在最艱苦的環境中求得生存。搭班子做臨時工,要上交管理費,還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勞動中搶幹重活、髒活,爭取領導和大家的信任,否則,紙做的飯碗,隨時都可能被撕碎。我提前上班,領好工具,最後收工,把工具房弄得乾乾淨淨。勞動中重活爭著幹,輕活不偷懶,得到班長和大家認可,說何姐是個能幹人。發工資時,班長沒收我的管理費。她說:我填表時把你寫成北城戶口就行了,誰來管這些小事,再說,你拖三個孩子也不容易,今後就好好幹吧。不久工程擴大,有成五十多個臨工,班長當工長了,大家選我當班長。有個臨工叫艾敬東,她想當班長,又沒人選她,很生氣。我想她一個女人怎麼有個男人的名字。後來才知道她家三代人都是乞丐。她說:偉大領袖毛澤東把她定為無產階級,成了國家的主人,所以她最尊敬的人是毛澤東,因為自己原本沒名,請算命先生給她寫了三個字,艾敬東。她不識字,有人問她名字時,就拿出那張紙條示人,洋洋得意,胸前卦著大大的毛主席像章,卻改不了好吃懶做的惡習,偷尖耍滑。她看不起我們:你們這些臨時工,都是五類份子家屬,我是領導階級,何玉清又是搭班子的,只能祘末等臨時工,她有什麽資格當班長呀?這個班長只能是無產階級才能當。她把這些道理向大班長反映,張子先氣憤地對她說:你這種德行真的當了班長,恐怕大家水都吃不上,只有跟你一起去當乞丐了。她還不服氣,公然在小班學習會上說:何玉清不能當班長,你們違反毛主席的階級成份教育。我笑嘻嘻地說:命中註定,我出生地主家庭,又嫁了個右派丈夫,如果像你那樣好的命,早該在辦公室坐籐椅了。唐家英說:我們這些人,成份都不好,不配和你一起幹活,你還是別處發財吧!她見班裏沒有人支持她,猛吸了兩口拾來的煙屁股,朝地上吐口痰:全是階級敵人,和你們一起降低了我的身份。氣衝衝的找大班長另調工班。張大班長說:像你這樣名香暗臭的人,那個班會要你呢。最後,把她退回北城服務隊去了。臨走時她咬牙切齧的對大家說:總有一天要你們曉得老娘的利害。
一九六七年,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烈火熊熊燃燒,幹部不上班,工人不生產,農民不種田,爭先恐後的去效忠毛主席,造反派組織像蘑菇樣生長出來。火車站擴建工程停工了,大家都起來造反。有人拉我參加紅色造反派,我說:“什麽派都不參加,我要找錢養娃娃。”宜賓造船廠修碼頭,是國防工程,招抬工,工資高,每天一元玖角,我報名參加。張班長說:“你是個女流之輩,和男人們一起幹抬石頭的活吃得消嗎?”我說:“試一下嘛,吃不消你再下我。”抬了一天,腰酸腿痛,解小便都蹲不下去,兩個肩頭紅腫,睡在床上,一身火辣辣的痛得難過。我告誡自己,不能軟下去,一家四口要吃飯呀。好心的石工師傅鼓勵說:“三天肩膀兩天腳,過幾天就行了。”還送我棉坎肩保護肩頭。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沒喊黃,沒打退堂鼓,得到張班長表揚。月終,領到四十五元工資,真是大喜過望。和我同班的大姑娘李虹要求和我配搭檔,從此,我們這一對女抬工,成了工地上唯一的娘子軍。好色的男人,見李虹長的漂亮,頓起淫念,故意刁難。抬石頭的運距一般在五百米以上,採用丟包的方法,每副抬工承擔五十來米運距;最前靣的一副抬工叫發包,快慢多少都由他掌握。那個叫張志良的小夥子,仗著自己身強力壯,故意把兩塊條石重在一起發出來刁難我們女工。我說:“不理他,我們只抬一塊,剩下的下班再抬,看他要怎麽。”下了班,他又主動幫忙把石頭抬走。吃晚飯,他買了兩份紅燒肉來表示道歉。李虹不理睬他。我在她的耳邊悄悄說:“不吃白不吃,吃了慢慢洗涮他。”鐵路上有個工人叫周軍正在追李虹,雖然他家中不同意,認為李虹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是歴史反革命,階級成份不相配,但是,周軍卻堅決不放,苦苦追求。有個星期天,他又到工地來看望李虹,我悄悄告訴他,張志良想調戲李虹的事。下班後,周軍約了幾個造反派工人,把張志良叫出去,狠狠的修理他一頓。從此,我們平安無事。大家說:這對娘子軍還真利害。
被大家轟走的艾敬東參加了紅色派當聯絡員,被派到船廠臨時工大組發動文化大革命。早上七時便集合大家跳忠字午,她邊唱邊跳,給大家作示範,要大家跟著她跳。當廠部廣播響起“親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歌曲,全廠男女老少,手舞足蹈,口中還“咿得兒喂”的唱。那個艾敬東,張開沙啞的大嘴,唱的黃腔頂板,胡亂比手劃腳,醜態百出,引得大家笑聲不止。她向大家吼叫:“誰不好好跳,誰就是對毛主席不忠。對毛主席不忠,就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敵人,我們就要鬥爭他,消滅他。”這樣一吼,沒人敢笑了,她洋洋得意。第二天,她帶幾個造反派,到我家中破四舊。我的家被水沖得精光,那有四舊可破。她在樓上細心捜索,在平兒床下搜出公公唯一留下的幾個畫有紅樓夢圖樣的瓷盤打得粉碎,洋洋而去。破了我家四舊的笫二天早上,做早請示跳忠字舞時,她向大家宣佈:“何玉清是地主子女,右派老婆,還保存紅樓夢四舊瓷盤,幻想過地主生活。我們破了她的四舊東西,破不了她心中的反動野心,應該把她清除出去,決不讓她破壞我們的國防工程。”大家明知她在報復我,誰又敢和這個討口子造反派講理呢。
十三、賣血生涯
造反派艾敬東斷了我的生路,叫船廠給我張條子,上面寫道:“何玉清系右派家屬,不宜在國防工地。”服務隊拒不安排我的工作。一個月後,平兒要上高小,二女兒要進初小,我已經是粒米無存,身無半文,借無門,當無物,走上絕路了。二女兒還是通過黃老師的關係,劉臣街民辦小學才願收她。二女兒用蔴袋自己做個小書包,盼望能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歡歡喜喜的走進學校。她那知道我正為無米下鍋发愁呢,沒有六元錢給她交學費啊!徐祖英到我家,見我一臉犯愁的樣子,問我:“是為孩子讀書沒學費吧?”我說:“連下頓的米都沒有了,還望什麼學費。”我不由自主的急出淚來。徐祖英說:“大姐,我們倆個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一家六口,靠趙華的三十元工資能養活嗎?我是農村人,不准做城裏的活路,我還有老母要供養,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實話告訴你吧,我是靠每月到醫院賣血過日子的啊!”我驚奇的問:“血能賣錢嗎?”她說:“300cc血,可賣三十元,還供應二斤雞蛋兩斤肉呢。”我終於明白,她一家六口,都是靠她一人的鮮血在養活啊!她能做到的,我難道就不能做到嗎?當天,在她的指引下,我去一醫院賣了三百cc血,填了《自願輸血卡》。我看到自己的血液輸入血袋時,給我很大的安慰,我再不愁孩子們明天鋨肚子了,我不再厚起臉皮去找黃么娘借一元、兩元錢了。我歡天喜地的買米,買雞蛋,讓孩子們吃了頓好飯。我用自己的鮮血養活自己和孩子,是做母親的責任,也是我唯一的一條生路。只要我活著,就會不斷的造出鮮紅的血液,就會不斷地去賣,換回米、鹽,養活我的兒女。感謝父母,給了我健壯的身體,使我能在苦難的世道中生存下來。
我的賣血生涯,是在保密中進行的。我不是怕人知道,受人歧視,是怕兒女傷心。後來的五年,無論有無活路,我每月至少賣一次血,直到大兒子小學畢業,二女兒能謀生,才停止了賣血生涯。五年裡,我賣了一萬多cc的血,就是這些血養活了我三個兒女,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十四、拼命鴨兒氹
由於洪水肆虐,臨金沙江的走馬街和棧房街的房屋全被卷走。為了防洪,政府決定從小較場的鴨兒氹起,沿江修築防洪堤。防洪堤壩靠石工們打造條石來修建,條石用木船運到河邊,用人力將條石抬到工地。從河邊到工地,抬工們排成數條長尨,你追我趕,抬工的嘿!嘿聲,打夯的號子聲,此起彼伏,熱火朝天。我和李虹被征去當抬工,是幾百名抬工中唯一的兩個女人。抬工每月補助糧票十五斤,完成定額每天有工資兩元。我一月能吃到四十五斤糧,能拿五十元左右的工資,對於我們這些“賤民”來說已經是很高的待遇了。常言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抬工們個個像鬥瘋了的牛,無論條石有多重,抬起飛跑,為生存拼命。我是生過三個孩子的婦女,營養本來就不良,每月還要賣300cc血液,怎能支撐下去。抬起两百斤的條石,直不起腰,抖動着大腿,冷汗淋漓,痛苦難耐。為了生存,咬紧牙關,硬撐苦頂。下班回家倒在床上,四肢動彈不得,做飯的力氣也沒有了。平兒的兩隻小手為我錘腿揉背,不斷地問:“媽媽還痛嗎?媽媽還痛嗎?”兩個女兒圍在身旁,幫助哥哥給我揉腰捏膀。娘兒們苦在一起,相依為命,一切都是為了活著。我緩過氣來,強撐身子,為兒女做好晚飯時,已經是萬家燈火,夜色茫茫了。
每當夜深人靜,想起我的一生,止不住的眼淚流在枕頭上、湿了一大片。我想、我和丈夫都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人呀!我們都是老實過日子的好老百姓,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別人的事。丈夫是追隨革命努力工作的好幹部,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一家呢?難道這個世道就沒有公道二字了嗎?那一天才能有出頭之時啊!在夢中,好像我和丈夫新婚不久,坐在床邊,他拉著我的手說:等我畢業成家,你就再不受後母的罪了……又好像我送他去勞動改造時,他緊緊抱住我的雙肩,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沒罪,也沒錯,總有一天會昭雪的,不管多久,你要不辭辛苦,把三個孩子撫養成人啊……我在夢中喊叫:“正和,我的夫,你知道為妻有多難嗎?快回來吧,我的親人,看看你的妻子在拼命啊!”無人應聲,茫茫的黑夜把我的丈夫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黑暗中模索,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了……我突然大聲吼叫起來:“平兒,你們在那裡呀!”驚醒過來,一身冷汗,無盡悽涼……
條條石頭像座座大山壓在我的肩上,兩腿在重負之下發抖,身子被汗水浸泡著,肩上隆起高高的肉包,咬緊牙關將這條命拼了。整整三個月,我沒請一天假,眼看快完工了,我能活出來了。一天,我早上賣了血,沒吃東西,餓著肚子去抬石頭,堅持到十點鐘,忽然暈倒在地。李虹嚇得慌了手足,高呼救命。有經驗的老石工說:“快拿糖開水來,他是虛脫了。”灌下一大碗糖開水,我醒過來了,但是,四肢無力,再也走不動了。李虹把我扶回家,幫助我換去汗濕的衣服時,發現了我的輸血卡。她坐在床邊,雙眼凝視著我,眼淚流個不停。過了好一會,她才抽泣著說:“何姐,你太苦了。”自此,我們結成了異姓姊妹,患難相共,心情相通,比親姊妹還親。她未婚,無多負擔,常常三元、兩元的周濟我,幫我救急。
鴨兒氹河堤工程完工後,我們抬工全部調到江北修建岷江大橋,又投入了更堅苦的抬運石頭活路。
十五、苦難的母親
宜賓,地處金沙江、岷江匯合口,是長江的起點,譽為萬里長江第一城。江北內宜公路直通省府成都。從江北進城的汽車靠小火輪擺渡,交通不便,修建岷江公路橋成了政府的首要大事。修建橋礅,仍需我們抬工將條條石頭運上橋臺。為般運條石,河中安置囤船,搭上跳板,我們抬起石頭,不斷的往來於搖擺的跳板上。開始時我抬起條石走上跳板,兩腿發軟、發抖,看見下面奔流的河水,舉步不前。工友們說,只看跳板不看河,大起膽子往前走。我們遵其所教,就漸渐習慣了。這畢竟是危險操作,必須集中精力,不能稍有疏忽,萬一有個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的火越燒越旺,各單位大清階級隊伍,我那苦命的母親,住在貴陽鐵二局二妹家中,有人舉報,說她是地主份子,必須清理回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母親路經宜賓,有氣無力地走進我家門,母女相擁大哭一場;流不盡的淚水,訴不完的辛酸,道不盡的苦楚;撕心裂肺,痛徹心田。我為無力養活老母而傷心,老母為我命苦而悲痛,相視之下,說不出一句安慰對方的話。我苦命的娘,一生吃苦耐勞,十七歲進入何家,在婆婆的管束下,終年勞累,含辛茹苦,撫養我們姊妹,從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祖母持家甚嚴,吃穿用度,由她一人掌管,母親只能埋頭做活,沒有任何權利。母雞生的蛋,只有祖母一人享用,我們不得半個。母親疼愛我們,偷偷多煮兩個,偷偷給我們,叫上學時拿到外面去吃。祖母恨我母親不生兒子,斷了何家香火。父親當了國民黨的軍官,又討了老婆,連生四兒一女,不管我們母女死活。母親獨守空房,過著淒涼的日子。一九五一年土改時,祖母去世,父親遠在他鄉,這頂地主帽子就戴到母親的頭上。我遠嫁宜賓,妹妹在成都讀水利學校,母親勞苦度日,難保饑寒。一九六三年,二妹在貴陽鐵二局工作,將她接去同住,也為照看幾個外孫兒女,還是終日辛勞,沒半時清閒。就是這樣的日子,也被階級鬥爭給消滅了。晚上,祖孫三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蓋一張破被。我和母親整夜合不上眼,各自低聲訴說十幾年的辛酸,相抱流淚。母親說:“你一人拖三個孩子,是怎麽活下來的啊!媽沒能力幫你,我更不能拖累你,明天早上我就回老家去,他們再霸道,總不能把我餓死吧。”
天濛濛亮,我送母親到車站,買了兩個饅頭,放在她的口袋裡,算是盡點孝心。車開動了,媽從車窗伸出手來,含淚對我說:“大妹,你要來看我啊!”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淚眼糢糊,看著汽車消失在滾滾的塵土之中。送走母親,車站的鐘己指到七時三十五分了,離上班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慌忙的向北門碼頭奔去。我趕到時,渡船開始離岸,如果等下一渡過河,肯定遲到。我一個蹤步,向船頭跳去,一隻腳剛踏上船頭,身子往後晃動,眼看就要跌入江中。突然一雙強有力的手把我拉住。拉我的人吼叫道:“不要命了,掉下河去,誰也救不了你。”看著激流滾滾的江水,背心透進一股涼氣。幸有好人打救,救下我一條命。
十六、逼我上山下鄉
救我的船工叫陳明生,膀寬腰圓,三代船夫,是響鐺鐺的工人階級,月工資六十多元。他父母早喪,以船為家,年過三十,孤身一人。自從那天他救我以後,我們熟悉起來。他從唐家英打那裏知道我的情況,對我深表同情,經常買些蔬菜瓜果魚肉之類,托唐家英送到我家。唐家英在我面前常說他心地善良,工作踏實,身體健康,沒有拖累。有天晚上,唐家英約我到金沙江邊乘涼。十五的月亮,又圓又大,高高地懸卦在天空裏。我看著滾滾的金沙江對唐家英說“你管大哥判了勞教,我在絕望中差點跳江自殺,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兒女己經成人,我都不知道怎麽活過來的。”她說:“恐怕管大哥勞教遙遙無期,沒有盼頭,你的青春年華即將消失,我勸你還是找個退路為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等了他十多年,兒女已養大,對得起他了。實話告訴你,今晚是陳明生叫我來做媒的。他說,看上你勤勞善良,不計較你的成份和出身,如果你離婚改嫁給他,就成了工人家屬,孩子們的成份也可改變,有誰還敢欺侮你呢。”我說;“我們雖然親如姊妹,但是,對待婚姻的看法是不相同的。你可以自由嫁人,我必須從一而終。我和你管大哥是童子結髮夫妻,我愛他。我相信他設有錯,終有一天會有出頭之日,無論等多長時我也無怨無悔。我愛兒女們,他們是我的全部,我不能讓他們改姓,忘了他們的父親。請你轉告陳師傅,他的好意和救命之恩,我永記在心頭,你管大哥如有出頭之日,必將後報。”唐家英感動的說:“何姐為人,值得我們敬佩,可是,這樣拖下去,太苦了你自己啊!”
一九七二年,清理階級隊伍的政策已經貫徹到居民小組。居委主任馮老太婆,有了報複我的機會。她以居委會的名義發文通知大橋指揮部,停止我的活路,到派出所學習。馮老太婆再次斷我的生路,我痛恨極了。我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怎做?”她說:四類份子和他們的家屬都要參加學習,改造思想,認清大好形勢,響應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抗辯道:“我不是四類份子,更不是四類份子家屬。我是右派份子家屬不假,但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對右派份子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管正和還享有公民權,是人民。你不讀書、不學習,不懂什麽是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馮主任氣急了:“你個勞改犯婆娘,還敢和我搬政策,簡直是反動到頂了”。我回敬道:“你個小小的居委會主任,連七品芝蔴官都沾不上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只知道作威作福,欺壓百姓,無知無識。告訴你,我丈夫不是勞改犯,是受行政處分的勞教人員,有公民權,有工資,還享受探親假待遇,最近都回過家,你是知道的,為什麼還要胡亂說他是勞改犯呢。”馮老媽子被問得啞口無言,看熱鬧的群眾發出陣陣笑聲。我理直氣壯的對她說:“學習班是決不參加的,你到上級那兒告我也不怕。要我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更是沒門。我何玉清正在接受工人階級的教育。工人是領導階級,比貧下中農更高級。”馮老媽子氣急敗壞地指著我說:“你狠,我說不贏你,等著瞧吧,總有人管得了你。”
第二天早上不到九時,我們大院裡擺上好幾把座椅,一會兒進來幾個人,馮老媽子叫我出來介紹說:“這是革委會張主任,這是派出所李所長,這是街道辦事處王主任,我都請來了,你有啥大道理給他們說吧。”我抬了木橙坐下,昂著頭,不理睬。看來,這陣式要大動干戈了。我已橫下心來,就什麼也不怕了,即使抓我去坐牢,也要講個理由吧?革委會張主任先開口:“聽馮主任匯報,昨天動員你上山下鄉,遭你辱駡,有這回事嗎?”我不快不慢地回:“請馮主任當著大家的面,把我罵她的話說出來,讓大家評理。”馮老媽子說:“你說我不懂政策,作威作福,欺壓百姓,不是罵是什麼?”我說:“這話沒錯,我說過,是你把我丈夫說成是勞改犯引起的,連毛主席都說右派按人民內部處理。勞教只是最高行政處分,享有公民權的,你硬要違反政策說我是勞改犯婆娘,這不是欺壓百姓嗎?怎麼說我罵了你呢?”張主任還和氣,他說:“今天我們來的目的就是對你宣傳黨的政策,你應該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希望你能配合好我們的工作。再說,你家沒有一個正式工,也乎合上山下鄉的條件。”辦事處的王主任接著說:“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下鄉上山也是好事嘛。”我回答他們:“上山下鄉是好事,但是,我也有特殊困難,丈夫右派勞教他鄉,大兒子西昌支援國防建設,兩個小女兒全靠我勞動養活,她們下鄉也不能勞動,現正在讀書,交給誰管呢?如果政府能代管我的兩個小女兒,我二話不說,堅決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派出所李所長冒火了:“何玉清,你態度要老實點,這明明是在刁難政府嘛?”我回答:“這些都是實情,怎麼叫刁難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說,要給右派分子的出路,我一家四口總要活下去吧?”張主任攤牌了:“今天我們已經把黨的政策給你交待清楚了,該怎麼辦,你好好想想吧。”
夜深人靜時,我認真盤算,這樣的形勢,他們決不會就此甘休。馮老媽子稱霸一方,又仇恨我,是不會放過我的。看來他們是決心不讓我活下去了,要怎樣才躲得過這一関呢?常言道:山不和水鬥,民不和官鬥;一個婦道人家是鬥不過他們的。又道是:惹不起躲得起,還是先避過風頭為妙。第二天一早,我帶著兩個女兒,悄悄鎖上門,乘車回冨順母親家去了。見到母親,說明原委,相抱而泣,哭成一團。媽媽說:“想不到我們母女的命這樣苦,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啊!”看到母親一個人住在養豬的草棚裡,這麼般年紀,還得靠掙工分糊口,痛心極了。我買些米,參和紅薯,或干或稀也算吃了幾頓飽飯。母親說:“你們來了,熱熱鬧鬧,就是吃不飽我也高興啊!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才難過呢!找個人說話都沒有。在公社勞動,誰敢和我這個地主婆搭腔呢。”我睡在冷冰冰的木板床上,思前想後,翻來覆去;我受盡人間折磨,無怨無悔;我沒傷害過人,為什麼要落到這樣下場呢?我勸母親:“現今世道,是惡人橫行,好人遭殃。管正和不就是憑良心說了幾句真話嗎,弄得我們一家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善有善報,總有一天會得到好報的,母親放心。”母親說:“或許會有那一天,我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我們祖孫三代相聚的二十八天,過的是開心的日子;生活雖平淡,感情確相融。為了生計,我們只好分離。二女兒失學了,我將她留在母親身,帶著三女兒回到宜賓。這時,上山下鄉熱潮己過,但是,街道拒絕安排我活路。我找到工友姚金貞,去北城街道服務隊搭斑子,再次當起編外臨時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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