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林
第八章 可儿之恋(一)
一、赠杯树下
冬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师专校园广阔的大操场,路边的梧桐树,向着蓝天伸出它的根根枝条,上面还有一片片枯黄的叶,顽强地留在树枝上,一株株冬青树,坚持着它的翠绿,在阳光下展现着它的葱茏的生命,这时候,你来了,就伫立在这样的树下,手捧着那一只蓝莹莹的玻璃杯:
“送给你作毕业纪念吧…….”
我望着那蓝幽幽的光芒,盯着你那扑闪闪的双眼:
“去年,你不是已经说过,不愿意了,现在,又给我送这个?” 去年8月,我在你家,深情款款地对你讲,我们相识七年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说……那时,你拦住了我的话头,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不。
“你已经说过了不愿意,我尊重你的选择,现在,你又拿这个,来扰乱我的平静?”
你笑了,笑得灿烂,笑得迷人,那是一种少女的狡黠的笑:
“去年,我是考验你的呀!”
“那我经受住考验了?”
“书呆子,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就收回去了。”
“要,要,怎么会不要呢。”
接过这蓝蓝幽幽的玻璃杯,我望着你转身,走回你的寝室,我的回忆,一幕幕展现在眼前——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七年前,你是在校园花季年华的高中学生,我是在乡下蹉跎岁月的知识青年,你青春的花蕾正在含苞欲放,我少年的柏拉图式的初恋已经绝望。这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就为你那刚刚步入青春的少女魅力而征服,从那之后,一缕深沉的爱慕与相思的种子,就种在了我的心田。你的眼睛,闪动着天真的目光,你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是那么和谐地镶嵌在瓜子型的脸庞上,你的额头,在阳光下隐隐沁出珍珠般的汗滴,腮边变成了绯红。那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我从乡下回家过年,你家和我家,是同一条街道上的斜对面的邻居,你家要作煤球了,需要掺上一些黏土,你妈妈就请我帮忙,和你一起去野外南山坡挖土,她哪里知道,这就是“引郎入室”呀,从那时刻起,我就开始了我的思恋与追慕之旅。
冬日的夜,炉火熊熊。挖土的时候,你说,你想弄一本以前的几何书看看,我说:“好啊,我还真就留着呢,我回去找出来,晚上给你送去。”借着这个由头,那天晚上,我到了你家,你的母亲留我:“坐一会儿吧。”我的欣喜,溢满心头。也是巧合呀,你那时的住房,正是我出生的那房间,我想象着妈妈当年在这房间里生下我的情景,如今我心仪的小女生,就住在这房间里,冥冥中是不是有天意呢?就在这温暖的火炉旁,我和你讲了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有意地炫耀我在小学跳过两次级的光荣,你妈妈在傍边赞叹:“真是聪明啊,要是我的可儿要你这么聪明,就好了。”讲了文化大革命、大串联到北京去,你问我: “见到了毛主席没有?”我说没有。又讲了下乡到了官店,一上一下的十五里的伍家河、竹园坝,你疑惑:“你学习这么好,怎么推荐不上大学呢?”唉,你那校园女生的见识,当然不会理解一个在深山远乡跋涉的知青的坎坷,我只能在你的纯洁晶亮的目光注视下,寄希望与未来:“总有一天……”
你不知道,在夕阳的余晖下,当你在那门前的广润河的河滩上,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一本什么书的时候,我就站在河堤上,久久地注视,那绝不是在欣赏东去的流水呀!
你不知道,在路灯的夜光中,当你和我的妹妹们看过电影,一起回家的时候,你在前边和妹妹们谈笑,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心中幻想,愿将来有一天,我能够陪伴着你,走过这林荫的大道、走过这广润河的大桥……
那时候,我知道,我的幻想,是多么的遥远,好像在月亮上,在星星上,在不可捉摸的虚空中。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你的高中时代过去了,你也在劫难逃,知青的命运,一视同仁地在前边等待着你,你也要下乡插队了,走上我已经在走着的艰辛的历程。你知道吗?在那边僻的深山里,有一个人在遥遥相送,送去我心中的祝福,愿你的运气,比我要好一些,愿你在那沐风栉雨的乡间,少受一点艰难与苦楚。
过年了,知青们都回到了城里,我看到了你,你呼吸着田野的空气,你青春的活力更加清新,鲜花已经艳丽地开放,你说,你插队的地方就在城郊的罗家坝;我说,那就好,隔城20里,和我比,就是在家门口了;你的美丽在成长,你的阅历在增加,我说:“我们都在一条战壕里了,都是一个命运了,现在,你也许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的百姓子女,想被推荐上大学是多么的难了吧?”你忽闪着长睫毛,嘤嘤的语气里,有一丝无可奈何:“是啊,真是那样的啊!”
我又说:“我转到了花坪,在食品所做副业零工,认识了一个选青干部,长得就像你呢。”你说:“好啊,你去找你的选青干部吧,我不理你了!”见了你这生气的样子,我高兴啊,这说明你在乎我呢,心里有我呢,我赶紧安抚你:“哪能呢,我看她,就像看到你一样啊。”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你说的考大学的那一天,终于来了!1977年年底,我在茅田参加了恢复的高考,分数上线,回城体检,怀着满心的兴奋,我告诉你这个喜讯:“你那年曾经问我,为什么不能去上大学,今天,我算是可以给你一个完满的答案了。”你说:“祝贺你呀……”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你的黯然,因为,你接着说:“可我没有上分数线……”我安慰你:“你年轻啊,明年继续考呀!”接着就是你来安慰我了,因为,我落选了,你说:“我们一起复习,下半年再去考,你可要好好地辅导我呀!”听了这话,我落选的失望都被冲淡了,甚至还生出了与你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的喜悦。
跟着,情况又是一变,我被扩大招生了,临走的那天晚上,你来送我,你耽心:“你上了大学,你会忘记我吗?”我发誓:“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呀!好好复习,下半年,我们就会一起去上学了。”那年“五、一”节,学校放假,我回家来,你来到我家,我和你讲作文的构思,讲几何的证明,讲微积分的公式,我看着你那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和鲜花一样的容颜,心中的憧憬,就像那广润河的碧波,一圈一圈地扩张。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1978年的金秋,我在我的师专学校的梧桐树下,迎来了你的身影,“法国女郎”的神话,就在这时候产生了。
我们中文班311寝室住着位建始同乡,是象棋爱好者,他常常邀请我去杀上几盘,我的棋艺在班上算得是一流。下棋时候,少不得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儿,那同乡手上捏着一只马,嘴里说道:“我们寝室的人,都很欣赏我们建始的‘法国女郎’,尤其是那个巴东的同学。”
“‘法国女郎’,啊,这么浪漫优雅、引人遐想的称呼呀,我们建始还有这样的人才啊,是哪一个?”我正在拱卒,漫不经心地问道。
“78级物理班,叫可儿。”那同乡把手上的马放上了棋盘。
我的心头一震,似乎一股热气就要从脊梁冲上双颊,我尽力掩饰着,转过头去,那同乡专注于棋盘,没有发现我脸红的样子。
后来,那位311寝室的巴东籍同学也访查过我:“你认识你们建始的那个叫可儿的‘法国女郎’吗?”我回答:“认识呀,”接着就是掩饰的谎言了,“但是……但是,没有什么往来。”他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地为你欣喜和骄傲,你明眸皓齿的仪容、高贵典雅的气质,征服了这师专的校园呀!
我没有公开地加入到那追逐的行列,只是在路边、在操场上、在饭堂里,遥远的默默地注视。
去年的暑假,我以为是时候了,我望着你的眼睛,说出了那个深藏在我心中7年的意愿,然而,你说了:不。那一天,是1980年7月20日。我记下了这样的伤心之语:“我开掘的是甜井,流出的是苦水;我播下的是龙种,长出的是跳蚤;我怀着的是憧憬。得到的是幻灭。”
但是,半年之后的今天,像那歌儿里唱的,“东风吹着那个风车,滴溜溜地转啊”,已经转出了新的方向,我手中的这蓝幽幽的玻璃杯,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醉人心弦的光彩,我的爱情,升起了曙光。
二、算术难题
毕业回乡,那些同学们都知道了,原来你这颠倒了校园男生的“法国女郎”,竟然是我相识八年的红颜知己,他们都吃惊:“真是隐藏得深哪,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啊!”他们都羡慕:“不动声色,放长线钓美人鱼,实在是高啊。”
在那蓝幽幽的光辉鼓舞下,我到你家,这时,你家搬出了我们街道,到了县文教科的对面,很正式地对着你爸,提出求亲:
“大伯,我认识您家可儿,这么多年了,我想……我想……”
你爸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岔开了话题:
“你是老三届的吧?”
我一时弄不清这话语的含义,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的。”
你爸欲抑先扬:
“老三届的学生,确实聪明哪!”我心里一喜,有指望了!
然而,你爸话锋一转,让我掉进了冰窟窿:
“可是,你们都是胡子八叉的人了!”
你爸是嫌弃我的年岁大啊,说话一句比一句严峻:
“我妹妹也是老三届的,你小学时候,和她同班,是吧?她今年34岁了呢。”
我急急声明:
“我是跳了两级,可儿她姑姑是留了两级,才到一班的呀。”
你爸慢条斯理,作起了算术:
“就算这样,你也过三十了吧?我家可儿,才二十三呢;你替我想一想,我大女婿28岁,你看,这像不像呢?”
你爸的算术,没有错,我浑身从头凉到脚底。我至今不能理解,你爸为什么就那么执着于“年岁相当”呢?
我解得了微积分,却解不了这算术题;我可以教你微积分,却教不了你作这算术题。在这一道算术题面前,你退缩了。当我在寒假时候见到你,你说:
“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
又说:
“一两句话说不清,等我到学校给你写信再说吧。”
我再到你家去,你爸妈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给自己想出了一个理由,到你家去寻你。在大门外敲了好几下,里边传来你妈的声音:
“是哪一个?”
出来开门的是你,我从门缝中挤进去:
“我请你给那个留校的同学王金华,带点礼物过去……”
你没有拒绝:
“什么礼物呀?又是木耳?”
我笑笑,竭力想要营造一点温情的气氛:
“看看,你都和我想到一起了。”
你妈没有请坐,没有泡茶,一点稍微可以显示些热情的表示也没有,我已经沦落为这一家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了。我只能聊以自慰,你还能和我讲话,问的是关于毕业分配的信息:
“师范还差不差物理老师呢?”
我总算捡到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了:
“不管差不差,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弄进去!我们的几个校长,很喜欢我的。” 后一句是有点夸大,我也是顾不得许多了。
你妈在旁边听到这里,已经不能容忍我继续表演英雄救美了,开口指示你:
“我好像是感冒了,可儿你给我到医院去弄点药来。”
你站起身来,对着我说:
“我去医院弄药了,你要带的东西,明天再送来吧。”
我心中还在宽慰自己:“你没有拒绝带东西,总算还有一丝希望呢。”
然而,这一丝希望,到第二天上午,我到你家送那带给同学的木耳的时候,立刻就给粉碎了。我推开你家的大门,就看见了:你和一个帅哥青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那个人,我认识,他就是你家对面的文教科的科长的公子!那些我听到的传闻,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我知道,这屋里已经没有我的份儿了。我竭力保持着失败者的尊严,递过那盒木耳,平静而客气地说:“麻烦你了……”又望了那科长公子一眼,转身离去。
正月的春雨过后,蓝天丽日,空气是那么的明净,可是我的心中,一片阴云弥漫。从你家出来,走过大桥,眺望东南西北的群山,宝塔山、朝阳观、石乳观、烟墩山,四周的山廓格外的清晰,当我在那边僻的群山间辗转跋涉的时候,我怀念这生我长我的故乡,在经历了八年的奋斗之后,我终于回来了,每当我走过这大桥,我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重返山城的喜悦,这时候,我就更加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并肩走上这大桥,共同分享这喜悦。
那只蓝幽幽的玻璃杯,给了我这个希望,但是,你爸的那一道算术题,打破了我这个希望,那科长公子的出现,粉碎了这希望,是的,是我“理解错了”。
八年前的那个冬夜,当我在你家,围着火炉议论前途的时候,你曾经问我:“你为什么上不了大学呢?”那时候,我无法回答你,而是在心底暗暗地立下誓言:“我一定要开拓出通向大学的道路!”正是你这小女生的纯洁的期盼,鼓舞着我,激励着我,使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下,顽强地挺起自己的脊梁,今天,这一切都实现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感念着你,正因为这样,我才那么的希望,和你在一起去共同开拓人生的道路。
可是,这些你都不想知道了,你到学校不几天,我就收到了你寄来的拒绝信:
“拒绝你,简直是罪过,可是,我不得不这样作”,“我不值得你爱”,“无论如何,你是等不到我的”,“不要过分地看重感情的基础”,这些婉转却冷酷的句子,如同千钧的巨石,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中。那一天,是1981年3月7日。
那些在两个月前的惊奇与羡慕,变成了叹息与同情,那位当年311寝室的棋友,分配在教研室上班,给我提供情报:
“你的对手太强大了,我们科长的公子,年轻的帅哥,还会画画,你也确实竞争不过人家啊!‘五、一’节的那天,我看见他们两个从可儿家走出来呢。我们曾经想组织‘第二梯队’去冲锋呢,这下,都没戏了。”
不仅是我的同学们目睹了我的凄惨的败局,老天似乎也对我发出了预示。5月6日的晚上 我在家自己冲洗胶卷,学校开运动会,我照了几卷,我用你给的那只蓝色玻璃杯泡定影液,也许是那定影液的温度太高,也许是那定影液的什么成分对玻璃有破坏作用,那玻璃杯的底儿竟然掉了下来,看着这成为了两截的你赠送的礼物,这正是不祥之兆啊!“杯具”就是悲剧啊!
我第二次要平静地接受你的选择。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只有自己抚平伤痕累累的心灵,让时间来冲淡我失恋的苦痛。在这苦痛中,我又隐隐地觉得,多变的你,也许会像上次毕业时候那样,又拿出一个什么礼物,给我一个惊喜,还有,那科长公子,也是有软肋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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