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国伟
1968年1月6日
纯洁文艺队伍,清理教师队伍,正在高潮;这是当前“整党、建党”中心任务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近期的中心任务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文艺理论的学习。对一些经典性的见解,应背出来,背熟才能深刻理解。
1968年1月12日
解放军正在青年学生中招收新兵。参军,对我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它能锻炼我的思想、体魄、意志,更重要的是为我政治生命镀金。--妄想啊,他们不会要我的,我的出身。
争取春节前学完叶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作好笔记。
1968年1月15日
看了秦牧的《艺海拾贝》,一些清新、雅致的文章,很有启发:“我们每天都得写些东西,这样笔才不致于荒疏。每天一定要写二小时,没材料写时,就写读书笔记,写书信,甚至描写窗外景色,这些东西不一定要拿去发表。经常这么动手,真正写作起来才可以挥洒自如。”
我为什么能写出那篇〈下定决心〉呢?不就靠我经常写写日记?正经的作文,已一年多未写了,按说,写作时遣词造句一定是难以想象地吃力,然实情并非如此。
今后,我应坚持“每日二小时”。
1968年1月20日
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时间不够用,有种火烧屁股的焦躁。应制定计划,分清主次,步步为营,扎实深入,不要贪多嚼不烂,要循序渐进。
把学习安排一下:
1、今明二天,小结前阶段报告文学、特写的学习,初步领会、掌握它的写作技巧。2、1月22日-1月29日,把《文学的基本原理》剩余的二章学完。3、1月30日(大年初一)-2月10日,不作系统安排,但争取在这十天内看完国华借来的十本64、65年的《文艺报》并作些摘记。时间不够,可酌情延长至15日。4、2月15日-2月30日,复习《文学的基本原理》,文学概论的学习暂告一段落。5、3月1日-4月15日,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梳理出线索,作好笔记。
“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到妈妈头上了。
妈妈脸上挂着泪痕:“我讲不过他们!我就穷哭,穷哭……。”
1968年1月25日
正在门口生煤炉,妈妈下班回来了。今天好像特别无精打采,脸色灰灰的。帮她脱下再生布的棉大衣。妈伏在饭桌上,嗓子哑哑地说:给我一杯水……
原来,“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到妈妈头上了。
商业储运公司造反队,今天下班时正式通知妈妈:“经内查外调,你二十二岁出嫁才离开地主剥削阶级家庭,所以你的本人成份应为地主。”
妈妈当时就大哭起来:“我在父亲家里也劳动的呀!也和长工一样下地干活的呀,插秧、耘田、割稻,哪样不做呀!你们可以调查的呀!”
“这我们不管。你出身地主阶级家庭,18岁成年了,还没离开地主家庭,你本人成份就应该是地主。这是有政策规定的。”
“我讲不过他们!我就穷哭,穷哭……。”妈黯然神伤地说,脸上还依稀挂着泪痕:“你不要给他们讲!”
她是指对哥、弟、妹他们,对父亲就更不必去讲了。
1968年1月31日 大年初二 春光明媚 阳光灿烂
父亲是大年三十晚九点多才到家的。妈说:再等等。饿得我们够呛!总算团聚了,父亲去年、前年二年没在春节回家过年了。饭席间,其乐融融,青弟说:“我最喜欢吃肥肉,一包油!”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大妹说:“这么多菜,每天都能这么吃,就是共产主义了吧?” 大家又大笑。
回家过年,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天蒙蒙亮,我从阁楼往下看,晨风凛冽中,父亲挥着大扫帚已在扫街了,硬竹扫帚划在“弹硌”路上,“唰--”“唰--”象在我心头划过。他是半夜起的身,想趁凌晨人稀的当儿,把活干完,不让孩子们、邻居察觉……领导规定他在探亲期间,必须去里委会报到,参加劳动、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探亲结束,由里委会出具证明,表明没有“乱说乱动”,才能回单位交帐。
父亲的这顶“帽子”不摘掉,晚年退休后有得苦了。影响我们后代的前途不说。
市革会决定派二百名上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支援淮南煤矿“抓革命,促生产”,(为期两个月),把上海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带到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武斗打死不少人的矿井去。要吃点苦头,但这是政治荣誉,国华哥不顾妈的反对,执意报了名。
1968年2月3日
市革会决定派二百名上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支援淮南煤矿“抓革命,促生产”,(为期两个月),把上海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带到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武斗打死不少人的矿井去。要吃点苦头,但这是政治荣誉,国华哥不顾妈的反对,执意报了名。
1968年2月12日
看了一本白求恩的传记《外科手术刀和剑》被若尔曼.白求恩传奇般的经历,有趣的性格吸引住了,我想把他的事迹写成剧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剧本是文学体裁中最困难的形式,我要进行一次尝试。
这几天一直匍在图书馆收集资料,我需要大量的资料。白求恩的资料图书馆还有点--毛主席的“老三篇”之一,谁敢查封!
1968年2月16日
从收集资料接触题材,绞尽脑汁的构思,到呕心沥血的写作,完成初稿,将是一个很长的创作过程。我准备干它几年!其间遇到的困难也是不难想象的,这点思想准备是有的。
1938年--1940年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背景,晋察冀边区的状况,我要深入广泛地去了解。如何把当时的社会矛盾、民族矛盾,结合白求恩特定的经历提炼为剧本的戏剧冲突,是我近期要思考的问题。
1968年2月19日
有人嘲笑:你没有亲身的生活经验,写白求恩,简直是扯蛋!我不服气。历史剧是怎么来的?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卓绝地描绘了拿破仑的保罗既若会战的宏伟场面,又如何解释?二十世纪初英国的伏尼契,杰出地塑造了十九世纪意大利爱国志士牛虻不朽的性格,又何以理解?
生活经验是重要的,但不能简单地囿于此,生活经验、社会经验应该是对社会本质的一种洞察力和剖析力。
1968年3月4日
复课闹革命也需要“奋战”了。今上午去了一次学校,来的人真不少。同学们选我负责“教改”,咋咋呼呼提我名的竟是李玉凤,文革大辩论时,我与此雄辩家兼长舌妇曾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唇枪舌战,此人某些言语的蛮横和恶劣,顽石听了也会气得跳起来。当然,我也不是好记仇的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仇”),也许,我还不理解她的为人。
我总是紧张地感觉到她那颗报复、阴郁的心在可怕地左右窥探……姐姐,这是小时候给我买烘山芋让我一大半自己一小块的姐姐吗?
1968年3月9日
昨收到《文汇报》的回信,对我的稿件(小小说《下定决心》)作了如下的答复:“来稿本来备用,现经研究决定不用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既“备用”,又“不用”,出什么岔?--不管它了!
姐姐到常州(她丈夫的老家)住了半年,又回上海了,据她说病已好多了,可我发现她性情越来越古怪。行动诡秘、反常,正吃饭吶,她会突然端着饭碗,从“畚箕浜”曲里拐弯的弄堂兜一圈若无其事地回来,弄得妈、我弟妹面面相觑。她说话七颠八倒,但却变得阴沉尖刻起来,甚至带有很深奥的“哲理”……父亲说,她是带着一种怨恨、报复而又找不到目标的阴暗心理来我家的。
当年,思想激进,与家庭划清界限,父女反目,家庭角色迷失了、错位了,她失去了很多。她想闯自己的新路,到了新疆,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婚后夫妻不和睦,她冷漠、怪僻的心情难以欢快起来,接着是生病,加上近几年婆、夫、姑对她神经质的性格的厌恶。种种原因,使她逐渐顽固地认定,世界是冷酷的,生活是可怕的:“一个人一个命”,“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坏人,事实就是这样,你想好也好不起来”。
自去年她到上海后,我从未见过她唱歌,这次回家,却经常哼起小调来了,然而,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欣慰:她心情舒畅了。相反,每当她字正腔圆地唱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时,我总是紧张地感觉到她那颗报复、阴郁的心在可怕地左右窥探……姐姐,这是小时候给我买烘山芋让我一大半自己一小块的姐姐吗?
1968年3月14日
白求恩的资料多多益善,要熟悉、研究他的性格、爱好、思维方式以至一举手一投足,让白求恩的形象、音容笑貌在我头脑里“活”起来,呼之欲出。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思冥想,决定:砍掉反映当时党内、军内两条路线斗争的情节线索,这很不容易掌握分寸,搞不好就是政治错误。戏剧冲突是性格的冲突,不一定非要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
想想上海交响乐团著名指挥陆洪恩,恶毒攻击“旗手”江青,按“公安六条”判处死刑!
1968年3月19日
昨爸爸来信说:犯了一次错误,你这一世也就完了,企求恢复原状,难于上青天,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坦露内心;他在努力争取“摘帽”,可是难,他在祈望家人的谅解。阅罢此信,我沉默良久……
真应该感谢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它给予人们的警示和教训,实在太多了:如何站稳脚跟,在大风大浪中不犯政治错误(尤其是我这样出身的人)是首要的一条。
想想上海交响乐团著名指挥陆洪恩,恶毒攻击“旗手”江青,按“公安六条”判处死刑;
想想保皇派的命运;
想想某些造反派的不可一世和结局(最近从造反派中揪出了很多黑手,如上柴联司的头目耿金章);
前几天工人造反报批判了上海锅炉厂《东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判学会》何是的言论;
最近中学红代会掀起批臭“中串会”《一切为了九大》的反动思想的高潮;
纷繁复杂、触目惊心的政治风云……
我总以为年青人思维活跃,喜欢标新立异,对于他们的朝气、豁达、初涉人世不该采取高压棍棒的方法。可事实上得到的是鼻青眼肿的呻吟;一顶现反的帽子。
多么严酷的教训!
随大流,人云亦云,或许是最幸运、最保险的,但对有思想的青年、对万灵之物的人来说是太痛苦了。
1968年3月22日
“中串会”的反动思潮竟搅得整个中等教育系统鸡犬不宁、桌椅不安。张春桥大为恼火。
和田革委会内部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今大打出手。
这顶“帽子” 象紧箍咒、铁面具紧紧扣在祖父的头上、紧紧扣在父亲的头上、紧紧扣在祖父三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头上!使范家的每个人沦为贱民。
1968年4月6日
生活的烦恼实在令人窒息,这几天心情很不舒畅。“白求恩”步履维艰。
祖父从乡下来,还带来一个堂弟;
姐姐带了小虹又回沪了。
陋室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没了安静的环境,小阁楼的地板老是咯咯吱吱响。一看见姐姐哭丧、阴沉的脸,神经质的举止,嚅嚅唧唧的嘴,心里象塞进茅草。
祖父苍老了许多,毕竟八十的人了,眼袋下坠,浑浊的眼珠黯然无光,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这个老地主对无产阶级专政或许威胁不大了,又兼生计无着,生产大队的造反派容许他到上海儿子家来走动。
老地主倒是苦出身,13岁拖着小辫子(清王朝的末代子民)到上海木匠铺学生意,四年学徒,四年帮工,八年木匠师傅,到三十岁才有了自己的木匠铺、“协泰营造厂”,当老板,娶妻生子。从大字不识一箩,到能看懂施工图纸,计算工程量,也难为他了。赚了钱,勒杀吊死要到浦东老家置地(妈妈曾给我说过许多祖父勒杀吊死、刮皮的故事)。上海解放前夕,大地主、大资本家、大官僚纷纷变卖土地、房产,携款逃往台湾,当时地价特贱,祖父倾其家产,连奶奶手上的金镯,姑姑耳上的金耳环也撸下来,一下子买进三十多亩良田。转眼上海解放,又转眼土地改革开始,地契在祖父手里还未捂热,就被抄了、烧了,祖父因拥有三十多亩良田被定为地主。土地改革领导小组政策掌握得好:考虑到祖父长年在上海开木匠铺做生意,实事求是,最后祖父正式成分是:工商地主!我不知道“工商地主”和“地主”的区别何在?我只知道这顶“帽子” 象紧箍咒、铁面具紧紧扣在祖父的头上、紧紧扣在父亲的头上、紧紧扣在祖父三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头上!使范家的每个人沦为贱民。
祖父解放那年耳朵就聋了,所以共产党的教导他全没听到。前几年他到上海竟还这样问我:“你爸爸‘双十节’回来吗?”我大声凑近他耳朵:“什么‘双十节’?那是国民党的节日,现在叫国庆节!”“噢,噢--”他总算接受了点新思想。
前几年他每到上海,总会到柴爿店挑拣些硬木买下,叫哥去扛回来。然后在门口摆开木匠作凳打造起小板凳来,他做的小板凳没一只螺丝、钉子,全靠榫头、榫孔连结,而且榫孔不是一般地垂直凿打,而是同样角度向两边斜凿。古稀之年的祖父戴着老花镜,慢慢吞吞地刨木料、锯榫头、凿榫孔,做成的小板凳却榫缝严密,扎足墩实,任你如何摔打,榫头绝不松动。
有一次,他“因材施工”做成了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小板凳十来个,让我陪他到多伦路小菜场去卖。我正挠头,怎么搬运?祖父走来教我用一根长绳从小板凳脚肚里穿过,象一串大闸蟹一样,往肩上一背:“走喽--”
在菜场,我发现,有人卖的小板凳做工远不及祖父的精巧、牢靠,却要卖一元、甚至一元二角,我们却只卖六、七角。太亏了!我把想法对祖父说了,祖父居然喉咙邪响:“侬这个小浮尸!良心忒黑!这几根柴爿料做的小矮凳,哪能好卖一块一只,这张嘴巴开不出口的!”
都说地主、资本家剥削成性,唯利是图,我祖父是个例外?真是邪了门!
1968年4月8日
今去了学校。陆舟、李晁民又被揪出来了。这些家伙逃过了前一关,没躲过后一关。文化大革命,关山千万重。
紧接前一阶段对极“左”思潮的批判,今又“狂飙从天落”,掀起了对右倾反案风的反击。谭震林、杨成武、余立金、付崇碧等都被揪出来,彻底打倒了。
听说,北京又在揪余秋里、叶剑英等。
江青同志在这反击右倾反案风、揪王、关、戚的斗争中,旗帜鲜明、冲锋陷阵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立了大功。
李真明总劝我放弃文学,谓之曰:白纸黑字的事不是好搞的!
难道无产阶级革命机器不需要“文艺”这只螺丝钉?
1968年4月12日
社会上又出现一股炮打张春桥的逆流,“红革会”一马当先。风云变幻,实在叫人晕头胀脑。
我还是写我的“白求恩”吧。这几天进展很快,人物一个个站起来,情节框架基本成形。写出初稿再说。
1968年4月17日
今天,毛主席又发表声明,坚决支持风起云涌的美国黑人的抗暴斗争。
整个世界都震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冒着春雨在游行示威,声援美国黑人。
1968年4月23日
毕业分配的原则是,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这几天心绪纷乱;象茫茫大海中的小舢板,折断了帆,还被抽掉了桨,不知随波逐流飘向何方……
1968年4月30日
日记,我简直没心思记了。市北中学、闸北中学都揪出了反动学生,主要罪状就是“反动日记一本”。李真明劝我“明智”些,把日记毁了。岂有此理!我日记里又没反动谁,攻击谁,咒骂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一句话“笃瘪”,我哑口无言。心里又闷又紧,左右为难;如真毁了日记,反而被人认定是销毁“罪证”,那时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1968年5月5日
整天看看书、练练毛笔字、种种花,消磨着快乐的时光……
听说同学中谈情说爱的事,陡然增多。
这次学生毕业分配,累积了66届、67届的高中毕业生和66届、67届的初中毕业生,加上技校、中专,上海市总共近50万人。到农村、边疆的比例很大,有25万人。
要有思想准备,否则容易陷入无限痛苦的深渊。
1968年5月9日
这次学生毕业分配,累积了66届、67届的高中毕业生和66届、67届的初中毕业生,加上技校、中专,上海市总共近50万人。到农村、边疆的比例很大,有25万人。
要有思想准备,否则容易陷入无限痛苦的深渊。
看了屠格涅夫的《阿细亚》,一个美丽、缠绵、奇特的爱情故事。
1968年5月15日
星期一去学校逛了一圈,仍然无所事事,来的人不少,都是打牌、聊天;无聊的很--不管是男的、女的。
1968年5月17日
中央“两报一刊”发表了社论《划时代的文献》,纪念“5.16”通知两周年。振奋人心的社论!是带有总结性的。
一个伟大的运动,基本过去了,经过这次战火的沐浴,有多少事值得回顾啊!令人羞愧的是,作为“消遥派”我出的力是很卑微的。
1968年6月3日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无以庆贺。
看了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冈察洛夫向我们呈示了一个典型:一个怠懒成性,不思进取,甘于平庸,整日迷溺于幻想的青年。典型是历史的,也是永恒的。
我简直成现代的奥勃洛摩夫了,整日呆在家,无所事事,无所用心,无所适从,不知生活的方向在哪儿,“思想的马、感情的马却驰骋在胡思乱想、神经质的荒野上……”我真害怕变成这样的人。
1968年6月5日
看了“文汇报”上一个初三学生的文章《愤怒控诉文艺黑线对我的毒害》,很有感触、很有教训!
从她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思想……
文艺真是“厉害的东西”。封、资、修的文艺对那些没免疫力、抵抗力的青年的毒害,真是杀人不见血的。
钻在四十多度闷热的船舱里,大汗淋漓,仰着头用小榔头敲铁锈,铁锈经常掉进眼睛里,铁锈粘在汗漉漉的身上,“那个难受!这不是人干的活,范国伟你这老爷身体,肯定吃不消!这12元钱不是好赚的!”
1968年6月29日
学校有一些下厂“战高温”劳动的名额,每月有12元津贴,优先考虑出身好、家庭困难的同学。我是属于家庭困难、但出身不好的,当然没份。让他们去猴抢狗跳!
1968年7月12日
薛将进、程勤成去上海船厂“战高温”回来,大叹苦经,钻在四十多度闷热的船舱里,大汗淋漓,仰着头用小榔头敲铁锈,铁锈经常掉进眼睛里,铁锈粘在汗漉漉的身上,“那个难受!这不是人干的活,范国伟你这老爷身体,肯定吃不消!这12元钱不是好赚的!”
1968年7月16日
月底将有一万多66届的高、初中毕业生赴黑龙江农村,屯垦戍边。
对自己的前途,我总在忧虑,可又仿佛想得很少,内心恐慌,无着无落,这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就象到下旬廿三、四号了,粮票吃光了,可下月的粮食计划非得要到廿六号才能供应。
1968年7月21日
今讨论第二批下厂“战高温”劳动的名额,四名,全是女生。虽没听到她们拍桌子吵将起来,但从女孩子黑虎着的脸色看得出,火药味也够浓的。
1968年10月2日
今年国庆,是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凯歌声中到来的,是在工人阶级杀入上层建筑各领域的进军声中莅临的,所以显得格外的庄严和令人鼓舞。
节日的晚上,礼花灿烂、灯火辉煌、人流如潮、红旗似海……
我和小妹在北站赏灯观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巧遇翁丽倩,她穿着文艺小分队的黄军装,微蹙着细窕的眉头,低头沉思着什么,擦肩过去了。她好象没看见我,又好象看见了我而故作此态。
1968年10月8日
昨天开了67届毕业生“四个面向”学习班开班典礼。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
学习班很成功,有些同学还表示了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的决心。
班级的不少人已开始四出活动,拉关系,求爷告奶,不择手段的挤兑别人,夸大其词自己的困难,恬不知耻地对工宣队逢迎拍马,实令人作呕!
“狗对月亮狂吠,狗与狗之间有着互通的语言” --黄成祥口出经典。此经典源于前天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抨击苏修和东欧小修的演讲。
1968年10月10日
学习班的火药味之浓,使我“艰于呼吸”了。
学习班第一天便大骂出口。
对“四个面向”谈认识,李四捷老师一人唱独角戏,口干舌燥之际,亲李派的程勤成、王玉英等终于打破“万马齐喑究可哀”沉闷气氛,表示愿意服从祖国挑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谁知黄成祥一旁毫不掩饰地撇嘴嘲讽:“说得漂亮!”
于是骂山门开始了:
“你是跳梁小丑!”
“你是捞政治稻草!”
“你破坏大好形势!” 李四捷也插进来。
“我一拳头打碎你两根肋膀骨!”
“狗对月亮狂吠,狗与狗之间有着互通的语言”。--黄成祥口出经典。此经典源于前天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抨击苏修和东欧小修的演讲。李、程等人一时懵了,不明究里,只隐隐感觉:此话了得。探询的目光射向我,我点示了出处,他们才觉挨了明白棍。
气得李四捷“真想自杀了”,盛怒之下,说了许多有所指的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人人都在“表演”,有些人表面上是好朋友,可在我、工宣队面前,又说了对方什么坏话呢?我要摊底牌的话,大家都要跳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李四捷朝我瞄了两眼。
我感觉到,谁是这类危险的人?
对于我来说,现在应该作好去农村的思想准备了。我没有可依傍的人,也没有怜悯我的人,我只能靠自己,而我又不会奴颜婢膝。我不能象他们那样卑琐!我只能走艰难的路。我不怕艰难。
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每个革命青年最起码的政治觉悟。
1968年10月11日
谷子成熟了,天天都很热,到了明天早晨,我就去收割。我的爱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就是收割的人!
裴多菲的诗,浓醇的酒,芳香沁人,回味无穷;还有什么诗,比这更柔情似水,令人陶醉的呢?人,怎么离得开这种温情?
看看同学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各怀鬼胎的丑态,真禁不住寒颤、悚然,真想找个世外桃源,眼不见为净,安抚一下自己惊惧太甚、受伤的神经。……总在考虑,是不是把信寄给她?放开自己心儿的鸽子,让它去自由地飞翔,去寻找幸福,去寻找甜蜜,去寻找温暖的宁静……多少个不眠之夜啊,我总是优柔寡断,宁可自己承受煎熬的痛苦,不愿别人清静的心,受到干扰、伤害。
1968年10月14日
昨去尚家,和他在北站逛了逛,谈谈心。对前途的焦灼、忧思,对毕业生来说是很自然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
除了对前途的忧思外,对她的思念,更灼烤着我的心……难以摆脱。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忧郁表情……啊,我伤了她的心了!偶尔,她抬头用幽怨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的心便绞痛地狂奔起来,象匹受伤的小马。
1968年10月15日 上午
昨晚,我终于把信寄给她了!
走向邮箱的路,竟是这样的漫长、艰难……,迈一步,心便抽搐似的猛跳一下,手颤抖着,把信投进邮箱,心也仿佛随之坠进去了!朝邮箱口里望望,竟是意想不到的黑,什么也看不到,象一只可怖的大口,轻而易举把我给她的信吞了!它吞了我的心啊!
在回家路上,竟是这样的疲惫,手足挪动无力。直至现在,思绪仍恍惚飘摇在缈茫的天空中……招来的不知是横祸,还是幸福?
最后使我下定决心放飞我的鸽子的,是昨天与李真明的“舌战”。这家伙见我在上山下乡的决心书上签了名,嫉心大发,对我冷嘲热讽,于是我也自卫反击,我不能再以“自己最善良的心去度测别人最卑劣的险恶”了。
发现生活中这种丑恶的人和事,对甜蜜感情、纯洁思想的追求也就愈加强烈了。
思念的惶恐的激动,痛苦地窒息了我的心,什么时候快乐、温暖的光芒才会照耀在我的身上?
同日 下午
刚从学校回来。
今天开“献忠心”大会。她也来了!可是却听不到她平时嘻笑可爱的声音了,也不见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忧郁表情……啊,我伤了她的心了!偶尔,她抬头用幽怨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的心便绞痛地狂奔起来,象匹受伤的小马。
爱,是两方面的事,共同痛苦,一齐幸福的爱情,才会是久远的,甜蜜的。是不是我的举动,对她,太突兀,太残酷了?
啊,我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
我已完全没有这种自制力缄默地象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出现了,这样做也太显得卑微、虚伪、不近人情了。
心灵受了伤,明天不能去学校了。
1968年10月16日 下午
没去学校,不见她的面,心里好象平静些;但另一种难言的歉疚又游上来啃齿着心边边……
断断续续终于看完了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第一部--《两姐妹》。书中描写了一群“爱情至上主义者”:卡嘉、达莎、戴勒琴、罗希庆、伊凡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爱情,竟有如此的诱惑力!虽然我还没认为“爱情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我确信它是“让人把最优秀品质显示出来并使人高尚的一种东西”。
1968年10月18日 星期五 下午
这几天不去学校,准备把短篇小说《草地青青》赶紧完成。这篇东西的主观臆造、杜撰的成分很大,所以写起来颇感吃力;但有兴味。
把信寄给了她,如卸重负,觉也睡得着了些;可是心里的惶惑,还是很难受的,有时,甚至感到害怕……
1968年10月19日 星期六
《草地青青》写成了!写得很激动,其中,融入了她的身影、举止、笑声,和那不对称可爱的酒窝,也融入了我串联的诸多感受,它是我迄今为止一篇不错的东西。
创作激情,除了外部客观条件的赋予外,自己有意识地保护和孕育,也是极其重要的,我感到。
1968年10月22日
昨去校。同学们都象无头苍蝇似的,处在一种烦躁不宁、心神不定的精神撕扯中--分配越来越近了。
我亦不例外,却更兼“心怀鬼胎”。现在,只要和她同在一个教室,我便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终日,别扭死了。更使我忐忑不安、痛苦的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我没胆量问,在这人人自危,个个忧心忡忡,心儿象没线风筝飘忽不定的时候--我干了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啊!一种焦躁,一种窒息感、恐惧感象蛇一样缠绕着我,摆脱不得。我真不知如何收拾这残局,弄不好,将是一场悲剧,身败名裂……
说老实话,我仿佛不是67届即将的毕业生。这种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对前途的盲目“乐观”,不作任何主观努力;这种麻木,在旁人看来,已到了令人寒噤的地步!魂灵头不在身上,心不知在何方!
1968年10月24日
完成《草地青青》的最后修改,化了整一天誊清。我为自己塑造如此纯洁美丽她的形象而欣喜如狂,陶醉在小说高尚、诗意的情境中……
刘雪昆回沪了,他在南京铁路运输学校也面临分配。和他上街逛了一圈。在闸北中学红代会办公室找到尚晓扣,老友相见,分外亲切。尚晓扣也象灵魂出窍似的,坐不住板凳了,一会儿“幽”出去跟工宣队嘀咕几句,一会儿又“幽”出去跟毕分组的咬耳朵根子,使出了浑身解数。“毕业分配名单就要公布了,这两天最关键”。他说。
真的,说老实话,我仿佛不是67届即将的毕业生。这种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对前途的盲目“乐观”,不作任何主观努力;这种麻木,在旁人看来,已到了令人寒噤的地步!魂灵头不在身上,心不知在何方!
“唯一真正的喜悦,是创作的喜悦”。也许文学正有此魔力:它引人超脱尘世,憧憬那美妙、幸福的生活,它会使人顽固的相信:生活总是美好的,命运是最善良的的女神,即便到农村……
《草地青青》的创作成功,使我的生活充满了快意……
真有你的!竟然还写什么小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1968年10月25日
我班共35人:工矿名额14人(男9女5)上郊农场10人(男5女5)外地农村11人(男7女4)
同学们焦躁、紧张得简直要生狂犬病了,我此刻的“心静如水”在这种氛围下,实令人惶惑不解,视为异类。摆摆我的条件,我哥已在上海钢铁厂了,我不“心静如水”,又怎么样!
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她开颜笑过,每次见她,总是黑虎着怨恼的脸--毕业分配的事够让人烦心的了,还横插一杠这档子事,能不叫我窝火吗?--她也许是真生气了!
把《草地青青》给薛、李、黄、方等人看了。“真有你的!竟然还写什么小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打哈哈归打哈哈,他们评价都很高!
1968年10月27日 下午
明刘雪昆回南京,上午我、刘、桑在南京路逛了半天。
桑进工矿是敲定了。“万一你真是外地农村怎么办?”他好意为我担心。可我很坦然:去就去吧!我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会有人以为我幼稚,但我认为这种“幼稚”比拒不响应毛主席到农村去号召的“腐朽”要高尚得多!“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鲁迅)
1968年10月29日
勾心斗角、你嫉我妒的结果是一场恶斗,现就已处于这种剑拔弩张的战况了。昨一场混战令人恶心,一切卑劣、肮脏、丑陋都暴露无遗,瞧瞧这些家伙的嘴脸吧!班级一多半的男生卷了进去!为那9个工矿名额大打出手。年青人一年多来积压在心的焦虑、狂躁终以“全武行”的方式得以发泄!“这是可怕的漩涡!”我庆幸自已高尚地站在这卑污的漩涡之外!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我的同乡老前辈黄炎培(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那铿镪有力、掷地有声的浦东乡音(爸曾向我学说过):“金的人格”。人格珍贵,等同于生命!为了自己一点私利,搞狗苟蝇营的勾当,什么友谊,什么品德,什么情操,什么志趣,都可抛弃、践踏、蹂躏,人何异于禽兽呢?
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这是我终生的座右铭,生活的航标!
1968年11月2日
看《林海雪原》,小时看过一遍。
白茹与少剑波的爱情小资情调很浓,白茹不象革命战士,倒象翁丽倩,天真、活泼,明眸善睐,长袖善舞……
小说的语言,曲折、惊险的故事情节,传奇式的表现方法有很浓的民族特点,值得借鉴学习。
看了“林斤澜创作座谈会侧记”,林的语言风格,我是喜欢的,他的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是令人钦佩的。
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闭幕了!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把刘少奇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最危险的隐患、最大的走资派、叛徒、工贼、内奸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1968年11月4日
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闭幕了!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把刘少奇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最危险的隐患、最大的走资派、叛徒、工贼、内奸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回顾两年多来,文革的风风雨雨,阶级交量的反反复复,斗争道路的坎坎坷坷,啊,我们终于大获全胜!揪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最阴险、最狡猾、最毒辣的大野心家、大分裂主义者。谁不会从心底发出胜利的喜悦、欢畅的赞叹,谁不会振臂高呼这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辉煌胜利!
昨去城隍庙豫园(今称红园)一逛。
1968年11月6日
毕业分配的名单还未公布,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1968年11月7日
今公布了“上山下乡专题学习班”的名单。我毋须置疑、毫不足怪地在内。这个学习班的人是要去外地农村的。
“农村是广阔的天地”,我接受命运的挑战!我头脑里浮现出过去图书馆墙上的那幅图画: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伸向荒原的尽头。青年高尔基背着行囊,昂然朝前走着。风,把他的襟袂掀起。他微眯着的眼里,闪烁着自信坚毅的神情……
一个人生活有无价值,要看他对心灵、精神的掘进有多少。
1968年11月14日
刘雪昆又回沪了,与尚晓扣,我们三个前途未卜的好友这二天总在一起逛街、聊天以自慰。回忆初中升高中复习迎考在我家门前路灯下背书、解题到深夜,大家不由又背起《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华民族不但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同时又是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民族。以汉族的历史为例,可以证明中国人民是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的统治的,他们每次都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和改造这种统治的目的……”大家哈哈大笑。这门政治课我们几乎是倒背如流。
今三人骑自行车到南翔古猗园,冬日融融,在这小巧、精致的园林漫步,烦恼顿消。在洁净小镇的傍河的小饭馆吃了午餐:炒三鲜、糖醋鱼、榨菜蛋花汤,还要了瓶啤酒,化了1.98元。我们各付三分之一。有生以来,我们是第一次如此“破费”。
1968年11月15日
做了个梦:她愠怒地丢给我一小纸条--拒绝了我!纸条上写着:“你……么!”记不清了,梦境里,反正语调挺刻薄、嘲弄的……我一下子神志沮丧起来。
毕业分配的名单公布了。我是“外农”待分配,这消息并没使我“五雷轰顶”。
翁丽倩也是“外农”(!)她也许会受不了这打击,痛哭失声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1968年11月18日
刘今晨返宁。尽情玩了几天,心“野”了,坐在书桌前,想读书,却野马奔腾,考虑最多的是今后的路。
光辉的前途是靠人努力争得的,我的前途看来只有在今后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中觅得了。
到了农村,我该如何生活?在政治追求、劳动、待人接物、文学等诸方面我该认真系统的审视,思考,作出自己的原则,选择自己的措施,制订自己的计划。
看了报上关于农村教育革命的一些调查报告,那儿闭塞、贫困、落后,然而,也确实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向我们指出了一条通向理想境界的光明大道,但理想境界的实现,还需我们青年的艰苦奋斗。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是几辈子。
想起了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娃尔瓦娜……
他被分在“城建局”,修马路,每月工资35.40元(包括奖金)。上班没几天就来向我诉苦:无聊、苦恼、没劲。我告诉他:一定要培养对职业的热爱,在八小时工作中寻找乐趣。“你说得好,怎么寻,哪来的乐?”
1968年11月25日 星期一 晨
昨晚尚晓扣来,他被分在“城建局”,修马路,每月工资35.40元(包括奖金)。上班没几天就来向我诉苦:无聊、苦恼、没劲。我告诉他:一定要培养对职业的热爱,在八小时工作中寻找乐趣。“你说得好,怎么寻,哪来的乐?”
这对我同样是个严重的课题:如何从艰苦的农村劳动中寻找乐趣。没乐趣、不热爱,怎么主动去观察、研究农村的一切,写出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赞颂之歌?
这二周的学习任务是诗歌写作,关于它的构思、特点、形式、种类等问题。
根据新华字典自己编了本“韵谱”,十三辙,发花辙、乜斜辙、姑苏辙……也饶有兴趣。
近二周没去学校了,去也无非是打扑克、吹牛。学习班早散伙了。
好久没见她了,是不是今天去一下?
1968年11月27日
薛将进的工矿通知来了,“铁合金厂”。昨晚去他家,谈到翁丽倩,据说她可能有希望进工矿,因为她把她的一个弟弟“送”到农村插队去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待分配的日子,百无聊赖,逮什么学什么,弄到一本李焕之的《怎样学习作曲》,看看看看也似乎看出点门道来了。
1968年11月29日
“外农”待分配,真是钝刀子割肉;待分配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想把两年来的学习复习一下,把全部的读书笔记整理一遍,去芜取精,温故知新。整理过程中要注意记下新的心得体会。
待分配的日子,百无聊赖,逮什么学什么,弄到一本李焕之的《怎样学习作曲》,看看看看也似乎看出点门道来了。
1968年12月7日
昨天看阿尔巴尼亚影片《广阔的地平线》,影片塑造了一个忘我工作、嫉恶如仇的共产党员形象--乌拉恩。影片里有一个男女拥抱接吻的镜头,真令年青人血沸,出得院来,看见许多姑娘脸羞得通红、目如秋水……
1968年12月18日
毛主席又发表了最新指示:对犯错误的好人,要重教育,要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即使是反革命分子,也要给出路。
毛泽东思想、党的政策总是这么英明、正确、得人心,无产阶级改造一切的气魄多么宏伟!
这家伙,害怕最新指示把他也“撸”到农村去。
1968年12月19日
刘回沪了,他被分在南昌铁路局。他竟然不满意,“气得一夜抽掉了半包香烟”。
1968年12月22日
昨天深夜,喧天的锣鼓声把我震醒了……第一个念头是: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
果然不出所料,和刘、尚一起上街,满街的红色大字报:热烈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刘有点心猿意马,没心思逛街了,嘴里不停地嘟囔:我要马上去报到。这家伙,害怕最新指示把他也“撸”到农村去。
1968年12月25日
送罢刘雪昆,夜已深,四周一片静谧,可我没一丝睡意……,他和我握着手,投来最后一瞥的眼神仍萦饶在我脑海中……人都有自己的路,他在走他的路,我也必须走我的……
走出自己辉煌的路!我祝愿他,也祝愿我自己。
1969年1月5日
制作了一把定音尺。兴之所至,灵感翩翩,随口哼唱着,很快便给国华的诗《我从北京归》谱了曲。下午修改了一下,旋律还很优美、流畅……一天就这样在兴奋中快乐地过去了。
我发现了我的音乐天才。
在工厂浴室里,国华竟然听到一丝不挂的工人师傅一边擦背一边在哼唱我作曲的歌。回来告诉我,真让我乐不可支!
1969年1月8日
国华把这首“华伟词曲”的《我从北京归》在“老三篇天天读”的时候教给了车间的工人师傅们。在工厂浴室里,国华竟然听到一丝不挂的工人师傅一边擦背一边在哼唱我作曲的歌。回来告诉我,真让我乐不可支!
1969年1月9日
收到刘雪昆信。他的“命运已和福建山区一个小得可怜的小站--大源村,紧紧联在一起了”,那儿“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电影《青山恋》就是在附近拍的。
他情绪低落,好山好水不能当饭吃。我很难安慰他,让时光来消融这一切吧……
生活的波涛是汹涌的,我要有思想准备。
1969年1月14日
为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谱了曲。慷慨激昂有余,委婉抒怀不足……
必须加强音乐的修养。
从今往后,学生毕业分配没有工矿名额了,“一片红”--“一锅端”全到农村去!一个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大动员正在酝酿中,我已感到轰轰的雷声了。
1969年1月17
从今往后,学生毕业分配没有工矿名额了,“一片红”--“一锅端”全到农村去!一个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大动员正在酝酿中,我已感到轰轰的雷声了。
国青弟决定报名去江西插队落户了。
1969年1月23日
这几天心烦意乱,学习荒废了……
星期天,尚晓扣来,我们一块儿喝茶、吃点心、聊天、看电影。尚晓扣突然说,真有点可怜刘,在那么个偏远的小山村,寂寞、孤独……我不禁有点黯然神伤。他还说,我有点清高孤傲,身体也不好,能适应农村的劳动、风俗、环境吗?
1969年1月27日
进修音乐的条件太差,没书籍资料,更无人指导。我这个“天才的作曲家”要夭折了。
1969年1月29日
昨夜,突然又梦见了翁,心又掀波澜……也许,在她心目中,我是个可笑又可恼的人,而我又缺乏应有的勇气和胆量。让这可悲的钟情自生自灭吧……
1969年2月18日 大年初二
大年三十有学校老师来,问我愿不愿意去黑龙江?
一个异常严峻的课题尖锐地摆在我面前!
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少有人烟的北大荒!
从年三十到大年初二,大多数时间我是在枯坐呆想中渡过的。
说良心话,我这人缺乏坚强意志,人生之路上常常暴露出性格的软弱,我现在不就是心绪纷乱如麻,束手无策了吗!
1969年2月20日
和我同龄的邻居长兴3月1日走,去吉林延边插队落户。长兴读书极用功,是市重点复兴中学的,这个善良、忠厚、淳朴的人,在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上,却显示出非凡的果断。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昨晚我、哥、长兴在昌华家聚餐、聊天,谈得范围很广,扯得很远……大家心里都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念头: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尽管聚会上谈风极热烈。
1969年2月22日
昨天去学校报了名--上黑龙江!
妈说,你和青弟一起去,好有个照应。
1969年2月26日
上黑龙江竟也这么难!跑了三次学校,至今没有下文。革命的同志们都板着“革命”的脸,谁稀罕你上黑龙江?
出征的知青们穿着笨拙的绿军棉袄,戴着大红花,站在敞篷大卡车上,在大马路上兜圈子、造声势。人声鼎沸,呕哑嘈杂,人群中突然拔出个高腔尖音,一长声号啕:“我的乖乖--”,原来是一苏北大妈发现了卡车上自己的孙子,老泪纵横,号啕大哭。
1969年3月1日 雨潺潺
春寒料峭。
前天送别雪昆,今又送走长兴。
出征的知青们穿着笨拙的绿军棉袄,戴着大红花,站在敞篷大卡车上,在大马路上兜圈子、造声势。人声鼎沸,呕哑嘈杂,人群中突然拔出个高腔尖音,一长声号啕:“我的乖乖--”,原来是一苏北大妈发现了卡车上自己的孙子,老泪纵横,号啕大哭。
一上午,耳闻抽泣之声,目睹红肿泪眼,更兼在长兴的卡车后奔跑,真疲倦极了。
李四捷叫我第二批去黑龙江,是四月份。走得了吗?是个疑团,能否与青弟一起走?也是个疑团。
1969年3月6日
这几天总在学校里周旋。
命运之神真会开玩笑:青弟突然有可能获得一个江西插队落户的名额。“我还是想去南方,吃米饭,我不想吃窝窝头。”他说。他的选择很简单,也很坚决。
如果青弟去江西能敲定的话,那我该去哪儿?黑龙江?江西?安徽?贵州?云南?
妈是不同意去黑龙江的,她从报上得知:中苏边境局势紧张,要打仗了。
但黑龙江农场每月有32元工资,至少可养活自己,别再给家添负担了。
1969年3月10日
写信给爸:青弟被批准去江西,万安县路田公社,18日走。
上午,哥、我、青弟在南京路又看了一遍《广阔的地平线》,又在上海第一流的“大光明”看了大型歌舞〈东方红〉。“到乡下没电影可看了”。
1969年 3月12日
昨天送长兴的弟弟长隆去江西,望着呼啸远去的列车,心里真不是滋味,险些怅然泪下。
青弟还有6天……
我呢?
离别之情冲淡了我对书本的专注,整天傻楞枯坐;离别之悲也冲淡了我对去黑龙江的思想准备,忧心忡忡……
火车喷吐着讨厌的黑烟,嘶鸣着走了,越来越远……不管人们的离情别绪。回家路上,妈、哥、我、两个妹妹和邻居们黯然无语地走,我总是不由自主,扭头回身望望,好象弟弟也仍跟随全家后面……
1969年3月18日
和弟弟在家里一起度过了最后几天的“上海人”生活,今天送走了他。
火车喷吐着讨厌的黑烟,嘶鸣着走了,越来越远……不管人们的离情别绪。回家路上,妈、哥、我、两个妹妹和邻居们黯然无语地走,我总是不由自主,扭头回身望望,好象弟弟也仍跟随全家后面。可见到的是川流不息一张张陌生人的脸,我这才蓦然仿佛刚刚惊觉过来:弟弟离开我们了,弟弟离开我们全家,走了……
回到家里,心里感到虚空极了,望望他的小房间,人去楼空……
晚上梦见的是弟弟;清晨,梦中回来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弟弟……
弟弟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不丰富,何况他那学校又是个小流氓窝,老实的弟弟将如何与之相处?会不会被他们欺负?会不会受他们恶习感染?
弟弟为人质朴,从不说污言秽语;弟弟很勤劳,在劳动、工作上决不会落于人后,他的品行会得到贫下中农的好评的。
春风和煦,我只能藉春风送去给弟弟的祝福:祝愿他像井冈山的翠竹,永远正直、青春、朝气!
1969年3月21日
柳枝萌发了嫩芽;街头一抹抹淡绿。
邻居好友都走了,才送罢长兴兄弟,昌华又要赴江西“支內”了。
摘枝春柳送友人……
1969年3月24日
昨收到弟信。人还在旅途,是从吉安旅店寄来的。他向我们诉说旅程的颠簸、离情别苦。
1969年3月26日
昨李、王来,从他们嘴里,我又一次听到有关翁的谗言,我内心在挣挫,真想斥责他们:“她喜欢跳舞有什么错?什么作风轻浮、‘百搭’。”--这些卑鄙小人!
收到刘信。他怨恨地向我诉说他母亲如何专制地强迫他与他常州乡下的女友断绝关系。“我们是青梅竹马呀!”他最近心情很颓废。
年青人的爱,怎么都支离破碎?
自3月6日和妈去学校,要求与青弟一起去江西,不成后,至今未足迹校门。去黑龙江的事也不知怎么样了?
1969年3月29日
盼了好久,终于收到弟从江西罗塘公社西塘二队寄来的信。邮路迢遥啊!那是一个小小穷山村,三面环山,一面抱河(赣江的支流--遂河),每年要发洪水,厉害时会淹没庄稼,冲毁房屋。
他叫我上他那儿去,“别去黑龙江”……
他叫大妹、小妹多帮妈干活……
他说:妈,我今年春节一定回家……
他说:妈,你给我的钱,我一分没用过……
他还说:妈,我总是睡不着觉,晚上做梦……
我流泪了,妈更泣不成声……弟离别,我只流了两次泪。第一次是在弟离家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弟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以前我们是分床、分被的)。
今晨醒来,弟信中的话,仍在头脑中萦绕。我写了回信,七张纸。哥也写了回信。马上给他寄出去。
昨深夜,锣鼓、爆竹骤响,我家的这条小街也一片喧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叫:一定是开“九大”了!--果不其然。
1969年4月2日
昨深夜,锣鼓、爆竹骤响,我家的这条小街也一片喧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叫:一定是开“九大”了!--果不其然。
清晨,我感觉春风格外浩荡,春意格外盎然。街上的人们,无不精神抖擞。谁不是静心屏息以极大的喜悦,像期待太阳的升腾般盼望伟大的中共第九次代表大会胜利召开--这个光辉时刻的到来?
1969年4月9日
昨收到父信,口气极强硬,动员我去黑龙江。可我何尝说过不愿去?真是无的放矢。
心像在被四下里扯……
1969年4月14日
今听了关于黑龙江黑河地区的情况汇报报告。
学校说月底就得走人!
妈仍坚持叫我去江西,和弟在一起。
心像在被四下里扯……
1969年4月15日
昨尚晓扣来,说王有发从军队复员了。今一起去王家,闲聊。王初中时功课很差,又捣蛋,老师上门家访一次,他铁路工人的爸就下死力打他一次。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三年多的军队生活,他已成为练达油滑的人。闲聊间,老是拍胸脯标榜自己出身好:“查我三代--没问题;政委要留下我,我可不想再穿这身黄皮子!” 复员了,他被分配在闸北公安分局,明天即走马(公安局发的新自行车)上任。在大批青年学生下乡、插队落户的社会背景下,他成了“香饽饽”,听说正和初中班级里最漂亮的许文莉谈朋友呢。正聊着,中共九大秘书处14日的新闻公报发表了,于是我们一起去北站观看了一阵欢呼、游行的盛况。
下乡前,我该抓紧做完几件事:
1、抄录一本古典名诗词,2、抄录一本名人名言,3、完成读书笔记的整理。
1969年4月17日
上午去市革会大礼堂开会,“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会前放了电影《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毛主席身体十分健康,精神矍铄。言谈时神采奕奕,手势雄健有力,这真是全国人民的莫大幸福。
1969年4月19日
中午送邻居友良上贵州,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家,发现尚晓扣已在家等我了。和老友谈天,心才释然些。
1969年4月24日
学校突然通知我,黑龙江的名额没了!叫我另做打算:吉林、内蒙、云南。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真想吼叫,又找不着对象!……我很快恢复了冷静,但心像泄了气的皮球。命运的捉弄已使我失去感觉了。
那轻妙的触碰使我心灵震颤!一种似酸似甜又带苦涩的味道灌满心头……
1969年4月28日
听说5月初将有一批人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抱着一丝希望,向上山下乡办公室的老师要求也去。谈得很不顺,他尽打官腔,一会说没名额,一会又说军垦农场对出身、视力的要求很高。我正窝火……忽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应声扭头一看,心里不禁颤抖起来:是翁丽倩!她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她穿着淡黄色的军上装,显得那么精干、体态窈窕。白润的脸上,闪烁着我迷恋、渴求已久的微笑。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我呆了,手足无措;我疾忙把头扭转,心头像有无数头小鹿在撞。她静悄悄地走进来,在我身后停下,也倚傍在桌边。这时我听觉丧失了,只瞧见老师翕动的嘴,只感觉到自己狂跳的心,全身所有的感应,都集中在身后那怕是最轻微的拂触上。猛然,我分分明明感到她用臂肘轻轻捅了我两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迅速用眼角瞟了一下她那黄衣袖。我局促不安的与老师敷衍了几句,惶惶地逃出了办公室……
那轻妙的触碰使我心灵震颤!一种似酸似甜又带苦涩的味道灌满心头--她在意我。我想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可我做不到自然。我想对她说些合适的话,可就是找不着一个字!……在我如此落泊的时候,我还祈求什么爱!爱是需要滋养的,我用什么!
1969年5月3日
弟写信来说,我去他那儿插队落户的事,大队、公社都同意了。叫我马上去学校开证明。
去江西,事到临头,我真忧虑:弟弟那儿一个全劳力工分只值六分钱,怎么养活自己?在头脑里一团乱麻的时候,时常一个黄军装苗条的身影,倏忽地闯进来,又飘然离去……,那张灿然的笑脸,总萦绕在我心头……。
1969年5月5日
去学校开证明:去江西插队。学校竟然不同意!什么“打乱了上山下乡的部署”--狗屁!后经陈善爽老师说情,工宣队终于同意了。明日即可拿到证明。
和陈善爽老师一起走出教学大楼,他突然问我:“听说你在家写小说?”我惊异他怎么会知道?他和善说:“我也喜欢写作”。
今天准备再碰见翁丽倩的,结果却没,心里感到惆怅、惘然……
1969年5月6日
屁股上长了个疖子,红肿、化脓,今天去铁路医院的路上竟碰到翁丽倩!我没戴眼镜,只管低头走路,一声轻轻的呼唤“范国伟……”来自天堂的声音!她毫不虚幻地站在我面前,我心猛然一跳,但马上冷静下来,和她在路旁闲谈了一会。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在使劲地刷马桶,真不明白她干嘛要用这么大劲!
巧遇,她并没表示怎样的惊奇,我也没感到出乎意料的兴奋。真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俩,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我也知我形象狼狈:穿着大补丁的裤子不说,屁股的疼痛使我走路一拐一拐。
你去哪里?你身体不太好噢?她很关切,--要紧的话我们一句都没讲,没问。心情、境遇、出路?--我们怕触痛对方。还有我们之间那封信,也没提--我们实实在在感觉到缺乏谈论它的环境和心境。
去江西插队的证明在工宣队那儿,尚未拿到手,该不会有什么周折了吧。
1969年5月9日
昨下午,工宣队余惠琴、王蓓琴、邱老师来我家,问我愿不愿意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这“国际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在出路问题上,黑龙江--江西--黑龙江,一百八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反反复复地折腾,这不是“弄松”人嘛!
余师傅说,为我争得这个黑龙江军垦(兵团)的名额是多么不容易,“军垦战士无尚光荣,是政治荣誉”,又说我在政治思想、上山下乡响应毛主席号召等方面表现是不错的。在我自小的印象中,凡到我这出身不好的人家来的里弄干部、户籍民警等,为显示他们阶级立场的坚定,从来没使用过如此亲切和蔼的说话口吻……我感动了,我忽然寻找到了一种归属感,虽然只是瞬间,也使我十分感动,我许久没享用过这种感动了。
1969年5月10日
我决定去黑龙江军垦,这是政治荣誉,出身好的人才能去的。应工宣队的要求,我写了份材料,谈了对自己反动家庭的认识,今天给他们看了,他们比较满意。
妈仍不同意,“那儿在打仗!屯、屯、屯兵百万啊!”她说不利落,以她的文化水平,从报纸上找到这个词开始,她就没摆脱过恐惧。
1969年5月17日
去黑龙江的日期又延至24日了。能否去成还是未知数。
国华哥得了传染性肝炎。我也得去检查一下肝功能。
心烦意乱,晚上尽做梦。
父亲大发雷霆了,说我们不顾他死活,“只顾吃闲饭的,不顾在外生产的!”
1969年5月20日
去黑龙江军垦,完全绝望了!又是一个玩笑,一次折腾。原因还是跨不过去的那个坎:出身不好;外加视力不好--军垦战士亦农亦兵,是要扛枪的。
一直没收到通知,已隐隐约约感到恶兆,今一大早特去寻问:果然。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毕业分配小组的蒋、邱二老师区里又跑了一次。下午三点半,邱给了我最后的答案:不成!
这次黑龙江军垦,是解放军沈阳军区的人来招的。
晚上收到父信,他大发雷霆了,说我们不顾他死活,“只顾吃闲饭的,不顾在外生产的!”他也来逼我!这个人在政治上摔了跟头,怎么仍然这么不冷静、不理智?仍是这么“牢骚太盛”、片面!
1969年5月21日
生活的烦恼,联翩来袭,象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得我呛水、沉浮、喘不过气。
妈妈的工作又停了,加上哥的病假工资,家里每月要损失七、八十元钱,这对我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作为家庭主要成员之一的我,不能分担家庭经济的重担,内心是歉疚万分的。
我的生活道路将注定我歉疚一辈子。
我要争取上黑龙江农场!掙钱!
这几天,总是做梦。每次从悲痛中醒来,总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
梦见弟弟,弟弟很瘦,病了,我和他抱头痛哭……
梦见家庭的窘境……
梦见……
1969年5月22日
肝功能验血,正常。可血沉、抗O很高,我的腿有“风湿性关节炎”!要不要治?
这两天,去铁路医院的路上总是左顾右盼,希望……
1969年6月3日
昨收到雪昆信,他已摆脱了“少年的烦恼”,有兴写诗了,《铁道报》登了他一首。和他神聊了一通诗歌创作,写了五页。心里很痛快。
尚晓扣来,他陪我聊了六、七个小时,在我家吃了午饭,临走,他俯身对我轻轻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哦,我把生日忘了!心里顿生感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陪晓扣我情!”
1969年6月8日
“团结起来,准备打仗!”备战的气氛越来越浓,打开每天的报纸,都能闻到火药味。
收到弟信,江西天气很炎热了,可他们还得穿着长袖、长裤--蚊子多得“团团转”。总是吃南瓜,“一看到南瓜,就想呕……”。
1969年6月9日
今开始用“新针疗法”治风湿性关节炎,这是铁路医院文革“新生事物”,我就给他们作试验品吧。“新针疗法”确实反应更强烈,以至有了晕针感觉:恶心、呕吐感、头晕、眼发黑。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好久才回家。
这几天,学不进东西,看不进东西,也写不出东西。
回头望望对我紧闭的校门,望望掩映在浓荫绿树间的教学大楼,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直冲喉头……学生生活从此与我无缘,我将浪迹天涯……
1969年6月13日
今和母校--和田中学最后告别了!
学校已修缮一新。被文革的风风雨雨、笔墨刀枪、文攻武卫破坏的木雕大门干脆拆除了,换上笨重的黄锈斑斓的铁门。教室的门窗已重新油漆过,发出令人恶心晕脑的味道。跨出校门,那白胡子老校工,“咣镗”一声把边门锁上--把我“逐”出校门;也为防备被文革无法无天惯的、今又被套上“笼头”的新一茬的学生不上课溜出来!回头望望对我紧闭的校门,望望掩映在浓荫绿树间的教学大楼,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直冲喉头……学生生活从此与我无缘,我将浪迹天涯……
在学校碰见蒋老师,他说所有毕业生的档案都转到街道去了。我已是个不光彩的“社会青年”了。
1969年6月22日 星期日
总是习惯地打开日记本便愣了:写些什么呢?--生活没有活力。
不紧不慢地,唐宋诗词,历时三月,今天总算抄满了一本。
上午给弟写信,下午翻旧报纸,一个星期天便过去了--其实我每天都是星期天。这种使人增生白发的日子真让人受不了!
那天偶尔听到邻居在向妈称赞:你家的几个孩子真好,总在家安安静静的看书,从不到外面惹事……。听此言,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1969年6月25日
收到弟信,“我们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有蔬菜吃,有果子吃”。马上给他回信:别贪嘴,吃坏肚子。友良已在贵州生病住院,他妈急得犯心脏病。
昨天,我以一个“社会青年”“吃闲饭的”身份,参加了里弄上山下乡学习班,屋子里几条破旧的凳子和几个无精打采的“吃闲饭者”,泥墙上几张红红绿绿的标语,“吃闲饭可耻,上山下乡光荣。”门口拥了不少看稀罕的人,用少见多怪的神情望着我们,指指点点:“吃闲饭的……”这种丢人现眼,对人的自尊,实在是嘲弄、亵渎。没开完,我就回家了。回到家,躺在床上,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斗胆打断了他们的喋喋不休,当场填了表,报名上黑龙江农场。一里弄干部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两眼,喃喃地说,都像你这样爽气,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1969年6月27日
上午,里弄“上山下乡办公室”一行三人上我家来办学习班,他们先是手捧宝书,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接着朗读毛主席有关上山下乡的语录,再接着开始轮番的动员说服。不一会,家门口就探头探脑聚集了不少邻居以至过路人。我斗胆打断了他们的喋喋不休,当场填了表,报名上黑龙江农场。一里弄干部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两眼,喃喃地说,都像你这样爽气,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1969年7月1日
化了整整两个半天的时间,总算买到了芭蕾舞《白毛女》的票子。昨天一上午去排队、按先来后到编号、领号码纸,今一下午去再排队、凭号码纸购票,每人限购两张。手捏紧票,从人堆中挤出,汗水已把衬衫浸透了。
一场“激战”,“得胜”归来,心情舒畅。走经熙熙攘攘的淮海路,凉风习习,忽然想到马上要离开这城市,心潮又翻腾起来,怅然盼顾,充满了依恋惜别:多么美的夜色啊,柔和的乳白色的华灯,树影婆娑的梧桐树,还有穿行其间少女的倩影……霓虹灯映照着湿漉漉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华,仿佛地上地下有两个奇幻神迷的淮海路……
1969年7月2日
今李、陈、王三人到我家,他们是闻讯而来,表示慰问。虽然在思想意识、趣味、情感方面我们各有分歧、隔阂,但在这即将惺惺惜别的时候,大家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他们的赠言。即便是年青人的虚张声势,也算是为我的远行壮色了。
1969年7月9日
黑龙江农场至今尚无音信,还说10日要走的呢。可能是妈从中作梗的缘故。我要和里弄“上山下乡办公室”再谈一次。
再在家呆下去,我要腐烂了!像“埋藏在乳酪里的蛆虫一样”,马克思说得好,“人如果不愿意自己堕落,就必须不断地参加社会政治斗争”。抛开一切疑虑、踌躇,坚定地走黑龙江的路!
里弄干部诡谲地笑笑:你把上海户口迁了,就算在引龙河农场报到了。
1969年7月11日
总算拿到了黑龙江农场的通知,是什么北安县引龙河农场。通知上赫然写着:12日报到。明天?我长着飞毛腿啊?里弄干部诡谲地笑笑:你把上海户口迁了,就算在引龙河农场报到了。我漠然地拿着通知,很难形容内心的感觉。
我翻开全国地图,找到了北安县那个小点。妈回来了,我探寻着她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北安县离边境远着呢,差二、三百里路呢。“你死在外面我不管!”
1969年7月14日
今晨醒来,睁开眼,蓦然发现母亲在我床头流泪。我真是百感交集,我突然回忆起许许多多对母亲的歉疚……64年夏我曾大病一场,在铁路医院延长路新建的住院部治疗了一个多月,开始说是“多形型红斑”,后来又说是败血症,都够邪乎!我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都开出来了。父亲在外地采石场劳动不能回来,母亲扔下临时工不做,扔下“六乱天化”的家不顾,没日没夜在医院陪我。尚未完工的医院到处是水坑、杂草,蚊子极多,我在蚊帐里没事,母亲在蚊帐外陪夜,挺咬!腿上、手臂上密集的蚊咬红点,不忍卒睹。好几次我从昏迷中苏醒,发现母亲青筋暴突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她流着泪。我无力地说:妈,我不要紧的。妈望着我,泪如泉涌!
1969年7月18日
这几天,尚晓扣来过了;李、陈、王也来过了;薛也来过了。
在打点行装时,最强烈的意识冲击是,我将开始独立生活!今后一切事情无论大小、巨细、内务外交,都得挺身而出、动手动脑应对,内心不由漾出一缕惶恐……
朋友们送的都是肥皂、草纸,像约好了似的,他们表情凝重地说:多带些,这最实用。这昭示着我将面临一种极端困苦的物质条件。没肥皂,可能;上海也刚刚取消凭票供应嘛。可草纸?我故意和他们打哈哈:难道黑龙江人不拉屎不成?他们正色回答道:他们拉屎,但不用草纸,用树棍、菜叶、断砖等一切随手抓挠得到的东西,你习惯?也太夸张了吧。
“畚箕浜”,这条污浊黑臭的小河,它焦躁不安分地流着,它扭动着身躯……盘龙曲折的岸边是泥星点子般的茅屋简棚。……它像是一个神话故事,多次闯入我童年的梦境。
1969年7月19日
心中有事,大清早的就睡不着了。
屋子静静的,“畚箕浜”也沉浸在清晨特有的宁谧中。窗外传来钢铁厂隐隐约约的轰隆声;继而,粪码头抽粪的马达声也响了;“哗--”哪家勤劳的姑娘打开给水站的水龙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侧耳辨索着各种音响,错落有致,就像一曲故乡生活的交响曲。只有在即将远离故乡的时候,才会感到它的一切是多么的亲切、动人……
“畚箕浜”,这条污浊黑臭的小河,它焦躁不安分地流着,它扭动着身躯……盘龙曲折的岸边是泥星点子般的茅屋简棚。……它像是一个神话故事,多次闯入我童年的梦境。二十多年前,大批苏北难民被贫困和战乱裹挟到上海,共同的乡情习俗以及“一个穷汉三个帮”的天然信条,使他们自然地集结于此,落户谋生。他们有拾荒的、骑三轮的、剃头的、而以敲畚箕的为最多。他们四下里收集一些废铁皮,剪剪、敲敲、打打,做成奮檱,以低廉的价钱卖给市民。一时间生意做红火了,小河两岸整日是震耳欲聋的“乒零乓郎”。“畚箕浜”由此得名并名传遐迩。
穿行在岸边的窄弄里,大汉得侧肩才能挪步。歪斜的陋棚,几乎要“猴”到你身上,“搂抱”你。抬脚跨步入门,就如跌进屋里,人顿时矮了半截!房小屋暗大家都在门口透气借光、纳凉吃饭,如有外人来走弄穿巷,白发黄髫众目睽睽,锅碗瓢盆声声入耳,给外人一种不请自来、登堂入室的尴尬。
我生于斯,长于斯。童年,我浑然不觉“畚箕浜”的贫穷和丑陋,以及它河水中流淌着的人世的凄清,留存在记忆中的只是田园牧歌式的欢畅。那时小河虽说不上澄碧清澈,但,是那么的清新、温婉可爱。每当涨潮的时候,河水更有一股来自上游田野的禾香。我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游水嬉戏、捉鱼摸虾。不小心撞翻了临河人家晒在竹筚里的腌黄瓜,惹得苏北大娘推开竹片编扎的后门,冲着河面拍着巴掌高声叫骂,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扑通”下水不见了踪影……
我儿时的天堂。别了,“畚箕浜”!
我像突患重病般虚弱不堪、丧魂落魄。有什么歌、什么诗、什么呐喊、什么叹息、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1969年7月22日
离正式出发的日子(24日)越来越近了,时间在忙碌中无情地溜之大吉。
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领了军棉大衣、军棉袄、军棉裤,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买了线毯子、棉花胎,用迁了户口的户口簿领了一套毛选四卷和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
捧着一大堆东西回家,发现姑姑从浦东乡下赶来送行了,尚也来了。
黄昏,李、陈、王给我买来扎行李的草绳、草蓆,我们四“勇士”镇服了三只“老虎”--捆扎了三件行李。
1969年7月23日
明天,中午12:05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我就要离开家了,我就要离开妈妈、兄弟姐妹了,我就要离开这简陋又亲切的小屋子了。
我最后一次坐在这小写字桌旁,记我在上海在母亲膝下的最后一篇日记。我环视着屋子:台灯、墨水瓶、书以及我亲手整理装订的每月一叠的报纸……内心突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对家的依赖感!家的气息、家的自由,使人心迷旌摇。对亲情的依恋、难舍,对前途的踌躇、忧虑,对故乡的眷顾、怨頽,对往昔的诅咒、感叹,种种难言幽愤之情,一起涌上心头,互相激荡、胶著着、廝缠着,久久不能平静,使我像突患重病般虚弱不堪、丧魂落魄。有什么歌、什么诗、什么呐喊、什么叹息、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第一篇完)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