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何玉清自述 管正和笔录

何玉清

自殺就是懦弱 敢于面對苦難 能活下來的人 才能擁有今天

一九三四年,我出生在四川省富順縣永年鄉桂香村月亮田。我家靠祖上留下的七十多担田土过日子,算是小地主家庭、由祖母當家。父親在抗日戰爭時期從戎報國,留我母親在家。操持家务、終年勞累,省吃节用、粗茶淡飯,總算還過得去。我和妹妹都小,还在讀書,幫助不了母親。我常和妹妹山上山下,房前屋後,林間溪旁,竹林深處,打鬧嬉笑,無忧無慮。故鄉的山山水水,留下我們童年很多美好的回憶。

一九四六年,我十二歲時,由媒人說合,和宜賓的管正和訂了婚。媽媽說:“我在農村的苦日子過夠了,你去城裏過幾天好日子吧。”一九四八年,我未婚夫的媽媽逝世,我是未過門的兒媳、被接到管家守孝。我和管正和相處月餘,從相識、相知到相愛,我被他的善良,開朗的性格和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及樂於助人的品德所感動,我愛上他了。第二年暑假,他來我家看望母親,我一顆純真的少女的心,盡情為他開放。我們雙雙灌木林中撿菌,竹林中挖筍,樹上摘桃,田中捉魚,嬉笑其間,其樂無窮。我暗暗地對明月禱告,願與他永結同心,矢志不移。

一九五零年六月,我嫁到他家。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尚未懂事。他家,由他的後母肖世靜做主,把我當丫頭使喚,我只能忍氣吞聲,低頭做人。雖然丈夫對我恩愛有加,也只能在房中對他訴說自己的委屈。他說:“等我讀書畢業,自己成家立業,就不受後母的氣了。”

一九五一年土地改革,管家是工商業兼地主。他父親為了當開明紳士,把住房買了,藉口破產,把我們夫婦趕出家門。把林家巷一個無法經營的絲帕店給我們自謀生計。我不知道這就是分家呀;我們米無一顆,菜無一根,日子怎麼過呢?我對公公訴說。公公丟下五角錢,揚長而去。從此,沒有管過我和丈夫的死活。我成了無米之炊的主婦。我,一個外鄉女人,無朋友可助,無親戚能求;日無一歺之米,夜無鼠耗之糧,如何支撐這個家呢?丈夫在逸凡財經學校讀書,為了使他安心上學,我打定主意自謀生路:擺煙攤、當佣人、幫人家洗衣服,替人帶孩子,省吃節用,寧可自己受餓,也要讓丈夫吃飽,好好讀書。

一九五一年,我懷了九個月的孩子快要临产时,丈夫面對無米無錢的日子,一籌莫展。他背著我夥同他的同學李永生到屏山縣谋求油房會計一職,臨走時才告訴我,我萬分悲痛,跪在地上抱着丈夫的腿哭诉說:“你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啊?我唯一的親人只有你呀!難道你不為我們要出生的兒子想一下嗎?”丈夫說:“正因為你和孩子,我才出此下策,總不能守在一起餓死吧!”說完,掙脫我的手,硬着心腸走了。我一個孤苦的女人,第一次生孩子,舉目無親,他的後母和父親,明知我快要生產,不來問一聲,看一眼,我在劇烈的痛苦中掙扎,沒有親人安慰、關心,只能哭喊着遠方的母親:“媽呀,你知道我多痛苦啊?”兒子生下來,身無半文,連一張尿片都沒有。鄰居廖師嬸聽到孩子的哭聲,送來些破布,还給我五元錢。否則,無布包裹嬰兒,我們也要斷炊。可憐我生一場孩子,只吃了半斤肉的丸子湯。一月後,丈夫工作未成,要返校讀書。回家時,我們夫妻抱着孩子痛哭一場。我告訴他,幸好我年輕奶多,孩子吃不完,給人家孩子餵奶,还能得到一份工资,能夠過得下去。我囑咐他:“你就好好的讀書吧,我們娘兒倆就只靠你了。”不久,丈夫提前畢業,分配到宜賓縣供銷社工作,我作為家屬,被招收到該社做工。我們在棧房街一個大院中租到一間公房,約二十平方米;雖然住的破舊的房子,過着清淡的生活,心情可舒暢了。大院裏住的十多戶人家,多以勞動為生,心地善良,相互間說說笑笑,和和氣氣,你幫我助,鄰居關係和睦。回到家中依夫戲兒,感到非常幸福。

可恨的是老天爺連這樣的日子也不多給幾年。二女兒出生不久,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我丈夫被劃為右派份子,給我們全家帶來滅頂之災。從此,我變成了人見人厭,人見人欺,人見人壓的社會上最低層的人。我在屈辱、悲傷、歧視、打擊、失望 、彷徨、饑餓中苦苦掙扎了二十二年。從一個不懂事的懦弱婦女,在愛與恨,血與淚的洗禮中,鍛煉成一個堅強的、自立的女人。所以,我常說:“自殺就是懦弱,害怕面對苦難。敢活下來的人,才能擁有今天。”

王寶釧守寒窯十八載,盼來了夫榮妻貴,當宰相的父親賠禮、道歉,千古傳頌。右派妻子的我,在二十二年中只有貧困,殘酷的壓迫,精神受摧殘。我所受的非人的遭遇,盼來的只是個改正右派之妻。夫無榮,妻何貴?

反右運動已過去五十多年,世人對無辜的右派給予了應有的同情。可知,被株連的右派妻兒們的遭遇更加悲慘。我已經七十多歲了,來日無多,要在有生之年將我的苦难經歷告訴後代,希望他們不要再有我經歷的苦難日子。

 

一、《糞的風波》惹禍端

一九五五年十月的一天早上,我剛上班,見大家爭看《四川日報》,我也湊上去。他們把報紙丟給我就走開了。原來報紙的頭版,登有我丈夫寫的《糞的風波》,揭露和批評我們縣供銷社主任彭琳官僚主義,不調查研究,突發奇想,制定計劃,報政府批准,宣佈大糞由供銷社統購統銷。彭琳修建特大糞池失敗,浪費國家二十餘萬元。那年月,黨和政府剛剛宣佈糧、油、棉統購統銷,以破壞統購統銷政策為名判刑的人比比皆是,誰敢反對呢?農民不敢進城挑糞,無法解決城市十餘萬人的糞便問題,下水道阻塞,街上到處都是流出的糞便,臭氣熏天,弄得滿城屎尿,怨聲載道。我丈夫看不慣,寫了那篇報導,《四川日報》發表了。我認為丈夫寫的好,為老百姓說了公道話。這樣的荒唐事恐怕古今中外都沒有過吧。共產黨的威信在老百姓心中非常之高,領導就是党,誰敢批評領導呢?我丈夫在報上指名道姓的批評領導,就是反對共產黨了,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所以,供銷社的職工一見到我就躲避,害怕受牽連。沈如治經理的愛人李玉昆悄悄的在我耳邊說:“好事壞事以後才知道。你們太年輕了,不懂得社會的艱難險阻啊!等著瞧吧?”果然,從此我們成了供銷社的危險人物,誰也不敢接近我們,有的還冷言相向:“腳都沒有踩熱就出風頭,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領導把丈夫定為最難管的小幹部。我看不起這些馬屁精,領導放個屁,他們都說是香的,那有什麼人格。我丈夫剛直不阿,是個男人,我更加愛他。回家後,我關心的問他,彭主任找你談了些啥子?他氣憤的說:“彭琳竟然問我,寫稿子為什麼不經領導批准?這不是官僚到家了嗎。”不久,彭主任被叫到省委黨校學習,聽說受到了處分,那是黨內的事,我們平民老百姓是根本無權過問的。

半年後,彭琳又回到主任辦公室發號施令,更加威風八面,仍然受到部下的吹捧。他通過人事股長易心容找我丈夫談話:“你是有能力的好幹部,應該去充實基層,我們調你到宗場供銷社,讓你發揮更大的作用。”人人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報復我丈夫的開始。我丈夫到了宗場,被派做了農資門市售貨員。售貨員是工人編制,我丈夫是國家幹部,企圖將丈夫趕出幹部隊伍;這就是他們說的,有能力的好幹部發揮更大作用。當時,農村仍過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生活 對商品經濟不感興趣,很少來供銷社買農具、化肥。逢場天有幾個農民上門閑活,不逢場時鬼都沒得一個。我丈夫成天喝酒看書,夜裏睡不著就拉二胡,非常苦悶。本來就不多的工資,全消耗在煙酒上去了。上半月不敷下半月,靠借錢過日子。我拖著一兒、一女,靠自己微薄的工錢養活,他一分錢不拿回來。最痛心的是二女兒出麻子高燒引起肺炎,沒錢醫治,險些喪命。可憐的二女兒,三歲不到,接連三天,燒到三十九度,水都喝不下去了,像只小貓,發出微弱的叫聲:“媽,媽,我吃藥藥。”她想活呀,我那有錢送她到醫院看病買藥呢。守住將死的女兒,淌著無聲的淚水,心中痛苦的祈禱:蒼天有眼啊,你怎能無情的奪走這可憐的小生命呢?若要他死,就讓她早去罷,儘快免除她的痛苦,讓她來世千萬別投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找一個成份好的爹娘。看她可憐的樣子,我應該盡最大的努力去救活她。我把買米的兩元錢,上街去買藥給她吃。走到南街,碰到宗場供銷社的採購員張直夫。我請他給我丈夫带口信,趕快拿錢回來救女兒的命。張直夫說:“他那有錢給你啊,每個月都是花光吃盡,月終沒錢,借下月工資,還是我給你五元錢救個急吧。”我道謝收下,回家抱著二女兒到街道衛生所去診治。一個姓朱的老醫生給她打了一針,給了些藥,二女兒命大,慢慢的好了起來。聽張直夫所言,我對丈夫不放心,工休天,帶上孩子去看他,勸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有空多讀書寫文章才是正道。後來,他果然寫了不少報導農民生產、生活的文章在《農民報》和《四川日報》上發表。一九五六年,文化主管部門推薦他到四川大學文學系讀書,丈夫拿著推薦信,趕回家來,高興的對我說:“多承黨和政府關心,送我去學自己愛好的專業。”我說:“這很好,免得在這裏過受氣日子,為妻的也高興啊!”我買了酒菜為他慶賀。誰知報告上去,縣領導批下來的是冷冰冰的幾個字“工作需要”,不同意他上大學。丈夫回來對我說:“就是不要工作,也要去讀書。”我支持他:“我保證帶好孩子,你放心去吧。”他走後第二天上午,人事股長易心容找我談話,明確告訴我:“如果管正和辭職上大學,你就不再是我社家屬,我們就辭退你的工作。”丈夫得知,向《人民日報》寫信反映,報社回信支持他入大學讀書,但是,報名時間已過多日,只好就此罢休。以後發生的事件中,我悟出來了,不放丈夫走,是他們要進一步伺機報復的阴謀。 

 

二、打入死亡族群

一九五七年,彭琳他們借黨整風之機進行報復打擊,剷除異已。五七年十二月,春節將到,我和孩子們盼著正在縣黨校參加整風學習的丈夫回家團年,裴蜀豐來家告訴我:“小管已經打成右派份子,正在接受批鬥,不能回家了。”臘月三十晚上,院子裏的人家,家家團年,歡聲笑語,鞭炮轟鳴,十分熱鬧。孩子們看著桌上擺好的飯菜,都不動手吃,喊著:“爸爸一定要回來,他就在城裏的。”我再一次告訴他們,爸爸不能回來了,你們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以後長大了就知道了。一雙兒女吃不起興來,團年飯冷冷清清,都不說話。我不知道他當了右派要受到什麼處分,心中非常愁煩。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帶上酒菜去黨校看他,被幾個青風黑臉的積極分子擋在門外:“被鬥爭的右派份子,不准接見家屬。”

兩個月後的一天,丈夫在三個左派的監管下,回家拿衣服。我問他:“怎麽處理的?”他說:“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下放監督勞動改造,每月拿生活費十六元,明天就到鳳儀斷頭山,大戰鋼鐵。”我說:“勞動也好,免得在這裏受人家的氣。” 我們分別時,只是相互對視,千般苦痛,萬種愁煩,盡在不言中。孩子們低聲的喊著:“爸爸再見!”

從此,我好像低人一等,又像是身帶惡性傳染病毒,熟人避而遠之,一些要好的朋友,只能在無人處安慰兩句。還好,回到大院,那些勞動為生的鄰居,却不把右派家屬當回事。他們說:“右派又怎麽了,沒偷沒搶,沒殺人放火,不就是說了他們的壞話嗎,我看有些話是說對了的。”這是工人張照華安慰我時說的,這些話深深的感動了我。到供銷社上班,我過的是揪心的日子。主任命令我說:“右派份子家屬,今後不准進倉庫,你把搬運的貨物放在外面,由其他的同志運進去。平時,不要閑著,清潔衛生由你打掃。”我忍氣吞聲,為了兒女的生活,只有硬著頭皮做下去。那個彭主任的忠實走狗易心容,更不讓我有一刻安寧,每天下班前把我叫到辦公室訓話,要我和丈夫劃清思想界限,檢舉他的反動言論。一訓就是一、兩個鐘頭,天天如是,放我回到家時,孩子們都餓得哭起來了。

后来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終於開口对她说:“我們都是女人,如果你的丈夫是右派,你又怎麽和他劃清界限,又怎麽檢舉他呢?我想和他離婚,劃清了界限,但孩子們就沒有了爸爸;不離婚吧,總有一天要睡到一張床上,過夫妻生活,親在一起,抱住一團,又怎麽好檢舉他呢。”把易股長說得啞口無言,氣冲冲的說:“不堪教育,不堪教育。”我雖然暫時擺脫了她的糾纏,却種下了更深的禍根。

 

三、煉不出鋼鐵的土高爐

一九五九年,全民大戰鋼鐵,毛主席说要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趕美。宜賓縣供銷社彭琳主任緊跟形式,在離城十五華里的山上建了土高爐,叫我去煉鐵。我天不亮就要起身上路,爬山涉水,天黑盡了才回到家裏。大兒子帶著三歲的小妹妹,自己還要上學,只好用熱水泡飯和妹妹一起吃,沒有菜,用鹽水泡飯。我加班,不能回家,孩子更慘,沒有冷飯充饑,餓得哇哇叫。下了班,我急急忙忙的趕回家,倆個孩子餓倒在床上,臉上流著淚水,女兒叫著“媽媽呀!我餓!媽媽呀!我餓!”。

土高爐沒有為彭主任爭氣,煉了三個月沒煉出一塊像鐵的東西。爐長劉建章聽說我丈夫在鳳儀鐵廠,要我以探親為由前去取經。這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把孩子委託給鄰居徐祖英照管,我步行一百八十華里,找到風儀鄉斷頭山十字坡工地。鳳儀鋼鐵廠只是規模大些而矣,與供銷社的土高爐沒有兩樣。一個小小的鳳儀鄉,來了十多萬人大戰鋼鐵,小街上擠滿人,山上土高爐林立,用的還是硬石頭加石灰石加木炭煉鐵,十多人拉大風箱送風,嘿呀!嘿呀的喊號子。滿山遍野煙霧沉沉,煙霧之中人流滾滾。山溝地邊,到處都是地灶,誰餓了,都可以吃不要錢的飯,叫過共產主義生活,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草坪上睡滿了從四面八方來的男女老少農民,沒有房子沒有床,不分男女,同睡一塊草坪,同枕一根樹杆。有逃跑回家的,抓回來,當做逃兵處理,批鬥,吊打,有的還被判刑勞改。我看見一個老漢被綁在樹上,垂著頭,唉聲歎气地流眼淚。我悄悄問他:你犯了什麽罪啊?老漢歎氣道:我不忍心看到自己親手種出來的糧食爛在地裡才逃回去的,不收起來,明年一家子人吃什麼啊?和我一起逃回去的八個人,幾個年輕的都判刑了,說我年老,綁在這裡示眾,你看那邊一群在哭的就是幾個年輕人的妻兒老小,已經一天一夜了,誰管他們的死活呢。嫂子,這叫啥世道啊?一個民兵走過來對老漢吼道:老不死的逃兵,不准亂說活。我歎了口氣,只好走開了。

找到廠部,拿出探親證明,歐阳指揮長接待我。他對人很和氣,叫人在保管室安一張木床,還抱來了枕頭、被蓋。他對我說:晚飯我會叫人送來,就在這裏等你丈夫吧。我等到晚上九時,才見到一個民兵帶著丈夫走來。他滿臉怒氣一身泥土,見到我時,十分驚訝:“是廠部通知你來的吧?”我給他弄乾淨身上的泥土,一面問他為啥這樣生氣,他沒開口,民兵對我說:“你好好勸勸他吧,不就是口頭認個罪嗎,何必硬頂,吃眼前虧呢。老實說,歐阳指揮長才這樣好,讓你和妻子見面,如果是彭縣長在,恐怕不行了。”說完話,白知失口、調頭走了。

丈夫拉着我的手走到窗前,指着遠處的山上說:“你看那遍山上的火炬,是一片夜戰的景況,全是假的,誰能大戰十天不睡覺呢。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火堆邊睡得像死人樣。幹部們明明知道,他們却向上面報告:全體煉鋼鐵大軍,群情激奮。苦戰十日,保證鐵水長流。數月來,砍光原始森林,建起成千土高爐,吃了不知多少糧食,那見煉出一塊像鐵的東西。一個學礦業的右派工程師告訴我:每塊石頭中都含有鐵,但必須有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含鐵量才有開採的價值。就是有合格的礦石,也決非這土高爐能煉出鐵來的。更何況這斷頭山根本就沒有鐵礦石,全是那些好大喜功,吹牛拍馬之輩胡搞起來的。我批評:勞命傷財、愚不可及。彭琳便叫下放幹部和右派份子批鬥我的反動言論。我說:你們誰能拿出一塊鐵給我看,我就認罪認錯。他們越鬥越不講理,今天晚上批鬥時,藉口說我打呵吹,对批鬥會不服,幾個左派要端正我的態度,動手動足。我倒在地上不起來,他們叫來民兵,我還以為是送去關小間,想不到竟送到你這裏來了,真是喜出望外”。我說:“供銷社的土高爐煉不出鐵,劉建章爐長急了,叫我來探親,其實是來取經的,還給了出差費。到你們這裏一看,也是一個模樣,有什麽經可取,到成全了我們夫妻一場難得的相見”。我拿出帶來的酒菜吃起來。他說:“我講個笑話給你聽,你知道彭縣長是誰嗎,就是我們的死對頭彭琳,升官了,還兼這裡的廠長。前天到我們的高爐來傳達先進經驗,規定我們一分鐘要拉六十次風箱,增大火力出鐵。我說:‘這樣大的風箱能夠一秒鐘拉一下嗎?’他說:‘你怎麽敢懷疑先進經驗,連上級黨和政府都不相信了’。我說:‘實踐出真知,這是毛主席《實踐論》的真理,彭縣長跟我們一起來實踐一下先進經驗就知道了’。他氣呼呼的脫去上衣,真的和我們一起拉風箱。我一邊拉,一邊高聲數一、二,一、二,不到五分鐘,他大氣都喘不過來了,丟下风箱,拿上衣服,用手指着我說:‘你、你、你……’你字後面再也沒有說出什麼來。大家見他走遠了,笑得直不起腰。”我笑著說:“你就是改不了老毛病,他不恨死你才怪”。他說:“叫他恨嘛,只要有你的愛,我什麼都不怕”。靜靜的保管室四週,只有呼嘯的山風,伴我們渡入甜蜜的愛河。

過了兩個月,領導們計窮力盡,一籌莫展。經過冥思苦想,他們終於想出了個好方法,把煉鋼鐵的任務分到人頭。

動員會上,縣供銷社新任王主任振振有詞:“鋼鐵任務,重於泰山,是我國政治上的頭等大事,完不成任務,就是對黨和政府不忠。你們炸鍋也要給我完成。

主任分派我完成鋼鐵十斤,我如奉聖旨,那敢怠慢,回到家仔細看,仔細盤算,將鐵鍋、斧頭、菜刀、火鏟、火勾加在一起能兌付過去。第二天一早做好飯,我拿起斧頭,砸鍋斷鏟,孩子們嚇得大哭起來,他們以為媽媽生氣,不再做飯給他們吃了。此時,大院中十幾戶人家都在毀鍋砸鐵,全院的孩子都在嚎啕大哭。應驗了民謠:“全民大煉鋼,樹木全砍光;那有鋼花濺,兩眼淚汪汪”。

 

四、難忘的三八婦女節

我被煉鋼折騰得精疲力尽後,又回到供銷社做工,繼續過著被歧視的勞苦日子。八小時內,給公家出力;八小時外,為孩子們操勞。下斑後,要把全家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在昏暗的燈光下把破衣服縫補得巴巴適適,直忙到夜深人靜,才能躺到孩子們身旁。每晚做著同一個噩夢,看見丈夫被鬥爭,打得鮮血長流,一再地喊叫:“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去抱他時,又無影無蹤。對著黑沉沉的天空我無力的喊叫:“你在那裡啊!我的丈夫……”。醒來時,只有滿枕的淚水,和恐怖與淒涼。

一九六零年,是大災害最嚴重的一年。市場上憑票證排隊也難買到糖果和副食品。我一家四口的糖票都換成糧票飽肚子去了,沒有能力買糖果給孩子們吃。黃家孩子們吃糖的時候,兒子總是把妹妹叫回家裏,關上門和她做遊戲。一天,大兒上學回來,發現妹妹把黃家孩子吃過糖的包裝紙放在嘴邊,舔食上面的糖味,氣急了,把糖紙搶來丟了。妹妹不知自己有什麼錯,大聲哭起來。我下班碰上,以為大兒子惹惱她,指責大兒子不好好帶妹妹。大兒子告知原委,我狠狠的打了女兒兩巴掌,自己傷傷心心的哭起來。兩歲的孩子,她懂得世間的榮辱嗎?食慾是人的本能,她有什麽錯呢?錯的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沒有能力去滿足她的小小願望。我緊緊抱著女兒自責地說:“么兒,媽不該打你,以後媽有了錢,買糖給你吃,好嗎?”二女抽泣著說:“媽媽,我再不撿糖紙來舔了。”

三八婦女節到了,供銷社放假一天,在大南門開會慶祝。聽說每人要發一斤糖果,兩斤花生。早上八時我隨同大家一起步入會場,剛坐下來,組長李玉昆把我叫到大門外說。易股長叫我通知你,不要參加大會,回家休息吧。我什麽也沒說,掉頭回家,關上房門,撲倒在床上大哭一場。右派的妻子難道不是女人嗎?我還是公民嘛,為什麽不准我過三八婦女節。這個理我又向誰去講呢?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搞起階級鬥爭來,比起他們的主子更加的殘忍,從不放過能折磨我的機會,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

女兒回家敲門,我擦干眼淚,拉起女兒的手說:“走!我們上街去買糖,過三八節”。大街上機關學校的遊行隊伍高舉寫著“三八婦女節萬歲”的橫幅,紅旗招展,歌聲飛揚。腰鼓隊、秧歌隊、穿上彩衣的表演隊在我的眼前走過;看熱鬧的婦女也參加到行列中去。有個女人邀我一起去廣場看演出。我苦笑着回答她,不想去,要回家給兒子作午飯。我心裡在說:“不是我的三八節,不去湊熱鬧。”

這事被供銷社的老紅軍安伯伯知道了,他說:“易心容太過分了,誰說她何玉清不能過三八節,她難道不是公民?她不是婦女吗?欺人太甚。”從此,安伯伯用心關照我。安伯伯管理食鹽,回收的麻袋需要清洗後再交回鹽業公司。清洗一條口袋兩分錢,他故意存起來交給我洗,還借架車給我,拉到金沙江邊,雙腳泡在刺骨的江水中一條、一條地清洗。一周能洗二百條,可進四元錢補貼家用。兒女都小,幫不上忙。中午,大孩子專心看守曬在石頭上的麻袋,我回家做飯。 金沙江流淌的是從雪山上溶化下來的水,我長時間浸泡在水中,終身留下嚴重的關節炎。我這麼辛苦掙得幾個錢,易心容也不放過,批評安伯伯階級立場有問題。安伯伯氣急了说:“放你媽的狗臭屁,老子長征時還沒有你哩,難道共產黨就不講情理嗎?”安伯伯名紀東,在部隊給首長當馬夫,沒有文化,轉業到縣供銷社當保管員,為人正直,心地善良,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大家都很尊重他,稱他是:“有良心的老革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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