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昭国

 

母亲

2001年3月26日凌晨0点55分,母亲走完了她的85年的漫漫人生路,平静地告别了我们,她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没有任何痛苦地走了。

母亲的一生正像她的名字一样,勤劳陪伴了她一生,苦难也跟随她了一生。

她对我们弟兄三个,是端平了“那碗水”的。她对父亲的“忠诚”,对父母公婆尽孝,即使对妯娌、邻居,以至于乡亲们都能和气待人。

1917年(蛇年)9月初二,她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里,那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子,村庄名叫李家(各)江村,地处冀中平原的腹地,方圆几十里地内,没有河湖,方圆几百里地内没有山地,那怕是高于砖窑高的小土“山”。

从那儿往西北十八里地是冀州县城,往东北十八里地是枣强县城,往北离衡水县城也有七、八十里地。当地人讲话很有特点,就连喊娘也比别的地方高半度,反正比四声中“阳平”声调明显地高就是了,我思量,应该算是北方话中的第五声了。

她的母亲也姓李,我姥姥是姥爷的续房,前面的姥姥是因病去逝的。姥爷家是一个小院子,几间土坯房。三小间北房,两小间东房,西面只是一小间小屋,是麦草做顶的简易房子,单为夏天做饭,冬天堆放柴草用的。在这院子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宅基地,在这窄窄的宅基地的后面,有两棵“婆”枣树。

母亲出生时,前面有同父异母的十五岁的姐姐和八岁大的哥哥。几年后,一个小妹妹来到了这个只有几分菜园子的小家。这样一来,她的恶运可要到来了。仅靠年过四十的姥爷一个人干活,已养活不起这六口之家了。

姥爷农忙时,就拾掇菜园子,说实话,单靠那几畦菜地,种什么也不够全家的基本生活。忙完了菜园子,就走村串集的揽些杂七杂八的活,编柳条筐呀,扎扎扫帚,贴补全家的生活。

为了赶活计,经常是一个人推着独轮车(当地叫“鸿车子”)赶夜路。遇到“鬼打墙”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姥爷曾经给母亲讲过下面的故事:

有一个深秋,赶远集回来晚了,大道两边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大地一片空旷。满天的星斗闪烁着眼睛,那“三星”已经偏西,后半夜了,不时有“鬼火”在不远处跳动着。

一股倦意袭来,干脆叉开大路,认准江村的方向,蹚着庄稼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去就是了。

怎么?今天走的路这么凹凸不平?鸿车子上一个坡,接着又下一个坡,没完没了。

算了!今天夜里不走了。歇一歇,打个“顿儿”。

只是不大一会儿,远处传来了鸡叫的声响。天色开始蒙蒙亮了,老人定神往四下一看,大吃一惊!我原来在哪家的大坟地里,转了许久。你看,那不少坟头上还明白地留着车轱轳压过的印子呐。

姥爷这段赶夜路的故事,是姥爷不只一次给母亲讲述的,母亲又讲给了我们听。

就是这样日子也是入不敷出,眼看就过不下去了。于是决定把一个孩子送人,只能在她跟刚刚降生的妹妹之间选择。小妹妹太小,人家不想要,那就只能是她了。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记事,姥爷、姥姥哄着她:跟人家走吧,那里有吃有穿。跟人家出了村,往西北方向走。她突然好像明白了这里的“秘密”,哭喊着,挣扎着跑了回来。以至于她直到出嫁之前,再也不敢往西北地里去,哪怕是到西北地里去拾庄稼,她也坚持不去。她对那次经历,对骨肉分离的印象之深,真可说是刻骨铭心了。

她姐姐不过几年,就嫁到离家十多里远的杜各沙村。父亲在菜园地里边忙活,十五岁的哥哥跟六七岁的她,开始帮父亲干些浇灌改水的活,父亲吃力地摇着轳辘打水,她就在当水灌满一个菜畦的时候,封好畦埂,并在下一个畦埂上掘开一个进水口子。再就是做些拔草、捉虫的小事,还跟着十多岁的哥哥,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卖菜。哥哥挑着菜,她来吆喝,哥哥称称,她来收钱。冷清的村巷里,不时传来稚嫩的叫卖声。

七岁已过,农村的小女孩到了该开始裹脚的年龄,从来没有受过气的脚,突然被几尺长的白布缠了个严严实实,脚一沾地,钻心地疼痛,这真是对身心的摧残。开始还白天裹、晚上放,几天后就没有这个“优惠”了,整天裹着还不算,每天都要重新裹紧一次,外面的活是干不了了,只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1924年,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在推翻大清王朝十三年之后,国民革命军的第二次北伐,也冲击了这个偏僻的小村,一场放脚运动席卷过来。才被缠了几个月的,还没有长定型的脚又解放了,亏了这双“解放脚”,陪伴着她在坎坷的人生路上,奔波了一世,使她能在弯弯曲曲而不平坦的长路上,稍微能走得稳当些。

1935年,未满19岁的她出嫁了,嫁到了村东两里半远的小屯里,丈夫高出她一头,大约一米八的个子,比她小两岁,也姓李,大号李林河(小名四河)。

他兄弟五个,排行老四,在枣强县城里的布铺当学徒。他上过四年私塾,比大字不识的她强多了。

这是个大家庭,是个开始走下坡路的大户。除了五个弟兄之外,还有个后来出嫁了的妹妹。

虽然公公是里里外外、家里地里都“担”不起来的家长。

他是1959年去世的,那年头,七十多岁的老人还要下地干活,当时他正在地里锄地,身子一歪,就不行了。送回家里,只一天多就咽气了。据推测,那可能是患脑溢血“走的”。

婆婆可是大宅门出身的,听说娘家是村西南十里远的“圈子”里的,那可是县里有名的大镇子,娘家也姓李。

她个子不高,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着见过大世面的精爽。她能做一手好菜,做一手好针线活。

大哥、大嫂在她进门后不久就先后去世了,二哥和五弟都在家务农,三哥在天津开小杂货铺。大嫂、二嫂都是家境还好的时候“过门”的,全是地主的女儿,跟婆婆很投脾气,会做事,会说话;三嫂出身中农,她出身下中农;弟妹是长工的女儿,娘家就在金村东头,大街北面的一条小胡同里,她弥留之际,我还去过她娘家一次。

看来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自三十年代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同阶级出身的人,聚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生活,混在一个锅里吃饭,针尖对麦芒的矛盾是少不了的,帮派体系虽说赶不上大观园,钩心斗角的折子戏还是经常上演的。

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姥爷病重。那些日子,母亲带着不满周岁的我,从北京特地赶回老家去看望。母亲算尽到了她的孝心,也把她的尊重老人的美德留给了我们。

母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对家庭、父母、丈夫、每一个孩子,她又尽其所有地奉献了一切。

母亲一生不信神鬼,她对命运从不怨天尤人。

母亲啊,如果您不能升天,还有谁有资格升天!

 

出生

北京的皇城有四座门: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分别在皇城的四个方向。西安门的“门”就坐落在现在的大街与西黄城根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处。那时,以东叫西安门内大街,以西叫西安门外大街,现在统称西安门大街了。

我还依稀记得童年时,我心目中的“西安门”的样子:灰墙黄瓦和那油漆剥落的大木柱子,当然,“灰”墙的大面积地方,是剥落了墙皮,显露出城砖和拌有“麻刀”的白灰;有重檐的大屋顶,上面长满了荒草,黄琉璃瓦几乎被荒草淹没了。只有高高的屋脊,依然现出当年皇城西大门的气派,比马路北面的三层小楼顶上的十字架还要高些。

马路北边的西什库口内,不远的拐角处,正对着大街的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北堂,这是座典型的欧洲哥特式建筑。一进教堂大院,首先让人们注目的是教堂正面,很像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再仔细看又比那座牌坊庄重多了。

中门的上方在正中心的位置,装饰着一个直径六米多的圆轮形深浮雕图案,六、七层楼高的四座尖顶,跟西班牙世界著名的巴塞罗那教堂的尖顶的样子很相近,似乎象征着这里有可以直达天庭的阶梯。

在“天梯”的前边,紧挨着礼拜堂的是一个半米多高,青石砌成的宽阔的平台,好像整座建筑都建在这同一座平台上。平台的左右两边,对称的建有纯中国式的御碑亭,亭内各有一座巨大青石刻成的大“龟”--老人们讲它叫赑屃,驮着一通上刻皇帝御批的石碑。

走进厚重的教堂正门,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两排顶天立地的圆柱,稳固支撑着拱形的天顶,正前面是一座神坛,比剧场的戏台低多了,正面的墙上,由彩色玻璃,庄重地镶嵌着天主耶酥的半身像。东西两侧墙壁上是一排几乎到顶的大窗户,一律用彩色玻璃有规律地拼成图案。整个大厅平面呈十字架形,那一短横靠近神坛,右面的小台子供奉的是圣母玛丽亚,和圣母对面的是我分不清的哪个“圣徒”。要上正台只要向上登两步台阶,弥撒——天主教的宗教仪式,就在上面由主教们主持。有时是一身白色的绣着金线的图案的大袍子,头戴高高的像圆顶式的教堂建筑形状的帽子,有时是一身通红,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红衣主教”、“白衣主教”吧。

宗教仪式中,还经常有管风琴美妙的弹奏曲,从后面的楼上传来,不时伴有优美、祥和的唱诗班的歌声,就像天堂里的乐曲,在大厅里飘扬回荡。面对神坛的是“教友”席(靠右边是女教友专用,男的在左边),几百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肃静地跪在那里。大厅后半部的东西两侧,对称地装修着一排“忏悔”的专门位置。我就看到过有虔诚的教徒,跪在那儿,嘴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这就是像书上说的,大概是在向上帝忏悔吧。

教堂的周围,还建有神学院、修道院、教会医院、教会中学、小学、教会孤儿院、……天主教会的附属单位。五十年代前期,我还常看到穿一身黑色外衣,头上佩一块黑头巾,那块黑头巾下,洁白的细布严严实实地裹住整个脖子,教徒都称她们为修女,而不“在”教的人们,则戏称她们“白脖儿”。

在西安门、西什库及附近的胡同,居住的天主教徒很多。我的邻居、同学中信仰天主教的人不少,他们除了在礼拜天,当教堂的大钟早晨八点敲响的时候,匆忙地赶往教堂,去参加弥撒之外,每次吃饭前,都要默默地做祈祷,你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念叨什么,他们的嘴唇在动,确是明明白白的。

我出生在这附近的妇女产科医院,那天刚好是农历甲申年正月初一,那医院就在西安门大街东头路北,养蜂夹道的尽里头,现在是305医院了。

据说那天妈妈上午感到腹痛去了医院,一到那儿一切反应又消失了,回家陪着大姨玩了半天麻将。天快黑的时候,腹部又一阵阵痛了起来,赶紧送到医院,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母亲顺利地生下了我。

第二天,护士抱来一个男孩子,母亲接过一看,那孩子瘦小得很,大大的眼睛。“这不是我的孩子!弄错了。”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当时还跟那位护士争了起来。护士只好又抱回去,换了一个孩子送来,那就是我。

您想,小孩子刚出生时,母亲只匆匆见过一面,护士就抱走了,送进了哺乳室,能有多少印象?又因为两年前这里所发生过的那件事,她是亲眼见到过的,曾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动。她不得不格外小心地看护自己的孩子。这样看来,产科医院抱错孩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哪个时代都一样。

上面的这一小段往事,母亲从来没对我谈起过,没有谈过抱错孩子的事,她可能是有所顾虑吧。那还是三弟看了我前面的回忆内容,特别对我提起,是母亲在晚年时对他说起的,母亲对我“严格保密”了一生。她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是很有心计的,生怕这在我们母子之间会留下什么阴影。

我幼年的家在惜薪司胡同的一所小院里,那是一处不正规的四合院,三间东屋,两间北屋,我家租的是两间南房。我只记得住在北屋的姓杨,他家信天主教,每当吃饭前,全家人都要围坐在饭桌旁,先默默地祈祷后,再拿起筷子,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每逢礼拜天他们全家都要进教堂做弥撒,那是不能无故缺席的。

我的幼年就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中成长的。

爷爷的长孙名叫“昌盛”,是二大伯家的老大,次孙叫昌保,是在天津的三伯家的老大。从家谱上论,我们这一辈是“昭、穆”字辈。

母亲和大姨抚养了不几天,就奇怪地发现,我的头顶上,没有一般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有的“头囟子”,就是头顶正中间软软的,随血管跳动而起伏的,铜钱般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母亲轻轻地摸遍我的整个头顶,到处都是硬梆梆的,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检查了一遍,随口说道:还真是个铁头。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从此,“大铁头”就成了我的乳名,一直叫到我上学以后很久。同年三月,二大娘生了二小儿“昭炳”;八月,叔伯大娘也生了二小“昭广”。

昭广的哥哥叫昭乾,叔伯大爷李林鍳是刚刚十三岁时结婚的,他不满十四岁就当了爹,那一年大娘才十五岁,昭乾懂事之后,很少跟父亲一起走,这是因为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一点也不像一对父子,加上面貌又那么相仿,更像是一对亲兄弟。

二大娘常常跟母亲争论我的属性,她坚持说:“可说呐,那一年,过年没打春,应该是属羊!”我长大的时候,她还常当着我的面这样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发现哪本书上有这种说法,也没有听到过第二个人这么讲,大概是为她争强好胜的心理找寻“理论”根据罢了。

 

老照片

五十年代初,我见过我家的一张老照片,那是在西安门外大街的原欧亚照像馆照的。

照片上有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那是一张横向的8寸大小的照片,是以风景画布为背景的黑白照片。父亲穿一件深色大褂坐在右面的椅子上,他的右腿习惯地架在左腿上,大约只不过两三岁的我,就紧依在父亲膝的右侧,穿一双小皮鞋,木讷地,还略带胆怯地站在那里。母亲穿一身深色旗袍,梳着微微隆起的发髻,坐在左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扣在一起,不太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两个大人中间放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盆花。只可惜,就这么一张极普通的家庭照片,都在那灭绝人性的“文革”中,被吓破了胆的母亲烧掉了。

我一想起这件事,除了是特大的遗憾之外,无话可说。在那场风暴突然来临的时候,我有什么作为呢?我有什么资格指责谁呢?那时候,我除了跟着发疯的人流,三呼万岁,跟着人家点燃的冲天大火,喊叫、助威之外,只是在心灵深处曾闪过一丝迷惘,那时当十亿神州大地都燥动起来,人们,不,是一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中学生们,在神一样的伟大领袖的带领下,在“绝对权威”报纸社论“扫除一切害人虫”的鼓动下,他们多么想亲自干一番大事业呀!就这样,在“反修防修”的似乎冠冕堂皇的口号鼓动下,在蛊惑人心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旁”的启发下,在那颇能动员群盲的舆论准备中,他“亲自点燃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像他自己宣称的,历史就是利用青年人,去打倒老年人。其结果是:整个世界都惊呆了,都在问,他为什么进行这无异于自我毁灭的试验呢?是什么力量使他走上了这铺满鲜花的歧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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