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6年1月

1966年元旦 星期六 晴

早:钱南炎和徐国良去找杨冲明了,我和薛可富先吃饭。

饭后,徐根生又来谈他买砖的事。我在钱南炎的调查笔录上签了字,他拿走了材料。这时,会计钱之瑞走来,他问:“你有空吧?”我说:“我随便什么时候都有空。”他一开始就谈了他的政治情况,说他家在土改时没有把横沙的32亩土地算进去。说他好几次想找公社社长宋正华谈谈,都因没有决心而退缩了。

上:向钱之瑞了解其他情况,他说:“队长是老实人,经济上没啥问题。”我问偷盗情况,他附在我耳边说:“方阿三偷过一根木头。”因徐国良走进来,他又停下来。故意大声说:“我以后想到了,再找你谈。”

沈才根几个人来了,我说:“下午再查账。”沈说:“人家都去上工咧。”原来他是担心今天上午的工分没有了。他的小孩子在哭,把我的肥皂盒拿给他玩。小孩子站在地上小便,把火柴盒往嘴里塞,后来他又把小孩子送回家。

他纯粹是消磨时间,拿着发票存根到处乱翻,一会儿说:“这个字怎么搞的不清楚?”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懂,也不知他翻来翻去是什么目的,故意装作工作的样子。我夺过发票存根说:“你把透支户和外地工人交的钱抄一抄吧。”

南边几户烟囱里冒烟了,徐国良回去烧饭,徐林生踢起毽子来。

今天我看了六十条,洗了洗裤头,晒了晒被子,指点指点查账。

下:继续查账。

吃饭时,一只瘦瘦的癞皮狗钻进来,这只狗小得可怜,没有一只猫大。它伸舌头舔地上的饭粒吃,徐国良用脚踹它。徐国良的母亲在骂徐小弟,说:“这东西作死,把它抱回来,看你给它啥吃?饭,人都没饭吃,还给狗吃咧!”

徐国良把查好的发票往桌上一扔,就袖起手在旁边转,一会儿去踢踢土簸箕,一会儿去摸摸算盘,也不问还有没有工作。过了一会儿,找不到他了。徐林生说:“他大概去部队看戏了。”忽然,他气喘吁吁地进来,我问:“你怎么又跑了?”他无所谓地笑笑,用手掌根向上擦擦鼻子,然后又袖起手东看看,西踢踢。

烧晚饭时,我说:“徐国良,你在运动中得当当大炮,向四不清干部打几发炮弹啊!”他说:“好。”我还要说下去,他却跑到外边收拾东西去了。回来后再给他讲,他仍然拾掇东西,心不在焉地应着,跟别人开开玩笑。开过玩笑听到我还在说,又答应个“好”字。 后来,我对徐国良说:“那天开会听说了吗?我们沿海几个队要加大力度发展党员哩。”他说:“哎,怎么我上次交的入团申请书到现在还没有答复?”我说:“哟,这才几天哪?不能心急啊,人家都要等二三年才入团呢。”他说:“哎呦,那要是我可不行。”他又说:“你还没摸到我的脾气,我上学时,老师一开始不喜欢我的,等过几天就喜欢我了。”他说:“我当大队长(少先队)时,谁要入队,我第二天就回答他。”我说:“你现在应该像个工作队员,帮我做些工作才行。吃过饭,我们分分工,串串门,培养几个大炮、机关枪。你去找知心朋友谈谈,我们建立个联合战线。”薛可富吃完饭后,一起到“办公室”谈了一会。决定我和徐国良去找方阿三,薛可富和徐林生去找徐友才。徐国良跟在我后边说:“我当你的走狗!”我说:“哟,你这个人满有意思,走狗,也要看谁的走狗,当党的‘走狗’、人民的‘走狗’是应该的。”

晚:方阿三正在捣药,说要下点药到海里,药野鸭子。他问我:“四清小组有缺点能提意见吧?”我说:“有缺点就不能工作了?你尽管放心大胆工作就是了,有什么话只管讲,只要对运动有利,不管什么人讲都没关系。”他说:“我是问问,假使要讲我就给你讲,不要讲就算了。”我说:“有什么缺点讲出来也好么。”他说:“缺点也没什么大缺点!”说完挠挠头皮。我说:“等将来队长下楼检查时,你要起个带头作用。”他说:“是的,他队长检查不到的地方我讲讲就是了。”

月亮很亮,我和徐国良走上田埂小路,两个影子在地上移动。我谈起那天晚上掉到水沟里的事,他说:“你给我们的印象很深哩。”小学校里几个小青年在玩,徐国良说:“我给你开门,你进去!”我说:“我不进去啦。我还要回去写写东西。”他说:“进去看看吧。”一脚踢开门,自己却跑开了。

薛可富回来说,徐友才这个人看来不能当机关枪,不过倒是很可靠的。

今晚本来不是学毛选,她们却到学校里玩,说江广勃来了。我正看“暴风骤雨”,她们叫我去锁门。

 

1966年元月2日 星期日 晴

早:我把准备带到大队去问的账目翻了出来。薛可富一声接一声叫我。接着他跑过来了,说:“你动作要快点,回来又迟到。”

上:看到前边有几个人影,一个矮矮个子的好像是陆素贞。庚黑雄和张兴中在后边喊叫。霜很大,遍地银白,象下了场小雪,他们两人没找到陆素贞,正缩着脖子疾步走来。

现在的汇报会有点使人胆寒,只要数目字,具体情况不让细谈。魏素贞啰嗦了半天,祝队长说:“这样汇报不行,我看还是分片汇报,将来要组织战斗呀!”我只好把记工员交代的偷羊的事也汇报上去,凑数目字。王解全着重点了一、三、五、十四队,说还要加大力度发动群众,看来,自从那次汇报后,十四队倒成了工作最落后的队。事实上,十四队也是运动的冰点。这次老王说要把材料员都分下去,队员们很高兴,想不到把薛可富又抽上去了,人家增加力量,我却减少力量。老王说:“你这个队,我会具体……”正说着,席翔德插话进来,老王又去应付别人了。分片汇报时,决定我这个队最后开展运动,不过分配要适当提前。

我去寄信,陆素贞从柜台里走出来,我说:“你倒大方,在柜台里进进出出的。”出来时,方玉妹、陆金兰正在供销社门口。

开会时,沈龙法来找我要钥匙。

把给徐文秀买的练习簿交给她,她马上叫我给她记工分,说:“我的记到这边,关华勤的记到这边。”她说:“1月1号……”我写了她的名字,她以为写好了1月1号,又说:“仓库上打稻棵柴(刹)!”我正写1月1号,她说:“谢谢侬。”

我以为饭早就烧好了,一看锅底下,冷冷清清的,没有火。揭开锅盖,锅里空空的,我忙去淘米打水,淘好米,徐国良正在抱柴禾,他说:“哟,你来了。”烧好饭,徐国良坐在锅门口看起“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

下:方玉妹在我前边挡着路,我一看到她就觉得讨厌,可是要通过这条路,必须和她打个招呼。陆金兰正在河对面田埂上走着,到处喊人。我想问陆素贞今天下午开不开会,叫她给代问。她叫得很响,说陆同志朝东走了。我顺便去找钱之瑞,问几号可以分到社员手里,还有哪些准备工作要做:乱棵柴弄净了吧?三找花如何了?他说8号以前肯定弄好了,我要他争取在6号分到社员手里。陆素贞和姜品英一道走出来。我问她去不去看“戏”,她说不去。姜品英说傍晚他去洗澡,叫我跟他一起去。施财富站在猪食桶前说要打水。

部队饭厅里放电影,一个解放军站在门口,不让进,说要等人多了再进去。今日下午放的是彩色京剧戏剧片“节振国”。把节振国未入党前写成个绿林莽汉。看过电影,我走上海堤,想到人家都在劳动,这样回去不好,就走下海堤,想从南边“洋桥”上回来。谁知那里却走不通。有两架高射机枪分放在海堤上和大桥上。遇到付组长朱桂兴,拿着一张挂历。走上大桥,又遇到薛可富,叫我理完发等他一道走。理完发,去买了两只馒头。陆进发穿着笔直的裤子,雪亮的皮鞋。吴凤娟去南汇开会,她问:“陆金兰走了没有?”我说“勿晓得”,她说:“你见了她告诉她,我先走了。”远远看到付组长马祥龙,嘴唇动着,走到跟前说:“你有空参加参加劳动!”又说:“群众说你去看戏了,这样影响不好,我们哪有时间看戏!”我故意扯开这件事说:“本来前几天要把情况汇报一下,老是没机会。”他想走了,又停下问:“你要汇报什么?”我说:“为什么要把薛可富调走?”他说:“你十四队没有力量搞的,你慢慢搞就是了。你哪有力量搞?”说得我莫名其妙。我看到他的红鼻子,鼻子下胡子斑驳的嘴唇,象贴了两块糟肉,觉得那样残酷。

他边转身边教训:“你以后要注意一下工作作风问题,要严格要求自己。”这时陆金兰同周根青一起走过,陆金兰扛着被子是去南汇开会。

我想这次运动又完了,小辫子被牢牢抓住不放了,我觉得周围的房屋在旋转,直想流泪。

徐国良站在门口,他说:“姓马的来找你!”我说:“他来坐了?”他说:“看过戏看到你站在河塘堤上,我去找你就不见了。”

他问我:“现在去老港还来得及吧?”这时红日已沉入地平线。我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你要到半夜了!”可是过了一会,不见他了。

队长杨才官脾气好,人家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不恼,仍然笑嘻嘻的。他做了生产计划,人家不同意,叫他改,他只是笑,捶他几下,不过缩缩头,仍然笑嘻嘻的,不紧不慢地在那里捻绳子,不时伸出舌头舔舔绳头,好像听人家讲话,又像专心捻绳子,不讲一句话,只管笑。

晚:访沈才根。

推推门,他老婆说老沈去农场了,就坐下来同她闲扯。她说:“我伲队里干部都满好!”她的胖女孩要添饭,添了半碗,只用筷子蘸蘸,就不吃了,却去扯她的头巾,闹着,说要去小便。我对她说:“你把小的给我。”她说:“龌龊,瞎龌龊。”我接过一摸,小孩的裤子湿漉漉的,大概是刚撒的尿。她把过胖女孩小便,谈话较随便了,我说:“两个小孩子,够忙的,这样做生活也不安心,人在地里,心在家里。”她说:“不怎么,要成立托儿所就好了。”

沈才根弟弟沈林根来了,坐了一会,说他们那里搞四清,人人都要检讨。我问他晓得本队情况吧?他说:“我过去只知道做生活,队里事体勿大晓得。”

这时沈才根来了,一边关门一边说:“老王,……”他把一本工分册交给他弟弟,同他讲了些话。我对他说:“老沈,你同老徐要多谈谈,他比较胆小,你要同他讲,支持我们的人满多的,不要怕。”他老婆说:“我伲队积极分子没几个。”我说:“积极分子不少,方阿三、徐林生、徐根生……只要有带头人,他们就都跟上来了,我想,老沈和徐友才你们俩是骨干,要好好团结!”他“嗯”“嗯”地答应,可等我说完又说:“大多数都不敢说,怕做臭人。”他说倪八斤贩过鸡,我问贩过几次,他说:“我也贩过,那时候大多数人全贩过。”我追问几次,他半天不响,问得急了,他才说:“让我想想,62到63年……”算了半天却说:“忘记脱了。”他说:“付队长原来跟队长有意见,他讲,他队里亲戚多,他要是当队长,保证能领导好生产。”他老婆插嘴说:“会计讲,同杨才官弄不好生产,要是倪八斤当付队长,我就当会计,倪八斤不当付队长,我不干的。”他老婆打好水,叫他洗脚,他一边洗一边说:“我伲队比七队好,七队粮食也私分的。”他说有一次他去食堂拿饭,看到他们在分粮食,他说:“我也要一点。”于是,那些人都走散了。他说,队长还把他的亲眷等拉到一起,贩卖套鞋等。

 

1966年元月3日 星期一 阴 中港礼堂

下:扩音器里传出欢乐的歌曲,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马祥龙的一句话象铅块一样,紧紧地压在心上。

薛可富在推销党章和党的基本知识手册。

王妹英写了入团申请书,叫她开会她不肯。而方玉妹,没有叫她,她却来了。我把“向队委请示‘中港七、十四队联合作战’的报告”交给黎明。她看过后说:“你给祝队长好了,现在他在你们中港蹲点么。”我告诉她:“我们在下边象单干一样么!感到力量很单薄!”她淡淡地说:“发动群众么!”说完取下手套又带上。

吃早饭时,我把昨天的两本发票拿给薛可富,他说:“你自己去一趟算了。”我说:“你去的机会比我多一点。”他过了半天才说:“好吧,我替你跑一趟。”

上午我写了一份“向队委请示‘中港七、十四队联合作战’的报告”,一群孩子进来踢毽子,毽子不时落到我的桌子上。这时,薛可富进来了,他说这两只发票是对的,底稿被他们抄错了。接着我去拔菜,薛可富烧火,他烧了半天还未烧着。徐国良从他姑姑家提来了半篮子“农垦58”,烧了白米饭,这种饭很好吃。我去徐友才家,跟他闲谈。他说他对方阿三说,四清小组有的会议不能同干部讲的。又说人家有什么反映他都同我讲了。

我一边摘菜,一边同他聊,我问倪八斤贩卖情况,他说:“有,是有一些的。”他老婆接过话头:“他那时候大炼钢铁,没日没夜,不晓得这些事。”他马上改口说:“我不在家,不大清楚。”我追问:“什么人了解倪八斤贩卖的事?”他不响。我拿起一个菜根说:“这个菜根还好吃吧?”他说:“嗯,喂猪猡满好!半分一斤哩!”我以为他说倪八斤贩卖8分一斤,就继续追问,他专心切菜,半天才说:“喂猪猡是满好。”

我叫徐国良去喊人,他说:“你去喊吧。”“叫我喊呀?我不高兴喊!”又说:“大礼堂开会呀,这么多人开会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他过去最肯喊王妹英,今天他也不高兴去了。沈才根这个人,前天开会帮他姐夫造房子,今天开会去帮他舅舅装砖头,太不像样。

黄淑芳穿一件紫黑灯芯绒外衣,头巾旧了,她大概好久没开过会了,拿着提包刚走出门,她的小孩就哭了。她长得有点像苏联女人。徐友才戴一顶褪色的旧帽子,到王新涛儿子新盖的房子里仔细看着。

大队支书顾春林总结中港大队党支部的工作。说有的党员只听老婆的话,不听党的话了。

祝队长说这是第三次整党,叫开门整党,开门建党。社会主义是过渡阶段,过渡得好,可以过渡到共产主义,过渡得不好,还可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哩!你得罪了贫下中农就是得罪了革命,这次运动,所有党员、干部都要过关,过“社会主义大关”,工作队员要把牢关口,看看哪些人通不过。

一个妇女本来在专心纳鞋底,听到祝队长讲“哪些人可以加入共产党”时,立刻放下鞋底,侧起面孔听,小孩子要擦鼻涕她也不管。

晚:我生火做饭,加进最后一点玉米须。徐国良从老港回来,带了一点咸菜,还买了一包布。饭烧好了,他却去做衣服。钱之瑞找我拿账册,说夹在里边的毛主席像没有了。薛可富给徐友才买了一瓶止咳糖浆,我听到徐友才说:“能把我这老毛病治好……”

月亮很亮,八队那个小学教师来了。江广勃和一个付连长也来参加今晚会议。徐国良站着,这儿走走,那儿走走,听别人讲话,不时像大炮似地轰几下。

小学老师说:“我们要积极参加运动,四不清问题要向工作组,嘿嘿嘿。”她说着伏到别人肩膀上笑起来。

朱朝良说:“我开始是有些顾虑的,抱着无所谓的思想。听了祝队长的报告以后……”他瞪着眼愣住了,“他娘的,我说不来了么,算了!”

徐国良说:“我开始是有顾虑的,抱着无所谓的思想,听了祝队长报告后,我认识到四清的重大意义,第一,就是要把干部拉出泥坑,坚决和四不清干部作斗争。不怕打击报复,没了。”停了两分钟他又说:“要是怕打击报复就是不革命。”

散会后,同付连长谈了谈,他说明天派三个人来,一个队一个。陆素贞说:“真是及时雨呀!”

 

1966年元月4日 星期二 晴

上:远远有三个人影在前边,那是庚黑雄、陆素贞、张兴中。薛可富跑步追上去。

马祥龙在跟闵小妹谈话,他抽着烟,看看我,我也不想理他。王解全表扬了一批人,几个材料员都在内。这真是:在下边急得团团转还要吃批评,在上边轻轻松松受表扬。

祝队长问:“上次有两个队的干部未端正态度,现在开过会了吧?”张兴中扶扶眼镜说:“没有。”祝也正正眼镜反问:“什么,还没有!这件事是什么时候说的?到现在还未端正态度,你们在做什么工作呀?这是最起码的工作。唵,那你过去说的不都是空话吗?”张伏在桌子上,很伤心的样子。

接着开团支部会,龚志军因为受到表扬,今天说起话来也神气了。

我昨天打的“中港七、十四队联合作战”的报告生了效。祝队长说:“七、十四队也可以一起搞么!唵,原来斗争对象都是在一起么!是不是,王皖城!”点点头。本来我们十四队要放到春节后开始运动,现在一联合反而提前了。王解全说七、八、十四队,一个队一个解放军,现在力量增加了,改变了我工作上进退两难的局面。十四队只有二十四户人家,去掉五户干部,几户干部亲属和二户四类分子,群众寥寥无几。唯一的一个团员还生小孩,跑不出。所以尽管拼尽全力,也无法打开局面。

马祥龙转弯抹角地还是要讲我那天看电影的事。我不想跟他讲话,可是一想,要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就耐着性子问:“老马,我们打算七号分配,你看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这,你们能分就分,只要准备好了。”我说:“就是干部工分问题……”他嘴一撇:“又是工分,我问你,你对情况掌握多少?你摸到多少经济材料?你群众发动的怎样了?”我想:滚你的蛋吧!以后干脆不找你这混蛋谈!你有什么了不起,摆出一付臭架子来!

同陆素贞一起回去。她说下午阎庆国、老王要到我们队来。

中:我淘菜,薛烧火,手被冷水冻得很疼,肿了。我怕菜上的粪渣淘不净。

阎庆国来了,在写干部排队表。我缝衣服、晒被子。老王气喘吁吁地来了,问:“他们来了吧?”他指的是解放军,一听说没来,又把插进门的一只脚收回去说:“我去找去!”我说:“你来歇歇,我去找!”

部队有几个人在打乒乓。一个人叫我到南边营房去找付连长和江广勃。南边营房里空无一人,外边晒着棉鞋和被子。哨所里好像也无人。我走回去,迎面走来两个战士,我以为要质问为什么跑进炮阵地。他们领我到哨所跟前,换了班,叫那个战士去海边喊人。我一看,海堤上站着一队人。黄苍苍的海面上有几只帆影。江广勃走来,说付连长去开会了。他带我到营房,倒了半杯开水。一个战士边看报纸边问:“你是农村的还是工作队员?”江广勃带着木枪和手榴弹跟我一起走。

老王拍拍江广勃的肩膀说:“你要好好干!”接着又说:“我给你们两个任务。”还说:“不懂就问,向工作队员学习!”江广勃很认真地听。他很少开玩笑。老王走后,我和江广勃、陆素贞三人又研究了一下今晚工作。

晚:在小学校召开七、十四两个队的干部会。我先读了二十三条中的“干部问题”及“搞好运动的标准”,部队付连长徐明忠讲解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毛主席语录。倪八斤说:“你们不讲我还要讲!要是早两年搞四清,我就不会犯大错误了。”

七队队长和会计没有来。我叫姜品英去喊。他的喉咙本来就哑,还是可着喉咙喊。后来我跟他一起去找。陆金兰门口有金文祥、金林祥、沈美娣在练投弹、刺杀。金林祥很郑重地进行刺杀练习。

回到学校,会计周林根已到了,陆素贞说:“队长生病了!”

姜品英说:“老季、老周你们表表态度,我们好回去困觉。”徐明忠笑问:“老大爷,你讲讲吧?”季友郎说:“我没啥讲!”散会后,付连长徐明忠又到我屋内坐了坐。

 

1966年元月5日 星期三 晴 沈龙法家(公寓)

早:我正洗脸,徐国良到我屋内来看看。吃饭时,他把碗里的两块茭藕递给我说:“这是留给你的。”

上:钱之瑞来拿发票存根。我坐下来补写昨天的日记,可他不走,半天才说:“老王,你有时间吧?我还想找你谈谈。”一开口就说:“昨天开过会,我思想又有了提高!”接着说:“我还有一桩事体:60年死小人,周根初秤给我十斤黄豆,我做豆腐吃了。这我不说人家也不知道。我不说出来,对不起党,对不?”他每说一件事就停停,装作煞费苦心的样子。

倪八斤伸了伸头,我说:“回来我去找你谈,好吧?”他去他丈人家了。

江广勃气喘吁吁走进来,把帽子摘下往桌上一扔说:“我去找周根初谈了。”接着连珠炮似地说:“我给他举了几个例子:上海一个工厂工人,他过去杀害6个人,……;一个人贪污1万多元,由于交代的好,只让他退赔三千元,还不戴贪污分子帽子。……”他说得又急又响,不让人有一点插嘴的机会,因为说得快,有的话只能说半截:“我考虑今天晚上这样开一次,明天晚上再……”他作了一下手势:“哎,这样连干几天!这是真正地从思想上解决问题!”

停了一会,他说:“我还给他举了这个例子,一个工厂科长,只贪污几百元,因为交代不好,一下子把他的科长、党籍全部干掉!”又说:“周根初听了很高兴,说一定要谈出自己的问题,他老婆叫他去看病,他还叫我再谈一会儿!”

他问我还有无事情,我说要写日记。他走到门口又回来说:“你学习我也学习!”打开纸包,就写起来,一句话也不讲,我看他把旧练习本上的话一条条抄到新日记本上。他说:“我有了点想法马上就记下来。”这个人好像时刻不忘工作,前天去找他,叫他来商量商量工作,他拿了一根假枪、两颗手榴弹,说:“等会有时间,我要去教教他们投掷!”

陆素贞来了,我问她这几天工作如何安排法,这四个人如何分配。她只顾剪指甲,一声不响,真是憋死人。临走时,她才讲了两句话。她说江广勃该去吃饭了,江问几点钟,陆说无手表。我问:“咦,你的手表呢?”她说:“你不要乱讲唵!我给他们说没有手表的!我到大队部才用手表。”

倪八斤来交代了他偷山芋、花生和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薛可富回来了,我还未烧午饭。徐国良去三门闸劳动,中午不回来吃饭。徐友才送来半碗“草头”。

下:我看了看“农村支部生活”,回到“公寓”,薛可富还未走,在洗衣服。

我拿了工分册,想把不合理的工分给干部见面。倪八斤家大敞门,没人,只有一个白胖小子困在摇篮里。刚跨过水沟,看到付连长徐明忠在河东岸的大炮基地上走着。他也看到了我,就走进施财富喂猪的小房子。我也走过去,倪八斤正在铡草。

我同徐一道出来,坐在沈才根宅前给他画了个地形图。

回来,找倪八斤谈了谈,我表扬了他,他神气好了。说要问问他老婆,他丈人,叫他们多多揭发队长、会计问题。

江广勃走进来,一坐下就像机关枪似地谈开了,说:“我们今天晚上就来开社员大会。”我大吃一惊。可是他不让我插嘴,只顾自己讲下去,因为急,好多话只说了半截。

他这样讲,跟工作组的布署完全不一样了。可我实在不忍心打击他的热情,就说:“那我给你请示一下好不好?”他说:“好。”立刻拿起帽子要走,我问:“马上就去呀?”他说:“说干就干。”他一路上还很激动地给我讲着。我看他的头、耳都红了,讲完摘下帽子说:“我说话太快了,这还算声音小来,有一次在团部,扩音器把人家吓了一跳。乖乖,象炸雷一样!”

马祥龙,马面牛眼,我不得不叫出他来。简单地述说了江广勃的意思。他未听完就说:“这不行的,根据我们的经验,……”江广勃在旁边说:“我来讲讲好吧?”于是一开口就连珠炮似地,马祥龙拉拉他说:“好,到里边坐下说。”他说到队委交锋不是自觉革命,有一点“你捣我一记,我还你一记!”时,就伸手向我身上戳一下,又缩回去,这样来表达的他的意思。

马祥龙一边给陈晓彬签字,一边点着头,实际上根本未认真听。

正说着,王解全来了,江广勃站起来笑笑,马祥龙说:“好,你给他讲讲。”王解全问:“什么事?”马祥龙把人家的话抽出几条筋来:“他要这样子搞,先开社员大会,叫几个人在会上作检查,然后表扬这几个人,再叫其他干部作检查。”王解全拍拍江广勃说:“不要心急,唵!”说着就要迈步进屋,又转脸说:“慢慢着来!”江广勃抢上一步说:“我找姜品英谈过,他交代了很多问题,都是从前他未讲过的。”王解全停下问:“他交代了什么问题?我问你,你知道他交代完了没有?你知道姜品英过去是干什么的?你知道群众对他有哪些反映?老弟,还是把工作做细一点,不要一听到人家讲就完全相信了!”又走进一步,两只眼睛神秘地瞅着江,附到江的耳朵上悄声说:“老实说,现在我们掌握的材料很少!我来了几个月,也没有摸到多少材料。”江很着急,急于分辨说:“当然,我们还要做很多很多细致的工作……”王解全用手拨拨他,江不顾,继续说下去,王只好耐着性子听,听完两句又去拨他,江才停下。王又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我问你,十四队群众发动的怎样了?有哪些可靠的积极分子?有几门大炮、机关枪?……”江广勃不顾王解全拨他,连珠炮似地一气说下去。听完后,王解全说:“我还没听懂你的意思,你回去写一写。”我看到江广勃连续讲了两遍,脖子和耳朵全红了,头上汗珠滚滚,就说:“老江,回去,我们写个报告来给他看!”他说:“好,好。”把帽子向头上一罩,拔腿就走。马祥龙从内屋走出,嘿嘿笑着,凑到王解全跟前,两人一起看着我们出去,似乎还在议论。

走在路上,江沙哑着喉咙说:“哎呦,再说一遍我就吃不消了。”又抓下帽子,挠挠头说:“头皮疼。”我说:“你说得太快了,他还未听懂你的意思!”为了不伤他的心,又鼓励说:“我们可以去找祝队长,我上次打的报告就是他批准的。”他说:“我这个人,有话就要抢着讲完。”我说:“象连珠炮。”他说:“对”。仍在专心想自己的意见,想好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只顾说:“这种事,其实可以一下子把报告打到最高一级,为了革命,人家都在想点子,不能因为受到一次挫折就打退堂鼓。”“哎,他还未听懂我的意思,哪象那个付组长说的那么简单,人家还要做好多细致的工作来!”部队营房已亮起了电灯,大概早就吃过饭了。他说:“我吃过饭就来,我们晚上把它写出来。”我告诉他,祝队长在九队蹲点,他说:“好,我明天找他去!”

晚:徐国良在烧饭,我回到沈龙法家写日记。

我把碗里泡的干饭捞给徐国良说:“你中午没有吃饭,干的给你。”他用筷子按住饭团说:“你吃,一定你吃。”薛可富的筷子象雨点似的。饭后又回来写日记。忽然徐国良喊我说解放军来了。我走进他屋里,在灯光下站住,一个人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说:“你好,你好!”我一看是陶一平。他说他是来玩玩的。过了一会,江广勃来了,我们一起回“公寓”。推开门,徐友才坐在桌子边,旧得发白的帽子下,露出花头皮,原来他是秃子。我问:“你有事吗?”他说:“你不是说在这里开会吗?”接着神秘地说:“今天我听到一个情况:我养牛的事,倪八斤娘子在地里说,我讲他们坏话,工作组光听我的话,不听他的话。”这情况他已讲过好几遍了。我又给他壮胆,他点着头,又背起他的“打舟山”来。江广勃说:“我去找小青年谈谈,回来要写的时候你喊我!”继续跟徐友才谈。这时徐明忠付连长来了,他说要找队长杨才官,我带他去倪八斤家,他们在开会,说要评一评困难户。徐明忠说等他们开过会吧,就走回来,又听徐友才背“历史”。我给徐明忠写户口册。徐友才起身说:“你们有事,我先走了。”这时江广勃跑进来,拿了徐国良检讨的纸头,说要把它收好。徐明忠说:“还是按照工作组的布置做吧!”我也不太想写,可又不忍泼冷水。带徐明忠去找杨才官时,问徐明忠几点,已九点多了,我还是回来写报告。我一边写一边读给江广勃听,他无精打采地“嗯”“对”,我说:“怎么,你困了?”他说:“我心在家里,今晚班里有些散漫,我给他们开了个班务会才来!”薛可富在补衣服,不时插进话来。

江广勃走后,我又写了日记才睡觉。

 

1966年元月6日 星期四 晴 沈龙法屋里(公寓)

早:薛可富说要付饭钱了,我坐在床上掏出钱、粮票交给他,欠他两元。

我刷锅,徐国良问:“运动什么时候开始?”又问“昨天方玉妹她们写了检讨给你吗?”我又给他讲,在运动中要打消顾虑,敢打冲锋。他在穿袜子,今天似乎很听话。他问我今天干什么去,我说:“在家里。”

上:陆素贞一坐到板凳上就问:“昨天弄的怎样了?”我说:“他们说没有困难户。”她咂咂嘴说:“咦,你怎么问他们,要自己去摸摸底才行!”她把“干部排队表”和“党团对象登记表”给我说:“年终分配工作准备得怎样了?”我很不满意,心想:你有什么权利来质问我?把我摸的材料全给你,自己到一块未垦过的荒地上工作,现在倒要两头受气。她又问:“干部找他们谈过话了吗?”临走时,又在门口站了会,说:“你要找干部个别谈谈,不然,到时候他还觉得无所谓!”

江广勃一进来就摊出日记本说:“我去找周根初谈了。”“你拿出来对一对,看看他过去交代过没有。”我说:“你读吧,他的材料我全记得。”他一条条指给我看,最后有一条是揭发会计钱之瑞用食堂的砖头造房子,不知钞票是否付。正想问他个详细,沈才根冲进来说:“老王,叶美姑的工分,社员要求一天天地读一遍。”又说:“干部补贴工分怎么办?”我叫他今晚开个社员大会。江广勃又打开他的纸包抄日记。

我去找杨才官,他正在麦田耧土。第一:问问队委会到底是哪几个人?第二:今晚要召开社员大会公布叶美姑的工分,我自己要开个队委会。第三:把四清小组研究的不合理的工分摊给他。摊一笔,他反驳一笔。最后,杨才官只同意扣他19分。我给他说道理,他不听,只认自己的理:“我踏好水才去开会呀!我又没有找谁代班,对吧?”

徐国良端着饭碗来了。我肚皮饿了,对杨才官说:“好吧,其他的工分我们以后再开会商量。”他走到小学校跟前,我告诉他:“你晚上通知人开会啊。”旁边一群人围着看徐国良哥哥徐国强刨萝卜。

獐头鼠目的钱南炎又冒出来了。我吃了两碗菜饭。徐国良说去三门闸买油。

下:我去七队找队长周根初。陈文标在摔烂泥说:“王同志,好久没看到你了么。”陆三郎一边筛粮食一边看着我。我走近了,他又装作看不见。几个女青年从陆金兰家走出来。

周根初的锅里蒸腾着热气,他的小女孩在摘麦苗。墙上挂着南汇县委会给七队的油菜高产奖状。桌子上摆着几碗吃剩的饭菜。我以为还未吃饭,边往里走边说:“哟,今天的饭烧得这么晚。”“老王。”一个声音从灶堂口传出来。我一回头,看到周哭丧着脸坐在灶堂口。我问怎么样了,他说好了一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样子很痛苦。说明天还要去看,我说:“好啊,去看看好,回来多休息休息。”他去装稻糠,我抢过来给他搅到煮麦苗的锅里。他问:“老王,明天下午生产队干部交锋是不是?”我说:“哎,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把问题写到纸头上,给陆同志看看。”他一边从灶堂口站起来,一边说:“我明天下午尽量争取参加。”他坐到桌子边,抽出一支烟来点着:“今天解放军江广勃找我谈了,我想,那次给你交代后,还漏了一件大事,我想得交待。”他笑笑:“那时候我还是想不通。现在想通了,非把自己的问题谈完不可。”我故意岔开话题:“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好好参加运动。”我本来想追问会计钱之瑞的事,忽然想到改变计划,这次不提。我指指墙上的奖状说:“听说油菜籽是全国数南汇,南汇数老港,老港数中港,中港数七队,不简单哩!你将来好好领导生产,争取上北京。”他指指两肋说:“这里边全是水。”他掐断一根麦秸比划说:“这么粗的针头,抽了一大管子。”他说:“身体一直不好,特别是在63年,小人死了……”我插嘴:“心里发愁,生病了。”他摇摇头:“不是发愁,是抽了500CC血,500CC。”他指指桌上的剩饭碗:“有这三大碗血。”“那以后,身体老是不好。”我看到他的鼓眼睛里,蒙了层闪亮的泪水。眼睛是灰色的,黄色的翳肉盖住了半个眼球。

一个包着金牙的女人站在门口说:“王同志,侬一家头困到伊面!”我心不在焉地“嗯”着,问周根初:“呃,她我怎么没见过?”周说她就是高兰英的母亲。

从东边走回“公寓”,徐友才在仓库前扬起那种东西打稻,一支短棍子在长棍子一端旋转。沈才根坐在仓库门槛上,我走进去,钱之瑞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说:“老季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行吧?”他不敢说是自己的意思。我问缺了哪些东西,他忙笑嘻嘻地:“嗯,竹头缺了不少,我回去查查账目。”我说:“那是保管制度不严格喽!”他又怕得罪季友郎,忙答:“嗯,也不是,有人来借,不来还,就找不到了。”我说:“怎么?随便谁都能借东西?借东西不是要经过仓库保管员吗?” 停停我说:“超产粮怎么分法,你要主动去问问粮管员,不要影响了分配。”他连连点头,眨着眼,笑着。他的笑,象永远不会停止似的,即使揍他两耳光,眼里挂了泪珠,那笑也决不会收敛。

环境:房屋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平坦的稻田上。各家的住宅之间隔着一道道水沟。东边是解放军的营房,洗澡堂的烟囱一到星期日就冒起了黑烟。青砖瓦房前的一块空地上矗立着两支竹竿,是挂银幕用的,放电影的日子,附近老百姓就穿过小木桥聚集到空地上。一道海堤向南北两方延伸开去,一门门大炮很威风地昂首蹲在堤上。两个木头房子的小岗楼不管晴天雨天,总是傲然屹立。南边,人工开出的卫星河,经常响起机帆船开过的隆隆声,看得见大木船的蓬帆。一座大桥上不断驶过自行车。西边,一到晚上总能看到四五盏灯火,那是大队部,西北天空上,灯光映亮了云彩,那是市区。北边是七队仓库,人们总是在仓库前忙碌。稻草垛高过了仓库房,库场上支着三脚木架,是提运稻捆的简易起重机。

沈才根抱着小孩从门前经过,我招呼他,他下意识地应着:“老王。”转身走进门来,我叫他把工分簿拿去,今晚宣布。

江广勃拿着几张纸头走进来,说:“看来这个同志还是可靠的!”我问:“谁呀?”他说:“徐国良,你看,他都给我讲了,”他指指几张纸头:“徐国良,徐国良,那桩事都有他的名字!”

晚上开三个会:小青年会,社员会(公布叶美姑工分账),队委会(放包袱)。

晚:我叫徐国良带领小青年到陆金兰家。

月亮很圆,(腊月15),徐国良说:“陆同志来了。”走出去,看到一个矮矮的人影从“公寓”方向走来。我说:“你们队队委来了!”她说:“你搞什么?我们队只来两个人。”我只得依从她的意思,我端了两只灯,她才露出难得的笑容说:“你怎么端两只灯?”

钱长根先到,接着是姜品英。我问杨才官:“季友郎来了吗?”“来哉!”从小学门口传来了声音。

开会前我只讲了几句话,就叫他们交代。沉默了一会,姜品英说:“我来!”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头。今天他说话很迟钝,时说时停。问他话,常常答非所问:“什么?”再问一遍,他才说:“哟,这还忘记脱了。大概……”他挠着头皮想,又转脸去问倪八斤:“大概是在三化以后吧?你那年不是从三门闸回来么?作兴是那一年!”

倪八斤说话很随便,他说:“我贩卖也有一点,同我内弟一道弄过一点鱼,别样子没弄过。头一天看到永仁、根郎去三门闸,根郎说‘八斤,去弄点鱼吧?’去呗!人家都去了,操他娘的,我也就去了。”我表扬他,他又问:“刚解放的要说吧?”我说:“这个,你只要自己认识到错误就行了。”他说:“不是,我问问,你说要讲我就讲,不要讲就算了。”季友郎还是不说,我问:“老季,你准备了吧?”他说:“无得啥么!”我说:“怎么,你一点错误事体也没做过?”他说:“我么,卖过一只猪,是自个的。”我说:“这有什么,自个的猪有什么讲头。”他说:“别样子无得么,我投机贩卖也不做。”

陆素贞在翻农村支部生活,等大家都讲完了,她才停下来顺口乱说一通。我组织大家学习“贫协主席周雅珍”,又表扬了姜品英、钱长根、倪八斤,鼓励他们要在运动中站到贫下中农这一边,做个干部中的积极分子。他们很开心,不断点头。陆素贞说:“我先走了。”我心里很有意见,也只得随她。

我叫姜品英留一下,他说:“我是很苦闷……”拿出一张纸头:“我还是要给人家提……”正在这时,杨才官来了,说叶美姑的工分才弄到6月份,徐国良也走进来。杨才官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姜看到杨来,忙把那张纸头收起。过了一会,杨才官坐着不动,姜说:“你去主持主持会议!”杨才官问我:“你去吧?”我说:“我去干什么?”他说:“你把补贴工分给大家讲讲。”我说:“叫沈才根讲讲就行了,大家不会有多大意见的!”

等杨才官走了,姜又拿出他的纸头给我讲。

送走姜。刚坐下,薛可富来了。他说:“你们的建议,组长不同意。”接着又教训道:“有事情总得同组长商量商量。”我说:“同他商量有什么用?商量几次碰几鼻子灰。我只得同队委讲!”他说:“你怎么老是队委、队委!”我说:“不找队委找谁?”他又教训似地说:“两个队一道干,你得好好同陆素贞商量,两个人好好商量着搞!”

外边,老太婆们对工分账很感兴趣,吵得很凶,徐文秀的声音最大,听到她说:“那天,淑芳也在,你记得吧?”

半夜了,施财富从屋后走过,同他女儿——施来发老婆在讲什么。

 

1966年元月7日 星期五 晴 于沟边

吃早饭时,徐国良母亲和徐文秀在等着找我。

饭后去沈才根家,接着跟江广勃一道回“公寓”。

路遇杨才官和钱之瑞,江同杨一道回“公寓”,我和钱去方宝良家拿工分存根。找陆素贞商量干部交锋。碰到姜品英,说陆素贞朝十四队方向去了。(以上是今天在沟边写的)

回到“公寓”,陆、阎、江都坐在那儿,陆、阎指责说:“这个会你怎么可以不参加?”我去倪八斤家参加社员会,吵得正凶,我把徐国良母亲拉出来。又找到倪八斤,到徐国良家跟他讲明应该扣掉的工分。倪八斤老婆跳起来争吵,后来又跟到徐国良家,靠在门框上听我们讲话。江广勃和倪八斤讲话,我去看叶美姑工分公布得如何了。把王妹英、施兰芳、施连昌等几个人叫到一起,了解年龄、出身。填表。徐国良生火烧饭。回“公寓”,江广勃还在同队长杨才官讲话,杨似乎很高兴,笑着。问起周根初的情况,他也谈了一点。杨走后,江问我:“是不是那两个同志(阎、陆)对我有意见?”我跟他解释,这时薛可富过来了,我们把他送走,一起去吃饭,桌上放好了白米饭,盛得比过去少了点。饭后我去七队,薛去大队,他说:“要好好着商量。”正说着,他说江广勃来了,一起走回来,在徐文秀屋前跟江讲话,他说要开个小青年会,我叫他到“公寓”去,薛回头独自走了。去七队,,陆金兰问:“怎么?王同志,今天来了?”我把以前我订的计划从墙上撕下来,陆素贞跟钱连强讲话,本来想给她商量事情,只说了一句话就出来了,看到陆金兰同沈美娣向东走去。江广勃还在,我看他留下季美珍、施兰芳,方玉妹拉其他的人说:“走,你们在,她们不敢讲了!”还对我说:“王同志,你在那里她们不敢讲了!”我说:“那好,我出去。”倪八斤还在吃饭,钱长根、周根初等走来了。我叫倪八斤回去搬几条凳子。等了一会,姜品英才来,周林根最后到,还抱着他的胖儿子。我想写日记,可不能静下来思考,就先给他们读了农村支部生活(66年21期)上的“永远不要忘记:同过去的错误决裂”,接着表扬周根初带病参加交锋会。陆素贞很晚才来,坐在门边掰手指甲。她不主持会议,也不记录,我简直想发火了,可还是忍住。钱南炎来叫我签字。周根初最先发言,钱之瑞第二个,杨才官第三个,周林根最后。姜品英第一个提意见。我想:陆素贞什么都不问,听到倪八斤他们闲扯,她还跟着扯。算了,我也不管!就拿起笔来写了今天的几行日记。王解全进来了,这时我已宣布会议结束,可倪八斤又提出:张三妹的伙食费交给周根初,周为什么不承认,王洪生跟着叨叨,姜品英也插几句,就拖延下来了。我再次作结束语。王解全看看表,很凶地讲了一段话,吓得钱之瑞吞吞吐吐。干部们走后,王解全叫我们明天上午开个四清小组会,下午继续交锋。王解全走后,陆素贞面孔活泼一些,我向她传达了江广勃的意见,她也把她的牢骚发泄了。徐国良进来叫我去吃饭,他说薛可富不来了,我叫他饭后带小青年去大队参加会议,听王新根介绍自己的转变,他说他不去。我吃过饭去找施连昌,他父亲正在秤带鱼,施连昌母亲忽然亲热起来:“王同志,坐!”她一边烧锅一边招呼我,她过来拿板凳还问:“王同志,今晚开会吧?”我说:“怎么,你关心起会了?”她说:“开会我去听听。”回来写日记,听到徐国良在外边喊施连昌,远处也有小青年在喊“开会去!”月亮很亮,江广勃说今晚来,怎么不来了?

我打算去大队部,听听王新根的报告。钱连强在麦克风前念稿子,他母亲因为他不偷东西把嘴都打肿了。灶东一小青年,抓到一个偷盗分子。小偷说:“就我伲两家头知道,你不要讲出去!”他说:“我不讲可以,那你自己去对工作组讲!”龚志军今晚主持会议。

我刚跨出“公寓”,江广勃兴奋地拿着一叠纸头来找我。他说:“你看,他们都讲了。”他带着很重的芜湖口音,脸红扑扑的,笑起来,腮上的一道伤疤成了一条沟。他指着一张纸上的名单,有写着“我母亲偷了仓库一篮黄豆”“队长偷他宅后的芦头”等。在“公寓”当门,他说:“我故意在小青年中做了个实验,现在成功了。”他忽然想起那个报告,我只好告诉他“组长不同意!”他照旧 “对”“是”,然后抓下帽子说:“我是胆大。”接着说:“有一次,海里冲来了很多竹头,是从轮船上落下来的,我组织全班同志去捞。夜晚要全班同志来回巡逻,看守捞上的毛竹。付连长怕我们出危险,命令我们去睡觉,后来,我一个人去巡逻,其他人‘怕’,都去睡了。”他的直率性格使我深深相信,这段话没有丝毫的表功和夸耀,他是从内心来回忆这些事的。他接着严肃、热情、响亮地说:“只要对党对人民有利的事,就要大胆地去干,不一定要什么命令,不过,坏的事情可不能大胆。”我去找陆素贞,可这段话还那么深刻地在我耳边回响。这段话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由于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加上他纯洁、坦率的性格,使我觉得这是从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心灵里发出的。我觉得,他的灵魂象水晶一样透明,是我在宁波当兵期间所不曾遇到过的。回到公寓,陆、阎、江坐在桌旁。阎叫我快点汇报经济数字,去参加“大会”,听说我开社员大会弄工分,阎、陆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批判起来,又是:“你要先开个小会征求意见。”又是“公布倒容易,工作要细致些!”我争辩而且简直想叫起来、想跳出去,不跟这些人啰嗦。我声音越来越恼怒。这时江广勃插嘴帮我解释:“他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子……”我才把气忍一下,阎庆国还说:“你既然这样做就做下去吧。”

倪八斤老婆跟我大吵,倪八斤也和我争执。江广勃笑着,他看我无法再保持平静,把固执的倪八斤说服,就推推我说:“我来给他讲!”我听到他说:“你讲的有道理……”

快中午回到“公寓”,江在跟杨才官说话,他说:“好吧,你再好好想想。”我接上说:“老杨,你要好好参加运动呀。”杨才官孩子的裤子退落到脚脖子上,在用拳头擂他爸爸。杨才官一边讲话,一边给他儿子提裤子。

杨才官走后,我和江广勃到桌边坐下。江问:“怎么,你们这个会非要队长参加?”又说:“刚刚好像说,怎么开着会就把队长拉出来了?”我说:“这又不是旁的会,队长参加不参加都可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不让人家把话讲完。就跟刚才一样,也不问具体情况,这也指责那也指责,我简直气的没有办法!”江说:“那个同志以为你自己去喊人,他说开会要队长去喊人。”他有点悲愤地说:“你看我是不是有些地方……”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们刚刚进来就说,怎么可以把队长从会上拉来,好像怪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有点手足无措:“是不是昨天我开的那个青年会没有跟陆同志说,她好像怪我。”我说:“这没有关系,她就是那个样子,你不要多心,只要对运动有利,大胆地干就是了。发动群众就要大胆,你想找谁就找谁,想开个座谈会就开个座谈会,假使连这点主动权都没有,那我们还怎么工作?”他说:“我也是瞎搞,想到了就干。今天他们刚进来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质问我,我也发火了。”他似乎在压抑着悲愤,低低地说:“你去问问陆同志,看她对我有什么意见?”我说:“这没有什么,不要问的。”他说:“不,你还是去问问。”我想到他这几天的辛勤工作,但那两个家伙却看不到,还指责这、指责那,乱发议论。我觉得对不起他,觉得泪水想涌出来。

徐国良来叫我们吃饭,他才想到回去,他已经好几天未及时吃饭了。可是……那些家伙真是岂有此理!

他前几天告诉我:“我有了一个想法,就非要抢着把它说完不可!”

杨才官:钱之瑞讲完,过了半天,杨才官咳嗽了一声:“我也是种田的,反正爷娘也都没做过啥。我呢,在三门闸小高炉上蹲了几个月,烧烧饭,以后,回来参加做生活,回来,回来……”他又咳嗽了一声,说不成句了,不自然地搓着手,低头看看手,慢慢地说着。

施财富:我说:“大家还有什么新的意见?”王洪生说:“新的也没什么新的,就是要弄弄好,噢,你当队长的——”王洪生指指靠在门边的施财富:“叫他说说看,他年纪大些,了解情况。”施慢慢地说:“我伲住的远,年纪大哉,跑不动哉,我伲勿晓得。”他摇摇头,眼睛又闭起来了。大家议论说,队长今后要负起责任来。施财富慢慢地说了两句:“这边一个杨糊涂,那边一个周糊涂。”

倪八斤老婆:我把倪八斤拉到外边,给他讲扣掉的工分。她忽然从屋里钻出来,冲到我跟前说:“我伲当干部就是要吃亏,我倒不相信!”我说:“不是叫你们吃亏……”她只顾说自己的:“哎,你把我伲这也去掉一点,那也去掉一点,我伲还要吃饭呀!”我说:“你慢慢着讲,有……”她只顾自己吵,越吵越凶,手也挥舞起来,而且越发靠近我,饭屑从口里迸出来,沾到我的脸上手上。我没办法,把倪八斤拉到一边去,她还站在原地喊着,倪八斤说:“你叫啥,你叫啥!”她不理,只顾吵:“咦,咦,你懂得什么?”倪八斤一边跟我走一边转头对她呵斥。走到徐国良屋里,还听她在外边叫喊了一阵。过了一会,她又靠在门上听我们讲话,我一看到她,立刻将纸头收起,装到口袋里,对倪说:“好吧,就这样好了。”我怕倪八斤老婆再吵,先走了。中午她消气了,我跟她讲道理。她说:“我伲付队长不当了。”王洪生:不听共产党的话,总归要吃亏的。

徐国良母亲、徐文秀:

清早起来,一走进门,就看到她俩把着门。徐母走上来问:“老王,沈才根把本子给你了吧?”徐文秀一边发牢骚一边敲桌子,唾沫星子迸进饭碗里。

我到倪八斤家参加评工分会,徐母正在叫嚷,我把她拉出来说:“娘娘,你放心,一定给你弄的合理。”她边走边说:“还合理来,我伲有意见不叫讲,到啥地方讲去,你说说看!”她索性冲着我来了。

中午,她去淘米,提着淘米篮来问我:“老王,我伲漏脱的工分能分配吧?”我说:“能,你放心,一定参加分派。”她开心了,我就对她说:“娘娘,你以后不要吵,吵有什么用?也不能解决问题!”她说:“我是脾气不好,奶奶,我以后不讲了。”她经常说怕做臭人,可是一吵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旁边杨才官母亲说她的工分漏了,她就冲着她叫:“那你为啥不讲的,不找他算账去!”在她气消时,倒也听得进一些道理。

薛可富一再催我睡觉,我只好搁笔了。

 

1966年元月8日 晴 星期六 “公寓”

上:雾很大,看不到人,只听到雾茫茫四周沸腾的生命。解放军处传来锣鼓声和军号声,是欢迎上海市各界人民春节慰问团。雾气里传来了鸡叫、机帆船声、人的欢笑声。

方宝良趴在桌子上算工分账,方玉妹筛高粱粉,方小妹抱着小孩走进来,他家一个黄路公社的客人也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说徐友才娘子是瞎讲,方宝良说工分根本不会漏脱。篱笆上挂着一只野鸭子。方阿三一早出去药野鸭子,还未回来吃早饭。我叫方玉妹告诉他,回来到陆金兰家开会。

我听到徐国良喊我。一走进陆三郎家,感到浓浓的过年气氛,四周墙壁格外白,屋内亮堂堂的。黄克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走出来,黑亮的新皮鞋。我问:“今晚什么节目?”他说:“你有空看吧?”他把我拉出来,给了我一张票子,说 今晚演出越剧“琼花”,票子可能很紧张的。

开会了,讨论完队长周根初,陆素贞拿出指甲钳来修手指甲,然后挖耳朵,后来索性跑出去。回来后又修手指甲,我简直气炸了。

沈才根提出私分蚕豆的事,他们议论说:当时有“五人半”传说,据说分红分不着,一有点东西就被那五人分掉了。王洪生说:“人家说,姜品英跑的快,可以分到半个人的东西!”王洪生和黄彩仙争起来,陆素贞不叫他们吵,他们根本不听,各人讲各人的,讲不清,就各自对身边的人讲起来,也不管人家听不听。

工作组点谁,王洪生就讲谁,他知道的事情讲出来,不知道的也讲讲自己的看法,不管人家讲不讲,他总归要讲的。

外边一个人忽然插嘴说:“知道的你们讲,不知道的不要瞎讲。”这大概是黄彩仙父亲,后来他索性坐进来了。

路旁陈文标弟弟在哭,没人管,我带他一道回去。走到家门口,他却上南边去了。季友郎在弄稻草。仓库场上很多人在忙着。

一进徐国良家,薛可富已回来烧中饭了。徐国良娘经过门口,走进来说:“老王,我伲漏脱的工分把我伲吧?”我不想管,她就转脸对薛可富说:“我同侬薛同志讲……昨天我一讲,老王还不叫我讲。”走回去端了一碗饭来又说:“记工员原来是施金招做的,后来子,伊门槛勿近,叫永仁做。”倪才郎也走过来插嘴,徐国良说:“你们啰嗦什么!话讲清就是了,一天到晚讲,人家还知道讲干部多少坏话哩。”倪才郎说:“永仁哎,我伲工分勿能到手来!”我插进去说:“工分会给弄清楚,沈才根去核对账目,你们事实做的,也不能由记工员做主!”(中午,徐国良烧饭时,烟得流泪,写得匆忙)

大“洋桥”上红旗招展,锣鼓军号齐鸣,直到小轿车、小吉普、公共汽车、大卡车开走了,声乐才停下来。

徐国良淘了米,说晚上早点烧饭。他看到我拿出日记本,写了个“大”字,就走上来看,我忙翻过去,他读着日记插图下的字“上海人民大连!”我指正他是“上海人民大道”,他又问:“你天天写,写什么东西?”

中午倪八斤在织网,季友郎在麦地拍土,方宝良在送亲戚上路。

倪八斤今天忽然积极起来,一个人搬了两次板凳,一共搬了六七只板凳。搬好凳子又去喊人:“开会了,人家北宅上都来了,我伲到现在还不到!”徐林生拿着一张五元的票子,十四队几个干部都围着他。杨才官说:“我伲抽一个人去南汇行不行?”他说:“施金招弟兄三个都不愿去。”我对杨才官说:“你去喊施金招来,就说我找他有事。”开会时,施金招探头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说:“今天干部都在开会,你到南汇去一趟吧?”他脖子里的筋暴出,好说歹说才说服他。黄克和江广勃正在徐国良屋里,江把一大包小青年写的纸头都放在桌上,两个人在看。我跑进去说施金招不愿去南汇轧饲料,江广勃把面前的纸头一推立起来,问我:“好,现在他肯去了吧?”我说:“现在愿意去了。”他又坐下去。会上,先要队长、会计补充检查,然后四清小组提意见,到后来,有些人发泄起“私愤”了。黄彩仙说:“我小孩吃不到长生果,四类分子小孩倒吃得到!”姜品英说:“我到上海做小工,你队长说要队委会批准;土匪的儿子去,你不要队委会批准了!”陆金兰倒不时插话扭转会场气氛,她提出经济问题,大家就纷纷议论经济,她提出政治问题,大家就纷纷议论政治。徐友才几次会议都不发言,后来也诉起苦了。季友郎、施财富、黄淑芳是木头,从来不发言。沈才根今天倒提了几条质量高的意见。方宝良自己问题多,一直撅着嘴坐着。方阿三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就去给他小孩看医生了。江广勃过来坐了一会。后来他走出去,黄克走过来,我叫他们先回去吃饭。临散会,王解全来了,训人。 他说江广勃有好多事情不懂,要我好好指点他,看到江、黄又走来,他说他去找江。

现在是剧场休息,我抓紧时间写日记。

晚饭时,我把票子让给了徐国良。江广勃说:“你也去吧。”他告诉我:“明天一早他就来开小青年会。”我问:“今天老王怎么问的你?”他反问我,我告诉他,我本来想把你的目的向他讲明,可是他未听完就摇头说:“不行的,乖乖,你这样搞法,要是叫地、富、反、坏分子抓住把柄,一造谣,不完蛋了,这是方针政策问题。”他说:“我不跟他讲的!”徐国良问江广勃要戏票,江说:“好,你去。”我说:“不行吧,没有票子怎么进?”后来我说:“徐国良,那你去吧。我不去了。”徐说:“那不行。”等到吃过饭,江广勃对我说:“那你还是去吧,不叫他去了。”又转脸对徐国良说:“你别去了。”徐说:“不,我要去。小王不去的。”说着把我的票子抢过去拉着江广勃就走,走到小学校附近,江喊我:“那你也来吧。”

农场的人排队走过来,我们让他们先过去,跟在后面边走边谈,我说:“昨天开队委交锋会,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又要记录,又要主持会议,简直没有办法。”他说:“那好,我明天一早就来,上午再来。明天下午去团里汇报,后天下午就赶来!”他说:“我这个人,就是急,什么事情都想一下子把它干好!”我说:“小青年的事,既这么干了,就干下去吧,看效果。”他说:“这个事,你不要再提,由我来扭转,我说的是活话,主席说,什么事,都要边干边学。”想起晚饭时,他把徐国良拉到一边说:“你知道我交给你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徐国良讲了,他说:“你看看,他懂得我的意思了。她们不懂,咳!”走到卫星河边,我问:“徐国良说你不喜欢看戏?”他说:“嗯,不,不。”他又在想别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一般的不看的,今天主要是来跟你谈谈心。”薛可富从后边赶上来,说:“小王,今天同济社教通讯又来了。有六个同学入了党。”有:刘兆潜、彭道公、陈开华……他说:“将来一个班可以成立一个党小组了。”我心里一惊,江广勃马上又给我讲起来,薛可富未吃到晚饭,徐国良把门锁了。

公社礼堂外拥挤不动,江好容易才挤进去,陆金兰问:“王同志,你有没有票子?”我说:“我自己还没有票子啦!”她说:“方玉妹她们,没有票子,不能进。”过了一会,江向我抬手,我看到主席台上坐着祝队长,胸前都挂着红布条。一个五十几岁的慰问团干部正在说:“……学习毛选标兵江广勃同志……”过了一会,一个胸前挂着红布条的军官问黄克,黄告诉他,他说:“咳,他就是江广勃,叫他到前面坐去。”我问黄:“是不是上主席台?”江很老实地坐在后边,我说:“你到前边去吧。”他又在想什么,听到问忙转脸:“唵?”停了几秒又说:“不,不,这儿行。”一个维持秩序的背枪的解放军战士,把我赶到别的地方,开演时,黄克又来找到我,把我安排到前边一个座位上。

我第一次正式看戏,布景还好,彩色灯光一转,舞台上象蒙了一层雾气,一个丫头(琼花)被吊着,狗腿子用鞭子抽……戏演完了,全场响起了掌声,主席台上的人跟演员一个个握手。

回来时,徐国良说,黄克不公平,这次四清要清清他。又说:“在上海花四五角钱也看不到这么好的戏!”连连称赞布景。他说:“琼花把了洪长青是不是?”我问:“什么把了洪长青?”他说:“婚姻关系!”困到床上,我跟薛可富谈了半小时,我又说陆素贞这个人不好合作,他说还是要耐心合作。

黄彩仙说:“做啥叫我去找宋友法,宋友法又不是毛主席!”“骂山门”“门槛近”是此地的土话。

 

1966年元月9日 星期日 阴 公寓

早:天还黑隆隆的,我就被江广勃的一句话惊醒了。我忽然想到,应该趁干部交锋会乘势追击,一大早就跑去找陆友仁,弄得他措手不及。工作队进村后,一直未找过他,而他是周根初的左右参谋之一,有句话叫“友仁伯伯高三狗,商讨商讨”。

薛可富说他吃点冷饭算了。我未找到陆友仁,他儿子说他去中港买酱油,这时,陈文标、黄彩仙正跑向陆金兰家开会。钱连强挑着担子,说去港西轧玉米。回来时,薛盛出一大碗饭,说徐国良早就烧好了。我马上再去找陆友仁。

上:刚转弯朝西,走上水渠,就看到徐友仁提着瓶、挎着篮子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我以为是周根初跟他商量什么,就加快脚步赶上去。一进门,他在扒玉米粥,一只碗里有几块带鱼,一只碗里有几片萝卜皮。一个人正问他黄豆的事。我先给他交待政策:干部社员一起干的事,社员讲出来没关系,保证不整社员。然后提问题,他开始说不晓得,后来说:“有一次跟陆三郎一道,扛了两块桥板给侄子盖房,我就做了这一次错事,其他的没做过。”说私分粮食的事,社员意见很大,他半天才说:“我不清楚,年代久了,忘记脱了。有一次分过一次,等我想想再告诉你,你是在十四队仓库上住是不是?我晚上告诉你。”我说:“你只要说个大概就行了。”他说:“记不起来了,也不能瞎说,等中午我老婆来了,我问问她看。”他怎么也不肯说。问起蚕豆的事,他死不承认。

陆金兰家大开着门,陆素贞不在。陆金兰娘在弄线。周根初在场上弄稻草。我把他叫到陆金兰家,他说经济上实在想不起来。我和他一道往东走,陆友仁也走过来,两个人蹲到沟里谈起来。我也跟着蹲到沟里听他们讲话。

徐友才靠在草堆上吸烟,我也靠过去,他说:“徐国良娘在老港……”我知道他是讲她交的饭钱给周根初,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提,他说:“昨天忘记了。”我叫他好好准备准备,争取在会上发言。

吃午饭时,徐国良说:“昨天没看到戏的人,意见大得很。”我说我可以把这个意见向部队反映一下。

下:陆素贞把一张表格(经济材料统计表)递给我,还有文明的一封信,说他大概今年三月份复员,要来上海找我。我铺开信纸写信,写了几行,听到外边有敲门声,喊着:“老王。”江广勃握着皮带进来了。他坐到桌子旁,取下帽子说:“这件事弄得我头疼,明天去,后天才能赶回来。”我说:“那你就集中精力把这件工作办好,不要惦记这里。我们11号不一定开会。”他说:“昨天晚上,我早知道是坐在那儿(主席台),我就不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问你,你不回答不好,回答的不谦虚也不好!”“跟他们讲话,受的教育很大。”我问:“怎么讲的?”他说:“就感到,我们都是穷人,一家人。她(女演员)抓住我的手,问家住哪里,班里怎么样,怕我看不懂,还一幕幕给我讲解。”他说:“后来……我很不好意思,趁着休息,我说要到班里去一趟。她问:‘你到哪儿去?’一听说我回去,她就说:‘我跟你到班里去看看。’我说班里没有人。”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琼花”解说词,指着“改编×××”“导演×××”“设计×××”问是什么意思?我一一给他解释,他指着主要演员李蓉芳等问是不是本来的名字,我把后边的演员表指给他看,原来这次是由“上海飞鸣越剧团”演出的。他说得高兴,从怀里掏出一本“工作手册”说:“你看看,这上边的一些人你认识吧?他们都是上海的。”我一看,有好八连的政治指导员王传友、班长邵金城,有模范店员张秀凤。还有越南河内政治经济大学黎有玉的题词。他问:“河内是什么意思?”我说:“河内是越南的首都。”他说:“他已经回去了,不然我要给他去封信。”我说也能去信的。他问怎么写法,我就在他的工作手册上写给他看,他要我留名,我脸发烧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在张秀凤旁边写了自己的地址。他问:“你念大学是不是?”这时我把破书包拿到一边,他说:“你很朴素。”我说:“不,我觉得到农村不要好的。”他说:“对。”我说:“我很惭愧,跟你们比起来差远了。”又说:“我在宁波当了一个多月的兵,也没这两天学到的东西多。”他说,他今天四点半起床,练了半个小时投弹,才去喊醒徐国良。我说:“就你一个人投弹吗?”他点点头又跟我谈起别的事了。他说:我们部队说不许给女同志留地址、签名,这一次,在锦江饭店,我们几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她们都说得很热火,我一个人坐在旁边,她们吃吃饭说:我们来留留地址吧。我问:“为什么不许给女同志签字?”他说:“霓虹……”我接上说:“霓虹灯下的哨兵。”他说:“对,那个排长不是签字挨批评吗?”我说:“这不一样,这是英雄模范人物在一起,又不是坏人。”他说:“这一次,我作了检讨,他们说没关系的。”他说:“有一次我在火车上当义务列车员,那个炊事员一定要我留下地址,我高低不留。”他又说起雷锋和王杰,在他 “工作手册”的第一页上就写着:雷锋、王杰,我一定要向你们的崇高品质学习。

他还说起,在锦江饭店,本来是一个老头子(亚非学生疗养院医生吴××)坐在他旁边,后来那个越南的黎有玉对老头子说:“你到那边坐坐。”就给他签了几行别别扭扭的中文:射射!先首我说几句话。永远革命到底我们不会忘记。

他说得兴奋,以至于最后不能好好地准备讲稿了。他问我要了钥匙,要到徐国良那里,说:“我这个人,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可过了一会他就回来了,说:“现在脑子不行了。”我叫他去睡觉,他说:“不,我走走。”拿起那把稻草扎的“扫帚”说:“这东西做扫帚还满高级来。”说着走进里间屋去扫地。我坐不住了,走到里间去夺,他说:“我今天扫,你明天扫。”我说:“那我们洗澡去吧。”他还在扫,里边扫好又要扫外边,我夺过来说:“走,等洗澡回来我扫。”走到小河边,他说:“咦,他们人呢?”我说:“劳动去了。”我以为他是问小青年。后来遇到一个提着热水瓶的战士,说他们班在讨论,又说:“我们明天洗澡,今天是六连洗。”他说:“那我们回去吧,要不问问,拿着衣服去没办法了。”他又说:“我们那里有肥皂,你不要拿了。”

我给他讲刚住进这屋很害怕,他说这家人还迷信。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叫醒他,他伸伸懒腰,我说:“你到里边睡。”给他把被头弄好,他说:“我睡不着来。”我说:“睡睡吧。睡睡起来工作效率高。”他现在才睡着了,里边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晚:我把菜饭盛出来,抓了两把往口里送。我点着火,一看灰太多了,忙熄灭。扒了灰,再点火。听到部队吹吃晚饭号子,忙去叫醒江广勃。他说晚饭后还来。我烧好饭去洗澡,听到一个兵说:“以后老百姓洗澡要规定个时间。”另一个说:“这是个矛盾,军民关系也要,紊乱也不好。”回来时,徐国良在看农村支部生活。我和他一起看了对“海瑞罢官”的评论。女青年们开了小学校的门,点着灯在唱歌、结毛衣。

王妹英声音还好,唱到“青青的河水蓝蓝的天……”一连唱了几遍。一唱到这里,几个青年就嘻嘻哈哈笑。有一个音她老是咬不准。

缺了上半部的月亮从云彩里钻出来,一只公猫一只母猫在屋后头叫,象小孩子在哭,薛可富说它们在谈情说爱。

她们玩够了,叫我去给她们锁门。方玉妹叫我把灯端到“公寓”里。

 

1966年元月10日 星期一 晴

上:正在屋里换衣服,陆素贞进来了,她说阎庆国怎么还不来。我说“清经济表格”我们一起填了吧,她说七队填好了。

阎庆国来了,提一只因天冷而发硬的塑料书包。坐下来先是随便谈。后来他说要培养会计和妇女队长。陆素贞说陆金兰职务多得吓人。我说:“妇女队长只是挂个名。”阎、陆又批判起来:“不能这么说,妇女队长很重要。”阎说在奉贤,一个队只有五个劳动力。下午让陆去帮助八队开社员大会。

杨才官来告诉我晚上分配,叫我去参加。我正洗袜子,马祥龙来了,他离很远就问:“王皖城,你洗衣裳?”我觉得象被蛰了一下,他坐到屋里,问我这几天十四队反映了哪些情况,又拿起检举箱说怎么放在屋里。他说:“看看,这影响多不好!”薛可富来了,坐了一会,说去烧饭,穿着黄汗衫的徐国良走进来,说:“中午分配。”又说:“队长讲改到中午。”

我走过来,薛坐在锅门口,今日又是白米饭,无菜。

中:我去找队长。

在稻茬田里,几只鸡在啄食,一群鸟惊飞到空中。队长的儿子在抓鸡蛋穗吃。杨才官问我今年回去过年吧?我说不回去。他老婆说:“你们安徽吃什么?”他娘在门外敲敲碗指指米饭说:“你在安徽吃得到吧?”

在方宝良家,方宝良夫妇和钱之瑞在数钞票,说是多了5元,我说:“多了比少了好。”钱之瑞说:“咦,多了少了都不好,差一分也不行。”方宝良说:“要不要退回银行,买糖吃算了。”方玉妹和方招郎端着碗在旁边看。

回来时,徐国良在看“农村支部生活”。

我写日记,一群小孩子围上来看。陆进发(大队干部)走进来,说有一个材料要我讲,我说你讲算了,我讲不大来事。

下:钱之瑞宣读账目,小孩子吵闹声压倒了他的声音。陆进发讲了参加储蓄的意义,他讲得较生动、实际,社员认真听。我选读了“怎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中的几段。方宝良一等陆进发讲完,就把一叠叠钞票从提包里拿出来,摆到桌子上,人们骚动起来,我说:“慢一点,我还要讲两句,不然的话,现在领到钞票满高兴,年夜头又愁眉苦脸。”因为吵声太大,我叫得喉咙疼。讲到“赌博”时,两个老太婆互相问“啥个赌博,一点儿也不懂。”讲到计划生育,批判“早结婚早抱孙子”的观点,小青年们哈哈大笑,徐文秀则重复着:“早结婚早抱孙子这句话听得懂咯!”

发钞票了,一个个从口袋里掏出私章,领到手的人则一遍遍地数着。徐国良拿着小本子算他自己应该得的钞票。他把0.0842×4200给我看,要我算,我说我回来要讲话,他就去找钱之瑞算。杨才官母亲,带着手镯,露着满嘴黑牙同我讲话,臭气熏人,她指指身边的老伴说:“今年他勿能做活,我伲年纪大来。”我说:“年纪大将来要照顾。”她说:“照顾勿要照顾,有儿子来。”她指指倪小妹说:“我讲你今年好好做,明年分得更多来。”倪小妹把1元钞票往口袋里塞,她正跟人家说:“1块钱到手来。”方玉妹第一个储蓄。陆进发在角落里摆了张桌子,开始办公,大家都围去储蓄。

我正写日记,农场来了两个人:男的福建口音,女的本地口音。我带他们去找徐友才。徐正在往口袋里塞钞票。把1元1张的放到一起,说是存银行。我说:“有事找他,让他先存。”其他人跟着叫:让徐友才先存。

到徐友才家坐下,询问了棉纱绳等情况。徐说:“我要提个意见。”于是诉起“冤”来,说有一次诬赖他打人,被叫到派出所。幸亏是共产党,不然过去要吃苦头了。 徐靠在桌边跟我讲:“我慢慢着好了,小弟今年15岁,过年16岁,再过两年当了兵。”又说:“他娘对我说:‘你跟王同志讲讲,照顾我们点竹头,好盖个大房子。’我说:‘讲讲是可以,不过得准备好钞票!’所以我把钞票存到银行,等将来劲头粗了再讲。”他接着就给我讲他的打算。

徐国良喊我,叫我晚上烧夜饭,又叫我锁上学校的门,他跟陆进发去老港存钱。

我把柴放进灶堂里,又出去抱柴,回来时薛可富坐在灶膛口了。

我睡在床上,考虑怎样攻克会计钱之瑞这个堡垒。棉柴烧得劈劈啪啪响,满屋子烟,我朦朦胧胧睡着了。听到徐文秀对徐国良母亲说:“小屄,她还要做布衫。我哪里那么多钞票?”“她说年夜头要跳啥么子?做一件哔叽裤子,还要做花布衫。”徐母说:“做就做么,一年辛辛苦苦的。你去年透支分不着一文不也过来了吗?”她说:“我还修修草棚吧。又不是我一个人住。小屄,一点也不顾,做一件裤子也要三、五元吧,还要做花布衫。”徐文秀在说她外孙女关华勤。

吃饭时,徐文秀挎着一点小胡萝卜从门前经过,她说是“咸萝卜干”,抓了两把给我们。我们正没有菜,加点酱油就吃起来。饭太浓了,吃了一碗多,徐国良回来,带了一点咸菜。

晚饭后,钱之瑞写检查,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来拿这个的。我坐了坐告辞了,他说:“你特为这点事吗?那麻烦你了。”周根初家里坐了不少人,王引官娘见了我就问:“十四队分配了吗?”“谁分的最多?季友郎家分着多少?”我问周根初纸头(检查书)写好没有,他说已经给陆素贞了。杨才官已吃过晚饭,正在里屋内逗小孩,听到我叫他,他老婆先走出来,叫“坐”“坐”,他俩几乎同时这样说。他父亲原来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看到我进了他儿子屋里,也跟了进来,坐在门旁边听我说话。还不断插嘴。方宝良正在算工分,方玉妹坐在旁边,他老婆背朝我站着。杨才官一边喊人去小学校开会,我一边和他讲话,要他端正对运动的态度。他说:“我没啥大问题么。”后来坐到“公寓”里,他说:“我对四类分子有点不严,上级不叫四类分子到仓库,我放他到仓库上去了。我觉得他们年纪大了。”我说:“看看,这是原则性问题来!年纪大了就不能破坏了?”后来谈得他开心了,我叫他回去再想想,去把方宝良找来。方坐下后,我说:“你两次队委会都未参加!”接着给他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他说:“老王,凭良心说我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我把问题都讲出来了,政府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了!”我说并不是问题多么严重,只要积极参加运动,保证宽大,他说:“我知道严重……”又问:“海里边捞的东西要不要说?”我叫他回去仔细想想,他还是给我讲他怎样捞了一块木板,有这么长,这么宽,现在还在他家里当床板,送他走后,我闩上了门。

一会儿又响起敲门声,说:“我回来了。”一看是江广勃。他拿着两只“白象”手电筒。他自己的一只灯泡坏了,说拿了另一个工作组的。我问:“你怎么来的这么快?”他说:“我一场戏没有看完就跑来了,本来他们叫我在那儿睡觉的。”他说:“慰问团,真亲!”我说:“你谈谈经过。”他说:“谈起来又说不完了。”接着兴奋地说:“吃饭和你在一起,喝水和你在一起,看戏抓着你的手,乖乖,我真丑死了!我本来不怕丑的,中午,他们一个劲地把菜往碗里送,我只吃了一碗饭就不吃了。”“把菜往你碗里倒,我捧起碗就跑掉了!水果糖,剥好了放到嘴里,乖乖,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本来跟慰问团团长坐在一起,后来几个小鬼硬把我拉过去!”“……后来我一个人跑到后边,想自己呆一会,谁知跑到化妆室,我说:‘哟,这是女生宿舍么?’刚跑出来,几个女的捉住我的手拉回去说:‘你还封建哪?你坐在这儿也得坐一会’她们叫我坐在那儿看她们化妆,乖乖,搞得我真不好意思!”“那天我为什么和你一道走,就是怕她们捉住我不放!连长也说:‘你今天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到前边坐着!’”他想了一会,问:“李素兰你认识吧?”我说:“是不是射箭的李淑兰?”他又掏出那个本子,说:“是个全国劳动模范!”我一看,在我的名字下边多了一个名字:李素兰,国棉九厂工人,三十多岁。

江广勃说要去七队看看,打着手电筒走了。我说:“这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他说:“小青年可能在学毛选,我去看看。”又说:“过几天可能要去上海,明天去××,下午去港西。”

 

1966年元月11日 星期二 阴

早:还躺在床上,就听到钱之瑞叫我。我在床上扣扣子,薛可富说:“你下去给人家开门!”我叫钱今天清早来找我,果然来了,把他写的检查报告给我看。我给他指出几个模糊处,要他回去修改。这家伙极不老实,可还要装出对运动很积极的样子,每交代一桩事体就说:“我不讲人家也不知道,我讲出来,为了更好地洗手洗澡,……”第一次交代,说在搞迷信活动时用掉食堂300斤茭藕,350斤青菜,150斤萝卜,12斤菠菜,40斤咸菜,300斤柴草。但偏偏漏掉20斤黄豆,因这些黄豆未交钱。启发后,第二次交代了黄豆,但漏掉了吃食堂的粮食收饭票一事。即,他用食堂的粮食来搞迷信活动,却收社员的饭票据为己有。第一次说11元7角多的发票是落掉的,第二次才承认愿意退赔。下午,我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漏洞,我想马上就要跟他打仗,得把这些小辫子牢牢揪住。

上:王解全忽然点到七、十四队的名字,我慌忙汇报。讲了半天,他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问你攻不下的原因是什么?”会上庚黑雄说他们队有个98岁的老太婆也参加了会议。今天我和薛可富两人来大队部,张兴中、庚黑雄、陆素贞、阎庆国和我们两个都碰到一块了。薛说:“赵佩玲春节要结婚了!”

通过龚志军、庚黑雄等的经验介绍,我感到前几次交锋会未组织好,没有给四清小组以强大的炮弹,所以火力不强。我觉得今晚有必要再开一次交锋会,组织四清小组人员,给他们钢鞭,再将干部抽一抽。老王宣布春节留守人员名单:马祥龙、薛可富、龚志军。奇怪,本来薛可富说是我、张兴中和他的,怎么现在又改了?

休息时,马祥龙、党组同等去打水,庚黑雄拍拍赵佩玲肩膀说:“春节小赵留下。”又说:“我现在吃得饱了,两大碗垒起来,分超产粮了。”

继续开会,会后,陆素贞说:“我们12号开社员会,给组长说说,叫他参加参加!”我说:“你给他说,我们要开会!”她说:“什么我说说!”脸象母夜叉似地。我停了一会,转身走了。薛可富在传达张维身的指示。我听不进,又跑出来,陆说:“12号开!”

薛可富说:“一定要搞好关系!”我说:“难搞呀!”

徐国良未回,他母亲在刷马桶,臭气扑鼻。

中:饭后我和薛可富去看海潮,戴上眼镜,可以看到地球的明显圆弧。远处,铁塔高耸,雷达天线隐约可见,薛戴起眼镜说:“看看是不是我们的406!”他说的是我们在宁波海军航空兵下连当兵时的雷达代号。解放军在栽小松树,徐友才在弄稻草。

下: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徐国良在外边叫:“小王,那次那个登记猪的账还在吧?”我抽给他说:“干什么?”他说:“他知道。”我一看一个陌生人,问:“他是几队?”他说他是牧场的王金新。王走后,徐国良背起装玉米的麻袋要走,我叫住他说:“你怎么可以把他带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我现在准备去找钱之瑞,再跟他较量一下。

杨才官买饲料回来了,撑着船往北走,我赶上去问:“你检查报告写好了吗?”他说放在家里。这时,河里停了一辆机帆船,七队的几个社员围着看船上一家人,一个小孩站在船上对看他的人们叫喊,小孩母亲把钢精锅从炉灶上端起,把炒菜的锅座上去。王洪生正挑粪往蒜地里送。

钱之瑞正烧火,他说一直在弄工分,检查报告还未写好,我叫他晚上给我送去。周根初不在家,他的大儿子在烧锅,小儿子说:“阿爸到中港去了。”一只罱泥船停在河沟里,两个人正用那种古怪的玩意儿往船上装烂泥。我走到杨才官家门口,忽然想到在他家讲话不方便,改去找方宝良,他和他老婆正坐在灯下,看到我慌忙让出他的座位,自己坐到一边去。我叫他来一趟。

这是第三趟找他,他说:“我昨天想了一夜,造,有些事就是忘了!”又交代了一些问题。我说:“你还要好好想想,把自己的问题彻底交清。”他说:“老王,凭良心讲,别样子没了,群众反映点啥,你同我指出来好了!”我给他讲:“群众讲的是群众的,不是你自觉革命的。”他说:“小的作兴漏掉了,大的我保证没了。”正说着,杨才官进来了,我叫他回去想想,把自己交代的问题整理一下。我问杨:“你的写好了?”他笑笑,停了一会往口袋里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纸条放到桌上,我看了看,对薛可富说:“老薛,你看看。”我笑起来,对杨说:“你首先要端正对运动的态度!”他说:“是的!”我说:“你看看你写的,群众肯定通不过。”他说:“别样子无啥么!贪污,我从来不做,别样子问题没么!”我说:“你回去再想想好了,检查得深刻一点。不但自个想,还要叫娘子帮助想。”他说:“娘子不过弄一点黄豆,人家都弄,她也拿过两三次。”我说:“哎,你还说没有问题,这不是问题吗?你再好好想想,你作干部的就不能跟一般群众一样!”

这时,钱之瑞来了,我叫徐国良和杨才官先回去,把门闩上。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习文件”中的一段话指给他,让他自个先看看。然后对他说,要端正态度,真正老老实实、真心实意地向党交心,不要假心假意。他不住地“是呀”“是呀”,眼睛惊愕地瞅着我。我告诉他,在自觉革命阶段,先不要抱政治包袱和经济包袱,只要交代的好,一定宽大处理。我想说他态度不老实,为什么第一次单单漏掉未交钱的黄豆,还把300斤芦柴夹到交过钱的菜当中?第二次交代了黄豆,第三次才交代了芦柴。但收饭票的事只字不提。我叫他回去再写个补充报告,我说:“争取一次就使群众通过,不然,春节前过不了关,春节后还要过。”门外天漆黑,我看他神态很不正常,心里似乎在发抖,那种不消失的笑更增加了他惶恐的脸色,眼角上挂着两粒亮亮的东西。我送他出去,问:“好走吧?”他莫名其妙地回头:“什么?”我再重复一遍,他才连连点头:“好走,好走,我走惯了这个路。”大概他的思想还在活动。他说夜头困不着觉,我说:“你安心困觉就是了,只要自觉革命的好!我可以保证!”

临睡时,薛可富说:“看来这家伙负担很重,要揪住他的政治小辫子,问题好解决!”

 

1966年元月12日 星期三 阴

摘“农村科技资料”65.10.25第十二期:

葱可以治病:

1.葱蘸水擦足心和脊背中心,可治伤风感冒。2.葱白捣烂的汁滴入鼻孔,可治急性、慢性鼻炎。3.葱捣成汁敷在伤口上,可杀死化脓伤面细菌,伤口早日愈合。4.葱头捣烂和等量蜂蜜服用,可治动脉硬化症。5.葱管内放点冰糖,加蒸后喝汤,可治久咳不止。6.取葱叶4寸,将5个虾米放葱管内煮熟。汤虾都吃,能治小儿咳嗽病。

解放日报66年1月12日:

在击沉“剑门”“章江”号两艘蒋匪军舰时,海上英雄艇轮机兵麦贤得,身负重伤坚持战斗3小时,能在昏迷状态下,在几千个螺丝中查出一个松开的螺丝,在极端昏迷时,还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问:两艘美制蒋舰击沉了吗?护士问:你家在哪里?麦贤得回答:你家在哪里?护士问:麦贤得你是战士吗?答:随时准备消灭来犯敌人。

上:我在里屋看“暴风骤雨”,方宝良走进来,把他写的自我检查给我看。本来,我记录了口供,让他自个签了名,可是有一次钱之瑞说我写错了,所以一定要他们自个写检查。徐国良拿着红纸走进来,要我写感谢信。又去拿一只砚台来帮我磨墨,一边磨一边讲话,墨都磨干了。他说:“中央里邓小平写的顶崭!”又指着“学”字说“这个字比毛主席写的还好!”方宝良就在旁边“吼吼”地笑:“吼吼,大学生,当然不简单。”徐国良说:“小王将来到上海要当科长了!”他问我:“现在还读书吧?”我说不读,参加社教运动。我把18元助学金说成工资,并“吹牛”说,参加过奉贤、金山的社教运动。

写好感谢信,我准备15号敲锣打鼓全体出动给部队送去。方宝良说:“部队做的好事木牢牢(方言:多),就是我们忘记了。”我叫徐国良以后记一记,特别要把江广勃的好事记一记,将来送给连长。他们说,去年一家人失火江广勃送了十元钱。今年毛文竹家失火,他又送了十元钱去。

早饭后去两个四类分子家看了看。徐才清老婆说:“他不能动,走一点路就喘得不行!”我说:“那要去医院看看,打个证明来!”她说:“不看了,看不好,没钞票!”我说:“那也得检查一下,打个证明来!”她故意歪着头,问:“什么,我伲听不来!”我气了,说:“徐林生,你讲给她听听!”徐林生说他爸爸单住。我问:“他在哪里?”他指指黑洞洞的房间,我走进去,那个家伙果然就“咕噜噜”地吐起痰来了。

杨才高头缩在被窝里抽烟,我一进去,他就把细腿伸到被窝外让我看,又用一只手捏捏说:“你看,没肉了。”他老婆也说不去医院看了,看不好,我对她女儿说:“那你吃过饭去请个医生来,打个证明。”

下:薛可富说:“我们吃过饭再看看这两个老家伙去!一定要他去,不去,就叫他儿子背他去!”徐国良忽然界限分明起来了,他说:“对,一定叫他们去!”他忘记他给四类分子买药的事了。

我们俩一道去,徐林生一家人正吃饭喝汤,这次有点恐慌。徐才清老婆说跑不动,薛说:“队里轧饲料的船,叫他们乘船去!”徐林生站到门口,撅着嘴,薛对他说:“林生,你要想想办法,一定得叫他去!”

杨才高又把腿伸给薛可富看,薛跟他讲话,他摇头摆脑,声音很大,他女儿故意说:“他瞎聋,你讲大声点。”于是这家伙果然装聋了。薛说一定得叫他去,他老婆说:“你问问他能走得动吧?”这家伙在床上,头摇得货郎鼓似的:“走不动,走不动!”

我要去找杨才官,薛一定要我去大队部。羡锡全也在大队,正和党祖同讲话。党说休假回去一定得好好洗个澡。

四类分子整整齐齐地坐了两排,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在训话。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桌边,我一走进去,他就拉住我的手:“你好!”薛说:“老杨,你分了多少?”他说:“不多,三、五百块洋厘。都是你们来搞运动,要不然,他娘的,干部都往自个腰包里装!”他边讲边演示,手伸进口袋里,“唵!”他向我歪歪嘴巴。

我在陆友仁家遇到的那个家伙说来找阎庆国,问:“什么事?”他说:“谈谈我自个的事。”听说阎庆国没来,就说:“那我给你们讲讲。”接着就说某某两户军属,几口人,收入多少,照顾了多少钞票,又说:“我是不要,就是把情况向你们谈谈。”说到后来,还是讲自个的困难,要求补助。他大约也是军属。

一队分配了,来喊羡锡全去。

我到供销社买了一本新日记簿,那营业员说没大的了,几本大的都烂了封面,她说:“要卖得经过商业局批准,得拿财务手续!”她把柜台里的样本拿给我说,只还有这一本。有个人喊她,她说:“生意多着来,我得一笔笔做!”

回去后,又到杨才高家去,他女儿把一张“处方笺”给我,我说:“这不行,你得到老港医院去打个证明,盖上公章。”薛可富说:“派出所要来人看看你!”他老婆说:“派出所要来人,好!”声音里带着恐慌。

傍晚,去小学教师陈玉芳家,问明天上午能否借教室。她家门前有一条水沟,水很清,几只鸭子在水里游着。几个娘们在沟里洗衣,有的人从沟里提水。晚饭的炊烟正升起。陈坐在门前,凳子上放着一本书,我未看到她,她先叫我了:“王同志,你就是来问那个事的是不是?”我说:“对,怎么样了?”她说:“明天考过试行不行?”她母亲端着木盆从旁边过,她对她母亲“疵毛”了一顿,说:“你知道啥子!”又转过脸跟我说:“要不行,我伲考试就改到下午!”她说明天再去对小学生说。

回来,薛在整理东西,烧文件,我把火油倒得流了满桌,就点火烧,未烧完,薛用脚踩。

我叫他把被套带回去弹。并把买来的棉絮加进去。

晚饭后,去找杨才官,他老婆说他下午开会还未回。到陆金兰家找陆素贞,阎庆国也在,今天陆素贞比较高兴,商量工作较顺利,决定先忆苦思甜,再叫她作报告。她说:“你写好我照着念就是了!”然后干部检查。下午男子组、女子组讨论,晚上青年组、干部组讨论。我走到会计门口,忽然改变主意不进去了,叫他自己来找我。陈文龙说:“我不叫阿哥的,从小就叫惯了,改起来怪难听的。”农场那边有几个人照着手电筒对我叫喊。

会计竟然至今未来。薛被我锁在门外,叫我给他手电筒照照,他很气。陈玉芳打着手电筒到这边来。我问:“你能分多少?”她说:“我能分很多!”

薛把久明新给我的信烧了一个信角。

久明这次信里批评得很激烈。他抓住我“此时天津、上海、长春大概正大放光明,而我却在这冰冷的小屋里给你们写信!”他说我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

他给我提出了世界观问题。去找陆素贞时,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觉得心情很沉重。过去我确实无决心改造自个的世界观。我脑子里不断出现两种生活:一种是辛苦的工作,工作后得到家人的支持、体贴,我似乎体会到这种生活的愉快!但我仍然想到了个人,似乎工作后没有爱人的体贴,那就不愉快了。另一种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吃喝嫖赌。我尽力想象这种生活的空虚、无聊。不过,这种生活只是从小说中读过,对我是陌生而遥远的。我自然应该选择前一种生活,这还是从“我”的立场上出发去选择的,这就是说我的世界观还有毛病,还要进一步改造。我不打算入党,但是在党外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必须以真正的党员标准时刻严格要求自己。

我一直同领导闹别扭,从小学到现在,什么原因呢?我想,得想办法适应环境,得改变这种状况。但是,假使一味强调适应环境,也可能去适应肮脏的环境,使自己变成脏东西!

 

1966年元月13日 星期四 雨

早:为了久明的信,我想了半夜。想得神经兴奋起来,再也睡不着了。想到14号要去参观大寨式农业展览,想到要给宁波栎社雷达站的陈元仙、袁国柱写封信,想到春节回去要找陆永和玩玩,想到淑秀,忽然又想到……雨在屋顶上滴滴答答响着。

半夜里,徐文秀吵起来了,先是大声喊:“谁家的大猪猡?”又放低声音自言自语:“跑到我的猪棚里来了!”一会儿,徐国良的娘也醒了,跟她唱对台戏。两人一唱一和,吵得人睡不着。徐文秀一阵阵喊着,喊过就说:“奶奶,没人要我们杀掉它,过个肥年!”接着听到人们赶猪的声音,打猪的声音。徐文秀喊:“小弟,赶过来,赶过来!”

上:今天徐友才去南汇轧米,大会的忆苦思甜对象找不到了!真气人,我简直想叫队长去把他抓回来!

我准备看陆素贞的脸色,果然,一跟她讲,她马上说:“侬搞啥么子?我昨天就关照侬,跑了!”我不响,两个人呆了一会,我先走了。

人到的不齐,我叫队长一家家去请。

会计点了名,倪凤英还驳辨,说她小人生毛病,不能来!

首先由黄彩仙忆苦思甜,她开始不肯到前边来,陆素贞发牢骚,她走到陆跟前又走回去,坐到桌子上说起来,王洪生自己的事情讲得不多。朱兰英讲话还可以。

王小毛的儿子补考算术,陈玉芳坐在他跟前,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旁边乱说,我说:“考试要安静,你们不要乱讲!”陆素贞说:“好了好了,你少讲一点吧!你自己倒比人家啰嗦多了!这会儿都是你自己说!”

从周根初身上又榨出好多东西,今天在会上检查了。他家里多占了一百多斤高粱,他开始不承认,以后只得说:“我忘记了,回去问问我娘,才晓得有没有这回事!”

杨才官的裤脚卷得很高,露出接到新织袜头上的旧袜腰。他检讨变成了诉苦,说:“我宅前的木头实际上没偷,你不信去问问。……”陆素贞说:“你晓得今天是什么会吧?”可后来他又诉苦,说宅后的芦头不是他偷的。下边的人说:“不叫你这样讲你还讲!”陆说:“你还有没有?没有让下边的人讲!”

钱之瑞未检讨前先说了一通道理,然后再交代问题。

周林根先在下边讲,后来陆素贞说:“就你特殊!”他才象受处分的小学生一样,红着脸走到前边。一只帽子歪到脑壳上,棉袄长得很不相称。在交代他多吃5斤米时,他老婆在下边咕哝:“我伲多吃5斤,周根初60斤也吃下肚了!”她故意在下边把小孩打哭。

早晨薛可富拆被子点的灯,临走时忘记吹了,点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回去一看,灯还亮着,昨晚刚上的灯油已用光了。

中:徐国良说:“小王,到上海参观叫谁去?”我说叫徐友才,他说:“我去行不行?”我很尴尬,说:“叫老徐去,打算将来叫他担任贫协主席。”他过了半天才说:“老徐不回来我去好不好?”我说:“你去得好好记,回来要传达给大家听!”他说:“一定!我一条一条记下来,回来就给大家传达!”

他烧火,我对他说:“徐国良,你真要好好干,争取参加共青团。我们队是空白点,就要从小青年中培养接班人来!”他说:“我也是这样想!”

下:就方阿三一个人来了。姜品英走过来对徐国良说:“今天下午妇女组不开会了!小青年去开!”徐林生提着书包要去中港理发,我不叫他去了,叫他去对杨才官讲讲,通知男劳力和小青年,到我这边来一趟。

杨才官来了,我点了他的爷、王新涛等几个人,叫他去喊,顺便给他讲要端正态度,今天他交代的很不彻底。

王新涛来了,我说:“怎么好几次开会你都不到?”他指指眼睛:“哎,不是说我思想不进步,眼睛勿来事!”

徐国良娘端着饭碗走进来,我说:“哟,你也有带鱼。我本来叫徐国良给你送点,他说你们自己有!”她敲敲碗说:“我的牙齿吃不动他的带鱼!”接着又凑近说:“你看看,他有我这个娘吧?还吃带鱼来,去年他做的元子发霉了也不给我送一个!你有数吧?他拿到南边去晒的!王同志我给你讲,我心里苦恼吧?”接着对方阿三说:“今年他分着二百元,要叫他赔掉去年的高粱钱!”方阿三说:“这个钱不能叫他一个出。”她就和他争。一会儿,方问她:“队长弄芦头的事侬晓得哇?”她脸对着别的地方说:“勿晓得,我啥事体都勿晓得!”停了一会儿又说起徐国良的事:“阿三,侬再想想,伊做的事体,为啥叫我帮伊赔脱二三十元啦!”方阿三说:“你为什么不给他讨个娘子啦?光埋怨他!”她说:“咦,娘子又不是从小定下来的!他分着二三百元,自个不会买点砖,造个大房子,添添衣裳,自个收拾得像个样子,人家自然会来找他!”

王新涛一听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来开会,就特别慌张。我问:“杨奇龙来没来?”他马上说:“要不要找他?”转脸就要走。十四队都说:“钱之瑞这几年是满好的,没啥大错误!”我说:“这不一定!”王新涛看到我的脸色,也一歪嘴说:“哎,这不一定啊!你们谁晓得说说看!”就是自己不说,这样一吆喝,既显得进步,又没有说出什么。别人也学会了这个法子,互相说:“你说说看!”“你说说看!”结果谁也不说。

王小毛背着小孩来了。一进门就说:“咦,我以为落后了,就我一个人呀!”我说:“你是七队代表,要多说说看!”他说:“没啥说头,清不好咯,一头清一头犯!”我问什么原因,他一边给小孩拍土一边发牢骚:“他刚刚检查过,回去就弄宅后头的青蚕豆喂猪猡!你弄不好他,一头清一头弄还能弄得好!地里的青黄豆,青蚕豆,随便啥么子,人家未吃,他先要吃!仓库上柴草,人家未秤,他要先秤,看到小人在地里拉‘草头’,他眼皮眨眨,装看不见!自个嘴巴软,哪里还敢说人家!”接着他又讲了一些事情。他看我听得有劲,他的话和滑稽表情不断引起大家笑声,所以越说越得意,说到滑稽处还拿眼角扫扫我,下边是 他讲的周根初的一些事:

糊涂队长周根初:

1.周根初去老港,找到钱长根说:“喂,把机械厂的工钱付掉吧?”钱长根把钞票交给他了。过了几天,机械厂来催工钱。钱长根问:“呃,你拿的工钱呢?”他眨眨眼,提提神,然后推推帽子说:“哟,忘记脱了!”“钱呢?”他抬起头想想说:“作兴是买了药了!”从此他不再提这事。至今机械厂给小队修轧稻机的工钱还欠着。

2.“清不好,一边清他一边照犯!”王小毛说:“无论谁弄点酒菜给他吃,他都不推辞。吃过饭,人家说:‘根初,×××××好吧?’‘好啊!’‘根初,给我秤点粮吧?’‘秤去吧!’他嘴巴一抹走掉了。人家去找仓库保管员秤柴,仓保员说‘这不行,得队长批准!’秤柴者说:‘怎么,队长不是给讲过了吗?’等找到队长,他对仓保员说:‘我答应了,就是还未给你讲!’”

3.留了一簸箕麦种,拿出种时还有半簸箕。物资进出仓从不过秤。他老婆到集体菜园里挖菜,象进出自家的园地一样,真是“挖社如家!”

4.有一次,我看到小鬼乱拿仓库里的山芋,跟他讲,他眨眨眼皮又给人家闲扯去了,等闲扯完了,走过去一看,还剩下一半,自言自语道:“怎么,家家都拿了?这一点放到这里不保险!”说着拉下背在肩上的布袋,拾掇进去,背回家了。

5.绿豆光见种不见收,今天种绿豆,他明天就吃绿豆粥,绿豆种留下一半自个拿回家了。

6.劳动不想干,今天去老港,明天去中港,哪怕买一只钉子也要跑一趟,还能落两元钞票好花。一分钱东西拿十元钱去,回来一分也不剩。

7.年年透支,有人议论说照顾他四十元吧!他第二天就跑去要钞票。人家做工分的还未分配,他要先拿到“照顾钱”。有一次他说肚皮疼,要去老港医院,向钱长根借十五元。他老婆把钱拿回来,他从床上爬起来说:“肚皮不疼了!”

晚:徐国良见了我就问:“明天叫谁去参观?”我说:“只能去两个,你要去就试试看!”

徐友才困在床上,说头皮疼。徐国良在水沟里网鱼。

方宝良今天走进来,很进步的样子说:“杨队长一点也没交代吗?”我说:“交代对他自己有好处,不管问题大小,只要交代就是好干部。这也不是吓唬人,党的政策要相信!”他点点头说:“真是的!”接着他交代了自己贩卖韭菜的事,还揭发了杨才官一桩错误。

今晚部队放映“跟踪追击”,我去时记录片已放过了。陈兰芳看到我说:“今晚不开会啊?王同志斜闲吗,走来看戏!”

 

1966年元月14日 星期五 晴

昨晚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这小屋子里睡觉。我写完了上本日记 ,也大体写完了今天的生活情节。然后,检查了两边的门是否闩上了,两个门里又用两条板凳来加固。然后,学会“苦菜花”上的 一个方法,用一根棍子斜靠在通往里屋的门上,又顺手拿起一个铁杈头,插在头顶的篱笆上。这才稍微放心。我坐在床上看完了“暴风骤雨”的二十九、三十两章,然后才盖着没有被里的被絮睡下了。

早:我以为徐国良已烧好早饭,因为他说今早要早早烧饭,吃完饭去上海参观。可是,开了上锁的 门,揭开锅一看,还是空空的 。桌子上摆着一个未刷的饭碗,“鱼冻”被翻开了一小片。原来这家伙吃了昨晚的半碗剩饭就跑了。

我烧火,听到隔壁徐国良的娘又在说徐国良,还说:“这两个小的也十几岁了,都对我这个样子!”一边说着,声音里带着哭音。另一个人说:“孩子还小,再等几年就懂事了。”

陆素贞来了。我传达了王解全的意见。她说:“这两天哪里找人去!这两个组长真是!” 她所领导的两个组都未讨论。我直接谈了自己的看法:“15号组织专门小组来揪周根初;17号揪钱之瑞。然后叫他们在春节期间考虑问题。等春节回来后找他们要材料!” 她说明天上午找些机关枪开个会。我不同意,我觉得应该先找机关枪中的骨干个别谈一谈,然后,在开会时,几个骨干一放炮,就把其他人带起来了。但我还是尊重她的意见。

我向徐国良的娘借木盆。她正从徐国强家出来。徐国强的脚盆正放在外边。她从它跟前经过,却不提起:“你把这只拿去吧!”而说:“我的木盆在家里。”她把新脚盆给我,盆底上还有红粉笔写的“2.52元”字。我把被单泡进水里。便提着火油瓶去老港。

路上,充满了节前的欢乐。河这边的小路上,人们挎着装年货的篮子,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河对岸的公路上,解放军在练习投掷。近处的小桥上人来人往。远处的 小路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村落的灰色轮廓紧贴在明朗的 ,淡蓝的天幕上。

人们不做生活了,只有牧场这边的田里有两处地方,人们在忙碌地挑泥,倒更增加了欢乐的气氛。在通往老港镇的大路上,人们都在往回走。忽然碰到魏素贞。手里拿着两张纸,我以为是锡箔。她举到我跟前解释说:“这是发票!”我说:“你看到陆素贞没有?”她说:“你找她?”我说是。她问:“你这干什么去?”我说:“现在去老港买东西。”便走过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见了她给你关照一下!”

小街内的人比平时多了一些。肉店跟前最热闹,人们指指点点,挑肥拣瘦。挤不上去的人,挎着篮子,踮起脚尖,仰脸看掌刀师付从肉架上割肉。在供销社里,遇到了倪小妹,这小鬼还会一点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我去找织袜子的地方。一家门前放着一架织袜机,上边连着织了一半的红袜子。我问了一声,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娘们从锅门口走过来。她说一个小时可以织好。我去买了白,灰,蓝三种线。回来跟她闲扯,她说:“你是不是农场的?”我装不懂,她又重复一遍:“我问你做啥生活?”我说:“我是工作组的!”这时,从里边走出一个卄五、六岁的女人,面孔很白,她从锅里盛出饭来端到她母亲身边吃。我把火油瓶靠在门边,就到南边供销社去。正在看“胡子钳”而不好意思买时,忽然发现一个熟面孔在盯着我,我一看他,他马上说:“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这是陆注生。他说要买两节电池,跟营业员似乎挺熟的。

回到原处,织袜的娘们还有她女儿,两个小孩,一个哭叫着扯她女儿的裤子的孙子,她正围着切面机忙着。我说:“咦,我的袜子织好了?”她说:“你明天再来拿吧。”我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叫我明天再来?”她沾着两手的面坐到织袜机边。她的两个小孩去摇切面机。她屋子里挂了很多面条。她女儿的小孩哭叫得很厉害,后来拿了一团饭给他吃,这小家伙才安静一些。实在等急了,肚皮也饿了,只好开个条子,让她女儿签了字“季金兰”,自己先回去了。

碰到赵佩玲,这个过几天就要做新娘子的人和我淡淡地讲了一句话就走过去了。

我把火油送到“公寓”,准备去做饭。正往外走,黄淑芳来拉我:“走,小王,吃饭去。”搞得我莫名其妙。我一边锁门一边含糊其辞地回答着。她跟在我后边走到小学校跟前,我一看摆不脱,就说:“我要去七队找人。”说着就拐向西,她跟上两步,有点生气地说:“你看你,这个小王!”我说:“我屋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饭。”她说:“你真吃了吗?”我说:“吃过了。”我向七队走去,无目的地走到杨才官家,杨的小女孩一见我就说:“阿爸到上海开会去了!”杨的母亲也从屋里探出头来,嘴里正含着老菱角。

走回来先洗了被单。季招发去施金招家,我叫他帮我拧水。他顺从地跑来了。我说:“你去洗洗手。”他马上跑到河里去洗。我说:“要冷一下了。”他抓住就拧。叫他进屋擦擦湿手,他不擦,拿起小网跑掉了。

我还了木盆,一个医生正在打针。黄淑芳坐在旁边。徐友才前晚在南汇冻病了。

我悄悄淘了米。黄淑芳走进来说:“你吃一点好了。”我说这是烧夜饭。她说:“真的?别骗人了。”徐文秀见我在剁带鱼,就走进来说:“叫你吃为啥不吃?都是自家人!”我只好告诉她:“老妈妈,我们工作队员有个规矩,不能随便乱吃!”她说:“噢,那我明天做元子给你送过来,你不能到我屋里去。”徐国良母亲说:“那你吃一顿付一顿饭票,怕剥削人家的话。”她说去年下放的同志都是到哪在哪里吃饭。我把带鱼剁碎,蒸到锅里。然后到“公寓”把这本日记拿来包封面。徐母说:“小王,小菜蒸到锅里把侬吃。”我以为她说的带鱼,我说:“哎,小菜是蒸在锅里。”她笑笑说我听不懂。另一个人帮她重复一遍,我还是听不懂。等我揭开锅一看,多了一碗肉。我说:“这是谁放到锅里的?”徐母说:“我刚才说小菜把侬吃么!”徐国强走过来,我说:“你今天过年了。”他说:“过年了!”我说:“你有多少小菜送这么多来?”他说:“没啥小菜。”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起码再过一年。”今天我吃的很饱。

下:写了以上日记直到傍晚。写写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把早中的剩饭倒进锅里,加了几碗水,问徐小弟:“这么多够不够?”徐小弟靠在门上说:“早就够了。”但我还是加了半碗。我把半碗冷饭和到菜里吃,正吃着,方玉妹几个女青年来了。她说:“怎么一边烧一边吃?”吃完饭,从锅里舀出半碗饭汤,不小心,把手烫着了。

饭后,去七队找姜品英,门已关上了,窗户里透出灯光。我踮起脚尖,从窗户里看到被子上盖着衣服,听到姜跟谁(老婆?)讲话,声音平静,像在商量事情,又像在谈心:“赶明天天好,把那点高粱拿出去晒晒。”“这两天好好干,你不要稀里糊涂的。任凭高三狗叫去吧,将来他不会有好下场。”末尾像是剔牙齿后吸了一下。去找杨才官父亲,也关了门了。南边八队传来锣鼓声,小学校里女青年们还在唱歌。我进去拿钥匙,方玉妹叫王妹英,徐惠英(徐林生妹妹)跳舞给我看。开始不肯,季美珍硬把王妹英手里的鞋底夺下来。别人一再催促,王两只脚乱跺:“跳,跳,跳!”一边跺一边笑。我说:“你们不跳,我要走了。”刚要走,她们就跳起来了。还是唱那支歌:“……清清的河水喃喃地流……”这个歌很好听,象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河边杨柳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看戏水的白鹅,把人带到风景优雅,清水环流的小村子前。

我看了看王杰日记,看了看同济社教通讯,又看了看久明的信。我给久明复信,可写了两页,怎么也写不下去。门外有敲门声,几个女青年玩够了,在大声喊我,要我去给她们锁门。我叫她们自己来拿钥匙,跑来的却是徐林生。徐国良回来后,我又喝了两碗汤。

 

1966年元月15日 星期六 晴 傍晚阴

上:准备饭后叫机关枪们去陆三郎家开会。徐国良说:“公社布置这两天大搞生产,后天评比出勤率,开半天吧!”我说:“不行,搞生产也搞运动。”正刷碗,张兴中探进头来,说:“走,公社开会。”我说:“你别开玩笑了!”他说:“范来祥不骗我,我就不是开玩笑!”我于是叫徐国良去通知,今天上午的会不开了。

我们走上曲折的田间小路。张兴中跟我说,昨天他和羡锡全谈到六点半。他说,对于非工农家庭出身的青年重在表现,可是,我们工作又未搞好(指春节后开始),表现又在哪里呢?”我安慰说:“只要自己在下边尽了力,发动了群众,就是搞不到材料,也心安理得。如果一个队问题大,没有把资料搞上来,是工作不力。各个队情况不同,数目字决不能反映一个人工作的好坏!”他说,他跟羡锡全是同病相怜,很悲观。我根据昨晚准备给久明的复信这样说:“我觉得加不加入组织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加强思想改造。如果思想未改造好,那加入组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现在没有突出的成绩就入了党,将来,他的思想比不上党外的同志,他的成绩也比不上党外同志,做这样的党员难道不惭愧吗?我未摘下红领巾就入了团,入团时糊里糊涂,入团后还是糊里糊涂,一直糊涂到现在,当我看到自己比团外青年还差劲时,感到很惭愧,所以,我决不再轻易加入一个组织。但仍要加强思想改造,只要把思想改造好,加入组织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关系。王杰生前也未入党,他不放松自己的思想改造,所以他就成了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在公路桥上遇到陆素贞,她说:“张兴中你怎么搞的,开啥个会。”她说去外调,又告诉我那个会改到晚上开,说她们队生产紧,来不及。张不想去老港,可能是无心听我的话,所以他独自回去了。

那娘们还在摇面。我说拿袜子。她女儿说:“人家来拿袜子了。”她从里边把我的袜子拿出来,蓝长袜上沾了一双白面粉的手印。我又去买了四只白线,到这家隔壁去织。这个四十六岁的老太婆,问我织平的还是织花的,自己马上解释说:“你做工作还是织平的好,牢固一点。”另一个女人坐在一边做针线,她自愿让给我先织。织袜子的老太婆很健谈,听我说是工作队,马上说我是学堂里出来的。又问:“你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岁?”我反问:“你看呢?”她说:“我不是看你人,一般学堂出来都是二十五、六岁。你毕业了吧?”又说:“六年小学,六年中学,五年大学,毕业时不是二十五就是二十六。”我说:“你家里有上学的吧?”她点头说:“有一个,在北京工业学院。”她把学院说成“下院”,还把我的正确发音纠正为“下院”,她问我有没有对象,说她那个儿子连对象都没有,家里穷,人家不愿跟他。这时,她的小女儿找她要钱,她大发雷霆:“要钱,要钱,你就知道要钱!”说着把一个硬币扔到地下,小女儿找来找去,“那里,死妮子!”她指着靠墙的织布机说。我问:“他打钱回来吧?”她说:“寄的,有时二十五元,有时三十元。”我说:“呦,这不简单么!”她说:“穿的用的都是家里寄去,他吃饭用不了多少,不过到外边看看戏要花钱。”她又说:“同济大学满好,你认识×××吧?”我说:“人多,哪能认识?”她说:“你们学堂里吃的满好,嗯?顿顿有荤菜!我们乡下人吃不起!”她说北京跟此地不同,指着我的假领子说:“里面的衬衣,他们不穿的!北京人不比上海人,我们乡下人称城里人是上海人!”她旁边的妇女问:“不穿衬衣不冷吗?”她又说×××在同济“留学”,(留校教书)因未毕业就结婚了,政府照顾他。她说旁边的妇女也是干部,家在西河。我到南头买了一块年糕和两只桔子饼。拿了织好的袜子说:“2角,是吧?”她说:“对,你坐坐。”我说:“谢谢,不坐了。”又对那个旁边的妇女说:“谢谢你。”

桔子饼真难吃,苦的。我简直想吐,还剩下一半拿回去了。

我出了老港,一直朝东,往铁塔方向走。在像是牛屋的房子前,站着睡着几条牛,一个老头正往屋里抱柴草。他告诉我这是港北一队。他说往东一些些路就到海边了。场上四周的草堆很高,象一道围墙把库场围在中间。付明注从小学方向走来,说是去九队了。他的房东正往桌上摆饭,桌子上有好几只菜,房东的女孩喊了两遍:“付同志,吃饭了!”那女孩端着饭碗跑去跟同伴玩。付说他有很多过硬的线索,没有“钢鞭”,正组织精锐部队揪队长。海堤下面是一个机房模样的院落。站在堤上往西看,红砖房,青砖房,灰草房,了望塔,雷达天线,大小烟囱,就象站在最高的楼上俯瞰一个小市区。往东看,地平线上,黄水茫茫,帆影点点,天蓝云白,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头顶盘旋。几门大炮昂着头,威武地蹲在堤上。

沈才根在摘一种野“苋菜”,他说这种菜很鲜。他弟弟回来了。我一边帮他摘一边跟他闲谈。他说他跟王新涛说过,叫他知道的情况讲出来,不好当面讲,背地告诉工作组。他说:“会计最近两年没啥大错误。不过早先用食堂里的米办丧事不大对。”他说:“社员反映,要找一个人专门记记工员的工分,不要他本人记!”我同意了,杨才官走进来。我叫他今晚开队委会研究一下。我问杨:“听说你最近不抓生产了,有什么顾虑是不是?”他说:“哪里,生产还要抓的,暂时新的没选出来,我还要当。”我说:“搞运动要促生产,你可不能放松啊!”沈的小女孩在吃饼干,她很胖,沈说:“她一个月要吃二十斤粮!”粮不够吃,他一年要买一百多斤高价粮。他老婆在往锅里打鸡蛋,他拉住我说:“在这里吃吧。”我挣脱了,他赶出来说:“看看,老王,在这里吃不是一样吗?”我说:“王新涛经常不参加会。”他说今晚他去叫他一起去。今天谈的较投机。他今天像个四清小组长的样子了。

徐国良看到我,忙给我盛饭,他说他在徐文秀家吃过了。锅里饭很多。他赤着大脚板子,满是泥。

沈才根说倪金宝、倪凤英等乱拉“草头”(一种饲料作物,也可以作菜),要我见了她们关照一下。他说徐文秀也动心了。

下:晒晒被子,鞋子。写日记。梳梳头,剔剔牙齿。我看到近来好像胖了,脸上红润润的,很健康。

补:海堤很高,俯瞰远处,风景很好。堤两边的蒲草变黄了,偶尔有一两片青的。在堤上走,象走进蒲草夹道的长廊。

如果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入党,入团,那是不对的。入党入团不是目的。实现共产主义才是目的。党、团外的人一样可以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写日记又写到掌灯时分,补了几篇思想日记。看来,今后要把思想日记提到日程上来,才能督促自己进步。

晚:徐国良的饭吃了一半,他以为我去开会了,说:“来了!”掀开锅端出菜肉来,说:“这是你的小菜!”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他中午吃过了。他问我:“吃不吃冷元子?”揭开罩着的碗给我看,有红的高粱元子,白的糯米元子。我用筷子夹起两块咸肉说:“你吃咸的,我吃淡的。”他说:“ 行 。”又夹起来按进我的稀饭里。

饭后同他一道去开会。他在半路上到他娘娘倪凤英家去了。我走到方家宅上,听到方阿三的讲话声。方玉妹母子三人正围在桌上吃饭。我说:“呦,你们过年了!”方玉妹说:“怎么,不过年就不能吃鱼啦?”方招郎正在啃肉骨头。她说她母亲七十多岁了,指指她的白头发说:“你看看头发!”她母亲叫方阿三把黄椅子搬出来。沈林根旁边的人让出位子给我坐。徐国良推门进来了。方阿三说今天队里车水,捉了四十多斤鱼,车水的人都分到了。

去陆金兰家的路上,我问方阿三的小孩叫什么名字,徐国良说叫龙飞,我说:“你将来生个女孩就叫凤舞!”方说:“你给她起名字,过房把侬好了。”我故意装作不懂。徐国良解释说:“就是让小孩叫你父亲。”我说:“我前天在会上才讲了这个事情,我可不能带头犯,这可吃不消!”

江广勃也在陆金兰家。他见了我就站起来让我坐,他说:“我今晚是来向你们学习的。”王洪生来后又推让一番。

会议开始,方阿三说:“大家讲讲看!”我说:“对,大家把讨论情况向周根初传达一下。”方传达了那次讨论情况,接着黄彩仙絮絮叨叨地讲起来,陆金兰一边缝袜底一边说。

王洪生手托额头看着墙,听到一句什么,他马上转过头说:“不是这样的,四清四清,要把思想清清好。不要把资本主义、反革命复辟摆到脑子里厢。就是这个道理!”周根初听人家当面给他提意见,怪拘束的,他本来在磕瓜子,面前还摆着一堆瓜子皮,这时,瓜子磕完了,就袖起两只手听人家讲,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人家全不怕,他又瞅了一会屋顶,就掏出两支香烟,递给王洪生一支。然后擦着火柴,先给王洪生点着。王一边伸过头去吸着了香烟,一边说:“侬自个做的事情自个有数!我伲晓得的要尽量帮助侬。现在看看侬还有些毛病来。我不大了解侬过去的事体。现在一边搞运动,侬一边还把钞票往口袋里塞!这就不象样子。”“我伲昨天参观,看看人家生产真是不得了,七百亩石头田冲掉了两百亩,用手垒起来,还得了好收成。我伲队里都是好田,为啥不能种好?”我对周根初说:“人家提的意见你要记一记。”他才找笔找纸。

江广勃不时瞅着我的穿着,说:“你很朴素的!”我说:“思想朴素才行哩。”他说:“这也反映了思想么!”

陆金兰不知怎么谈起,说那天晚上几个干部找我开会,我去看电影了,几个干部有意见,说不开会应当先通知一声。

沈才根和王新涛走进来。王新涛把头低到黑影里不吭声。怪不得一听叫王新涛开会,方招郎就说:“怎么叫王新涛,他是土匪呃!”方玉妹用手碰碰他说:“为啥不能叫他开会?”她前天跟我讲过,我跟她说是叫王新涛立功赎罪。

会后留下周根初,我和陆素贞一递一句训了一会。我说:“漏掉一件两件可以借口,漏掉三件四件就讲不过去了,希望下次不要再叫更多的人来帮助你,你自觉革命吧。你记着,问题非要弄清不可,与其让群众帮助,倒不如自己交代好!”我说:“搞运动不能耽误生产,现在群众对工分意见很大哩,你队长也有责任,为什么不抓一抓?要晓得,这关系到群众对四清的看法哩!不要叫群众讲:四清四清,我伲工分还没弄清!四清四清,我们是两冷两清,冷冷清清!”

天很黑,我问周根初看不看得见路。天上,市里的灯光照白了云彩。几条探照灯在天上交织。八队小学校里传来了歌声。

 

1966年元月16日 星期日 晴

8队队长黄富岐:

分粮食了,他到“债户”家催债,债户正往桌上摆酒肉,请他吃了一顿,饭后他抹抹嘴唇说:“你们满困难的,欠的那点钱算了。”

刘××借了十元钱,分配时,预支帐上做了二十元。他去找队长,队长说:“哎呀,兄弟,你怎么搞的?我当初不是说过向你借十元吗?”

四清工作组来了,他老婆四处活动,说想当接班人,给你们预备好了帽子,单等你们的晚爷(工作组)一走,就给你们戴上帽子。

6队会计孙正伯:

破坏军婚,为反革命父亲摆酒席接风,偷听四清小组会的壁角,全家出动,把人家小女孩都吓哭了。

同济参加四清运动工作组,材料六:

规五陈子明:刚由农村来到城市,一切感到新鲜,连上厕所也有心理活动。资产阶级思想反映到建筑设计上:追求园林和建筑外表的美。二年级到苏州素描写生;三年级到无锡测绘实习。出没在古典园林中,小桥流水,清静安逸,树影迷离,无形中向往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做设计时,总要设身处地放一个庭院。不管是公园、茶室、商店、饭店、住宅,总是离不了院子,甚至两平方米也要设计一个庭院,这种设计反映到精神面貌上就是追求安静的个人小天地。

早:徐国良从8队借来锣鼓。我和他一道回去吃早饭。赵佩玲忽然出现了,说马上到大队开会。

上:王解全讲了讲,就分片进行干部排队。我请了假,提前回来,跟十四队群众一道去给解放军送感谢信。

中:十四队男劳力都在挖泥。我叫他们收工,去给解放军送感谢信。于是,都带着两脚泥跟在我后边。

徐国良去拿锣鼓,他叫我去喊王妹英。一个解放军战士在倪八斤门前给施连昌理发。

队长,会计和方玉妹等拿着锣鼓往仓库上走。我叫徐国良到连队后读一读感谢信,再交给连队,大家鼓掌。方玉妹敲鼓,敲乱了鼓点,于是王妹英也停下了跳舞。

徐明忠付连长走过来和我握手,我讲了两句话,他说:“哪里,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叫我们进连部喝水。他来到就从杨才官手里接走感谢信,所以读也未读。

中午,徐国良到他婶婶倪凤英家吃饭。我把剩元子和剩饭热一热自己吃了。

下:今天去大队部选了一条新路,出了公寓,一直朝南,从一家房子旁边走过。这里过年,多吃元子。门前晒着红高粱,白糯米。这里的红高粱象糯米一样粘。

魏素贞、陆素贞、党祖同等围在一起谈笑。我趴在桌上睡了一会。王解全布置好工作,叫大家讨论革命化问题,他自己走了。庚黑雄的两眼挤满了眼药膏。他很象个参谋,不时给组长提意见、建议,说全大队工作应如何安排,毫无顾忌,老谋深算。

庚黑雄讲过,陆素贞马上附和。接着,她出人意料表扬我,说我共产主义风格高,把已经搞的差不多的队让给她。马祥龙检讨自己说:“有的人白天去看电影,我没有好好做工作!”他在说我,我不服,可是经陆表扬,觉得功可补过,就心安理得了。马祥龙装腔作势使人讨厌。

王解全临走时要我们春节休假期间,把生产队工作安排好。闵小妹也对马祥龙有点意见,可她不敢提。

林卫城也对组长们提了意见。说他们不肯坐下来听听他的汇报。

晚:我往回走,在路上看完了同济社教材料两篇。晚饭后叫徐国良去洗澡,他不肯,我自己去了,结果两个打扫浴室的解放军说:“呦,水放掉了!”“下次再来吧。”我写了一会思想日记,再写这个日记。

徐国良娘走到我跟前问:“你明天开会吧?”我说不开。她附到我耳朵上说:“你明天不要走,坐在这里等着,我请你吃元子。”又对徐国良说:“永仁,你明天一早给我换点豆腐,小弟要去你阿姐家,我要做元子。”徐国良生硬地应道:“好啊。”

 

1966年元月17日 星期一 晴转阴

蚊帐被烟熏黑了,用肥皂不易洗净。如用1块生姜剁碎,放在开水里浸泡,然后把蚊帐放在姜水里浸泡两小时左右再洗,就能洗的洁白了。

早:起晚了,徐国良的门已锁上了。打开锅又是空的。徐友才说:“小王,你今天不出去开会吧?我伲做点汤团吃。”徐母说:“小王,侬中午勿要跑,坐到伊这边等着。”我吃好饭,徐国良背着布袋,拎着一篮子豆腐回来了。他把拴在篮子上的一只布袋伸到我跟前说:“吃菱吧。”我拿了两三只,他说:“多拿点。”我说不要了,他说,不要拉倒!匆匆走回去了,我告诉他饭还留在锅里。

上:补补袜子,洗洗罩衫和昨晚脱下的短裤。天气很好,阳光温和。

中:刚走出来,见徐国良到他母亲家去。徐友才说:“你到这里来吃吧?”“你怕犯纪律,吃一顿付一顿粮票好了。”桌上还剩有几个元子,红的高粱元子,甜赤豆心;白的糯米元子,咸草头心。我刚坐下,徐母走过来,把盛好的半碗元子倒进我碗里。我说我到徐国良家吃,徐母说:“那我把小菜给你端去。”我说那我还是在这儿吧。徐母给她女婿夹肉,也必定给我夹一块。徐友才站在旁边,说这两天不想吃饭。徐友才哥哥从锅里往外盛菜,徐小弟在锅台上吃,不时从锅里往饭里添菜。徐国良姐姐的小孩拉拉这只碗,拉拉那只碗,哼唧着。我吃了元子,徐友才问:“你吃元子还是吃饭?”他接过碗给我装了满满一大碗饭。吃着,徐母又夹了一块咸肉放到我碗里,徐友才说:“这是咸肉,那是鲜肉,味道不一样。”吃完饭在床边上靠了靠,说:“娘娘,你们吃。”就逃到徐国良家,徐也随后跟来。他去挖泥,我回“公寓”。

下:老天忽然变了颜色,风吼叫声渐大,太阳被漫天云彩遮住了。

江广勃来了,说8队工作组打电话找他。他叫我写一张基干民兵情况表,又去8队了。从8队回来,说是叫民兵们准备一下,8队马上要送感谢信给他们。他一边走一边问我还有什么事。中午,沈才根抱着小孩上工。我叫他到“公寓”坐一下,告诉他春节期间要注意干部动态,并要他找会计谈谈。委托江广勃有空时找沈才根了解一下工作情况。

正躺在床上,听到徐国良喊我,我下了床,徐正往里屋走。他满身满脸都是泥。他说要烧饭了。我烧起火。他去七队王引官家做衣服,很迟才回来。徐小弟送一碗豆腐咸菜来。张兴中走过来,说有事情。

徐小弟跑来,坐在板凳上问:“你明天回去是不是?”我说是。他说:“工作队员都回去,我大大那里也有工作队员,也是明天回去。”这小家伙说话满温和,对工作队员好像很亲切。徐文秀走进来说:“你到哪里去?”我说:“不到哪里去,我不是坐在这儿吗?”她笑笑,说夜饭还未烧,去烧饭。

徐国良说:“我对方宝良说,小王可能要走了,他很高兴,说大概运动要结束了!”又说:“我对他们说,结束不结束要看干部交代的好不好?”张兴中问:“五队会计是不是搞投机?”徐说:“投机不投机,看看他有没有自行车就知道了。”我说:“那王兴涛儿子一定投机!”徐说:“这当然啰,方宝良有自行车,就是专门投机的!”我说:“他不就贩卖过一次鱼吗?”徐说:“他还卖过韭菜哩,这家伙不肯交代!”我说:“对,这个也交代了。”他说:“贩卖球鞋交代过吧?”我说:“这个倒没说,是怎么回事?”

晚:带张兴中到“公寓”去,徐国良说要找方阿三谈谈,叫他做做队长的工作,过了一会,徐回来了。

徐说:“张兴中顶多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不满的。”我说我是二十五岁,徐说:“哪里,你们两个差不多。”

张兴中今天到南汇外调,查到一只空头发票。十四队帐上没有,看来是钢鞭了。可经手人却是我们四清小组长沈才根,这是怎么回事呢?

张兴中要回去,我叫他在这儿睡。

我端灯不小心,灯嘴连灯罩掉到徐国良手上,徐叫:“哎呦,油!”我说:“哪里有油?”擦着火柴一看,灯嘴掉地下了,徐手上果然沾了油。

张看完话剧“生日”说:“这是什么意思!思想感情有问题!”他要我睡觉,我坚持把日记写好,他说:“那好,明天见。”独自睡下了。

我对徐国良的评价是:第一次热情得简直要把人融化,第二次象泄气的皮球,第三次就躺下了,拉不起来了。经过再三表扬,鼓励,才又有点起色。

风更大了,外边滴滴答答落起雨来。

张兴中要打我手电筒回去,我不想叫他拿。结果,晚上睡觉又把我的电筒摔坏了。

 

1966年元月18日 星期二 晴 同济西南二楼320室

早:天刚亮,部队的军号声响了两遍。张兴中起来了,他从半夜就乱动,一直动到天亮。

我站在风里等了他一会儿,才见他跑过来。到公社时,还有两碗冷稀饭放在窗台上,张跟饭师傅商量,不肯卖,只好作罢。

开会时与张兴中、羡锡全到小饭馆里买了几个油饼吃。农场的人都集中在这小饭馆里等汽车。

徐国良说,宁波的那个操纵长给他寄来了毛主席语录本,可能还寄来了十元钱。

张维身总结了同济大学师生的前一阶段工作,他说书院、盐仓、泥城、老港等公社的同济师生在条条里都是第一。又说剥削家庭出身的青年和工农青年都要放下包袱,自觉改造思想。

张维身说,急躁说明什么?急躁之后,就对战胜困难缺乏信心;一旦战胜一点困难,取得一点小成绩,就满足于现状;再遇到困难,又抓耳挠腮,再取得点进步,又满足了,所以这不是辨证唯物主义者的态度。真正的辩证唯物主义者应该是:遇到困难,静静想对策,战胜困难,工作取得进步,不满足,准备战胜新的困难。因为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

徐远望说:“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有些老年人哭了,可有些小青年却 ‘嘻嘻’地笑。”

校车开来了,同一个班级的人上同一部车子,同唱一支歌,倒有点新鲜感。唱起“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心里荡起了作为工作队员的自豪感。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感到青年的责任重大。河里的帆船,天上的白云,广阔田野上的人影,都给人以亲切感,同时也感到祖国山河的美丽、壮阔,激发我为它战斗的决心。施美英等在浦东就下了车。车到学校,只有寥寥十几个人。

下:先去洗了澡,我说社教回来不要买票,刘兴亚不信,还要跟在我后面看一看。

洗过澡去拿被絮,叫徐远望帮我套。被絮太宽了,我恨起薛可富来,我叫他按原尺寸网,却网成这样,我只好将宽的一边卷起来。

晚:吃饭时,几个工友的态度好了,问我是不是洗澡了,浴室还有没有人。徐远望说他不吃肥肉,自己到肉盘子里翻精肉。

看电影“一个普通的战士”,这里把马特洛索夫的性格刻划得栩栩如生。

如:在心情不好时,他去端开水,烫了一下,又端杯子上边,又烫了一下,直吹手。伊凡大叔笑了。他生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伊凡说是他报告给上尉的,他赌气坐到一边去。

上尉走过来,战士问:“你喝不喝开水?”上尉说:“没有空呢。你倒一杯摆在那儿,做做样子。”

上尉说笑着,忽然严肃地质问马特洛索夫:“听说你口哨吹的不错,你吹给我听听。”旁的战士说:“上尉同志,屋子里这么多人,他有点磨不开呢。”上尉说:“马特洛索夫不是那种人,好,我等着。”于是,两手往膝盖上一放,静静地听着。

马特洛索夫为了去看朋友,深夜冒雨赶了二十里路。

马特洛索夫听到德寇入侵的消息,站在雨中愣了好久。

 

1966年元月19日 星期三 同济西南二楼320室

早:我跑出去洗脸,正遇到羡锡全兴冲冲地走来。他讲起话来慢吞吞的,象大姑娘似的。昨天,他看到付明注的裤裆湿了一块,就指给我看,我忍不住直笑。付莫名其妙,探头问什么事,羡说:“你的钢笔漏水!”付按按钢笔说:“你搞什么鬼,哪里漏水了?”羡憋住笑说:“下边的一支。”他瞅来瞅去,瞅到下面,对羡说:“你这个鬼家伙!”

张兴中把碗伸过去装稀饭,打饭的老太婆说:“稀饭要另付饭票的呀。”张兴中才匆匆忙忙地问徐远望要饭票。

徐远望要把今天的阶级教育展览会入场券跟刘其夏换一换,刘摸出大寨式农业先进单位展览会入场券,一本正经跟他调换,徐接过一看说:“这种券子我不要!”刘一把抓过说:“你不要算,都是我的!”抓起来就跑。

我把去年买的白布跟被子比比,想接上去,又想,等回家再讲吧,现在将就着点。

红楼梦:一桶屎尿从楼上浇下,淋了贾瑞一头。

洪国诚叫徐远望帮他洗衣服,徐远望说要给1斤粮票。徐帮他洗了衣服,当真收了1斤粮票。

洪国诚买了早晨四点钟的火车票,半夜十二点,被徐喊醒了:“洪国诚,天亮了,快起吧!”洪玩到半夜,刚昏昏入睡,听到叫,匆忙穿衣,迷迷糊糊地说:“坏了!”下床东摸西找,收拾停当说:“脸不洗了吧?来不及了。”

我买了半斤元子,饭师傅纠正说叫团子,他说:“你怎么这样喜欢吃团子?”

下:写了写故事梗概,趴在桌上想想如何安排各个人的前途,想着想着睡着了。

张兴中在门外叫我说羡锡全找我,我刚走出去,羡“啊”地一声叫着冲上来,吓我一跳。

张兴中看到我在淮海中路沿线,豫园、思南路、东湖等处做了记号,便说我在研究明天的旅行。他看我高兴,第三次向我要求,借给他三元钱,我有点恼怒和厌烦,忍耐着说:“你这人怎么啦,告诉你我实在周转不开!”想到前天把我的手电筒摔坏,我气鼓鼓的。

回到320,又想老主题,想着想着困了,干脆上床睡,睡到晚饭前,去活动室看了看期刊。

“新体育”上的徐寅生说:思想上的枪没了,手里的枪虽然拿着也没有力气。

晚:到328室,跟徐远望、张兴中、刘其夏等说笑一阵。徐说;“昆剧就是京剧。”我说:“好啊,大家闲得无聊,你出个题材叫大家争论是不是?”

我介绍说:“昆剧和京剧都是老剧种,它们的历史差不多,都是北京话,但是在唱腔上它是昆剧。”几个人哈哈大笑。

黄尚永在看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要他给我看看,他不理,翻到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那一页,他专注地看着,看到我,又不好意思地乱翻起来。对我打扰了他的“享受”很生气,说:“你不要叫,叫一会儿我看不完了。”付明注躺在床上。

今晚原本由上海京剧院学馆演出京剧“红灯记”,因要慰问解放军,改由上海戏曲学校演出昆剧“奇袭白虎团”。张兴中和徐远望叫我去,我说要回来办办“公”,张兴中望着墙上的灯影子整理服装。

昆剧“奇袭白虎团”使人看到的是“体育表演”!

参考消息,12月27日,马力报导的“大江南北”写到:漫游在黄浦江两岸的都是黄帝子孙,再也看不到蓝眼睛高视阔步了。

 

1966年元月20日 星期四 (年三十) 320室

我脱去外面的破罩衫,跑去坐车,坐26路电车沿淮海中路行驶,在重庆南路下车。由一警察指路,展览处就在一深巷里。许多人在棚子里坐着等,风吹来很凉

一资本家都是靠剥削起家的:

①协大祥资本家说:“吃协大祥饭要象出家当和尚,六亲断绝,六根清净。头发要轧光,叫“留发不留薪。”②德大纱厂罚规:工人在工厂里梳头要罚掉一工。站在窗口望一下,罚扣工资5分。③某童工被轧断两个手指,工头用剪刀把连着的皮剪断,擦点香灰,强迫继续干活。④工厂后边的荒地上坟堆年年增多。⑤美亚纺织厂宣扬“一人饭两人吃,两人工作一人做”。

二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

大康药房不法资本家王康年拉拢干部:

①他说:“吃吃饭,看看戏是朋友交情,和营业绝对没关系!②“我们招待你们不很好,我已为你们在银行里存了一笔款子,你要钱拿去好了!”③专门在药房里设立了一个“外勤部”,拉拢干部。

三:和平演变的手法:

①一个女资本家拉拢一青年,认此青年为干儿,此青年受毒太深,对团组织说:“不要团组织,也得要干娘!”②一个女资本家经常把女青年带到自己住处,叫她们看看家具,床铺,沙发等摆设。她还把糖果,化妆品等带到车间。③一剥削阶级出身子弟,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四清开始后,企图逃往香港,准备了干粮、水壶、指南针、夜光表、泅水衣等,都摆在展览室里。④一个资本家的8本日记记录了他的剥削阶级心理活动,他表面上说:“三年大跃进成绩很大”背地里却说:“社会主义都是空。”

在东湖立体电影院:火车向我冲来,服务员就象在眼前。魔术师的悲惨过去,滑稽可笑的寻儿过程。休息三分钟。

魔术师把糖块扔来,我眼睛不由一眨,好像糖块要飞到眼睛上一样,故事太短了。

我拉肚子,在街上来回找厕所。

中午没有吃饭,下午2点左右,买了两个罗宋面包,一个红肠面包和一个色拉面包。越吃肚子越难受。回到学校,晚广播开始了,今晚年三十,碗里多了一块肉,别无其他新鲜。

张兴中去四川北路过年三十,我们看完电影,他才回来。

今晚电影“一百个放心”由部队业余话剧团演出。

下边是我根据回忆加工整理的资本家陈荣璇的日记:

①余居之环宅整洁,宅外有园,想当初家世旺时,每逢佳节良宵,与知友共聚园中,野餐花下,谈笑风生,谁料人世沧桑,门庭冷落…..故而今绝步园中,以免触景生情。为吟:“草竟长于我,花知向谁开”诗句,唏嘘久之。②今与玖龙侄同去古北路公墓,祭扫祖坟,先父离去已六年矣,每想到先父创业维艰,而今每况愈下,家道中落,余犹无言以对,不胜感慨,想先父在天之灵,定能原谅,实乃天意灭余之,非余等不力不孝矣!(余身不死心不死,愿先父在天之灵安息,待来日天变,儿定焚香灵前,以谢天地。)③今日大扫除,将桌椅板凳重新摆放,细细揩擦,科长之位擦得尤为清洁,想旧社会人服侍我,新社会我服侍人,今非昔比,判若两人矣!④想余当初有两辆汽车,出门以车代步,而今家道中落,想起来又是感慨!

 

1966年元月21日 星期五 (年初一) 320室

阳光明亮地照进窗户,睡了一上午,中午饭没有吃,去阅览室看了几本书,现在刚回来,写日记。

上:徐远望在水室洗衣服,找他要328的钥匙,借他的提包装书,准备去图书馆还。

系领导召集谈心会,刚踏上四楼,储主任就用两只手搭在我和徐的肩膀上,边走边说:“先玩一会吧,人还未到齐呢。”系活动室里有几个人在打乒乓球。

开会,只有我班的五个人和电三的一个人。系里王书记和巢主任都坐在那儿等着,和我们闲聊。过了一会儿,暖三,电三又陆续来了几个人。许兆培从柜子里拿出玻璃杯,王书记说:“不要拿了,谁喝谁倒好了!”他说在乡下说话听不懂,用笔写,刘兆潜说:“他们文化很低,用笔写也不行。”王书记说:“不比我们老家文化低吧?解放前,一个国兴县有几十万人,只有两个大学生。”

肚子一阵阵绞痛,直想吐,坚持了一会儿,只好告辞出来。

散会后,徐远望陪我去卫生科。半路上又到厕所去。徐在小教室的黑板上乱画,等着我。

卫生科科长值班,他叫我吃东西当心一点。

扩音器里正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春节文娱节目。节目完了,徐远望推门来帮我打开水。

补:王书记说:“今天阳光很好,青年人爱玩,在乡下工作满辛苦的,我看会开短一点儿,开完会你们去和平公园,或别的什么地方遛达遛达。”他这样征求意见。巢主任今天少话,看着人们笑。

下:我下床吃了药,看了看“参考消息”上马力报导的“大江南北”,就去阅览室,摘要内容如下:

解放军画报第12期:董小海:当领导表扬他击落入侵美机的功劳时,他说:“这不是功,就像猎人打了一只狼一样,是应该做的。”

他说:“对待别人的批评,应该放大容量全部听进去,对待别人的表扬应该用1只耳朵听,尽量减少容量。”

中国青年24期:应该把文学创作看做是革命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不是光凭个人兴趣,为了抒发个人感情而搞创作!!!

“骨肉”摘录:

我站在高老板的阁楼下,雨下着,希望能从窗户下看到妹妹的影子,可是窗户紧紧关着。

我把买烧饼的钱买了棒糖去看妹妹。妹妹正坐在地板上玩着账册,见了我就向我招着小手。

我看到高老板打妹妹,就用头向他的肚皮撞去。

我被推下楼梯,听到楼上脚步咚咚响,接着是铜茶壶打翻的声音,妹妹的惨叫声。我爬上楼,楼门紧紧关闭了,门口的铜茶壶翻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妹妹的小鞋,我捡起小鞋揣到怀里。

我不知不觉走回老屋子了。小花猫“喵呜喵呜”地向我跑来,我想:猫儿都想家,妹妹一定也想家的,我明天一定再来看她。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摘录:

保尔双目失明时,是苦恼的时期,也是感情最丰富的时期。

①保尔一听到教师说地球存在好几百万年了,惊奇得几乎叫起来,他下课后跑去问神父:“神父,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不是圣经上说的只有五千年……?”结果被神父大骂一通,还揪住他的两个耳朵往墙上乱撞,说:“你这不信神的小鬼,滚!”②他不饶恕侮辱他的人,也不忘记这顿毒打,他到神父家里补考,在神父准备蒸糕的面里撒了烟丝。③保尔怕第一天上工就被开除,他压住了火气,他在车站食堂里看到了老板的种种丑恶勾当。④保尔挨了打,他哥哥去找打他的人算帐,结果被抓进监狱。⑤铁路厂长的儿子为了讨好冬妮娅,要把保尔赶开,被保尔拉下水。那家伙爬起来扑上来,又被保尔一拳打下水,冬妮娅拍手叫好。⑥冬妮娅帮保尔梳平了头发,又看了看他的破旧衣服,什么也没有说。保尔注意到她的眼光,感到很羞愧,后来他加班做工,做了一件新衬衫。⑦冬妮娅把保尔介绍给她的朋友们,丽莎站起来要和他握手,保尔急转身,大踏步走出门去。

晚:我去吃晚饭,看到张兴中带着他老师的姑母的两个儿子,我叫着跑过去,在草坪上摔了一跤。

张今天又去人家吃饭,脸皮真厚。前几天对我说:“咱们到陆永和家去玩,干他一顿饭。”我很厌恶,被我一口拒绝了,说不知道陆的地址。

我带着那小孩(邓光锋)去看电视。

今晚放的是“地道战”,宣扬了人民战争思想。结尾是人民战争胜利万岁。电影上看去,满风趣,诙谐,收拾鬼子很轻松。

这小家伙说他昨晚吃年夜饭到十二点,说睡觉前要洗脸,说他姐姐自己要去新疆文工团,又说去新疆不好,没有上海条件好。

马力“大江南北”:……特别是人的精神面貌,实在可傲百代。毛泽东思想灌溉在他们的脑子里,使每个中国人走在大路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

 

1966年元月22日(年初二) 星期六 晴

早:今天有糖心元子,有面条,中午饺子,自包自食。刘兆潜去厨房联系,因我班同学要去参观和开座谈会,所以让工友替我们包了。他叫我吃过饭一定去412给机一、二同学讲讲农村阶级斗争情况。我回来看到窗下几个人在投弹,一个佩戴团徽的女孩投了两次,都只投了十几米远。

上:去图书馆还书,不开放。一群越南留学生聚在图书馆门口拍照。那两个女生,一个脸黄,一个脸红,有点象中国南方人。

中:今日吃水饺,太咸了,我把碗递给那个年轻厨子,看到他尽往我碗里盛烂的,我说:“呦,怎么都烂了?”他说:“嫌烂了,人家帮你们包好还嫌烂了!你们自个不干?”

水饺真咸,味道一点也不好,蘸着辣椒水吃了。

下:无聊,睡了一会儿,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菜田。

孩子们在玩耍,骑自行车的,翻手掌的,到处是人声,笑声。远处不时传来爆竹声和锣鼓声。

两个女孩子,被田埂上的一只羊拦住了,过了几次,一个女孩子大胆地冲过去了,另一个女孩子不敢过,那羊抬起头来叫一声,她吓得直往后退。

到储藏室翻阅了一会她的信。

晚:刘书记站在饭桶前看工友打饭。

饭后跟张兴中打了一会儿乒乓,2:21,9:21全输了。

为了欣赏粤剧名演员红线女的演出,我去看了电视,粤剧“山乡风云”情节安排紧凑,场面也较热闹。

①女连长刘琴(红线女饰)救出了春花,为她以后深入敌后工作打下基础。②一件事情看来要结束时却发生了变故,使情节得到进一步发展,并把主人公放到这发展了的情节中去考验。如联防队长万选之要搜房,刘琴故意说他要搜春花,后来刘又抓住万开始说的“找林校长”,大做文章,弄得万下不了台。③不足之处:转变过程显得太快。开始把刘春花的父亲刘三保写得太落后,在一场戏里就把他説服,这不太符合现实。只能说得他半信半疑,要使他坚定信心,还得经过实践的教育。春花的爱人黑牛也是如此。这两个人的戏不太多,要简化他们的转变过程,可以开始就把他们的品质安排到一定水平,然后点拨一下就可以了。④排比句很多:例:万:我看她剑眉之间含野气。

刘:我看他贼眼之中露凶光。

过去,母亲总说她做饭干净,可去年回家,却嫌她脏了,她把手洗了又洗,我还是嫌脏,她手上灰都渗到裂纹里了。

 

1966年元月23日(年初三) 星期日 阴

早:昨晚喝了半温的生水,又拉起肚子来。刚起床,徐远望就喊我,说有重要的事情,一进来就伸手说:“借两张饭票。”

上:无聊得很,又跑到窗口看景色,我想动笔写,可不知从何下手,趴在桌上想着想着睡着了。

下:下午,去活动室看书。回来闻到一股香脂气,一看床上多了两只旅行包。

过了一会,国宪水来了,拿着两只面包和一包黄豆。他去叫徐远望,徐穿着卫生衣从被窝里爬出来,伸手就夺国宪水的面包吃。傍晚跟刘其夏闲谈,说没有工作也真无聊,怪不得过去那些公子王孙、少爷小姐要想出各种花样来消耗自己的精力了。

又谈到跟干部说话要有艺术性,不要露了底。

晚:饭后跟刘其夏到同济新村转了一圈。回理化馆看看广西僮族自治区演出的话剧“朝阳”。我说:“外国人说中国的戏结尾总是举着红旗。”陈新喜说:“要不就是欢呼。”刘说,我看是自杀。

 

1966年元月24日 星期一 雨

上:在图书馆学生阅览室翻了一上午杂志,翻得头昏眼花。

下: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又去阅览室。

晚:晚饭后,徐远望来找我要书包,我说:“你慌啥,明天给你就是了。”又乘机说:“快给我饭票,明天早上我没的吃了!”他说:“给你中餐券行吧。2角2分一张,你还赚哩!”

张兴中说:“哎呀,这点事都不能通融!”他只想占别人便宜,却说这种话。

张说:“今天中午没的吃了,去四川北路省一张饭票。”四川北路是他老师的姑母家,他跑的很勤,说要增添“友谊”。可是,这次饭票未省成,他吃了人家一顿,人家派两个小孩跟他来吃了两顿,他有“苦”说不出。

连绵春雨,剧场里人不少,一个老太婆,她说她家在山东金乡,我说“王杰你晓得吧。”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说在收音机里听过。看到舞台上有两个摇船的,她以为是民兵。忽然附到我耳边说:“你说日本鬼子还能来吧?”冰凉的鼻子贴在我脸上。她说:“日本人多凶,光俺一个县就让他们杀了几万口子,象我这么大的人,他们剥皮,刮脸。俺庄上现在还有两座炮楼子,我一见到就骂!”看了看台上又附到我耳边说:“前些时,日本人到咱中国来,毛主席还跟他们一起照相!”“那个人这么黑?那里的人都这么黑吗?”

今晚由上海浦光淮剧团演出淮剧“×××”“红灯记选段”“打铜锣”“烘房飘香”。

“打铜锣”和“烘房飘香”比较滑稽。情节很简单。“打铜锣”写一个管理人和一个自私的娘们的一场对话。管理人不让放鸡,娘们就偷放鸡。管理人捉了她的鸡鸭,她就纠缠,先捧后贬。那个山东老太婆又在我耳边说:“这个女的要生孩子了,你看,妈妈胀起来了。”我装做不懂,她指指那个放鸡的女演员说:“你看,她不生孩子奶头没恁大!”说着还在我胸前比划一下。

“烘房飘香”写一个保守的中农宋乔贵不肯把烘茶技术传给青年,而生产队长又不注意贯彻贫下中农路线。青年们在贫农老伯伯的指导下,烘出了一级“芙蓉茶”。宋乔贵是一个滑稽角色。

 

1966年元月25日 星期二 阴

上:我迅速地到图书馆还、借书,到卫生科领公费医疗卡。回宿舍时,刘其夏、陈新喜等背着背包出来,他们喊,“快跑呀!”

薛敬先把带来的瓷饭糕给我吃。刘其夏说要吃桔子,薛把桔子皮递给他说:“给你。”

系里的王书记及新来的吴付校长上车送我们。

下:饭后到大队部去。羡锡全带来许多水果糖。马祥龙本来是留下的,可他却请假回家了,王解全也多请两天假回启东了。

阎庆国叫我和陆素贞晚上到他那里,可陆素贞有事,我自己去了。

徐国良不在家,徐小弟来帮我烧饭,蒸了几个元子,烧了点稀饭。方玉妹、季美珍等来看我,她说:“吃白粥身体不好。”

晚:我摸到仓库右边一个房子里,屋里人没发现我,在专心打牌。

我一进黄祥宝家,他们都站起来让座。

我们讨论问题,黄的老婆本来在内屋不响。可一听到她晓得的问题,就在里屋插上话来。黄也向她征求意见。

杨玉书趴在桌上,人家拨他一下,他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反问一句,再问,他说:“不知道!”又趴在桌上睡了。

黄祥宝一边讲话一边不时拿眼睛瞅我,似乎想看看我的态度。

吴凤娟开会睡觉,可一闲谈起来劲头特别大。杨玉书说我跟阎庆国差不多大。吴凤娟说:“哪里,他比阎年轻,才20岁。”谈到东北风俗,吴说东北男的女的困到一个炕上。

回来时,我的电筒不亮,朱××和杨玉书端着火油灯给我照路。

到“公寓”时,看到薛可富在“公寓”前打着手电筒转,手电筒射得我的眼花了,我还以为是坏人呢。

黄富岐老婆对吴凤娟说:“别人提的,哼,我睬也不睬。你提的我要听。”

黄富岐到海堤上溜达,对汤兰英说:“怎么,工作组来了,坐的包车?你看到了?”

 

1966年元月26日 星期三 阴

早:今天薛可富睡得很安稳,我起来后,他也跟着起来了,他说今天去二队席翔德处吃饭。怪不得这么放心地睡。我自己去烧饭。

上:阎庆国走来,我问:“你到哪里去?”他不响,走到跟前才说:“夫妻俩打相打,女的把戒指吃下去了!”跟他到队长家,黄富歧老婆把她的血衣拿给我看。

去七队找陆素贞,她在写信。说新年里周根初把黄彩仙找到王引官家,质问黄:“我同你又没有仇,你为啥对我这么凶?”周根初的老婆把陆有仁找来,陆跳起脚来骂。

一起去8队,一个娘们正骂另一个娘们。阎随后走来,说她们去南汇。我和陆去吴凤娟家,一个娘们站在门口。我问:“吴凤娟在哪住?”“我在这里!”吴从屋里跳出来,把手搭在陆素贞肩上说:“你在我家吃,可没有在陆金兰家清爽。”

我先回去烧饭,汤兰英站在库场上,问我从啥地方来,我说:“从吴凤娟家来。”她说:“吴凤娟为啥不劳动?”我问:“你家在哪里?”她说:“在队长隔壁,有空到我家坐坐。”

中:“农村科技小报” 66.1.13 1.煮羊肉时放进几粒绿豆一起煮,可解除膻味。2. ①白色衣物用白萝卜汤或淘米水来洗,容易洗净。②厚大棉毯、毛毡及门幔、窗帘等物。洗时在水中加少量阿摩尼亚,尘垢容易洗净。3.漆器不能用热水擦洗,最好用淘米水或在抹布上滴几滴陈腐的牛奶来擦,易擦净。4. ①烟黑的玻璃用旧布沾些温热的醋来擦。②玻璃器具先用旧报纸擦,再用干净的布擦。 ③铜铝等金属器具如生了锈或是很脏,可以先涂上一些醋,干后用水洗,能光亮如新。5.①厨房的碗橱、柜子里,在其角落里撒些花椒粉,可除虫蚁,驱鼠。 ②如重新糊墙壁,可在浆糊中加入适量花椒粉,可防止虫蛀鼠咬。6.注意:①擦灯泡要拿下来擦,避免触电。②蒸锅水不能吃,因它会使红血球的血蛋白变性。③糖吃多了会抑制消化机能。

下:阎庆国告诉我们:黄富岐说:“管他四清,八清,四十清,我反正不会哭!”可是,一搞他,他哭得象羊羔子叫。

烧中饭时,徐国良娘走进来看,她看到我老是烧不着,就到隔壁给我拿了一把芦苇。

午饭后,我正在看:“农村科技小报”,徐国良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哎呦,小王,你客气啥。”指指篮子:“元子你怎么不吃?”又问:“鱼吃了吧?”

他穿了一条料子裤子。

阎、陆来坐了一会儿,陆提到一个话题,阎就接上去发表议论,似乎是专门给我听。

晚上,徐国良蒸了蒸咸肉,又把鱼端上来,他把年糕分成两份,我又分成好几段,徐林生、徐小弟一人一段。

晚:去8队开队委会。他们在评工分。黄说:“上次找钱之瑞借一千元,他说他要问问小王才行。”我说:“对,他问过我了。”

后来,我给他们讲:“交代问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先不要松一口气,我们是不搞彻底绝不收兵的。这个社会主义关是一定要过的,我伲工作组在前面拉,群众在后面推,如果有些人坚决不肯过,那只好给他戴帽子。这也是逼不得已的办法。好干部的条件是:自觉革命好,揭发检举好,领导生产好,教育家属好。”

跟薛可富学会了单手擦火柴。

 

1966年元月27日 星期四 晴有云

早:徐国良还躺在床上,我自己生火做饭。

上:到大队部时,正要开会,庚黑雄与张兴中最后到。张拿着1角2分钱和4两粮票在开会时捣我,我很生气。会后我说:“也不怕人笑话,太小气了!”

马祥龙叫了我几次名字:“杨(王)皖城呢?”我很不舒服,一看到他脸上那副屌样子,我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抗拒情绪。我叫他“马组长”而不叫“老马”。他对“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的布置还不错,几个大炮放放:“你不好好交代要戴帽子!”“送到法院里关起来!”可抓住队长的言行加以分析、批判;还可以用一些“钢鞭”抽抽他。开会时把积极分子分布到群众中去,带动群众造成声势。一队、五队至今未与群众见面,马却不提,好像这两个队不要了。

张兴中叫我去公社,他去转外调信。我劝他还是在生产队发动发动群众!这两天看来他没做什么工作。汇报了一点点“新闻”,无头无尾,马祥龙很不满意。

中:方小妹推辞说,黄豆的事她根本不晓得。王洪生说他儿子不在家,金富根夫妻俩都不在家。

杨才官,方宝良和许多人围着两只野鸭子看。徐国良也在,他已吃过饭了。我回去吃饭,把剩的一只鱼端给徐国良娘了。

下:写写思想日记。

晚:徐国良稀饭里下了几只元子,吃过饭后煮猪肉,我去时,稀饭还在锅里,他在案板上切肉。

去八队,找阎庆国,遇到陈玉芳,她说:“你不要掉到沟里去!”跟阎一起到仓库,宋子元等三个人盖着被躺在床上。阎吩咐了一些生产上的事情,叫我到积极分子那边去看看。

正在打牌,吴凤娟给大家讲,要大家提提意见,然后自己趴在汤美娟身上睡着了。朱朝良拿出块糖摆到陈玉芳跟前,黄祥宝抢去吃了。朱总是提出不同意见,大家都跟他争,这个说:“朝良,你这么糊涂……”那个说:“朝良,你听我说……”我不叫争,朱朝良说:“这不是争,要弄弄清楚,大家交流交流经验么。”后来又研究一个问题,杨玉书说:“朝良又要有意见。”

没人记录,我说我来记,吴凤娟忙让出位子说:“好,让大学生来记!”我把书包放到凳子上,她一把抢过去说:“放到这里!”有人说:“王同志很朴素!”施玉仙看到我讲话就说:“你这只牙是塑料的哇?”我故意跟其他人讲话,不理她。

后来,我鼓励大家要凶一点儿,把面孔板起来,杀杀队长的威风,长长贫下中农的志气。

阎庆国列举队长的一些言行,说队长一听开会就生病了,他说明天再躺在床上,可以到他家里去开会。

回来时,把陆素贞送到七队,她胆小,所以今天态度好起来了,我一说某一个问题,她马上发表见解,表示赞同。

薛可富躲在墙角,我刚走近,他突然用手电筒照我,吓了我一大跳。

 

1966年元月28日 星期五 晴,有风,冷

早:正刷牙,江广勃从8队走来,说:“你回来了,忙啊?”他说找徐国良去部队开座谈会。临走时,说:“你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哪!”又问:“你还有什么指示吧?”今早是油炒年糕,烧猪肉,给徐友才送过去一碗。

上:徐小弟和他娘给我打油瓶结,小弟从床底下掏出一只瓶,用扫帚扫灰。徐母说:“这个瓶子能盛1斤半火油。”

风吹在脸上,象小刀子一样。阎趴在桌子上,他叫我去港南。我把火油瓶放到大队部,拿了羡锡全的帽子和手套,陆进发和老党直笑。

在老港中学遇到一个老太婆,她拎一点猪肉和两只挑土用的簸箕。我问:“到港南怎么走法?”她说她就是到港南的,她儿子是大队长。路遇一带皮帽子的小鬼,是龙时庆房东的儿子。

她把我带到大队部,说工作组在机房,走上通往机房的渠道,我把土簸箕交给老太婆,她说:“哎呦,谢谢你了同志!”我说:“我也要谢谢你,老妈妈!你帮我带路,我帮你拿土簸箕,这是一来一往。”

在渠道下的窗口,我看到一个人的脸,他叫我从下边的门口进去,一个人坐在桌边写东西,一见我就说;“小心炉子!”走的时候又叫我小心,眼睛在盯我。

折回大队部去查花名册。一个上海口音的女子,一边查一边对领我的男子说:“小施,你给准备的材料弄好了吧?”那个“小施”对我说:“你到牧场去看看,好几个生产队的人都在那里!”

进了牧场,首先看到李雄杰,龙时庆和王丕之也在,几个人正围着桌子说笑,桌上摊着账册。李说他们队有个“倪顺根”,这时场上的人都停下手里的生活看我,有的人围上来说:“一队××叫倪顺根,对哇?”其他人说:“××还没结婚哪!”后来,李把我领到他们队长那里,队长正搓绳,我问在东海农场挑泥情况,一个卄几岁的年轻人插上来回答。我问那年轻人:“你有没有娘子?”他说:“有,怎么?”。后来,队长拿出挑泥的名单,我在大队花名册上查到的两个人也在其中。

跟李到他房东家,一个小青年正烧饭。我在李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走进来,问我吃不吃瓜子。他给我指了路,我就从“西河桥”“港东桥”上走回老港。在老港供销社,我买了两张画:一张是“毛主席万岁”,一张是“伟大战士雷锋”。

在老港卫生院,女挂号员把我的公费医疗卡看了又看,说初诊要二角挂号费。正厅里人很少,一个医生问我生什么病,我说感冒。他问我发不发热,号号我的脉搏,就给我开了药方:一瓶“半夏露”,一瓶“鼻眼净”,还有喉片。我取了药,那医生正站在我跟前,看着我。他接过药耐心给我介绍,给我滴两滴“鼻眼净”到鼻孔里。

从老港回大队部,遇到黄翠仙,她说:陆品芳和朱桂英在医院做节育手术,她去看看她们。又说陆小妹(陆金兰)去5队了,她代她来的。叫我有空去她家白相(玩)。

走到卫星河边,一个小女孩在我前边走,我两步超过她,她却赶上来,看着我“嘿嘿”地笑。我说:“你是谁?拿掉围巾我看看。”她拿掉了,仍对着我笑,原来是陆品芳的女儿,她用普通话跟我讲话,我说:“你讲得不错么。”她说:“我上到14岁就不上了!”我问为什么,她说:“读大学把眼睛读坏了,沈美英的娘姨看书都这样子。”她捧着两手碰到鼻尖上。她要看我手里的画,我说:“这里风大,吹烂了,要看,到家给你看。”她说:“你不在七队住了。”

阎庆国正切菜,我告诉他外调情况。我问:“这老头子为什么不跟他老伴一起过?”他不叫我说。

走进徐国良屋里,揭开锅,饭还冒着热气,红烧肉和粉丝汤热腾腾的。我吃了两碗饭,然后把在老港买的两张画贴上。

下:饭后睡了一会儿,起来写了那份“悔过书”。

晚:徐国良喊我吃饭。我拿了“半夏露”和“鼻眼净”走过去。季招发坐在床上。徐不提那画儿的事。谈笑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去老港了,你看你给我买的画儿!”我刷锅,季招发问:“王皖城,你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硬?”我说:“共产党员的骨头最硬!”季说:“当兵光荣吗,小王?”我说:“你毛选学习都不参加,还当兵呢。”他说:“人家今晚不就是来学习的吗?”我叫季的弟弟来拿灯,不肯,季招发说:“你叫我吧。”我说:“你来吧。”他说:“好!”就跟我来“公寓”,一边点灯,一边说:“施金招今天捉了五只鱼,倪八斤捉了一只4斤的。”这时外边 “哗啦哗啦”响,有人拖着钓子走过。

我说十四队小青年落后了,徐国良说:“今天部队开座谈会,要求66年大学毛选,我们今晚就学!”

补:8队有些人往仓库上挑棉花秸。我沿着河边走,打算去找阎庆国。遇到顾春林(大队支书),他说来看看吃戒指的人。我和他一起找阎,到了阎的房东宅前,一个人推着车子往西走,原来这就是从新疆回来的乔炳初(吃戒指的陆金妹的丈夫),他说:“老顾,我正要找你!”接着说他不打算回新疆了。

一个老太婆跟在乔炳初后边,说:“阎同志看她回来了。”乔把车子推回家里,那老太婆跟进去,乔走到另一家去,那老太婆也跟过去,乔折回来,她也跟着折回来。我跟顾到民校,一群人在外边乱敲门,我推门,里边不开。

阎庆国和顾到外边去,阎说:“小王,你去仓库上跟两个保管员聊聊,叫他们明天上午提提意见。”我走到仓库,瞎灯灭火,推推门,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谁呀,你替我把门关关好!”

积极分子们正在提意见,陈玉芳一条一条记下来。陈说:“都叫我讲呀,我一个人讲这么多。”其他人说:“你先讲,我们跟上去么。”

吴凤娟:争论起来眉毛倒竖。一会儿,抓住阎庆国的东北话大声学起来:“造洋桥!”旁若无人,“造洋桥!”一连重复了好几遍。阎没办法,装作没听见,只顾讲他的话。一会儿吴听到别人哼歌,也跟着哼。阎把眼镜摘下来,她一把抢过去戴上,又指指阎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小!看,你看看,这里到这里这么窄!”

汤美娟:她不讲话,听到人家讲她的问题,她才轻轻地讲给大家听,阎问:“你打算不打算在会上讲?”她不响了。

朱才官:人家在那边发言,他在灯影里对我讲他的问题,我说:“那你好在大会上讲么?”他说:“嗯,我是要讲么。”阎说:“乔炳初和陆金妹吵架,我们要注意注意。”他说:“嗯,注意注意!”阎说:“今晚回去大家都到附近看看。”他说:“嗯,去看看好。”又对朱朝良说:“朝良,你同施玉良到乔炳初家看看,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听到我说:“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诉苦!”有个女的就说:“我自己的婚姻问题能说吧,我说给大家听听。”接着讲队长如何吃了男方烟酒,坑害她。我说明天开会,七、十四队要派个代表,陆素贞说:“你搞啥么子?派你们队的好了,我们队不要。”我征求阎的意见,阎说:“回来再讲这个问题!”汤英兰说:“干部参加参加也有好处。”陆说:“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散会时,阎说:“小陆,你自己敢走吧,你要不敢走在这里等等,回来我送你!”结果还是我把她送到十四队仓库跟前。

我看到薛可富的手电筒亮了,想吓吓他,他刚进屋,我就从后边扑上去。

 

1966年元月29日 星期六 晴

上:十四队小学校。八队帮助队长洗手洗澡社员大会。

阎庆国:政治上的污点是用一百元、一千元钞票也洗不掉的,希望干部能自觉革命。年轻人关系自己的前程,年老人关系自己的子孙后代。

黄富岐大腿架到二腿上,摇着脚,不在乎的样子。

黄富岐:今天我是四不清干部,我今天一门心思作检查,希望大家给我揭发检举,是多少铜钿也买不到的,是顶顶宝贵的。下边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叫,有一个人在下边散发纸头,不时“唏嘘”,阎只得叫会议暂时停止,汤兰英和吴凤娟出来维持秩序。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扇门总是一开一闭。黄检查了一半,阎说:“你先停一停,你检查仔细一点儿,譬如:请你吃老酒,为什么请你吃老酒?”有个妇女一直在伺弄小孩,吴说:“龙英,把你的小孩抱出去,搞啥么子搞?”一个积极分子把龙英的小孩抱出去。沈才根的小孩在尖叫,阎走过去说:“你要把小孩管好,不然,你回家去也可以。”

黄检查完毕,阎说:“有事体的出去办事,回来一门心思开会。”人们涌出去,小便,给小孩擦屁股。

阎说:“下边对黄富歧进行帮助!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诉苦。”

阎的话刚刚讲完,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说:“我今朝要说两句,共产党就是好……”讲到痛心处,她哭起来了。她说:“黄富歧,你要拿剪刀剪我裤裆。”这时,我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讲话要实事求是,想想清楚再讲。”一个老太婆也说:“你不要响,随便她讲好了。”于是,那个诉苦的妇女摆开阵势要跟那个阻止她的妇女讲道理。我制止了那个企图分散会议注意力的妇女。阎站起来,严厉地讲了几句:“大家讲吧,党给你们撑腰,工作组给你们撑腰。”

陈玉芳第二个发言,原定她第一个发言,看来群众走到前面了。积极分子尽量不提自己的“冤”,而多提提那些不敢讲话的贫下中农的“冤屈”。汤兰英讲话很厉害,语气很重,很凶,她说:“你队长不想做了,想要一个帽子,也可以!”昨晚诉说自己婚姻问题的妇女说过之后,施玉仙说:“叫我父亲讲讲茭藕失窃的事!”于是那老头子站起来了,结尾是:“我认为这件事是不对的。”第一个发言的妇女抢上去插话:“茭藕不是15斤,是十几担。”“那时你说,这个脚印是××的,那个脚印是××的!”她一边讲,一边低头在地上做动作。施玉良说队长骂他:“团员团的啥么子?团到屁眼里!”一个黑脸的男人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说:“茭藕问题,不是张三,不是李四,是你黄富歧弄的!”现在,会议形势很好,人们争相发言,黑男人说:“茭藕你要好好想想清爽! 茭藕种到你队长门口!你还找什么客观原因。”汤美娟也发了言,声音很细,常常停顿,结尾是:“你要好好想想,不要再做老爷式干部!”

汤兰英:“你说赵龙海,你比赵龙海还严重!”

陈玉芳:黄富歧你骂工作组“添乱”,就是反党,反人民,工作组是党派来的,你这样骂,就是骂党,骂毛主席!

吴凤娟:她一直作记录,也沉不住气了,她放下笔,气势汹汹地说:“今早只有这一次会议,你不好好讲,帽子给你戴上,一点儿也不关心贫下中农,×××家里斜斜苦,人家没得到救济款,你不发给人家,你这是存心欺负贫下中农,我伲贫下中农掌握的材料斜多,叫你开会你装生病!”吴讲到最后,两只手抖了很久。

徐国良指着窗户边说:“那里怎么玩牌了?”第一个发言的妇女挥挥手说:“你们这是对会议重视吗?”会议暂停,人们视线都集中到几个小鬼身上。

一个坐在角落的人说:“私分了两次……”吴凤娟问:“啥么子?”人们莫名其妙。

黄祥宝:今天检查一点儿不彻底,一点儿也没新鲜的!连从前检查过的问题也忘记了!你不要想滑过去,这次工作组不搞彻底不会跑,不象过去,弄点老酒吃吃,算了!这次老酒不行了,吃不得了,非把问题搞清楚不可!

朱才官和杨玉书抢着说:“我来讲!”朱不管杨,只顾站起来说:“让我讲好了,你等一会儿。”吴凤娟大叫一声:“严肃点!”朱说:“队长已跌倒沟沟里了,我要拉他一把!”“今天队长的态度不大端正,不肯自觉革命,还要好好翻翻他的老根哩!”过了一会儿,他又从人堆里站起来,发表长篇演说,一条破围裙掖到腰上,他儿子把两只香烟头拼接起来送到他手里,他一手夹香烟,一手挥动着,烟从指缝里冒出来。他说得高兴,烟一直烧到手指跟前,烧疼了指头,他叫了一声,把烟头扔掉。

会计陆耀明说:“他的经济问题,就我知道的是交代的差不多了。”接着就谈了一些小问题。这家伙很高明:一方面向工作组表明,我给他提意见了,我愿帮助他,一方面向队长表明,我不过是逼不得已,给你搔搔痒,解解围。

饲养员宋子元,半边牙齿落掉了,啰啰嗦嗦讲了半天,还没把事情讲清楚。他说:“我们三家搬来,你队长利用职权,把部队给我们的钞票送给赵龙海……”阎不要他再啰嗦了。

汤兰英讲事情以前,先说了一遍道理,“……,叫×××的娘来讲吧。”现在群众起来跟队长算账了。

一个疤拉眼的娘们说:“我苦吧,早上头烧一锅粥,白吃到夜,人家说,我工人阶级不做做社员,我没法子呀。”她啰嗦着,稍停,低头给小孩捡帽子,“还有吧!”吴凤娟站起来想收尾了,那娘们捡起帽子又想说,别人讲:“你不要讲了。”阎的房东本来有顾虑,这时,也站起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了,他说:“你干部不好跟我伲社员有意见,我伲要你好。”话音未落,又有别人站起来说:“我还有个意见。”

吴凤娟站起来,一边套钢笔帽一边说:“今天会就开到这里,你队长回去好好想想,劳动不要你去了。如果再不交代,对你自己没好处。你不要说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这样凶,一点儿也不凶,这都是为你好。”

阎说:“队长,你还有啥话讲吧!”黄富岐站起来说:“我只讲两句!”接着讲讲生产的事,眼睛不敢扫视群众,只看着屋顶讲。

散会了,黄一个人慢慢走,人们吵着,说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中午菜饭,多出来一碗肉,围了一大群小孩看我吃饭。

下:饭后去大队部,大概学了很长时间了,马祥龙今天似乎很高兴,那付腔调也改变了一点儿,他说:“你来迟没有位子了。”陆进发说:“农村不比部队,单位。”牧场××说:“我也不想入团啊,是×××叫我入的!”

休息时去给徐国良买了一包盐。

马叫各队把名字报一报,准备叫重点对象学学毛选。

晚:跟阎、陆一起走,阎说起“转正”问题,我说:“什么转正,他是党员?”原来是说工作转正。

一个秃头顶的人在收拾园地,原来是朱朝良,他招招手说:“老王,来坐坐来。”我走过去,他扛起铁锹,一手搭到我肩上,拉我进他家。

朱朝良扫扫地,他是单人房间,床上铺着花被单,像个准备成家的小伙子。堂屋里有几个人,正烟气腾腾地烧锅,朱才官搬来一条板凳,跟我坐在一起。

朱才官啰啰嗦嗦跟我唠叨,本来桌上的高粱元子还未下锅,正当老头子跟我聊得起劲,朱朝良把一碗元子端到我跟前:“老王,吃吃乡下的高粱元子。”我措手不及,忙说:“徐国良等着烧菜,没有盐,我要送过去。”朱说:“没关系,你吃了再过去。”我挣扎着,朱父子俩推着我,我说:“好,我吃我吃,你放到桌子上。”

我坐到桌边,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工作组有个规矩,怕这样吃了影响不好!”朱才官说:“我们都是贫下中农,又不是四类分子。”我说:“下次再吃。”起身要走,他把我按下说:“你这样我不开心,老阎也在我们这吃过么。”

吃了一碗,朱朝良又敲敲碗,叫我拨。我说:“你放在那里,我自个来,一家人么。”“我保证吃饱。”吃了一碗,我赶忙放下碗,指指女主人说:“你看,我把她的位子给占了,她没地方坐了。”朱才官放下碗送我出来,给我指路。

徐国良在灯下用汤勺喝米粥。我给他伙食费,说:“大概不够,我粮票没了。”他说:“粮票大概少一点儿,钞票是多了。”

徐今晚跟我到八队去,他拿起我的公费医疗卡说:“小王,你这张照片满崭么。”

陆耀中夫妇已睡了,陆耀中出去小便,回来搬只凳子要我坐。

陆耀中父亲陆怀第,扯了一圈子仓库搬家的事,接着就说了自己用袖子把粮食装回家,还谈了些别的事。

宋子元六十八了,我一问队长的情况,他马上说:“队长是不好好交代……”我说:“有的人还给他通风报信,勾勾搭搭。”他说:“就是的,袁文达不叫他拉过去了吗?怎么能给他利用了呢?”

 

1966年元月30日 星期日 晴

早:正在刷锅,阎庆国就喊“徐国良”,叫他告诉我,马上到他那里去。

上:霜很大,遍地银白,徐国良问我,上海是不是有霜。我走上渠道,看到阎往西走,我喊了他一句,他未听清。

陆素贞靠在门边,阎的说笑声从屋里传出来。他们在跟吴凤娟的母亲闲谈,吴母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吴端过凳子要我们坐,我们说要去开会了。

桌上摆几瓶“果汁酒”“桔子酒”,阎的房东屋里收拾得满清爽,里间屋光线很好。

阎征求:下步工作怎么办?陆说:“怎么办呢?”我说:“应该组织精干部队,乘胜追击,把有些问题摊开来,追问队长。”陆马上说:“得给队长机会改过,我们是教育人……”阎也跟着发表议论,两人一唱一和,我又变成“教育的对象”了。

阎说:今上午打算找队长的娘谈谈,她从年轻一直腐化到现在,老头子换了好几个。找陆耀中老婆谈谈,她一直拉丈夫后腿。找陆怀第谈谈,找施玉林,他本人有些经济问题,也有腐化问题。他瞒着家人来交代,阎告诉他:“你交代了好,我们早已晓得。”阎说,要楸住这个小辫子,叫他谈谈队里问题。正说着,施玉林就在门口出现了,阎叫他进来坐,于是两个人东拉西扯谈起来。我随便翻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习文件”。阎看我无事,就说:“小王,那你去找陆怀第谈谈,好不?”我问:“你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呢?”他说:“就是了解一下队里的情况。”

方阿三在犁地。他指了路,我走进陆耀中家,一个老头子在带小孩,他说他是从苏北来的,是陆耀中丈人。

陆的妹妹指给我陆怀第的家,一座砖房后边有一座低矮草房。要绕到砖房东边才能进草房。一个老头子在洗衣服。这老头子一看见我,一边拧干衣服往篱笆上晾一边说:“里边坐,里边坐。”

一口棺材和一只大床分别摆在南墙和北墙。老头子滔滔不绝讲起来。他一边讲话一边做手势,不时带着“比方说”“哎”之类的口语。话讲得很快,讲话时嘴的动作给人以精彩紧张之感,以为他是个讲大鼓书的。

“比方说,西瓜卖了多少钞票,派啥用场……”他站起来在棺材盖上做出写字的样子说:“贴出去,人家一看,哎,什么什么多少,什么什么多少…”他头转到西墙方向,表示在看账的样子,口里不停地讲,然后又转脸对我说:“这样人家好知道哎!”

我问:“大家还相信伊做队长哇?”他喷口烟说:“啥人家相信,不相信!”

临出门,他没送我,他一边弯腰捞盆里的衣服一边说:“再来坐!我的那些家什看看能不能还。我今朝问问,给你们工作组讲讲。”我说以后考虑。

徐国良把脚踏到一只桶上,看了看我又去跟同伴讲话。

看了看参考消息,其中马力的“大江南北”、英国芭蕾舞演员和日本排球教练大松的报导很有趣,使我跳出中国来看中国。

中:徐洗衣服,锅里冒着热气。今天饭里加了年糕。我把雷锋的照片取下来重新贴。陈玉芳清早带一群小孩来上学,我说:“开学了?这都是新入学的是不是?”她说:“哎,开学了,不是不是,你这个大学生怎么搞的。”我说:“哎,是,我糊涂,我糊涂。”

下:一群小孩子进来吵闹,很讨厌,那个两只眼睛红红的女孩子带头。我赶他们出去,他们就尖叫起来,一个小孩拿起我的书包说:“象只花袋。”

继续看参考消息,然后写日记,准备找阎庆国去。阎不在,他房东隔壁的一个小孩说他中午没有回来吃饭。这房前是一片菜园,菜园前就是卫星河。房左是一片矮竹林,几只老母鸡在竹林里安详地觅食,孵蛋。

回到“公寓”,补衣服。

晚:去部队想洗澡,门紧紧关着。

徐国良拿来了“农村青年”“学科学”等五本杂志,饭后他点起灯看。

阎庆国在洗脸,一起到民校去,半路上陆素贞从吴凤娟家里走出来。

民校里有几个人打牌。阎叫我去喊民兵排长陆耀中。民兵们陆续去民校开会,我问:“民兵排长来了吗?”他们说:“不来,他怕老婆骂。”

走到他家门口,门紧闭,里边传出广播声。我敲敲门,半天才有个女人声音,我问:“开会晓得吧?”她说:“我伲不去,困觉了。”我说:“民兵排长呢,怎么不响!”她说:“他睡了。”我说:“叫他起来,排长不开会还行!”门开了,一个矮男子穿着短裤头靠近我,象哀求似的:“我跟阎同志说过了,她不让我出去,斜骂。”我走进内屋,那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头:“我伲不开会,要吃饭。不做工分啥人把我伲吃!”我说:“会也要开,你要替他想想,民兵排长不开会怎么行,人家都看着他呢。”她说:“我伲不当了,你们另外选人吧。”“我娘家在老解放区……”那男人灰溜溜地上了床,把脸藏到被窝里,一声也不吭,看着他老婆和我纠缠。

我走出来,他又下了床,跟我到门边说:“我的情况阎同志都晓得,你们帮我打通打通她的思想,我也说说她。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今天,不能去了。”这时,里边的女人叫起来:“快进来呀,小孩哭了。”那男人没讲完,转脸就往屋里跑。

走出这家大门,一路上只觉得好笑,想到刚才的情景,我独自笑起来,我想:竟有在女人面前显得如此卑怯的男人!可怜虫!

走进民校,已开会了,阎问:“他在家吗?”我说:“在床上。”民兵们哈哈大笑。

四清小组会,杨玉书说,他对施玉林讲了,“你的问题不小,只要你交代,社员没有事。你不交代我们也晓得。”于是施就交代了与队长、会计合伙私分的一笔钞票。黄祥宝一边抽烟,一边谈问题,显得很有主见的样子,他说:“…….,是吧,小王?”他把烟从口里拿出,用手指弹了弹烟灰。

送陆素贞到十四队仓库,听到有人喊我,是薛可富回来了,他说今天二队会计交代了一百多元。

 

1966年元月31日 星期一 晴 晚阴

上:万里无云,穿棉衣觉得身上热痒。

去大队部,刚转弯,遇到张兴中,他又去惠南公社外调。我想去十一队,陆进发说,队长去水晶宫了。张兴中说,分配给他的大队干部都不去了。我说:“你有领导权么,你应该使用你的权利。”陆进发开玩笑说:“你真不得了,你就要给他们摆摆威风是不是?”我忽然想到他也是“借用”的“队员”。

老党和吴国才、陈晓彬等正在说组长工作不细致,只会训人,里屋,陆进发和羡锡全在“训”一个干部。

吴国才跟我去十一队,那队长正在建房子,没等他招呼,我先把凳子拉来坐下。他的口述我做了笔录。

临走时,我想去买几只油饼。遇到龚志军提着书包由公社走来。他叫我回去跟发展对象谈谈话。刚走进饭店,一个陌生人走到我跟前说:“你是机三的吧?”我说:“怎么?你认识我?”他说:“我是暖三的,来外调。”这家伙手上满是冻疮,现已结了疤,象烂猪肝似的。

中:徐国良说他下午去成一大队开会,我一边烧锅,一边同他和施连昌谈谈入团问题,说准备培养他俩成为小青年骨干,徐说:“我马上把会计叫来跟你谈谈,好吗?”他积极性又高起来了。

下:与徐国良、陈文标一道走,我去灶东大队,他们去成一。灶东小学校里的老师正吃饭。大队部锁着门,问一个扛绳的农民,他爱理不理的样子。

灶东会计指指工作组的房间。我走过去,看到我校教师唐春莲。她似乎已认识我,我刚进门她就问:“要不要查账?”我把外调内容交给她,她却公事公办说:“介绍信呢?”我说:“啊,对不起。”

她喊来一个农民陪我去找赵裕祥,因刮南风,所以南边的门关着,屋内有一只老式挂钟,一个老太婆困在床上。

外调出来,唐往大队部走。迎面两个男子找唐评理。那带棕绒帽的把两手斜插到口袋里,等另一个“外调队员”走后,就大肆丑化人家。忽然传出广播声,原来他的口袋里装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唐的字很好,她还报告了一个情况:说七队陆宝仁去赵裕祥家拉棉条的棉花像是偷来的。

傍晚去洗澡,金林祥拎着浇氨水的桶站在浴室门外,我招呼他,他把桶一放就进来了。十四队的妇女们从三门闸收工回来,黄淑芳抱着小孩走在前面。

晚:徐国良去八队拿钥匙开小学门,他们又要学毛选了。陈玉芳告诉我说:“叫他们学毛选的爱护公物。”四类分子子女只到了三个人。他们说:“我伲爷都叫我好好着,还叫我买本毛选来学学。”问有何考虑,朱引狗儿子说:“我们四类分子子女到外边去,也比人家矮半截。”

民校里在研究记工员要谁当,有人说:“汤美娟满好,妇女家,脾气好,做事体也细心。”黄富歧提出袁文达的儿子,大家一致反对。

陆耀明说:“施玉林,你讲讲看。”施:“咦,三个人当中捡一个。”陆说:“你这不等于没说么,你自己同意谁?”这时一个人忽然跳起来:“施玉林,你今晚怎么啦,我龚品高听不进去。”施尴尬地说:“咦,是三个人里挑一个么。”

龚品高站起来,一边说一边走一边做手势,走到阎庆国跟前,又走回来说:“你们两个保管员今天都在,不要怪我龚品高不讲情面,我对你们工作是有意见的……”龚没说下去,又有一个人站起来接着发表自己意见。

龚把额头放到两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来,理理好,扔给陆会计一根,又擦着火柴,先给陆会计点上,陆耀明发表意见后,他站起来说:“会计这话我听的进咯……”

黄富岐说:“汤美娟不过年纪轻点……”吴凤娟插上说:“你队长的意见,不过是说汤美娟父亲有问题,我说不碍事,重在表现么,人家现在不是很负责吗,工分一家家去对……,对不起,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人们争论仓库锁门问题,吴未说先笑:“不如弄根绳子把宋子元吊起来。嘿嘿嘿……”未说完又趴到陆素贞身上笑起来。

我坐得很不耐贩,阎叫我开过四类分子子女会来民校,却没有什么事,害得我白白呆坐了一个多钟头。

陆素贞也说没什么意思,她说明天她不打算来了。

“公寓”门口忽然多了一辆自行车。薛可富倒在草堆上睡着了。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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