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二十 匹夫无罪 怀壁其罪--右派李泽延的名画传奇

金沙江,岷江在四川宜宾市东门汇合之后,称为长江,从此浩浩荡荡,奔流入海。就在宜宾市区下游19公里处的一片淺丘陵之中,紧靠长江南岸,有一块东西长7公里,南北宽2至3公里的平坝。此处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物产丰富,山川秀丽,风景宜人。它便是:号称万里长江第一镇的历史文化名镇李莊。

1918年,李泽延出生在這块美丽的土地上,父亲是镇上有名的语文教师,他从小在父亲精心的教诲下,诗词歌赋,书法作文,均有小成。十八岁高中毕业时,与本县唐姓大户联姻,和妻子的姐夫何旭东相识,二人意气相投,成了莫逆之交。他们都是热血青年,希望投身社会,为振兴中华民族,做出一翻事业來。1937年,妻子第一个儿子生下不久,他便夥同姐夫,共同出走,放弃了温暖的家庭,到广阔的世界去闯天下。到西安以后,他们被五花八门的招兵买马陣式,搞得眼花缭乱,是从军还是从学,走延安还是西安?最后,姐夫考入了黄埔军校。他则坚持医学救国,考入了中央军医大学。二人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由于他勤奋好学,成绩优良,毕业后,分配给冯玉祥将军做了保健医生。他工作认真负责,深得将军尝识。1949年,国民党撤走台湾时,他坚持回故乡,与妻儿团聚,为祖国医学事业服务。临走时,冯将军叫侍从官给了他一包东西作为记念。当他回驻地打开一看时,不由得惊喜万分,原来是两幅名画和一方乾隆用过的御砚。一幅是唐伯虎的仕女图,一幅是郑板桥的墨竹。都是将军平时喜爱的稀世珍品啊!

1949年春节将临时,他帶着三样宝贝,从宜宾乘船回阔别多年的故--李莊。站在船头,观尝着长江两岸的无限风光,真有些心花怒放起来。

1950年,共产党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时,按政策规定,他屬于纯医学职业人员,不按反革命对待,在李莊镇安了个卫生所长的职务。1953年,被选为南溪县政协委员。至此,他庆幸留在大路的选择是正确地。他的姐夫何旭东则因在国民党72军当过军官,而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交群众管制生产。而他还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受到社会的尊重,便不自觉地有些飘飘然起來。

1954年,县人民政府举行团拜会时,他把三件宝物帶到会场,請各委员欣赏。杜县长看得十分入神,赞不绝口,连称:稀世珍品,难能可贵啊!其他的委员们也跟着赞不绝口,他却不知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矣!

1957年,整風反右在神州大地刮起了十二级妖风。政协开会鸣放时,他从不发言,天天吃油大,低头吸香烟,大有自危之感。反右快结束时,杜县长在大会上点他的名说:李泽延是暗藏最深的极右份子。他曾多次对人说:政协是共产党摆的花瓶,政协委员是吃油大的表决机器。他还说:政府不关心人民疾苦,卫生所设备太差,小病缺药,大病医不了。所以大家要擦亮眼睛,认清他的反动真靣目,彻底揭发批判他的反党反人民罪行。

這些政协委员们,一个个都是逢迎老手,狡猾绝伦之輩。一时之间,揭发批判不断加温,最后竟认定他是国民党留在大陸的特务。強权之下,何来公理,人咬一口,入骨三分,他平时最好的朋友何济民便捡举他收听敌台。有的则说他恐怕还有电台发报机。经不住三天三夜的連续批斗,他已经是精神崩溃,再难坚持下去了。只要能过关,别人说什麽,他便承认什麽。杜县长的刘祕书找他个别训话说:“你的罪行是相当严重,我们共产党历来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的,目前你还有一个最后争取宽大的机会,就是献宝贖罪。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至此,他才恍然大悟,为什麽自己会从非反革命份子而变为反革命,又为什麽成了极右份子?原来都是三件宝物带来的祸。他假意应承说:“這事我还得和家人商议才行。”刘祕书果然同意放他一天假回家与妻子商议。

回到家中,关上房门,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后,他告诉妻子说:“這三件宝物,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无论今后遇到什麽災祸,绝不能丢失。”于是他们重新设法,把三件宝物祕藏了起来。放到了外人根本无法找到的地方。

回到学习班,他反而态度坚定了起来,说过去所承认的事,都是他们逼供所至,不能算数。刘祕书知道自已受骗后,大發雷庭,气愤地说:“顽固不化,自走绝路,休怪我手下无情。”

1958年10月20日,李泽延因历史反革命和极右份子罪,判劳改十二年,送到四川边境最荒凉的雷马屏劳改农场。过着牛马一般的囚奴日子。1960年,全国大饥荒时,他们每天的囚粮是八市两包谷子,还得完成每人每天二分地的开荒任务,他原本130斤的体重,变成了瘦骨怜丁的八十斤軀体。饥饿折磨得他变成了低级动物,山上的草,水中的虫,只要能吃的,都填入了空荡的饥肠。一天晚上,半夜时,他饿得实在难过极了,起身爬出去,想找点水喝,朦胧的月光下,他发现大厨房水沟边放着两篓刚煮好的包谷子,还在冒着热气,引起了他强烈的食欲,他便顺着水沟,往上爬了过去,用布帽装上包谷子,正想爬回去时,被一个炊事员发现了,喊声挀小偷,他便从石滩上滚了下来,包谷撒了一地,被炊事员们用绳子捆了个四马传蹄。打得他遍地翻滚,惨叫不已。第二天,他被捆在队部门口大树上示众,准备晚上开他的斗争大会。

算他命不该绝,幸好那天上午,大队长和医院的周院长来捡查工作,问起他的详细情况,知道他是医生后,便把他要到医院去了。总算死裡逃生,留得了一条性命。

1967年3月,他的儿子前来探亲,跪在地上向他请罪说:儿子不孝,没有保住父亲的宝物,全部被红卫兵抄走了。他一听之下,便晕了过去。待他醒过来之后,儿子告诉他失去宝物的详细情况说:“自从父亲送去劳改后,母亲为了供他读书,起早贪黑的去做临工,家中无人时,曾数次被盗,把家中翻得乱七八糟,並没拿走什麽东西,母亲心中明白,对我说:都是那三件宝物惹来的麻烦,不过他们是白费心机,谁也休想找到。我知道宝物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1966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风起云涌,破四旧之风,席捲全国,把我们李庄九宮十八庙,捣毁之后,便四处查找四旧文物。1967年3月15日,我们家闯進十多名红卫兵,面孔很生,听说是县裡来的,指明要母亲交出三件四旧物品,母亲不从,被戴上高帽,押去游街,带回家后,还要不停的批斗,甚至捆绑吊打,无所不用其极。母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我抱着母亲哀求说:‘把宝物交出去吧,保命要紧啊!爸爸知道也不会怪你的。’经过我多次哀求,母亲不得已,把三件宝物交给了红卫兵,爸爸要怪,你就处罚儿子吧。他把儿子扶了起来说:爸爸怎能处罚你呢,這明明是有人支使红卫兵,強行抢走我们的宝物啊!我要告他们這些强盗,不找回宝物,决不罢休。

儿子走后,他就写了上诉书:说三件宝物是他祖传下来的镇家之宝,(因怕说是冯玉祥將军所赠,追究他与国民党的关係。)被杜县长看上,曾逼他献宝免罪不成,竟利用文化大革命之机,指使红卫兵强行抢夺,是違反宪法的行为,要求政府依法追回。还他一个公道。

上诉书交出后,不到半个月,场部管教科派来了工作组,召开对他的批斗大会,宣布了他的三大罪行;一,恶毒攻击偉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是土匪行为。二,污告国家领导干部。三,借机反攻倒算,幻想翻案,是一个典型的反改造份子。劳改队的批斗大会惯例是一捆二打三倒吊,他被吊在队部门前那棵大黄桷树上,供众犯人随意打骂了半天之后,已经是头破血流,不省人事了。放下后,用凉水澆醒,跪在工作组面前,顺从的招供划押,关進了小监。又半个月后,宣布他加刑四年,送入严管队。這便是他第一次上诉的结果。

1974年,春节将临时,他刑滿釋放回家,提着几件破烂衣物,又从宜宾乘船回故乡李庄,站在船头,面对长江两岸的愁云慘雾,感到前途茫茫,人世愴然,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幸好他从小操就了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在当地还小有名气。便走乡窜镇,摆起了代写书信楹联的摊子,收入不菲,一家人可保温饱。

1978年,邓小平复出,支持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彻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李泽延右派得以改正,历反问题也出了平反通知书,称:原係错判,所判无效。並告诉他:当初党的政策是正确地,现在为你落实政策也是正确地,恢复你的卫生所长职务,你应该感谢共产党才对。

1979年,我的右派问题也得到改正,並为劳教了二十年出了平反通知,称:原不应送劳动教养,撤销处分云云。恢复了我的工作,仍应感谢共产党的正确偉大。這年的中秋节,我的岳父何旭东来家过节,並同时带来了李泽延姨父,经介绍之后,我才知道了這層亲戚关係。

共同的人生遭遇,各道辛酸,他详细的为我介绍了他的三件宝物得而复失的经过。並说:“杜县长后来官运亨通,现在是省裡一个部门的大官了,那刘祕书也当了县长。”我说:“按政策文化大革命所抄东西都应该归还,归还不了的,还应该赔偿,我支持你继续上诉。”

他收集了当初看过他两幅名画者的证词,当地邻居亲自目睹抄走三件宝物的証言,数次向省县政府有关部门申诉。终于在1980年5月12日,省统战部会同县统战部的领导,亲自到他的卫生所落实政策,告诉他:根据他们多次调查研究的结果,认定他所申诉的全部屬实,应予退还,但由于文化大革命时情况很乱,原物已经无法追回了,所以决定给你一定的赔偿,但由于原件十分珍贵,价值无法确定,再说,国家经过十年动乱,百废待兴,经济还有困难,所以决定赔偿你三千元,希望你能领会党对你的关怀,今后好好工作,来报答党的恩情。”他听完這翻话后,感到哭笑不得,难道三千元就能买下這一生的不平吗?但人家毕竟是來赔礼认错的啊,在当今社会,能叫共产党当官的为一个老百姓认错,己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还能再有什麽奢望吗,?但三千元与三件宝物应有的价值相较,确实令人难以接受,所以他只好说:“你们领导同志能不辞辛苦,前來为我落实政策,我己经是非常感谢党的关怀了,三千无我决不能收,就算给国家作贡献吧,只要你们出个文件,承认我李泽延並非妄诉,也就行了。事情有此结果,还是当官们始料不及的,相互商议之后,告诉他说:“既然這样,你便等侍通知吧。”

1980年5月30日李泽延收到中共四川省委送來的一张奖狀。兹抄录于后,供世人共尝、以正视听。

奖狀 川统(80)奖字002号兹有四川省南溪县李莊镇卫生所长李泽延,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错误抄家,损失名画两张,康熙御砚一方,按政策应予追赔,因他本人对党的关怀表示感谢,自愿放弃索赔,支持国家建没,特发此奖狀,表彰其毫不利己,一心为公的大公无私精神。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印)1980年5月20日

三件宝物,变成了不值分文的一张废纸,还要感谢党的关怀,捧着奖狀,回首往事,他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呵,笑呵,直笑到两眼不断流下泪珠而止。

便从此得了个失心疯病、医洽无效、一命鸣呼,他的一生真是奇哉苦也、冤而又冤、特书此以留后世评说。

后记:我提笔写姨父這段名画传奇时,己经是2008年了。中国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部分人大福大贵,全民也要奔小康了。金钱成了举国上下,人人追逐的唯一目的。共产党的中央人民电台为鼓历大家发财,特别开设了鉴宝栏目,美丽的女主持人,口若悬河的向大家介绍各种宝物的历史,特聘专家们权威性的为各种宝物定出市场参考价。我的一家也相当喜欢收看,也确实看到了唐伯虎的仕女图定价为1200万元,还看到了郑板桥的墨竹定价为450万元,更看到了乾隆皇用过的御砚定价为520万元。我对妻子说:“可惜姨父夫妇都已死,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只要能认定其中一件是他失去的宝物,他家便能挤入邓小平说的:让少数人先富起來的行列了。

 

二十一 冤海孽缘--记诗人王志杰的婚姻悲剧

1967年,四川省劳动教养筑路支队,调到宜宾修筑宜珙(宜宾市至珙县)铁路,我们“101”右派中队,住在珙县巡场金沙湾修建包耳山隧道。当时正值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各种造反派队伍,像雨后春笋般,遍布神州大地。自立门户,佔山为王。谁都说他那派才是正宗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其他的都是“保守派”、“保皇派”、“右倾派”。于是妖婆江青便提岀了“文攻武卫”的口号。一时之间,全国大乱。打打殺殺、狼烟四起、大动干戈、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右派们惶惶不可终日。造反派称我们是牛鬼蛇神,应该统统消灭。传说江西有的县,将五类份子全部殺光,摆人肉宴,以示对阶级敌人之痛恨,对毛主席阶级斗争路线之忠心。我们队前公路上,就是铁路工人战斗队,与芙蓉煤矿红色兵团的打斗现场,不管那派的战士,只要有一個武斗战士喊声,消灭右派份子,保卫党中央。冲了进來,我们将无一幸免,死于非命。谁敢说殺得不对。正当危急之时,幸好公安部出了个公告,不准冲击劳改劳教专政场所。劳改劳教人员,不准參加文化大革命。队部立即在住地四週警界线,立了木牌,上书:专政场所,禁止冲击。保护了我们的一条賤命。同时由于武斗加巨,交通中断,无法运來建筑材料,我们只好停工学习。每天除早晚请罪,读点报纸外,便无所事事,自由活动,当然不准超越警界线。闲下來时,右派们最关心的问题是:乱世茫茫,苦海无边,此生此世,何以终结?這些1957年20多岁的小青年,大都过了而立之年,讲起恋爱的,早己告吹,结过婚的,大多数都己离了,最可怜的是还沒结过婚的右派们,眼看年岁己大,家中亲人更是着急。为了达到结婚目的,走完這个人生过程,常言道:饥不择食,窮不择妻。更何况还戴着一顶人见人怕的右派帽子呢。所以這种应急婚姻,对女方的要求条件很低。在亲友的大力撮合下,一时之间,还结成了不少孽緣:原为大学教授的鲁祖兴,和合江农村文盲的麻面寡妇结了婚。曾是诗人作家的于笳与农村的文盲配成了对。还有大学生的谢正材与一个痴呆老姑娘成了婚。也算是:苦海中捞根稻草,逼迫下委曲求全,其中辛酸,非外人所能解矣!

1967年的中秋节,我们几个平时相好的难友:王致中,于笳,王季洪,王志杰等,在住地后面的小溪边尝月饮酒闲聊。王志杰忽有所感地说:“诸君对目前队内出现的歧形姻缘就没有看法吗?严格的说,筒直是侮辱斯文啊!我王志杰也沒结婚,要结也要选个才貌相当的方可,决不能落人笑话。”我说:“谁不知道老弟是自贡三才子之一的大诗人呀,又长得一表人材,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双全的淑女才能相配,但你别忘了,目前我们的处境,是摘帽回家,遥遥无期,窮困潦倒,不名一文的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管教干事李禹伯每晚上训话都要咬牙切齿的说:‘右派是铁案如山,我们要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试问,有那个淑女,敢与你這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谈情说爱呢,除非她是疯子。”王志杰听后不以为然地说:“管兄此言差矣,自古以來,情之所至,金石为之所开,故有王宝钏守寒窑,刘翠屏与吕蒙正,梁山伯与祝英台之美传,难道就不可能有今日王某之良缘吗,请诸君拭目以待吧。”我们大家都以为他是酒后狂言,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临近春节时,王志杰收到电报,令其速回家完婚。他向队部请准了假,便赶回成都去了。当时,我们始信他中秋夜所说之话,並非狂言,确己良缘早定,为之欣然。

过了陰历正月初六,我们队又恢复了改造思想的学习生活。午饭后,王志杰帶着他的新娘,春风满面的回來了。起眼一看,這新娘确是貌美动人,白皙的皮肤,高高而窈宨的身材,长长的秀发,配上一张瓜子脸,和一双大大的眼晴,虽然神情有点呆滞,也算是美人胎子了。听说还是高中毕业生,全队右派,都为他能娶到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妻子而高兴。好美之心,人皆有之,就連平时对我们如狼似虎的管教干事李禹伯,接待时,都显得十分客气。还派人清扫了一间保管室,作为他们的新房。一般右派家屬是决难亨此殊荣的。

夜晚,我们几位老朋友,准备了一些酒菜,加上他们带回的糖果糕点,摆了一桌。庆贺他俩的新婚之喜。经介绍,新娘叫王美珍,成都人,却原是王志杰妹夫的妹妹,他们算是亲上加亲了。初时,大家还是高兴的交怀遞盞,十分快乐,三杯之后,王美珍忽然沉下脸来,不准丈夫再喝了。我说:“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你就让他多喝两杯吧。”她竟把酒瓶从我手上抢了过去,抛到地上,打得粉碎。还大声吼道:“不准喝就是不准喝,该陪我睡觉了。”這种粗暴的逐客令,从一个才貌双全的新娘口中吐出来,使我们大吃一惊,无以应答。王志杰很不好意思的强装笑脸向大家道歉地说:“美珍什麽都好,就是经常性情冲动,请大家不要计较,多多原谅,欢迎大家以后再来喝酒。”看得出来,他己经难堪极了。我们只好怀着扫兴和疑虑的心情,走出了他们的住处。

不幸的是,从第二天起,关于這对新婚夫妇的诽闻,便不时的在队裡传開了。住在他们隔壁的木工易子文绘声绘色的向大家说:“他们夫妇不知唱的那岀戏,时而欢笑不断,时而打打闹闹,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宁。”打早饭时,我看见王志杰脸上,确有好几处傷痕,便悄悄地问他:“怎麽,和她打架了?”他说:“一言难尽,以后告诉你吧。”便匆匆地拿着莱饭走了。

王志杰必须时刻守侯在她身边,只要离开了她,便会引起她的不满,四处呼叫寻找。她岀门时,或只穿内衣,篷头垢面,或收拾打扮,穿著入时,全凭她隨心所欲。弄得右派们,时而惊叹,时而惋惜,议论纷纷。

我们右派劳教队,有一個规定,就是每晚临睡前的训话,以体现无产阶级专政对阶级敌人的权威,训话时间的长短和内容,全凭代表政府的獄吏心情决定。這天晚上,指导员岳毅先作了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报告。然后由李管教点了十名反改造份子的名字,被叫之人,在队部门口低着头站了一排,进行批斗。第一个是罗正伦,还有肖光耀,王致中等,点到最后三名,丁华岑,许道成,李再泉时,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刘管教,王分队长和一个武警,各提了一付蔴绳,站在他三人背后,将他们打翻在他,实施人道的专政手段,俩手反缚,将绳结往上提紧时,三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耳不忍闻。李禹伯训斥说:“有少数右派份子,想趁文化大革命之机,翻案复辟,反攻倒算,攻击偉大领袖毛主席,污蔑文化大革命,告诉你们,右派是铁案如山,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二字尚未出口,忽听王美珍大吼一声:“要文斗,不准武斗。”还大声说道:“他们不听毛主席的话,不是革命派。”王志杰怕她再说出什麽难听的话来,忙上前劝阻。谁知那王美珍一把抓住他,拖起就走。还说:“我们不参加,跟我回家睡觉。”会场一时大乱,岳队长只好宣布散会。那三名被绑者,分别送进小监,继续进行专政措施。一会儿,传出來救命的呼声。在這惨无人道的暴政时代,谁能救,谁敢救啊!折磨够后的第二天早上,三个人都送到沙河支队集训队去接受更残酷的刑讯去了。过后,知情人悄悄告诉我:丁华岑是见到刘队长与女民工通奸,四处乱说,许道成是看见小王干事与民工赌钱,李再泉是骂岳队长太兇残,以后他婆娘生个娃儿都没屁眼,有人打了小报告。毒打他们,都是为了泄私愤,施压报复。

以维持专政机关正常改造秩序为由,刘瑞生管教代表队部,正式通知王志杰,立刻把他的神精病妻子送走。谁知半个钟头后,王美珍手中拿着撕成碎片,作为路费的人民币,走进队部办公室,扔在刘管教面前说:“要走一起走,不然,我就长住在這儿了,哈、哈、哈、哈,这裡比家中好玩,好玩……。”刘管教只好叫王志杰来把她带走,答应他们研究解决。然后他走出办公室來,对那些围观的右派们说:“右派份子结婚,无非就是‘五子登科’;麻子、跛子、傻子、瞎子、疯婆子和寡母子。嘿,嘿。”這两声灭绝人性的冷笑,激起了我们对他的无比愤恨和痛苦的回忆与反思。记得半年前,我们队的右派康纪锐与本地的贫农姑娘相爱,就是被他们千方百计破坏,残酷无情的批斗,逼得双双自殺,含恨九泉。(祥见拙作,《浴血鸳鸯》)难道他们能容许右派有一个完美的婚姻吗?而你刘瑞生是有妻之夫,却偷偷和女民工通奸,被右派丁华岑偶然发现,竟遭你多次毒打,欲至之死地而后快。将其双耳打残。难道你又有丝毫人性可言吗?真是无恥之尤。

那天晚上,出于惋惜和关心,我找王志杰谈心说:“你是个聪明人,怎麽办起糊塗事來了,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难道你不知道精神病患者是不能结婚的吗?”他痛苦地说:“都怪我轻信妹妹之言,急于求成,铸此大错,当自食其果,夫复何言。”原来這王美珍高中时,曾与一同学相恋,后因那同学考上大学,去北大读書,她没考上,于是恋爱告吹,导至神精失常。初期並不严重,父母愛女心切,认为结婚之后,可望好转。其父名王济川,仍祖传中医,颇有名气,收入甚丰。经媳妇提出這个婚事后,他主动应承,婚后每月倒贴生活费七百元。王志杰看到寄来的姑娘玉照,非常高兴,表示同意,便很快成就了這段姻亲。

王志杰悔恨的对我说:“在成都初结婚时,她並没有出现精神不正常现象,还温柔可爱,夫妻生活,非常和谐,全家人也相当高兴。都怪我不该带回队来,面对這被专政压迫的残酷现实,她骂我是坏蛋,骗取了她的青春,要和我斗争到底。所以病情越来越重,变成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经队部特殊批准,给了王志杰半月假期,把王美珍送回了成都。结束了“101”队的一场婚姻闹剧。

1968年,王志杰的岳父之孫子不幸死于车祸,老人气极,心肌梗阻,与世长辞。王美珍全靠哥嫂为生。1968年12月,美珍生下一子,無力哺乳,只好请乳娘养育。王氏一家老小,全靠哥嫂薪金养活。经济上已处于窮困无助的地步。

1972年,宜珙铁路完工通车。我国在文化大革命的折腾下,正是大话谎话满天飞,豪言壮语难充饥,红宝书当不了人民币,国民经济大危机的时代。那还有钱来修铁路呢。省公安厅决定撤销“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我们“101”右派队,调到永川新胜劳改茶场,为了减少负担,开始了大量清放工作。队部考慮到王志杰的特殊情况,于1972年10月,首批将他摘帽清放回家。

那时的政策,清放的劳教人员,仍屬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的专政对象,只能做些粗重的临时工,还要经常向公安派出所汇报思想改造情况。他拉架车、抬石头、挖水沟、挑大粪、送煤球,什麽都干。每天累得筋疲力尽,还要回家给妻儿作饭洗衣服。停手就要停口,他终年不敢休息一天,尽心尽力,在贫困中争扎下去。

1979年,我们“101”右派队,幸存下來的难友们,都“改正”回单位工作,听说王志杰安置在省文联的“星星诗刋”做编辑,我去成都时,特登门拜访。进门后,一见之下,他显得非常紧張,用手关上另一间房门说:“正在睡觉,千万不要惊动她。” 去给我泡茶时,却没有茶叶,我早听说他生活困难,但没料到会到了如此地步。便邀请他到外面去吃午饭。走到红星中路87号他们宿舍楼门口时,正好碰上他十一岁的儿子王葱 ,王志杰为我介绍,叫他喊管伯伯,他望了我一眼,根本没有理踩,只是伸手向他要钱。他在衣包裡拿了几张角票,也不和他多说,便和我走了。在就近的红星路口,找了一家餐厅,三杯过后,他忽然悲伤的说;“当初不听老兄之言,错行一步,悔恨终身,她在我们劳教队受刺激太深,回來后病情加重,一直把我当成坏人,我除了在外拼命劳累找钱维持三人生活外,还要不时的承受她的打骂,家,对我來说,也就是枷啊,从來不知家庭温馨是何滋味,不知那天难负重荷之时,默默地倒下,了此残生。”我只好劝他说:“事己至此,只能面对现实,光悔恨是无济于事的,乐观些吧,别损伤了崇高纯洁的诗人灵魂啊!”我再也说不岀更多安慰他的话來。

那次相会后,我提前病退,下海从商。东奔西跑,冗事繁忙,便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了。

2001年,我从广州回宣 ,接到同队旧友打來电话说:“王志杰死了,亨年66岁,死后没有一个亲人到场,在生清贫孤寂,死后默默无文。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与他共事过的右派诗人张先痴写的文章,《诗人王志杰死于孤寂清贫》。才知道分手后他的遭遇。原來他儿子成人后,也遗传了母亲的精神病,更不幸的是免強结了婚,媳妇还为他生了个双胞胎,后來离了婚,媳妇走了,丢下两个半岁孫儿,只能请人哺养。王美珍病情加重,他只得承担昂贵的费用,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療。一家五口,凭他的微薄工资是万难维持下去的。便通宵写稿,四处兼课,燃尽了小小的血肉之躯,在贫困、孤独、绝望中步入了死亡。听说他住院临死前,想吃苹果,托护士去买时,还要可怜的交待说:“只买两个小点的,因为我沒有钱。”自贡的李君告诉我:“王志杰这一生太悲惨了,他曾托人带信给我,想喝家乡的青茶,请我到成都开会时,给他带一点去,谁知我把茶送去时,他己经孤独的离开了人世。没设灵堂,没有悼词,更没有亲人们的哭声。一个悲情的诗人,就这样默默无闻的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无情的时空之间。”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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