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8年9月

1968年9月1日 星期日 晴 西二

上午正洗澡,刘兆潜跑来说有女生找我,我没拿长衣服,忙叫刘给我拿一条长裤,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回到宿舍,想不到来的是陈蕾,她说:“你们班好多人来看,有什么看头。” 带她去校园内走了走,然后送她回去,一直送到外滩。

晚,即有些同学来开玩笑。

 

1968年9月2日 星期一 晴 南313教室

孟郊《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上午去海员俱乐部开会,由工总司、贫下中农、红代会对外事工作提意见,并点名批评了几个人。雷英发言,干脆利索,下边常有喝采声。中午在市革会食堂吃饭。

 

1968年9月3日 星期二 晴转阴晚雨 图书馆

下午去红代会,因雷英要离开上海,大家约定今天拍照留念,在红代会、中苏友好大厦等处各拍了几张。分手时,雷英走了几步又回来说:“来,握握手吧,以后见不到了。”

晚,吴怀华(师大)杨龙其(复旦)来,大家买了些梨子,边吃边谈。季锦官提前走了,估计去赴约会。今天他在车上问我:“王皖城,你去外语找过小沈?”我否认。他说听贾茂楼说过,接着说:“小沈就住在我家旁边,过去不知道,嘿嘿。”我以为这话有弦外之音。

 

1968年9月4日 星期三 雨 西二

上午系里开讲用会,听的人极不注意,交头接耳,李达成训了一顿。下午讨论,订“拥工公约”。

晚到姚资生房间,看他放照片。

 

1968年9月5日 星期四

上午学校开讲用会,逮捕两个学生现行反革命。其中有一个是暖通专业的女生,据说她崇洋媚外,思想一贯反动。她曾考取北大,因政审不合格被取消入学资格,后来不知怎样进了同济。九评学习时,批判和平演变论,学习资料里有这样的话:帝国主义、修正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这句话好象是美国前国务卿杜勒斯说的。她竟然说杜勒斯说得对,有远见。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把她当“小爬虫”抓了起来,强迫她打扫厕所,又犯下新的罪行:故意把鼻涕、血污涂到印有主席语录的手帕上。今天批斗她,她却无动于衷,两个架着她的红卫兵发现她睡着了,还从她的耳眼里抠出两个棉球。于是引起大家的愤怒,说她拒绝听取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声音,给她一顿好揍。

下午班级学习。

晚,我主持班级讲用会。会后给陈蕾打了个电话,约她周六在大光明电影院前见面,她说身体不好,我说周六你就好了,我准时等你。

 

1968年9月6日 星期五 晴 宿舍走廊

上午系里开批斗会,系里的走资派、牛鬼蛇神都亮相了。

下午学习“从上海机械学院的教育革命看两条路线斗争。”忽然广播红卫兵全部到东方红大厅集中,各班分别派人守卫宿舍。有人说中央首长接见,有人说要去市里执行任务。一会儿才知道是驻校工人宣传队布置的全校大搜查,所有宿舍逐个搜查。我班搜出了一些黄色和封资修毒草书,我的一本“古文观止”也被收去。

 

1968年9月7日 星期六 晴 西二

上午与工宣队一起研究大批判及贾秋菊、趙君的问题,工宣队主张对这二人应着重教育,我也同意。

下午市里游行集会。晚放焰火。我爬到大光明电影院前的一棵树上看焰火,等陈蕾不到,至8:45才离开,晚去红代会睡觉。

陈蕾太高傲了。

 

1968年9月8日 星期日 晴 西二

今天在红代会休息。

下午杨文艺找我谈张寿亮问题。去红卫战报拿照片,没拿着。

 

1968年9月9日 星期一

斯大林:只有在压迫者的骸骨上才能建立人民的自由,只有压迫者的血液才能使人民专制制度的土壤肥沃!

列宁:专政是一个重大的、残酷的、血腥的字眼,这样的字眼表示出两个阶级、两个世界、两个世界历史时代的你死我活的无情斗争。

专政,这是一个残酷的、严峻的、血腥的、痛苦的字眼,这样的字眼是不能随便乱讲的。社会主义者提出了这样的口号,是因为他们知道,除非进行殊死的无情斗争,剥削阶级是不会投降的,它利用各种好听的字眼来掩盖自己的统治。

斯大林:无产阶级专政是:①对资本家和地主使用不受法律限制的暴力。②无产阶级对农民实行领导。③对整个社会进行社会主义建设。

上午大批判组开会,其他同学写小结。下午红卫兵开会。篮球比赛。晚到图书馆写东西。

 

1968年9月10日 星期二 晴 南313

上午早读后,布置各组(大批判、教育革命、宣传等)讨论,制定工作计划。其他人都跑了。我参加教育革命组的讨论。决定继续复课,并联系有关厂。

下午学唱歌,通知小组长开会,但教室里的人都跑光了。工宣队员老张发了一顿火。

晚去红卫战报,陈敢峰、高静惠等在给战报工作人员开会,陈敢峰传达张春桥讲话的精神,对工人的“9.6”行动表示支持。

 

1968年9月11日 星期三 晴 南313

上午早读后,俞志文讲了班级情况,批评几种现象,会后就有人不满。分组讨论,我参加宣传组讨论,决定办起黑板报和学习园地。

下午红卫兵开会,讨论周XX与贾XX的问题,争论得很厉害。晚去复旦大学找陈秩寿借了一部自行车。今晚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多数或大多数是能够同工农兵结合的......”,宿舍进行了议论。

 

1968年9月12日 星期四 晴 补于礼堂

工宣队要换人,建工局工人走,上钢一厂工人来,上午班里讨论要不要开欢送会。薛可富讲现在有很多流言蜚语,企图挑拨工人与系革会的关系。

下午唱歌,我拿了学校印的五十本歌曲集给红代会。

晚班级与工宣队员联欢,有个工人师傅演唱了京剧。

 

1968年9月13日 星期五 晴 图书馆

上午全校在大礼堂开会,斗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

下午公安局来人征求对特务的处理意见,他说有一个叛国犯偷登外轮,企图叛逃出国。

晚送建工局工人老张(班级工宣队员)去建设科,然后到图书馆看书。

 

1968年9月14日 星期六 雨 西二

上午全系开会,欢迎上钢一厂工人。请五角场公社革委会主任忆苦思甜,他讲得很详细,如几时出发,放下背包喝水等等。把他回家寻父的细节都讲出来了。

下午讨论。

晚看了一会儿书,写信。

 

1968年9月15日 星期日 雨 西二

今天冒雨去市里,徐远望把车子骑到外滩交给我。我踏到虬江路297号,但曾婉敏不在家,叫她弟弟把车子锁起来。赶到红代会放大照片。给杨文艺打了个电话,杨今天态度不好,我觉得诧异。

晚上继续放照片,七点多离开团校。

 

1968年9月16日 星期一 晴

上午班里开会,欢迎上钢一厂工人老师傅进驻我班,好几个小组都发言表决心。宣传组开会,有人发了一通牢骚,但熊汉章干劲很大。下午扛了一块大黑板来,出了黑板报。

下午2:00红卫兵、预备党员开联席会,叫周XX、贾XX检查。周是班红卫兵头头,贾是预备党员,是对立的两派。周以帮助贾提高路线觉悟为名,主动找贾。贾是个憨厚的女生,不懂男女之事,周不断开导她:世界上再伟大的人物也要性交,并且胡谄这句话是鲁迅说的。但他们的约会还是秘密的,约会的讯号是:各自带上特定的毛主席像章。周说,他和贾不是搞流氓活动,是谈恋爱。又说他们的关系是经过双方父母同意的。大家认为他们不肯认错,要狠狠批判。

晚去东方红广场骑了一会儿自行车,到图书馆看书。有个人对我说“音乐学院来人找你。”我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他是故意涮我。

 

1968年9月17日 星期二 晴 西二

下午操练,城建系、地下系、机电系都在一·二九操场。

晚开会,与工人老师傅一道商量工作,班里几个头头都不想干了,工人老师傅耐心做思想工作。

 

1968年9月18日 星期三 晴 西二

上午去卫生科看病,检查淋巴节肿。

下午上实验课,我们组着重解剖汽化器。晚与郭成奎去东方红广场散步,曾婉敏的同学在学骑自行车,后倪振民骑到建机厂去了。周元福找我谈话,眼里似乎有泪,我对他深表同情。

晚,去图书馆看了会书。

 

1968年9月19日 星期四 晴转阴 补南413

上午全校开大会,传达中央文件,关于恢复党的组织生活及发展新党员问题。工宣队长传达说,今年国庆,上海产业工人将派遣700名代表前往北京观礼。

下午市里开电视大会,交流工宣队的政治思想工作经验,张春桥、姚文元讲了话。

晚去图书馆看“马克思的青年时代”。附中几个小姑娘在东方红广场学自行车,直到九点多才把车子还我,车座被搞坏了。

 

1968年9月20日 星期五 补记

晚,全市行动,进行国庆前的“政治大扫除”。我们班被分配到战斗(安东)旅馆守大门。晨六点回校。

 

1968年9月21日 星期六 补记

今日休息。

中午复旦陈秩寿来要自行车,招待他一顿中餐。下午与解立周等去第一结核病防治院看望王喜进。王精神很好,谈笑风生,他带我们参观了院内风景。一座日式小洋房,线条密集而整齐,据说是法西斯头子岗村宁次住的。房前一方水池,池水碧绿,池边的柳枝拂着水面,有一条石龙尾巴浸入水中。石铺的小路两边,月季花和早芙蓉正开得鲜艳。傍晚火烧云红满了天,空气清新,气氛宁静。是个美好的周末。

 

1968年9月22日 星期日 晴 记于李世顶宿舍

上午起得较迟,起床后即去红代会,中学红代会已搬过来了,找李贞干拿了一张照片。中饭到一个回民饭店,吃了半斤饭和4角钱的“爆三样”,牛肉、牛肝、牛心。

下午去桃园新邨张世杰家,他穿着短裤躺在床上,问我有什么任务,我说“玩”,他不信。问我对王维多的看法,我照直说了。他说“时间会证明她是个什么人”。我告辞时,他要我国庆节去新华京剧团一趟。

 

1968年9月23日 星期一 晴 图书馆

今下午操练,因为喊的口令不同,总是走不齐,和附中大闹了一场,很有趣。为给陈蕾写信,耽误了半个月之久,撕毁不下七、八次。我觉得羞耻,狠狠地扯掉日记本上她的影子,来发泄心中的恼怒。

晚,小班讨论,发言不热烈。

 

1968年9月24日 星期二 晴 南313

上午写稿,写信。十点钟吃午饭,饭后乘车去人民广场参加全市国庆操练,由交大严步东指挥。上海船校走得最好;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高举毛主席像的文攻武卫战士也走得很好。

 

1968年9月25日 星期三 晴 西二

上午全系献忠心大会。

下午操练。

晚在新礼堂看系里国庆演出彩排,演得不好。

 

1968年9月26日 星期四 晴 西二

上午红卫兵开会,给党员提意见,马新乐提了一些,说:“毕业前就提这些了。”徐敬栋来找我,中午留他在校吃饭。下午陪他去漕溪公园玩。公园一工作人员躲在语录牌后的窗户边观察,后来捉到一男一女,说他们在搞流氓活动。男的态度极坏,被那工作人员刮了一记耳光。女的承认他们是师徒,曾发生过关系。

晚全班讨论,对党员提意见。陈蕾来信,徐远望等给我开玩笑,我不理会。

 

1968年9月27日 星期五 晴 西二

上午与龚志军去同济新邨幼儿园拿了些小竹子,分发给女生,叫她们把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国旗粘到小竹子上。

下午去财务科报账,然后与洪松两人去五角场喝了几杯啤酒,喝得头有些晕。

 

1968年9月28日 星期六 晴 西二

上午系里排练节目,全班都去观看。

下午,一部分人去欢迎阿尔巴尼亚国防部长巴卢库,我未去。到纺二医院,护校同学正在排练,说她们今晚演出。

晚,校“三忠于”演唱会,我仍看“马克思青少年时代”,演完第一个节目,台上喊:“请机电系王皖城到台北来一下,有人找。”找我的是陈蕾,带她到图书馆坐了一会。送到溧阳路时,她摘下胸前一枚纪念章给我,我收下了。

应该说,她是个热情的姑娘,不能说没有头脑,只是太天真了,甚至有点孩子气。的确,她还没有迈进社会的大门,还不知道生活的甘苦,而仅仅在社会的门口探了探头。表面看来,“阶级斗争”“复杂”“两面性”“矛盾”“糖衣炮弹”等等都会说,而这些名词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在它们后面许多血淋淋的现实,未必真懂。她的思想不是自己的,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因此,还不能说是思想。而没有思想就不可能有坚强的意志。

但是,只要接触实际,用血肉充实,就会产生飞跃,而不会成为一个只知道“孩子”“丈夫”“家庭”的庸俗的人。

 

1968年9月29日 星期日 阴雨 西二

凌晨四点去虹桥机场欢送巴卢库。陈敢峰、刘浩德很帅气地在队伍前边走着,李贞干、沈宝华等也挺神气地到处指手划脚。回来后就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晚上陈蕾约我去看戏,抓紧时间看了看“马克思的青少年时代”。

马克思对爱情、对事业的坚贞不渝和坚定不移是我学习的榜样。

应该说,爱情是适应斗争需要而产生的,爱情的基础是共同的理想。

游荡公子小姐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他们不过在寻求刺激,因此必然要受到惩罚。

晚上买了付大饼油条,吃完就去第一接待站,陈蕾正推着车子走过来,她叫我跟队伍一道走,我不肯。她说:“蔡璐、邱悦都不在,只有高映华、郑宪法认识你。”到文化广场看“红太阳颂“的彩排,时时中断,陈蕾坐在我旁边,很高兴地讲,看我心不在焉,就不讲了。回音乐学院,开始在楼下站着看电影,后来进礼堂听了一会“海港五重奏”,又带我上楼,听钢琴伴唱“红灯记”。演完节目走出来,她不时跟人打招呼。在我们前边走着她的母亲和妹妹,她叫了声“妈”。她妹妹就跑来抢自行车,她不放。这时,26路正好驶到,她催我跳上车子。虽看了戏,脑子却空荡荡的,诚然,看节目是无所谓的,最重要的是人和思想,思想是人生活的动力。

 

1968年9月30日 星期一 晴凉 西二

上午,班级里来的人很少,临时决定搞卫生。

宿舍里张兴中在装收音机,我睡了会。徐敬栋来,招待他吃了中饭,然后到外滩拍照。中午浦江潮退,不少船只抛锚。江心有一只小船翻了,很多人挤在江边看打捞。下午去红代会,收歌本钱,李贞干不肯全付。晚,文化广场举行庆祝晚会。中学红代会给了我三张票子,我送到音乐学院,碰见郑宪法,叫他找高映华、陈蕾,未找到,郑说:“那你票子给我吧,我有几个同学要看。”我只给他一张。到陈蕾姨母家,她姨母很热情地接待我,立刻到对面11号去找人,回来对我说:“她妈叫你过去。”我不肯,她说:“没关系的,就在楼下,你去坐一会好哩!”这时她妹妹走过来说:“阿姐出去送个朋友,等下就回来,你来坐会儿。”接着她母亲又来邀我去坐,到了楼上,她拉亮灯,叫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桌上玻璃板下压着些照片,有两三张是陈蕾的,玻璃板上放一本反特小说。桌子旁边墙上有一面大穿衣镜。我坐了一会,感到很窘,汗水直流。这时她母亲拿出三只匣子,里边装了很多纪念章,给我看。等了好久仍不见回,我留下一张票子就告辞了。

赶到文化广场,刚刚开始演出,三个节目:交响乐“红太阳颂”,弦乐五重奏“海港”,交响乐“智取威虎山”。

夜十二点回校。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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