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五、一九六零年
一九六零年一月,接到丈夫來信,大煉鋼鐵徹底失敗,他們全部調到宜賓縣向必鄉搞田園化。星期六下午,我帶兒女去看望他。孩子們從小在城裏生活,聽說下鄉,都感到新鮮。可是,到了鄉村,田野裏一派荒涼,山上沒有樹,空中沒有飛鳥,路邊有幾朵臭牡丹搖來晃去,不見蝴蝶飛,不聞野花香。孩子們一場空歡喜,拉著我問;“為什麼光禿禿的呀?”我說:“鄉下正鬧饑荒,樹皮草根都吃光了。”二女伸舌頭,再也不敢問什麽了。四十華里、走了五個鐘頭,終於找到了向必場五間房丈夫的住地。接待我們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炊事員,聽說是找管正和的,非常熱情的招呼我們坐,端來一碗熱開水,拉著我的手親熱的說:“你老管是個好人,那年在向必場搞對私改造,都說工作組中管同志最關心老百姓,沒有架子,誰都和他說得上話。這年頭,好人遭殃,壞人反到升官發財,說真話的倒楣,說假話的吃香。”说着她忽然想起鍋裏燒的水,我跟着她走進灶房,見她把一大簍宰好的紅薯加一些老白菜,放上幾把鹽,攪和一下蓋好。她兩手一攤:“這就是五十多個人的晚飯,你說不好吧,再過兩天恐怕連這個也吃不上了。”她說的、做的、都聽在耳裏,記在心裏、我也不好搭话。正好丈夫收工回來,兩個孩子跑過去叫爸爸。我見他滿臉愁容,一身泥土,失去了往日的朝氣,心裡感到一陣辛酸。便對孩子們說:“先讓爸爸洗好手臉好吃飯呀!”丈夫悄悄對我說:“营业食堂经理唐少懷聽說你來了,早就準備了飯菜給你接風。等會兒我們上街好好吃他一頓。”我知道唐少怀是丈夫的好友、想不到调到食堂当经理来了。
上图:1958年母親和二妹來宜時照
当我坐到桌邊时,為之驚訝不已,想不到全國大災荒之年,竟能見到豬、牛、鴨肉,簡直不可思議。唐少懷見我吃驚的樣子,解釋說:“這是嫂子運氣好。明天地委檢查團要來驗收田園化,不知鄉政府用什麼辦法弄來的幾十斤豬、牛、鴨肉,要我們营业食堂做來招待上司的。適逢嫂子光臨,只好以公濟私,這還是符合當今潮流的嘛,切莫見笑。”酒過三巡,唐少懷指着在座的幾位介紹說:“寧子卿是屠場負責人,左正是糧站站長,裴蜀豐是供銷社副食品主管,我愛人是機關食堂經理。只要有我們幾個在,诀不讓管二胡餓死。大家朋友一場,拼命也要保他度過這場災難”。我見孩子們吃得很高興,心裡一陣溫暖。非常感謝幾位患難之交。後來,是他們給吃、給喝,救了丈夫的命。我們永遠記住他們的友情。
當晚,夜深人靜時,我抱著丈夫痛哭起來,盡情訴說自己的不幸。他安慰我說:“只要我們堅信自己沒有錯,蒼天可鑒,自有昭雪的一天。”他告訴我,最慘的是農民,全靠糠菜過日子,吃光了野草樹皮,觀音土(一種白色泥土)也挖完了。我問:“他們怎麽不逃荒呢?”丈夫憤恕地說:“逃荒是國民黨時候的事,現在逃荒就是攻擊社會主義,污蔑大躍進、總路線的反革命。就是逃也逃不脫,各個路口都有民兵把守。能逃的時候是不敢逃,現在逃不脫了只好等死。有的全家餓死,沒人去埋,民兵把草房掀倒,一把火燒成灰,說是大躍進式火葬法,灰還可以作肥料呢。地裡的莊稼早被偷吃一光,我們下放組十六個人,除我和另外一個人之外,全都因饑餓而浮腫,行動艱難。幸好那個歐阳指揮長,經常叫我到高產指揮部去寫標語搞規劃圖,能跟着他們吃白米飯。加上幾個好友多方照顧才沒得腫病。”他說:“下放右派中有個叫傅大成,長得牛高馬大,食量自然就大,餓得難受,偷食堂的糠粑;跑到向被場街上搶小孩手中的饅頭,民兵抓回來鬥爭,他垂着頭,閉目養神,一言不發。民兵逼他坦白,他有氣無力的說:別鬥了,你們給我吃頓飽飯,立即槍斃我願意。管我們的組長說:‘飯我沒有,今天晚上就讓你站在露天壩喝夠西北风吧。’正是數九寒天,他那能過得了饑寒交迫的夜晚呢,第二天炊事員起床發火時,發現他捲曲在灶門前死去多時了。可憐的是,他想吃頓飽飯的要求太高了,只好去找閻王報到才有吃啊。”我也告訴他:“城裏能供應雜糧,比鄉下好得多。現在腫病流行,我們負責做腫病藥丸,大家都在偷吃做藥丸的黃豆、紅糖,還要帶回家去。為了活命,誰也管不了那麽多了。都說:這不是偷,是拿,是保命。為了保命,人們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在饑餓面前還有什麽道德可言。”丈夫說:“孔夫子不是說:衣食足,才能禮義興嘛。”
草棚外的田野,一遍死寂,沒有蟲聲,沒有蛙鳴,更沒有雞犬之聲。夜的世界,是那樣的陰森恐怖。我們緊緊的抱在一起,青春的活力戰勝苦難的時候,一起步入愛河,享受做人的甜蜜。一夜歡情,暗結珠胎;我是半喜半憂,喜的是多一個孩子多一份愛,憂的是怎麼能養活三個孩子?未來渺茫,心中很煩悶。
八月以後,宜賓擁進大量逃荒的飢民。大街小巷,一遍乞討之聲。城門洞裏,大觀樓旁,時有餓死的屍體。一天早上,我去上斑,剛走到小南門,前面走的一個老頭,忽然倒在我身旁的地上,大家圍上看時,已經死了。那時,每個人都在為爭到一口可食的東西而不擇手段,偷搶之事,時有發生。更有嚇人的,大南門糧房街的趙氏夫婦,竟偷騙他人孩子,殺死後煮熟,切成小塊,黃昏時拿到火車站冒充兔子肉高價岀售,還將被殺孩子的衣服給自己孩子穿,被死者的母親發現。公安在她家中抄查出好幾個兒童的衣物和沒有賣完的一支人腿。此事傳開,全城百姓群情共憤,切齒痛駡,趙姓的夫婦禽獸不如,喪盡天良,該千刀萬剁,死有餘辜。老百姓一口同聲:這等罪大惡極的現行犯,一定會很快召開萬人公判大會,執行槍決。可是,事情完全出乎所料,趙姓夫婦被抄家逮捕入獄後,竟杳無音信,政府反而闢謠宣傳,並無出賣人肉之事,純系謠傳。有人不服,經多方打聽,始知趙氏夫婦已死于獄中,死因確難以得知。為什麽政府要這樣處理此案,也無人敢問,只好不了了之。從此,我不准孩子們走出大院。
九月十日,是丈夫的生日,他進城挑糞,順便回到家裡。大兒子見爸爸回來,十分高興,把媽媽給他和妹妹中午的三兩飯票到公共食堂買了三個包谷面菜包子,走在路上被幾個飢民搶去了,哭著跑回來。他爸勸他說:“等你媽媽回來再去買嘛。”他說:“媽媽也沒有飯票了。”哭得更加傷心。我走進家門,見父子倆愁眉苦臉,都不說,問明情況,方知原委。我說;“沒有關係,正好堂妹何惠雲悄悄送了五斤糧票給我,又去食堂買嘛。”我拿出平時節約下來的一斤肉票和半斤酒票,全買回來,給丈夫過了生日。飯後,我告訴他:“下月我就要請產假了,臨產前你能請假回來嗎?”他說:“我一定回來,不回來,誰照顧你呢。”
十一月十五日,我順利的生下三女。當時政府獎勵多生多育,產後特殊供應三斤油,五斤肉,五十個雞蛋,三斤白糖,還有五斤糯米。皇恩浩蕩,大災難的日子裡,實在難得。供銷社按政策預發了三個月工資,雪中送炭,濟我之需,我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差點長跪不起了。
丈夫東奔西跑,買齊全部供應物資,每次弄好擺上桌子。孩子們強忍食欲,故意去抱小妹妹玩,讓媽媽一個人吃。我又怎能忍心一人獨食呢,每次都要分作四份,大家都能吃上一點。他們最多喝幾口糖水,把雞蛋放到我的碗裏。
從無往來的公公突然出現在門口,他有氣無力的叫了聲:“何玉清,你們還好吧?”我本不想理他,但仔細一看,吃了一驚,他浮腫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眼呆滯,顯然是腫病晚期,臨死不遠的人了。他必竟是丈夫的生父啊,我怎能記恨不理呢。我請他進屋,在廚房做事的丈夫,為他父親專門做碗糖蛋。他坐在門檻上,狼吞虎嚥,連聲說:“你們太好了,謝謝你們了。”拖著腫得亮亮一雙大腳,艱難的走出了門。几次回头、欲言无语、他背過臉时,淚水长流。又回頭望了幾眼,慢慢地消失在空空的街道盡頭。
一個月的團聚日子,比過年還歡樂。我第一次享受丈夫溫情的照料。第一次有這樣長時間的相聚,第一次經常聽到孩子們的歡笑聲。我多麼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個月裡,讓我們苦難的一家能夠多享受一下人間的天倫之乐啊!我對丈夫說:“‘名利場中多風險,但求溫飽團聚時。’這是爺爺常教導我們的話。你就是回家勞動為生。粗茶淡飯、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是幸福。”丈夫說:“當初處理右派時,領導大會上宣佈:‘可以自謀生路。’我就申請過。他們不同意,說是強制。還說對右派改造要由黨和政府負責到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好由他們宰割了。眼前我最擔心的是你,一個女人、要靠自己養活三個兒女、怎麽過下去啊!”我說:“只有走不完的路,沒有過不去的橋。老天爺是不會絕人之路的,你放心吧。再苦我也要把三個孩子養大成人。”話雖如此,心中恐懼,人世茫茫,苦海無邊,一股冷氣透進肺腑。
三十天怱怱過去,他去接受改造,我去上班為生,分手時依依不捨,我再三叮嚀他:“凡事要以忍為先,看在三個兒女份上,不要再任性了。”他雖然點頭會意,但當他走遠之後,我總放心不下,好像有點不祥之兆,預感會有更大的災難降臨。
上图:1960年丈夫送勞教時小女兒才滿兩個月
為了生活,我每天要提前上班打掃衛生。剛滿月的三女交給兩歲多的二女兒照看,她只能在妹妹哭時拿奶瓶喂她幾口水,可憐的三女,在床上的屎尿中翻來滾去,臉上糊滿屎尿,哭得聲嘶力竭,痛不忍睹。請人,我拿不出保姆費。一個月。三女的皮膚被尿水泡得紅腫起來、啼哭不停,吸吮奶還在抽泣。我的心像針刺般痛得難過。好友李玉昆來家看到此情境,她說:“我早就在為你的事想過了,不管你多能幹,眼前的日子是拖不過去的。老管根本無能力照看你們。聽說軍分區有對老幹部夫婦快五十歲了,無兒無女,想抱養一個兒女。我托人去說,他們滿口答應,還要給一個月的生活費。”李玉昆一翻好意,真是這樣,三女可以過上好日子,免得跟着我受罪,默默的點了頭。起了這個念頭,每次喂三女兒奶的時候,她那雙可愛的小手抓住乳頭不放,好像怕再吃不到的樣子。小嘴還在不停的吮動,紅紅的小臉蛋,透出甜甜的笑容。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是丈夫的寶貝女兒,怎能送人呢。一滴露水一顆草,老天爺讓她來到人世,總有她一條生路。我反悔了,不能把她送人。三天后,李玉昆帶保姆來家抱孩子,我正在喂她的奶,緊緊地把孩子抱住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不送人了。”她們沒多說,都是作母親的人啊!
六、我要活
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十日,年關將近,供銷社把拆卸下來的廢木條分給大家做柴火,按等級我分得最少。柴火運回家後幫李玉昆搬運,天已黑盡了,在昏暗的路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覺得她雙手緊握著我的手有些激動,好像還在流淚。她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要想得通啊!要堅持住啊!”我說:“什麼樣的打擊我都受過了,不怕,你說吧。”她告訴我;“前天已經把小管抓捕了,不知犯了什麼罪?不知關在那裡?不知今後怎麼判?”她的話出口,我的腦袋似乎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轟的一聲,眼前一黑,靠在電杆上說不出話來。李玉昆急的把我扶到石梯上坐下,勸我說:“天無絕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小管不是壞人、他沒有犯什麼大罪的,你放心,有消息我一定告訴你。”過了好一會兒,她見我站起來了,扶著我說:“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掙脫她的手;“沒關係,我能回去。”我直起身子走向小南門。我的腦子裡只有空虛和茫然,魂不守舍地望着前面,拖著無力的腳步,一直往前走;走啊!走啊!似乎昏暗中有金光閃爍,光環中展現出幕幕往事……似乎我步出花橋,走進喜堂,拜天地祖宗,夫妻交拜……似乎我們坐在床上,丈夫揩擦我的淚水:“等我畢業了,自己成家,就不再受後母的氣了。”……似乎丈夫在苦笑:“我沒有錯,更沒有罪,總有一天會昭雪的。”……似乎丈夫被帶走時回頭叫着“你要照看好三個孩子啊!”……金光不見了,看不見路在那裡?這世道難到還有我活的路嗎?走呀!走呀!在漫無邊際的黑夜的路上走啊!走啊……不知是鬼使,還是神差,我竟自走進了金沙江……。當河水淹到我的肚臍時,一個猛烈的浪子撲過來,把我推向河邊。冰涼的江水打在我的臉上,把我驚醒過來,這不是投河自盡嗎?不能啊!不能啊!我的三個兒女正盼著媽媽回家做晚飯呢。我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又怎能對得起我那含冤的丈夫啊!不能讓那些壞蛋們高興。不能這樣,决不能這樣啊!他們要逼我死,我偏不死,我要活,要活下去,活到那一天……我奔上岸,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大兒子和二女爬在門檻上有氣無力的叫着:“媽媽!媽媽呀!你怎麼還不回來呀!”三兒女在床上哭得聲嘶力竭。我的眼淚長流,急忙抱起三女兒餵奶,還一邊對孩子說;“妹妹吃好奶,媽媽給你們做飯。”孩子們依偎在身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斷的叫:“媽媽!媽媽!”叫得我的眼淚漱漱地住下掉,淚水滴在孩子們的小臉上,他們也跟著哭起來。我好怕,假如我真的死了,三個可憐的兒女又怎能活下去呢?
七、勞教無期
我到處打聽,知道丈夫被送到南溪縣黃沙河煤礦勞動教養。李玉昆安慰我說:“勞動教養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是最高的行政處分,享有公民權,還有工資,可以接見家屬,你可以探親。”她說,這是她的丈夫沈如治找到勞動教養條例看了後叫她給我說的。我問她有年限嗎?她說:“這就不知道了。”沒隔幾天從丈夫來信中証實了她講的話。我決定帶上春節供應的食物和孩子們到黃沙河煤礦去和丈夫一起過年。坐車到了高店鎮,還有二十華里路,只能步行。我背著三女、肩上挎個大包,一手牽兒,一手牽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下午四點半好不容易找到煤礦辮公室。黃沙河煤礦是勞改單位,是關犯人的;如何接待勞教人員的家屬,還沒有規定。當然,我不能和幹部家屬住一個房子,他們把一間犯人看守菜地的茅屋讓出來給我們一家住。那位姓范的管教幹事很客氣的對我說:“你們家屬可以在幹部食堂打飯,我看你拖兒帶女的也不容易,就在這裡過年吧。”我把一包香煙送到看管菜地的犯人手中,他十分熱情起來,將自己的鍋盆碗筷借給我,幫忙安好孩子們的床,又到廠部借來兩張新棉被。他說:“勞教人員就是不同,我們犯人家屬探監只准兩個鐘頭,是絕對不能過夜的。”我問他犯什麽罪勞改的。他說:“我叫陳有謀,是明威鄉的農民,讀過幾天書,村上的人大凡小事愛找我出個主意。前年快到春節,我們那裡的災荒己經鬧得很兇了,村上三十多戶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我們二十來個老人和十多個小孩,腫得走不動,在家中等死。老村長找我說:‘有謀呀!眼看大家都要餓死了,你可要出個主意啊!’我說:‘有啥主意,現在唯一能吃的只有大隊寄養在村裡的那條快餓死的耕牛了,不如殺了讓大家過年’。村長說:‘那是人民公社的財產,殺了是要犯罪的。’我說:‘有罪我陳有謀去頂,只要大家能好好吃一頓,就是死也值得了’。我們沒力氣殺牛,用繩子在大樹上把牛吊死,分來吃了。上面追查下來,我被判刑十年,送到這裡。這裏能吃飽飯,也就安下心來,還當了積积份子。我六十歲的人了,不能進洞去拖煤,就叫我看菜地。早知道勞改隊這樣好,我早該來了。”聽了他的話,我一陣悲哀,想不到中國農民的命就這麼賤啊。
這裏是黃沙河煤礦的一個分礦,叫青尨嘴煤洞。光禿的一匹山,像一條巨尨;在高高的尨頭下,就是煤礦的洞口。山凹處是勞改隊的住地,四面高高低低的山尖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哨樓,煉焦的滾滾濃煙把天空染成了黑色,陰森恐怖。煤洞下班的犯人,頭包藍布,裸露泥污的身體,沖洗後穿上印有“勞改”字樣的囚衣,坐在地上吃飯。這時,高音喇叭嚓嚓響,播起《監規四十條》和勞改歌。崗樓上的哨兵,端起步槍,警視犯人們的行動。我丈夫清清白白,無錯無罪,為什麼要把他放在這裏?令我憤憤不平。
我焦慮地等待着丈夫到來,急於看看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一會兒,他提起一個木盒,來到菜棚。我仔細打量,他臉色有些蒼白,沒多大變化。他穿一身藍布棉衣,衣服上沒有“勞改”字樣,恐怕這就是勞教與勞改的唯一區別吧。他抱過三女,在她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倆個孩子抱住他的身子不斷的叫爸爸。我揭開木盒,是盆白米飯和一盤豬肉炒大蔥。我對他說;“想不到你們勞改隊還有大米飯吃,這是外面很難吃到的細糧啊。”他說:“這是犯人和勞教份子拿命換來的。你知道嗎?這里是個土法開採的小煤窯,洞高不過四、五十公分,低處只有三十五公分,有一台抽水機和一台鼓風機,全是人工作業,根本沒有安全措施。天天都有事故發生,常常有死人。”他指着門外遠處的荒草坡說:“那些高低大小的土堆就是埋的‘煤黑子’,誰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我擔心地問他:“你遇到過危險嗎?”他說:“危險是難免的,我也差點被打死了。你們吃了飯,我慢慢的說給你聽。”飯後,孩子們到外面玩去了,他拉住我的手坐下來傷感地說:“我來這裡,不到三天,就叫我進洞拖煤。勞教的右派編成拖煤組,都是新手,沒有安全知識,我睡在拖船上等裝煤,岩子叫了(石岩將垮塌的預示響聲)也不知道。幸好王分隊長用腳把我睡的船蹬了二丈多遠,掉下的石頭正砸在我睡覺的地方。不是王分隊長,我已粉身碎骨成了冤鬼,再也見不到你和孩子們了。”我嚇得心驚肉跳,急忙地問後來呢?丈夫氣憤的說:“彭琳設法把我送到這裡,是安心要把我害死的。天不容奸,自有活人之路。一天工休,我拉起胡琴解悶。管教范幹事說我是個人材,調我到場部文宣組,再不下洞拖煤了。”他說:“犯人和勞教沒有多大區別,都是他們的專政對象。犯人還看不起勞教的右派分子,說我們是政治犯,他們刑期滿了可以回家,我們則是無期徒刑。”我說:“毛主席不是說人民內部矛盾要和敵我矛盾分別對待嗎?怕不會無期吧!你又沒犯什麽大罪,最多三、五年,便能回家團聚了。”丈夫長長地歎口氣:“但願如此吧。”
勞改隊的春節沒有歡樂。在我們一家團圓的草棚裏卻充満痛苦的“歡笑”和溫馨,像是一絲春光漏進我們苦難的心田。十五天的日子一晃而過,茫然回到家中,難道勞教真的無期嗎?我既然要活下去,那怕上刀山、過火海也得闖過去。為了丈夫和孩子們,我要活下去,活到那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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