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昭国

 

作者自传:

姓名:李昭国 男 现年70岁 1944年1月25日出生,生于北京 ,

祖籍:河北枣强梁家屯

1950年春读书,1954年夏考入金村完小;1954年10月转入北京观音堂小学,1956年9月合并于后达里小学,1957年9月考入北京第四十一中学,1963年9月考入北京工业学院七系学习,1965年9月派往山东郯城四清工作团,负责红花埠公社韩庄四队的“四清”工作,1966年6月撤回,奉命停课参加文化大革命,1968年11月毕业。1968年12月分配在四川五级部398厂(地址:广安县代市区梭罗镇),历任:工人,技术员。

1984年6月调回北京,在西城区工商局合同科,任科员,后在局办公室任科员,直至2004年2月退休。

 

写在前面的话(代序言)

总纲:记录家族的历史,审视昨天走过的路,解剖自己的烙印,分析与社会的互动,整理个人的思维,开始做一个真实的人。

从1957年上初中一年级起,我的主要课目中就有了政治课,六年的整个中学阶段自不必说了,就连1973年,我的“回炉”--再回大学,进修光学设计专业,政治课也是不能少的,而且是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亲自给我们上课,讲的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在中学阶段,我学的政治课第一部分就是社会发展简史,讲的是到今天为止,人类社会形态变化所经过的几个阶段,从中得出了:资本主义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帝国主义阶段,到了垂死的资本主义阶段。它自身带着不可克服的矛盾,那就是生产资料私人占有跟社会大生产之间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在生产关系跟生产力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当中,生产力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它决定着生产关系,也就是说,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只会越来越激化,资本主义制度严重地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从1929年资本主义国家爆发的第一次经济衰退可以体现出来,这次衰退终于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果是:德、意、日法西斯阵营的彻底崩溃,建立了一个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现在资本主义国家发生经济危机的间隔越来越短了,而社会主义国家,是全民所有制,国民经济完全是计划经济,能按计划按比例的发展,这样就大大地避免了经济的无序竞争。所以,社会主义制度必然代替资本主义制度,这是历史的必然,历史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没有剥削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一定会在全世界实现。这就是那一个阶段我的“世界观”--对世界总的看法。

当时的政治课除了讲社会发展简史之外,还讲辩证法,讲唯物论,讲哲学,讲时事:“大跃进”来了,讲“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人民公社运动”来了,讲“一大二公”的优越性,……总之,政治课程的内容就是一直围绕着党的方针政策来进行讲授的。政治课考试主要是考记忆力,看你能不能把标准答案记清楚。我记得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全班政治考试成绩最好的是克刚,每一次都能考百分,并且一字不差,包括每一个标点。大家送给他一个响亮的外号——钢丝录音机。我觉得那样考试的程式化,只能培养学舌的“鹦鹉”,决不会造就有独立头脑的人材。我在那个时候,既不愿意死记硬背,又不甘心政治课成绩不理想,经常处于思想的尖锐矛盾之中,例如:答政治试卷时,有意不罗列理由的1、2、3、4而是平述到底,或者故意将理由的顺序颠倒。为什么自然科学的学习提倡多种思路,文学艺术提倡百花齐放,而政治学习只能照本宣科?我百思不得其解。

1973年,正是“伟大旗手”红得发紫的时候,也是那个“白卷先生”最露脸的时候。我们四十六位同学从各地的工厂、研究所聚集在北京工业学院,除了学光学设计专业课、计算机课之外,每周两节的政治是必须保证的,突出政治嘛。当老师讲到:恩格斯用六年的时间,完成了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转变。有同学立即插话,问道:老师,我们需要多长时间?那个教研究室主任,毫不犹豫地接过话题,“包括我在内,需要改造一辈子!”当他讲到:当时的哲学家认为,德国的古典哲学是最系统、最完美的,也就是最后的哲学。恩格斯认为,世界一切事物都是变化的,不变的事物是没有的。有同学接过话题,问道:您刚才讲的这个论断,也会变吗?老师楞了一下,很快地说了一句:这好比一条狗,拼命地去咬自己的尾巴,永远咬不到一样。我们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们必须记住:现在的哲学才是最科学、最先进的哲学。而且,顺便记住:狗都是有尾巴的。

有人类以来,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是一贯的,各种宗教的信仰体现得更集中。伊斯兰教称他们的“上帝”为真主,在他们看来,“真”应该是世界的根本;佛教宣称:以“善”为本,看来这是佛教徒处世的基本出发点;人们说,基督教是弘扬美的,你看,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雕塑,打破了封建思想的禁锢,充分体现人文主义的自然之美,他们认为:上帝创造了大自然,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和谐的,和谐的事物是最完美的。如此说来,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是永无休止的。我信服那句话:崇拜自然和天性,我将尽力要求我笔下的文字:真实、善良、自然。

还有一句话目前很时髦:世上最难的是战胜自己。他们无非是想提醒人们,要战胜自己的弱点,战胜个人的欲望,一句话,就是号召人们,继续“夹紧尾巴做人”。我们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人们不应当向自己“开战”,世界本来就是多彩的,不能企图用一种思想,去统一所有的思想,应当允许不同的观点存在。现在联合国有保护生物多样性公约,既然生物的多样性,对地球的生物链都有好处,那末,保持人们思想的多样性,在对比和竞争中自然淘汰不是更好吗?人之所以由猿演变成人,变成直立行走,进化成早已丢掉尾巴的高级生物,为什么还要向后走?既然像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其对宇宙的认识也带有时代的局限性,那么还有谁不带“局限性”呢?想来,已经去世的人,现在还活在世上的人,大概还要包括所有将要出世的人,都得置身其间,唯有神除外。我们完全可以体验霍金先生科学报告的精神,充分发挥人类的思维能力,对宇宙的认识一定是不断深入的。

我们不是曾经在“文革”中出书,大张旗鼓地批判过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吗?在生物遗传学领域里,我们不是曾经只允许巴甫洛夫学说存在吗?事实证明,某些人的单一思路,限制了科学的发展。

我中学上了六年,语文老师换过六位,作文作了近百篇,但是,说心里话,我的绝大多数文章是为老师作的,是为应付学习任务写的,成绩总在及格与不及格之间游荡。无论哪位老师的判定,都是令我心服口服的,只有那末点儿水平么。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次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并在讲评课上当成范文读了。

第一次是初二时,我写的是回忆上小学时,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事,当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它却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是亲身感受,又因为确实挥之不去,所以写出来就自然、流畅,当然,自我感觉良好。那篇作文感动了老师,我以为他是一位很重感情的人,经常对同学们强调:只有真情实感的文章,才具有感染力。从此,那位姓武的语文老师,也同那篇文章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第二次,是上高中一年级时,语文老师姓王,河南口音很重。我们课下经常学他讲话,尤其是在他大声朗读过毛主席的《水调歌头·游泳》课文之后,我们都学着他旁若无人的样子,抑扬顿挫的声调,用他特有的口音大声朗读,并且学得惟妙惟肖。

在他通讲了文言文《王道与霸道》两天后,他给我们出的作文题目就是:用白话文改写《王道与霸道》。我就认真且“用心”地进行改写了,古文中原来有一句精彩的反诘句,我以为课堂上老师讲得降低了原话的力度,我以现代人的口吻,更恰当地翻译了这句话。

作文本发下来,我发现老师在这句话的下面,连续画了一串红圈,并破天荒地给了95分(作文,王老师一向评分很严,他认为最优秀的给八、九十分,可是同学们很少碰到,在他的作文课上能得七十分就很值得庆幸的了,他认为很一般、没有特点的,只能给六十分,再碰上几个错别字,又刨去几分,就只有五十六、七分了)。就在那次作文讲评课上,全文读了我的那篇作文,指出那句反问句“翻得好,更恰当”。我也从此懂得了“用心”的第二层含义,抄书跟学舌一样应该受到蔑视,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做诗,都必须用心去创作,必须要有自己的思路,这也从此成了我写作的主要准则。我不敢重复大唐诗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话,但是,决不夸大其词,踏踏实实做人,只有这一点,自己还是可以把握的。

我从小喜欢思考问题,最不喜欢现成的答案。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也就是我第二次进城后不久。有一天家里吃芝麻酱面条,妈妈教我调麻酱:水要分好几次加,而且要在调匀后再加下一次水。我自己琢磨,这些过程是一定必要的吗?等下一次我必须试试。机会很快就到来了,我端着麻酱碗,凑到水龙头那儿,一次加足了水,偷偷地试了起来,我真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原来,水可以一次加好的。我无论如何用筷子搅动,结果跟愿望却大相径庭,哪有一点和好的芝麻酱的影子,麻酱一缕一缕的悬浮在水中,连颜色都没变,母亲只好倒掉,重新调过。这次,母亲没有说我什么,我却记了一辈子。许多年以后,直到在工厂里,看到工人们用机油跟水一起混合成润滑液的时候,又翻翻书,才算稍微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我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出于对电子管收音机的好奇,打开后机盖,用改锥调整方铝盒中的芯子,一不小心,改锥碰到了金属件,“啪”的一声突响,眼前猛地闪过一个电火花,我立即惊呆了,马上结束了这次无知而“大胆”的摸索。可这次经历,对我的心脑的冲击是深远的,我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而且所有的梦境都是相似的:眼前闪过一片特别亮的电火花,耳畔响起一声巨响,同时双腿猛地弹跳起来,然后重重地砸在床板上,就像人们抡起大棒狠狠地敲打床铺。妻子拉开灯,大声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轻描淡写地嘟囔一句:作了个梦。这种情况我记得在35岁以后才停止,也就是说一直困扰了我20年。

再一次就是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制图课有一道选作题,主视图跟左视图完全相同:是同在一个正方形内,从左右两个相对的顶点,分别引两条平行直线,直到对边的中点。要求画出俯视图。课余时间开始琢磨,没有结果。不行!我必须解出来。周六晚上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在思考那个立体图形……在我似睡非睡之际,脑海里闪过一个挖槽的正方体,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个题的答案,此刻我完全清醒了,立即翻身趴在枕头上,用笔记下了它的样子,画完就翻个身安心地睡了。

喜欢我的人,评价我:经常独立思考;看不上我的人,评价我:爱“抬杠”,“喜欢钻牛角尖”。我的大学同学中,有一个跟鲁迅的弟弟的名子很相近的人,我俩在一次私下的交谈中,他曾有过这样的观点:“在当前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国家不可能出现象牛顿、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在六十年代,公开说这样的话是犯忌的,就是在今天,在这显而易见的结论面前,公开作这样的预测也不愧是前卫的。

我清楚地记得,“文革”刚开始不久,我们大学隔壁的北京外国语学院,那儿的“红卫兵”曾办过一个“展览”,展出“六四”级的一位女同学的日记,他们抄录了日记中“最反动”的文字,其一是:“革命导师马、恩、列、斯、毛都是男的,为什么第六个不能是个女的呢?”他们在旁边的解说词是:“你们看,她多么狂妄,梦想当革命导师,真不知天高地厚!”其二是:她竟然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大学阶段通过两门外语,入党;毕业后,分到外交部;几年后进入“司局级”;十年成为外交部副部长。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想明白,她那些日记的内容到底“反动”在哪里?她敢想别人不敢想的,尤其是还把它们用“白纸黑字”记录下来,那还不成了人家唾手可得的“铁证如山”的“罪证”。

在那个年代,所有的日记、所有的私人信件,都可以成为判定思想是否正确的依据。我原来所在的工厂,在1975年就曾经组织职工开会,批判过一位姓邵的工人,其“罪行”不过是他在给另一个工厂的好朋友写过一封信,而这封信被人捡到了,其信上不过引用了两首古诗,一首是:铁马将军夜渡关,宰相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命里不如闲。现在看来,这首作品顶多反映了作者消极的处世情绪,也反映了引用者的消极处世态度,哪有什么反动可言!第二首诗文中无非是含有“白虹貫日”那样敏感的文字。工厂各车间轮流的批判会,无限地“上纲”,发动群众“深挖他的反动思想根源”,批判他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一切不是跟封建社会的文字狱一样了吗?在那样的氛围里,有谁敢写点东西呢?

车间的一位姓刘的老工人,曾语重心长地给我讲了一个老厂“四清”期间,他所亲眼见到的,发生在他身边的“故事”:

昆光厂在“四清”运动中,他们车间整理了一个人的“材料”,揭露这个人在他的日记中,抄写了“反动诗词”: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它,待到冬去雪化时,只见青松不见花。这份材料转到了“工作队队长”那儿,队长批评说,怎么能批烈士诗抄?重报!当然,最后还是报另外的“材料”,定了他的“罪行”。

刘师傅了解我的爱好,平时很喜欢写一点“小诗”,怕我也会被政策水平不高的领导抓住“小辫子”,再“上纲上线”,到那时就悔之晚矣了。

从“五四”运动以来,立志为中华民族复兴的人们就大力反对过“八股文”,提倡言之有物的“白话文”,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文风不正的问题不是还大量存在吗?“人微言轻”,也许我对此起不到什么作用,看来,自己只能做些“抛石引砖”的尝试罢了。

我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就萌发了写本书的想法。想把自己家庭的转折和变化写出来,那有多少内容可写呀!我从农村刚转到北京的时候,还是满口的乡间土话,在同班的天真烂漫的同学们中间,同他们讲话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只好整天一言不发,自我封闭起来。可是,在我内心藏着多少话,想要对别人倾诉啊!

现在,离岗回家了,有了充裕的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权且用写点东西的办法充填,也可以说是打发无所事事的日子。

近六十年的漫长岁月,乍一想,可以写的内容太多了,从哪里下笔呢?女儿在电话里听了我的打算,建议我从印象最深的事写起,可以同时写几个点,在此基础上再不断扩展地开来,就像在一张宣纸上,点上了墨点儿,墨迹不断地扩大,最后完全可以相互联系起来。那就着手试试吧。

 

家族史

一、我的源

听李家老辈儿人说,梁家屯的李姓家族,是由山西洪桐大槐树那儿迁来的。

我查了一下历史:

明朝第三个皇帝--朱棣,于1406年下令修建北京城,1420年基本建成。他决定从南京迁都北京。

 

二、太祖

约1855年(清咸丰5年)出生,1870年,到北京学徒,1875年学成出师,1880年开鞋铺,1883年制成第一双与众不同的云步鞋,1886年扩大了门面,只有一个心思:挣钱、节俭、置地、盖房子。每年攒一年的钱,到年底沿着进京的南北大道步行7天,经固安、雄县、白洋淀赵北口、任丘、河间、献县、武强、武邑、衡水,步行六百多里,回家过年节。

那时间北方的火车道还没修,从农村出来打工真不容易,回一次家,来回路上就需要半个月,一年忙到头,只有正月初一到十五能放松地闲几天。这条路,在1966年的九月份,我还真步行,走过一回。那次,我约了三个同学,我们三个男的和一个女同学,从北京出发,以一天六七十里地的速度,沿着大道--“长征”。一天没停地走,第七天,我们走进了冀县县城。我想:在二十世纪初叶,上一辈人比这个速度快不了多少。

当他50岁的时侯,他的家业发展到两处四合院,都是四面青砖落地的,跟村子里大多数土坯房一比还是挺显眼的。

两个院子南北排列,都是朝东的大门,长长的门道,一进门左手边放一块长一尺半,宽一尺的青石板,那是捶布用的。

正对大门尽头的墙上有一个座钟大小的佛龛,供着红脸的关公坐像,那是武财神;长门道的中间是朝南的二门。

二门其实是方方正正的一间房子,进二门不能看见整个院子,进二门对面的墙上的佛龛里供的是财神爷赵公明。

两处院子,各有一个西挎院,那是养牲口的地方。

同一条胡同的最南头是个放大车和农具的院子,三间北房,靠南的是两间土房和朝南开的一个大梢门。

上面讲到的三个院子是连在一起的,胡同的东侧是一个长工院,宽敞的院子,只有三间西房而已。

出了胡同再往南就是一片庄稼地。再往南,偏西一点,离村院落四、五十米就是自家场院。

场院大概有一亩地大小,靠东侧中间的位置,盖有两间土坯房。土坯房没有门,南边一半装着一个石碾子,靠北边的是一付石磨。两样东西把不大的屋子占得满满的,如果两样同时使用的话,第三个人就只能站到屋外了。但是在收割季节,看场的人住在那屋里是一举两得的。

村子四周有一百多亩地是自家的。

我1961年见过屯里的李家家谱,那一年过年时,供在德夫家的西屋里。大年初一,长生哥跟我一起去拜家谱。家谱挂在西墙上,几乎把整整一面墙都占满了。

我们磕过头之后,就走到跟前,仔细地端详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家谱,原来小屯里李家家族,一共有三支。几百年前,他们是五兄弟。头大的一支,现在只剩下两兄弟--德福、和德纯。老三家也剩下两兄弟--村西头的世昌(以剃头为生)和世X。我们这一支是最小的一门--也是两兄弟--老明和老升。据说外迁了两支,不知迁往了何处。

我从家谱的第一代数起,到我这一代应该是第十七代,家谱上明明白白写着“昭、穆”两个字,长生哥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字辈了。

他那一代靠勤劳奋斗,在1918年前后,家境达到了顶盛时期,雇了几个长工,养着几头牛和有一挂大车,村南有自己的场院、场院的东边盖有两间磨棚(碾子、石磨配齐的)。何时何病去世不祥。

 

三、祖父

祖父李老升,生于1887年,1958年死于中风,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善交际,不善言词。不管事的一个“黄面窝窝”老头。除了背个糞筐拾粪之外,從未见过他做过其它成功的事情。

他很少跟孙子们说话,只有一次,他相当难得地对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老奶奶每天半夜参拜北斗,终于把“北斗”参了下来,“北斗”坐在房沿上,白胡子一直拖到地上,问她有什么要求,可她摸着下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结果,北斗误会了她的意思,赐给了她满下巴的胡子。”

我一直在想:一要每天半夜起来参拜,这太辛苦;需要参拜多长时间呢?能否参拜下来,谁也说不准;一旦参拜下来,我能提什么要求呢?我一直确定不了。

这一直是我童年时期时常琢磨的问题,一个从来没有向其它人透露过的秘密。

爷爷个子挺高,年轻时可能有一米七五吧,年纪老了,背有点驼,走路抬不起脚来,慢吞吞又拖拖拉拉的。他的样子长得很平常,没有什么特点。胡子全白了,稀疏得很,说他象京剧《女起解》里的那个老头儿--崇公道吧,那善良的心地差不多;再一个相仿之处就是那山羊胡子了。

他不识字,可能没有读过书,因为在爷爷、奶奶房里没有看见过有字的书。他的童年一定正是家境贫穷的时候。

 

四、奶奶

奶奶也姓李,娘家在南西约十里远的“圈子”镇,是当年很富有的家庭。

但在那个年代,又不时兴女子读书,她不识字。

她有一双标准的小脚,尖尖的,走起路来,慢吞吞地挪动着“外八字”的小脚,两只前臂端着架式。你如果看见过她急急忙忙小跑的样子,那阵势才算“精彩”。大娘、婶子们见到她“内急”,慌忙中往茅房跑的样子,都悄悄地泯着嘴笑。

她洗脚不避小孙子,我近距离仔细见过那双脚。当打开三尺多长的白布,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半部分已经完全变型了,几乎成了一个肉粽子,大姆指是粽子尖,其它脚指紧挨挤在斜后边。之间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没有裹脚,指头们一定会散开来,她那尖尖鞋也一定会穿不进的。

那块裹脚布对老奶奶太重要了,是一天也离不开的。(毛泽东批判八股文时,曾形容某些文章就象“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那一定看到过她母亲的那块长长的布条,因此会那么贴切,那么深刻。)

我知道她是我的奶奶,开始有了对上两辈人的自我意识,是在1947年秋。奶奶一个人来北京,独自带着三岁多的我,去香山看望因病在那儿疗养的父亲。

我们在西直门那儿换的车,郊区的公共汽车一直开到香山寺的山根儿。她带我爬那高高的而且陡陡的石阶,一直爬到最上边的平台。

父亲就住在那平台上,是正面从右边数第二间屋子里。那是一排长长的灰砖灰瓦前边带廊子的平房。

周围到处长着松柏树,还有细细的溪水,从山路边轻轻地流过,环境真是幽静极了。如果不是奶奶在带我下石头台阶时,我象放飞似的跑在前面,脚下一滑,滚下了台阶,磕破了嘴唇,疼得哇哇地哭起来,我是记不了那么清楚的。

1988年夏,随海淀职工疗养院的同志,疗养院当时在香炉峰与碧云寺之间的山沟里,晚饭后一起到香山寺散步。当我们一起走过香山寺前的小桥,穿过彩绘的牌楼,漫步登上那高高的台阶时,我突然感到周围环境似曾相识,以前来过这里吗?

小学春游、秋游没来过这里;初中时,在山前参加过暑期菜园劳动;高中时跟同学一起爬过“鬼见愁”;大学时,也从未到南山坡来过,没有“双清别墅”、“香山寺”的丝毫印象。总之,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强烈,真有“梦里寻它千百度,暮然回首”,它却在我擦肩处之感。魂牵梦绕了长达40多年的谜终于解开了,那是我记忆机能刚萌芽时的印象,人的大脑的功能真是了不起呀!

奶奶个子不高,六十多岁的时候顶多有一米五零,背驼得很厉害。她做针线活的时候要带老花镜,针脚又小又匀。她跟孙子们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你,象能穿透你的心底。我想:她年轻的时候长得一定很漂亮。我看见那扇“窗户”一直到早过昏花的年龄时,还不时闪烁着灵光。

据说,她1959年病逝了。

 

五、我的童年

上面说到的只是我三岁时的记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小事,我还依稀记得,当然先后秩序,我已经无法分辩了:

有一次,母亲抱着我,同父亲一起到红楼影院看电影,当灯光暗下来,幕布上出现不动的幻灯片时,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当周围一切都黑下来,幕布上的影子活动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扎进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只得把我抱出来,结果全家谁也没看成。

又有一次,我检到一个比巴掌稍大些的圆铁片(也许是洋铁皮罐头的盖子吧),独自在胡同里滚动着玩,我弯着腰为它加力,我突然感到手掌钻心地痛,手上滴滴达达地流出血来,手掌上靠近中指的地方,划了一个圆弧形的大口子,肉皮向外翻着,直到现在你们还可以在我的手掌上,找到那次划伤的疤痕。

又有一次,我在大姨家门口玩耍,看见挑着担子的卖凉粉儿的小贩,大声吆呵着走过。大姨掏钱买了一碗凉粉,喂一岁多的弟弟吃。我一看,急了,怎么?这一次,没有我的!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手脚用力地敲打着床板。大姨跟妈妈笑起来,一边哄我,赶紧又买了一碗,这场风波才算了结。

住北屋的邻居,跟我同岁的小妹妹--小楼,在街上撒尿,我好奇地撅着屁股去看,她怎么没有撒尿的小鸡鸡?觉得很奇怪,立即跑去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她是女孩。”母亲听了告诫我说,“以后不能看女孩子撒尿!”我从此记住了:(世上)分男孩、女孩,女孩跟我是不一样的。

远房的亲戚,一对年轻的夫妻来访,执意带我去北海逛公园,园门广场的旁边是个无门的院子,人们都要先走进去,大概是去买票吧。看起来园门比现在大些,一迈进园门的中间是圆形的门房,收票的人坐里面,可以清楚地盯着进进出出的人们。

我们顺当地进园了,走过长长的汉白玉石桥,迎面是一座大庙,紧挨着它的西侧,有一个大笼子,有两层楼那么高,象小院子那么大,十来只猴子在里面假山上玩耍,这比大街上耍猴的猴子好看多了。我久久地站在大笼子跟前,呆望着上窜下跳的活宝们。

当我回过神来,突然发觉周围没有了一个认识的身影时,我害怕极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来的陌生地方。哭,不行,别人把我领走怎么办?只有自己一个人壮着胆子,照原路找回去。还好,那时路上的车很少,无论是汽车,还是人力车、自行车。

进门一见着大姨和妈妈,憋了好久地冤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哭一场。“真行!能一个人单独走回家,真有出息。”随着大姨和母亲不断对我的夸奖,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然后按大姨的嘱咐,当那对丢孩子的大人进门时,我应藏在门后,当然“计划”没有得逞,没等他们把走散的过程讲清楚,我已经憋不住劲,从门后跑了出来。

1947年冬,妈妈生了老三,那是一个小妹妹。月子里的妈妈,就躺在惜薪司27号窄窄的小南屋东头的床上,屋子里没有几件家具。

妈妈让刚刚4岁的我,把煤球炉子上熬熟了的稀饭锅端下来。那是一个约直径20厘米大小的双把提锅,锅里的大米粥正咕嘟着泡儿。当我端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它很烫,没有端到地面,就松手了。小锅掉在地上,还算幸运,锅没翻,可米汤飞溅出来,溅到了我左脚的脚面上。只一滴,疼得钻心,立刻烫起了水泡,痊愈后在那儿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左脚面正中间一颗“牛痘”般大小的“花”。

小妹妹的阿了屎尿的“介子”(妈妈对尿布的叫法),就泡在小院当中的大盆里。还不知道香臭的我,捏着半个馒头,蘸着盆里的黄汤,就往嘴里送。刚巧,父亲从大门外走进来。他发现了,进屋拿了个鸡毛掸子,“我叫你不知道香臭!”他一面说着,一面朝我头部打来,脑袋上马上鼓起了一个包,我疼得哇哇地哭起来。

父亲的肺病加重了,不住地咳嗽,痰里还带着血,住进了中央医院(现在位于白塔寺附近的人民医院)。月子里的母亲狠狠心,撂下刚刚出生的小妹妹,天天提着塘瓷的提盒,步行两里多路,给父亲送三顿饭,哪还有工夫给小妹妹喂奶,未满半月的她,被独自锁在小南屋里,妹妹病了,混身抽滀,这个小生命未满十天就离开了我们的家,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送来了个薄扳木匣子,请个人把她连同木匣一起扛走了。父母还未来得及给她起名子,连同她的模样都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

从小,我从心里就很怕我的父亲,总象老鼠见了猫,躲得远远的。发现他从绸布店回来了,坐在屋子里,我就弯着腰悄悄地从门前溜过。我不记得他曾对我笑过,哪怕是微笑。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时间大约在1947年的秋天,天上薄薄的云,天气不热也不冷,我正一个人在西安门大街93号门口西侧的便道上玩耍,紧挨着那个天主教会三层小楼的西边,支着一个白布帐子,帐子下摆着一付剃头挑子。我看见一个成年人掏出手枪,朝几米以外的正在为人剃头的师傅瞄准。突然,枪响了,那个剃头的师傅立即倒下了。

枪声就响在我的耳边,凶杀就发生在离我十步之内,我真的吓坏了,拔起腿来拼命地往家跑,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大人们的议论,那个开枪的跑了,剃头师傅死了,正在剃头的人吓坏了。

几天后,又听到了事发的原因:开枪的是个军队的马弁,军队开走了好几年。他的女人跟这个剃头的过了好几年,马弁现在回来了,偷偷地让那个女人回到他身边,几次都没有谈成。于是,起了杀心,发生了使人胆寒的悲剧。

我八、九岁时,父亲曾当着我的面轻声背诵过一篇什么:“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一挂大车漫无边际地走着。……”他那对自己无望的病痛,和对家庭前途无尽的忧愁,感染了我,它几乎跟随了我一生,那是我心灵中抹不掉的烙印。

另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要有出息!学习不好,长大了就只能象小棍儿(我家的近邻,家里穷得叮噹响)一样!

其实,他注意在启蒙时教我记忆、思考,常指着“月份牌(就是一天一页的日历)”,告诉我:初一过了是初二、初三……。阴历一个月,小“尽”二十九天,大“尽”三十天。

我在学龄前就能从一数到三十,也直观地体验了“数字的顺序特征”。

数学具有显而易见的逻辑性,理性思维难道是李姓老祖宗留传给予我的好传统(姑且称作大理寺的传说吧)。对数学的偏爱可能要伴随我的一生——十七年的学生时代,十七年的三线建设,十七年的工商工作,可能还有十七年的退休生活。是父亲在我儿时的学前教育使我受用一生。

父亲的肺病加重了,经常咳血,被庆昌祥绸布店(座落在北京前门大栅栏商业区内)的东家辞掉了管帐先生的工作,尽管为掌柜的卖了十余年的命:白天站柜台,上板后(不许说关门,不吉利!)记好这一天的帐。半夜,插上门,还要去掉布匹头部位的商标,盖上伪造的“著名”商标(戳子)。

长期的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不生病才怪呢!

在那物价飞涨的时期,只给了十几匹布了事。没有了工作,加上疾病缠身,一家四口没有了经济来源,在北京是无法生活下去的。

回老家去,回乡下去种地、养病,这不失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1950年大年刚过,家里就要我上学了。村小学校位于村子的中部,教室是借用金老太太家一排五间的北房。尽靠东头的一间是老师的起居室,中间三间连通,是一至四年级的合班教室,用黑墨涂抹的木制黑板,就挂在教室的西墙上。

学生课桌是五花八门的。低年级学生,都围坐在从庙里搬来的供桌四周,高年级的学生用的桌子,是由各家搬来的各种规格的条桌。全校学生集中在一起上课。学生可是大小参差不齐,年龄最小的学生六岁(如:我刚满六岁),年龄最大的学生大约有十八、九岁了,属于扫盲性质的。

老师姓吴,她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土布灰军装,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出头,比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老人们称她“女八路”。

老师讲课的时候,总是先讲低年级的课,接着布置他们作练习;后讲高年级的课,再布置练习。“读”书的时间,全体学生是统一的,一旦老师宣布:“下面念书”,男女声混在一起,高低声混在一起,真是“乱成一锅粥”,离开半里地都能听得见。

一上午,中间只休息一次,中午放学,学生回家吃饭,老师轮流在各家吃“派饭”。下午再上一节课。半下午就放学了。(石板、石笔)放学后,那些大个学生经常在老师屋里呆着不走,直到家长喊他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

你别小看这个小学,功课的种类是不少的,低年级除有语文、算术之外,还有“大仿”、“小楷”(须个人买米黄色的毛边纸订练习本);高年级要增加珠算、“尺读”(应用文的写作规范)两门课。“大仿”是“拓”着红色的字帖,用中号“羊毫”笔“描”写,让学生体会运笔的奥妙;“小楷”是用小号“狼毫”笔(据说,笔尖里掺着几根黄鼠狼的毛,能使笔峰有弹性),按照着做好的十二乘十八的方格框抄书。老师判作业时,用毛笔蘸着红色墨水,在他认为运笔比较规范的笔划上,画一个漂亮的圈。

学生们比谁的大字写得好,只要比一下谁的红圈多就是了,“小楷”的判法也用小毛笔画圈。“尺牍”这门课是讲如何写应用文,比如:写信对长辈、平辈、晚辈的不同称谓,写信开始、结束的不同用词;竖信封的写法等等,还有各种应用文的规矩(1953年以后,这门课就去掉了)。

我还记得上一年级时的语文课本,一翻开书的第一课,在第一页的左上部,是竖排的三个算盘珠大小的字:上学了。中间还有一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上二、三年级时老师教的注音字母,念经似的大声朗读“波、坡、摸、FO,DO、TO、NO、LO”,第八个音老读不准,开始老读成“LEI”。以后我进京上五年级时才重新学的汉语拼音,逐渐学会了说普通话。

我刚上学时,是在每年的冬天结束一个学年的。春节前,期末考试成绩,是要张榜公布的,全校学生是按成绩的多少,依次排列的。最后一名的右下角,照例是要用红墨水笔画上一个“L”--中止符,老百姓都开玩笑地说,XXX今年坐上了“红椅子”,那可是对全校成绩最差的学生的特殊“称号”。

吴老师只教了我一年,就调走了。新上任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中等个,留着很帅的分头,还显眼地镶着一颗金牙。从二年级一开学,教我的就是他--这个姓赵的中年老师了。赵老师对同学很严厉,许多同学都很怕他,尤其是,淘气的、不用功的和成绩差的同学。他惩罚学生的办法,一是用“戒尺”打手心,二是罚站。还好,我倒没有挨过他的打,没有罚过站。不过,他很注重自己的仪表,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他,一身的穿着打扮,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他还能写一手很漂亮的的毛笔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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