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吉卫

 

1955年5月30日晚上,我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而她最终成了我的新娘。真主是如此的眷顾我,把这位姑娘送进我的生活。

那是在我刚从高校毕业分配到吉林市江北化工区电石厂作技术翻译工作不久,我母亲惦记着我,从家乡来吉林看我,借住在七独身女职工宿舍。傍晚,我陪母亲到女宿室,见到一位金发姑娘正与两位女翻译交谈,室内还有几位女职工很好奇地围着。她便是刚刚应聘到电石厂任俄文打字员的安娜。人们问她多大年纪了,她说17岁(安娜生日是6月18日当时未满18岁)。我母亲驚奇地说:“十七岁长这么高!”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黄毛丫头却成了她的儿媳。

安娜

我的夫人安娜.季米特丽耶夫娜.伏列宫托娃,汉语名字叫王秀英,是俄籍华裔子女,具有俄罗斯血统的女士,属华俄后裔(注1)。安娜皮肤白皙,金发秀丽,双目泛蓝,体貌协调;性情温柔,言语和善,举止大方,笑靥常现,是一位东西方美兼具的女性 。安娜的祖父原名王兆毓(1870-1944),在少年时代于1887年流落到沙俄赤塔州外贝加尔区乌洛奇屯,被一家姓伏列宫托夫的俄国人收养,故随其姓伏列宫托夫并起俄文名字叫弗多罗夫,便在这一家俄国人开的商店中当用人。六年后娶俄女阿列克山德拉.阿法訥耶夫娜.柯诺瓦罗娃为妻,于是便定居在俄罗斯并取得了俄罗斯国籍,经商或从事采金业。

1909至1912年曾一度来中国在乌启洛夫屯(现额尔古纳市奇乾乡。那时额尔古纳河右岸属我国的边远地带,人烟稀少,屯落无几;俄人进入后,他们自己为其所居地起名字,沿用多年;自1955年开始采用中国政府规定的新的地名)从事采金业。在1911年末,正值辛亥革命成功,沙俄乘机搧动乎伦贝尔的蒙古族人闹独立,边疆额尔古纳河上游的边防哨所(当时称“卡伦”)皆被蒙人占据,驱赶当地住民;当时人们称之为“闹蒙古”。因而在1912年初为避祸乱,全家又返回沙俄境内乌洛奇。

安娜的父亲(1913—1970)季米特里.弗多罗维奇.伏列宫托夫,汉语名字叫王德昌,兄弟姊妹六人,他排行居四,是维一的男孩,出生于俄罗斯乌洛奇。在童年和少年时代(1921—1929)往返于界河额尔古纳河两岸的乌洛奇与室韦(吉拉林)之间,到室韦的中国学校读书。1929年11月因中东路归属之争,中苏发生武装冲突,苏军沿额尔古纳河全线及远东边境大举进攻中国,史称中东路事件(注2)。此时苏联政府禁止两岸居民过境往来及通商 ,因此学业中断。安娜的父亲22岁时与苏联姑娘玛丽亚.科莫高罗夫娜.伊万诺娃(1918—1984)结婚。

安娜姊弟三人,她居长,于1937年6月18日出生在苏联。1938年日苏之间发生哈桑军事冲突(1938年秋日本自朝鲜和中国东北向苏联的滨海边疆入侵,由哈桑进入苏联而得名)以后,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苏联斯大林推行靖边政策,苏联当局将境内的苏籍朝鲜人全部移居到哈萨克斯坦,而将具华人血统的苏籍公民驱逐到中国境内,他们一家人被迫来中国。到中国后成了无国籍居民,居住在杜博维(现额尔古纳市上护林屯)及奈勒木图(现额尔古纳市三河镇)等地,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逃入中国的俄罗斯的有产者和沙俄军人,即所谓的白俄混居在这些地方,从事农业。她的三位已婚的姑母则定居在苏联。

1945 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9日苏联红军进驻额尔古纳地区。苏联政府承认了当年来此地的俄罗斯人享有苏联国籍。9月10日在杜博维成立了保格罗夫苏侨学校。安娜便就读于该校,在那里度过了她的学生时代。1955年5月前后,额尔古纳地区的苏侨大批回国,保格罗夫苏侨学校自然解体。1955年5月27日安娜应聘到吉林市江北化工区电石厂任俄文打字员,时年不满18周岁。她的家人仍留在额尔古纳地区,当时他们是当地为数不多的俄罗斯侨民(注3)。后来家人们移居到俄罗斯沃姆斯克州卡拉琴斯克城。我与安娜在同一个科室工作,从相识、相处到相爱两年零七个月,彼此心心相通又相印。安娜真美,美得自然,丝毫不用打扮就会吸引著男人和女人的眼睛。男人投来的是爱慕的眼光,而女人则是羡慕,似乎还有点嫉妒!但真正的美是在她的心灵上。美是性格的表现。安娜心底善良,乐于助人,更能理解人。真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的:“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善。”

我与安娜结婚已五十年,好像现在还在继续着蜜月,就像所有的新郎和新娘一样,我们相互着迷。可是早知会给她带来那么多磨难,当初又何必相识!但就像历史不能改写一样,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似乎命中注定。

那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嫁给了我:1957年末,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一夜之间我成了被列入“另册”的人。无人与之接近,更不用说交往,何况是恋爱,结婚!是啊,在那个年代曾经有多少夫妻因一方被打成“右派”而离婚,又有多少恋人因此而分手。可是,当我告诉安娜我被定为“右派”时,她说:“‘右派’ 怕啥的!”这句话让我感激一辈子。

这让我想起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一部叙事诗《俄罗斯女人》中,写的两个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都是公爵的夫人,不顾社会的非议而离开彼得堡去西伯利亚寻找自己充军的丈夫,在夫君获罪的那一霎那便决定共同承担未来不可知的命运。我的安娜正是这样的让我值得爱一辈子的女人。

记得在1958年1月,一次全厂动员揭批“右派”的大会上,当时的厂整风办公室主任白文奎(蒙古族)曾说:“我们这边在抓'右派',那边却有人与‘右派’手拉手谈恋爱,立场那里去了?”此时众人的目光注视到安娜的脸上,无形的压力使人窒息。还有另样的暗中使坏的人,有个人叫徐玄寅,是专家工作组负责人,对安娜说:“不要和小马好,这个人很坏。”但是安娜并没有听信。平时生活中和工作上受人们的白眼和蔑视都没有使安娜变心。我们要结婚,安娜找领导办理结婚登记介绍信,领导也劝阻她不要与我交往。后来经过多次力争,拗不过安娜的坚持,领导无奈不得不同意。婚姻是爱情的花蕾。用金钱能买来婚姻,用权势能夺得婚姻,但是,用它们却都不能获取爱情。愚蠢者永远不会明白这条人生情理。想用权势破坏爱情的人则更愚蠢。

我们于1957年12月29日登记领取结婚证书,31日结婚。我们没有新房,没有婚礼,更谈不上洞房花烛。我们是在市内一家旅店度过了新婚之夜。说起来实在寒酸!

不久,安娜被下放到电石厂保健食堂当伙夫。这或许就是嫁给“右派”的代价吧!几个月之后我被送去劳动改造,牛郎织女式的生活开始,坚贞不渝的爱情牵系着两个年青人的心。

后来安娜被调到吉化公司染料厂专家工作组仍作俄文打字员。以后到该厂技术情报室工作。

1960年4月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安娜向单位申请到一间房子,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那时,我是没有资格享受分房权的。

安娜在家里是一位贤妻良母,孝顺的儿媳。我们有四个子女,她一个一个地侍候大;我还有一位老母亲,从六十年代初便断续地和我们住在一起,安娜一直侍奉老人到94岁去世。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我牵连下乡,在山沟里种地砍柴,主持家务,侍奉婆母,教育儿女,还要接受生产大队指派的任务在小学校当义务教师。她从不多说一句话,黙默地跟我吃苦,就好像来改造的不是我而是她。

女人是男人的港湾。有港停泊,我为有安娜作我的妻子而幸福,而自豪。在那个年代,如果没有她,难以想象我将如何。她伴随我“改造”,分担忧愁,支掌著家。我要说,委屈你了,亲爱的!

在工厂里安娜是一个好职工。早在1956年就被载入电石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者光荣簿。以后的二十年如一日的工作任劳任怨,只是因为我的关系而无声无息。

“文化大革命”期间又遭到无端的审查,被怀疑为“苏修特务”,立案称“511案件”,受到长时间的监视,直到1970年6月才被“解放”并被“立业”为工人。1979年3月我错划右派获得改正,她也又得到与别人同等的对待,恢复干部职务从事会计工作,重享真正的平等权利。1980年便被吉化公司誉为三八红旗手,以后多次被评为厂先进生产者。安娜于1992年退休。

今年是我与安娜结婚五十周年。她跟着我一辈子,将青春交在我手中,真心刻骨无尽地付出。用时间换取微薄的幸福,分享我们所有的酸甜苦。爱就是这样简单,不管在任何时候想到的都是对方,牵挂的都是对方。 我与安娜患难与共,同舟共济,无怨无悔,坚贞不渝,相濡以沫,永不离弃,相爱终生!“爱情的列车没有终点,只有永远”。

 

(注1):华俄后裔是指华人和俄罗斯人通婚生育的后代,他们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形成的特殊群体,即通常所称的中俄混血儿,在中俄境内均有居住。在我国东北边境的华俄后裔大多居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广大地区。

他们的形成有三种情况:第一,在清朝,本来中俄边界实际上对双方往来已是开放的,到清末国势衰败,边防无力,沙俄更是乘隙大力侵入,自1860年起,俄人非法入境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吉宝沟等金矿地区盗采黄金,至1884年已达1.5万人,他们携家而来,并招募中国劳力为其采金,就中既有部分中国劳力与俄女成婚者;另外,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时期(八国联军),沙俄大举入侵,大量俄国非法移民涌入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大片土地上,至1907年已近千户,达4000人以上,许多俄国女子嫁给中国人,于是形成首批华俄后裔。

第二,十月革命后,有大批俄国的有产者和军人(被称之为白俄)被驱逃到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国境内,形成了沙俄难民,据1922年统计,其数量已达1855户9883人,当时的室韦县有1703户9273人,奇乾县有152户604人,占两地总人口的83.71%,有三十多个纯由俄人组成的村屯,他们之中的男女均有与华人成婚的,构成又一批华俄后裔。

第三,俄境内的旅俄华侨和俄籍华人,在苏联斯大林当政时期受到不公正对待,政治上受歧视,经济上受控制,故而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多半丢弃财产携眷归来,安娜便属于第三种构成的华俄后裔。--部分数据引自《额尔古纳旗誌》。

 

(注2):中东路事件爆发于1929年11月,事端之渊源十分深远。中东铁路是沙俄侵华的产物,是沙俄为了掠夺和侵略中国,控制远东而在我国领土上修建的一条铁路。原名东清路,后改称东省路,又称中东路(全称中国东方铁路,自1920年10月起改为此名),八一五光复后称中长路。

1896年6月3日沙俄与清政府在莫斯科签订不平等条约--《中俄密约》第四条规定,允许沙俄在满洲(指中国东北)修筑铁路,西起满洲里中经哈尔滨东至绥芬河,并与俄境内连通,东至海参崴,西接赤塔;又据1898年3月27日俄清《旅大租地条约》第三条规定允许沙俄修筑中东铁路支线,北起哈尔滨中经长春、沈阳南至大连。全路总计里程2436公里。1897年始建,1903年建成。1905年日俄战争后,长春至大连段的702公里沙俄让给了日本,改称南满铁路,余下者仍称东省铁路。

十月革命后,列宁在1920年发表宣言表示,取消沙皇俄国与中国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放弃在中国的特权。但当时中国人民处于无权的地位,没有实现这个公正的表态,1924年1月24日列宁逝世,斯大林当政后这一承诺成为泡影。(我本人认为,斯大林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而是一个沙文主义者,民族主义者,从中东路看. 从外蒙古看,皆是如此)。1924年3月31日中苏建交,9月20日中苏签订《中东铁路临时管理协议》,确定由租让改为共同管理该路,利润双方平分。1929年东北易帜,全国统一,当时的国民政府意欲收回此路,并采取了一些措施,于是便发生了该事件。

战事始于1929年11月17日,结束于12月22日。早在8月6日苏联革命军事委员会就下令集结远东特种集团军,组成沿海边疆军队,和集结西伯利亚外贝加尔地区的军队:第35军团和第36军团,第5库班独立骑兵旅,布利亚特蒙古骑兵独立营,轰炸航空大队,第18工兵营,第1铁道兵连,三辆装甲火车和具有T-18新型坦克的坦克兵团以及贝尔姆红旗领土步兵营等。总兵力达数万人部署在中国东北的边境上。苏联并首先断绝了与中国的外交关系。

于是,在1929年11月16日-17日深夜在后贝加尔和滨海边疆同时向中国进攻,遭到中国军队(东北军)的顽强抵抗。在扎拉诺尔中国军队坚守两昼夜,进行巷战,面对苏军的技术与装备的优势中国军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苏军于11月18日占领扎拉诺尔,20日占领满洲里,27日进入海拉尔,苏第26飞行大队炸毁了中国军队在博克图的军事设施,这才停止进犯。中国军队在此次战争中牺牲1500多人,被俘8000多人,受伤1000多人。12月22日在苏联哈巴罗夫斯科签订关于恢复苏联一切中东铁路权利的协定,12月25日中国军队撤出中东铁路管区。

冲突期间中断的中苏外交关系于1932年12月22日恢复,此时日本帝国主义已侵占中国东北。有趣的是,此时在苏联赤塔有两个领事馆,一个是中华民国的,一个是“满洲国”的,而苏联是不承认伪“满洲国”的!

苏联政府在1933年6月建议日本购买此铁路,要价2.5亿日元,最后以1.4亿日元成交,是由伪“满洲国政府”付款,于是在1935年3月23日苏联将中东铁路交给了日本。--这就意味着,这条铁路的产权已经不属于苏联了,而是在中国土地上的敌伪财产。

特别应提出的是,在这次事件中,苏联侵略占领了我国的黑瞎子岛(俄称大乌苏里岛)。直至2004年中苏东段边界谈判商定,将该岛的一半,即江的主航道线中国一方的那部分,归还中国,并定于2008年8月实施。

1945年8月14日中苏政府签署协议规定,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连为一体统称中国长春铁路简称中长铁路,为中苏共有,共同管理。这里有一段小插曲:当时苏联政府代表提出要更名为中苏铁路,遭到当时的中国政府代表的严词驳刺和反对而未果,从而维护了中国的主权和尊严。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协议仍有效。1952年12月31日在哈尔滨中苏政府签订协议,苏联政府将中长铁路及其附属设施无偿归还中国。--一部分资料取自Соловьев А. B. 《Из секретных и личных архивов—Тревожные будни забайкальской контрразведки—Говорят архивы спецслужб читинской области》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ь> . 2002 г.(俄罗斯作者绶咯维耶夫.阿.乌著:《选自秘密与私人档案--后贝加尔反侦察机关的惊慌不安的工作日--赤塔州特工人员讲说档案》 莫斯科,<露斯>出版社,2002 年。)

 

(注3):据《额尔古纳旗志》记载,该地区的苏联侨民在1949年有9471人(男4742人,女4749人)。1954年6月8日至8月16日返回苏联135户1371人;1955年4月6日至6月10日又返回苏联1171户6553人。消除人口自然增减因素,至1957年尚有苏籍俄人1013人(男509人,女504人),无国籍俄人24户119人,已入中国国籍的俄人46户93人。1959年又有33户128人返回苏联;1960年至1964年共有461人返回苏联或去澳大利亚等地。至1987年,额尔古纳地区尚有俄罗斯族人口1569人,包括俄侨和华籍俄人以及华俄后裔的俄罗斯族人。该地区的华俄后裔人口共有1635户7016人占全区人口的11.06%,其中属于俄罗斯族者881人,余者保留汉族或其他民族。该市设有俄族人口较多的室韦俄罗斯民族乡(我国共有两个俄罗斯民族乡,另一个是新疆塔城市二工镇俄罗斯民族乡。--参阅余建忠.姜永《我国俄罗斯族乡调查》,云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

纪念我们结婚五十周年和安娜七十周岁生日。

完稿于2007年6月18日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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