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2、铁帽如山

我是怎样当的右派

1955年时,我24岁,从宜宾财校毕业后,分配到宜宾县供销社工作己经三年了。但还是一付学生性格:活泼、热情、天真、单纯,朝气蓬勃,也很幼稚。“五.四”运动的革命精神,在我们那代青年的思想裡,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希望在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红旗下,能建设成为民主、自由、富強的新中国。生活在這个时代就是幸福。认为共产党员和党的领导干部都是聖人,他们大公无私,一心为民,是我们时代的楷模。自觉地对他们尊敬有佘,唯命是從。相信在這个革命大家庭裡,不会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奸妾小人。所以我热情努力的工作,坦诚待人,毫无顾慮,看不惯的事就要说,对人民有利的事就要做。

1955年3月,我们业务股接到彭琳主任的命令,要在宜宾城镇实行大粪统购统销。大家感到非常吃惊和不解。我也知道這是違反经济政策,不应该做的事。自古至今,普天之下,统治者:管政、管民、管刑,管法,没有一个会去管屎管尿的。毛泽东宣布对粮、油、棉进行统购统销,据说:是因为這三种物资,对国计民生非常重要,所以必须由政府统管起來。那是严肅的政治任务,谁反对就是反革命。而大粪也宣布统购统销,豈不是太荒唐了吗。但我们那个外号“彭官僚”的领导大人,是行武出身,对经济工作一窍不通,硬要标新立异,急功求近,獨断专横的搞大粪统购统销,偏又遇上了一个同样不懂经济工作,分管经济的副县长郑顺荣,批准执行。盖上县人民政府大印的布告一经贴出,便成了政治任务,谁敢不遵照执行。因修建特大粪池失败,浪费国家二十余万元人民币(当时居民生活水平人均每月只需六元。)农民不敢进城收粪,户户厕所暴满无法,只好倾于下水道中,导至下水道阻塞,溢于街面,弄得怨声载道,臭气薰天,难以收场。只好认错,请政府撤销了大粪统购统销。

那时的我,血气方刚,一身正气,不畏权势,那知仕途艰险,更无处世之道。面对這等损害人民利益的荒唐事件,豈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而不仗义执言之理,便据实写成小品文《粪的风波》,發表在《四川日報》,揭露此事真相。虽然彭主任批评我沒有经过领导批准,不遵守组织原则,但后来他和副县长郑顺荣都调到省党校学习半年,听说还受到了点处分。什麽处分,就並非我们老百姓所应过问的事了。从此,在他们领导干部之间,把我划为最难管的小干部。1956年2月,受到他们的第一份关怀,就是调往基层宗家区供销社当了个生产资料门市售货員。说是因为我工作能力强,正好去充实基层。第二份关怀是1956年时,县文化部门推荐我去四川大学文学系带职就读时,他们又以工作须要为由,不同意带职入学,还说是对我的关心和重视。

1956年12月,把我安排在区社当文书,我的隔壁就是党支部办公窒,当然更有利于直接关心我這个难管的小干部了。1957年春夏之交时,毛泽东在全国开展整风运动,号召帮助共产党整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並亲口许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报纸上确实刋载了很多对党和国家有益的真知灼见。但不到一个月,毛主席忽然翻脸,说這些提意見的人,都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並且还说這不是阴谋是阳谋。《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這是为什麽?》时,我這个不懂政治的基层小干部,思想上对共产党也开始感到疑惑起来。多次自问,這是为什麽?百思不得其解。

1958年1月12月,下午四时,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忽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耳机一听,原来是县社通知第一批去参加党校整风运动的名单。因为我们两间办公室的电话是串通的,我听到有自己的名字,也不为奇,后来张绍文书记听说三天之内必须报到时,便说:“其它人沒问题,但管正和分管文书,清理档案移交工作,恐怕时间不够吧。”对方提高了声音严肃的说:“不行,我们原來圈定了的人,必须按时报到,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我明白了,這頂从电波里飞过来的右派铁帽,己经牢牢的戴在了我的头上,夫复何言。1958年我们基层开始整风时,全国省、市、县,己进入反右尾声,搞出了不少右派份子。谁都怕说错了话,整成右派,所以整风阶段只是走过场而己。凡是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又有殺、关、管亲屬关系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发言时提心掉胆,如履薄冰。有个姓张的银行干部,其夫系判了刑的历反,更不敢说三道四。工作组长说他发言不极积。她想了很久,严肅的发言说:“我在长期工作中观察到,凡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便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终日辛劳,不注意自己的休息,严重的影响了身体建康,应该改了才好。”

至于我个人呢,明明知道右派帽子己经戴定了,所以抱着无所畏的态度,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写的还是要写。那时粮食己经开始有些紧张了,我们学习班300多人,早饭每人发一个馒头,在食堂裡放了四大木桶稀饭,可以不限量自取。乱哄哄,你推我攘,一个个,争先恐后,到最后的很可能两手空空。于是那些聪明者便改进容器,变小碗为大瓷盅,可操胜算矣。争夺战也随之升级,那些个子倭一点的女同胞们,在巨烈的争夺之后,往往端着半小碗稀饭,而全身衣服上,却洒满了米汤,觉得可笑可恨。我用大红纸写了一幅对联,叫两个好友贴在食堂大门上。上联是:大盅盅小盅盅盅盅越大越威風。下联是:粗小碗细小碗小碗越小饭不滿。横幅是:抢食风光。谁知这幅对联还起了作用。第二天早饭,改成了排队定量,由炊事员打稀饭了。好多人都说我写得好。

就在对联贴出的笫三天早上,整风转入了反右阶段,早上八时,我们进入会场,着眼处,都是巨幅标语:坚决击退资产阶级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主会场正靣掛着:宜宾县财贸系统反击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动员大会。会场的喇叭用最大音量播放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气氛相当紧张严肃。每一个人都紧绷着脸,沒有平时开会前的嘈杂之声。各单位领导在主席台就位之后,宣布开会。由县委书记秦俊周作动员报告。他说:“反右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它将考验你们每一个人对党和人民是否忠诚,也是你们争取进步,靠拢党组织的大好机会。偉大领袖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们必须坚决的,毫不留情的,把资产阶级右派打倒,批深,批臭,让他们向人民低头认罪。”话音刚落,那些经过组织动员的极积份子便带头高声的呼起了口号:击退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党的猖狂进攻!把右派份子拖出来批倒批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口号声停了后,财贸部长王殿魁在大会上宣布了第一批25名右派份子名单。每叫到名字时,便由早已安排好坐在他两旁的极积份子,押到主席台前低头站好。我是第三个点名之人,坐在我两旁的是陌生的年轻大汉,架起我的两臂,飞似的拖到台前,站好后还用手重重地把我的头按得很低,以示对右派之痛恨。25名右派站好以后,我心中明白了个道理,对共产党的领导是只能服从,决不可有所非议的。因为這25名中,除张复明朱炳易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工作能力强,为人正直,自命清高,犯上之輩。宣布之后,主持会场的王部长叫把右派先生们带回去,由各部门进行批斗。先生二字,便立刻把我们右派划入了另类,从此和同志无缘矣。我心中又觉得可笑,那偉大的民主革命家就尊称孫中山先生,把我们也称先生,实仍受之有愧呢。在厕所遇见朱天鹏时,我还笑着说:“朱先生请。”他回了我一句:“管先生请。”我二人又相对的笑了一下。对自己当了右派毫无恐惧之感,形同儿戏。谁知十天后,因朱君性情刚直,受不了对他的批斗和侮辱,竞服毒自杀,始知斗争之残酷。厕所一言,便成永别。

联组批斗会上,通过大家批判、给我罗列了三个罪名:1,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2,为大右派流沙河《草木篇》呜不平。3,攻击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很快就写了定为右派的结论书、强行叫我认罪签字。我气愤地在上面签了纯系捏造。工作组的张忠说;你不认罪照样划你的右派。

三天后,召开大会,我第一批被戴上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帽子,保留公职,下放监督劳动改造,每月拿生活费十六元。

 

3、断头山的噩梦

断头山,位于四川省宜宾县与云南省交界的双龙区,凤仪乡。山高林茂,古树参天,是宜宾境内唯一的原始森林,云南的大山到此突然而止,故曰断头山。山下千里丘林,万顷良田,鱼米之乡,山上云雾缭绕,乌语猿啼,甚为大观。山民们守法勤劳,安居乐业。

1959年3月12日,随着断头山上一声轰天爆破巨响,震醒了人们的美梦,从此堕入一场永世难忘的噩梦之中。给宜宾史志上留下了最悲惨、荒唐、愚昧、凄凉、苦难的一页。

 

爆破声的由来

1958年6月19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边对冶金工业部长说,钢铁产量要翻一翻。年产1070万吨,他要在三,五年内超英赶美,让中国成为世界工业强国。洋高炉完不成,动员大办土高炉,土洋结合,全民炼钢,打一场大战钢铁的人民战争。

圣旨一下,地动山摇,神州赤国,土高炉遍布大地,各行各业,男女老少,废寝忘食,争先恐后,团结一致,大战钢铁,因为谁都怕当反革命。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热火朝天,各种报纸上,全都登满了大战钢铁的喜讯,形势逼人,刻不容缓。宜宾地委的官员们,在热烈的讨论着如何大干起来,才能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下来的光荣任务。靠集体智慧,作出了以下决议:1,向大山进军,找出矿源,建立钢铁基地。2,集中所有的人力物力,不惜一切代价,为基地服务。3,凡是执行不利或反对此决议者,治以党纪国法,决不手软。最后将宜宾县双龙区凤仪乡的断头山定为基地,吹响了向大山要钢的进军号。

我划为右派被处分为下放监督劳动改造的第一站,就是和下放干部们一起,调往断头山大战钢铁。记得回家拿行李时,妻子说:“劳动也好,比每天在办公室受他们的气强。”一双儿女伸出小手喊了几声爸爸再见。走在路上,心中感得轻松,不觉的哼起歌来。第一天晚上,住在横江区政府,晚饭后,带队的李万云就主持开我的批斗会,说我态度不端正,当了右派不低头认罪,还敢唱唱嘘嘘。我说:“能参加大战钢铁,是件大好事,当然应该高兴吗,难道你不高兴吗?”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好不了了之。

处于断头山下的凤仪乡,是个只有三十余户的小场,我们被安置在一个破旧的大院里,总算有个遮风躲雨的地方。第二天早饭后,发给我们每人一把小铁锤,带上一个盅盅饭,便上山去找铁矿去了。什麽是铁矿石,有什标准,谁也不知道,工业局的领导说:“反正铁矿就是最硬的石头。”

断头山上,古树参天,满地都是苔藓,露在地面的石头很少,寻寻觅觅,敲敲打打,拾几块硬石,便能完成任务。林荫深处,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蘑菇,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大大小小,十分可爱,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可食,只好拾了些白色的带回住地,煮食之后,其味甚美,成了寻矿中的一大乐事。

十余日后,保管室内堆满了各色石头,谁也不知道那是铁矿,上级催建土高炉的的命令相逼甚紧,当官的心急如焚。事有凑巧,3月10日夜晚,一场暴雨,从十字坡岩子中垮露出油黑色的石岩,经当官们鉴定,是大型的露天铁矿。12日时,用了十公斤炸药,进行爆破探矿,一声巨响,使断头山进入了一场天大的噩梦。

 

凤仪铁厂的诞生

红旗满天,歌声如潮,特大喜讯,送达地委。断头山发现了大型露天铁矿。地委们一个个喜笑颜开,连夜召开会议,做出以下决议:1,成立凤仪铁厂,由地委农工部长彭琳任总指挥兼厂长,宜宾县委秘书长欧阳于先任副揩挥兼副厂长。2,地委下令,十五天内凋集十万农民,由铁厂统一指挥,完不成任务者,按党纪国法处分。3,粮食、商贸、物资、交通、银行,等部门,必须保证铁厂提出的计划供应。4,力争苦战三十天,建成土高炉群,让炉火高烧,铁水长流。

县、区、乡、村长们,得到命令后,谁敢怠慢,逼着农民们放下农活,带上衣被,赶往凤仪。那时,没有公路,全靠步行,成千上万的农民们,浩浩荡荡,向断头山走去,他们不知道为什麽?也不敢问什麽,只知道服从二字。

先到的农民,在路边建好炉灶,为后来的做饭,不分男女老少,各取所需,吃饱上路。到了凤仪,无房可住,赶到山上,自行解决。有力的,割些茅草,塔个窝蓬,暂僻风雨,无力的,露宿山野,叫苦连天。

为了便于管理,厂部实行军事化编制,建立团、营、连、排、班。下的命令是:“先生产,后建厂,苦战三十天,高炉建满山,燃料要先行,砍光断头山。”

我们下放干部连,任务艰巨,负责建高炉的立要原料,开采山上耐火的黄沙石,山路难运,利用坡势,挖成土槽,做个木船,往山下滑行,木船后用绳拖住,放往山下,以免石头放飞伤人。每到平缓处,安置一人,撬动滑行,有一天,我安排在半山运石,忽听到山上惊呼:“船子翻了,快躲飞石!”情急之下,我身贴在有个大树桩的土坎下,飞石正好打在树桩上,腾空飞下山去,算是死里逃生。否则,粉身碎骨,成了断头山的第一个冤魂。

土高炉如期完成,遍布山野,一个个张开大口,等待着炼铁的原材料,厂部调集所有的劳力,拿上斧锯,大战断头山,把原始森林砍光烧成木炭,供土高炉炼铁,白日里,处处是大树倒地声,到夜晚,遍山火把通明,映红了半边天。景色须然壮观,却挡不住疲劳,我们在砍倒的板粟树上,摘下大堆的粟子,烧起篝火,倒卧在火堆旁,睡起大觉来。天亮时候,把火堆中烧熟的板粟抓出,吃起来满口香甜,还是丰美的早餐。

宜宾报纸上红色大标题是:特大喜讯,十万钢铁大军斗志坚,三天砍光断头山,连夜苦战不叫累,火光映红半边天。

二十天后,一切准备就绪,举行了胜大的开炉仪式。红旗飘扬,鞭炮震天,杀猪牢羊,全厂聚餐。总指挥一声令下,成千的土高炉冒出滚滚浓烟,一会儿,熊熊烈火,从炉口中吐出,甚为壮观。在“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了这场闹剧。酒醉饭饱之后,人们昏昏然,似乎将看到铁水从土高炉流出来的壮观。

 

土高炉的哀思

我们年轻力壮的都调到土高炉上,实行三班制,要求炉火不熄,铁水长流。每个高炉由炉长负责炉前工作,分三个工序,即炉前、上料、鼓风。配料的按三成矿石,四成木炭,一成石灰石的比例抛入炉口,十名鼓风手不停的拉送着木制的大风厢,炉前工负责打渣出铁。日以继夜的投入,十万人汗流如雨,无数的木炭铁矿,投入炉口后,没流出一滴铁水,只是给荒坡上增加了无数的渣堆,人们失望了,炉长着急了,当官的更是心急如焚,到各地去学习先进经验去了。

一天中午,正是烈日当空,炉旁个个汗流如雨,口乾舌燥,难以忍耐时。彭淋总指挥长忽然来到炉前,他手挥纸扇,坐在一旁,观察数分钟后,开始训起话来,他说:“难怪出不了铁,你们鼓风的根本没有按先进经验操作。”炉长向他请示,他说:“按省内部通讯介绍的经验,每分钟要垃送六十次风箱,才能达到火力要求。”我心里想,十尺长的大风箱,怎么可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一次抽送呢?这个彭琳正是五六年时,我写了《粪的凤波》小品文,在《四川日报》揭露他官僚主义,后来报复我,把我整成右派份子的冤家对头。今天怕是又要拈过拿错来了。我便说:“一分钟是六十秒,每秒钟要抽送一次,这样大的风箱行吗?”彭厂长说:“这是党报介绍的经验,你难道怀凝起党在谝你吗?”我说:“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彭厂长不如和我们一起实践一下,便可证实了。”他激动的脱去衬衣,硬是和我们拉起风箱来,我大声喊着一二,一二,不到五分钟,他累得大汗淋淋,炉火反而减弱起来,他拿上纸扇和衬衣,临走时用手指着我说:“你……你……你……”。你字后面竞没说出什么意思来。他走远后,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兰工程师的悲剧

三十天过去了,没有一个土高炉炼出铁来,当官的急得没法,要求省里派技术人员前来指导。数日之后,从四川省矿务局派来一个工程师叫兰士林,上班时在厂部,下班后竞在我们右派组一起生活。开会时连长介绍说:“他叫兰士林,省矿务局的右派工程师,是来带罪立功,改造思想的,同样要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说来他还真是听话,自来矿山之后,整天低头不语,没有给任行人说过一句话,从他眼镜后面闪动着的一双大而圆的眼珠中,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正好睡在我的旁边,但从未交谈,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坐在工棚后面的小山坡上,拿着半瓶白干,一包花生米,饮酒浇愁。面对朗朗明月,遥想远方妻儿,不知此生何时团聚?情不自禁的道:“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谁知背后有人接口说道:“李后主是亡国之君的感受,那像我辈无国可投的凄凉啊!”我回头一看,竟是兰工程师,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出了我的惊奇,便自我解说道:“我观察了多日,你是一个为人正直,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所以今夜才破格和你交个朋友,互吐衷肠,以解满腔愁烦。于是我们便坐地推瓶,畅饮起来,他不胜酒力,几口下肚,就面红耳赤起来。他说:“老弟,我实话告诉你吧,每一种石头都含铁,但必须含铁量达到百分之二十以上方为铁矿,我通观了断头山所有石头标本,根本没有一块是铁矿,而铁矿要在千度高温之上才能溶解,烧木炭的土高炉能行吗?”我是学财经的,对矿石和钢铁根本不懂,经他这一说,大吃一惊,我说:“全国专家学者众多,为什么没有一人向国家献策呢?”他说:“这个道理你我都清楚,自反右派运动以后,全国学者,噤若寒蝉,谁敢说句真话,不是自取其祸吗!”我气愤地说:“简直是祸国殃民,劳命伤财。”他说:“所以我们只有百箝其口,静观其变,这也是我不敢说真话的原因,更怕影响可怜的妻儿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出铁遥遥无期,在全厂干部会上,彭总指挥长训斥说:“为什么迟迟不能出铁,是因为我们没有贯沏毛主席的阶级斗争路线,只抓生产,不抓政治造成的,从现在起,全厂上下,要狠抓阶级斗争,打击对大战钢铁的破坏言行,和消积怠工现象,抓破坏份子,促生产高潮,多出好铁,为国庆献大礼。”

正在全厂抓阶级斗争之时,我们的高炉突然出现炉内板结现象,造成停产,炉长邓少雄被民兵押往厂部,关押起来,据查,说他是混入解放军转业到地方的阶级敌人,因其外祖父系镇反时被判刑的反革命,他有阶级仇恨,是故意破坏大战钢铁的反革命份子。审讯他时,他说:“炉内扳结是必然现象,因为他曾请教过兰工程师,怎样才能出铁?兰工程师告诉他:铁矿石含量20%以上,炉温千度以上,方能溶解铁矿,我们的炉温达不到,当然要扳结,所以罪不在我。”他的这些供词,把兰工程师直接推进了火坑。厂部立即把兰士林囚禁起来。彭厂长说:“你们抓得很准,正是右派份子支使反革命份子,破坏大战钢铁的典型大案,要从严从快法办严惩,长人民斗志,促生产高潮。

五天之后,厂部召开万人大会,主席台上,挂了一张白布黑字大横标,上书:“宜宾中级法院流动法庭公捕公判大会。”台上坐满了各级官员,台的两边站立八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会场显得庄严肃穆。当彭厂长宣布大会开始后,会场下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坚决镇压反革命份子!”“保卫大战铁的胜利成果!”“中国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会场静下来后,彭厂长大吼一声,把罪犯押上来,只见八名武警把五花大绑的兰士林和邓少雄推到台前,低头站好,法官手捧判词,洪亮的宣读早己印制好的判决书,最重要的一段判词是“顽固不化,不思改造的右派份子兰士林,利用学得的反动知识,鼓动有深刻阶级仇恨的反革命份子邓少雄,破坏大战钢铁,造成高炉停产,实属罪大恶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条之规定,判处兰犯士林刑期十五年,邓犯少雄,刑期八年,自宣布之日起,立即执行”。罪犯押走之后,照例是领导训话,总而言之八个字:“遵纪守法,切勿效尤。”

 

张老汉的一家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眼看己是秋收季节,铁水仍然没有流出,农民们挂念着自己地里的粮食无人收割,一个个忧心如焚,坐立不安。张老汉一家八口,五个主劳,全在山上,家中只留下老太婆带着两个小孙女,遥望着山下快要烂在地里的粮食,心如刀绞,他找着两个儿子和媳妇说:“季节不挠人,眼看着粮食烂在地里,明年不说吃的,连种籽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啊,你们想过吗?”大儿子说:“爹不用愁,我们己商议好了,拼着命也要回家把粮食收起来,今天晚上我们就摸回去。”情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天晚上,近处的农民,三,五成群,不约而同的都摸回家割麦子去了。笫二天早上,各连队将情况回报到厂部,彭厂长听后大怒,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在会上宣布说:“大战钢铁是与帝国主义作战的战场,逃跑就是逃兵,逃兵就是反革命,要从严处理。三天之内,全部抓回。”

张老汉一家离铁厂最近,是抓回来的笫一批逃兵,说他们是带头重犯,两个儿子送到县里监狱关了起来,媳妇押进严管队,张老汉绑在厂部门口树上示众,这个钢强的老人,毫不示弱,口中不断大喊冤枉,他说:“乡亲们啦,我们回家收割自己辛苦种下来的粮食,犯了那条王法,难道不让我们农民有条活路吗?”他凄惨的呼叫,使过往的民工们偷偷流下泪来。他的俩个媳妇,难忍失夫之痛,当天晚上,同时吊死在关押所后的树上,还背上了个自绝于人民的罪名。张老汉得知后,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哭一场。

一批批送去劳改的逃兵,丢下来的妻儿老小,聚在厂部门前,喊冤叫屈,互道凄凉,没有安抚,没有同惰,没有结局,只有那悲愤的怨气,伴随着土高炉的浓烟,在太空中飘荡。

 

噩梦有时 此恨无期

国庆节那天,厂部精选出了些似铁非铁的黑色圆块,举着红旗,载歌载舞,向地委报喜,算是对十万人付出的劳动作了个交待。

十二月份,断头山下起了大雪,粮食供应也紧张起来,人们在饥饿、寒冷、疲劳中,度日如年,成千的土高炉吐出来的产品,仍然是那些似铁非铁的黑色块块。可能是炼钢厂拒绝验收,或是经鉴定后,不是生铁,在现实面前,不得不认错了。因为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自己都说了“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厂部终于在十二月三十日那天,宣布凤仪铁厂下马,但彭厂长大会报告却说:“大战钢铁煅炼了广大人民的意志,体现了团结战斗的伟大精神,这次下马,是拥护毛主席号召的,‘以粮为纲,大战农业’。希望大家继续发挥大战钢铁的革命精神,在大跃进中,争取更大的胜利。”在零落的掌声中,结束了断头山的一场噩梦。留下的是成千土高炉,无数古树残桩,在呼啸的北风中哭泣。

数天大雪,断头山成了一个银色世界,一尺多深的积雪,掩盖了下山的路,农民们早己走完,我们下放连是为等待调往何处的通知,所以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各人杵了根木棒,摸索着走下山来,我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背着旅行包,两手牵着一双约十岁左右的儿女,在大雪中艰难的爬上山来,那小女孩跌倒后,被妈妈拉了起来,还在哭泣。我走到她面前问道:“大嫂为什么这样大的雪还上山呢?”她说:“我们是从成都赶来看望我丈夫的,听说他调到这里来后,半年多了,却音信全无,无法之下,拖着一双儿女,来看个明白。”见此情景,我们大家相对无言,听她一说,便知道是兰工程师的妻儿找来了,都难以开口,怕告知实情。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告诉她了,我说:“你的丈夫叫兰士林吧?”她点了下头,我说:“你的丈夫是一个有学问,有志气,有良心的大好人,可惜生不逢时,时事弄人,他又被冤枉的判刑十五年,送到雷马屏农场劳改去了。”她听了之后,没有多大的惊慌和痛苦,身子摇幌了一下,很快定下神来,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他这个人的性格,太老实了,早晚还会倒霉,我就因为爱他老实,所以也应该倒霉,应该啊,应该!”

回到凤仪场上,吃了中午饭,我告诉她,我们都是右派,大嫂不必见外,她才告诉我们说:“我叫袁素贞,原来在成都教中学,老兰划为右派后,我被株连开除了工作,在街道上做临时工,这次来看望老兰,还是和姐姐借的五十元钱,谁知又遇到这样下场,真令人寒心啊!”我问她:“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她说:“即然来了,找到雷马屏农场,也要去看他一眼,才能安心。”常言道同病相怜,我们大家为兰工程师有这样的好妻子而高兴,商议之后,共同凑了五十元钱,送到她手中说:“天下右派是一家,我们支持你去雷马屏农场,你就收下吧,”她含着感谢的泪水,叫孩子们说谢谢叔叔。我们告诉她怎么走后,她带着俩个孩子,说了声再见,三个人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我此时心中想起了两句活:“噩梦有时,此恨无期。”

2008.7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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