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斛建军
作者说明:
我的文章主要以“山西省吕梁市中阳县暖泉镇青楼村”为叙事,也夹杂着我在其他村庄的经验。
图:成长中的核桃林
六:传统的遗存
来村里调查前,就听人们说起这个村的村风很好,人们之间还保持着比较传统的来往,而不是象有的地方,人们只是自己顾自己,有事就花钱请人。村里主要由两大姓刘和白组成,刘姓又多余白姓,另外有许和钟等少数几家杂姓。村里和临近两个村轮流每年正月初十左右举行一次“转九曲”的传统社火节日,每次三天,在晚上举行,届时周围村庄和本村的村民前来参加,我小时候经常前来,那种热闹场面记忆犹新,听说近几年举办时,已经没有多少人,但还继续举办。村里每年唱两次神戏,就是农历四月十五和六月十五。这次我也顺带看了一下,庙会的热闹程度已经不能和前十年比了。而周围有些村,由于村里人半数外出打工,这种年年夏季唱戏的传统已经基本没有了。这些传统的仪式是还在勉强保存着,村里的人还记得村里的活动,在我调查的几天里,有很多人家就是专门回来看戏的。村里的活动还是他们的的活动,他们的生活意义还在村庄,外面只是他们的临时中转站。
我的调查涉及日常生活的家庭交往,比如农忙谁帮忙,临时缺东西向谁家求助等问题。在村子里,人们普遍说,春季下种比较忙或者秋天收秋家里人手比较紧张时候,其他邻居、本家会主动帮忙,然后大家会轮流帮忙,实行“换工”,用不着花钱雇人。对于一些日用生活用品和农具,只要谁家有,都可以借,也不用分亲疏。对于村庄里的这些,很多人在调查中说“我们村在这点上很好,村风在方邻近(村周围)也没得说”。“我们村的人也一近(方言,即很团结),谁家办个事圆(方言,指红白喜事),不用请,自己就上门找活干”。这些话出自好多人的访谈中,听见这些话,我的心情温暖过好多回。
但是当提到经济来往的时候,大多数人说“一般就是向自家的人(至亲)借钱,最要好的朋亲(朋友)也借,但是现在人有钱以后,都希望放高利贷,你就不好意思向村里人借,有事就贷,这样不麻烦,不用领情”。旧象我在上文中所说的,村里人在急需大笔款项的时候,他们会求助于村里或者村周围放高利的人,当我问到要不要保证人时,他们大都说自家村的根本不用,在外村贷的话,就得找个人保。一个在村里很活跃的老乡的说“我有时需用钱,直接到他们(那两个个体户)那儿拿,连条也不用打,我们都很熟啦”。因此,在这种经济理性的情况下,村庄熟人的交往规则还存在并运行,传统和现代在高利贷上并存,显示出村庄的变迁和传统的留存。村庄也离不开时代,它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在村庄里,人们也问我这个知识分子,“如今这个社会还会变成个甚样?”。那到底会变成个什么样,我也说不出个道道,只能用在书本中看到的东西给老乡们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的准确程度,我不敢肯定,未来有时很虚幻,谁敢打保票呢?
七:代际资源输送的不平等
我在上文提到的老刘,二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十年,在南方工作。三十四五岁时候在爹娘的催促下才结婚,老刘说他一天不结婚,我一天不放心,这下好了,孩子们自己过自己的。当我问到,他这么困难,二儿子不帮忙吗?老刘说:孩子们刚工作,在外边还没有房子,再说现在外边的房子那么贵,攒那点前不容易,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自己还能动弹,地里还能收入点,瞎活吧。话题很沉重,我们俩的聊天也就转入其他方面。
那天下午,我走进一户人家,院子外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在菜园子里忙活,女主人接待了我。她告诉我那老头就是他老公(当时我很吃惊,因为看起来年龄相差很大),有病,还不到六十岁,耳都聋啦(后来他回来,发现的确和他说话很困难)。她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儿子上大学,家里花了不少钱。现在老两口在家里种地,当我问到收入情况时,大娘叹道,那有什么收入,就那几亩地,收的刚够吃。“儿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几个汝子(女儿)帮衬点,凑乎着过呢!”这是农村的现实,当农民含辛茹苦把各种资源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上,而到头来这些外流的资源基本没有返回的机会,农民用自己的钱为城市培养劳动力。
上面我说的是农民与走出去不当“受苦人”的子女的关系,而更沉重的是留在他们身边的儿子。农民用高利贷给儿子娶媳妇,一个媳妇得花农民好多年的积蓄。我在上文中说的新娘要的五六万房子钱要交到新娘的手里,这笔钱是被他们小两口掌握着,而这些钱是要新郎的父母偿还,这一般发生在农民有好几个儿子的家庭,如果农民只有一个儿子,不会发生新娘索要这么多钱的事情。调查中以及在家乡和老乡门的聊天中,得知事情的原由。老乡们这样解释(其中有给儿子刚娶过媳妇的老年人,也有一些结过婚的年轻人),如果有一个儿子,那媳妇知道老人赚下的钱都是这个宝贝儿子的,没有必要要这么多。倘若老头有几个儿子,不要的话,老头就给其他儿子了。另外,婚前多要点,自己婚后好过点。这就是这些年轻人的逻辑。我在调查中以及在村庄里的日子,经常听到刚结婚不就的年轻人放高利贷,我纳闷,这些年轻人哪来的积蓄啊?在同老乡的聊天中得知原来新娘把向公公要的几万元放了高利贷,而公公却不得在年老体衰的情况下拼命地打工来偿还借下的和贷下的几万元钱。说的这儿也就不难理解我在前边提到的那位哭泣大娘的心情。给儿子娶完媳妇,他们还消停不了,还得还债务。他们还得不停地给子女帮忙,比如照料孩子,给外出务工的子女提供粮食等。在村里也经常听见老年人同子女在经济往来上的一些纠纷,老年人抱怨子女没有良心,自己给他们那么多,他们还嫌少,这一般发生在老人有几个子女的家庭中,子女总抱怨父母不公平。总之,农村老年人和子女之间的资源来往具有很大的不平等性,这种不平等,严重影响了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在村里,发现很多老年人住在比较就的房子里,六七十的人还要到田里干活。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老人们无奈地说:不动弹,你说不吃了吗?问人家(儿子)要,又不想看人家的脸色。儿子想给,人家媳妇想给吗?
图:村里人都外出了,新戏台放了柴草
八:农民的未来
在我以前关于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文章里,我曾提到过青楼村小学的命运。这次调查时,我路过村小学几次,大门紧锁,锁子上有明显的铁锈。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前七八年新修的平房在那里空着,任由麻雀来往。我在调查中经常走进一些没有人在的院落,问邻居,才知道主人在外边打工,好几年不在家了,虽然村里唱戏,有些人家还是没有回来。有几家我调查过的人家,住在外出打工人家的房子里。今年村里的人多些,出去找不到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那些全家搬出去的就在城里边找个活干,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在城里瞎找个活干,总比在家没有收入强,每天出去总能撵几个(赚点钱)”。调查过一些还有孩子正在上学的家庭,他们一开学他们就随孩子搬到镇里或者县城,假期回家照料一下地里。在一户刘姓人家调查时,女儿今年正考上重点大学(华侨大学),主人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露出欣慰的笑。
在村里,也有人担心,他们说:我们现在在外边揽工,但是再干,也在城里买不下一套房子,我看咱们老了干不动时,还得回这个村。然后他们就细数村里谁能在城里扎根(能买下房子),结果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有本事的人物。村庄里原来有二百户左右的人家,但当我调查一遍时,发现就剩下一百户左右,着还要加上最近几天返回村里的人家。村庄里基本没有了建设,前几年修的平房,现在要卖,很低的价格都没有人要。村里荒芜了几年的土地,今年陆陆续续被那些返乡的农民开出来,但当我问他们未来的打算时,很多人说,等城里的厂子和工程开工了以后,还打算出去,在村里没有办法赚钱。“你说,现在什么都要花钱,咱们受苦人来钱的地方少,花钱的地方比人家少不了一样,现在离了钱不能活”。农民徘徊于村庄与城市,当城市里有饭吃时,他们去那里抢点,当城市里没有自己的饭时,他们返回故土,这里的饭虽然没有城里的香,但能吃饱。但是,时代好象不允许他们停在"吃饱就行"的状态,他们还得穿好,住好。他们想消停都消停不下来,其实他们的生活都没有了“田园牧歌”!
九:受苦人,你还苦吗?
走进任何一家老乡家里,当听说我要调查他们,很多人一开口就是“咱受苦人有甚好调查的,就不是死受苦吗?”家乡的农民把自己称作“受苦人”,而我前一段时间写了一篇关于受苦人的文章,那是凭我自己想象中的受苦人,今天,我直接走进他们的世界,看看他们还苦吗?他们的肚子能填饱了,而且吃上了前三十年想都不敢想的好面(即白面,相对于较难吃的豆面、玉米面等粗梁,因此叫好面),这比村庄里四五十以上人的年轻时代应该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人都基本住进了新建的砖窑洞或者平房,在我调查中发现,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还住在旧房子和土窑洞里。家家都有电视电话,大多数人家也有摩托车,家里的硬件看起来的确和其他地区差不了多少。从这些变化上看,受苦人应该没有那么苦了,然而,在我和老乡门的聊天中,他们经常这样讲自己的苦:“咱受苦人最苦,受死苦赚几个钱,现在的钱又耐不住花,省着用还不晓得的就没有啦”。
的确,虽然他们能吃上好面、住上砖窑、坐上摩托,但他们还是受苦人,这些是最低层次的生活,时代赋予每一个人这样的生活。在老乡的碗里,我看到的还是那简单的几样,馒头、面条、土豆丝,小米汤,几乎看不到油水,这几天虽然是村里的节日,但老乡们还是那和平常没有区别的饭食。我是在这儿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土著,我深知老乡们生活的艰苦,他们一年四季就那么几次改善生活的机会,在那不多的日子里,他们才舍得吃点有油水的东西。我是在外边转悠过的人,老乡们有时会问“是不是就我们这个地方人活的苦啊,人家外边比咱这儿好多了吧”。
老乡们生活仍然“苦”,他们的肚子还很苦,肩上的“苦”也没有减轻多少。在我调查完老刘家时,老刘说:我们那邻居,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农民呢,种六七十亩地,去年收入两三万呢,人家没有一刻消停的时间,出去从来不空着回来,总要拾把柴,你去他家看看吧。我去时,女主人正要去看戏,手里拉着个小女孩,当听说我的来意后,她边打大门,边说“不麻烦,走吧,家里聊”。院子里有几只羊,到处堆满了柴。她给我讲她家的情况,她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成人。儿子前几年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不能劳动,她家托人给他在一个煤窑上找了个轻松的活,虽然赚钱很少,连房租都不足,但这样让他不至于闲着,心情也好点。儿子现在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还得他们老两口帮助,而且是出大力。她说,不管怎样,孙子这这么大了,我们老两口趁能动弹,就多给孩子们攒点,你看我们家那口子,只会受苦(干农活),没命的干,就是为了他们。说话的时候,男主人回来了,他一近们就说自己要去自家田里锄地。当时正好中午,天气很热,女主人就劝老头:你不要命了,这么热的天还去,受死了(累死了)怎么办,人家村里人都去看戏,你就闲一天吧。老头子这才躺在炕上,刚睡下就听见呼噜声。女主人说,你看,他苦多重(劳动强度大)啊!我不好意思打扰大叔的休息,就和女主人告别。
走出去打工的村里人,由于没有一技之长,他们只能干最差、最累、最危险的活。我调查的最后一家在村子的最前边,走进他们家,发现一大群孩子。夫妻俩询问了我的情况以后,就直接说:你不是谁家儿子吗?我说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说:我们还在你们家吃过饭呢。原来,他们家前两年秋天做土豆生意,到我家收购过土豆(我爹在我们村里,也是最能干的庄稼人)。男主人前几年下过十来年煤窑,后来得了尘肺病,不能干重活,就做点生意。女主人今年才四十岁,他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已经有个五岁的孩子,女媳开车受伤,不能干活,全家正发愁呢。
我在村的日子里,村里正种树,这可是今年不可多得的挣钱机会,方圆几个村来了二十多人。中年人居多,但有几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当我问怎么这么啊咯了,还要出来时,他们说“老了就不吃不喝了吗,老了花钱的地方倒没有少,不干活不了”。这些种树的人中,有一个邻村的年轻人,前几年在一个工厂打工,机器把一只手截掉,他这次也来种树。和他一起的人说:他可栖惶(可怜)了,用没有手的胳膊弯抵着锹把,一天下来胳膊都肿了,但他干的还很起劲。由于残疾,至今三十好几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同父母(母亲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生活在一起。
在村里,人们谈起为什么现在的人寿命短呢这一问题,我们村的老干部力新爹这样解释:现在田分到自己手里,人们拼命地干,在农业社那时,看起来很忙,那是磨洋工,没有现在苦重(即劳动强度大)。他知道实情,农业社那时,他正年轻,当着队长。现在已经65岁啦,还是村里最勤快的人,村里人说他没有一刻消停。有一次下雨天,他不能到田里干活,就到我家串门,聊天中间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在家里呆着就头晕,一到地里精神就来了。说完,逗的大家都乐了。然后他说;这天生的受苦命,没有福气享福啊!黄土高原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农民继续沿用祖先的生产方式,一切农活只能靠人力,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地被国家整成梯田,比较平坦了点,但还是没法使用机械。在村里走动时,发现好多人家还养着骡子,这种牲口春天可以耕地,秋天可以往家里拉粮食,平时也可以拉点重点的东西。在我国的平原地带的农民可以享受机械化带来的好处的时候,这里的农民还得靠肩膀与双手,靠他们的“苦”(体力)来维持最低层次的生活。
看来,受苦人这个名字不能改,他们还得叫受苦人!
图:柏油马路村前过
十:徘徊于城乡之间
在村里调查和呆着的日子,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间,很多家长尤其是妇女也在这个时间回到了村里,这使我有机会了解这些走出去的受苦人。因为大多数是熟人或者乡亲,聊天的时候话题也就轻松了点。我有时会问他们:你们家在外边揽工这么久,应该攒了不少钱吧,兜兜底吧。然后就是他们的苦笑,以及随之而来的倾诉:好你了吧!(当地向人倾诉时的开场白,意思是:哎,你就别说了!),那能攒下钱呢,挣得赶不上花,在城里住,啥都花钱,上茅厕一个月都要交钱呢。吃的全要买,孩子们读书要钱,今天这个费,明天哪个资料,基本上每天都要钱。房租、电费、水费,光这几项哪个月下来没有二三百能行。在城里住,还不能象在村里一样,有个穿的就行,人家穿贵的,你至少要穿的新一点,孩子们也不能让他们委屈了。在村里的话,这些开销都可以俭省下来,你说能攒下吗!能花钱不紧张就算可以了,在外边揽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几年下来也就是没有债务,这就算攒下了。
我的一个初中同学,早就结婚,孩子都六七岁了。每年回去,都去看看他家。他爱人有一次和我聊天,谈到她的尴尬。她说孩子在城里幼儿园读书,放学家长都去接,人家穿的都很漂亮,自己很寒酸,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去接,只好每天估摸着人家接的差不多了,自己才最后去。她没有文化,一天书也没有读,幼儿园老师每天都给孩子们布置作业,老师把作业打印出来贴在教室门口,让家长每天接孩子的时候抄一份。人家都认字,有的家长就抄,有的家长就用手机拍下来,她自己既不识字,又没有那么好的手机,只能等到大家都走了以后,把纸撕下来带回家,让下班回家的老公辅导孩子。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经常批评她,说你们回去就不辅导孩子吗,看看你家孩子啥都不会。她说自己在心里鼓捣着,我们都是文盲,怎么辅导啊!她的话过去两年多了,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连她说话时的姿态和苦笑我都没有忘记。
农民把自己最有精力的年华献给城市,他们得到的只是最低的生活,到头来他们还是属于村庄,城市只是一个驿站,他们只能在两者间徘徊。经常听一些回村呆上些日子的人感叹:不到城里没有钱花,到了城里又想回来,你说回来村里,又没有意思,村里不热闹,人都全不在了(外出打工),不好住。他们对城市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他们已经离不开城市,但在心里边又没有把它当成家,这种感情是中国农民当下的一种普遍感情状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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