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来

 

大仓集训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共产党下庄街地下司令部布置了“普棚截新兵”游击,半路上截获国民党送往昆明的一队新兵。击毙保山团区新三大队分队长一名,班长二名,缴获步枪十二支。

一九四九年初,中共西南局指示“放手大干”。新年过后,我奉命离开前所镇,调往龙润乡的山区大仑村,协助陈嘉震先生集训基干队。基干队共二十五人,是各地选派来的觉悟比较高、有造反精神的农民,他们都是胆子大、斗争性比较强的农抗会员。我们计划经过短期培训,将这些人用作即将上山的起义农民队伍中的基层干部。

“放手大干”的指示传达之后,各地摩拳擦掌,翘望集中打天下的势头按捺不住。基干队集训尚未结束,起义农民已如风如潮涌上山来。

这时滇西人民自卫团(八支队的前身)成立,我被任命为司令部警卫队指导员。这期间我们警卫队在大年初四下山打了一个土豪张奎壁,诛杀了祥云县兵役科长杨锐军。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三日警卫队随参谋长金重先生(新四军流落到云南的政工)到普棚镇剿了文世民匪部。那天参战发生的惊险一幕至今我记忆犹新:夜幕降临,我扑腹在匪巢大门前方,一粒子弹就在我脑袋前寸许击石开花,爆石飞溅,灿烂刺眼,我就差那么一丝儿送命。

滇西人民自卫团声势迅速扩大。随着部队壮大,出现了需要建立根据地的必要。剿灭文世民后,陈嘉震先生派我到哀牢山镇南县山区一街建立根据地。

 

一街执政

镇南县山区,是哀牢山脉的一段。跋涉终日上得山巅,极目所见皆是莽苍苍无边无际的大山,山外有山,不见人烟。在寂静的山中,偶尔会听到一股如江河翻滚着袭来的浩然之气:“簌……剎……”。这声音似乎从无穷无尽中漫来,茫茫无休无止。这也许就是原始原样的大自然的声音吧,也或许就是风吹树林发出的声响,但我独自行路一二日,难得相遇一人,这声音给我的印象就特别强烈。我原不知道世上有这许多山,更想不到如此深山老林中居然有现代人类居住。一路走着,只见向阳的山坡上或有或无地座落着几间房舍。如此星星点点散居在无数大山之中的与世无争的许多人家,构成了一方受山外文明管辖的几个行政区。正是“凡有幸福的地方,早已有人把守,不是开明的贤者,就是暴君。”

我的“行辕”设在永宁乡一街,这是个河畔小镇,距祥云县前所镇约百里,距镇南县城也很远。这儿是山谷中比较开阔的一段平地,也是方圆百里内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那是1949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在与一街隔河相望的永宁乡公所大院内,李鉴洲司令员把我介绍给当地各路头人,成立“英(武)永(宁)玉(屏)三乡政治裁定处”。由当地的一位青年绅士张州君任处长,我任政治指导员,各路头人任政治裁定处委员。其中有清朝皇帝封赠的世袭土司陈天龙先生,英武乡的“蜂王”罗正祥先生,文质彬彬的周贵才、邱文辉先生,共七位委员。

“政治裁定处”是共产党领导的、滇西,或者云南省、最先出现的共产党成立的一个公开政府,这是云南省亘古未有的大事。为了韬光养晦,没有用诸如“人民政府”这样红光闪闪的名称,而用了“政治裁定处”这个具有中庸意味,两面无猜的名称。

前所镇江湖洪帮管事姚君(今已忘记其名),闻我支身造访一街,担心我的安全,特地陪我走到一街,领我会见一街码头大爷张少堂先生。进门发话“恭喜!恭喜!”里屋应声“请坐!请坐!”进里屋,拱手礼拜。姚的开场话说得快似滚豆落珠,耳不暇接,听不清楚,末段大意是“刘三哥(我进山后改名刘华)来贵码头公干,一年半载不定,拜上大爷,望大爷关照”。称我三哥,意在说我将是这儿的长官。帮会中无二爷,二爷是关云长。避讳关圣人二爷。码头的主人是大爷,三爷管事,直呼我三哥的另一层意思,是说我不是帮会弟兄,而是与帮会有交往的人物。

这位四川人张少堂,看似细皮白肉书生样,却是个传奇人物。他原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云南省主席龙云部下某师长的马弁,因勾搭姨太太被提去枪毙。在押往刑场途中经过近日楼花市时,被帮会弟兄劫持,送出碧鸡关逃生。后来混迹广西军,故态复萌,又提去枪毙,解到江桥之上,他突然纵身跳下深渊,以至逃脱,肺上中弹,至今还留着弹头。后栖身于此,在一街经营一家卖荞饼、凉面的小吃店,来此落脚谋生已十多年。眼下有个幸福的小家庭,妻子十分贤惠。

当时,山中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土匪,出没无常,首领叫沈中武,原是抗铲队的中队长,不愿整编归顺共产党领导。张说:沈中武是跑浑水的,浑水不犯清水,请我不必担心。虽如此说,但政治裁定处连我的一条卡宾枪在内只有六条枪,而沈中武却有二十几条枪,我军主力在百里之外,沈中武不能不是我心头之患。

我下村工作,从来都是单枪匹马,不带人,以便疾徐自由。每嫌坐骑不快,欲望换匹快马。有人以挑逗的口吻说:“上河周应斗家有一匹红骡子,我地方无人骑得上,指导员可想试一试? ”我打听得知,那匹骡子曾被沈中武掳去,没法骑,由它自已遛回。牵来若骑不上,岂不贻笑大方,自讨无趣;倘若骑上,则大有意义,这是一个显示我军不同凡响的良机,不可错失。我攥紧拳头,发誓要降服这匹骡子。牵来一看,哗!我简直不敢相信眼睛,这里不是千里平川,哪来这样一匹畜牲?传奇故事中的“红棕烈马”也只能是这个样吧。只见它浑身赭红,毛衣油光水滑,身材高大肥硕,两耳不停地挺转。它不甘羁系,甩头刨蹄,烦躁不安,一副俟机逃跑的样子。我去安慰它,抚摸它的脖子,手指刚接触皮毛,整块脖子皮便泼辣辣弹抖,表示排斥,把我的手赶开,显然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物。四五个战士,给它理鬃、梳毛、搔痒,对它倾注着温情。同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件件罩上鞍鞫。我接过缰绳,倏地飞身上鞍,不等抓住缧头的战士闪开,它就开始打转腾跳,后脚踢天,势必要把我掀下来。我执着地把它的头驳向上山大路,在战士们的呼叫、呐喊声中,它发疯似地奔跑起来。既是怒不可遏,又是撒野,也不无逃命之态。它气喘如牛,四蹄刨地,冲着头奔爬。山弧较平的路上,它奔纵跳跃,势如射箭。到了山顶,不再飞驰时,我俩都已汗湿全身。林子里忽然大模大样走出四支野鸡,它一惊,退两步又跨前一步,稳稳站住了,哗!似乎已经承认奈何我不得。蓦地,它喷鼻、扬头、转耳张望。我也放松了缰绳,还它随便。嗬!我把它降服了,喜不自胜,放开喉咙高唱:“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我们缓蹄信步直至玉屏乡公所,张开宇乡长过来接缰绳,见它浑身湿透如落汤鸡,对我不无责怪,看着它,怜悯地说道:“指导员,你会把它骑死的”。

事隔三十七年后,在昆明,想不到这匹骡子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那是在一九八七年一月八日《春城晚报》的一篇小品文,全文如下:

“战国时,一个宋国人,将一块宝玉送给齐国大夫子罕,子罕不受。送玉的人说:这是一块宝玉啊。子罕说:我以不贪为宝,你以玉为宝。如果我收下你的宝玉,你我都丢了宝,还不如各自保留自己的宝吧。这个拒收贿赂的故事,使我想起了友人刘华同志。

一九四九年五月,刘华同志在镇南山区边纵八支队基地一街,坐镇。铲除旧政权,建立民主政权的时候。有一个里长(新政权的村干部,相当于百户长)为一点方便小事,送一叠银元给刘华。刘华愕然,令警卫员打他五个戒尺,惩罚他胆敢玷污民主政权的恶行,并撤销他里长的职务。一时传为新闻,刘华驱马过街,百姓互相指点观望,好像望一件光彩闪耀的宝贝”。――其实没有打,裁定处也无戒尺。当时警卫员见了他,拽着袖子笑:走走!送他出了大门。

文中的“马”就是当年那匹大名鼎鼎的红骡子。

“里长”则是替换保长的名号。

派我进一街,总部交待的任务是:“建立根据地”。仅有这句话,别无指示。完成这使命要做些什么事,全凭我对事业的理解和对实情的判断。也就是说,上司听凭我去实现我的理想,施展我的才智。你既然是一个革命者,就纵情发挥吧!

这下好了,我就自作心裁,实现理想,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自己管理自己的社会。按我的纲领开展,在一街,我抓了三件事:建政、清匪、减息。

建政:取缔乡、保、甲旧政权,建立民选的乡、里、组民主政权。

取缔保甲后,总不能沿称保甲,无例可循,依古制,百户左右为“里”,五十户以下的村为“组”。“里长”、“组长”民选产生,乡长由皈依我军的地方头人担任。

气象焕然一新,上下左右,通明透亮,干起事来,一呼百诺。

我们讨伐国民党,宣传救民于水火。那末,这里的百姓,何所待于我救呢?

苛捐杂税之苦,在这儿不听说,地租也不高,惟有高利贷和匪患,百姓叫苦不迭。

共产党进了山区,政治裁定处成立之后,地主自动停止了收租,本地放债者也自动停止收债。为了安定人心,使债务有章法可以依循,政治裁定处颁布了减息条例。为便于传说,特地编了个十二字口诀:“老账不还,旧帐还本,新帐还息。”大意是五年以上为老帐,大都还息过本,勿需再还,一笔勾销。五年至三年的为旧账,不再计息,只还尾欠的本金。三年以来的为新帐,以年息一分五计,本息皆还。布告百姓,布告高悬于一街猪市场。

减息条例解除了不知其数的“长生不老帐”,驱除了弥漫在贫苦百姓脸上的愁云。

减息条例是在征求各方面意见之后,经过政治裁定处委员会商定后颁布的。

委员中有四个地主,一个放债的,他们并不像阶级斗争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狰狞,他们深明大义,或者说他们开明。

下一步准备减租。

生活在苍茫葱郁山林中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汲泉而饮,恃土而食。质朴如草木,温顺如绵羊。然而芸芸众生的命运总不免操纵在强者手中。这儿山高皇帝远,百姓们普遍不知道世上有国民党、蒋介石。部队进山休整时,政工队宣传一通后,还有人问:“蒋介石是哪一个?”

这儿有官吏,债主和土匪,老百姓知道他们,他们也是我需要打交道的人。三者中,官吏最好对付,他们是钻营禄位的族类,国民党土崩瓦解,共产党光临,转而依付共产党。他们的特征是建功邀宠。债主有了减息条例约束,不再话下。土匪则似乎不卖账。

一街河下游的者富、者荣兄弟,间或出没抢劫商旅、马帮,时而闯入百姓家牵牲口。我出山开会时,他俩公然上街游玩,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习以为常。总部进山时,我和直属队去捉者富兄弟,进门不见了者荣。李司令的警卫员普凡昌拔出尖刀,扑哧一下扯开者富的前衣襟,刀尖贴着他肚脐往上一提,并未出血,者富却已面如土色,瘫软在地如泥一滩。普喝问:你兄弟呢?者富答:在牛圈里。两人当天处决。

玉屏乡境内有三个土匪,玉屏大队回乡休整时,战士纷纷要求捕杀。战士说:指导员,你在我地方,我们不怕,你不在了怎么办。不杀了,我们在外不放心。他们手到擒来。白天捉来一个,吊在树上,我路过时顺便问他:“你抢来的洋纱在哪里? ”他不理。我顺口说了一句:把他的耳朵割了。一面说一面走我的路,向驻地大门跨去,忽听身后“噌”的一声,回头见中队长手中的佩刀刚离开他的耳廓,耳廓一弯白色软骨,鲜血尚未渗出。我大跨一步进门。身后跟着的李靖环君(三大队指导员)进屋后,一拳一拳打我,斥责:“你,法西斯,残忍!法西斯,残忍!” 中队长旋踵而至,我略感惶惑、内疚,耳语般地怪责道:“我不过那么说说。”中队长毫无表情地答道:“我执行你的命令。”

另外两个土匪是夜间捉到的,其中一个在押解途中逞强,被战士制服后,按在地上砍头,砍了好几刀才砍断,头颅骨碌碌滚下山箐。战士们打着火把直到天亮才把头颅找到,挂在一街街口的小树上。七八天后,他女人来收尸。据说“穿得漂生生的,像是来摘桃子”。另一个土匪在一街布告枪毙。

“盍民之役,非以役民也。”

有一次,政治裁定处委员开会,英武乡头人罗正祥先生缺席,我心头不爽,次日登门拜望。他听说我来了,不胜忻忭之至,疾步下阶,鞠躬行礼,亲自接过我的马缰绳,设家宴款待。我与他相对坐在两张红漆八仙桌相联席面的两端,两张桌各有二十件菜。青花瓷小碗、小碟,包银檀香木筷。虽无海味,却有各色山珍和鲜菜瓜果。他指着其中几碟菜,殷勤央告:鸡油浸了一年,今天我来才开瓮。他的妻子一旁侍候,礼貌、谈吐温良可掬。他也许就是所谓的“土皇帝”。

在那静寂的绿荫深处,震惊我心灵的,使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当地的几位不求闻达的知识分子。见我们“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令下如流水之源。”先后走出家门,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体行其埋藏在心里的慈悲、勇敢和仁爱。如周四海君,轩昂俊秀,言谈清雅,善书法,师怀素,运笔如风卷云缕,出任我玉屏大队大队副参谋。一九五零年初,任楚雄专员公署秘书(一九五五年屈死狱中)。五位裁定处的委员,今忘其姓名,都是当地的名流,书香门第。

政治裁定处成立之初,开会时我每每讲一些大道理,让委员们知道:裁定处是在共产党领导下,解救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为民作主、为民办事、致力于人民翻身做主人的政权机关。老百姓会习惯地把我们几位看成当官的,但我们与那种役使百姓的官吏根本不同,我们是那种官吏的死对头,我们是百姓的仆人,是公仆。而且,现在是没有薪水可领的公仆。这些话,与会者前所未闻,感到新鲜,光荣,都乐呵呵地笑起来。座中的民事委员周贵才,兴致盎然,摇头晃脑呤咏道:“盍民之役,非以役民也。”我大为惊诧,喜出望外,接他口诵:“民出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见《古文观止》柳宗元送薛存义序。)意为:原来,官吏是百姓的仆役,不是让他们来役使百姓的啊!人民交出他们收入的十分之一,雇佣官吏,使官吏为我们〔百姓〕办事。

《古文观止》是当时普通知识分子的案头书,其中唐宋八大家的几篇文章,大都能记诵,不料山里人也如是。

 

外线活动

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第二、第三野战军突破长江防线,向江南挺进。四月二十三日占领南京,五月占领武汉三镇。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南方各省吃紧,蒋欲经营西南,有向南疆境外逃窜的势态,云南省卢汉政府也有经滇西外逃的迹象。在解放军到来之前,如果出现上述情况,在滇东活动的“边纵”主力,将向滇西转移,配合滇西、滇西北“边纵”部队扼守滇缅公路,阻击逃敌。

此时,卢汉政府受到蒋介石非同平常的压力,蒋催迫他加紧剿灭云南境内的“边纵”。卢汉保安四团,保安五团游弋于下关、祥云、镇南一线。中央军二十六军在滇西巡逻,一八四师镇守楚雄,虎视眈眈,他们钳制着我军的行动,有围剿之势。

我军决定展开外线活动---到敌人后方去,扩大声势,陷敌于四面楚歌。

由于形势需要,一九四九年七月总部调我出任湘沅武工队特派员。我离开一街,告别了那些默默栖身于森林之荫,任人统治的绵羊。

 

三进牟定

武工队是“武装工作队”的简称。以搞政治工作为主,但是全副武装,配备精良。他们是能离开主力,深入蒋管区,独当一面活动,伺机袭击敌人的精悍的小部队。当时总部一共派出了三支武工队。

湘沅武工队主要负责牟定一侧的滇缅公路,“经营牟定走廊”。总部不要求我们攻城夺地,要我们扩大政治影响,打击地方顽固势力,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建立军民鱼水情,以便来日我军大部队顺利过往。

牟定县在滇缅公路北侧,毗连敌军雄据的楚雄,敌军旦夕可至。

湘沅武工队共有四十二员战士,由三个小分队组成,人员都是大部队中选拨的优秀干员。我们全部佩戴清一色的“花号枪”,还有一挺捷克轻机枪,威武精干。队长高原君,出身保定军校,曾经抗日战争洗礼,智勇双全,我的职务是政治特派员。其中两个小队的战士打过大战,都是抗日战争中负过伤的将士(印度远征军归国)。他们大多是两湖人士,参谋长金重先生赞誉他们的革命精神,所以将这支武工队命名为“湘沅武工队”。

一九四九年七月八日,滇西人民自卫团总部,以及在总部驻地待命出发的兄弟部队,汇集于祥云县和甸村,敲锣打鼓,扭秧歌欢送我们开拔。从这一天起,我们开始了远离总部,远离根据地,历时七个月“经营牟定走廊”的工作。

当天宿大仓村,七月十日在姚安县小苴村一带宣传,十一日在姚安县弥兴镇,十二日打羊派镇,十四日到达牟定地界,驻白沙河,大家休息一天,等待我进城与牟定地下党联络。七个月中,我队有三个较大的运动,战士们称为“三进牟定”。

一进牟定,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四至八月十日;

二进牟定,同年八月十三至十一月十日;

三进牟定,同年十一月十三日至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

当时,城外的官吏们听说共军来了,为了逃命,也为了向党国表忠,躲进城里去了。

进入村镇,只见家家关门闭户。几个胆大的人,闪着疑虑的目光,远远地站着观看。但我们一进村,战士们就背着枪下田帮忙薅秧。走时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担满水缸。群众见我们和蔼、友好,做的事情不过就是访贫问苦,疑虑逐渐消失。武工队的作风,像春天的一股暖风,使那些多少年来被痛苦、失望折磨得几乎麻木的心灵,一个个复苏了。他们打开门,请战士进屋休息,喝水,给我们送来瓜果蔬菜,办喜事的人家也来拉战士去做客。有一次我和高队长去作家访,当家的执意要将满六岁的女儿过继给高队长,说,算命先生说的,要把她过继给一位军人。

乡村有定期集市,称为狗街、猫街、龙街。届时我们布好岗哨,整装齐步,唱着歌儿进街子宣传。嘹亮的歌声把街市上的人都召引来了。他们好奇、惊喜,人头上架人地驻足观看。从武工队驻扎过的村子里来的人指指点点,认出“那是老杨”,“那是小张”。这些头带五角星,背着步枪,跳舞又唱歌的男子汉,他们就是共产党!

“农夫的汗哟,雨般的流,栽出的谷子,官家要收,……。”

“盘田人嘛,唉哟!像牛马嘛,唉哟!拿起刀枪嘛,啰啷!干起来嘛,哩啰啷!啰哩啷!……。”

“金凤子那个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

我们就是那金凤子,开到牟定县来了。

在马厂村宣传时,不期收到牟定县长高自强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刘泰来先生亲启”,刘泰来何许人也?高队长和我相视一笑,这分明是对方情报误传。战士们称我“刘特派员”,他莫明其词,误听为刘泰来。也难为他高县长,一般人是极难杜撰得如此合情合理的。刘泰来就刘泰来吧,看他有何话说。

其信,语气谦恭,斯文有致,他请我来日进城一面。

这可蹊跷,武工队干部、战士议论纷纭。是否进城,意见分歧。分队长罗镇,力主不去。他说高自强是阴是阳不知道,去了没有把握回来。战士们多数同意罗队长的看法。高队长则认为,目前我大军正在南下,求解放争民主的浪潮汹涌澎湃,头脑稍微清醒的人士都不至于与共产党为敌,高自强幡然来请,不一定有恶意。但人心难测,不无危险。去或不去,他也拿不定主意。

我也认为高自强不一定有恶意,如果不去,显得小器,小觑了武工队。左而思之,倘若高是个“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呢?不去会他,岂不犯了“失善长恶”之误。以人情世故论,国民党处于颓势,统治集团中的一部份人,择木而栖,改弦易辙,归附我方是自然趋势。

从牟定地下党那儿得知,高自强,宣威人,云大毕业,较开明。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设若谈话投机,牟定形势将“如汤沃雪”,这是时局送给湘沅武工队的一份礼物,却之不恭。

我决定冒险走一趟。不带武器,由指导员江涛伴护。

正值秀草如茵的季节,蓝天白云之下,蛙声遍地,我与江涛君大步流星向牟定城走去。约上午十点到达西门外,遥见两个士兵扛着大枪守卫城门,平时并不如此。

兵问:“你们是哪里的?

“宣威来的,找高县长”。

兵点点头,就这样进了城,我俩莞尔一笑。还忙什么呢?且徜徉一会吧。在馆子里吃了早饭,逛了十字街,看了四方城门,理了发,又在城墙边的县医院看了病(那几天我患痢疾)。大约下午三点钟才进县衙门。重演了入城时的问答,如入无人之境,我们顺利进了县衙门。径直向大堂走去,左边有门,我断定这就是县衙后院的“内宅”,高县长的住所。我俩如熟脚常客一般跨进小门,只见一个花木馥郁、三间带檐廊的幽静小院出现在眼前。左边有一方护着矮墙的花坛,正房垂着一挂长长的竹帘,门旁站着个卫兵,找个正着。不等他问,我告诉他:“我刘泰来,找高县长。”他还未进屋禀告,即刻听见室内收拾杯盘的声音,一个挎着拨壳枪的军人走了出来,问:“带武器没有?”然后请我们进屋,奉茶后退出。

高自强中等个儿,兰布长衫,略泛棕色的面庞始终堆着微笑。捧着盖碗茶,说话声徐徐朗朗,我们居然谈到掌灯时分。时局他非常清楚,我似乎没给他带去什么新闻。他请我体谅他的处境,离城远一点活动。保安团来时请我们离开牟定,给他一点面子。他答应,不动各乡积谷,不往城里搬运;不过问参加游击队的人员及其亲属;有保安团和二十六军的消息,及时通知我们。

这虽算不上是一个“城下之盟”,却也不虚此行。高是敌人营垒中明大局识时务者。夜幕沉沉,我请他派人送我出城,他同意了。护送者着军装,背一支饰有大红缨须的长电筒。出城一二里后,他哀哀告求,求放他回去。接近马厂时,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路上,不肯再走一步,一叠连声,申说家有老母,请求放他回去。我连忙挽他起来,请他自便,谢谢他。

我们大步流星回到住地,推开门,全队坐待,哗然惊喜,大家心上石头落了地。

后来,民间传说:“武工队特派员会飞檐走壁,到了县长面前,才知道他进了县衙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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