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6、玉垒浮云变古今
1962年8月12日,四川省劳教右派集中到成都灌县(今都江堰市)。使我能离开了人间地狱青龙嘴,临走之前,范干事训话说:“这次集中学习,是党对你们的关怀,要好好争取,早日得到宽大处理。”在此之前,王恩伯接到家中来信,说要对右派甄别平反。所以我的心情,比较轻松愉快。到了灌县城“415”支队转运站,由一个干部带领我们从县城后面,爬上一个高坡,约一小时后,终于到了山项,巍然一座雄关,耸立在眼前,城楼上三个苍劲的大字,“玉垒关”,站在关上,往左面看去,千丈悬岩之下,滚滚岷江,波浪翻滚,奔流而去,右前方远处,就是鱼嘴,为都江古堰分洪处,右下方是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庙下夫妻索桥临空飞架,贯通两岸。俯视之下,顿感雄关威震,江山如画,故唐朝诗圣有“玉垒浮云变古今。”之名句。那是诗人对古今改朝换代,争权夺位,战乱不止之感叹。此时我亦想到,自1949年后,我国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如浮云般变化,一时之间,抓出右派几十万,把原来的革命者,变成反革命,现在又是否可能如浮云般,把我们从反革命变为革命呢?心中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希望。休息后,随着领队干部,通过二王庙,再往前走,直到紫坪铺河边,叫候家大院的地方住下。
在希望中度过的日子
这是“415”劳教筑路支队,集中处理劳教右派的临时住处,千多平方米的四合大院中,住了五百多名从各地来的右派,乱嘈嘈毫无秩序,按地区为小组住下后,首先便是向四处打听消息,综合得知以下几条确切信息:1,干部们在大会上称右派们为同志,还说你们大多数都能回到原单位工作,不能回原单位的,也要得到合理安排。2,近半月来确实己经处理了几批人回原单位去了,如重庆“工人日报”的总编汪岗等。3,每天早上八时,集合点名开饭,同时通知当天要走的人名单,去办公室办理手续。4,每天点名之后,自由活动,没有任何管理制度。5,每天每人只有一斤粮食供应,吃不饱可以自己打主意。我们宜宾组的难友们听了之后,一个个喜形于色,原来是宜宾珙县税务局长的王利生说:“妈妈的,反正要回去工作了,把衣裤换粮吃光也无所谓。”第二天,他拿了毛料衣服,约我和他一起,到漩口镇去闯运气。那里是甘孜阿坝州少数民族地区,粮食没有四川紧张,但缺穿的,可以多换些粮食。我俩沿着成汶公路,慢慢的走着。他谈起自已的爱人,正在找他离婚之事,很有些气愤的说:“这女人就是势利眼,当初因为我是局长,她主动找上门来,当了右派,便妈妈的要离婚了。”我说:“她们也很困难,怕株连失掉工作,也是不得己而为之,但愿这次你能恢复工作,就不会离婚了。”我们边走边谈,走到公路转弯处,没注意对面开过来一辆货车,司机看见有人,来了个急刹,嘎的一声,扬起滚滚灰尘,弄得坐在车上的彝胞们尖叫起来,我俩也大吃一惊,幸好离车尚有一米左右,没有伤到皮毛,呆在原地,冒了一身冷汗,等车开走后,烟尘散去,欲再往前走时,我发现地上有个布包,拾起一看,却装的是四个烤熟的玉米粑,每个足有一斤重,真是天赐口福,喜之不尽。我俩知道,这是彝胞们知道成都买吃的困难,自带口粮,刹车时不慎,掉下来的,正好与我二人充饥,自然忘掉了失金不昧的君子之风,反而庆幸从此要交好运。回到住地后,什么人也不告诉,暗自欢喜了一场。
希望的破灭
日子在希望中一天天过去,每天宣布放走人的名单时,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希望便一天天变得少了几分,心情开始烦噪起来,又想起了杜甫的诗句“玉垒浮云变古今”,政治如浮云,变幻奠测,令人忐忑不安。果然,劳教右派中传来了令人吃惊的坏消息,说中央政策要变,始而半信半凝,复而果然成真。1962年9月30日,早上点名后,忽然宣布,重新编组,干部们语气变得严历起来,从支队新调来的李管教训话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彼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们今后要安心下来,接受无产阶级专政,通过劳动,沏底改造思想,从新做人,才是唯一出路。”同时宣布了劳动教养管理制度:服从管教,遵守纪律,不准越过警界线,与干部说话,必须在一米外站好,先喊报告。总的一句话,我们又从同志变成了敌人。一个月不到,我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顿增了无限的恐惧与悲伤。
“101”右派严管队
编组后笫三天,正式宣布我们是:“四川省“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101”中队。实际上就是笫一严管右派队。除了放走的人外,还剩下三百余人,迁住都江堰内外江之间的河心地,负责支队承包的成汶铁路,二王庙隧道工程的沙石供应任务。调来了叫岳毅的队长兼指导员,此人性格残暴,是一个管理劳教犯人的老手,他和管教干事李玉伯,一文一武,配合得当,“101”队右派们,将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
阶级斗争下的冤魂
李玉伯原是支队的秘书,由于不是党员,下放到“101”队作管教干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成绩,争取入党。他充分体会了毛泽东阶级斗争的精神,认真的观察每个右派的思想活动,发现可能利用的因素,培养能向他反映情况的人选,作他的耳目。有个叫姚凤起的劳教右派,原是南充地区公安局的干警,向他反映,扬应森和王景、蒋文扬在组织反革命集团,李玉伯惊喜之下,抓住这个立功机会,令姚打入内部,作为特情人员,进一步掌握情况,以便立案。在姚的不断编造谎报之下,一个惊天大案“马列主义联盟反革命集团”公然被省公安厅批准立案,筑路支队,如临大敌,派来大批干警,数千劳教,人人过关,沏底审查,“101”队,作为重点,杨应森,王景,蒋文杨,王致中,蒋仕衡等二十余人,抓捕关押,严刑逼供,凡与这些人稍有瓜连者,收入集训,刑询审查,一时间,阴森恐怖,人人自危。最使人惊恐的场面是每当哨音响时,紧急集合,李玉伯点名,被叫的人便到前面站好,由两名武警将他打翻在地,在背上踏上一支脚,反过双手,用绳子在手膀上绕过数圈,将绳子穿过可后话套,收紧到脑后时,被绑者一声惨叫,裂人心肺,惨不忍赌。在此期间,每晚深夜,囚舍内常听到做恶梦者的惊叫声,恐惧气氛,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李玉伯每晚训话必说:“右派是毛主席亲定的铁案,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谁敢以身试法,犯上作乱,必将自取灭亡。”
三个月后,“马列主义反革命集团”,在特情人员姚凤起的谎报不实,大搞逼供信,不重证据,认从供定的情况下定案,杨应森,周居正判处死刑,二十三人判了长短不同的刑期,六十余人获知情不报之罪,受到各种处分。还有个陈济深,在大搜查中,被抄出不少所谓的反动日记,审讯中拒不开口,同时宣布死刑,后来听说是在狱中,割断动胍血管自杀的,因为谁也没看到枪毙他的现场。
残酷的奴役劳动
李玉伯抓阶级斗争的同时,岳指导员大施奴役折磨之本领,他说;“右派份子,没有一个不反动的,让他们闲下来时,就会去打坏主意,来反对我们。”所以他千方百计,实行他那套残酷奴役性的劳动方案,他亲自制定每天各个工种的劳动定额,使你筋疲力尽,方能完成任务,到下班时,必然响起他的口哨声,命令每个人加班,到指定的地点,搬运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没有建材,便是运煤,运粮,或是打扫卫生,清理场地。甚至可以无理的叫你把一堆石头搬走,再叫你搬回原地,他叫做驯服测试,被测试者往往是那些平时不听话,和劳动偷懒的劳教右派份子。晚饭过后,集合训话,训话时间长短和内容,全凭他的心情好坏而定,最长时间可达三小时之多,数九寒冬,灌县的夜晚,雪风刺骨,右派们穿着单薄破衣,冻得发抖,任其折磨,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最令人终身难忘,谈虎色变的事,是二百箩的抬石劳动。当时我们队负责供应二王庙隧道的河沙卵石,作洞内拌混泥土之用,从洞门口至河心石子堆放地,有数千米距离,还要通过横空高架的夫妻索桥,全靠人力运输。岳指导员叫施工员许道成丈量好全长距离后,分成二十五段,每段120米,由60人组成一条运输线,每二人为一组,在八小时内要完成200箩的石子抬运任务,每箩净重不得少于100公斤。就是八小时内,要抬着200斤的石子跑24.000米的距离。早上开工后,三条线的右派们便抬着石子飞跑起来,一个个赤背上阵,挥汗如雨。岳指导员坐在计数员身边,发出得意的奸笑。到了晚上,右派们全身发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数日之后,身体弱的右派,累得病倒在床,再也起不来了。只好忍受饥饿去承受吃不饱的病号伙食。一月之后,成汶铁路下马停工,我们才免此苦役,但每个人身上都为此掉下了几斤肉。那堆积如山的石子却成了无人管的废物。
张连怀冤死岷江
1963年6月,成汶铁路停工后,我们队调到都江堰修筑河堤,每八人一组,每天要完成10立方米的安砌任务,任务繁重,要靠加班才能完成。20日下午收工时,又响起了岳队长的哨音,命令每个人搬运一根钢筋回队部,每根八米长,只能俩人合抬二根才好走路,回队部有两条可走的道路,一条是涉水通过飞沙堰,直到河心坝队部,半个小时可到,另一条是爬上玉垒关,通过二王庙,再过夫妻索桥,才能回队。张连怀约我和他一起走飞沙堰,我看到飞沙堰的水深,已淹到大腿,非常危险,拒绝了他,另找一人合夥爬玉垒关去了。刚走到半坡,就听到很多人在呼叫:“有人被水冲到外江去了,快救人啊!”远处望去,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水面上出现了几次,便被岷江滚滚急流吞食得无影无踪。回到队部,才知道冲走的是我们组的张连怀。岳队长晚上训话时说:“叫你们注意安全,总是不听,像张连怀这样,自己白白的送了性命,断送了改造前途,还给国家造成了损失。”第二天,派了几个人去打捞尸体,一无所获。物伤其类,同病相怜,队内同仁,无不哀伤。每到晚上,我难以成眠,张连怀相处时的往事,全都浮现眼前。他出生湖南,父母乞讨为生,土改后参加解放军,进军西南后,转业在一个山区小镇,因系文盲,做了个粮站保管员,1954年与一农村姑娘结婚,生有一子,夫妻感情很好。1957年整风呜放时,他说:“干部们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时乱搞,搜光了农民的粮食,害得农民饿肚子,是大官僚主义。”划为右派斗争他时,态度顽抗,还打了乡长,送劳动教养。最近妻子来信说,村支书常来家中,要她划清界线,离婚后改嫁于他。因此,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淹死前的晚上,忽然问我,劳教是不是无期?我告诉他,不知道。他又问:我们这些事毛主席知道吗?我说:“反右就是他亲自发动的,当然知道。”听了后,他连说了两声完了,完了!使他感到彻底绝望。
妻子的心灵感应
张连怀淹死后第三天,妻子突然从宜宾赶来看我,相见后,她紧握着我的手,显得特别高兴。晚上我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见到我这样高兴?”她反而问我:“你们队最近是否淹死了人?”我说:“前三天我们组的张连怀确实淹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似睡非睡之时,我看见一个白发老太婆,手里提了一包衣物,直接走到我的床前,把衣物丢在地上说:“他们那里最近都还要淹死人。”我正要问个明白时,那老太婆忽然不见了,惊醒之后,吓得我一身冷汗,这不明明是观音菩萨托梦给我,说你淹死了吗,那一夜再也无法睡着了,笫二天一早,将孩子们托付给徐祖英,急忙的赶来了,见到你好好的活着,我当然高兴啊!”当我把张连怀淹死的详情告诉她后,我们共同都感到后怕,如果当时我同意和他走飞沙堰,淹死的恐怕也就是我了,所以我觉得她的梦是灵验的,正是一种亲人的心灵感应。下午,岳队长叫她去做思想工作说:“你丈夫改造中遵纪守法,但劳动不很极积,特别是不靠拢政府,反映别人的情况,不能大胆的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你要好好的帮肋他。”妻子说:“我一个妇女,拖着三个孩子,每天忙于生活,那来的精力管他的事啊,这次来看他,也不过一两天,还要赶回去,靠劳动为生,养活儿女,他的一切就只好拜托你岳队长,多多操心了,如能帮他早日改造好,回家团聚,你岳队长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了。”岳队长说:“你远道而来,怎么不多耍两天呢,这样吧,明天我准他一天的假,叫他陪你在城内到处走走,你们多谈谈,其实这都江堰还值得参观的。”此话一经传开,大家都说:“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岳队长能关心劳教右派,这还是破天荒笫一次。”我们班里的人,七嘴八舌,说得最起劲,罗正伦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王季洪说:“这是张连怀死后,大家情绪低落,为了缓解一下,表示政府是关心右派改造的,有何不可。”顾正龙说:“管他什么用意,总之明天我们右派能带上自己的爱人,像公民样,堂堂正正的去游都江堰,看离堆公园,拜二王庙,就是给我们大家争了光,出了口气。”他表示以实际行动,大力支持,借了一套呢子衣服给我穿。王季洪给了我三斤粮票,二十元钱,他说:“千万不要节约,借此良机,让嫂子玩得痛快,去照个像,进个馆子,看场电影,也不枉她千里迢迢,来看你一场。”难友们的支持,使我非常感动。第二天,我和妻子放下愁烦,尽情的游玩了都江堰,交谈之间,我总觉得她有些强颜欢笑,又不便多问,处处劝我尽量省钱,除照了个像,看了场电影外,我俩只吃了碗小面,给难友们买了些糕点,就回队部去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我抱着她问道:“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说,总是一付强装欢笑的样子,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她忍不住伤心的哭了起来,告诉我说:“就是你写《粪的风波》得罪了彭书记,把你整成右派,送来劳教还嫌不够,现在又辞退了我的工作,劳动局说工作了十年的工人,不应该辞退,他们却说,劳教右派的妻子,不能在仑库重地劳动,强行把我辞退了出来,失掉了工作,我一个女人,内无亲人可帮,外无好友可助,拖着三个孩子,真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听了她的哭诉,我心如刀绞,痛澈肺腑,感到此生罪大,祸及妻儿,束手无策,枉为男儿,竟想不出一句能安慰她的话来。第二天早上,我凑了三十元钱,送她上路,我见她几次回头,流着泪水、欲说还休,慢慢地消失了身影,谁知道她,将在险恶的社会中,怎样去找寻到一条求生之路啊!
2008.8.16日于宜
七、视死如归--记杨应森英勇就义
杨应森来到我们101队,据说是从集训队放回来钓大鱼的。因为他是总屁眼虫[註]姚凤启检举的马列主义反革命集团首要人犯,同仁李才义所著“路漫漫,风萧萧”中对杨应森的描述是:他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年龄三十左右,是队上唯一常着绿色军装的人。据说劳教前曾获解放军“特级射手”称号,当过泸州军干校教官。除此之外,对他的过去了解不多,杨应森來101队以后,我对他的感观又另有一种评说。
此君刚在集训队出来(比黑暗监狱更残酷的整人场所),肯定受过不少刑训逼供,尝尽诸般折磨,身心受到狠毒摧残,此次放到101队,自己一定知道又是一个阳谋,不说别的,队上又新增三位便衣刑警,总队教育股长查世杰经常光临,这些现象他是心知肚明。但却毫不介意,视若枉闻,每天起得最早,一个人在土坡上一丝不苟的作晨操,精力充沛,洋溢着朝气蓬勃的刚烈之气。每天晚上睡得最晚,等干警训话后,他才站在小土坡上唱着那凄沥而悲壮的“夜半歌声”:“风淒淒,雨淋淋,花乱落,葉飘零,在这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着天明……啊!姑娘,我形儿似鬼样狰狞,心儿是铁似的坚贞,只要我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魔王抗争……啊,姑娘,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啊!姑娘啊天昏昏,地冥冥,用什麼來表我的愤怒,唯有那江涛的奔腾,用什麽來安慰你的寂寞,唯有这夜半歌声。”
歌声充满发自内心的真情,歌声撞击着每个右派同仁心灵,歌声唤醒我们久已沉静麻木的灵魂,振奋我们和封建魔王抗争的决心。一个个静静地听着、想着,甚至有的还俏然的流下泪水。奇怪的是干警并不出来制止,任其练操也罢,高歌也罢,都不管他。你认为他们这些刽子手在施仁政吗?你认为这些极权主义的奴才在容忍吗?否!他们是自作聪明,认为杨应森是在用这些特殊方式和队内的或是队外的大鱼搞秘密联系。一双双狼的绿眼,在不同角度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双双贼耳在竖起,细听着他发出的高声、低声、甚至最小的衣服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他们暗自在庆幸阳谋又将得逞。
他们又将立功领赏,升官发财,又可以用别人的血染红他们的顶子,还可以得到比“劳教之光”红旗更高的“人民卫士”称号。谁知一边是狼心狗肺的企盼,一边是光明磊落的作人。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他们连一条小鱼也没有逮住。扬应森每日挺胸昂头,理直气壮的作着他应该作的事,他不与任何同仁说句话,不跟任何同仁打招呼,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都旁若无人般过着自己的日子,想着自己的事。
奴才们的企盼落空了,阳谋自破了。耐心也崩溃了。狰狞的面孔终于露出来了。他们下令,杨应森是危险人物,不准早起,不准唱歌,不准随便走动,还把他调到严管组,就是屁眼虫最多的小组,一切行动必须两人随同。狱卒们又对他日以继夜的提训诱供,轮翻不息,杨应森始终沉默以对,矢口不言。沉默就是战斗,沉默就是胜利。
他不与任何人答话,是怕秧及无辜,他一言不发,保持傲视专制者无能。真是高风亮节。生的伟大,活的光荣,他或者已经从真正的马列主义教义中,看穿了披着马列主义,实行极权主义的实质。他已经立下誓言,誓死捍卫真理,决不向恶魔低头。
一九六二年,七月记不清哪天了,当我从清晨中睡过来时,想到工棚外厕所小便,刚推开门,忽然听到四处拉动枪拴的咔咔声,一个粗暴的命令声震得耳聋,不准出来,回到自己床上,同时,屋内屋外亮起强烈的灯光,电筒光四面闪动,我才看清楚小坡上架着机枪,工棚四周,站满荷枪实弹的军警,立即从外面闯进四个彪开大汉,把杨应森从上铺拖到地上,两人按住头部,还踏上两支脚在他的背上,两人拿出绳子,五花大绑,推着拖着,向坝中走去。
当然他们用不着出示什么逮捕证,也用不着讲什么法,法本来就是对百姓讲的谎话。因为他们的主子就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或者他们还可以说:对人民可以讲法,对反革命就无法可言。把杨应森押走后,岳政府吹响口哨,全体集合训话。
他拉开大嘴,高声吼道:杨应森是顽固的现行反革命份子,自取灭亡,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命令大家,抓紧时间吃早饭,各人带上小板凳去参加公判大会。这下我们都明白了,又都惊叹不已,难道他们研究马列主义也犯法吗?他们是想找出真理,找出公道,让国家走上富强,不再走那可怕的大战钢铁、大跃进、大灾荒邪路,不再无辜的害死4000多万人,不再无休止的制造各种冤假错案,摆脱极权主义魔道阴影,走向光明幸福的明天,他杨应森有罪吗?
就算他说了些什么你们不爱听的话,可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为什么就要处以极刑,残暴的杀害他呢?我们还又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公判也不一定会枪毙吧!说不定判过三年五年刑,也未可知,岳政府在吓唬大家,故抖威风而已。
但正值这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之时、无产阶级残酷专政之日、法治仁政抛诸九霄云外,只听比神还至高无上的最高指示办事,几千万冤案也可一言指定,数千万饿死之事也可一言蔽之,难道你一个小小的杨应森就不可以一言而定吗?还不须那至高无尚的一言,就只须那奴才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的奴才,就可以代至高无尚的一言而定了。枪杀你个小反革命,难道还须要主子定吗?
我想到这里忽然一股强劲冷气冲上脑门,冲进心扉,打了个寒颤,完了!一个朝气尚存,心昭日月,大义凛然,活鲜鲜的杨应森就将在那一声罪恶的枪响之后,从这为之担忧为之奋斗,为之千思万念的祖国大地上消失,他才三十三岁呀,三十而立,正是为祖国,为中华百姓,为整个中华民族有所作为的而立之年啊!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天理良心吗?那些当官的掌握生杀大权之笔就没有一个心存法治,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好人吗?公正,公平,求实,务真,民主,平等都到哪里去了!这世道真是沉论到比古代帝王都不如的地步了吗?其实我又太幼稚了,那个早已一言九鼎比神还至高无上的王中之王,帝中之帝,暴中之暴的千古一暴,早就对人说过了,“我就是无法无天”。
我们一行三百余人,都搭拉着脑袋,一言不发,静悄悄的在干警押送下,漫漫的,无可奈何的走向会场,每个人的心里只有失望,恐惧和悲伤,没有一张脸有丝毫的表情,只有那干警们吆喝声:快,不准掉队,快!只有这犬吠狼嚎的声音,打破着沉闷而死静的气氛。大约九点左右,二公里不到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一个小时,当我们101队右派们走进会场,被命令到指定的地点坐下之后,我才抬起头来环视这杀人现场的情况。
一个诺大的沙滩上坐满黑压压从各个队来的劳教人员,四周五步一岗,占满武警,石堆上架着机枪,在铅青色天空下,正面搭着的木台子上端用白布写着“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会”。正中挂着神像,只有两面的旗子点缀了一点红色,像血一样红得赫然。
这时地处于河心的鱼嘴,猛烈吹来岷山山脉一股强劲的雪风,那横幅吹得卷来复去,忽然神像被吹落在地,主持会场的支队教育股长查世杰吓得一脸血红,伸出发抖的右手指着四个干警道:快,抢救神像,别被吹到江中去了。岷江奔流咆哮的卷起几尺高的巨浪,如果神像落入江中,谁也没有那个能耐下水去救,四个人又不敢用手抓,万一抓破,岂不也成现成反革命吗?
他们事急智生,一个个脱下军装向神像围了过去,每个人的大脑都想着,誓死保卫天神,誓死效忠天神,随着风的起伏,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害得全体干警在乱石堆中东碰西撞,皮破血流,终于在神像快吹到江边时被围住了, 一个个吓得汗流满面,喘着牛一样的粗气,找来梯子去挂神像。查科长怕再被风吹掉想到最好把别针多用几颗,刚要开口叫干警拿别针时,话到嘴边,连忙哑了下去,他一想到用针钉神像,岂不是去刺天神吗!罪可就更大,自己也变成现行反革命了,四个干警眼巴巴望着他,不知怎么办。
这时他忽然醒悟过来说:原来是怎么弄上的呀?干警说:用浆糊粘的。查世杰说,多用些浆糊不就行了吗,浆糊粘神像,就像他们对主子们使用的贴、粘一样,贴得越紧越好,神是喜欢的。等神像贴好之后 。一辆小车后面跟上一辆刑车,开进会场,正在看着热闹的劳教们一下子恢复到恐惧而紧张的状态。代表公检法三位官员,一脸傲然之气,扳起铁青面孔,手执公文皮包,坐到条桌中央,四位彪形武警两人一个,押着杨应森和另一个所谓犯人站到主席台前,大家见杨应森仍然是昂首挺胸,浩气凛然,笔直站着,干警几次将他的头部按下去,他都仍然昂起头来誓不屈服。
查世杰站在台前对着麦克风大声吼道:现在宣布,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会开始,全体肃立,不准喧哗,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不准瞻前顾后,请检察院提起公诉,那检察官翻开卷宗,照本宣科,唸起公诉来,也不过就是什么以周居正,杨应森为首,组织马列主义反革命“联盟”,书写反革命“宣言”,企图颠复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恶毒攻击诽谤我们伟大领袖,捕后据不老实,顽固不化,政府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放归101队后,竟敢借歌唱反动歌曲夜半歌声,表示要与“封建魔王抗争到底”真是反动透顶实属死不悔改。丧心病狂的反革命死硬份子,特向四川高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请对其依法严办,以兹效尤。沉默三分钟后,法官把早已拟好的判决书拿出来宣布道:“根据检察院公诉,本院经过严格调查,(这三分钟你们就严格调查了吗?简直是欺人之谈)。杨应森、周居正“反革命集团”罪名成立,周犯已同时在永川执行死刑,现在我宣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理第×××条第×××款,对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杨应森执行死刑,请公安当局、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刑场就设在二王庙山上松林内,离会场不远、不久、轰!一声巨响,杨应森脑浆四溅,暴君又欠下一笔难以偿还的血债。
数天后,县城中出现的布告中得知,除杨应森,周居正外,还有书写反革命笔记,诗文,血书的“罪犯”陈济深同判死刑,实际上听有关人员说、陈济深是割断动脉,自杀于狱中的。
最后请允许我摘录同仁李才义先生,《路漫漫,风萧萧》中,关于杨应森案一事,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据按受委托,提供法律帮助的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吴某、给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律意见书称:“该案是根据一个姓姚的劳教人员举报立案的。姚先举报杨应森,书写“反革命宣言”,与一个叫王景的人组织了一个“反革命组织”,他自任组织部长。现经查证,扬写的所谓“宣言”并无反革命性质的问题,更没有组织反革命集团的内容。该组织的五个“首要分子”,除杨应森被枪决,王景死于狱中,姓姚的立了大功受大奖而外,姚指证的蒋文杨当时就被释放了,陈有为也于1981年得到平反纠正。”而被枪决的周居正却是临解放时从重庆渣子洞逃出来的地下党员,《红岩》中的光辉人物,出狱时还抱着一个几岁孩子,挽救了一个革命先烈的后代。(有重庆党史可查),而当局者竟如此残忍的也杀害了他。
为了极权者的利益,他容不下有识之士的反叛行为,包括反叛意识,这是对中华民族在孙中山先生消灭最后一个王朝,结束封建社会后,历史的大逆转,乾坤的不幸,苦难的中华儿女的不幸。请记住,杨应森他们四条人命,就是被虐杀在皇权主义暴君之手的一曲历史的悲歌。
正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们是为中国走向现代化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世界而为之奋斗,誓死如歸,英勇就义的英雄。
长眠吧,安息吧。历史会对你们作公证的结论。人民会永远记住你们。
暴风雨后必然是朗朗睛天。
註:所渭屁眼蟲,是对少数靠收集同仁言行,加之编造,向政府告密,以谋取自身利益之輩的贬称
2006年9月1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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