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6年2月

1966年2月1日 星期二 晴 上午毛毛雨

早:刚洗好脸,徐国良拿着手榴弹进来说;“小王,你今天起来迟了么?”他说他去部队练习投弹了。他和施连昌一共投了两次弹。徐烧了一次带鱼,吃了两三天,这顿剩的倒进下一顿碗里,腥得要命,我不敢插筷子。

上:阎庆国跟黄富岐谈话。黄富岐嘻嘻哈哈,态度极不严肃。阎一笔笔点给他听,他开始是:“什么?”然后摇摇头:“这笔我不经手,嘿嘿,不经手。”后来一边笑嘻嘻一边剔着牙说:“这笔帐早算清楚了,哼哼,没问题。”阎说:“你还是仔细想想,先不要把门关死。”他仍然笑着:“没问题,没问题咯,我晓得咯。嘿嘿,我当时就给他算清楚了,黄祥宝女人要骂咯。”阎也冷笑,给黄讲政策,黄则低头看着凳脚,一边剔牙齿,一边摇着头喃喃说:“没问题,没问题,这笔是没问题,嘿嘿。”不以为然地笑着。

阎看我坐的无聊,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习文件”给我看,陆素贞来了,她问我要“整风干部材料”,我未带来。

吴元荪把阎的外调信拿来。正看着,吴凤娟进来了。我问:“八队参军的不少吧?”阎说:“这个你问问吴凤娟就知道了。”吴、陆回去烧中饭,阎叫我下午去九队一趟。回来时徐国良在切菜。我拿去淘。烧好饭,去找沈才根。他娘子在老港给小孩看毛病,他在烧饭。他说,社员讲八队给干部提意见有些是瞎提。又说:“我伲队会计无啥大问题。”我叫他今晚开个四清小组会,分分工,找找会计,要他继续准备,找找方宝良,要他揭发会计问题,主动补过。沈的小女孩,不等饭熟就吵着要吃饭,烦死人了,饭里的鸡蛋吃了一勺又一勺,最后蛋吃完了,饭还未吃,又吵着要吃蛋。

徐国良说,他找队长、会计谈了。可惜他讲话没水平,露了馅,想起查账时他把“水井”当成“水牛”,“毛竹”写成“毛巾”,还去问会计,真是出洋相,恨铁不成钢。

下:上午有毛毛雨,下午天晴了,阳光灿烂,到处是劳动的人群。去九队,看到一所很大的砖房子,我想进去问问,恰巧付美芳走出来,她说:“呦,是你?”我说:“这么巧。”我谈了来意,她带我去找。遇到一个人去海堤外劳动,他说杨友章在堤外,叫我跟他一道走。他问八队黄富岐怎么样。又说他表兄倪志昌不好好交代。堤外几个人在挖沟,杨友章走过来,我问;“你们是否租过八队大船?”他说:“忘记了,好像借过……”他皱眉沉思,举手把帽子往后推推:“让我想想。”忽然转过脸,高声问那些挖泥者说:“我伲去年好像借过一只大船,去装稻柴,是哇?”我做好笔录,告诉他:“你不要叫喊,有些情况现在不让干部晓得,你看,你们队会计还在这儿,你就叫起来。”

他说租金是杨汉烈付的,我转回九队,问两个犁田者(在休息),说杨汉烈去上海做工了。去付住处,嗬,林卫城也在。

他一边抽烟,一边探头跟我说:他们子弹没了,现在出来搞点材料。又说:这里盖房子不要工钱,就是要吃的好点,烟酒敞开供应。

门外,劳动者热火朝天,有几个小姑娘进来讨冷水吃。

付美芳说,这几天没头绪,跟倪志昌讲疲了。

她给我翻了翻账册,把倪志昌捣鬼的账拿给我看: “700”改成“4700”。

我一边讲话,一边拿出喉疼片来吃。她走去拿了一瓶“润喉片”给我,我老练地倒出一粒填到嘴里。林说他这几天喉咙很不好,付说,那你也吃一粒试试。

查账后,叫了杨汉烈娘子来问情况。她穿一件“安全生产”的兰色棉背心。

回来时,十四队的几个老太婆在给油菜松土。徐国良今天收工早,已在烧晚饭了。杨才官老婆挎了一篮子米和几个鸡蛋,去倪八斤家。

晚饭后,徐国良 叫我去给小青年讲两句,我不想去。我叫施连昌组织小青年学学毛选和“农村支部生活”。

月亮很亮,星星眨眼。陈玉芳和一个女青年在看农村歌选。她们叫我唱一支歌给她们听。

等了一会儿,朱朝良才来,往床上一躺。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摆弄手电筒。叫他谈谈对入团的看法,他说:“这有啥谈头。不过是那两句话,书上有的。”说着背起报刊词句来。陈玉芳说她一直背着家庭包袱,又说汤美娟比汤兰英、吴凤娟还好。汤美娟来请假算工分。紧跟着,陈玉芳哥就来拉汤美娟回去。

会结束时,汤美娟才回来。我说:“会已经结束了。”她说:“真倒霉。”朱朝良油腔滑调地叫:“老王,小王!”,汤美娟说:“叫王同志顶好了。”我说:“随便你们叫什么。”

我走到南边民校,听到四清小组会还在进行,我干脆走回来了。

薛可富又躺在草垛上。今天我不高兴回答薛的无话找话的问题。我觉得他提出的问题毫无意义。

 

1966年2月2日 星期三 晴

早:黑胧胧的,徐国良就叫我,他叫我后头去,到仓库上集合。

叫他们排队,报数,嘻嘻哈哈地笑。投弹时那些女青年也是一边投一边笑。

徐林生和施连昌投弹的姿势不大好。

海面上红艳艳的,是朝霞的投影。岗楼上一个哨兵在看我们投弹。

上:阎庆国在敲施玉林,黄祥宝陪审,阎的房东老伯伯一边吃饭一边插嘴,给施算帐:队长、会计和你三个人吃的酒钱都算到你名下,你还以为队长、会计真是你的知心朋友哩!

回来,翻了翻账目。

中:一揭开锅,空空如也。我切了一条带鱼蒸到锅里。烧好饭,已两点多了。

天很热,解开棉衣钮扣,走在长满蒲草的海堤上。蒲草黄里透青。对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李雄杰,一个不认识的人,一直笑到我跟前。李同我开玩笑,那人一直在旁“嘿嘿”笑着。

人们在劳动。两个盖房的老头子说他们是十五队的。一片红顶瓦房,房前菜园。问一个小孩,说他看到工作组往北去了。

朱桂兴在河里洗衣服。走进房东家,一个城里打扮的女人在写东西。一个老太婆说:“钱同志,坐下。”她把我错当成钱晓光了。

朱桂兴领我去查账。两个男人坐在旁边,一个人在织网,那织网者听说要查账,忙起来去翻账册。

这房间很整洁,墙壁洁白。一张毛主席在天安门主席台上的画,很是显眼。一张雕花大床。

正查着,付美芳走进来,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来了。”朱桂兴伸出手表给她看,说:“你看这只表是不是我的?”付美芳学织网。

傍晚,去问刘保东,一个秃头老头子在烧饭。

看到钱胜元走下海堤,跟付美芳讲话。我们走下去,朱桂兴搬出两条板凳,四个人坐下闲谈。太阳要落了。房东家准备烧晚饭,那穿皮鞋的女人挎着青菜去淘。我告辞后,付也跟着走了,搭讪了几句,说声:“再会”就分别了。

晚:十四队把船上的棉花杆往仓库场上搬。钱之瑞叫了我一声“老王”,我说:“呦,好久没看到你了。”

黄淑芳母亲从苏北来了,徐国良在自家留上转。关华勤靠在门上,我问:“你今天做过生活干啥去了?”徐国良在旁边笑。关走到徐友才家,哭闹起来,说:“你笑啥啊,开心死了。”我说:“怎么,你还有理呢?我同你讲一讲,算了。你假使再吵,要叫大队来人了。”她说:“拉点‘草头’该枪毙了!我赔好了。”徐文秀端着碗走来,我说:“她还闹呢,我说我不找你算账便宜你哩。”徐文秀拉不动。关吵闹着,围了一大堆人。好说歹说把关推回家。我跟过去,看到锅台上摆着两碗稀饭,关还在赌气。

去队长家,把他叫出来,问队里是否卖过山芋秧。问他是否晓得今天拉“草头”的事,他老婆说他们今天在水晶宫做生活,不晓得。

由队长家直接去八队。小孩们在玩闹,一个小家伙蹦到我跟前:“王同志,我们去支援越南。”

民校里漆黑,两个女青年叫我擦根火柴,却没有灯。走出来时,陈玉芳在后头叫我,说昨天我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汤兰英说,阎同志在黄祥宝家里。

阎又在审问一个人,杨玉书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把访问材料交给阎,告辞回“公寓”,朱才官起来给我开门。

回来后,施连昌敲门:“王同志,我找你好久了。”我问:“什么事?”他坐到桌角上说:“你去看看吧,在唱歌,踢毽子,打扑克,你去给他们说说!”

施连昌和方玉妹吵起来了。施起身找来了施金招,方玉妹找来方招郎。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施金招、连昌、兰芳和方玉妹、招郎,你一句我一句,混战起来。我费了好大劲才制止。我说:“施金招,你要学习毛选就坐到这里,你要不学习毛选,请出去。”他走出去了,嘴巴里还唠叨不休。

我一肚子气,可还是装笑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啦,嘴巴翘的象狗尾巴。”我故意讲得他们发笑,可有几个人就是不笑。

解散后,王妹英说:“我们是偷‘草头’的,来向你承认错误。”徐国良在黑板上乱画。躺在凳子上做体操,没正经样子。方玉妹说:“团结不团结,明天清早看!”

施连昌正要走,我把他叫到“公寓”,他火气很大,说方家跟他家有意见,方阿三经常跟他爷爷吵。说的断断续续,问了好几遍才能听懂。我说:“学习毛选就是干革命,不能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你明天还要参加训练。”他转身走了说:“我明天不高兴!”只顾走,我跟在后边,问他为什么,叫他站下来谈谈,他跨进家门说:“睡觉吧。”我憋了一肚子气。我想:这些家伙真不象样子,要经常捧到手心上,一碰就碎了!他妈的,还要发展他们当团员呢,看来真不行。

薛可富说:“要帮助他们解决矛盾哩!”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1966年2月3日 星期四 晴转阴 大风

昨晚,我给小青年们讲话,倪凤英的女儿一直瞅着我的嘴巴,大家都静静地听我讲话,她忽然笑起来:“嘿嘿,一只金牙齿!”我停下来看她,大家也都瞅她,她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的嘴巴:“一只金牙齿,在这里边。”倪凤英的儿子,把一只塑料袋套在头上,象一个戴高帽子的“资本家”,小青年们大笑,他更得意,索性张牙舞爪起来。散会时,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杨生康。”他很快、很响亮地回答着走出去。小青年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黄富岐过去叫施玉林带酒带烟。这一次,施叫黄给带来半斤酒。黄把酒带给施,施付钞票,黄摇摇手不要。可是年底一结账,却在施的名下记了1元的透支费,一瓶酒就是1元钱,队长的人情做得真“巧妙”。

上:翻开帐发了一会儿愣,施兰芳从门前走过,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施兰芳同徐蕙芳走进来,站在门口互相递眼色。我问什么事,施才走进来说方玉妹如何如何不好。事情没有讲清楚,就一对一句发起牢骚来。我忍住气,笑着说:“你们对我发脾气哇!你看那嘴巴翘的!”我说着学着她们的样子,她们才笑了,重新详细给我讲。

她们说方玉妹的爷是土匪,方玉妹背地里骂我……

中:徐国良一边烧饭一边说:“我想,怎么样才能把十四队青年活动搞好。”他说施兰芳表现最不好。他这几天对方玉妹又没有意见了。说方玉妹今天浇油菜很卖力。我说选季妹珍当组长,他说:“只能说是添加一个,方玉妹又没犯什么大错误,凭什么撤她的职。”

下:我站在门口,看到陆素贞走来,就转脸跟徐国良搭讪,陆一走来就说;“今天上午开会,你怎么没去?”

风很大,漫天黄土。刚到阎住处,出来三个人,两个人叫:“小陆!”陆打了那个笑眯眯的人一把。

阎带他们去找那个吃戒指的女人,据说她跟某贪污分子有勾搭,还订了合同。我们坐着打起盹儿来,小孩子们在门前吵闹。

阎回来后,谈了一会儿。吴元荪走来坐了一会儿。一个疤拉眼的中年妇女走来。阎说:“你到外边不要说忘记了!”她说:“年代久了,是不记得了。”我们给她鼓气,说你尽管讲得硬一点儿,我们给你撑腰。她说起过去队长的爷打她。我问:“现在队长对你怎么样?”她说:“现在没啥了。”我问:“那你为什么年年交钞票?还年年透支呢?”明天是正月十五,她去买来了豆沙,肉之类。那个房东季祥林也回来了,也在旁边给她算帐,叫她不要“糊涂”。

季祥林烧晚饭,菜已放进锅里。他说,过去这里叫“七十步头”,大多数人家做土匪,要不是解放,我在这里就呆不下去了,家家都不好,你一个人想安分,他们要来拖你下水,你不去,就要倒霉。又说朱引狗(四类分子)娘子给黄富岐保鏕。帮黄队长和会计到外边放空气说:“弄出来钞票!要交公咯,你们社员不能到手。”

朱引狗门前,一个妇女在扫地,我隔着河沟问:“朱引狗在家吗?”那女人惊愕地抬起头:“在家,嗯,有什么事,同志?”“叫他来一趟。”“到哇里达?”“这边!”我的回答干脆而生硬。

回到“公寓”,我找出文件和几分毫无关联的材料,摊在面前。朱咳嗽一声,我抬头看了一下,说:“坐下!”他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看到我冷冰冰的样子,他尴尬地笑。忽然,找到个话题,无话找话地不自然地笑着说:“王同志,你吃夜饭了吗?”我说:“没有。”我本来想回问:“你呢?”但是我咽住了话头。朱马上笑嘻嘻,故作惊讶:“还没吃呀?……”他还想说什么,可我立刻板起面孔转入正题:“你晓得党的方针政策,你愿不愿意在这次运动中把帽子摘掉?”“我说给你听,工作同志,我是一门心思要摘掉。我无论做什么,都听从分配,不叫我到仓库上去,我就不去。就是我的小孩,他们做的事,都算到我头上。”我说:“什么?你的小孩为什么不教育好?你还怪政府,怪群众哇!”他立刻分辨说:“不,不是怪……”我说:“你不要说了,情况我都了解,今天找你来,主要是把话给你讲清楚。你自己明白,跟队长的关系怎么样?”“工作同志,”他忙咂嘴:“跟队长关系你打听打听……”“我打听过了!”我说:“今天就是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假使不愿意立功,我们也不强迫!”他还要说什么,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要再多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他说:“是,是,你同志讲的道理都是对的!……”我说:“好,我等待你的回答。”

我去吃饭,徐国良已在擦桌子了。施连昌等着他,我说:“施连昌,你还生气吧?”他笑笑。徐说:“我要看戏去了。你吃了饭洗不洗锅子都行,给我提半桶水,回来我要烧鱼!”

部队饭厅的灯已熄了,施兰芳等几个人跑起来。我跟在后边,悄悄地溜进饭厅,钻进人堆里。

正在放自制短片:“江广勃的模范事迹”。又放了“解放军生活”,接着放映彩色故事片“草原雄鹰”。

观众的眼光倒是很锐利。当阿力拒绝第一次手术并对阿米娜说:“……这样对我们很不利”时,后边一个女青年说:“哎,这个人思想不好,他怕影响到自己,。不管马的死活!”当阿米娜和那小姑娘坐在走廊里等卡得尔时,阿力从屋里走出来,脱身上棉大衣,那女青年说:“他给她棉衣了。别假殷勤了。”

此影片比原来有所变动,阿米娜把耳环抛到地下这一镜头没了,这样较好,使阿力的转变更自然了。

情节是:

1.阿力拒绝做手术,卡得尔自己动手做,阿米娜糊糊涂涂,还以为阿力是对的。

2.阿力为了个人目的去找草场,卡得尔去救一匹马,阿米娜在家里搞“研究”,母马下驹了,请她她不去,还说卡得尔无理想。

3.阿力勘察回来,对阿米娜的过失加以维护,阿米娜把马驹搞“死了”,卡得尔救活了马驹,使阿米娜受到感动;

4.阿力擅自调马群去黑山,使母马流产了,卡得尔去黑山抢救马群,冻伤了,阿米娜彻底受到感动,认识到阿力的个人名利思想的肮脏。

特点是:

1.阿力被刻画成固执,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直到已经造成事故还不肯承认错误的人。

2.以阿力的拒绝做手术,勘察草场,擅自调马群等活动为线索,展开了卡得尔的活动,并以阿米娜的活动来配合,阿力和卡得尔的矛盾最高点是在阿力勘察回来后,卡得尔据理争辩,但还是忍耐着,不和阿力吵嘴,他在受到人身攻击后并没有暴跳,只说:“不行,你这样不行。”就走出了阿力的房间。一个牧工走上来对卡的尔说:“不行,我们要找他算账去!”可是,卡得尔却搭着他的肩膀说:“走,我们不跟他说。他是有缺点,可是跟他吵架有什么用?”

3.伏笔多,前后呼应,使情节紧凑起来,在原影片中,阿米娜的女朋友提起她的耳环,后来就有了掷耳环的相呼应;阿米娜摘枪给卡得尔;后来有卡得尔在雪地上挣扎,以枪声救了自己。

 

1966年2月4日 星期五 阴

早:今天我破例起了个早,徐国良还未起床,我生火做饭,走到河边,阎庆国也刚刚出来,说现在是七点半。

上:会还未开始,同济的人都坐在一起说笑。歪嘴的公社书记王志江讲话总是很滑稽,人们学着他的发音,笑着。上午由陈波浪传达团党委精神。总结前一阶段工作的成绩和缺点。

中:我上次买了3斤饭票,可是全被徐远望,张兴中等拿光了。一群人围着书摊子。这几天,一看到张兴中,就觉得有点儿厌烦,因为他竟小气到如此程度。为了同他的房东“好”算账,竟不惜跑好几里路到公社吃饭,可是自己不买饭票,到处借,借了又不还。他和徐远望倒是“一对”。徐在排队,我说:“这一次你要借给我饭票了。”他说:“我还是问他借的。”指指洪国诚。我问:“有没有饭票?”回答:“早就没有了。”

我只好跑回去吃饭,朱朝良和吴凤娟一边做生活一边说笑。吴问我:“今夜头开什么会呀?”施金招、徐国良等在小学校门口和一群小孩子疯。锅里边饭很多,饭上蒸着死面粑粑,他们叫“塔饼”。我刚盛出饭,徐友才就走过来说:“小王,你来了。”他敲敲碗说:“吃几只耳朵。”我推辞,他说:“那我给你送过来。”我说:“好,我去我去。”我把准备吃饭的筷子带过去,吃了一碗后,又回来吃了刚才盛出的一碗饭。

下:我匆匆赶回大队,原以为迟了,看到羡锡全从桥上走过,在跟一个人谈话,我才放心。

今天讨论,王解全不像过去那样空谈了,主动检查自己没有把二干会开好,可是给自己找了不少原因:没有搞过运动,说部队里新战士总要老战士带才行。又说中国不会造手表时,向外国买,本来一块钱的东西要花七元。

庚黑雄很有主见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整个大队算2类,大队本身算3类。”逗得老王又解释了一遍。

由于组长们放下了架子,所以大家谈的很踊跃,积极发表自己的意见。建议:集中力量逐个吃掉生产队。这样,可解决人员少的困难,又可以给一时吃不掉的队一个威胁和震动。

马祥龙的面孔,我很不愿意看,可这两次会议似乎倒好一点儿了,他也开开玩笑说:“谁吃开水,我供应开水。”

王说:“队委说不能光看数字,可听来听去还是要钞票。”他说:“钞票也要挂帅,数字也要挂帅。”“对,队委也喜欢钞票。”

王解全说:“付美芳,你今天拿出照片来展览了。”陆素贞等在评品付的哪一张照片好。

“支部生活”:队长给队里挑桐油,为了使自己的桶多喝点桐油,他把桶晒得梆梆干,结果桶晒开裂了。

大方人和吝啬鬼:大方人跟吝啬鬼讲话,只顾讲,吝啬鬼两只眼瞅着大方人,可心里却盘算着:我欠了他3分,可他吃了我一根油条。也不知道大方人讲到何处,忽然插嘴说:“你还我……”

傍晚,同阎,陆一起回队,庚黑雄也跟上来了。阎叫我去找陆怀仁谈谈,又告诉我如何谈,我一问,他就说:“唏,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脑子得灵活点……”:

庚黑雄看看月亮说:“哟,正月半到底不一样么。”我说:“你还有心思欣赏那个!”

宋友法赶上来问:“8队情况怎么样,黄富岐弄出问题吧?”我说:“你看呢?这个人怎么样?”他说:“他钞票用的糊里糊涂。”

田野上有些人在玩火把,乱挥乱舞。

晚:吃晚饭时,问徐国良开没开过四清小组会,他说:“沈才根不响哎。”我很气愤,这个组长是不行。我又到沈才根家,不在,告诉他老婆,叫他明晚去大队开会,我说:“你不要忘记,不要拖他后腿啊。”她说:“保证不忘。”

黄淑芳在灯影里忙,她丈夫在门口篮子里摆元子,她母亲坐在门槛上。我对黄淑芳说:“你明晚去开会。”她母亲说:“有小孩哉。”我说:“小孩叫他阿爸带带么。”

徐友才也在弄元子,灶台上放两碗热腾腾的东西。我招呼他明晚开会,他说:“你还吃两只团子吧。”徐国良说:“为啥晚上开会呢?人到不齐哉。”

看不见月亮,但云彩被映得白花花的,地下也是白晃晃的。

陆怀仁在门口跟他小儿子说话,一见我就说:“啊,是你啊。”他小儿子忙叫我到屋里坐。我说:“我找老伯伯谈谈。”他说:“无啥谈么?”先问他有几个儿子,再问他多大年纪,又问他怎么样从苏北撤来的。正说着,一个疤拉眼走进来,呢大衣外套着件棉背心,连招呼也不打就坐到我坐的板凳上,跟陆怀仁的儿子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只好中断,陆怀仁抽着那人递过的香烟,也跟他讲起来。

我提议回陆怀仁自己屋里。他坐下来又谈起他的逃荒史,我故意引导他谈当前的运动,可是在回答了我的问题后,又接下去谈他自己的。他说:“过去是斜苦,种田要先交钱。地主就凶在这里。”

他说:“1949年,上海解放,我说这就好了,我早就盼着毛主席来。那时候,听说锦州失了,真好哉。沈阳失了,我说这下子蒋介石不行了,东北的中心失了,过些时候说北京又失了,我说这下子蒋介石是完蛋了……”

“土改工作队叫王振民的,我对他说,这下子地主触霉头了,他说,你慢慢看着。”

“早先地主一到十月卄三,就把佃户请到家,摆好酒菜,一边吃一边说:‘×××交100斤玉米,×××200斤黄豆!’,这顿饭你吃不吃也得跟你要账,我们叫催命饭。”

“贪污钞票是不好,管海堤的×××,报上去卄四方,结果海水把堤冲垮了,死人交关,一量只有十方,钞票都摆到他袋袋里了。”

我说:“老伯伯,你年岁大,共产党的运动你都看到了,你说说,土改,镇反,合作化,人民公社,直到现在的四清运动,哪一样不是为穷人着想。共产党就是反对少数人发财,大多数人受苦。一家富,十家穷。”

我说:“我伲左谈右谈,希望他能自动交代,承认错误,我们也不想拿大帽子来吓唬人!”

“土改时我们说要斗地主,就把地主斗倒了,现在的干部跟地主不同,可是他们想往地主的路上走!”

 

1966年2月5日 星期六 晴

早:天是铅灰色的,太阳变成一只桔黄的球,慢吞吞从云层里钻出来。南方天空有一长条黑云。地上有霜,天气很冷,我用围巾把头包上。

路上碰到顾松珍,她又去街上,我老是碰到她,不知她在搞什么鬼。

我和薛可富描述她的样子:麻脸,歪嘴,斜眼,金牙。我问:“你干什么去?”“买东西呀!”她还是那老话。

上:港南大队十一小队经验介绍相当精彩。那女同志很富于演说天才,讲得有声有色。她学着老头子,老太婆的口音,很自然,很形象。

1.港南11队付队长,人称“老K”。工组队刚进村,群众顾虑很大,怕运动搞不彻底,“老K”斗不倒,将来要吃苦头。工作队对群众说:“蒋介石过去斜凶,不叫我们打跑了吗?地主过去也很凶,不也叫我们斗倒了吗?”

2.群众提供线索,××说,有一夜,听到仓库开锁的声音,接着听到路上“悉悉索索”地响,然后听到邻居开门,栓门的声音,又听到家具搬动的响声。

3.工作组找付队长老婆谈话,她愿意在第二天清早找工作组交代。可是回家后,又变了卦,第二天夫妻俩统一口径:“同志,我伲没啥谈么。”

4.工作组又进行工作。

5.会上斗争了付队长,他家住东头,散会后他却往西走,叫着自己不活了,他老婆来找工作队员,说她老头子不想活了,要跳河。工作队员想:我要去拉,这家伙更加耍赖。就对老婆子说:“你跟着他。”老婆子只好跟着,老头子也趁坡下驴。

6.老头子故意跑到人多的路口哭,社员不同情,说他在小四清时就这样哭过,不管他。

老家伙没办法。忽然一天,老婆子哭着跑来,说老头子要上吊了,工作组队员过去:“你这是什么态度?假使再不好好着,群众不会饶你,要死你死好了,我伲没叫你死,你死了自己负责。“

7.这家伙又装起病来,队员说:“你是一分身病,三分思想病。明天开会病不好,我伲就把队伍带到你的床跟前开!”

8.看看失败,老家伙只好在会上老老实实交代,签字,说:“我以后再也不死了,我以后再也不要死了!”

中:人太多了,窗户前挤得要命,有人把饭票高高举到头顶上。龚志军在队里,我叫他给带菜。

下:马祥龙从大队部走出来,我问:“老马,你吃过饭了?”他冷冰冰的,我也不高兴理他。独自坐到桌边,后来他搬了几只板凳来,我也出去搬。

下午的讨论大家都敞开了思想,特别是庚黑雄,谈出了所有队员的心里话。他说:应该重新划片,以片为单位作战。他说:“譬如五队,现在没有搞好,那就是他的责任。假使重新划片,运动搞得好坏,由整个片来负责!”他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就卷纸头,卷好又撕掉,他撕纸的样子也比别人特别,笑起来嘴张得特别大。吴元荪说:“组长整天这边跑跑,那边跑跑,象个救护车。”大家哈哈大笑。两个组长一个托腮靠墙,一个低头乱画。党祖同、魏素贞、陆素贞在嘁喳乱吵。吴元荪提意见的态度很好。一边提一边笑,倒给组长们留了个面子,譬如她讲完“……像个救护车。”就笑,马祥龙也只好苦笑。

过去,各个生产队分兵把门,互不相关,这不符合卄三条中的第六条。

可是,总结时,王解全说:“大家提的很好,都谈了自己的心里话。”“我了解你们的意思:一:要组长下去当片长,将来搞不好就由片长负责,二:整个大队未搞好,由我来负责……”马上有人说:“不是那个意思……”

后来,马祥龙说:“问题没那么简单,首先,你到一个新地方,熟悉人起码要好几天……”吴元荪不知为什么,又点头同意马的话了。

陆素贞今天倒是给我伸了“冤”,她说:“那天汇报倒没弄到我头上,可是对别的同志说:你不要汇报了。你看看,这实在叫人吃不消。”

最后,王说:“今天同志们提的意见,我们要慎重研究一下,再说,我们三个人还未商量过,我也无权决定!”王的思想是:只要不吃批评就行了,至于下边情况如何,怎么打好,自己不肯动脑,也懒得下去。

党祖同、张兴中、庚黑雄、陈晓彬、我都围在一只圆桌上吃饭。只有闵小妹一个人坐到一边。党只吃了两块豆腐卤,她说:“斜其臭!”我说:“越臭越好。”她对庚说:“看样子,组长不同意你的意见。”庚说:“不管他。”陈从他俩身后走过来说:“你那种办法也不行,时间来不及。”我说:“照现在这个样子就来得及吗?”党说:“好了,不要讲了。”庚说:“他在房东家里,什么都不要干。”我说:“那不要紧,你钞票搞的多。”

月亮很亮,几个人走上小木桥。党说:“你看我们组长,吞吞吐吐,一点事也……”

晚:沿着河边一直往东走,直走到黄富岐家。敲敲门,里边说:“队长不在家。”我气了,竟连门也不开。又敲了几下,才听得一个娘们说:“把门开开。”我刚进前门,队长正推开后门进来,说:“哟,王同志,坐下。”我说;“你去民校开会。”他说:“好哉,我洗洗脚。”

去沈才根家,也关着门,我说:“老沈,你今晚去大队开会。”他在里边说:“今晚勿来事,老王,两个小孩生毛病。”我走进去,他一手抱一个小孩迎上来。我叫他跟我回“公寓”拿一瓶“小儿止泻药”。

去陈玉芳家,听到屋里有咳嗽声,敲了一会儿门,不响。问:“有人哇?”也不响,走到隔壁房间,有“嗡嗡”纺线声,我问:“有人哇?老妈妈?”推门进去,一个包金牙的老太婆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说明来找陈林根,她说:“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又回到刚才那间房,大声问:“陈林根在家吧?”还不响,那女人坐在床上,听到喊,从被窝里爬出来,隔窗户看到两条赤裸的腿往裤子里蹬,两只奶头晃动着,下了床才问:“谁啊?”她走出来开了门,指指一个透亮的窗户说:“他到那边去了。”我走了,听到那老太婆说:“下放干部,我还没见过呢。”我走向那个有亮光的窗户,一个坐着拉大便的人忽然从黑暗里问:“谁?”推开门,嗬,好热闹,小孩子坐了一屋子,里间屋有几个男人在干什么。我走出来,遇到几个女青年也往那房里走,我犯疑了“这家在搞什么鬼呢?上次这房里就有好多人在打扑克。”那些女青年说:“去白相呀,袁新宝同施玉仙结婚。”

河边的几座房子都黑洞洞的,我又走到队长家。只好再走回来,遇到那个自称“陆耀生阿哥”的陆耀顶从朱引狗家出来。他们远远地问:“谁?”朱引狗一看到我,就说:“王同志……”走了一段路,他又说:“小孩子生脑膜炎。”那个已跑出很远的陆耀顶回头辩解:“我刚从南汇来,告诉他小孩已经送到医院了。”他也晓得到四类分子家不好。我走出好远,朱还在说:“小孩子发烧呢,饭也不能吃……”

十四队的小青年们在小学校里吵闹,传出王妹英的歌声。

补:上午,庚黑雄跑到我后头跟那个眼睛很黑、面孔黄黄的、瘦巴巴的女子讲话,我只顾跟羡锡全讲话,庚忽然说:“小王,你在写发言稿?”我只好转头。那女子问庚:“上头报告的是那个单位?”庚说:“同济。造起重机,挖土机……对吧,小王?”我点点头。那女子接着问我:“潘志明,你认识吧?”又说出一大堆名字。

我叫庚下次带个照相机来拍些照片,他说:“等运动结束。现在照要吃批评的。说你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他又把我的日记拿去说:“我只看画。”于是跟那女子研究那页画拍的好,又把画下边的字盖起来,叫她猜是什么地方。

 

1966年2月6日 星期日 晴

早:感到薛可富起身穿衣服。我头脑昏昏沉沉的,翻一个身又睡着了。起来去沟里舀水,看到徐国良在扣纽扣。漱洗完毕,田野里已有很多人在劳动了,铁镐把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上:我未吃早饭,一直走到河边,顺着河沿往西走,去找阎庆国。远远看到陆素贞走进阎住处。阎在查账,我帮他翻翻账,陆没事干把板凳搬到太阳地里,坐下来剪指甲,后来她到五队去了。

中:我去地里砍了几颗菜,关华勤站在门口,叫我把菜根切掉,她说:“甜丝丝的,勿好吃。”徐小弟端来一碗冷“元子”,放到桌上就跑,有红的,白的两种。徐国良回来了,拿着篮子,里边也有一些,是倪凤英送的。他看到我拿的西瓜帐,说:“我给你核对!”

下:又顺着河边去找阎。吴凤娟脸朝北,跟远来的朱朝良大声讲话。她后边一个女孩子指着我像在告诉她什么,她却好像未听见似的。等我走近了,她才转脸说:“小王,你找老阎么?小陆在不在?”我说:“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还没走到怎么晓得。”

阎正从西边往东走,我要了材料即去一队。

几个小孩在玩,我问:“小朋友,你晓得工作同志在哪里住?”有的吸吸鼻子说:“不晓得。”呆呆看着我,然后跑掉了,有的指指西边说:“工作同志住在西边,机房后头。”正巧羡锡全从西边走来。我喊了他,叫他给我找丁书乔等人。

进了他的住处,正当门摆一架织布机,靠墙边摆放的全是装稻谷的缸,大缸上摆小缸,小缸上摆箩筐,粮食装的冒了尖儿。

羡跟我讲话,声音似乎很悲凉,像要哭的样子,我安慰说:“不要为搞钞票担心,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就是搞不到钞票也不要紧。”他说:“老党只会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反正我一说出来她就反对。可她自己又不谈自己的看法。”正讲着,一个穿棕色罩衫的人 走进来,来摸一队的成分,两个人讲起来,我独自躺在床上睡着了。后来我把需要找的人交给羡了。

回到大队,阎庆国也在查账,陆素贞说:“我明早下半天不看电影做什么去?查账?”我说:“那好么。”她学着:“那好么。”我叫老党给我翻一队的帐,她一边翻一边跟别人讲话,翻翻停停,没有翻到。

畜牧场那个叫“老杨”的走进来,象跟熟人打招呼似的对陌生人:“你好,今天满冷?”说着还看着人家,征求意见。王解全、马祥龙等都跟他开玩笑。

跟羡锡全翻了62年的帐和发票,没翻到,这时,天黑了,马,王这两天的态度好像好些了。

晚:一群小青年往中港走,喊着我的名字,怪叫着,我很生气。走进徐国良家,他在吃饭,徐林生在一边看报。徐国良说:“你自己盛饭去,他妈的,我等了你好久。”他把核对的西瓜帐给我,说有的交了钱这上头没有,我说:“就是要这些么,你明天给我统计统计。”他说:“好,明天一定完成任务。”他和徐林生、方招郎去看“东方红”了。

徐友才隔着篱笆跟我闲唠,问安徽有没有山,山上种不种树。又说:“江西人识宝,崇明人猜天。”

昨晚,我的小说提纲被薛可富看了,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还可以帮助你哪。”我假说是给文工团写的话剧,他说:“你可以借个电影文学剧本来看看么。”

 

1966年2月7日 星期一 晴

早:昨晚大概是下一点睡的,睡到床上后,那些冷菜饭、元子、稀饭等就在肚子里翻滚起来,一直睡不着。起床后,告诉徐国良不要烧我的饭了。跟薛一起去大队部,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可以把江广勃写进小说里。”薛去公社吃早饭,叫我同去,我谢绝了。

上:吴元荪站在礼堂门口发电影票和“喜糖”,我对羡锡全说:“没有看到人倒先看到糖了。”开会时,才看到赵佩玲坐在陆素贞、吴元荪当中,当了新娘子确实变了,面孔变白了。听完张维身关于今后任务的报告,我实在吃不消。就去找吴元荪要钥匙,她和赵佩玲对我笑笑。我也对赵笑笑说:“我看到你的糖了。”我说去大队部,她问:“发热吗?”我点点头可又说:“肚皮痛。”

一个人躺在大队部。电话铃响了,我不想去接,可是一直响起来,说是长途电话,由上海打来的,我等了半天也不听见讲话,气得我扔掉话筒,可又响起来。听到话筒里人们乱吵,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女音说;“好了,你听吧。”原来是中港十队陆士岗的侄媳妇死了,要陆回去一趟。

我独自往公社走,看到张维身跟一个人讲话,我故意低头走过去,我买了二两饭,五分青菜,也就是我今天全天的伙食。

下:和刘其夏等人坐在一起,把上午剩下的一块“喜糖”掏出来吃,姚念明和刘其夏乱抢。后来我做了一块假糖去骗刘其夏。

彩色舞台艺术片,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共分七场:一:黑暗中的曙光:描绘了在三大敌人压迫下人民的痛苦生活;二:星火燎原;三:万水千山;四:抗日战争;五:埋葬蒋家王朝;六: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记不清了)这七场表演,基本上概括了中国革命的过程。

“秘密图纸”由田华主演。这个片子没有什么特色,虽是反特片,情节并不惊险且很乱,人物性格也不很鲜明。

电影看完后,同济师生留下,张维身和学校的×××给我们讲了讲话,着重还是强调改造主观世界的问题。

我肚子还很难受,头也痛。公社里没有稀饭了,我不吃晚饭,今天全天只吃了二两饭。

一辆汽车正好开到,有两个市里打扮的女青年大概是农场的。我想问问她们:“你们这样的衣服怕不能劳动吧?”陈文龙忽然在我脑后喊:“王皖城!”他手里拿一块乒乓板,口袋里插一把钳子。“王皖城!”陆三郎也一跛一跛从后边赶上来。他只顾跟陈文龙说抽了一块肉等等。走下桥,我去大队部,就跟他们分手了。

阎庆国在看参考消息,他说晚上可能有事。可是党祖同、吴元荪都不晓得,后来我们一起回去了。

路上阎说:“今后怎么办呢?小陆早就声明她找人谈话不行。”走到八队,他叫我去民校,说那里可能学毛选。没有灯,吴凤娟的声音从仓库上传过来。我走回“公寓”了。

听到徐国良在施金招家里大声说话,大概在打扑克。

晚上,把思想小结抄了一遍,大概已下一点了。

 

1966年2月8日 星期二 晴

早:本来以为徐国良未烧我的饭,可是,刚走过去,他就喊我。我走进屋里,他把所调查的西瓜帐给我。又把他写的家庭情况给我。我回“公寓”拿了入团志愿书,给他讲如何填法,并提出三点要求:1.永远革命2.做个老实人3.划清阶级界限。

上:去八队,阎庆国不在,回来时太累了,头疼,直睡到中午。

中:徐国良喊了我两声,我才惊醒。他早上嘱咐我,假使来的早,把带鱼切一切。现在又迟了。我出来整理整理东西。他忽然走进来,头上戴一顶小孩样式的棕灯芯绒帽。他问我:“我叫你听见了吧?”

下:阎仍不在。他房东隔壁两个小女孩在打扑克。我写了张纸头交给她们,要她们交给阎。

刚推开大队部的门,就看到阎庆国、魏素贞、庚黑雄等。魏问:“你病好了吗?”我点点头。我以为是开片长会,忙退出来。她说:“你进来吧,有事情的。”我坐到她旁边,她看到我信封里的口罩说:“口罩戴起来吧,风吹了,不好的。”又说:“你去医院看过吧?”“现在身上觉得如何?”

开了里屋门,陆素贞、祝龙仙、陈晓彬等都在。陆在查账,我问钱:“吃大蒜可以预防脑膜炎是不是?”陆接上说:“我听薛可富说你呕吐,以为你得了脑膜炎呢。”

阎庆国叫我们片里开会,他说:“这几天要求,八队问题要基本解决,七队粮食问题要打开缺口。”我问:“你觉得八队问题如何呢?”阎冷笑:“怎么我觉得,要你们大家讲!”陆只顾趴在桌上不响,我谈了自己看法,我的意见是:在公社开两干会期间,狠狠揪揪队长,然后看他态度如何,再决定要不要组织精兵来揪他。陆说:“说起来满容易的!”我心里想:咦,怎么啦,就是要各人来谈自己的看法么。你自己干什么不响?别人谈出来你又反对。可我口上没说。阎说:“五个半党的问题,你们七队可以叫他们去开二干会。”陆说:“晓还不晓得!”我说:“可以估计的差不多么!我可以说出来。”陆冷笑,说:“你是高明得一塌糊涂!我没这本事。”我很生气。

去老港医院,那个和蔼的中年医生特别忙。我等了一会儿,拿了今天的报纸看,关于县委书记焦裕禄的事迹特别感人。有一次开县委会,风雪吼,北风叫,人到齐后,他带着人们走出房间,到兰考车站,指着一车车难民说:“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兄弟,是灾害逼得他们背井离乡,我们不能领导他们战胜灾害,是我们的羞耻。”临死前,他对付书记说:“去,抓一把东洼的碱土给我看看。我活着在那里,死了也把我埋在那里。我要听听你们翻碱的锄头声。”

那中年医生问我:“上次拿的药吃了吧,怎么样?”

我去领药。刚把药从窗口拿出,一个中年妇女叫着说:“哎,你这上边写名字了吧?”边说边捉住我的手不放,看到上面有“王皖城”几个字,她才放开说:“我们名字差不多呀,我也姓王。”

我想买点蒜,买不到。

回到大队,就把治“呕吐腹泻”的“保和丸”剥开,里边象桂圆一样,还有点香味,老党说:“这个药好吃。”我咬了一口,很难吃。后来泡到开水里,象稀饭一样,闭着眼喝下去。

同陆素贞、党祖同等回去,汤兰英、吴凤娟要我给阎带个信,说她们开会,晚一点儿回去。汤说“大概十点钟回去”吴说:“不要咯,八点钟就可以了。”一只机帆船开过,开到桥下停住,两个人蹬着船舱爬上木桥,象玩杂耍一样。

去理发。一个老头子也在理。他问我是不是农场的,理发师告诉他,是工作组的。他马上说:“你说工作组讲这话对不对。”于是他给我讲了小四清工作组讲的话,然后说:“……,我看这样讲法也不大正确。”我问:“你是哪队的?”“六队。”理发师说:“港东六队,可不是中港六队。”我问:“你们队搞得如何?有啥问题哇?”他说:“不过会计有点问题,我一开始就说他不能当会计。”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分了四百元,存银行存了六百元。”我问:“群众敢不敢报?”他说:“他娘子斜骂,他又是贫下中农,不是四类分子。”又说他们队里中农多。我说:“中农也是团结对象么。社员有意见尽管提,只要大家一条心,还怕他一个会计不成。我们工作组好像是个联络处,把大家的心连到一起。”他说:“社员觉悟低哎。”我问:“你是什么成分?”他闭眼让理发师刮胡子,隔了一会儿说:“我的成分斜朽。”我追问,他才说:“中农。”我说:“咦,你大概因为是中农,所以不敢向会计提意见,好像中农给贫下中农提意见,将来要吃苦头,不是这样子的。”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没一定,要看运动搞得如何。假使没搞透,我们拍屁股走了,群众要骂我们的。”

今晚事情很多,绕到八队找阎没找到。去陈林根家,陈正在外边,看到我拉我说:“老王,到屋里去。”我坐下,他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来。他在洗脚,我说:“我去吃了饭就来行不行?”他说:“好咯,我今朝没啥事体。”我走出来,头晕眼花身体无力,像要栽倒的样子,踉踉跄跄跑到徐国良家,徐友才夫妇叫我进去坐,说下午徐国良到老港找我去了。他们听说我病了,要炒饭给我吃,问我:“要不刮颈吧?”徐友才就要给我刮颈,我谢绝了。我实在无力,徐友才娘子说今晚大家评工分,我就把明天开会的通知写到纸上,要他带给队长。

正吃饭,黄淑芳和施金招的娘靠到门边看我。她们也去参加评工分。徐国良去灶东看电影。

饭后又去找陈,他已睡了。看来要三顾茅庐才行。

转回“公寓”写日记。

徐看电影回来了,说:“小王,我找了你好久。”我说:“你找我干嘛?我又不会跑丢。”他说:“我以为你住院了。”又说:“我看到汤英兰、吴凤娟站在桥上,她们说小王已经回去了,我问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说你走了。”我说:“这可把你累坏了。”问他看的什么电影,说是“狼牙山五壮士”。

一钩儿上弦月从东方升起,夜深了。施家屋里传出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咳嗽声和老太婆睡意惺忪的呵斥声。接着听到碗盘的相撞声,似乎有人半夜起来喝水。

 

1966年2月9日 星期三 多云

早:窗口里透进一丝白光,夜,开始退了,夜的寂静也慢慢被打破。开始是远处的公鸡叫,接着是军号响,然后就响起脚步杂沓声,夹杂着人的咳嗽声,最后是黎明的喧闹。门口池塘里的鸭子呱呱唱起来,器具相撞声,吆喝牲口声和……

没吃饭,跑到中港,车子正停在那里。一眼瞥见潘亚芳,后头是陶国胜。车开动了,他们俩只顾讲话,我偶尔插进一句。

与陶一道走,他去县委会,我去中心医院,可我立刻就回来了。跑进了惠南公社,遇到了包玉山,这家伙兰褂棕裤红皮靴,还是老样子。我去找镇委会,从东一直跑到西门,看到了田野。只好回头走,看了看关于破除迷信的宣传画:1.巫婆装佯,到街上喊叫,要贫下中农把土地还给地主,还把一个贫农拉到她家里去纠缠。2.阶级敌人利用“结鬼亲”企图篡夺领导权。3.算命先生利用有些人的迷信无知,进行骗钱,骗过钱后,怕被人发现,说:“你不能出门,让你的小孩拿扫帚在门口扫三下,防止鬼怪入门。4.大气层与地球构造图。

一个老头子戴着老花眼镜在报架前高声朗诵,读过后对他旁边的老头说:“他们老说他们军队好!又是坐什么直升飞机、鬼怪式轰炸机!……”“还有地雷飞机。哈哈哈……”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

到镇委会时,已经下班了。我抄近道去南汇医院,询问卫校的一个学生,工作队在什么地方。他指指贴着“卫生工作队县委领导小组”的牌子说:“现在没有人。”后来才知道,这里还没有来工作组,那个“工作队”是另一种含义的工作队。

去找党支部书记,一个山楂鼻子的家伙打量打量我,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找你们领导,他追问;“找领导干什么?”好像我不配找领导似的。走进深的巷廊,一个饭师傅走来,问:“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我很生气,怎么,旧社会的遗毒这么厉害,衣服破一点儿就被当作小偷?正跟他搭讪,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四、五十岁)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我猜是院领导,赶上去把介绍信给他。他看过后,就要挂号室把病历卡拿来。一会儿一个小青年送了病历卡来,根本没有66年的,又跟他到挂号室,检查了尚未登记的门诊卡。一个女青年问那小青年:“谁叫他到挂号室的?”小青年说:“我带他来的。”“院长室去过哇?”“去过。”“这个病人今年没来过。”她连珠炮似地讲。我“嘿嘿”笑起来,想说:“嗬,你倒满厉害么。”可未出口。后来那小青年自己不能做主,叫外边的大青年来给我开证明。我拿到院长室,院长说现在没人,等一等。我把证明信给他,告诉他我先到其他单位后再来。

去建筑社,一个人把我领进后头一个大院落里。工作队正在开会。我说明来意,那老家伙说:“怎么,又找唐文龙,不是找过他好几次了吗?”叫一个人去喊他。我借开水吃了药,那男的说:“不要紧,只要不是传染病。”

一会儿,喊唐的人在窗口上说唐开会去了。那些人说:“那你下次来吧。”我要求查账,又给开了个条子,去找建筑社另一个部门。一个叫“小唐”的,帮我找到了账目。哎呀,乱得一塌糊涂。一个龅牙的男子告诉我说:“这是食堂帐。”他又打了电话,然后告诉我机关大生产的那些单位。小唐又去拿了一本帐来,仍未找到我要找的。她说:“那你下次来找唐文龙谈谈吧。”我说:“谢谢,可能下次还要来麻烦你。”

一天未吃饭了。吃了两碗豆腐脑,叫那师傅多加点蒜苗,我自己又拼命加醋、加辣椒酱。味道还好。后来去汽车站,又吃了一碗馄饨。我说:“多加点大蒜苗。”那娘们说:“什么?”我指指碗里的蒜苗,她还不懂,两个吃饭的顾客做了翻译,那个娘们大笑起来:“大蒜苗,哎。”她伸手捏了一撮放到碗里。

一辆去老港的车正要开。我挤上去,人很多。到中港,二干会已散。碰到姜品英,问他这两天队里情况如何,他好像不大关心了,而且似乎牢骚满腹。我说:“七队的粮食私分问题,社员也有反映哩。五个半党……”他马上叫起来:“这我坚决反对,我不承认咯,瞎讲!”我说:“你反对什么?怎么,五个半党跟你有关系?”他说:“这得问顾乡长,他也晓得,当初宋友法当队长……”我说:“你说的是五个半干部?这我早就晓得,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他说:“咦,不晓得,我同你讲,……”我打断说:“你听我讲,……”他说:“好,你先讲。”我就给他讲“不整社员”的政策,要他去向社员宣传,实际上呢,我还是针对他说的。后来,十四队杨才官也跟上来,我故意放大声音说:“有的干部以为自己问题不大,不好好交代,今天会上就看清楚了,到底怎样才对干部本人有利。”姜为了跟我讲话,特地多饶了一段路。

回来后,就躺到床上睡了。忽然听到外边汤兰英说:“咦,关着门么。王同志。”我走出去,她说:“你不舒服呀?那算了。”我问什么事,她说阎庆国叫我今晚去参加小青年会。我推说以后再开,今晚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徐国良说中午烧了我的饭。我说;“你这两天为我操心了。”他说:“操心什么,你给我节约粮票么。”舀了两碗米汤,把保和丸泡进去,样子难看死了,我一闻到那股味就想呕,闭着眼喝下去了。

本来我已告诉杨才官,在小学校讨论,陆素贞走进来,说今晚在钱长根家讨论,我只好叫徐国良再去另行通知。

昨晚,肚子里咕咕直叫,肚子很痛,我自己用手按摩,又做前后曲运动。记得小时候,肚子痛时,外婆就叫我躺倒床上,给我慢慢按摩,还说:“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外婆会给你弄好。”

 

1966年2月10日 星期四 晴转雨 大风

早:我刚踏进门,徐国良躺在床上,说:“你吃饭吧,我吃过了。”锅里饭很少,好像是昨晚剩饭加了点儿水煮煮。

上:去阎庆国那里,陆素贞准备走出去。周根初又坦白了一些问题,她很得意。我把南汇中心医院证明周根初未去看病的条子给她。

阎问我下午开会晓得不晓得。他把摘下的几笔帐给我,叫我回去校对并通知下午开会。十四队都在修渠道。他们说下午开会都已晓得了。我叫方宝良,他正在上土,点了点头。可等我挑好那担土,他才走来。我和他坐在渠道上,我问对昨天下午的会有何感想。我说:戴帽子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学过毛选,你晓得,我们不愿意让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有的人犯了1600元的经济问题,那不算孬,只要他交代的好。有的人只有三、四百元的经济问题,但不认错,那么就要戴帽子,就不光彩了。他说:“我的问题么,想着就交代,不过贪污我是没有……”我打断说:“今天主要是了解一下你的思想情况,问题可以放后谈。”他点点头。

回到“公寓”,听得外边有人讲话。原来是付明注外调,我带他去找倪八斤和方阿三。跟方谈过后,他们正好收工,与社员一道回来。

下:黄克走来和我谈了谈,他说:“我前天吓了一跳,以为你得脑膜炎,所以来看看你。”接着说徐国良给他贴了大字报,支持江广勃把七队毛选学习小组办好。

谈话后,我去中港礼堂。王引官骑着自行车去开会。一个车上骑了三个人,路又不好走,车子扭来扭去,一下子扭到河边,摔倒了,我吓了一跳,以为三个人要栽倒河里了。几个娘们也围上去看。车子坏了,我插手帮助修理,弄了一手黑油污。

今天由生产队重点干部倪志昌、孙正伯、黄富岐等检查。

黄路公社黄宣华去七队外调,我领她来。找王引官姐夫倪文彬谈了谈。倪趴在缝纫机上,他小老婆淘米,抱柴烧饭。

晚:散会后,仍不见徐转回。我烧了稀饭,又拨了一点“面鱼子”,施连昌来了,我问他跟方玉妹的矛盾解决了没有,他看着屋顶,似笑非笑,不声不响,后来跟他扯别的事,他才响。

饭后,风很大,去八队。天很黑,西北天上的云反射出强烈的灯光,一闪一闪的。阎庆国和黄祥宝在谈话,他问我:“你们队讨论了吧?”我说不晓得,要回去问问。我先到陆金兰家,说陆素贞去钱长根家了。我又赶到钱长根家,陆素贞和七队干部都在,说他们在研究生产,不讨论。说好两个队在一起讨论,为什么不和我商量,自作主张呢?真是岂有此理!是我把七队让给她,她现在竟然以为自己可以打开局面,想单干了。我非常气愤。

我冒着风雨回十四队,到杨才官家,说他刚刚出去,忙去赶,听得杨在前面喊:“老王。”他说要到方宝良家。我临时决定:给他们开个小会,只有队长、会计、经保员三个人。

薛可富光着头淋回来了。带来文明的信,我今天给他的信刚寄出。我要再写封回信。

 

1966年2月11日 星期五 雨雪交加

革命的路——读王杰事迹感想

这条路荆棘丛生,崎岖不平,

我看着一个个同志踏过这条路,留下了鲜红的脚印。

只有微笑,没有呻吟,

前边倒下的同志留下遗嘱:“踏着我的胸膛,继续前进!”

不要流泪,小伙子,革命总要有牺牲,

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擦擦眼睛!

不要随便糟蹋了身体,前面还有老长的路程!

去吧,当心摔跤,小心泥坑!

停停,还有一句话,

你看那家伙笑得多狰狞,

把这个(毛选)带上,

步子就能走得稳!

老同志传下“毛选”,闭上眼睛,

最后一眼闪烁着信任,

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未做的事情我们去完成!

路,越走越宽,

脚印,越来越多。

不要摇摇摆摆,象喝醉了酒,

不要昏昏沉沉,象没有睡醒。

看看王杰,比比自己,

跑掉那些脏东西:金钱,地位,小家庭!

革命,革命,

有作为的年轻人,

为国发奋,

有理想的人们。

上:正吃早饭,一个矮矮的穿灰色雨衣的人朝“公寓”走去。是陆素贞。天下着雨,夹杂着冰粒。我跑去给她开门,然后跑回吃那剩下的半碗饭。

饭后,我走回“公寓”,陆跺着脚,说:“怎么还不来?”,她说阎庆国要来。我说:“你不要误会了,两边都在等才好哩。”她说:“昨天他跟我讲好的么!”又看看表说:“快九点钟了。”我在桌边也坐不宁。几次到门口去观望。我看一本“中学生”杂志,介绍王杰烈士中学时的事情。她心不在焉地看“王杰日记”。约十点钟,她回去了。

下:饭后叫徐国良去喊沈才根,他说:“你去喊沈才根,我去喊杨才官。”正巧,方阿三走来,我叫他也去。我走到倪八斤娘的屋跟前,对着沈才根家叫,他老婆探头问:“喊他做啥?”“到八队民校开会。”“他不在屋里。”“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南嘎。”“回来你对他讲讲。”“好的,他不回来怎么办?”“什么时候回来?”“很快。”我很气愤,这个组长简直是马马虎虎,几次逃避会议。我转到倪八斤门口,倪老婆说:“他睡了,身体不舒服。”我说:“叫他起来,我知道他是满相信开会的。”他老婆说:“相信是相信,身体不好……”这时,方阿三到他家里坐着看“鱼钩”,我说:“老方,你叫他一起去。”我忍不住在门口说:“这十四队的干部真不行,我伲工作队也开不起会了。这还像话?”徐国良侧着身子跟黄淑芳讲话,我喊了几声他才回头。他说:“沈才根抱着小孩在家里,陈兰芳瞎讲的。”我跑进沈家,沈才根抱着小孩在吃饭,见了我笑笑,说:“坐下。”我问陈兰芳:“你为什么骗我?”她却擦擦板凳说:“坐下。”我说:“我不坐,老沈,你吃过饭就去啊?”

刚跨出沈门,见陆素贞正往南走。她的裤脚全湿了。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我稍一走快,就把她拉下了。走到渠道上,她犹豫着不敢走,我叫她走沟里,她说:“上不去了怎么办?”她要朝南走,我按她的意思朝南,她却转脸朝西了,我质问:“你不是要朝南吗?”她却无所谓似地笑。走到沟尽头,我问:“能不能上来?”她在弄脚上的泥,我指着一块干地方说:“你从这里上去。”她却伸手说:“拉我一把。”我的手冰凉,一下子把她拉上来,她说:“哎呦,这么大力气。”

民校里在打扑克。

阎庆国进来后,叫汤兰英去搬板凳。汤打在兴头上,拿着牌对朱才官说:“你去去。”朱看看她说;“你就会叫我。”转脸跨出门外去了。

阎叫我到外边,问那笔帐查到没有,我说65年帐没有收上来。他说:“你要去收,你等着他送来?哼!”我就说上半天在等他,等到十点钟,他说:“我没跟她讲过要到你那里,我昨晚不是对你讲,要你到我这里来一趟吗?”

会开始后,阎先讲话,然后大家检查。八队会计陆耀明说;“过去讲过的能讲吧?”阎点点头,会开开、停停。方宝良靠在柴堆上打盹,黄祥宝先递给他一支香烟。后来黄坐到另一地方,背冲着他,他却不忘恩,拨拨黄说:“祥宝,给你。”也递给黄一支烟.

吴凤娟:她在打牌,阎庆国说:“你去搬条板凳。”她站起来看了一会儿,对身边发呆的青年说:“你帮我去去。”那青年说:“你真懒。”却转过头,袖手缩头走出去了。

会开始后,一个老人走进来,她忙立起来说:“我让给你。”抬腿就走,想到别处去找个位子,绕会场转了一圈,处处坐满,她忽然又走到那个青年跟前,挤上去就坐,用肩膀抗那个青年,那青年不防备,一下子跌倒地上,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她也袖手抬头靠在墙上直笑。那青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不声不响到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宋子元:我站在那里想问题,他忽然拨拨我说:“王同志,你冷不?”我摇摇头,他看着我,讨好地笑。又拨拨我:“那天晚上我认不得你了。”我点点头。他尴尬地笑了一会儿。又走到阎的背后,拨拨他,指着那些打牌的人,问:“阎同志,你懂吧?”阎看看他,抬腿往门外走。他也自讨没趣地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他交代问题,又快又啰嗦。讲到后来总结:“事实讲,别样子我一点啥也没啦,我读过书咯,不贪小便宜,指着那个不能弄好。在××地方,广东人卖香烟,多给我一包,我不拿咯,事实么。还有一趟……”“你不要瞎表功了,人家后头还要讲哪。”有人对他提抗议,他才咂咂嘴,看了看人家说:“事实么!”算是收尾。

施玉林:队长,会计对他说:“我们是朋友!”一次,队长给他五元钱说:“你去打点酒来我们喝。”施想:“队长打酒,我理应买菜。”慷慨地买了五元钱牛肉。三人大喝一场,施感到队长、会计够义气。可年终一公布账目,他的预支帐上多了十元钱。原来他们三人吃喝的钱都算到他一个人身上。

羡锡全说:“张维身发脾气是有计划的,什么时候该发,什么时候不该发。”

晚:黄克来找我。他想叫我执笔,写写七队毛选学习的报导。我先帮他出主意,再告诉他,我现在脱不开身,叫他找一个写作水平高的战士写。他说去找陆素贞商量商量。

两队干部会。有几个小孩子来跟干部打扑克。开完会,那几个小孩子跑掉了。

杨才官检查,说他卖过高价鸡,甚至卖自己青菜的事情也讲了。我问:“集体的东西你拿过哇?”他说:“没有。”后来方宝良检查,说他跟杨一道卖棉花,一人拿了一只花袋。人们大笑。我问:“老杨,你不是说没有吗?”他头靠在墙上装作在回想,不回答。

谈到白布的事,十四队干部一起跟我争起来。真使我有点措手不及,无言以对。可我马上找到几条理由,加以质问:1.东西放到经保员家里,这符合财务管理制度吗?2.东西放到私人家里这么多年,集体不能好好利用,是不是浪费?如果损毁,算集体用的还是私人用的?那些人马上不再说,点头称是。

开始、结束都读了毛选。我要求他们回去后多想,想想政策,想想前途,想想问题。我说;“有些人交代,先分析群众、工作队掌握多少问题,才决定交代不交代。这叫聪明过度。有的人把自己估计过高,把群众估计过低,这就被聪明误了。”

 

1966年2月12日 星期六 阴转晴

昨晚临睡前烤了一把火,跳上床时,床竟塌下去。我被摔得仰面朝天。我自己弄了半天也未弄好,后来,薛来了,两人才七手八脚,拆掉重弄。

上:人们都挤在小屋子里听焦裕禄事迹的长篇报导,祝队长也在,他对站在外面的张兴中喊:“王皖城,到这来坐。”人们都看着我笑了。

广播结束后,接着讨论。庚黑雄说:“我过去是技术干部,要别人来做我的工作。现在要做别人的工作……”

散会后,同济同学过民主生活。庚说他在帐上查不到那笔帐,叫我回去后给他查。听张兴中发言,我对他的讲话很反感,不知何原因,总觉得这个人斤斤计较太厉害。学习焦裕禄同志的事迹,使我想起家乡的大水灾,及经济困难时人们浮肿的面孔。我忍不住哭了。以至于把我早就想好的话都忘了。

中:走在路上,我想:“假使到现在还没烧饭,那才好哩。”可是,揭锅一看,冷冰冰的,清早的锅子还没刷。我捞出那两块剩带鱼。加了点油和酱油,就是今天的菜。饭烧得很硬。正吃着,江广勃从八队那边走来,说今晚组织民兵看电影。他说:“七队毛选学习还要指望你哩。依靠那个女同志不行。”

我对徐小弟说:“你去告诉方玉妹,叫她通知民兵,今晚看戏。”小弟扛起铁镐去了。正烧火,黄淑芳来叫徐小弟给她轧米。我跑到她屋里,跟小弟俩帮她抬到河边。她母亲从苏北来走亲戚,我询问了苏北情况,并了解姜品英情况。

下:庚黑雄在前边一跛一跛,赶到河边,才喊他停下来。杨才官夹着麻袋,我走过去,叫他晚上回来早一点,组织干部收听关于焦裕禄的广播,他说:“不行呀,我不晓得啥时才能回来呢。”我说:“你可以提前一些么?”

大队布置工作。阎庆国回报说有一个人过去当新四军被出卖了,就当了几年蒋匪军,祝队长愣着眼睛想了想,问:“他多大年纪?”“37岁。”“三十七岁……”他一边重复一边想,似乎这个人身上还有点故事。后来他说:“你叫他写写清楚。”

各个片回报开过三干会后的情况。七队周根初新交代了八十多元,成了一件大事。陆素贞开心了。后来祝说:“还有一、十四队没有打开……”陆素贞抢着说:“十四队同七队一道搞的呀!”

王解全布置工作。他上次许下的“回马枪” 果然不回了。庚黑雄上次提的意见这次也不再提。他讲了一通后,说:“至于如何安排,你们各生产队自己解决。”仍是老样子:单干!结束时,似乎为了压制上次队员们的正确意见,他说:“现在各个生产队都来向我们了解,他们那儿的工作队员怎么样。所以,你们自己也得注意喽。”我一听这种腔调,就有一股火气往上冲,似乎非要顶他一下不可。

散会后,阎庆国叫我进里边讨论。他问陆素贞:“你们打算怎么办?”陆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再也憋不住,把十四队的情况讲了一遍,我说:我住到十四队一共只有卄几天,你也晓得,本来以为将来会打“回马枪”,可现在呢,这付烂摊子仍然扔给我!阎说:“那你就重新从发动群众入手。”陆只是站着,什么也不讲。后来一个人叫她到公社去,独自跑了。我一想到十四队的状况,就想哭。阎只顾查他的帐了。我想:再多说也没用,反正他也不会给我什么帮助了。我伤心地跑出大队,想去打火油。走到木桥上,庚黑雄、张兴中吃着包子走来。张因有马祥龙的帮助,搞到了几十元钱,似乎很开心了。我对庚黑雄说:“老庚,怎么回马枪也不回了?”庚看着我笑笑:“你别叫。”小店正打烊。我又走回大队,靠在门旁,魏素贞说:“你还没回去?”我点点头。王解全走进来。我拉他说:“老王,我找你谈谈。”我把四清小组开会不到,毛选学习奄奄一息,群众对干部夸不绝口,这些都讲了一遍。他说:“十四队看来政治问题比较大,等以后清政治时再把群众发动起来!……”最后说他明天去部队,再叫派几个战士来支援,他说:“这次要新的,老的不要。”他问阎:“我看还是先把一个队的问题解决,不要一刀砍。”阎说:“前几天晚上也都是我一个人,叫他们去谈话又怕他们不了解情况……”他的意思是前几天我们在八队没有用。老王的一张“空头支票”倒使我的心里安定了一些,回去的时候似乎已不再伤心。

晚:走到杨才官家,杨老婆说:“今朝要到半夜才回来哩。”方玉妹站在路口,我叫她去通知民兵,排队去看电影。

徐国良仍未回来。施连昌来了,我已把米放到锅里,加了水,不烧饭就跟施一同去仓库。我问施跟方玉妹还有没有意见,他说,没有了。

沈才根抱着小孩去,我说:“老沈,你这个民兵还带着小孩呀。”又说:“你把她交给陈兰芳。”他老婆立刻叫起来:“我怎么带两个?一人一个么。”我说:“陈兰芳,你怎么老拖老沈的后腿呢?”不想这女人就发脾气了,嘟嘟囔囔走到仓库,我还以为她没有生气,说:“将来打仗你也叫他带着小孩吗?”陈兰芳一边嘟囔一边不满地:“小孩嘞!”这是这里人发脾气的特征——声音尖细地重复着别人的话。

我喊他们排好队,然后去跟黄克联系,让他给找个地方。吴凤娟说:“王同志,叫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了。还到哪里去?”陆金兰坐到十四队里,我说:“怎么?七队也来了。”陆说:“七队怎么不能来。”

今晚放映了“英雄海军,再获大捷”“奠边府的胜利”等。

 

1966年2月13日 星期日 晴

上:查账。有一批青蚕豆本以为有问题,可是后来一对存根,都对上了。

等到我去烧饭,徐友才他们都已吃过饭了。

朱才官走进来,说:“老王,老阎叫你吃过饭去一趟。”他坐了一会儿就去农场做活了。

吃饭,听得徐友才娘子说:“小王,有人找你。”我端着碗出去一看,是庚黑雄。他往床上一坐,说:“今天中午吃得太饱了,储桂珍给我装的太多了,比你这个装菜的碗还大。”他说:“你换个房东,一个人烧对工作不利的。”王解全同祝队长还有一个解放军正朝南走去。

领老庚回“公寓”,他翻了几页,忽然指着一处说:“买世界稻种500斤。”停停说:“这里有问题的。”我问什么问题,他说:“你拿发票来。”我再问什么问题,他说:“我给你讲哎!”

庚走后,我正查,薛可富同吴元荪来了。她说:“我来看看你们的宿舍。”她随便翻了翻帐,走了。

下:我随后走出去,看到他俩在前边走,进了阎庆国住处。我刚走进,就看到一个解放军坐着。阎说:“今天这么巧,都聚到一起了。”起来指着我说:“这就是十四队的那个队员。”那人和我握握手,坐下说:“好好向你们学习呗!学点阶级斗争实际知识。”阎说:“你们来对我们帮助可大!”他说:“哪里,都是革命工作么。”阎介绍说:“他姓王,七队姓陆。”指导员插嘴说:“哟,那咱们是一家子么。”吴元荪说:“你们三人正好是阎罗王么!”

指导员走后,阎拿出一纸条说:“我为什么叫你中午早点来,因为刚刚有一个人去老港了。怕他先走去说好,所以要你早点来。”他叫我马上到老港去,我脱了棉鞋,换了阎的中山鞋。

走到大队,党祖同、羡锡全等在查账。我说:“现在又单干了。”党对里屋的赵佩玲说:“这是苦恼呢。”我问赵是不是帮羡锡全。她说她在搞丁掌楼的问题。党说:“现在你不要指望别人,你把阎庆国拉回去搞几天再说。你自己给他讲,我们见了他也给你讲讲。”

我打电话,是梅扬武接电话,我问:“你是谁?”他说:“你听不出来么?”我说:“哎,是梅老师吧?”他笑起来。

去港北。我把纸条交给一个开会的工作队员,他带我去工作组办公室。推开门,徐远望迎上来说:“哟,王皖城。”胡秀芳坐在桌边扭头看了看又转回头。梅老师坐在一边位子上。我说:“刚才是梅老师接的电话。”他带我去找潘水根,穿过老港镇,遇到一个半跛的中年人,梅说:“老顾,这是中港的一个工作组,你带他到潘水根家去去。”我指指那个纸头上写的“治保委员顾同志”,梅说:“就是他。”

走进潘家,一个青年坐在缝纫机上。问起水缸的事,潘的老婆想了好久。她儿子说是12元,她说:“哪里,你瞎讲什么!”她儿子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给12元。好,你不信。”他赌气站起来。

笔录后,去港北大队签字,正遇到梅扬武同胡秀兰一道走下桥,在桥下签了字,我拿着笔录看,路上遇到魏素贞,她说:“王皖城,你看的这么用心。”我笑笑,问:“你就住在这里?”她说:“哎,数过去是第六个房子。”

回去后,阎说:“好,又弄到一笔。”他叫我在那里吃饭,我说:“好了,还是回去吧。”

回来时,跟徐远望走了一段,他被调去搞牧场。我说:“你们钞票搞了多少?”他说:“那怎么能看钞票?”我说:“哎,现在就是用钞票来衡量你的工作!”

烧晚饭,跟徐友才闲谈,问他买没买过青蚕豆。他说他卖过两趟,把船撑到南汇去卖的。我就顺水推舟,问一共卖了几趟。

我问:“方宝良这个人怎么样?”徐老婆说:“他偷七队稻草交代了吧?”我说周根初把她交的十元钱吞掉了。他夫妻俩立刻说起周的坏事来。

钱之瑞来找我,他清早给我送帐,我叫他傍晚来一趟。我刚烧好饭,未吃,就带他到“公寓”。坐下后,我说:“好久不在队里了,你这几天有什么想法?”他看着我,不回我的话,说:“老王,我同你讲,有问题我总归讲。不是说好像我态度硬,我觉得没啥问题好讲。”我说:“有几种情况:九队倪志昌,那是比较笨的会计,人家从帐上一下子就看到了问题,八队陆耀明呢,手段就高明些。不过,只要他做,总归要露马脚的。周根初通过三干会,态度有所改变,主动交代,我们队还没有。思想有顾虑,这是必然的,只要能逐步提高觉悟,逐步把问题弄清,那还是好同志。”今晚谈话比较顺利。最后我说:“我可以肯定:你的问题交代的很不彻底,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了,好,那我回去好好想想。”我说:“你叫方宝良把现金账拿来。”

天很黑,几个小青年来喊我。我避了一下。等再点起灯,施连昌等都涌进来了。桌子上洒了好多火油,抓一把草木灰盖上。小孩们看着我吃饭,还问:“吃得饱吧?”

关华勤走进来说:“叫你去一去。”

我去小学校时,正分两堆打扑克。方玉妹递我个歌本说:“王同志,你教给我们一支歌吧。”我说不会,她说:“九队同志说你斜会唱歌么!”

我南腔北调唱了几句,他们哈哈大笑。我说:“好了,学习毛选吧。”“好,学毛选。”我讲了讲“注意发挥青年人的力量”。特别注意讲得滑稽点儿。对四类分子子女徐惠芳说:“你回去要叫阿爸来交代交代问题喽。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看看你站在哪边。只要好好干,四类分子子女同贫下中农子女一样看待!”她说:“一样嘞,我看就是看轻。”

后来叫方玉妹组织讨论。叫施连昌、季美珍、王妹英等,到“公寓”来,开个小会,要他们在学习毛选中起带头作用。并把几张表格交给他们,要他们回去核对。季对王说:“咦,利用吃点心时去核对不行吗?”

结束时,方玉妹说:“王同志,明天早上我伲操练,你去吧?”我回答说尽量去。

 

1966年2月14日 星期一 晴

早:从西北方向(七队仓库)传来“一二一”的喊声。

徐国良娘在扫地。她说江光勃一早就喊民兵出操了。正在烧火,听得隔壁徐小法在嚎叫,徐母喊:“小弟,来捉住他的两条腿。“你不要叫,再叫我叫小王来。”我以为她吓唬小孩。徐文秀从门前经过,接着就听到小法杀猪似地嚎。还有“扑通扑通”的响动声。听得徐母喝斥:“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接着响起了打屁股的声音,小法嚎叫得更凶。徐母高叫:“黄淑芳,你来来。”黄走进门的声音:“做什么?”我也走过去,看到几个妇女象宰猪一样把小法按在床上,徐母按着头和手,黄淑芳按着脚,徐文秀拿着铜钱往油盅里沾油,然后在小法身上乱刮,她的手指后拖过一道道紫色的血痕。徐文秀吃了一半的饭放在桌上冒着热气。小法的身子抽动着,嚎着,骂着:“我操你娘,我不刮呀。”由于挣扎不出,只好说:“你怎么老刮那一个地方啊,哎呦!”徐母说:“还哭来,看‘交关’痧,饭也不能吃。”徐母的手刚一松,小法的头就抬起来了。嚎着,挣扎着,弯过头去咬他母亲的手。我慌忙上去按着他的头,黄淑芳也按不住了,两只脚被小法蹬开,黄忙去抓,小法的脚乱踢,“扑通”一脚正踢在黄的脸上。我说:“我来抓脚。”使劲按住两脚,这小家伙力气很大,弄得我一头汗。关华勤站在一边看着笑。我说:“这刮痧确是痛苦,吃吃药算了。”施秀英(施连昌娘)说:“痧就要刮,吃药吃不好呃。”刮好后,小法还光着屁股在床上打滚,满身是青紫的血痕,好怕人,他不肯进被窝,他母亲把他硬塞进去。

好容易结束了这场战斗。施秀英、徐文秀到我这边来,看我刷锅。徐文秀:“你大娘子又跑了?”我说:“哎!”她们都哈哈大笑。徐还重复给别人听:“我问王同志,你大娘子跑了是吧?他说是的。嘿嘿嘿!”又转过脸用手比划着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说:“我问你,小孩有几个了?”我摇摇头。“有娘子吧?”我说:“娘子还在娘家哩。”这老婆子又笑起来。她跟关华勤讲什么,好像不叫她去挑泥,关说:“我能挑的动。”徐文秀转脸说:“她清早操练,头昏,解放军要送她回来。她还要去帮解放军挑泥。”她说:“夜头困的晚,明朝再到十点钟不困,我要去骂山门了。”我说:“哎,对,以后叫她们结束早一点儿。不过骂山门不行。要好好着说。你一骂,小青年会讲:这老太婆真讨厌。”她笑笑说:“要是学习毛选我就不骂,她们弄到十来点钟在做些什么啦,打麻将,打扑克!”

陈兰芳拿了入团志愿书来问我怎么填。昨晚薛可富告诉我。说工作组团支部决定这次发展羡锡全。

施连昌来借徐国良的铁镐(长镐头,他说要三元多一把),我叫他晚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把我昨晚交给他的表格拿来。他说来不及,我说:“你做生活时就可以问么!”

我走回“公寓”试验电池。听得施在屋外跟谁讲:“×××,叫兰姑娘同小妹妹夜块到来王同志这里来一趟。王同志说有事。”

上:查账。

施秀英从门前经过,习惯地往门上一靠说:“王同志,侬做啥来?永仁问我咯,王同志到啥地方,我说不晓得。”

等我去徐国良屋里时,门已开了。季美珍和王妹英正在徐友才门前愣着。见了我说:“人家都不记得嘞。”我说:“不记得就算喽。你们都问过了?”她们说:“我们一家家跑过来呃。”我说:“那也算完成任务了。”她们说:“完成任务嘞,一个都没问着。”“没问着又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尽到责任了。”

徐国良在洗脚,饭已烧好了。

徐小弟推着自行车在小学校门口骑,我也想骑一下却摔了一跤。

徐文秀嚷着说:“×××300斤×××。”我追问,她看看我,只顾走回家了。

后来,我看她从家里扛出一根木头来。我抢着给她扛。她说:“都说张三妹拿了二、三百斤去上海卖哉,我伲勿晓得哎!”

下:查账到傍晚。准备去五队找张兴中,要他跟我到南汇一趟。杨才官正在渠道上弄泥。

走到七队,看到王解全坐在陆三郎门口。

他说他是找陆素贞的。陆三郎脚坏了,在家里摇稻草绕子。王说:“你回来对小陆讲,要她挑几个小青年,明天南汇要来拍一个镜头。”我把十四队的情况向他讲。他听过后说:“好,就这样,你跟小陆商量商量,我要去东边一趟。”他问解放军来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白天不来的,晚上来。”

他走了,我看着背影冷笑了两声:这就是组长。什么主意也不能给出!一下午跑了来就为下个通知,然后去洗洗澡。

走到五队,没人。到六队去,储桂珍在锄地。我问她:“庚同志在不在家?”她说在的。

庚正跟一个女孩子谈话,已到结尾:“……就这样,好吧?你还要好好着,不要走父亲的道路。”

他问我,那笔粮食帐如何,我说:“对这个会计我简直没办法,群众都说他好呀。”他叫我回去给他排排家庭收入支出。我想这倒是个好办法。我说我们队经济保管员偷盗很厉害,群众意见较大。他说:“哎,你可以调转屁股搞他呀。”

六队会计孙正伯来了。队长也来了。我看到庚黑雄哈哈笑着,送那队长出去,说:“很对不住,你要到晚上再来找我了。”庚对孙正伯的开头一句话是:“我想这样子,老孙,你明天再做个补充检查,怎么样?”孙惊恐地望着他。惟命是从。庚跟房东家的关系搞得象很融洽。他说:“现在已经把他斗垮了。就软一点儿。”那中年妇女望着庚笑,点着头。

储桂珍刚刚收工,庚从床上立起来说:“有一笔帐,桂珍,你明天要去跑跑,看来又捞到一笔。”储说:“哎,那就去调。”似乎很有兴趣,在与庚一同高兴。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是储桂珍的父亲,庚与他谈话的样子很亲切。

出来时,马祥龙叫了我一声,要我通知卫生员明天去开会。

晚:走进陆金兰家,陆母还在吃饭,桌上摆着咸菜。黄克见了我就立起来跟我打招呼,说:“搞了半天,这个任务还是落到我头上。”陆素贞坐在小凳子上,态度还是那样生硬,使人无法与她接近。

回来时,遇到方玉妹和季美珍站在渠道上。方在喊王妹英去大队开会。

桌上摆着青菜面鱼子。吃了两碗。方玉妹他们走进来,说不去开会了,已经晚了。

饭后去找姜品英,姜妻端灯过来,要我坐下。说姜品英去钱长根家了,叫她的小孩去喊。

我自己走到钱长根家。姜品英跟钱在闲谈。见到我,姜起身向钱告辞,跟我一起走出来。

我问姜:“钱长根这个人怎么样?”姜说:“这个人满坏的。”问及钱在横沙的情况。吴亚芳也走出来,站在姜旁边帮腔。

回来后,写了写日记。薛带了羡锡全的手表来,说他明天要去下沙公社。

 

1966年2月15日 星期二 晴

早:徐国良把米淘好放在桌子上。我很奇怪,为什么今天淘这么多米。我舀了大半碗放进锅里,正烧着,徐国良走进来说:“我本来想烧干饭的。”原来他要带饭,后来,他只得找了只饭盒,带了点生米去。

上:我想查账。拿账簿时,从那破纸篓里翻出几封信来。有几封是情书,初中的学生就谈恋爱,果然,两个人成绩都不太好。有谈“花柳谣言”的,有弟弟警告哥哥要走正道的。另外翻出了几本地理课本、一本语文书及地图册。装着乱七八糟书本、信件的篓子里,潮的,发着霉味。蛀虫及各种潮虫乱爬。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中:清早徐国良留到篮子里的米太多了。烧了好几碗菜饭,加了酱油进去。篮子里的米煮光了,我又从缸里抓两把米放进篮子,吃着这种青菜饭,使我想起小时候吃的荠菜饭,荠菜的香气又把人带进青青的田野,仿佛看到满眼翠绿,野花遍地,芳香扑鼻。

下:去大队部,阎庆国的门紧闭着。

今天思潮澎湃,倒使我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上午的翻信,使我忽然懂得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仅仅依靠爱情生活是不行的,她可以把人引向悬崖,没有远大理想,爱情决不能长久。爱情不能成为推动人们前进的永恒动力,就像推动古代中国火箭的火药一样,它燃烧完了,那火箭就一头栽下来了。

“他不需要糖水,他需要酒精。”象有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

老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亲爱的勇哥哥……”

乱七八糟地想着就走到了大队部。

赵佩玲和党祖同坐在一起,党翻帐,她们一直在闲谈。我叫党看看我带去的帐,她不懂,打电话给公社秦会计,要我拿去问问,回来告诉她。

我说:“现在在生产队打被动帐,简直是痛苦!”“老党,你们给我想想办法吧。”她们笑笑说:“你看你,嘟嘟嘟讲不完了。”

我问陆素贞抄了平调款没有,她说没抄,拿起书包就想走。王解全叫住问:“小陆,你们准备怎么搞法?”他对我的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陆说:“没办法呀。”他还是很热心地问她,又说你去核实材料么。两个人谈起来。我真后悔当初把七队让给她,我想,搞到钞票的队就是好,组里也关心。

我走出去,林卫城跟陆进发在谈话。林还是那种慢吞吞的样子,说:“你要是真的一点儿没有底,那搞不到也没什么。现在又有一点儿材料,他还是不肯交代。”他边说边回头看看这个,转脸看看那个,似乎在决定跟谁讲。我插嘴问陆进发,十四队怎么样。他说队长会计问题不大的。他说羡锡全工作方法不好,硬要钞票,有一次把一张纸头放到会计跟前说,你没有问题,你敢写出来吗?结果会计果然写上“一队会计×××,保证没有贪污、多吃多占,如查出来,情愿接受处分。”席翔德把纸头抢过去撕掉了。陆说:“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事实没有问题,将来好交代。验收也会合格。”

去公社。赵佩玲和李云凤都在领东西。赵问我付组长叫朱什么?我说你记性这么坏。墙上贴了张“旭日东升”的风景画,很富有诗意,秦会计给我讲了如何决定账上的疑点,所以我才去粮管所了。

粮管所一个人把我带进办公室,我本来以为是工作队员,却不是。后来他找来一个人,看看发票说:“这张是用现钞买的。”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哎,你不信可以去查账么?”一个女人走进来说:“我们业务熟的,一看就晓得。”我耐心说:“不是不信,是要问问清楚,兑换和现金买粮,在发票上有何区别?”这样那男的才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带我去翻发票。

从粮管所回到大队。薛可富回来了。吴元荪也回来了。我又把我的处境说了一遍:“小吴,你能给我想想办法吗?”她问我是不是跟组长讲过,我说没讲过。吴元荪比党祖同还大一岁,34岁。我说起庚黑雄工作就是有办法。我说:“老马讲话也行,净讲农民心里话,他把那些农民找到一起说:你们听好,搞到钞票就是要分给你们。你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冬天赤着脚丫子,夏天光着背脊骨。可钞票都装进了他们腰包,不行,我们得要回来,跟他好好算账!”

临走,我对薛可富说:“老薛,你要把我的情况跟老王讲讲。”他犹豫着,吴元荪说:“我给你讲!”

同薛、吴、张一道走。然后与张一同回去。

晚:徐国良正烧饭,听到钱之瑞的声音,我说:“啊,对不起,老钱。”徐说他已等了一个钟头了。

徐文秀又嚷起来,说方宝良的两只猪吃了队里青蚕豆。我说:“你说的对!”她没听懂,发火:“我说的不对呀,那我不说了!”我解释说:“你说的对,应该这样关心集体!”

同钱回“公寓”,钱说:“今天刮南风。”就把门栓起来,黑影里他先点了灯。

他先谈了一批土地问题。经济上还是说:“我觉得没有啥了。”可还是不太硬,又补充:“那我回去再想想。对不,事实有,我一定讲出来,你也是为了帮助我么。”“老王,你也晓得我的情况,不是说漂亮话,再不讲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事实么。”后来我仍然叫他回去考虑问题。

开会的人到得不多,只有徐国良、施连昌两人。徐说:“你去关华勤家看看。”我又气又好笑,这家伙倒过来使唤我了。

关华勤家只有王妹英、施兰芳在搓绳。王妹英说她父亲跑不动,叫她来代替。

施财富同黄淑芳来了,施问:“今晚开会哇?”我走到走廊说:“老伯伯,今天不开会了,明天再来好吧?”他说:“不开了,我伲困觉去。明朝再来。”

徐文秀同黄淑芳坐下来。黄今天的话多起来了。只是不相信能斗得过方家,她说:“你们工作组一走,她家又要骂山门了。”我左劝右劝,那徐文秀老婆子才点头。我说这小青年个个敢提,黄淑芳说:“施连昌敢提才怪呢。”施说:“我为啥不敢提?”

徐国良要困觉了,我叫他等等。又跟黄、徐等谈了一阵。徐国良竟催起来了。我对那些小青年说:“要摸熟人的脾气,顺着他的脾气来。”

又把徐国良、施连昌、施兰芳、王妹英等叫到一起,给他们交代一下任务。叫施连昌去动员爷爷,王妹英去动员父亲,徐国良动员阿嫂。施兰芳动员季美珍母女。

薛可富回来了,故意在门外轻轻说:“王同志。”他笑嘻嘻走进门,笑得我莫名其妙。

 

1966年2月16日 星期三 晴

上:去大队开会。

徐国良叫我给他取款。又叫我中午给他到三门闸(离此三里多路)送饭。我说送饭来不及。黄淑芳叫我给她领包裹,寄信。

会议仍然是汇报。然后,王解全“一,二,三,四”随嘴乱说,“第一,要到外面去调查,象七队公债问题。……第六,七队的公债到外面去了解一下。……”

我汇报时,先讲了五个干部情况,着重谈会计和经济保管员方宝良。然后讲过去做了哪些工作。如何发动群众。过去群众对队长、会计没啥意见,就认为群众不大关心运动,现在了解到群众对经济保管员的意见较大,把火力集中到经保员身上,然后,通过经保员来揭发会计的问题,只要攻破经保员,就能突破会计的缺口。我又插了一段说:群众要求增加队员。王解全追问是谁讲的。我说是徐国良。陆素贞说:“是这样子,七队人也是这样讲的。”陆倒解了我一次围。最后我要求增加力量。但王解全在总结“一二三四……”时却象忘了一样,他要求散会,我说:“别动,我的问题……”“你今后个别谈好吗?”王解全和马祥龙一起说。我憋得像要爆炸了,很想发作。对老王说:“哎,老王,你看怎么办?老实说,假使不增加力量,我很难发动群众。”王照例皱皱眉头,点点头,咂咂嘴说:“嗯嗯”。可是拖了几天,还是没有答复。

中:拔了几颗蒜苗,加点咸菜,蒸了点汤,吃起饭来还是满香的。黄淑芳母亲过来跟我闲谈。我就故意询问姜品英的情况。她叫我吃过饭等一等,她拿着那张包裹单,去找徐国祥。可马上又走回来,叫徐小弟去寻,小弟很快就回来了。小弟这小家伙脾气好,他看我吃饭到隔壁拿了两块塔饼来吃,自己咬一块,另一块拿在手里,藏在背后,我的碗一放到桌上,他就塞到我碗中。

下:很乏,很困,走到老港已筋疲力尽。可信用社说取款要有卡。只好走回来,碰到陆进发,才给解决了这个问题。给黄淑芳领了花生,那个女的说:盖农场食堂章不大行。

我叫张兴中同我去一趟南汇。张要请示马祥龙。我听到里面马的斥责声:“你自己的弄好了吧?帮他搞?你弄好了你就去!”我忙赶进去,气得我心直跳,但我仍强作笑容:“叫他去吧,老马,只借这半天。”他说:“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又说:“你要有线索再往外边跑,不要有事无事乱跑!”我马上接上去说:“我只跑过一趟外调。”这家伙沾不到便宜,就低头写字。我说:“叫他去吧,老马?”我咽下了即将冲出喉头的气。“你去,你去!你的工作只要搞的好。”张可怜地把那张纸头给我。我忙拉他出来,直到外边,说:“他妈的,简直气死我了,要是从前我早就同他吵了。你不要同他讲。”张仍是可怜巴巴:“你看到我为难吧?去吧,我的工作没弄好,不去吧,我又看到你……”我说:“你讲话只管硬一点儿,有主心骨一点。这种人,你越软他越捏你头皮。”

队委办公室里,张维身、陈波浪等谈什么话。黎明坐在开证明的办公桌后。庚黑雄在喝开水。

陆进发把钞票拿来后,我就回去了。走到半路,遇吴元荪,走到阎庆国住处,他在切南瓜,他说刚从我那里回来,没有找到人。他说明天下午再开会。我说明天陆素贞要去上海。我说:“这样子,或者同王解全讲,叫薛可富回来。如果薛不回来,那你去帮我们搞几天。”阎说:“我去也可以,只要王组长他同意。你看看我能离开吧?”

去找宋子元老婆。看到一个老婆子从屋里出来赶鸡,围着园子转了一圈。我问:“你是不是仓保员家?”她说:“他在后头弄胡萝卜。”她指着相片,说那张是她儿子,那张是她媳妇,说:“都识字哉,读六年级。”我问她儿子在部队做什么事,她说:“做长官,有板板的。”她开了后门,宋正在刨胡萝卜,转脸跟我讲话,一会儿,儿子、媳妇也进来了。

奇异的景色,太阳浑红浑红的,从青云下边露出半个脸。

徐母在弄小鱼,徐友才削萝卜。他问我:“港西杀脱个人查清了吧?”我说:“正在查。”他说:“听说是用铅丝弄杀的,投到河沟里,上海来了几条犬,弄不出。”他说:“这个人大概很积极。”我说:“原因还没弄清。”我怕他因此害怕了。

晚:饭后想去七队,传达王解全的指示,走到沈才根门前,听到里边响动,推开门一看,沈正在弄鱼钩,我问陈兰芳:“叫沈才根出去开会来事吧?”她说:“为啥不来事,他出去关我啥事?咦,各人管各人么!”

王新涛在徐友才家坐着,徐一边洗脚,一边又在讲他那次受“冤枉”的事,他好像已背熟了,几乎排列的次序都不错。我说:“你们有意见只管提。我来出头。”“我要不把方宝良的事情弄清爽,我就不信。”

会开始了,出乎意料,人们意见纷纷,徐文秀老是说:“两只拳头打人,嚇劳劳。再讲他,把我老太婆杀脱投到沟沟里。”徐友才说:“提意见就好好提,啥个嚇劳劳,嚇劳劳。”我安慰说:“你只管放心,这一次他不但不敢打,你给他提,叫他老老实实坐着,哼也不许哼!”王新涛说:“这是大四清,他不敢打的。”徐友才娘子指着施财富:“也跟这个老人吵过。”于是施财富就说起来。徐友才说:“大家不要响,听老人家讲。”施又说起方家父辈的行为,说过去称为“方家码头”。我给他们讲了会计贪污的手法。他们也说:“问题肯定有的,两个人勾结得满紧实的。”施财富说:“他肯定有问题。假使他不承认,我同他讲。”徐友才娘子叫小青年出去看看,有没有听壁角的,施说:“这怕他做啥啦?明早反正要同他讲的。”黄淑芬也说:“方玉妹把卫生员让给王妹英,是说想做妇女队长了。现在开会也不叫我去了。”大家提意见很激烈,我的劲头也来了。

会后同小青年们谈谈。要他们注意方宝良的行动。临走时,他们说王妹英,明天再看到叶美姑拉草头,赶快来报告工作组。

今天,我被群众的热情燃烧得兴奋了。现在才感到有了依靠。群众的觉悟是有的,问题是过去没有好好引导。

 

1966年2月17日 星期四 晴 早雾大

早:被连续的敲门声惊醒,薛问是谁,我忽然想起昨天约张兴中早点来。我留张在徐国良这里吃了一顿饭。张跟在后边说:“徐国良,你要招待招待我。”饭后,张说:“徐国良今天要气死了,他折本了。”我很气愤地说:“气死了,你说人家也小气极了!”

上:雾很大,开始一点儿看不到太阳,后来才显出一个土黄色的球来。我对张说,在宇宙飞船里看宇宙大概就是这样子。

闵小妹也坐在小饭馆里,她还没有吃早饭,上车后,闵在前边站着,可是车到南汇后却不见她了。

我对张说,这里的豆腐脑倒满好。张问:“几钿一碗?”他说:“我还有9分,回来干他一碗。”我心里立刻涌起鄙视感。觉得他简直是个铁算盘。

镇委会的牌子挂在院子里,我第一次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张自顾在过道里看卫生画报。镇工作队办公室对面就是农业技校。窗口上映出一个女孩子的侧影,好像是高中时的她。

工业工作组无人,一个泥城公社的也去建筑社。一道走出巷口,重新到镇委会,那人说今天是礼拜四,规定参加劳动。他叫我们去找修配社,因为说不清楚,他吃力地做着手势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敲榔头的,你晓得吧?”

一个女青年跑上来,给我们签了字。一个老头子在修理什么,他说工作组在新仓库,态度很好。路上拣一破灯泡大加研究。新仓库到了,那个中年黄脸的工作队员,拿过介绍信看了看说:“中流,啥个中流?”我们给他纠正“中港”,他不耐烦地说:“你上次没有找到唐文龙?”又说:“那你们也不应该礼拜四来。”张发牢骚,我制止了。极力微笑说:“我们不知道你们镇上工作队的规矩呀。”他喊一个拉绳的敞怀青年,那人不肯。又抬头喊正在屋顶工作的人,好久不见下来,中年队员走进去,过了一会,一个人来带我们,恰巧,泥城公社那人也赶来了,我们翻账,那人翻档案。

中:出去后,张说要提前回去,我一个人去找唐文龙,还没到吃饭,那领路者叫我吃了饭再来。吃了一碗阳春面,两只馒头,两只油饼。

下:建筑社食堂里有几个人在打乒乓。一个胖胖的、黑黑的中年人就是唐文龙。他除了谈山芋秧的事情,还讲了他们少犁耙的事,方宝良已交代这件事了。

我问他一张发票,他叫我找修配社顾永兵,一个敲小榔头的女青年领我,找一个工作队员带我去,正碰到顾拉板车走来。顾领我去办公室,谈到此事,他似乎不清楚,后来我要查账,他打电话找来会计,此会计看上去二十多岁,态度很好,一捆一捆的给我翻发票,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从这小阁楼上可看到黑色的瓦屋顶。又找到修配社的那个女队员,叫她给签了字。镇工作队的那人开始把几张放在一起敲了一个章。我走出后又回去找他,要他重新一个一个敲图章。

中午吃饭碰到胡金铭、王永江,我买了只油饼,坐到桌边吃,忽然耳边响起“王皖城”的声音,一看还是胡金铭。阳春面吃了一半,阎庆国忽然走进来,我出去喝开水,回来,阎坐在里边的桌边吃饼。进车后,坐了会,我给阎二角,他找给我五分,代我买车票。阎问我完成任务没有,我要拿笔录给他看,他习惯地斥责说:“在这里不要拿。”趴在椅靠背上睡着了。忽然阎说:“这不是小陆吗?”我一抬头,看到车下陆素贞向西走去,阎问:“她怎么没去上海?”

下车后,见黄克推自行车从东边走来。一齐去大队。王解全坐在桌边吃开水。我又胃痛。黄说:“你回去住疗养院吧。”我说:“回去住疗养院,出来就该住养老院了。”

然后和黄一起去中港供销社买纸。黄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看 “参考消息”等他。他和陆素贞一道出来,陆拿着一把彩色纸。前边有几个穿鲜艳的海兰衣服的身影,黄克说:“乖乖,她能穿得出我还看不惯呢。”陆素贞说上海人不晓得为什么,人家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说:“人家一看也知道你是上海人。”黄克回去要跟指导员说说,派一个战士来,我说:“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炮声响,烟弥漫。

我的头昏,歪倒床上睡着了。

施连昌走进来,问我那张“苗猪统计表”如何填法。施财富进来坐下,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啥事,可又慢吞吞说:“王同志,你的教育好,我想问问你,方宝良都交代了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又说:“今晚要是开会,我就等着。”

徐国良只穿了件绒衣走进来。说:“王同志,你回来了。”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家伙突然改变称呼了呢。

我吃饭时问他:“徐国良,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啊?”他停了停问:“小王,你昨天给我几斤粮票?”我莫名其妙,明明是给的十一斤么,你搞什么鬼?他说只有六斤。我只好拿出五斤补给他。现在我对他的行为简直有点儿怀疑了。

天黑了,我问小弟:“我交给你个任务,你去找方宝良行吧?害怕吧?”他拉他弟弟小法,他弟弟不肯,(小法很懒,不成器),后来他拉施连昌的弟弟一起跑去了。

方宝良来了。我们到学校去谈。越谈他态度越硬。坚决不承认现金和工分有问题,他说:“你查去好了,查出来给我戴帽子。”我说:“是要查,可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给自己留个后路,不要把话说绝了。”

一直不见人来。到徐友才家,施财富、王兴涛都在。他们说:“沈才根来过了,他说去北家,马上就来。”徐友才去找了,我掺着施往学校走。徐友才老婆说:“人家都不肯讲,就我伲几个做啥臭人。”徐友才回来,说找不到沈才根,以为沈是故意逃避会议。倪才郎因为倪八斤的劝告早早睡觉了。徐又到倪凤英家去找,终于找回来了。

我把这班人马带进去。方宝良还在灯下看他的检查,他检查时声音有点颤抖。

我故意把会议气氛搞得温和些,防止方宝良今晚发火,徐友才最先发言,而且意见质量最高,施财富也讲了不少,啰啰嗦嗦,结结巴巴。王新涛一直不响。施财富老是看他。后来施转脸对王说:“你怎么不响?你还没说过哩。”王新涛却提起八队黄富岐的事。

会议常常冷下来,我则用话来打破寂静。后来,看看要提不出什么了,就宣布散会。

我把方留下,说:“今天对你还是比较温和的,假使你不好好交代,那他们可要凶了。”方点头。我叫他端灯,我上锁。

跟薛谈到整团的事。我谈起我们初中半夜捉小偷的故事,谈得兴奋了。

 

1966年2月18日 星期五 晴

早:徐国良在穿袜子,这两天脸上还是不大正常。肚皮里的牢骚随时都会冲出来。上眼皮和两腮红通通的。两眉下象嵌着两只红桃子似的。他问我:“昨晚的会上,有的话不大适宜,能够说出来吧?”我问怎么回事。又问了施连昌,才知道在昨晚的接收新团员的大会上,人家给他提意见,他跟人家吵起来。看来,十四队这个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很气愤,感到这家伙太不识抬举,不但丢了他自己的脸,也丢了我的脸。我把他捧到现在,可他自己硬往地下栽,我对施连昌说:“这可不对了,在会议上怎么能跟人家争吵呢?有问题会后同领导讲么。”施只是笑。

上:倪才郎碰到我说:“昨晚你叫我开会,我头板痛,早早就困觉了。”

方宝良把65年的工分账带来了,我领他去“公寓”。我问他昨晚提的一些意见有何出入。他马上发火说:“出入交关哩。”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摸:“不过有二三条对的。剩下都是没影子的事。”我说:“你按着记的提纲一条条给我答复。”方说:“都是些私人意见,徐友才我早知道他对我有意见。”我告诉他虚心一点,不要抓牢别人意见中不对的一面,应该吸收正确的因素,哪怕是一点点。他说:“徐文秀说我打她,完全瞎说,是她用手往我脸上指划,我回手一拦,她就说我打她。”我说:“好,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你能说是没影子的事儿吗?你应该想,哎,我当时手脚是重了一些,以后得注意点。这样,就吸收了正确的因素。为什么非要脖子一扭:我没有打她,瞎讲的!这样对待人家的意见,将来人家也不敢提了。”我说:“咱俩又没有什么仇,我完全是为你好,你想,让人家把意见放在肚皮里,总归是意见,背地里说你,难道你好过吗?不如让他们在会上讲,你也晓得他们肚皮里到底是些什么意见,你再谦虚一点,人家自然会原谅你,意见不就小了或是消除了吗?”他压抑着火气点点头。

我说:“群众看到的,往往是一个局部,当然不能100%正确。但我们也不是听了就算数,还要进一步调查,了解。”他又火了:“了解哩!光听那几个人的话,还了解哩!”我说:“我谁的话都要听!不过我住在这边,他们的话可能听得多些,可是,也不是他们一讲我就相信。他们说你杀人我就相信了是不是?什么叫听?假使作决定时我依从他们而不顾大家的意见,这才叫听。我不也经常找你吗?假使我听了他们的话,何必再找你,把意见往上一报,开个会斗斗不就算了。”他说:“老王,也不是我对你有意见,你去问问沈才根,他说他四清小组长讲的话不算数!”我说:“好,我应该注意,可能我工作做的不够全面,希望你以后把群众的反映收集给我。”他说:“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你对我的教育也很大,对吧?你去问问沈才根。”他说:“老王,为什么徐国良说要给我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不过是四不清帽子吧?”我说他们就是为了要你交代问题。他说:“老王,我记工员不干了。你把我的问题搞清,我保证今后不再犯。别人的问题我不管。”我说:“那不行,记工员还得干。”我给他讲道理,他不听。我停下来,想了想,放低声音,改变话题方向:“你这样做,对你是不利的。现在群众对你有意见,还不是很大,你假使不做记工员,耽误了大家的工分,你试试大家找谁算账?你知道,工分与大家切身利益有关,假使这一阶段不记,搞得糊里糊涂,那大家是不会与你拉倒的。”他说:“我不做记工员保管没有意见了。今年工分不结,他们找上门来问,今年一个月结一次,没有一个来问的。”我说:“哎,你去年结的不及时,人家当然要问。今年结的及时,所以放心了。今年一般还是没啥意见的,不过是要把评工地点换一换,另外推选一个给记工员记分的人。”最后他只好点点头走了。

跟方谈了一会,杨才官扛着铁镐进来了。方正在发脾气,我暂停跟方的谈话。向杨反映群众的意见:1.猪饲料应该捡好的分。2.评工记分要摆到小学校里,找一个人给干部记分。3.不能随随便便换妇女队长。杨不等我讲完,就诉起苦来,说评工记分大家都不响,只有他一个人说,群众仍然对他有意见。他叫得很响,往往是我一句话没讲完他就叫起来,我只好说:“你说怎么办?”他说:“我没办法。”我说:“只有这么办,你评工时把大家请到了,总比你们单独三家头好吧?”两个解放军来借铁镐,杨走后,我又跟方谈了一会儿。

中:烧饭时,陈玉芳正在集合小学生放午学。徐友才娘子走过来说:“方宝良承认吧?”我说只承认两三桩事。她说:“偷茭藕倪凤英晓得,她不肯讲,我问问去。”她的黄牙齿缝里嵌着青菜叶,她掀开锅盖看看说:“菜捂黄了。”

下:太困了。睡了一会,起来,又放晚学了。太阳透过小玻璃窗,照到床上。里间小屋里显得安静而光明。把这几天小队的情况总结一下准备去大队汇报。过去,我只说队里的困难,要求增加队员,真是笨极了。应该把队里的情况全面分析,写出有利方面,组长喜欢钞票,要把搞到的钞票估算一下。然后去汇报,并建议要进一步打开局面,必须增加力量。

施连昌走来,我问:“徐国良昨晚跟人家吵骂了?”他笑笑点点头。施金招同施连昌抬着麻袋往家里送。他们家分了十几麻袋粮。

晚:烧饭时,徐文秀拿着麻袋走进来说:“徐国良分到多少粮,你不替他弄来。”又走过去同黄淑芳母亲说:“方宝良偷了7只麻袋,一只要二元哩。”黄母:“就是方小妹兄弟呀。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呢。”

我烧好饭,回“公寓”写字。天渐黑,徐国良走进来说:“小王,吃饭吧。”我不响,点点头,他说:“怎么?你今天好像有气无力么?”一同去吃饭时,跟他说起警犬的本领,气氛又活跃起来。

我本来想直接跟他谈昨晚的事,又怕弄僵局面,便闲扯。他说沈才根讲他跟季美珍如何如何。我乘机问他是不是拿“对象”的事开过玩笑。他说:“就有一次,方玉妹说××漂亮不漂亮,我同她开过一次玩笑。我当时就表示以后不再开这种玩笑了。”我沉下脸说:“这可不好。”他提起昨晚开会的事,说:“季招发说昨晚开会是叫小青年交代去的。”我说:“网到底是不是你弄坏的,这倒是小事体,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他马上粗声说:“小事体,把我当破坏分子啦。他团员提意见起码要有90%的正确!”我说:“这就不对了,无论如何你不该在会上争。假使有出入,会后同我们讲,很快就能弄清楚,还反映你这个人道德修养好。你这一吵,全大队都晓得了,问题还不能解决,影响多大。同时,也反映了我的工作没做好。”“我一辈子不入团也没有关系,……我以后不去开会了。社教运动我还参加。”照例是劝不好。我心里的火气渐渐升腾起来。他说:“毛选小组马上就要垮台了。”我说:“不会垮.我跟他们讲了,哪怕有一个人也要坚持办下去。你还应该负责起来。”他说:“我没有权利负责。”我叫他找倪凤英谈谈,他说:“你叫我做的事体我总归完成,不过思想不大开心就是了。”我劝说:“你不参加会议,将来人家更要讲闲话了,人家会说:看看,小王包庇吧,这个人不是不行了吗?”

徐国良和施连昌学起抽烟来,我想去找沈才根,施连昌说他要开会去。转而找施财富。听里屋“嗡嗡”纺线声。是施财富在纺线。他说一天纺二三两,得二三角钱。施金招抱一个大点的小孩坐在桌边,施兰芳抱一个小一点的小孩站在门边,连昌祖母走出来靠在桌子上。

我直接说;“方宝良他交代问题都把人家扯上,施金昌、施连昌……你们看怎么办?”施秀英问;“他扯金昌是啥事体?”又说:“那时金昌还小呢,只有17岁。”我说:“对,他就是要把大家扯到一起,也不说是谁领的头。所以,你要叫金昌、连昌在会上把事情给大家讲清楚。”

杨才官来拿小学校的钥匙。他叫我也去。我说我同施财富谈一谈。我把记工员候选人给他讲,叫他去主持会议。

又去跟施财富闲扯。施停下纺线,给我讲起偷盗的细节。

1.我喂猪时还看到犁耙,不晓得怎么丢了,方宝良说:“谁要那东西,除了会耕田的人拿去。”结果就到我家来抄。2.八斤同金昌看到方翔郎在拿钓子,他们也去拿。后来,徐国良、方阿三、徐根生都去拿。 施来发去告诉外洋捕捞大队。

施金昌走进来,说会已散了,我问选的谁,他说:“连昌。”我说:“好,叫连昌好好干。”施秀英走进来说:“我伲连昌年纪小,我说叫徐国良当。”

薛找到施家问我要钥匙,我叫施连昌送给他。薛说:“明天开会。”我说:“开会开会,没有内容的会有什么开头。”

 

1966年2月19日 星期六 阴转雨

这个人很特别,人家拣好走的地方走,他偏偏拣泥沼地走。他说:“路越难走,越使人精力集中。”

早:徐国良的脸色还未转好。烧好饭,坐在灶膛口读“支部生活”上关于焦裕禄的事迹。我也避免谈昨晚的事。

徐说;“焦裕禄没有柯庆施大,死的比柯庆施早么。”他只顾看,我问:“饭好吃了吧。”“你盛好了。”他说。

上:王解全打电话,问祝队长在不在,会议开始,祝队长叫大家先自学。我整理方宝良的偷窃材料,准备回报。特别是关于群众的反映。陆进发拿出票夹子,欣赏他的照片和“兵役证”。休息时,吴元荪叫着说横格纸不多了。陆进发说:“老吴,我拿了两张。”吴未听见,陆又叫了好几声,吴才说:“好,你自动坦白。”陆笑笑,他的玩笑算是达到目的了。

休息后,祝叫大家发言。我第一个发言,谈了这一阶段群众的情况。祝说:“好,群众起来了么。”我又说十几岁的小孩也讲××日看到方宝良一网捉了十四条鱼,祝说:“嗯,好,形势好。”我说打算开个小偷会,他说:“哎,对,开个小偷会,好,好,这样可以孤立大偷。”我说群众大多数有些问题,他不断转脸同我说话:“这有什么,有点小缺点承认就行了呗。”我说:“过去,我觉得很孤单,象落了水没有人救一样,现在有了群众,心里就比较安定了。”他看着我笑笑:“看来你还是有信心的。”又杂七杂八扯了一会儿,他说:“好,谈的不错。一队是不是也象十四队一样有信心?”羡慢声慢气谈了谈。王解全讲话,给人的感觉是:浮,夸。他说:“我西片只去过三趟,其他几个片也只去过三四趟。去的多一点儿,情况就摸的多一点。”

中:我把两条咸黄鱼剁碎。 听到隔壁烹油的响声。是小弟自己在烧饭。施连昌抱着小孩走来,把徐国良的一支烟抽了,我看他,他笑笑。徐文秀端着菜粥走进来说:“哎呦,你小青年学抽啥个烟。”问她买过猪猡吧,她记得清爽,第一次×斤,第二次×斤,在×地碰到他,付给他的钞票。我当时没钞票,去找××借的。等等。施用烟盒纸记下来。一群小学生围在门口看我吃饭,陈玉芳走来,我问她几点钟了,她说:“12点半。”我说:“哎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嘿嘿。”一个调皮的小家伙看着我做鬼脸:“你说的啥呀,一点也听不懂。”

下:分片讨论已开始了,王解全、吴元荪、薛可富、林卫城、阎庆国等坐在稻草上。林在用稻草编五角星。王叫八队先谈。然后问七队情况。我简单谈了谈七队情况,顺便又说起十四队。我把过去方宝良所有偷窃问题都集中起来。说到,方说:“我不是保管员,我不过帮她弄弄。”我说:“那好,叫她也来参加。”他怕了,改口说:“那来一个人算了。”他们几个笑起来。薛可富谈牧场情况,王打断说:“你这样说就行了。……”他只要听几个数字。等大家说完,王说:“八队主要是平调款问题,牧场还有两本账,十四队主要是偷窃问题……”说着走着,说看看别的组讨论完没有。就再也不见他走回来。我感到扫兴,开会光要回报,却没有指示,不是坐下来好好讨论工作应该如何做。我发起牢骚来:“说打回马枪,一直到现在也不回了。”我说:“我提了好几次了,这次再不理,我要告到队委。”阎说:“跟祝队长说说就行了,队委也没有人。”

片长汇报工作。王解全主观臆断乱说一通。他问:“阎庆国,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吧?”阎说:“没啥了。”王说:“其他人讲。”朱桂兴马上就接上去说。

直到后来,仍不提如何打法。祝队长倒把一片的情况说得很详细。说一队用“整风”的方法搞。我急得坐也坐不住,话几次冲出喉头又咽下去。有一次我站起来想说了,可别人都在胡乱谈。我挠挠头皮又坐下了。好像血管里的血要冲出来。头脑昏昏然,一直在考虑我那个久未解决的问题,一看到王解全的样子就觉得要爆炸了。

会快散了,我站起来说:“哎,老王,我还要提出那个老要求,七队、十四队要增加增加力量,因为十四队有两三个月一直空着。”我本来准备讲好多话,可只冲出了这么两句就卡住了。马祥龙冷笑着看我。王解全的三角眼也瞪着我。其他人都惊奇地看我。龚志军却可恶地插嘴说:“我讲讲发展团员问题……”他讲完我又接上去说:“这两个队看来一个礼拜搞不下来。私分问题和偷窃问题才刚刚打开缺口。”祝队长说:“七队十四队是吧?”他扭头对老王说:“可以给他们增加两个人么。我看叫小龚、小羡去帮帮。小龚抓团的工作,到七队去搞几天,蹲他一两个礼拜。”

散会后,叫片长留下,薛可富等也忙起来,在里边喊同济的同学进去。薛对龚说:“你说吧。”龚说我们六个人要写小结,叫大家谈谈。我喝白开水,听到外边马祥龙说:“王皖城提出的问题大家看看怎么办,问题提得好么!”又听魏素贞说:“一个礼拜人也不能熟悉,就要休假了。”我说:“薛可富熟悉么!”龚说:“你在说什么?”又对薛说:“他还在想他的问题!”薛说:“人家给你解决就行了。”一会儿,人们纷纷进来了。薛还说:“你们谈谈看,思想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说:“这怎么说呢,现在脑子什么也想不起来。”马祥龙兴冲冲地走进来问:“张兴中,你夜饭要吃吧?畜牧场你去吃好了。”我不想跟他讲,可又耐着性子说:“老马,你家在南汇吧?”他机械地回答说:“周浦。”

晚:雨下得很大。一个人走回去,薛从后边赶上来,叫我明天给他带来牙刷等。

徐国良的门锁了。徐小弟说:“饭大概没了,锅子刷了么?”徐母说:“小王,没有饭你过来吃吧。省得烧。”我揭开锅一看,果然空空的,瞅瞅桌上,摆着一张纸头:

王皖城同志:

我夜饭已经吃过了。因为你为我们队里搞好工作您那么辛苦,实在太对不起您了。夜饭在饭盒里,因为我要看仓库去,所以先吃,假使凉了,放在锅里烧一烧再吃。

再见 徐国良 1966年2月19日晚

饭盒里盛的青菜粥,小弟说:“没有菜你过来吃,我伲有小菜。”我问:“老徐,方宝良这几天情况怎么样?”徐友才说:“这两天没看到他了。”

他端着碗走过来,把碗里的高粱元子夹到我的饭盒里。我连躲带藏,已经放进去一只。他又夹起一只,我忙把饭盒举起来。他也收回筷子把那元子放进自己嘴里。这些动作把锁碰到地下。他接着又跟我讲起 “蔡所长审问方宝良”的故事,几乎连词句都不错“你爷爷做的啥,你又是做的啥,你养了小人也做不出好事体,你不好好交代,我要对你不客气了。他说着就把盒子枪往桌上一放。”

徐友才不听完我的话就接上去说:“我同沈才根讲,你是个四清小组长,不要怕什么打击报复,你看看人家八队提起意见来斜凶!”徐友才老婆也走进来,两人一人一边,跟我讲,她说:“老王,你有数吧?倪凤英讲稻柴不是七个,是十个哩。”我说:“好么,你再去同她谈谈。”她说:“她不肯讲哎。到会上你看谁敢讲。”徐友才对她说:“你放心,共产党办事情,总归要办到底,工作组不会说走就走了,他还要选好新的干部,把什么都搞好才走哩。”

说了一会儿,他说困了,才拿起空碗回家。我也起来刷了饭盒。回“公寓”写日记。雨滴滴答答下着,一只羊在不停地叫,夜深了……

祝队长问我说:“像这种老头子有几个?”我说:“四十多岁的算不算老头子?”祝点点头,其他人大笑,我说:“老头子、老妈子有三四个!”祝说:“嗯,还可以,起码也得三四个。”

 

1966年2月20日 星期日 阴

顾林初吃了黄富岐的老酒,揩楷嘴说:“吃归吃,做归做,公事公办。”黄又灌进两杯老酒,顾的两只眼睛红起来,黄乘机拿出已经写好的信说:“老顾,给签个字吧。”顾睁开醉眼说:“哎呦,我困死了。”黄说:“老顾,你的私章呢?”顾打了个大哈欠,喃喃说:“在……左边……口袋里。”接着就响起沉重的鼾声。第二天,当××质问他为什么要给黄签字时,他莫名其妙:“没有,没有的事,你瞎讲什么。”

他是个道地的老实人,他只知道这样一条真理:要吃粮食自己种,要喝开水自己烧。他不沾别人的光,可也不许别人损害他一根毫毛。

早:我还未洗脸,徐国良就走过来,默默不响,看“支部生活”,我去沟里舀水,他走回去说:“马上吃饭了。”我洗好脸,他已端着碗在吃了。我刚刚盛出一碗菜饭,他就放下碗了。

上:我去找方宝良,他老婆从方玉妹家走出来说:“他倒泥去了。”去找杨才官,也不在。杨奇龙拿着铁耙往猪棚里走。他老婆六十多岁,还带着手镯,坐在床上,呲着黄牙齿对我笑。杨才官老婆抱着小孩走来,小孩下巴结了痂;杨才官阿嫂走来坐在门槛上。我跟杨才官老婆说:“队长问题不大,就是有点糊涂,会计同记工员搞鬼,他一点不晓得。”他把私章交给记工员,记工员乱领钞票,还说是杨才官领的。杨妻说:“那已经查出来了。”我问:“假使查不出来,这笔账记到谁头上?”她说:“不过记到我伲头上。”我说:“应该叫老杨在会上讲讲清楚呀,不然,人家以为老杨同会计他们是一伙的。”杨妻说:“他不肯讲呀,外边的事他到家里也从来不讲。”后来她说:“我中午给他说说看。”杨奇龙给他孙子涂药水,那小家伙一声不吭。黄淑芳走进来,说季友郎娘子病了,她们说晚上不好开会,要求改到下午开。

 

再走到方宝良家,方妻坐在桌边织毛衣。我走进去问:“方宝良中午回来吧?”她瞪眼张嘴,莫名其妙的“啊”着,眨着眼,似乎很恐慌,我说应该叫方宝良端正态度,她“是”“是”地点头。可是又说:“你应该多打听打听,不要光听那几家人的话。……”临走时,留下话:“叫方宝良中午来找我。”

中:我淘米时,男劳力下工了。徐国良看着我倒进锅里的米说:“少了吧。”我说两碗,他说:“那差不多了。”

江广勃从八队走来,说要统计一下部队损坏老百姓的东西。我一说他前一阶段帮了我不少忙,他就摇头说:“那次搞坏了。”

杨才官来坐,问晚上开会行不行。我说:“下午开,不要去劳动了。”杨走了,我叫施连昌去喊王新涛,可后来问他,他根本没有去。方宝良早已靠在走廊墙上,我叫他去“公寓”谈谈。这一次,让他坐在凳子上,我走来走去。他说:“我大的都交代了,小的可能漏点儿。”我说:“什么是小的?”他说:“不过是吃的。”我说:“不是吃的,用的还有。”他说:“用的没有了。我敢……。”我说:“你回家去看看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他语气软下来,声音犹豫的:“家里的东西?……”接着就拖音调,似乎在想,但已从声音里听出胆怯了。徐国良对我说:“人已到齐了,老王早来了。”

王解全背冲着门。我说:“你来的早么。”他看了看表:“一点钟,现在已经是一点半了。”一堆人在打牌,一堆人在结网,我叫会计点名,他却不声不响看看,然后在纸上做记号。我叫杨才官去喊未到的人,杨叫施连昌去喊,施却说:“你喊过了吧?”杨才官的父亲未来,我叫他回去喊,他只得不情愿地回去。

下:会议开始,人到的还不少:在外做小工的沈龙法、沈林根等都回来了。上午沈龙法向我讲了队里的情况。说××年放在仓库上的竹头不见了。妇女们扎鞋底,结毛衣。我要求她们管好自己的小孩。

王解全讲话不太行,有点不着边际。“你们队有问题我才来的。”“你好怎么不登报表扬?”“看不起工作队员,说‘我吃的饭他都挑不动。’”“党派他们下来,就是要锻炼他们,你们跟他讲就同跟我讲一样。”

我今天讲话很硬,对干部:问题远远没有解决!对家属:要帮助亲人交代问题。不准骂山门。对群众:我们什么时候搞得大家满意,四不清干部倒台,贫下中农挺起腰,什么时候撤兵。但以后如果干部胆敢再欺侮我伲贫下中农,欺侮积极分子,我们随时可以杀回来。

散会后,去部队找付指导员。连部会议室里一个战士问:“找他干什么?你是哪里的?”大概因为我的衣服太破了。后来,他叫另一个小战士带我去找付政指。付政指正写字。见了我迎上来说:“啊哟哟,请坐,忙吧?”我向他讲了江广勃的情况,请求他派人支援运动。他说等指导员回来再研究研究。他问我洗不洗澡,我回去拿了毛巾去洗。徐国良在种菜,倪八斤娘子也在种。浴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正穿衣服,听到敲门声,我在里边说:“等一等。”外边的小青年说:“你开开门么。我们是男的。”

晚:饭后,徐友才走过来,靠在门上吃饭,我在刷锅,他问:“你还吃不吃香瓜?”说着从桌上拿一只碗要给我盛。

我回“公寓”洗头。部队的扩音器正在播放焦裕禄的事迹。

晚上部队放电影。

新闻简报:“毛主席是我们社里人。”等。

世界见闻“粉碎日韩条约”等。银幕上日本议会乱哄哄的,45秒钟通过一个决议,用警察保护议会主席。真是奇迹。

“秘密图纸”:叶长谦很狡猾,不接石云递过的笔,却拿自己的笔签名,手也不去碰纸头。古钟儒更狡猾,临被捕前还把鞋子(内有胶卷)藏到草堆里。

回来路上问施金招:“你看这里边民兵发挥的作用多大。我们队里民兵能集合起来吗?”他说:“能,不过住的分散,慢一些。”

 

1966年2月21日 星期一 阴 公寓

早:我未漱洗就去烧饭。快烧好了,徐国良搬一条板凳走来。我坐在锅门口,撕了张纸头,写几个人名,递给他说:“徐国良,你去对队长讲一声,要他晚上通知这几个人开会。回头叫方宝良来。”他心不在焉地“嗯” “嗯”,顺手把纸头塞到口袋里,擦桌子去了。我说:“你马上去,我昨天去找他们,就不在家了。”他说:“中午叫他们来吧。影响生产。”我说:“谁说的?”他说:“杨才官说耽误出工。”我说:“耽误出工,假使不把问题交代清楚,我叫他不要劳动,坐在家里考虑问题。要想不耽误出工,主动把问题交代清楚。春耕大忙就不搞运动吗?”他拿着擦桌布走出去。我再次叮嘱他:“你叫方宝良马上就来。”他“嗯”“啊”着。

等我洗好脸,看到他仍在屋里,我正要去吃饭,他扛着铁镐走过来,在门外说:“小王,你去跟队长说,我没有去,我要做生活去了。”我气的七窍生烟。压抑着问:“怎么,你吃过饭了?”他点点头。我憋着气说:“好。”我想,这家伙简直不像话,阴奉阳违的样子,我不吃饭马上去找队长,路上一直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个人,我想:“算了,离开这个家伙,到施财富家吃饭去。”方玉妹扛着铁镐远远走来,脸上仍是冷冰冰的,招呼我:“王同志,哪里去?”不等我回答就跑过去了,我追问:“你阿哥在家吗?”她边跑边说:“倒泥去了。”我考虑:如何对待这些小青年呢?发脾气是不行的。随便他们,不管不问,他们只会走邪路。怎么办呢?为了工作,要尽量团结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来教育他们。

杨才官妻子在纺纱。她说杨开会去了。我告诉她中午回来叫他到我那里去。她反问:“哎,烊点心时叫伊到侬身边去?”我点点头,她也点点头。

陈玉芳在走廊里站着,我提一桶水回来准备烧饭,我问她吃过饭没有,她却走近点说:“王同志,你身边有小学校的钥匙么?”我隔着园子扔过去。她用过后又扔回来,我一把抓住。我想,这种动作可能会招来闲话。)

吃饭时,沈林根走来。他带一顶黑皮帽,斜眼睛。我问:“你看我们队里的情况怎么样?”他说:“都是小问题。”我问:“什么是小问题呢?”他说:“不过是偷吃点山芋、花生。”我问:“有没有大问题呢?”他说:“有是有一点,不大清楚。”我说:“怎么会一点也不清楚呢?不敢说吧?你现在当了工人,思想提高了,应该帮助我们搞好运动么。”他说:“我自个问题也不少。”我说:“正因为自个有问题,才要揭发检举大问题,向大家表明,我同他不一样,也恢复了自己的名誉。”他点点头。小弟拿来一支笛子,我接过来,舔舔笛膜说:“林根,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方宝良的问题。”然后吹了一曲“洪湖赤卫队”,可吹不响,上气不接下气。我还给小弟。准备回“公寓”。我顺便说:“怎么,你有空到我那边玩玩。”他说:“好。”他走到徐友才门口停停,又走到黄淑芳门口停停,我不再招呼他,只是对他说:“林根,你中午同你阿哥讲讲,通知那几个人开会。”他跟在我后边,我以为他回家,可径直走近我的“公寓”,走进来推推灶台说:“快要倒了。”我又跟他闲扯,他说方宝良工分有些问题,有一次他割了九十多斤稻草,却写上一百斤。又说:“我伲这种人,不搞四清都要走到邪路上去。”他说:“这次四清,干部社员都要清是不是?”我说:“谁说的?什么叫清社员?社员过去做了些错事体,谈出来就算了,我们又不去处理。除了那些同大偷分子勾勾搭搭的人,这种人是不能算是社员的,当然要清。”

我写了个纸头交给他,然后只顾写日记,他不时插嘴,我心不在焉的“嗯嗯”着。过了会,他站起来说:“晚上再见。”说他要去八队阿姐家。我送出去说:“走好。”

薛可富忽然走进来。说要去六队。翻看我的工作手册,问我有几笔钢鞭。我忽然想到衣服还泡在盆里,扔下笔去洗衣服。

我累了,躺在床上,想着“县委书记”的提纲,把开头几段基本上联系起来,对面小学校里,陈玉芳在教小学生唱歌,她唱的很不好听,像在念歌。小学生们乱吵吵出来了。一个小家伙在可着喉咙吼叫上课教的歌曲,叫得又快又响:“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哎咳咳!印把子,刀把子,贫下中农命根子……”

方宝良拿着铁镐,赤着脚走进来,我说:“还是找你谈谈,怎么样?想到新问题没有?”他说:“你叫我回家看看,不过还有一个药箱,两只这么长的药膏。”他用手比划给我看。我问:“七队稻草的问题,……”他惊愕的样子:“七队的稻草?我勿能拿过。这种么子硬来兮。侬去查查么好哉?”我问:“你结婚时的白鱼哪里来的?”他说:“白鱼,我结婚时勿能吃白鱼。我弄几条记不清了,侬把我写廿斤好哉。”又说:“我今年廿六岁,廿一岁结婚,你给我算算那一年结的婚?”我说:“61年。”他说:“61年队里鱼勿能养哉。侬去问问好哉。”今天,这仗打得很不顺利,徐国良来叫我吃饭,说:“你去吃饭吧。冷掉了。”

吃饭时,徐国良阿姐的小人走过来,很胖,从小口袋里往外掏炒蚕豆。对我不清不楚地讲:“老虎咬我手指头。”还把他的手指头给我看。我问:“ 老虎在啥地方?”他用手指指:“沟里头。”

下:看看世界地图,给妹妹写了回信。并装了几粒南瓜种,准备寄回去,南瓜种是找徐友才要的。他从床底下端出一盘子,我捏了几粒,他却抓一把给我,我又退回了。他打开碗橱,端出饭盒给我看,说:“你看,一只香瓜交关种来。”他提议我寄一双鞋子回去,多装点南瓜种。连昌走过来,我问他:“表格填好了吗?”他说:“给你。徐国良说他做生活还来不及哩。”我很气忿,感到徐国良越来越不行了。

晚饭后,我通知他开会,他却要去看仓库。我说:“不行,你开过会再去。叫徐根生借给你灯笼。”

晚:徐根生最先到,接着是方阿三,施金招又在哼小曲。我叫他喊施金昌,他说:“不晓得他能来不。呕的斜凶。”

人到齐了,沈才根最后到,人们都静下来。我翻毛选,找到了“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中的一段话。我说:“读读毛选给大家听,好吧?”我告诉他们:“过去有点缺点,能说出来一点事儿也没有。现在,上级同客队都晓得我伲这些人。我伲队全是贫农,照理应该搞搞好。可人家却说十四队偷的斜凶。所以大家应该争争气。过去犯的错误,能够认识就行,同时,在运动中,大家应该大胆揭发,使人家看到,我伲十四队贫农确实有决心,要把这个偷风压下去。”

外边“噼里啪啦”响起来,他们说下冰粒了。

我宣布散会,正在下雨,人们不肯走。

我又讲了方宝良的事,说:“看来他思想上的坏根子还扎得很深。”今日施金招开会倒有点规矩的样子了。

散会后,施金昌主动给我端灯,走回“公寓”,灯熄了,施金招又回头用手电筒给照,我开了门,说:“谢谢你们啦。”第一次和这对兄弟这样热乎。

补:傍晚,倪八斤的两个小儿子对着我喊:“四清干部,钞票要哇?”两个小家伙,猴子似的,在门前跳来跳去。

在“公寓”里写字,听到细细的笑声,是汤美娟从门前经过。照例不转脸。我走出去问:“你干什么去?”她才停住,放下铁镐说:“倒地。”我又问了一遍,她用普通话重复:“给解放军挖泥。”我说:“好么,有哪些人?”她说:“吴凤娟,汤兰英,……”一个个背出来。

看了“红旗谱”,感到梁斌的语言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读来亲切。书中充满了抒情色彩,处处能抓住人的感情,但人物塑造上,特征性格的表现较少,这方面,李准比他做得好。

我想起一个镜头:月亮照着山路,白煞煞的,弯弯的,伸到黑暗中。山下,竹林响着,松林黑黑的。母亲送我到官桥,她轻轻说:“孩子,你父亲这么大年纪,供你上学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学。”静静的田野上,这话声深深刻进了脑子里。

 

1966年2月22日 星期二 雨雪交加 公寓床上

早:昨夜风很大,我真担心把房子吹倒。今日起得很迟,开门,雨雪纷飞。雪落下来就化了。徐国良看仓库,门还锁着。陈玉芳和汤美娟已经在小学走廊里站着了。

我们两个人吃过早饭,大概有十点钟了。徐国良说:“马上要烧中饭了。”施连昌又跑进来站一会儿,我问:“徐国良,表格你填好了吧?”他心不在焉的“嗯”“啊”,说:“没有填。”我问:“还有几家?”“我一家也没有填。”他提高声音说。我压抑着火气说:“怎么,不高兴填是不是?”他不响,我又说:“利用中午一些功夫不就行了吗?”他仍不响,我咽了口气说:“表呢?”他果然拿出来交给了我。

上:坐在床上看了“红旗谱”的两章。风在外面吼叫,篱笆墙被吹得颤抖着。

听到门响,是徐国良叫我去吃饭。我说:“这么快。”他盛饭说:“本来想烧干饭,太冷了。”

隔壁,徐友才盖着被歪在床上。徐母在弄纱,我问:“吃饭了吧?”她说:“不吃了,睡的睡了,玩的玩去了,没有人。”黄淑芳一个人坐在案板边结毛衣,到处显出雨天的寂寥。

下:回到“公寓”后就钻进被窝,拿了书包来,还有两床被子,壮了我的胆子,减少了对外边风雨的恐惧。我沉思了一会儿,偶尔想起淑秀,但我马上抑制了这种思念,我知道这样想起来是没有尽头的,而且会使人昏头昏脑。这房间里无人,只有被褥和书包给我以精神上的安慰。我忽然产生了创作冲动,写了王新根开头一段的梗概。

接着,穿着棉衣歪倒被窝里,帽子,围巾都未取下来。

醒来时,天还未黑。风仍在吼,我又乱想一阵,拿起“红旗谱”来看。

忽然听到阎庆国叫我,我下了床,走出去说:“我在床上看书呢。”

王解全也走进来,阎问:“你从哪里来?”王走出去,然后走回来,戴着手套。

王解全问:“方宝良怎么样?”我告诉他昨晚开了个小偷会。他不时抓住我的话来批评:“你怎么那样给他讲?”“他硬?他硬什么?说明你还没把他围攻好。”“我听你说话就不行,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怎么,我记得那天讲话是很严肃的哩。”王接着就讲自己如何跟干部讲话的。阎说:“你讲话是比我们有分量。”临走时,王说:“试试看,小王,你把话杀得紧点。”他说明天他准备找方宝良谈话,叫方宝良在二干会上作检查。

我本打算今晚不去工作。可现在又觉得非做工作不可。打算去找方宝良,徐国良屋里冒出烟来,徐在烧晚饭了,他说;“今天真冷啊。”

徐友才在摘菜。他问:“王连长来了,是哇?”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他在这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后来我叫小弟到王新涛家找你。”我问:“方宝良这几天怎么样?”徐友才只顾摘菜,不响,他老婆也不响,我以为他们又产生了思想顾虑。

吃饭时,我对徐国良说:“怎么方宝良说有一次偷鱼,是你叫的他?”他说:“这我可以跟他讲讲么。”停了一会儿,他舔舔碗边说:“本来我倒不怕干部打击报复,现在倒有点顾虑了。”我问为什么,他说那天晚上开会,叫团员给他提意见,王金兴就说徐侮辱他。我说:“你脑筋太不转弯了。”徐说:“本来我想去弄弄猪的问题,可我不开心,没劲头。”又说:“我高兴的时候,不吃饭也不要紧。不高兴时,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说:“这还是你的缺点哩。”我又说:“我给你填表时就告诉你,要永远革命,恐怕你一遇到挫折就躺下了。徐国良,我一心为你好。”他说:“我也不是躺下了,就是没劲头。生产我还参加的。”我说:“人总要遇到挫折的,怎么会事事如意呢?有些道理一时也跟你讲不清。”饭后,他擦擦桌子,说:“你回来把门锁上,我去仓库了。”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去找徐友才。

我坐上小弟的高床铺。徐搬过一条板凳坐下。闲扯了两句,便直接说:“方宝良怎么说偷鱼是徐国良叫的他?好像他偷东西都是不情愿的。”徐友才夫妇也就开了口,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讲给我听。徐友才不时征求他老婆的意见,说:“你昨晚讲得满对,方宝良偷茭藕,故意跟倪八斤扯到一起。他一个人偷的,却去对倪八斤说,我们偷的茭藕有二百多斤吧?”徐母说:“叫七队八队都来,开个大会顶好。”

有人探头进来,我问:“小弟吗?”那小孩说:“王同志在这里吗?”我走过去:“什么事?”他却转脸喊:“王同志在这里。”我走出去,两支手电筒闪过来。小孩说:“指导员来找你。”我跑过去,说:“哎呦,这么冷的天你们来啦?”走进手电光里,看不清来人的脸,听不见回声。我说:“走吧,到那边去。”我领他们进了“公寓”。指导员先问我叫什么名字,又指指另一个人说:“他姓范,是我们的一个排长。”接着就说:“因为部队事情多一点,也没有主动与你们碰头。”我说:“我也觉得你们忙,不好意思去找。”他说:“不要客气么,都是革命工作。”我把情况讲了一下。我强调:一个是发动群众,一个是抓干部思想。指导员说:“我去八队参加了几次会议,看来掌握会议有些问题。你现在给干部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早已知道。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不能一件件给他们算经济账,那是算不清的。哪一次运动的规律都是这样子。应该是:抓住一条摊给他,使他无法否认,然后再政策攻心。”

指导员戴上口罩,又跟我讲了几句,说:“你们谈谈,我去八队看看。”我把他送到路上。跑回来。范排长在门口给我用手电筒照明。我把这几天工作给他讲了一下,他说:“我们是来学习的,听你们吩咐。”我要他明天找方宝良谈谈。他说:“好,明天谈过后向你汇报一下。”我送他走出去。

 

1966年2月23日 星期三 晴冷 公寓

早:起来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匆匆漱洗完毕,即跳过园边新插的树枝,去找方宝良。徐文秀看着我跳。方在烧锅,他老婆还没起床。从方家出来,范排长迎面走来,他说:“指导员叫我到这里谈。”我带进方家,对方宝良说:“你吃过饭到我住处去,这个解放军要跟你谈谈。”我把范带到公寓,把方宝良交代的材料给他看看。

上:饭后,我走进“公寓”,范和方正谈着。我插上去质问,方也大声反驳:“贪污一点也没有,这么子硬来兮,孙子瞎说,你查出来叫我吃官司也可以。”“我没有贪污,硬要我说贪污五十元办不到!实事求是么。”范跟他讲道理,他才低头不语。谈到最后,我也软下来说:“老方,你想想,我们都是为你好,不然,何必费这么多时间跟你磨嘴皮子。我大概也找过你七八遍了吧?”他点点头说:“事实哎,这我知道。”

带范去找王兴涛,王妹英说去老港了。从十四队顶东南一家走到顶西北一家。杨奇龙正在晒棉柴,看到我们,忙迎进他屋里,搬板凳,范随便讲着话。我说:“老杨,这同志要找你谈谈。”便告辞,回公寓。未开锁站在门前太阳地里,想了一会,然后进屋翻了一会帐。

中:我去烧饭。徐国良今天只吃一碗饭。没有菜,我蒸了点酱油,徐母说:“酱油要摆点开水冲冲,这样子咸死了。”倪才郎也来屋里站了一会儿,看我吃饭。

下:刚刷好锅,王新涛来找我。我叫他到“公寓”,他说:“到我家里。”我在烧饭时带了几本账册翻,先送回“公寓”,王说:“你后头来。”

走到他宅前,他在弄一根弯木头,说是六元钱买的。他老婆正从锅里盛饭。王妹英还端着碗。王兴涛叫我到隔壁他大儿子屋里,搬一张竹椅子叫我坐下。

他交代说自己过去抢了两趟东西。后来做了八路军游击队的情报员,直到解放。说:“我是革命要革到底的。”我一追问,他就皱皱眉头:“我给你说哎,……”王妹英在切菜,不时插嘴给我当翻译。又说了钱之瑞的土地情况,钱之希,施财富女婿的情况。最后,他嘱咐我,到黄路公社卫生院,向陈三打听一下,他过去是不是当过八路军情报员。我站起来跺跺脚,他慌忙拿烘缸,王妹英说:“不热了。”他只好停住,说了几句,就“嘿嘿嘿”地笑一阵:“我晓得没人告诉你,我一吃过中饭就来找你。”

两脚冻得很疼,回公寓换了棉鞋。

听到徐国良说话。我喊他进来说:“国良,有一件事,非要你去不能完成。”我叫他去找倪凤英,告诉他方法:就说,人家都说方宝良偷了两麻袋茭藕,她可能就会接上说:“哪里是两麻袋,只有一麻袋。”偷柴问题,可以这样问:“娘娘,方宝良到底偷几个稻柴,他记不得了,你帮他想想,不然,他的问题不搞清,要戴帽子了。”

王兴涛说,倪凤英吃过方宝良偷的茭藕,叶美姑可能对倪说过方偷茭藕的事,倪却不自觉地说给别人听了。方宝良阿嫂也说:“屋子太小了,宝良弄的稻柴摆到屋里,走也走不开。”

徐国良对我交代的任务,开始不表示态度,停了一会,咂咂嘴说:“这倒满难弄的。我已问过一次,再问不大好意思。”我故意引诱说:“这一仗非你打不行,假使你打败了,我大概也要打败的。”

他说他在生产队一直不开心,去年想当泥工,人家说他想逃避兵役,结果兵没当上,泥工也没当上,只好留在队里,他说:“我快要去外洋捕捞大队了,我下决心不待在这队里。”我叫他修修房子,他说:“再过几年,我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晚:仍然吃点酱油汤。

我刷锅,对徐说:“你去打仗吧。祝你胜利。”我刷好锅去部队。倪八斤一家大小围在桌子上。倪才郎灯也不点,摸着黑纺纱。部队里,连部正在开会,听到指导员的声音,宿舍里黑洞洞的。我呆了一会,还是走回来,想去找倪才郎谈谈,走沟边,倪说:“谁?”我说:“我。”她不响,自顾朝北去了。我大声问:“走不走的通。”她说:“没有路。”也不表示态度,我索性走回“公寓”。

路过沈才根家门口。沈已睡了,隔着门告诉他明晚开会,要他通知人,他说:“好,好,晓得。”

补:我想去部队找范排长、江广勃商量,能不能让部队把民兵、小青年工作抓起来,省我一点气力。譬如:使民兵早练成为一项制度;小青年跟七队合在一起,由江光勃来带领学毛选,一周一次,然后布置任务,要他们自己回来再学两次。

早,徐小弟困在床上,叫母亲给他盛饭。

 

1966年2月24日 星期四 晴

早:陈松林忽然走来,带着黄军帽,告诉我下午队长、付队长、会计、贫协代表去大队开会。我正在刷牙,徐国良走过来。

刚吃过早饭,张兴中来说:“去大队集训。”又说自己还得跑回去吃饭。徐国良说:“这里还剩一碗。”我说:“一碗也不够。”

上:大队里,马祥龙等回来了,寥寥几个人,看报的,闲谈的,没有开会的样子,我摘录了一段锻炼小诗。然后去寄给妹妹的信。陆金兰和高兰英从小商店里出来。陆金兰喊我的名字,陆金生也在后面跟着。我同陆金兰商量,十四队小青年同七队合并,问他们是否同意,她说:“叫他们去十四队,大概都不同意。”我说:“那叫十四队过去也行。”她说:“王同志,你今后到我伲队多来来。”我说:“假使十四队过去,那我就有空了。”

祝队长带头,张兴中跟着,后边还有几个队员提着书包。我问到什么地方去,祝笑笑说:“到家里去。”羡锡全带着老头帽,拎着我的书包走出来。

在公社走廊里,和羡看在飞机上拍的照片,羡赞不绝口,画报上,有老港公社金黄的油菜田。

会议室,王永江在打电话。庚黑雄正同一个人谈孙正伯的政治情况,估计放火与孙有关。

会议开始,祝队长主持,不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的问题他点着队员的名字,问:“这样办行不行?”要人家发表意见。我向他反映十四队情况,他不住点头。可是,他似乎又不太关心,只顾跟别人讲另外的问题,我为了要增加人力,故意把十四队的问题讲得多一点,可他看着我笑笑说:“上次讲得不错,心得写了吧?写一写。”他布置:一队整风,挖好人好事;十四队组织学毛选、焦裕禄;九队等开始做清政治准备,集中人力突破十一队、二队、十三队的问题。马祥龙今天忽然慷慨地说:“还有十四队,看看怎么解决。”祝队长说:“我以后过去,到七队抓毛选学习,顺便抓抓十四队。”散会后,我又单独去找祝队长,主要是想在清经济阶段增加人,我谈了目前清经济的工作,并说清政治还有很多工作,祝却跑到队委办公室拿出一本东西,给我看关于“漏划”的问题。最后我开门见山要求增加人,并提出要薛可富,他说:“这可以考虑,不过要一个个来。不能把顾顺林搞了一半就转过去。”我说我向老王提过五六次,一直不给解决,他说:“也要有全局观点么。”

新桥修好了,遇到陆进发。他说:“站在桥上,向西拍一张照片。”我说:“向东拍也不错,河可以拍上。”他接上去说:“还有树木,电线杆,都可以拍上。”他家在十一队,转弯朝南。我说:“我们队正要你帮助帮助。”他说:“我没有经验。”

回来时,徐国良在切菜。我接过篮子去淘菜。淘好后,我想去找范排长联系工作。走到沈才根家,告诉他今晚开会人数。陈兰芳说:“开会,我满想参加的。你给我写一个。”我说:“你敢提意见吧?”她说:“我意见斜多。”我说:“你就是爱生气,那天给你开一下玩笑,你就气了。”她说:“小孩没人管哉。”我乘机说,准备办个托儿所。我说:“小孩也确实难弄。以后要队里成立托儿所。”陈说:“七队,八队都有哉。”

一个小家伙,扒在门边,盯着徐国良的饭碗,不住舔舔嘴唇说:“油斜多。”看了一会,跑了。

下:去找范排长,一个哨兵站在堤上质问:“你干什么?找范排长有什么事?”大概我的衣服太破了。两个解放军走过来,我问他们,那两个人不讲普通话。一个战士领我到乒乓室,范靠在门上,他转过脸,把我领到后头,又带到前头,开了门。有几支枪摆在架上。屋里充满了新刷墙壁的石灰气味。跟范排长谈了会今后工作。要他们把小青年、民兵工作形成制度抓起来。又叫他去找方阿三娘子谈谈。因为方阿三娘子骂山门时露出:“方宝良偷的稻草摆到屋里,路也不好走。”准备星期六开大会,他算了算说:“指导员还可以参加哩。”又说他可以抽出时间来,整天搞也没有关系,倒使我心里安定了一点。

我走过河,范又沿着河对岸追上来说:“王皖城,她今天下午在家吧?”我跑到方阿三家,门关着,方阿三娘、妹妹、弟媳妇正在一起。说方阿三娘子回娘家了。杨才官娘子在倪凤英家织布。走向部队,徐友才扛着扁担走到仓库烟囱旁,我叫住他。他说到海塘里挑柴。他放下扁担,一只脚蹬在墙上,背靠墙。我问:“方不肯承认偷茭藕怎么办?”他说:“徐国良同倪凤英满好,你叫他去跟她说说。”他又说起他住到杨才官宅上,倪丈夫欺负他。范排长来了,站在一边看我们讲话。几个战士撑船,他跑过去帮忙。后来我告诉他方娘子不在家,他就回去了,部队几个同志在打捞钢板。

我回“公寓”躺了一会,想想这几天工作怎样安排。起来后,阎庆国拎着书包走进来。放下书包就去找朱引狗了。他象审问一样问朱是否卖过山芋秧。朱又把女人叫来。后来阎做了笔录。叫他夫妇俩都按了手印。

阎说去部队,我叫他给七队带个信。他说:“祝队长不是叫你给周根初下通知吗?”边说边扬长而去,我很生气,心想:这算什么片长。

方宝良走进来。我告诉他明天要在二级干部会上作检查,他说:“不敢讲话,弄工分人多了,都把工分报错。”说着趴在桌上叹气。我叫他把偷的东西折价,但不一定退赔。他说:“赔,是偷的东西我都准备赔。”我叫他重新把问题理理,打发走了。徐国良走进来,方经常问徐,徐似乎在救他的驾。

晚:范排长早早来了。我领他到公寓,他看了一会书,王妹英走来端灯拿钥匙。

小学校里只有徐林生一个人在唱歌,我叫他去喊开会的人。人到的差不多了,人们说:“徐国良通知人家开会,他自己困觉去了。”我叫小弟去喊沈才根,小弟跑了两趟,回来说:“他叫我伲先开,说他要弄好钓子才来。”我很生气。

徐文秀走进来,跟人高门大嗓地讲话。她说:“我一个人住,被人杀了怎么办?”我很生气,说:“你害怕,我不叫你来开会。”她马上站起来说:“你不叫我开会,我去哉。”杨奇龙说:“你不要瞎说,开开玩笑的。”她径直走出去。

徐友才娘子叫得很凶。说方的工分弄不清楚,她说:“人家都说,四清小组查不出什么问题,工分倒被他们得去。”后来我一个个问他们准备在大会上讲什么,杨奇龙说:“我讲他拿杨才官印子冒领钞票。”徐友才娘子追问他一件事,他说不晓得。施连昌不肯给干部记工分,说:“另选吧。”沈才根等说:“大家都看着你呢。”徐友才娘子说:“给大家记总归麻烦点。”其他人都说徐友才娘子说的有道理。施金招说他兄弟记工分不来事,字也写不来,很多人都批评他。

散会后,王妹英、季美珍等帮助整理板凳。

我问范排长,假使开大会怎样,他说看来提意见不会很热烈。

部队早已熄灯了,薛今晚回来了,我对范说:“你们帮我们做工作辛苦了。”并要他明天下午找徐国良及两个四类分子谈谈。

补:晚,施金招说连昌五年级只读了几天。我说:“周林根不才四年级吗?”他说:“林根,人家写的字大学生也赶不上。”人们笑起来,沈才根说:“王同志也是大学生,王同志写的字怎么样?”施尴尬起来,说:“我说的是我们队,王同志不是咱们队的。”

徐友才说:“王连长讲的满对,十只猫儿,有九只要吃鱼。象方宝良这种人不贪污钞票,谁也不相信。”

 

1966年2月25日 星期五 晴 公寓

上:从徐国良处回公寓,方宝良已站在屋栅头等我了。他拿着本地的长铁镐,我真担心他给我一镐,那可真要穿一个透明的窟窿了。他按照我的要求写好讲稿。我要他把三门闸偷钓子写到后头,另补上偷吃西瓜的事。

补了会衣服,头昏眼花。躺在床上,灰色的蚊帐,灰色的竹篱笆,那幅陈旧的杭州织锦,也不能增加屋内的生气。唯有那角落的一只破纸篓里,不时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是一个初中女孩子给这房东二儿子的情书。现在,二儿子参军了,而那少女也长大了,不知现在做什么。

翻开账簿,查不到劳务收入帐。去问徐国良,他赤着大脚板,从脸上到脚上,斑斑点点全是泥,干脆地回答:“不知道。”问徐母,她说:“昨天农场来人问过我了,问我得着十九元钱了吧?时间久了,忘记了。”徐友才仍然在担从海塘拾的柴,他说还有好多。方宝良弟弟卷起裤腿,拿着两只手榴弹;徐国良在河里洗脚,洗好脚,仍是一脸泥,我告诉他,他才用毛巾擦擦。

中:陈玉芳走过来,徐母走过去:“陈老师,你看小学生把路上弄的。”陈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也想想自己,都是小学生弄的吗?”“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徐母立刻沉下脸来,接着两人大吵起来,陈走进教室说:“你去管好了,我当教师的能力差来兮。”徐母大发脾气:“我找×××去,小学堂不能放到此地,糟蹋我们。”陈不响了,徐母骂的更凶了,徐国良说:“她不响就算了。”徐母瞪着黄眼珠子对徐国良吼:“你个小瘪三,不长眼睛,看不到路上弄成啥样子么,不叫我说!……”陈越不响,她叫得越凶,叫了半顿饭功夫,我对她说:“算了,等会儿我告诉陈玉芳,叫她管管好小学生。”

去大队部时,陈玉芳站在徐文秀门前,说:“我不同她吵,没意思。”我说:“你管管好小学生吧,别说了。”

刚进大队部里间,魏素贞躺在马祥龙床上,对我笑笑,我说:“你休假回去了。”她说:“没有,我昨天外调去了。”她看到我手里的毛选语录,说:“怎么,你们发了?”我说:“对,现在用不着求人了,我还找解放军要旧语录哩。”她说:“你要得来给我,我不认识解放军。”我说:“你们肯定会发的。”她说;“我妹妹要,她等不及了。”我说:“我倒认识几个解放军,只是没有开口。”

补:饭后,倪八斤还在搓绳,我喊他,他才说:“时间到了吧。”说着站起来,跟沈才根一道去大队;季友郎穿着长条条裤褂,褂子长到膝盖,弯腰曲背。同他们谈起托儿所的事,正谈着,薛从后边追上来,他来要钥匙,手里举着红东西,我接过一看是毛选语录。

我叫羡陪我去买粮食、火油、电灯泡。等了好久才买到。我说:“粮票也不够。”钱胜元忽然插嘴:“我有,你要几斤?”又把那张公债券拿出来要退给我。

陆进发和我坐到一条板凳上,他说黄炎培有个丈人在周浦。

马祥龙话未讲完,有个老头子叫:“马组长,刘长根交代……”马叫他等等,他就啪嗒啪嗒抽烟了。

二队群众对刘长根提意见很激烈,同时喊“报告”的人有好几个。一个娘们声音尖而怪地吵骂着:“……你山芋秧一点也不交代。”马祥龙最后说:“时间不早了,……”下边还有一个人站起来喊:“给刘长根戴帽子要不要?”“要!”一片声音附和着。这阵势真有点吓人。我坐在门外,写了对群众力量的看法及体会,有一个家伙瞅着我,问陈晓彬,陈说:“是十四队的工作组。”沈才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徐国良今天下午勿能来吗?”我说:“他不来算了。”

进大队,王解全叫队员留一留,说:“可以趁今晚找干部谈谈。”马说:“看了报纸要拿来。……”我说我有半个月没有看到参考消息了,他说:“你半个月没有看到了,那还不行哩。”

回来时,走到八队那座坟堆前,烟弥漫。张兴中叫我描写描写这景象。接着我跟他说起过去走夜路的情景。走到岔道口,我说:“再见。”他说:“不再见,我再跟你去玩玩,说说那种可怕的景象。”走到十四队,张忽然要回去了,我说他有点怪。

门未锁,薛还在写。我问他今晚吃不吃饭,他拍拍书包,说:“买了一斤饼干。”

徐国良门锁着,灯里没有油了,火柴盒里还有一根火柴,我很生气。

徐小弟捡到两只电池,我一试还很亮,就用两节废电池换了。小弟跟过来,用钉子在电池上钻孔,加点火油,又在孔上糊点泥巴,然后拿到外边暗处去试试亮不亮。季招发、徐小弟津津有味地谈解放军的事情。

部队已熄灯了。我走进一间宿舍问:“范排长在哪里?”门旁一个人从床上抬起头:“老王?”我一看是江广勃。他问我什么事,我就把明天不开会的事跟他讲,要他告诉范排长,并要排长明天去找徐国良谈谈。

补:从大队回来,经过方宝良家,叫他吃完晚饭来一趟,我正烧饭,他就来了,我叫他到“公寓”找薛同志谈谈。烧好锅后,薛还在跟他谈,薛说:“……听说你跟倪八斤订什么攻守同盟,将来出了问题就找你方宝良。”“是是,我也向王同志讲过,我大的问题都交代了,哪还在乎小的。”今天,他的态度软了,群众力量果然大,把这些“英雄”都变成了“狗熊”。我乘机说:“今天,我没有叫咱们队的积极分子给你提意见,是给你面子,你假使不好好交代,群众要是凶起来可不得了,你也看到今天二队群众对刘长根多么凶。”过去一提到钱、工分问题,他就跳起来,今天,他也不跳了。

薛拿出点饼干来吃,他一直在写、看毛选。

 

1966年2月26日 星期六 晴 雾 大队部

早:南边,北边都传来“一二一”操练声,只有十四队冷冷清清。烧好饭漱洗,牙刷掉进沟里。徐友才正用抓钩搂柴,我借了来捞牙刷,没捞到,施连昌过来帮我捞到了。

吃饭时,徐国良大声喊:“王皖城。”他不喊我“小王”了。杨才官挎着篮子走进来,问我哪三个人去大队开会。我不晓得。我说:“你跑出去,队里生产没人抓,会议也不参加,记工员选出来,到现在也不交给工作!”他不听完就叫起来,我制止了他,继续说我的意思。

雾很大,太阳也发挥不出威力。

魏素贞迎面走来,人们围着桌子坐,拿出红封面的语录本,小妹说:“你写什么?日记么?给我看看吧。”祝龙仙说:“他们天天写日记。”

马祥龙读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王解全叫大家学,自己却在看别的书。

魏素贞来迟了,王解全叫她搬盛账簿的箱子出来坐。

赵佩玲读了关于核实定案方面的文件。王解全传达队委关于清政治工作的指示。王解全今天第一次提出调配兵力。但东片仍不增加力量,七、十四队仍是孤军作战。王解全自己去一队整风,一下子就占了四个人。

我仍要求给十四队增兵。会议快结束时,他提了一句“十四队再考虑增加一个人。”但不提谁去,所以仍是空头支票。林卫城说他回去找陆永和谈了谈牧场情况,赵佩玲冷笑说:“你找陆永和谈,他晓得什么。”还回头对身后的人不屑地笑笑。

散会后,王解全急速站起来,生怕我再给他提那个使他头痛的问题,还说一句:“你们要发挥主观能动性,现在人力实在调配不开。”可祝龙仙仍然走上去说:“老王,三队怎么办?放在那儿群众又要冷下去了。”可他回答:“你攻么,能攻下多少算多少。”

不知为什么王解全说:“张兴中要休假叫他先休好了。”

薛可富回二队吃饭,张跟他去拿钥匙,薛对我说:“我吃过饭就去十四队。”

我已向组里提了十多次要求,可是至今仍未派人来。仍是我一个人悻悻地回队。

中:徐国良问我下午开不开大会,黄淑芳、施连昌也来问,我考虑了很久,决定不开了,施金招在扭他弟弟的耳朵,逼他去上学。

下:我想去部队找范排长,十四队的人都拿着铁镐站在仓库门口。我问出了什么事,施金招说:“等你王同志来给我们开会。”我把王兴涛叫到一边,打听张三妹的地址。有一句话我听不懂,叫他写给我看,他在手上划了一会儿说:“等小妹来问问她。”看来他是会写字的,大概有点装佯,我站了一会儿,走到方宝良跟前说:“老方,晚上咱们谈谈怎么样?”他一直靠在墙边,不声响,听了我的话,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看我说:“好。”

付指导员提着小旅行包回家,他家在安徽,可他说回川沙,我想,他大概在川沙找的老婆。

一个安徽口音的战士在修东西,说范排长打靶去了。走到桥上,会计钱之瑞迎面笑着走过来说:“王同志,你晚上有时间吧?”我冷冷地说:“有啊。”就走过去了。

回“公寓”后,头有点昏,睡在床上,听得脚步声,我拿着“毛主席的好学生——焦裕禄”走出房间,正迎着一个背匣枪的人,说:“王同志。”我一看,是范排长。我告诉他我的意图,今晚再开个准备会议,给积极分子们鼓鼓劲。他不响,等我讲完,想了想。我看着他,以为他有什么想法或问题。他想了好久才说:“今晚会议你去掌握,你搜集的材料,你分配给他们么。”我说:“那你先掌握一下,我跟方宝良谈过话就去。”我告诉他群众的三个顾虑,他说:“好吧。”

我想到工地上去通知人,已收工了,沈才根在烧锅。他说晚上要去捉鱼。我很不满意,但只好迁就说:“那不行,缺了你这个四清组长可不行,你明早去行不行?”他说:“潮水一过就不行了。”我只好准许他去,要他早点回来。

徐友才含着烟在锅灶上忙,徐友才娘子在地里剜菜。黄淑芳在喂奶。我对徐母说:“你晚上要去,叫小弟也去,你们三人都要去。“跑到徐林生家,说徐林生轧米去了。阎庆国提着包从部队方向走来,我说下午开会要借八队的几个人。他答应借给三个。小弟刚收工,我叫他帮我去通知王兴涛,他高兴地答应。去通知杨奇龙,有两个小孩在沟边种菜,杨才官老婆在看,说杨奇龙去他女儿家了。我说:“叫他叫杨才官,结果杨才官未叫到,自己也不到了。”她笑笑。回来时,看到徐文秀的老头子,带着眼镜在卷布。他中午来问我要药片,说关华勤出痧。徐文秀掀开关的衣服,指着她有紫血痕的身子给我看,我问老头:“你什么时候回去?”他抬起头来:“就要回去了。”然后低下头继续做他的事情。我问在上海的生活好不好,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说:“卖大饼油条呃,每天三点半就要起床,去饮食公司订货,出了门就不准退。”又说冬天脚都冻得受不了。拿出一包苏打粉和一盒药片给我看。徐文秀说:“他一个月要吃一斤半苏打粉。”黄淑芳娘说:“你赚的钱还不够你吃药哪。”徐文秀说:“所以人家说我老头子在上海,你看,有什么钱好拿吧?”老头子说一天不吃药就喘得不行。他说有一次他把油条担子摆到一个油条锅跟前,那师傅把交通警叫来,说他妨碍交通。他说卖臭豆腐干吃的人多,卖的人少,倒还不错。又说有一次生了煤球炉子卖烤馒头,结果还贴钱,最少一天只得3角钱,他说:“准备天冷就不干了,回到乡下来。”

吃饭时,方宝良进来了,躺到徐的床上,接着范排长到了。会计钱之瑞也到了。我对范说:“你先同方闲谈谈,我同会计谈好再找他。”领会计进“公寓”,说:“好几天没找你谈了。”他说:“是呀。”他仍然先讲了一番道理:“我这几天又考虑很长时间,思想有了提高,还有一桩大问题没向党交代。”接着就交代了他参加一贯道的事情,我给他纸头,叫他把过去所交代过的问题写写清楚,他总是满口答应,我问他当乡长是怎样不当的,他说是自己不想干了。我问有没有别的原因,他对着施财富说:“不过发过一次救济粮,别样子没有啥吗?”我叫他回去考虑。

把钥匙,灯拿过去,小弟跑来给我端灯,小弟很好,他问我喜欢不喜欢吃大蒜,我说喜欢,他马上就给我拔了一棵蒜苗来,他把灌进火油的电池装到手电筒里。

方宝良今天态度很硬。我说徐友才是老长工,他说:“他是老长工呀。国民党兵也当过了。”他在火气大时,什么话都放出来了:四清、八清、三十清也清不好!谁家的话我都要听,就是他的话不要听。我问:“他的话就没有一点正确的?”他说:“一点儿也没有。”“我再当几年干部大娘子也要卖脱了。”“搞好我的问题,孙子王八蛋还要当干部!”“贪污问题你不要找我了,要找你找队长会计去。”“队长会计收的钞票不弄清,叫人家以为我偷的。”

指导员来了,同方招郎讲了一会道理,然后走掉了,方对指导员的话连连点头,但指导员一走他又诅咒发誓起来。

薛可富来了,对方宝良发脾气,方嘴巴噘起来,不响了。后来又顶起嘴来。范排长和徐国良走进来,范打着手电筒把群众反映的材料给我看。叫我明早去部队,同指导员他们三个人研究一下。屋内还听到方宝良和薛可富在舌战。范说:“群众还是有信心的。”

我和徐国良站在黑暗里说了一会话。我说:“对他不硬不行了,你们明天只管凶好了。”

我走进屋,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拍拍方的肩膀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假使这种态度,我们还要找你多谈哩。”叫他回去睡觉,他说:“不睡了。”踉踉跄跄走出门,我要把手电筒借给他,他忿忿地说:“不要,不要!”

薛可富说:“我向你传达一下上级指示,你执不执行。”我说:“正确的就执行,不正确的就不执行。”他说老王叫我明天休假,我说:“明天?明天我把会议都安排好了。”他说:“放一放嘛,回来再打。”我说:“还回来打呢,我可不信老王的话了,他把我哄怕了。我嘴皮子也磨薄几寸,可是后来,烂摊子仍然要我收拾。”

薛躺在床上,提高声音讲:“小王,我听赵佩玲和吴元荪讲,祝队长要把床搬到我们这里。”我说:“可以。”他说:“可以,欢迎。怎么,你不欢迎啊?”我说:“怎么不欢迎呢。”他说:“那你讲话怎么无精打采的。”我说:“叫我嚎叫!”都笑起来。

 

1966年2月27日 星期日 晴

早:方宝良在外边敲门说:“老王,给你发票簿。”

上:饭后去部队,与指导员、范排长研究了十四队的工作,指导员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发表自己的意见:“……要做几手准备,摆出的问题,他会怎样反驳,我们如何对答。……”“看来你们的积极分子还不大积极。”范排长穿着油衣坐在旁边。指导员叫我洗澡。

走回“公寓”,门锁了,这才想到换衣服时把钥匙忘到屋里了。倪八斤在洗尿布,我叫他帮忙,他说:“人家把我当小偷看待怎么办?”说着去施家拿了根竹竿,篱笆没翘起来,又走到前边,他伏下身子,把手插进门槛缝里,把门抬起来。我说多谢了,他说:“哎,谢什么。”他掏出香烟,我递给他火柴。忽然一个声音:“小王。”一看是阎庆国和八队四清小组长黄祥宝。阎说昨晚会计一下子就承认了一百多元,我说:“你们打得漂亮么!”黄说:“我们队来的工作队员也多。”

找倪凤英,她丈夫在门前搓绳,季友郎在帮四类分子建屋。

徐国良烧好饭去中港打油。白饭,找徐文秀要了半碗“草头”。范排长来了。汤兰英和吴凤娟也来了。把她们领进小学校,让范排长同她们闲谈。我去七队。远远看到陆素贞同一个人朝西走,我喊了一声“小陆”她们停下来回头看看,又走了。姜品英等已经向十四队小学校去了。陆素贞和几个人正坐在门前,她说王洪生在仓库上,我即回去。

看到杨才官抱着小孩,我发火了,说:“你越来越糊涂了。”他说:“都没人哩。”我说:“什么都没人了,你前些天跑出去,叫你阿爸找,结果你阿爸不来了。”

会议开始,小孩子乱窜。十四队徐友才、沈才根提起意见声音发抖,两句话就讲完了,长时间冷场。汤兰英马上应和,吴凤娟也说:“你方宝良态度一点儿也不好。”她看到小孩子在跑、叫,就大声说:“你们还有一点开会的样子吗,搞四清是大家的事情!”姜品英,黄彩仙也提了提。方宝良交代时很不满的样子,交代完最后一条说:“没了,随便你们提好了!”两条胳膊一抱,抽着烟,眼睛看着房顶。吴凤娟说:“叫你记你怎么不记呢?叫他谈谈他对运动的态度。”我问他为什么不记,他说:“记到肚皮里就行了。”方小妹也来劲了,给她哥打气,我发脾气:“那是谁在讲?你方宝良就是这个态度吗?戴帽子,戴帽子也得把问题弄清,钞票赔清。”方说:“我当然赔钞票。”我说:“你去大队部。”他说:“去就去。”我只得宣布会议解散。我又气又急,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吴、汤跟过来,说:“我们队一点儿也不怕。提意见成了习惯。”“王同志工作困难可不小!”吴说:“你们群众还没有发动好。”又说他们开会到下一点钟,有时打盹,黄祥宝就批评。看来,她们既有信心又很团结。

我叫范排长晚上再来开个四清小组扩大会。

去大队,走到卫星河边,忽然想起应该叫方宝良去。我想了一会,一个小学生问:“王同志,你忘了东西啦?”我走回十四队,方宝良在翻地。我写了名单给沈才根,对方说:“方宝良,你来来。”他把长铁镐送到家里,说:“我还要换一双布鞋。”后来,还是穿着草鞋。

马祥龙在跟陆素贞谈什么。我说:“老马,我有话跟你说。”马说:“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急。”我气得找不到适当的话说:“方宝良我把他带来了,我弄不住他!”我想叫大队狠狠教训一顿。他却把方宝良请到座位上,问:“老方,你有什么顾虑?”

我走到外边把门关上,听到方说:“我也跟老王说过了,不能光听那一家头说话。”我头昏,伏在桌上。吴元荪说:“小王,怎么啦?头疼?”陆素贞说:“你现在不要问他。”过了一会儿,吴说:“小王,你喝点开水吧?”

马送方走后,说:“你也不要急,十四队你一个人看来是不行,也不怪你。毛主席说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你只要尽到努力就行了。”他说晚上准备去十四队。

我走回去,问徐国良:“你今天为什么一点胆量也没有?”他却指指灯说:“你看这灯怎么一点儿也不亮?油太少了。”后来他给我讲了他的顾虑:他偷方小妹一条被头,怕将来要他还。又说他同方一道偷的犁耙,怕将来处分,也要牵连他。

范排长和江广勃来了,江一来就说:“老王,小青年今天发言了吧?”他说要叫小青年们晚上开个会。他一来,就使人觉得热情充沛。

我从学校里搬了几条板凳回“公寓”。马祥龙也来了。徐母说:“昨晚没讲今天下午开会,要开会伲就不去轧棉了。”

马祥龙很会讲话,讲得人们不住笑。徐母说:“开会到现在也没今朝劲头粗,笑得肚皮疼。”“为什么不说啦?清出来是大家的么,清出二十元还一家一元哩。”后来,把他们排排队,谁先发言谁后发言都定下来,黄淑芳和施财富也说敢讲。马说:“再找几个大炮,找几个白脸,几个花旦。”

忽听到枪响。范排长叫江广勃去看看,过了一会,范把手枪推上膛,提着枪向我告辞,说有情况。江广勃说明天他去上海时到十四队来找我。

一会儿,施金招敲门:“开会的有民兵吧?抓特务去。”“有。”沈才根立刻走出去。我们立刻吹了灯,马祥龙也跟在民兵后边走出去。江广勃叫民兵两个一组趴在路边观察动静,我和马走上堤岸,几个解放军趴在堤上,叫我们离他们三公尺趴下。不时有人喊“谁?”,田野里到处响着“嚓嚓”声,海风吹来,很凉。我伏了一会儿。一个战士来喊其他战士,说撤退了。他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是工作组的,他就喊另一人说:“××,他说是工作组的。”“他不是民兵吗?”他们问另一个人呢?一喊,老马早已走了。原来民兵早就退了,只有我一个人伏在堤边。

我走上桥头,黄克喊我过去。问我今晚是不是开会,队长参不参加。一个披衣提手枪的人说:“你不要直接问他。”黄说队长同民兵排长一听到部队枪响就赶到了,速度真快。部队的路灯亮了,战士们议论纷纷,一队战士沿着大路朝南走去。

回到“公寓”,凳子扔的一塌糊涂。

 

1966年2月28日 星期一 晴

摘自2月28日解放日报:

焦裕禄说:“……咱贫农在旧社会给地主当长工,那时说咱没吃没喝,有理;现在权是咱的,地是咱的,咱又不缺胳膊少腿,为啥自己不能养活自己?”

孙玉堂说:“……或在天亮,或在黄昏,经常看到焦书记在村边转,生怕我们贫下中农受了屈。”

焦书记走进她家,不愿提她丈夫死的事,揭开锅看看她吃的是什么,又看看房子漏不漏雨。

昨天一仗打败了,“积极分子”哑巴了,方宝良交代错误倒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我只得熊了他一顿,宣布散会。吴凤娟和汤兰英想帮助我,你一句我一句批评方宝良的态度。而十四队却都像哑巴一样,大眼瞪小眼。散会后,我忍泪走回来,汤,吴追上来说:“小王,你对他还要再凶点,这人态度太不好了。”

早:倪小妹说:“昨天下午失火,晚上抓特务,满有趣。”黄克同江光勃来了,江说:“昨晚我跟小青年们讲了,叫他们在会上积极发言。你只管找他们好了。”谈了一会,江拉着黄说:“走,我们去八队看看。”黄看看表说:“不行,来不及了。”江松手,看看我,笑笑,然后跟在黄的后头,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招招手,黄说七队毛选学习小组有点松劲,要我给陆素贞讲讲。

上:回“公寓”收拾东西,随便翻了一下地图册,马祥龙走进来。翻了翻账册,叫我拿发票给他。翻了一会,扔在桌子上走出去了。叫我带他到方宝良家。方老婆在烧饭,马说:“你姓叶对吧?”一边说一边两眼看着屋顶。院子里摆着六根钓子,季友郎在帮方阿三修房。方阿三也在烧锅,看到我们,从灶门口走出来。马跟他谈谈捉鱼的事,又领马到田头去了。徐母追上来说:“小王,你等一等。”走上来就叫:“你四清清好么哉?我以后一年到头不参加会了。”马象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不要怕。”回头便走了。方小妹等坐着休息。马走过去闲扯,然后他准备回去。告诉我:“你给我找几个老头子,几个小青年,下午我来找他们开个座谈会。”我问要不要通知,他说不要。

中:徐文秀端了一点酱渣,说喂喂猪,看看猪吃不吃。我问她还怕不怕被杀,她把我叫进屋里,说方小妹讲,徐友才娘子会后瞎讲,开大会跑了,有种在大会上讲哎。她说:“好,开会我讲好了。昨天我肚皮痛,等好了,会已散了。”小弟拿一块锅巴,徐国良一半我一半,我说:“小弟,你们烧的饭没有锅巴。”他马上跑过去,锅子铲得很响。

下:龚志军掌握会议。

见陆素贞走到了十字路口,我说:“哎,朝西走。”她说以后下雨就走这条路,不要走水泥管子。

先是“自我检查”,赵佩玲提到组里的工作忙而乱,我马上支持。马祥龙则说祝队长比我们看得远些,所以他布置的工作,我也不敢提意见。付美芳说话像要哭。陆素贞一直低着头,龚说不要看报纸了,她马上就收起来。发言说:休假同外调一道,超过一天半,觉得满委屈。说本来以为今天开会,专门是对她的。说回去后,听说人家在家里的要考医生了,自己赶不上。又说自己怕黑,过去在八队,要王皖城和阎庆国送。又说自己队里也搞出一些问题,打开一些局面。

休息时,拿了付美芳的照片看。故意活泼一点,开会时对陆素贞说:“开会怎么样,陆素贞同志。”陆笑笑。

王解全来了,要大家起得早点,说八队去过两次,阎庆国都没有起床。陆素贞说:“你这不要埋怨人家啊,天天弄到一两点钟……”王皱皱眉、摇摇头、摆摆手,说:“我怎么晓得他弄到几点钟?”接着又训起话来,说你们各单位都来了解情况。同济的还要到我们大队来一个,专门了解大学生的情况。说说发起牢骚:“……为什么人家一提出看法你们就反对?……”“可不要搞了半年,还落个不好回去。”

我想:“又来了,又要压人了。”心里的气直往外冲,我想:“为什么呢?要压着人干革命吗?”

马向他谈十四队的事,他不响,剪指甲。

我走进去写思想日记。马说:“王皖城,今晚我再到你们队去。”他说:“说我偷懒,我也不承认。只是辛辛苦苦没有忙出成绩。”

去公社转了介绍信,准备去南汇外调。

晚:走到杨才官家,他父亲回来了。告诉他2号下午开会,季友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叫季美珍去给我通知人。问季友郎能不能参加会议,他咳嗽一声说:“我夜里斜咳。”

几个小青年都围着桌子。我问施连昌是不是记干部工分了,他说;“不来事。”嬉皮笑脸,我讲道理给他听,他只是嬉皮笑脸,望着外边。讲完问他,仍然是嬉皮笑脸:“不来事。”我真是气坏了。

范排长来了,坐到床上,马祥龙也来了。我正刷锅,马拉我到徐国良大哥家问是谁家,然后进去了,黄淑芳正在洗脚。

同范回“公寓”,研究如何搞。指导员和付连长走进来。指导员谈了一些看法:现在看来,你们队在社会主义革命中还夹杂一些民主革命的成分,封建势力还未完全打倒。他说:“也有些客观条件,群众觉悟是不同的。”后来他答应派两个当过会计的战士来帮我查账。我简直感谢不尽,觉得对我支持太大了。本准备明天去南汇外调,打算不去了,明天查账。

范跟我说了昨天特务活动情况,说这个人是懂军事的。昨晚没捉到,就是因为迟了两分钟。

打算明晚开个干部家属会,不准他们放风,并对沈才根说:“假使明天再有人放风,你们可以叫大家停下来,让她说说,讲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沈正准备去捉鱼,一个小家伙背着篓子等他。

补:阎庆国这几天搞出了钞票,劲头特别大,兴冲冲到大队,给组长和其他人讲述。

八队四清小组的黄祥宝,在机械厂请了一个星期假,帮阎搞,说:“你老阎总归是要走的,将来这担子还是落在我身上,不搞好不行么。”

会议常开到深夜,开始几个钟头,由四清小组从各个方面提问,从政策上、思想上入手,一笔笔算经济账,算得会计走投无路,于是只好说:“好,算我贪污。”“算你贪污?不行,你是怎么贪污的,讲讲手法。”群众紧追不放。这种会议,事先要做好充分准备,对每笔帐要详细分析,设想会计会如何诡辩,我们应如何应答。指导员说,必须做几手准备,事先给四清小组提出各种问题,让他们回答。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