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6年6月
1966年6月1日 星期三 阴 牧场
上午:工作队员集训。听祝队长关于文化革命的报告。
下午:工作组学习有关文件。
晚上:工作队员分片讨论。庚黑雄说去年毛主席提倡游泳,有人说是造谣。张兴中说,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有问题。
江队长说:当前的文化大革命是关系到国家前途、世界革命前途的头等大事。在我国首都北京——世界革命的中心发生了这种事情,将有什么影响?我们工作队是搞阶级斗争的,不能漠不关心。
祝队长说:不要以为“秀才造反”成不了气候,有些人伤风感冒(嗅觉不灵),嗅不出气味来。有些文艺作品就像鸦片烟,使你不知不觉中毒。……中港一队社员干劲大,挑断了五根扁担。……以前我父亲就好喝喝酒,骂骂山门。
下午主要是读报纸。王解全买了三本“欧阳海之歌”,被我、薛可富、龚志军抢来了。
1966年6月2日 星期四 阴 大队
你们都是平民子弟,因为穷苦,所以失学,才上平民学校。但是,你们穷的是金钱,而不是聪明智慧…… ——鲁迅
上午:继续讨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大师生贴了一张大字报”的广播。
下午:讨论。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晚上:写声援北大师生的大字报。
今天听了北大校长、党委书记陆平压制北大师生揭露邓拓的广播后,异常激动,同时也感到作为一个革命青年的责任重大。
今天的“解放日报”登载了我校、复旦、交大等校的声援文章,感到很痛快,自己也想提笔写上几句,表达心情。
看来彭真真有问题,王解全故意透露了一点消息。休息时几个人比赛踢屋檐下挂的鞋子,我摔了个大跤,下午,用“竿”打油菜,打不来,林卫城说,看形势,又跟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差不多。中午,抄黑板报,祝队长也围来看。
贴剪字“牛鬼蛇神”的时候,有人说贴歪了,张维身说,牛鬼蛇神都是歪歪巴巴的嘛!说得大家都笑了。
1966年6月3日 星期五 晴 礼堂(4日补记)
上午:讨论后到王永江处抄写学校编撰的声讨“三家村”的文集。
下午:继续抄写。吴向明、薛敬先等人排练活报剧。俞志文练发言。
晚上:到部队看“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上午,讨论发言,队委打电话,要我、羡锡全、钱胜元去队委,钱还在炫耀我校的“教工俱乐部”。林卫城说他们财经学院的一个“权威”,领工资的时候才去学校一次。党祖同说,他们外贸学院的老教授说,要学好英语,必须通读莎士比亚的作品。
午饭后,出黑板报“狠揍牛鬼蛇神”,而后找王永江,王睡眼惺松,躺在床上看人民日报第二篇社论“触及人类灵魂的大革命”。
俞志文一边写发言稿,一边咬文嚼字,写好后,独自用生硬的普通话练习发言。
吴向明、隋自修等在外边演练活报剧,几个小孩嘻嘻哈哈重复:“我是吴晗。”
傍晚,我刚吃过饭,徐国良来找我。给他买了半斤饭,一盘猪头肉。然后,他骑车把我带到部队,副指导员等在筛油菜籽。杜××说:“大学生,不得了,公社的宣传阵地都被你们占领了!”副指导员说:“你们耍笔头的!……”
社员们都在堆油菜籽,堆蚕豆。妇女们说:“王同志来帮我们了,我们人手正不够!”人走散后,与小青年们一起捡落下的蚕豆。徐国良的被子堆在屋角里,他睡在“台子”上。
看电影,后边两个农场女青年,说我们挡住了她们。我们和她们换了位置,徐国良慷慨地脱下外衣放在凳上,请旁边的女青年坐,那人问:“冷不冷?”徐说:“不冷!”而后很高兴地看,很高兴地跟我讨论。那女青年走后,他也不高兴看了。
今晚很倒霉,想抄近路到牧场,却被水沟围到里边,走了好几个“8”字,后来,一直走上渠道才走出来。月亮很好,能看到河对岸幽暗的树影,油菜收割了,一捆捆油菜堆得很高。夜很静,忽然前边有一个火星,是周根初在抽烟,说刚刚在开党内座谈会。走得很热。日记忘到了王永江处,只好暂停。
1966年6月4日 星期六 晴 牧场
上午:公社礼堂声讨邓拓黑帮大会。
下午:大队讨论。我仔细看报上发表的吴晗与胡适的通信。
晚上:与张兴中讨论独幕话剧的编排。
上午,人们争相发言。有的人举了好几次手。龙时庆帮马祥乐抢麦克风。一个企事业工作组的同志,列举了很多事实,说明党对劳动人民的关怀及解放后祖国的大发展,很有说服力。譬如:鲜肉,65年的供应量是59年的20倍;有一种药,在香港几乎买不到,为了预防小儿麻痹症,我们免费发了几十万元的药。
王永江骑车来找我,要我再写一篇稿件,明天拿回学校印刷。我去找俞志文,他正在贴大字报:“欢呼党中央英明决定:改组北京市委及北大党委。”这消息很振奋人心。开会前,又听说已派工作组进北大,领导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工作。我也帮助贴大字报。
后来声讨会变成了抢麦克风,同济同学发言最多,喉咙都喊哑了。我也想讲几句,但已经快结束了,只好作罢。
下午讨论。我未发言,朱桂兴说没有讲的要讲讲。我仍埋头看报纸。龚志军说他们中学有一个同学考上北大,政治就是不好。
今晚要求回生产队去,我没有回去。与张兴中晚饭后就躺在床上,我们仍然讨论写话剧的事情。我睡了一会,起来写日记。阎庆国回来了。
早上,把庚黑雄的梳子扭断了,我说:“对不起!”庚说:“算了,我早知你会搞断!”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一向毛手毛脚”
我拿出吴元荪编的红金鱼欣赏,张兴中说:“老吴都成老太婆了,还做姑娘的生活。”
1966年6月5日 星期日 晴 牧场
上午: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打麦、倒泥。
下午:生产队民主日。
晚上:公社看电影“年轻的一代”
上午:我不会用“竿” 打麦,累得满头大汗。施秀英说:“小王打麦吃力来,人家还看不上眼!”倪才郎摇摇晃晃走过来说:“小王,你找季妹珍借去,这只竿交给我。”钱之瑞帮徐友才挑脚上的刺,我也去帮着挑。
下午:几个娘们在拔秧,喊不动。沈金兰,一边喊着她,她还笑嘻嘻往筐里拾秧苗。
讨论养牛的事情,杨奇龙一个个问过来,都不愿意养。问到徐友才,徐说:“牛总归要人养,你们都不养,我养好了!工分不要高!”杨奇龙说:“养好了奖励,养不好,我这老头子不饶你!”后来,他和施财富吵起来,两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施财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杨奇龙坐板凳上,口齿不伶俐,还拍拍板凳说:“你来,我们弟兄俩好好说说……”施财富只顾跳进跳出地骂,不理他,杨奇龙只得没意思地笑着。施财富在外边又跟徐友才吼起来,他的女儿、女婿也跟着呐喊。徐友才老婆说:“你工作组都看到了,这样子踩人……”徐友才说:“我们队弄不好了!”我留下徐友才、倪八斤、钱之瑞,倪八斤平下气来,说:“友才,我同你没啥大意见……”
晚上:在公社女工作队员住地看电视。话剧“年轻的一代”改编成电影,好看多了。
补记:今天,薛可富一早就来了,说:“你们还在睡!”张兴中说:“薛可富来得这么早啊!”庚黑雄说:“他来吃早饭的?他要不在这里吃,他来干什么?”等下了床,又说:“他妈的,他来干什么,来检查我们?”说着走出门:“我看他去不去吃饭?”回来不吱声了,我问:“去没去?”他说:“没去!”。
1966年6月6日 星期一 晴 牧场
上午:讨论6月5日人民日报社论“撕开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
下午:学习6月6日人民日报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
晚上:庚黑雄等打牌。我写日记。
上午,闵小妹争着读报。席翔德引经据典,说得起劲。休息时在油菜秸上翻跟头。我指着报上老太婆的照片问:“这是谁?”闵小妹说:“你娘!”我说:“你娘!”她又指着报纸说:“这是你娘,这是你兄弟!”边说边笑伏到桌子上。
讨论时王解全对羡锡全挥手说:“来记录!”羡看看他,不声不响地坐到桌子边记了起来。
下午,王解全让羡锡全读社论。讨论中,林卫城提出:怎样做才算无产阶级革命派?很多人说:过去认为听领导的话不会错,而很少分析。陈晓彬说:“过去马组长骂“瘪三”,我就跟着骂“赤佬”。”林卫城因此做出结论:是不是对领导的话也应该分析?很多人和他争论。
人们好跟林卫城开玩笑,叫他“林慧仙”“林姑娘”。
休息时,又到油菜壳上翻跟头,学打“竿”。
傍晚与张兴中瞎唱:陈晓彬的歌我最爱听,千遍那个万遍呀听不够……好像那,冬天里刮起了西北风呀,冻得我身上直打抖呀……庚黑雄说:“不要乱唱,人家听到后半句,不太好!”
陈晓彬用办公纸裱报纸,吴元荪说:“好,你揩油!”我说:“他揩油很有一套。”
大家都认为:在北京大学,受蒙蔽的肯定是大多数。头子坏了,跟着摇旗呐喊的自然也多。
陈晓彬说,他们院的一个室主任,大学生一到,先问懂几国外语,其他的不问。
1966年6月7日 星期二 晴 礼堂补记
上午:公社礼堂听张维身同志作工作总结。宣布撤退计划。
下午:大队讨论。工作队员表示态度。王解全布置大队工作。
晚上:看批判电影“舞台姐妹”。
下乡以来,工作上没做出多少成绩,可思想上有很大收获……下乡以后,觉得像演戏一样,当了“大干部”。很新奇,很陌生……
晚饭后理发。吴元荪也拿着推子在我头上试验。后来,朱桂兴赤膊来剪头,我给他剪了两刀,一根头发也没有剪下来。
公路上有很多人等车。有汽车向南汇急驰,有人在公路上走。日落时,运输队装猪猡的车开来了。夜幕降临,卫星河亮起了点点灯火。
车一直开到南汇县大会堂门口。下车后,去南汇县图书馆,找到新的“北京日报”,有关于北大的报导。陆平组织人围攻聂元梓等,说聂是“反党大阴谋家”、“邓拓的忠实卫士”,他们威胁哲学系学生:“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同学们,不要上当!不要重蹈57年右派分子反党的覆辙。”哲学系开大会声讨“三家村”时,陆平组织人去捣乱会场。
南汇大会堂外灯火通明。走廊下很多人在看学毛选积极分子的照片。羡锡全、龚志军、张兴中等买了糖果分给人们吃。财经学院的席翔德也跟我们一起。学校党委联络员王永江和我们搭肩挨背说笑。
我旁边坐的是祝龙仙、吴元荪等人,羡锡全坐在那儿睡着了。“舞台姐妹”拍摄的不错,只是情节有些乱。谢芳扮演竺春花。后边几个本地女子在为竺春花叫屈,表示同情。我看很无聊,没有什么意思。
回来时,风特别大。风卷进车厢,带来海洋的腥味。远处有灯光在黑暗中闪烁。路旁的树木不住摇动,电线发出响声。
回到牧场后,阎庆国、张兴中都说电影不好看。
1966年6月8日 星期三 阴 礼堂
上午:张队长传达“毛主席跟毛远新的谈话”
有人说,搞文科不保险,还是搞工科保险,我说这种思想最危险。什么保险?不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搞什么都不保险。同济大学就没有阶级斗争?火烧文远楼是怎么回事?57年的右派分子是文科送过来的?
有人说,早生十年当专家了!成统战对象了。晚生十年,不要阶级斗争了。偏偏生在这种时候生,真倒霉。
同济大学学生不也有右派吗?有人说,我不说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不说呢?你长个嘴巴做什么的?就是要说的嘛!有想法就想说嘛!不想说也要说。
承认落后,是进步的开始。
组织观念!
分组讨论。我提到生产队里有人诬我吃肉的事,当时由于学习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和“毛主席跟毛远新的谈话”,正确地解决了问题。同学们认为,如果在北大,我们这些人也许会昏头转向,不分是非。的确,我们的阶级斗争知识太少了。
下午:大队布置工作:主要是分配胜利果实问题。要我去帮助九队搞电线问题。王解全忽然表扬我,说我昨天的发言好,他向队委汇报,队委说这是“活思想”。要陆素贞写进“工作队员革命化”中。
林卫城刚开门,靠在门外的棍子打在他鼻子上。
散会后,看了一会“祖国忠贞九儿女”
晚上:庚黑雄、张兴中去生产队帮助学毛选了。我和林卫城躺在床上看书,我问:“我们屋里的台子怎么没有了?”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去找,自言自语道:“到哪里去了?”
今天上午,俞志文等一定要把“毛主席跟毛远新的谈话”撕掉,我不同意。龚志军说我是自由主义,我说:“出了问题我负责!”王永江也说不行,要我撕掉。后来我走了,没有撕掉。
1966年6月9日 星期四 晴 牧场
上午:看“九队电线”案材料。
下午:去港北一趟,回来后接久明来信。
晚上:去港北牧场,徐远望带我去港北1队找茅盈飞。看看张兴中写的剧本。
上午,庚黑雄介绍“经验”,说王组长好,眼开眼闭。朱桂兴他看不起,“我从来没把他当头目!”“到安徽去我吃不消,要打报告。脑子疼——现代医学对脑子疼没办法,要么,破开来看看!”“小王,你太容易激动,容易暴露自己的政治思想!”我想了好久。我想,我有什么“政治思想”怕暴露呢?
上午看材料,有关于杨友章与倪翠姐腐化的材料。倪说她不是强迫的,是两相情愿。
下午,去港北,港北在开会,叫我晚上再去。
庚黑雄说:“看‘天鹅湖’可以闭上眼睛,听音乐就晓得在旋转。看‘白毛女’就不行,……”又说苏联的芭蕾舞顶好看!
晚上再去港北。徐远望正和一个营业员写东西。徐陪我去港北1队。茅盈飞吊儿郎当。我问:“你为啥到你娘舅家?”“去白相相呀,经常去白相相!”“你那天是不是跟家里吵了架?”“哟,忘记脱了,兴许是我娘同爷吵相骂,让我想想看!”“那天你娘舅做啥去了?”“兴许在家里,日脚长了,忘记了。”
1966年6月10日 星期五 晴 牧场
上午:祝龙仙问我要材料,我又忘记带了。吴元荪说:“去拿,我陪你去!”拿了材料来,看了一会“电线案卷宗”。
下午:同济五个人过民主生活,席翔德(财经学院)也来参加,我提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到学校如何才能把红与专落实?如何不断地找思想上的对立面?张兴中说,李世顶认为到小单位工作也有好处,可以独当一面,不当小巴砬子。
晚上:写独幕话剧。对张兴中写的活报剧,吴元荪、陆素贞等提了很多意见。
1966年6月11日 星期六 晴 牧场
上午:大队学习毛选“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下午:学习“红旗”杂志社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晚上:工作组布置15号以前的工作,分配胜利果实方法。
洗脸时,庚黑雄咬着衣袖往肘子上提。上午学习,庚黑雄说潜水艇是根据鲫鱼形状建造的,我们国家小汽车的速度赶不上别的国家,我们造的船只有船壳是我们的,发动机是苏联的……又说,一个人去找荣高棠,说他本事大,一头把石碑撞碎;一根头发拉住汽车,汽车就开不动。一会儿说:“不吹了!”可听到人家讲,又插进去讲。听别人说××医学院有个学生半夜吃死人肉,-叠连声说:“不存在,不存在……”“夜游要有习惯动作,没有习惯动作,是不可能的!”
休息后讨论,王解全说:“闲话会讲,正式讨论也要会讲!”庚黑雄说62年到马桥,那儿生活很好,当时上海的豆腐是豆饼做的,马桥的全是黄豆做的,马桥的米是标准米……
晚上去大队部,庚黑雄又跟阎庆国唱“向前进、他妈的向前进……”唱到后来,他索性叫了起来。
睡觉前,与阎庆国、张兴中等又吹一气。阎说,侯德榜的妹妹在他们学校,是个老处女;黄炎培的儿子在他们学校,是个右派……
1966年6月12日 星期日 晴 牧场
上午:同魏素贞等一起去公社退还“阶级成份登记表”。
下午:帮派出所整理四类分子材料。
晚上:生产队开四清成果分配会议,看电影“阿尔巴尼亚在革命化大道上”“盐工血泪”“农家宝”等。
农家宝写一对青年夫妻在卖粪问题上产生了矛盾,男的有自私自利思想,但还要装作热爱集体的样子,女的则用激将法,逼男的步步退让,最后认输。男的反过来说女的“不民主”。女的则用回忆对比启发他的思想觉悟。
杨才官正往家里扛柴,我帮杨奇龙扛了一捆。我问杨才官,毛选学习了没有?他说:“没有学!”我很生气,教训他一顿。
季友郎在仓库扫地,我叫他开会,他说今晚看戏,方阿三不吃饭都要看戏,开不成功。我说那就马上开!
我到徐友才家,陈雅珍在烧火。我问:“娘娘,施财富还骂人吗?”她说不骂人了。出乎意料,她见了我没有不理我。正说着,听到徐友才的声音:“王同志,你来了?”说着就跨进门来。“今晚开不成了,我上午回来就同队长讲,他一直糊里糊涂。”接着说没有人养牛,只好他来养。徐友才的确愿意革命,不过有些缺点,只要好好引导,是可以改正的。说到分钞票,陈雅珍说:“分我也不能要,人家更要说我了。”徐友才说:“你懂得什么?”我说,钞票分得多不是好事,说明干部贪污多。不一会,杨才官、黄淑芳、杨奇龙等都来了,施财富也钻进来。我要他们明晚开贫协会及队委会,着重讲讲分配问题和毛选学习问题。我还没有讲完,杨才官就想站起来走,我把他按下去。徐友才硬把炒蚕豆塞到我手里。
徐国良今天收工晚,用冷水泡冷饭,硬梆梆的炒蚕豆当小菜。
下午,到派出所,管材料的同志说,整理材料就是要发现线索,深挖敌人,马虎不得。祝龙仙很讨厌,老是用手拨我,问些莫明其妙的问题。
上午,到公社才发现水瓶盖丢了,又返回来找。
1966年6月13日 星期一 雨 牧场
上午:陈晓彬说,抽我和吴国材到队委普查民兵,去武装部,桂经龙抢我的金鱼。
下午:去公社帮助抄写四类分子材料目录。
晚上:晚饭后,与阎庆国闲聊了一会。回牧场,修灯,写日记。
早晨,与庚黑雄调换金鱼,庚说:“可以,不过你不要后悔。”我们俩打手击掌,阎庆国在一边看着笑。赵佩玲说:“我这只金鱼是世界上顶蹩脚的!”
刚进大队,陈晓彬就说:“叫你去队委普查民兵,薛可富没告诉你?”同吴国材去公社后,却无人负责,后来桂经龙吩咐吴国材去查花名册,我回大队通知书记、民兵连长等。午睡后,打电话,给我错接到县武装部,又改接到公社,告诉他们:支书去南汇开会了,民兵连长不晓得在哪个队劳动。问:“你们组长呢?”答:“也去南汇开会了!”问:“你们副组长呢?”答:“在生产队开社员会呢!”说:“那你们工作组负责民兵工作的来参加!”我叫陈晓彬接。庚黑雄说:“这种事情不要跟他嘻嘻哈哈,干脆回绝他!你一点经验也没有,要吃亏的!”再去公社时,武装部的几个人正要到大队去,我对范排长说:“本来想去通知的,都不在家……”范排长说:“那怎么办?”一个穿本地衣服的人说:“不能拖了,都拖半天了,你们民兵连长住在哪里?”又质问:“是你自己去通知的,还是叫人代的?”我感到很气愤,这没头没脑的,揪住我不放,岂有此理?路上碰到祝龙仙,上来就拉住我问:“你去大队吧?”还做出难看的动作,我不耐烦地问:“干什么?”她拨拨我的胳膊说:“你去大队,把两张表格给带来,好不好?”我说:“我要是来就给你带!”她说:“你不来就替我保管一下!”我说:“那何必呢?还放在那儿就是了!”
傍晚,大队部没有开门,与阎庆国一起在学校黑板上乱画。阎说,他初中保送到高中,大学第一志愿报的是大连工学院。又谈到人们的旧意识:过去认为学文史的有野心,学财经的想钞票,学医的技术随身带……后来我们跟粮管员聊了一会儿,他说此地水稻亩产可达1500斤,确实比外地高。
1966年6月14日 星期二 雨 公社饭厅
上午:在牧场宿舍创作小话剧。
下午:公社饭厅,由张维身传达学校文化大革命情况。
晚上:工作组内,由赵佩玲布置分配胜利果实的问题。然后,互相交换意见,留地址。庚黑雄、党祖同等均不发言,祝龙仙则着重表扬薛可富等。回宿舍后,阎庆国说:“今天本来想发言的,不高兴,算了。”庚黑雄说:“我想表扬张兴中、王皖城、钱胜元……”
阎对庚说:“小王那时看到陆素贞条件满差,主动要求调换,可后来自己挨批评。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啊!特别是七队,情况都摸的差不多了……”又说:“到底是副组长,叫我搞电线案子,那就挂个名好了!”
张维身:现在回去,接受新的战斗任务。昨天四清工作团党委接到市委通知,要求参加社教的师生三天内全部撤回,参加学校的文化大革命。
昨天学校开声讨会,揪出以王涛为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市委派教育卫生部部长陈琳瑚为组长的工作组进驻我校。同学们感到突然,其实事情由来已久。在62年贯彻政治工作会议上就作过较量。回去以后还要好好学习毛选,与王涛的斗争不是一般的工作是非问题。而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撤退前准备工作:思想准备:坚决投入文化大革命,考验出真假的革命。工作全面交代好。与工作组同志相互交换意见。
与房东告别:损失要赔偿。不要那么小气,我弄断一只筷子就赔一只,还有一只,扔掉。
市委决定:暂停王涛一切职务。停课三天。调回参加社教的全体师生。
王涛主要罪行:攻击三面红旗。1、1962年5月,周总理说形势大好,王涛却说形势不好。2、说农村1960年饿死的人比八年抗日战争打死的人还多;说“三年自然灾害”不是天灾是人祸。3、说反右是全国性错误,起码我校搞错了。4、亲自找原反党校长谈话。5、最近路三开批判会,派他老婆去偷听。6、设计革命化时,他说搞左了,否认设计革命化的成果。建筑系冯纪忠被搞过后,反而提升为系正主任。7、担任上海市四清工作团副团长,制造障碍,影响社教。
长时间热烈鼓掌呼口号。
会议结束了,但张维身有些事情忘了说,又把人叫回来。散会后,薛可富回到大队部就说:“揪出一个大头头,解放日报要登出来了!”钱胜元对赵佩玲说:“王涛就是你公爹的老战友!”赵佩玲说:“哪能桩事体,侬讲讲好白相!”薛可富今天沉不住气了,王涛反党的事他并不清楚,就在工作组内到处宣扬,叫别人看报,说:“今天的解放日报怎么还没来?”似乎只是为了听新闻,对于我们学校出了这种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对同济大学难道是一件好事吗?
学习“工作队员守则”,薛可富说:“俞志文老师说,关于谈恋爱问题,在这里不承认,以后通信联系也要受处分!”这时庚黑雄走进来说:“你们谁在这里有对象了?谁挂好钩了?”然后嬉皮笑脸地说:“王皖城特别要小心!”我很生气。薛又说:“今晚我们回生产队征求意见,特别是王皖城要注意,千万不要跟人家吵!”
这两个人搞得我心情非常不愉快。
中午,正在睡觉,张兴中气喘吁吁跑进来说:“快点,小王,回去,真的!”我说:“什么事?”他说:“王涛、李国豪都揪出来了!学校大字报都贴满了,要我们回去干!”这气氛,好像要我马上上汽车。到大队部,却没有动静,坐了一会,去公社,迎面碰到薛敬先,说王涛是建工部副部长,已经不小了,肯定要登报。到公社,张维身(副队长、学校党委组织部副部长)在跟一些人闲聊。
回大队部,陈晓彬说:“我明天送你们,26号你们来迎我!”
晚上,工作组开座谈会。闵小妹说,他们六个人团结得像亲兄弟一样,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人,不是看不起人家。希望他们把好品德带到学校去。薛可富同志住在我们四队,经常帮助我,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付美芳说:“六位同志要回去,有点依依不舍,六位同志工作踏实,从不叫苦……”
座谈会结束时,祝龙仙举着纸笔说:“哎,还有谁?”把纸头送到庚黑雄面前,请他留地址,庚在走象棋,头也不抬地说:“我不留,反正我不会到你家去!”祝讨了个没趣。
睡觉后,阎庆国、庚黑雄给我介绍社会经验,的确值得考虑。
庚黑雄:三不吵:不跟老年人、女同志、下级吵。不顺心的事要能做。
1966年6月15日 星期三 阴阵雨 牧场
上午:去8队找支部书记顾春林。
下午:去14队找退赔的干部谈心。与陈雅珍、江广勃等告别。
晚上:在大队部写大字报。回牧场退饭菜票。
上午赵佩玲从老港银行打电话来,说要顾春林的印子,不知道顾春林在哪个队劳动,我急了,对朱桂兴说:“叫我到哪里去找?”庚黑雄从里屋冲出来说:“不要叫,不要叫,我去找,反正要找到,不过十五个生产队!”我立刻意识到,我的毛病又犯了。顾的儿子和牧场的几个人在一起劳动,说不晓得。找到8队,顾春林正和社员一起移棉苗。
中午,大队部里好多人在领钱。
下午,去十四队。这时下小雨,正忙,犁水田,移棉苗,路上不时有妇女、孩子走过,远处有鸡叫。我心里忽然诵起了诗句: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村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杨才官正吃饭。桌上有两碗青菜,一碗咸鱼,一碗洋山芋。我告诉杨,快要走了,以后有困难与顾书记联系。特别提醒他,脚头要硬,要抓好毛选学习,可不能把方向领错了。
沈才根在刨园地种茄子,问我什么时候去,我说明天要回去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我提醒他,十四队要防止打击报复,沈才根说也没啥打击报复。
倪八斤看到我,忙把那条宽凳子搬到我跟前,我叫他到沈才根家谈谈,他老婆问谈什么,倪说:“找退赔的干部谈谈,是吧?”他说他欠的粮食还未退,叫沈才根扣掉猪饲料也未扣,问我,分麦子再扣行不行?这时,徐国良走过来,坐下说:“小王,你几时来的?”坐了一会儿,他说要洗衣裳,我和他回到那间小屋子。我说:“国良,这队里以后可要你多管管啊!可不能让他们领到歪路上去!”我问:“你看报了吗?”他说没有。听说一个杀人犯杨国庆杀外国人……这时,隔壁传来陈雅珍的叫骂声,徐小弟穿着布背心跑过去,陈在后边追,我说:“娘娘,不要生气,给小人讲道理!”她说:“不识道理,这小作死,叫他做啥不做啥,我刚放工回来,两只锅子都是龌龊的……”她去烧火,我问这两天有啥问题吧?她说:“没啥问题,讲他们不听,这队长糊涂……”我说:“娘娘,以后少生些气,你看,在外边生气,回家也生气,多不好过。等老徐回来,说我来不及向他告别了,因为接到紧急通知,要我们马上回去搞文化大革命,以后有什么困难,去找顾书记、王组长,你们的情况他们都晓得,不要怕,共产党支持你们,你们怕啥?”陈立刻缓和下来,眼里似乎有了泪水:“是不怕哎,我们做得对,不怕他们……你走了还来吧?”我说:“有机会来的!”这时沈才根来叫我,说人已经到齐,出门时,陈说:“以后来啊!”
沈才根门口坐了好几个人,方宝良卷起裤管,腿上全是毛,脸也是一付凶相,夜叉似的。我叫沈才根先讲,他却说:“上次有几笔钞票处理的不对,现在发给大家!”我说:“不是处理的不对,是体现党的宽大政策,四清不是为了清几个钞票,是为了清思想。希望以后更好地为社员服务……”
方宝良代他们签字,其他人手指上涂了蓝墨水按手印,倪八斤说马马虎虎算了,我说:“不能马虎,手续要齐全。”
去部队找江广勃,正午睡。一个战士在饭厅门口,我问:“江广勃在吗?”他说:“在,在睡觉,我去喊!”边说边跑,我说:“别喊……”可他已推醒了江。江穿着短裤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笑,我也看他笑。这样过了一会,我问:“你昨晚到十四队开会去了?”他说:“对!”。眼睛盯着我。问:“你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回去参加文化大革命!”他说:“好,好!”我说:“你以后到上海,千万去找我,地址我给你留了吧?”他说:“留了,好,好啊!”一边说一边穿起长裤,我说:“我马上就走了!十四队主要是打击报复问题!……”他送我走到宿舍门口说:“对,我找徐友才谈了,……”他腿脚很结实,人矮,但很有精神。我走上海堤,对着海水、帆影呆望了一会,刚想走下来,却听到有人喊:“王皖城!”原来堤下菜田里坐着两个人,有一个是姜品英,我说:“好,老姜,再会了!”
走得精疲力竭,回来睡了一觉。起来后去大队部,冷冷清清,只有赵佩玲与党祖同。我把退赔单子交给赵佩玲。赵说:“哪能这种样子啦?”我说:“没图章呀,只好按手印。”“按手印用墨水呀?”说着收起来,“好了,没侬事体了。”但接着又问:“你是怎么发的?”我说:“把他们找来,讲讲。”“怎么讲的?”“讲讲党的宽大政策……”她没听完就跟党祖同扯起来了。我走到外间,看了看报上批判“亲人”的文章,独自回牧场。
薛可富等正在农中写大字报,见了我就说:“小王,再去买一张白纸来写,4分钱一张!”我当时心里不高兴,也没答应,含含糊糊就过去了。
王解全叫陆素贞代他给老婆写信,陆问:“怎么写法?”王说:“就说信已收到……”陆说:“咦,开头你没说!”吴元荪说:“就写亲爱的……!”王解全大笑说:“亲爱的,哪来那一套!”又说:“我弟弟要钱,就说这次没有,下次寄去!”
吴元荪对别人说:“明天同济的要走了,我们没时间送怎么办?”祝龙仙说:“他们八点钟才走……”我说:“不要你们送!自己把行李往车子上一放就行了”吴说:“还没走就把我们扔脱了?到上海见了,头一扭装不认识!”我说:“咳,你们工作忙嘛,就是家里人……”王解全说:“到同济大学,不晓得他们认不认我?”我说:“那还能不认,老组长么!”
回牧场,王金新叫我明早来退饭票。赵明初叫我跟别人调剂一下。王说,张兴中胃口好,一天吃一斤二两。
1966年6月16日 星期四 阴有雨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贫下中农挥泪送别,赵佩玲哭红了眼睛,中港团总支送我们日记本,鼓励投入文化大革命。马达轰鸣,掌声雷动,车上车下,手臂如林,互道再见,唱歌,呼口号。直至校门,立即参加会议,听市委工作组报告。侯东升吞吞吐吐,“王涛同……”讲不下去了,象是心中有鬼。宣读给南京大学的声援信,全场欢呼!
下午:看大字报,从原始的看起。怪自己来迟了,缺少一次锻炼。运动开始的确浑浑沌沌。但现在局势已经明朗,“声讨王涛黑帮”的呼声响彻同济园。大字报贴满了建筑物,如森林一般。
晚上:在教室开声讨会。团总支书记周鸣孝故作姿态,跟着打死老虎。王涛就是“转移目标、打死老虎”的能手。市委工作组员,讲话东拉西扯,讲不出我们的心里话。 补记:九队青年给龚志军买了好几本书,龚不接受,一个女青年哭了。赵佩玲跑过来说:“不留一本也不太好,人家一片心意……”龚留了一本。其余的写上“收下阶级感情,转赠给中港文化室”。
之后,赵佩玲独自跑到一边哭了起来,直到上车,我们跑去握手,她还哭,别人握住她的手,她又眼泪汪汪地笑起来。
1966年6月17日 星期五 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写揭露郭玉生的大字报
下午:看大字报。王茂荣被挂牌游行。莫名其妙地叫我开治保会,室外喊声震天,却把我们关在屋子里。
晚上:文远楼看校文工团小分队演出。在教室里写大字报,心里很不舒服。
前几天,同学们给城建系团总支书记倪汉章戴高帽游行。工作组长陈琳瑚要求大家不要戴高帽。
今天下午,正在南楼看大字报,忽然听到楼下喊声震天,从图书馆直奔南楼工作组办公室涌来,高呼“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在王茂荣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我是设计革命化的叛徒”。很多学生围上去看稀奇。这个教务处副处长面孔铁青,两眼呆滞,双手被反绑。幸亏有工作组阻拦,否则拳头会像雨点似地打在他身上。
晚饭后,在文远楼,校文工团小分队演出铜管乐及女声表演唱“声讨王涛黑帮”。
今晚讨论写大字报,要我执笔,列举农村事实,驳斥王涛。
这几天出现混战局面。有人为民兵训练猝死的谷峰伸冤,要抓凶手;有人质问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人动机何在?说这些人是投机。
昨天,人们正围着王茂荣,蒋梯云从教室里走出来,见状,忙走回去,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看看,又硬着头皮向喊叫的人群走去,这位副校长当时的心里状态可想而知。
有的人在“召集签名”的大字报上签名。有的人东游西逛,问:“你写大字报没有?”答:“没有,签签名就行了!”
有的人扛着大捆白纸,准备写大字报。有的大字报上写着“不准复贴”,但还是被贴上了。到处是浆糊缸。
有一张大字报揭露,王涛的女儿要去新疆,王涛不准,其女儿交白卷抗议,后来王通过私人关系把女儿送进一个秘密工厂。
1966年6月18日 星期六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看大字报。今天图书馆前特别热闹,焦点在第一张大字报上。后来,市委工作组长陈琳瑚作报告,纠正当前运动的偏向,要求“集中火力”。
下午:讨论上午报告。
晚上:新饭厅开全校党团员大会。传达中央三个文件。其中两个附件,一个是“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汇报提纲”,一个是“1965年9月——1966年5月文化革命的大事记”
今天,图书馆前的大字报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怀疑写第一张大字报的王诗德等投机,一个是“谷峰之死”。好多不明真相的人声援机三,要查出凶手,严加惩办。后卫生科贴出自我批评的大字报。有的大字报指出,这样互相攻击对运动不利,会分散火力。后来陈琳瑚同志的报告也认为不应该分散火力。
下午,讨论上午的报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通过学习使自己对高等学校文化大革命的认识进一步提高,在高等学校主要打击两个目标:党内打着红旗反红旗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动的资产阶级“学者”、“教授”。走出南楼,羡锡全对我说:“给你说句心里话,我爸爸可是也有大字报,我还没回去过!”
晚,党委代理书记侯东升主持会议。
大事记简要摘录:
毛主席说:关键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我们在庐山会议上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就是海瑞。庐山会议是研究工作的,本来只打算开半个月,会议快结束时,彭德怀跳出来说:“你们在延安骂了我四十天的娘,现在我骂你们二十天的娘都不准”,你看,他就是要骂娘的!
我一向主张,中央机关有错误,就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来一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各地要出更多孙悟空!
我们要培养自己的学术权威,不要怕青年人犯王法……
吴晗写了那么多骂我们的文章,从来没有要我们批准,……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中宣部不要成为农村工作部(农村工作部1962年被解散)如果再不改正错误,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组要解散!
1966年6月19日 星期日 雨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讨论昨晚文件
下午:整理东西
晚上:整理东西
团小组内新增加了杨德庆、龙时庆、熊汉章、胡秀芳四人。交团费。几个人给昨晚文件上提到的名单排顺序,聊香港影片。
杨德庆说:“周总理到×国访问,×人与他握手后,掏出手帕擦擦手,再把手帕装进袋里。周总理也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擦手扔到地下,表示回敬。”
1966年6月20日 星期一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在蒋汉文专室看大字报。回教室后,读市长曹荻秋报告。
下午:在校门口看大字报,有几个秃顶教授也在人群中看。
晚上:工作组(自称军工学院毕业)讲话,要求大家站稳立场,不要成为右派。
摘录大字报:
王涛精心策划路三辩论会,亲临指导,组织爪牙向革命左派反扑。
蒋汉文最会顺风转舵。在学术会议上,他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一有人反对,便马上附和。后来,他倒变成正确的一方,而且正确的意见似乎都是他的。
蒋汉文在课堂上说:你们一定要分清“盈柱婆司”与“连杆婆司”,不要混淆。(工人把盈柱婆司俗称为连杆婆司)
曹荻秋讲话摘录:
一个青年看了“燕山夜话”,钻古书堆,厌恶现实,写绝命书自杀。
一个青年说,如果掌握大权,要像希特勒一样搞集中营杀人。
1966年6月21日 星期二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继续讨论曹荻秋报告,每两人一组写大字报,我与钱胜元驳斥王涛“反右派斗争搞左了”的谬论。去同济新村取照片,照坏了,女摄影要给我重照,我谢绝了。
下午:在教室讨论,我有不同意见,把我赶跑了。陶国胜把我日记本里的照片翻出来,张百塔夺去“留念”,被我一气之下撕掉了。后来回宿舍写大字报。拆被子,被絮全碎了。
晚上:团员过组织生活。薛可富说,有人在宿舍睡觉。张兴中问:“薛可富,你觉得我们现在的集体可爱不可爱?我觉得很讨厌!”什么原因呢?我认为,是大家思想上有隔阂的缘故。俞志文传达今天校党委常委扩大会精神,他说,别人喊毛主席万岁,王涛不喊也不举手。
天气热了,窗外鲜红的、雪白的夹竹桃花开得正旺,宿舍下的青砖小路上铺满白杨的浓荫,垂柳的枝条在水面上拂动,几只灰鸭、白鹅在白莲花间穿游。
柏油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象一蓬蓬绿伞,路上人来人往。在电线杆上、在绿树丛间的墙上,…… 到处都是大字报。
1966年6月22日 星期三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收听校党委常委扩大会议的录音报告。副校长蒋梯云揭露王涛抢购物资等罪行。
下午:洗被单。
晚上:写大字报。张兴中来传达团支部的命令,要我写驳斥王涛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活报剧,我想不通。
上午休息,跑到图书馆去看大字报,大字报如森林一般,我从大字报下面钻过去,看到一个肥大的人,穿着老蓝布褂,粗线袜,土布鞋。他一边看大字报,一边举手拢头发,好些人围上去看。顾耀德摇着扇子,把面孔凑到那人的鼻子上欣赏,还回过头来做鬼脸。那人不敢回头,只把眼睛往大字报上溜,看到“反党分子王涛”打着红叉叉,不由得眼珠凸起,耳朵下的肌肉颤动着,两手叉到腰上。这就是王涛!
校园里到处有“打倒柯西金式的万能博士——李国豪!”的标语。
晚上,张兴中拿了稿纸来,再次叫我写活报剧,我不响。过了一会,我终于按捺不住说:“像这种交代任务法,我真不开心!”
大家评论“五朵金花”,认为这个影片很坏。
“五朵金花”使人想到的是:在大跃进年代,居然有阿鹏这样的浪荡子,到处游荡,去寻找爱人。但是由于大跃进,给他带来重重困难。在“五朵金花”里,看不到大跃进蓬勃向上的景象,而是游泳、结婚、爱人互相猜忌,这是对大跃进的侮蔑。
蒋汉文接待外国人,自作聪明,不要翻译,大讲英语,讲得外国人目瞪口呆。
前天,徐远望提出了一个问题,大家刚要发言,徐说:“不要讲了,熄灯了!”我说:“不讲也可以,就是一肚子气!”
1966年6月23日 星期四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继续听党委常委扩大会议录音报告。
下午:写大字报批判唐晓声在校党委常委会上的发言。
晚上:学毛选“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张兴中又传达薛敬先、吴向明等的命令,叫我写活报剧,搞得我一肚子气!
被同学们称为“馋驴”的党委副书记唐晓声的讲话,常常引起哄堂大笑。他说:“昨天我跟他(王涛)一起走的,我说:‘又贴你的大字报了。’他说:‘市委整我。’走到学校,他就被学生包围了。”下边大笑,有人接上说:“你就溜之大吉了!”
他说:“昨天王诗德说的,王涛讲吃西瓜皮的问题,我是亲自听见的……”下边又是一阵大笑。
我写批判唐晓声的大字报,徐远望不肯签名,我激他:“他妈的,胆小鬼!”他说:“怎么?签名有什么关系!”说着就签上了名字。
张兴中传达“命令”,我大发脾气。徐远望说:“你这样不好,要自己吃亏的!”后来我决定忍气吞声地写活报剧。
体育老师对竞走的最后一名说:“快,加油!”一边跟着他,一边看秒表说:“咳,很好,再加一把油!”“很好,很好,好,到了,2分(满分5分)。做做放松动作!哎,很好,很好!”
××教授下工厂,床单洁白,工人来玩,坐在床上,他很“热情”,搬出凳子,拍拍说:“这边坐,这边坐!”
1966年6月24日 星期五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收听校党委常委扩大会议的录音报告。
下午:讨论,学习毛选,说起山海经来了。
晚上:与张兴中商量写活报剧。
卫生科×××,全家都逃往香港,留他在上海看房子。春有春大衣,冬有冬大衣,秋有秋大衣。
钱胜元说,美术教研室一些老教师,一到政治讨论就闭目养神,一说起山海经便手舞足蹈。
1966年6月25日 星期六 晴阵雨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系声讨王涛大会。机四一个同学讲得很慢,同学们大笑。
下午:讨论,我与张兴中写活报剧。大雨从窗外飘进教室。
晚上:团小组长、班长、支委联席会,刘兆潜主持。同学们听中央文件。
薛可富主持第三小班讨论,他说贾秋菊眼睛向上。
陈沛霖的一篇论文是从学校大门口到实验楼门口在肚子里做成的!
1966年6月26日 星期日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讨论。我与张兴中写剧本。
中午:团小组过组织生活。俞志文来询问活报剧作者何人。
下午和晚上:补被絮,举哑铃。
上午,团小组正在讨论,俞志文来找我,问活报剧是谁写的,非要看我的底稿不可。他拿去看了十几分钟,又送来了。我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叫我重写,但又讲不出理由,说:“我不懂剧,提个建议……”
晚饭后,我把剧本交给李世顶,让他送到校文工团演出。
我把俞志文的话告诉张兴中,他也很生气,说:“算了,人家是休息时间搞的,一棍子就打入冷宫,……”羡锡全说:“他不叫演,我们宿舍自己演!”
张兴中把他写的思想汇报给我,要我转给团支部。下半夜,在和平楼站岗看大字报,在职工食堂吃夜饭。钱胜元对范宏元说:“小鬼,你吃了饭睡觉去!”大家笑了一阵。
1966年6月27日 星期一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睡觉。
下午:在新饭厅声讨王涛(当面声讨)。
晚上:讨论声讨会上的发言稿。俞志文催问谁去发言,薛可富说:“还没有确定。”羡锡全说:“叫薛可富发言好了!”于是就定了。
今天王涛威风扫地,叫他站他就站,叫他坐才敢坐。揭发过后,便是呼口号,王涛坐着不动,一同学上去把他提起来。以后,他乖觉了,一听呼口号就自动站起来。呼号毕,也不敢坐,站着记,喝令他坐下,才敢坐。
会议休息,很多同学围上去看“活宝”,王涛立着不敢动,低头,耷拉着眼皮。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发现了唐晓声,于是都围拢过去,有的问:“哪个是唐晓声?”“就是那个馋驴吗?”唐晓声坐在那里不敢动,使劲摇扇子,汗如雨下。
会议结束,纠察推开一条路,架着王涛的胳膊走出会场,王涛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人。王涛被拖得踉踉跄跄,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仍有几个同学把胳膊杵到他脸前,喊:“打倒王涛!”
1966年6月28日 星期二 晴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小组内座谈王涛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行。
下午:继续当面声讨王涛。
晚上:团支委、团小组长讨论明天如何过组织生活。
小组内同学用事实批判王涛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及对青年的毒害。
徐远望说,我因为没有白被单,怕影响宿舍卫生,就把我从下铺赶到上铺去。当时,大叫“宿舍革命化”,可是又强调“整洁”。于是,就去买台布、买窗帘、买画,甚至买了瓶花,来布置宿舍。唐晓声的所谓搞卫生,实质上是贩卖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小组内发生了小小争论,羡锡全说,关于搞卫生等,硬跟王涛联系,不能击中要害。龚志军插话说:“你那样说,就写不成了!”薛可富生气地说:“什么话,怎么写不成呢?”龚志军修养倒满高,没有跟他争执。后来,好多人帮龚志军说话,跟薛争辩,薛说:“那我们干脆换一个题目,就驳斥王涛迫害工农同学的罪行!”胡秀芳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薛说:“你们开始没有讲……”后来,有人提到,班主任陆厚根曾说工农同学不困难,家里卖一只鸡就几十元。薛叫我记下来,有些鸡毛蒜皮,薛也反常地叫我记,记、记。
薛敬先叫我去座谈,还找了陶国胜、顾耀德等。顾耀德说,他过去听报告时,脑子还在做作业。一想到答案,不等听完报告就跑去做。
下午,我班去一·二九礼堂。我去外边拿了照片,到新饭厅来参加会议。
有个同学把一只纸老虎放到王涛身边。有个同学揭发后说:“王涛,今天我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站起来!”王忙撂下笔站起来,“立正,两手放下!”王忙把手从桌子上放下,“低头!”忙把头低下。王不断掏出手帕擦汗,狼狈得很。
今晚,小组内学习毛选“新民主主义论”。我每读一段就叫大家说说中心思想,这样学习效果比较好。
团支部尹承仿、刘兆潜等党员同志,思想觉悟、道德修养比以前有所提高。今晚讨论工作,发扬了民主。
回到宿舍,张兴中在蚊帐里写字。我准备写入党申请书及思想汇报,刚拿出纸笔,张忽然说:“王皖城,你写的那个东西如果是黑帮言论,与我无关!”停停又补充说:“如果不是黑帮言论也与我无关!反正跟我没有关系!”我一听,怒火中烧,眼前犹如一对鼠目闪光,一个卑鄙的灵魂在我眼前出现,象犹大。我刚刚跟陆注生说过张的入团问题,希望支部找他谈一次话。现在,我忽然感到,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入团呢?将来肯定会出卖同志,当叛徒!我压抑着怒火问:“怎么,你怕吗?”他吞吞吐吐说:“我,我不是……”“噢,就是怕!”这个灵魂太可耻了,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便压抑着强烈的憎恶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我是反革命,决不会扯到你身上!”
徐远望说:“不,我想张兴中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要说了!出了事我一个人负责!”张说:“真的,太可怕了,我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呸!可耻!可耻!我觉得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反党的帽子扣到我头上。可是,这家伙的灵魂却暴露了,也是一件好事。在和平时期认识他,比在战争年代才认清他好得多。
我写不下入党报告了,去找俞志文,问他剧本弄到何处了?他说已经交给了陈波,问:“认不认识陈波?你自己去找找他。”说完又去写他的东西了。俞志文还是提那个意见:“我看有些地方跟事实不符,你再写一篇!”我说:“这东西要快,等声讨会一开完,就没用了!”他点头,但好像怕我给他扣上“阻挠运动”的帽子,所以推给陈波,意思是:我已交给陈波,演不演我不负责了。
我设想,象张这样的人,会怎样对待同志?在敌人面前,他会出卖你;革命同志遭到迫害,他会落井下石。这种情景是很自然的,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1966年6月29日 星期三 雨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班级开声讨会,刘其夏流着泪忆苦思甜,同学们高呼不忘阶级仇。
下午:新饭厅声讨王涛大会。刘金鼎书记声讨会上泪流满面。
晚上:团小组活动,团员同志谈自己的体会。
上午,刘其夏说,他母亲在解放前十天没有吃饭,活活被饿死了。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以至于说不下去了。国宪水记下刘其夏的话,他说他感到莫明其妙。
下午,雨下得很大。王涛打着一把小绿伞走进新饭厅,全体起立高呼口号。王的桌前又贴了一些大字报,并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纸老虎。 演出,台上表演唱,很简短,战斗性很强。王涛不敢抬头。
刘金鼎书记说:“过去国民党、还乡团杀害了我们许多革命群众、革命干部,我父亲82岁,被还乡团吊起来,活活打死……,狗王涛,你还想搞资本主义复辟,想叫国民党反动派来杀我们革命人民。”刘书记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台下高呼:“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分子王涛!”
刘书记还揭露了王涛的一些罪行:石西民代表市委找王涛谈话,王问:“这是谁汇报的?这些错误有什么了不起!”刘书记说:“王涛故意夸大灾情,替右派翻案,还说:‘一听电台广播反右倾,我就头皮疼!’”
刘金鼎揭发王涛污蔑市委书记柯庆施同志,王涛说:“有些话柯老讲可以,我们讲就要犯罪了!”
台下纷纷向主席台上递字条。
侯东升书记宣布,可以满足大家的要求,把王涛、林柏游校一周,全体欢呼。林柏还坐在位子上,尴尬地摆弄笔记,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问:“哪个是林柏?”有人用伞柄指着她的头说:“这就是。”
游行时,林柏锃亮的皮鞋溅满了泥水,林皱着眉,有一个女生隔着纠察向林头上扔标语牌,很多人的拳头打到了纠察的胳膊上。
雨伞连成一片,几千人分布在校园内,挤成一团,争看王涛夫妻。
晚,团小组内讨论。刘兆潜、薛敬先说过去怕沾上黑帮,工作不大胆。施美英说这次运动看清了工农同学阶级立场鲜明。然后,支委研究明天工作,强调抓活思想。
声讨书:王涛,你恶毒地污蔑三面红旗,说人民公社办早了,你这些话敢在工人农民面前说吗?工农同志们听你说这些屁话,他们会用铁榔头头把你砸成肉泥!会用铁镐头把你活埋!
1966年6月30日 星期四 雨 西南二楼328室
上午:自学毛选“新民主主义论”。
下午:“一·二九”收听声讨王涛大会实况。建筑学六年级一个同学发言生动。
晚上:刘兆潜布置明天工作。
陈浩恒常常跟别人说:“编教材不应该写上自己的名字。”似乎他真不关心自己的“名”,可是,他常常无缘无故地说:“我真不想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教务处非退回来不可。”说得人家莫明其妙。
两上海人一外地人,他们只讲上海话。
有一次,羡锡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跟我“斗鸡”,被我斗得四肢朝天,可还是不服地吹牛。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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