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峰

 

36.张明娃倒帮忙

我真“佩服”柯庆施。他在一九五八年成都会议上就提倡相信毛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后来林秃子又大加发挥,说对毛的一切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大概觉得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这句话太狗屁不通,又来个狗尾续貂,说是要在执行过程中加强理解。

这种对个人的迷信崇拜,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疯狂造神运动,比斯大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处偏远地区的胜利牧场也和全国一样,谁都以推行个人崇拜为荣。我们被专政的对象是毛圈定的阶级敌人。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我们这些敌人的命运陷入了空前的劫难。

因为广大的老百姓被训练得只知肓从地服从毛,也就是服从党;从来不曾想过毛和党也会犯错误,结果全党全民在文革中下了油锅,而且至今后患无穷。

是毛领导的党把我这个右派分子流放到新疆的。因为大家都盲从地相信党而不可能相信我这个右派分子,大家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右派视为瘟神或是麻风病人,谁都要与我划清界限。我初到牧场的头几年有时走在路上没招谁惹谁,常有人(大都是小孩子)老远向我抡石头。我当时的身份不许可我作任何形式的反抗,只能防护、躲避和快速逃跑溜之大吉。若逃跑的路上还有巴郎(哈语:小孩)围攻或打伏击,我只好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反正牧场到处是戈壁滩,逃的地方很多。我与这些孩子或小青年们从来无冤无仇,他们为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缘无故在路上向我抡石头?

我认为,一是他们中了邪,受了他们崇拜偶像的欺骗;

二是家长们没把这些向我抡石头的青少年教育好,他们以污辱别人为乐趣。说他们不懂事或是没有人性也不为过。有些向我抡石头的青少年被家长看见了,鼓励者有之,帮忙供给石头者有之,开怀大笑手舞足蹈者有之,这些人大都是哈族。有为数不少的汉回族家长们对这种行为加以制止。或是劝说,或是强行把自己的孩子拉回去。可见不少老百姓善良的心并不全都是盲从的。柯庆施与林秃子的话对这些人没起多大作用。

抡向我的石头当然不会全部准确命中,但也不会一次都打不着。小伤小痛的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但打在我身上,却痛在我心上。共产党怎么会把人训练成这样,而且是把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毒害到如此的程度。谁之过?我们的国家是共产党执政的,是毛领导的,别的组织和别的人无权也无资格替他们负责。而这个党和这个人是指引我参军革命的明灯。这盏明灯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在我心中既不明亮,而且使我糊涂。我感到受了什么人的最大欺骗。如果再这样继续胡闹下去,那么这个党和这个人造的神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当时我在牧场就对知青叶明和赵军说过。因为我对他们说得很透很具体,他们当时虽年轻,但也深信不疑。

牧场文革全盛时期我们被专政的对象挨骂挨打挨斗是家常便饭。斗多了也就麻木了。什么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游行全都无所谓。我是汉族人,而牧场的汉族人全部都是关内去的,在新疆都算是老乡。他们见到我这个老乡活受罪有些人内心很怜悯和同情。但在左得出奇的年代,害怕被人说立场不稳,也只好把这种怜悯和同情深深埋在心底。仅在没有第三人在场时偷偷说几句安慰的话。这些人的怜悯与同情,看来很平常,但对我的鼓励作用却非同一般,使我清醒地看到当时并不是所有的人全中了邪,并不是每一个人全疯了。将来的希望还是有的。

牧场有个贫农张明娃,是从甘肃自流到新疆的,为人正直善良,与我交往并不多。有一天晚上小将们又拿我们专政对象开心,无非是老一套乱斗乱打一气。等他们闹够了闹累了也就会放我们回去。不料正在打斗我们的兴头上,这位忠厚老实的张明娃竟批评革命小将说他们打人不对。因为伟大领袖要让文斗不要武斗。本来小将们斗一会也就会收场的。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小将们不但不停止斗打,反而比原来更斗得凶。还恶狠地质问张明娃:

“我们为啥打不得,打坏人还有错吗?这些人又不是你爹,你为啥不让我们打?”张明娃的几句话不但救不了我们,反而是火上加油倒帮忙,我只好在心中暗暗叫苦。对他的这番好意我内心非常感激。不过他这种太老实的傻瓜做法,让我平白无辜地多挨了不少打,实在是好心没好报。尽管我多挨了打,但不恨他;

非但不恨他,而且十分敬重他。全牧场汉族人很多,只有他一个人在批斗阶级敌人的大会上敢于公开批评革命小将们打人,是要有何等的勇气与胆识。对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就更加难能可贵。

 

37.大老梁捻毛线

河南人大老梁是地富子女,一家都自流到新疆,他父亲就在牧场邻近的阿克苏大队劳动,头上有地主帽子。对当时的地富子女还有一种称呼,好像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老梁不但不接受可以教育好的教育,连他老婆的合情合理的话也不听,整天嘻嘻哈哈和谁都能玩到一块。他平时吃饱了除了上工干队上的活,家中的事很少过问,是个地道的打扑克迷。他随身老带着一副扑克牌,见缝插针地找人玩,实在找不到人打牌就老在太阳底下脱了衣服捉虱子。每回总是他孩子出来喊他回家吃饭,不喊他不回家。他老婆气得老说这家是他的旅店而不是他的家。

他孩子多,经济负担重,而生产队的生产越来越不行,一家人的穿衣是个大问题。幸亏牧场羊多,每家每户都有一些羊。因为穷,所以大家用剪下的羊毛自己纺线打毛衣穿。因此每家每户全都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捻毛线。老梁家孩子多,他老婆一个人捻不过来,就老动员大老梁不打扑克或是少打扑克,用打扑克的时间帮她捻毛线。牧场男人捻毛线的也为数不少。在我牧场十多年中也捻过不少毛线。我自己也有羊,老是剪黑羊的毛捻线。捻成的线不是白的,所以就不用再染色,更不会掉色。为了提高捻毛线的效率,有木匠自制了捻毛线的纺车,是脚踏转动的,能一边纺线一边绕线。缺点是这家伙要求纺毛线的人要坐着纺,不能像用纺线陀似的随身带着到处走。

到牧场的农闲季节,若天气晴暖,在太阳底下可以见到不少妇女或少数男人一边用线陀子捻毛线,一边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天。捻毛线先要把剪下的羊毛撕松抖去杂质,先用手工捻一节细毛线绕在线陀的长把上,然后捻转线陀让它不停的旋转。捻线的人在线陀转动时不断地拉扯羊毛团上的部分羊毛。拉得多捻成的线粗,拉得少就细。干这活动作简单,谁都能一学就会。不过因过于简单,就显得太枯燥单调无味,而且动作重复率极高。若想用此手工方法纺一件毛衣的线,重复的动作恐怕要上千万次或是更多。因为太简单枯燥无味,一点刺激也没有,大老梁实在不愿干这娘儿们干的活。但他老婆让他捻羊线是为了他和孩子们有毛衣穿,理由十分充足。谁叫大老梁太穷,若是有钱买衣服,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他老婆的要求--掏钱买衣服不就得了!如果老梁真有钱给一家老小买衣服穿,他老婆也不会愿意纺土毛线。因为农家自纺的土毛线是用生羊毛捻的,未像毛纺厂将羊毛脱脂及一系列化学处理。这种土毛线不仅硬,而且脆。穿在身上不仅扎人,而且坏得很快。

大老梁既没有钱,也不想捻毛线。这样他老婆就老朝他唠叨。老朝他唠叨,他当然会心烦。不过他实在不忍心向老婆的唠叨发火,只好忍气吞声受埋怨。

老梁为了摆脱这种受唠叨的困境,有一天他竟主动请缨向老婆提出要捻毛线。起初他老婆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或是认为老梁在和她开玩笑。但老梁一本正经说要捻毛线。他老婆非常惊诧,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从不干家务的丈夫会主动要求捻毛线。于是她飞快地做了一个捻线陀。即用一个大小适当的土豆在上面插入一根竹筷子,在竹筷子的另一端用刀削成一个凹口以便挂住毛线就得。她把这个临时性的捻线陀和一团撕松的羊毛交给自己的丈夫先让他试验。万万没有想到大老梁“太笨”,捻成的毛线比指头还粗。她老婆把着手教他,教了好多回,他也试捻了好多回,不但粗度不减,而且越试越粗。她老婆气得火冒三丈,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临时性捻线陀和羊毛。说他是乌龟吃大麦,瞎糟蹋粮食!指责他不是在捻毛线,而是在打毛绳。她舍不得他乱糟踏羊毛,把他推出门外,让他找人打扑克玩去!

大老梁低着头,紧咬着自己的嘴走出了自己的家门,向老有人打扑克的地方走去。

细心的读者,你知道大老梁为啥要低着头和紧咬着自己的嘴吗?

 

38.大老梁逮虱子

大老梁被他老婆“没收”了临时性捻线陀,并被逐出家门。他低着头紧咬着嘴快步流星似的往外走。走出了大约一箭之地估计他老婆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他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张开了嘴自言自语连说“看逮、看逮!”这是河南鄢陵一带的方言,大概是普通话里“正中下怀”的意思。

老梁平时看表面似乎大大冽冽,和谁都不争不吵,但骨子里却非常有主意。他老婆让他捻毛线,他非常腻味这种话,根本不想捻,他不直接了当地拒绝,而是让他老婆“自动”放弃让他捻毛线的念头。他略施小计,他老婆即使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捻毛线是非常简单的活,就连小孩都能一学就会。可老梁就是装得挺像,怎么也捻不细,这就是他的计谋。如果他只要能捻细线,哪怕是只捻一寸长,那他一辈子就得老替他老婆捻线,甭想安安稳稳地打扑克玩。对一个扑克迷,不让他打扑克,差不多等于要他的命。老梁是铁了心只要“命”不要线。结果他就耍花招骗他老婆。

老梁绝对不是连捻毛线都学不会的人,他会很多手艺,是个很好的马车司机。他赶了多年马车,他连四条腿的牲口都能驾驽,岂能学不会捻毛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跟他的马车,即当马车的装卸工。他赶马车时在路上经常和年轻的妇女开玩笑。他说,赶马车的赶三年,见了母猪赛貂蝉。何况见了年轻妇女那有不开玩笑的“道理”!此人不管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笑声一片。因而我在牧场的十多年中总乐意与他一起干活,也很投机。因为他是地富子女,我是右派分子,大家都不相互嫌弃的缘故吧!

他老婆也是个非常好的农村妇女,也不笨,老梁骗她学不会捻毛钱,我估计她也不可能不会识破。但自己的男人不愿干这活,也不能十分强求,也只好由他打扑克去散散心。自己的男人在野外都是干累活重活,连打扑克的乐趣都不给,她似乎不忍心,也只好听之任之。在十多年中我未见过他们夫妻闹过大矛盾。

因为文革中生产队经济状况一直走下坡路,后来不但分不到钱,而且要欠账。大家劳动的积极性严重受挫。出工不出力或是磨洋工睡大觉的现象有增无减。

一年某个风和日丽的冬天,大家干活休息时有人抽烟,有人拾柴,有人睡觉,有人打扑克。大老梁随身带的扑克当然会派上用场。打扑克的人们有不少人一手拿着扑克牌,一手拿着烟吸。大老梁不仅一只手要拿扑克,另一只手要抓牌和出牌,还要挟着烟头,还要时不时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逮虱子。这只手因为太忙,时不时会耽误出牌和抓牌。这样对家会有怨言,报怨老梁身上虱子太多耽误“事”。

老梁气不愤说,谁身上没有几个虱子,连皇上身上还有御虱,难道你身上就没有虱子?按“理”说,冬季牧场水贵如油,我们不洗澡,不洗衣,很少洗脸哪能没有虱子,我当时身上就有。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说自己身上就是没有虱子。对方说身上有虱子的人都是平时太懒的原故。因为他家勤快,常担水洗衣被和洗澡就没有虱子。对方是四川人,爱干净,他说的话也可能是事实。

不料大老梁放下手中的扑克说对方吹牛,他就不信对方身上一个虱子都没有。他愿意打赌。若对方身上果真一个虱子都没有,他愿意出钱到场部供销社买一条好香烟请客。若对方有一个虱子,这条烟由对方买。不管谁输,这条烟都分给大伙吸。大老梁这一着鼓动了大家,有不要钱的烟抽还不好!在大家一再怂恿下,对方若不打赌就等于承认自己有虱子,是显然的吹牛,就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了人。

但对方心中也有底,他刚换了洗净的内衣内裤,自信身上不可能有虱子(因为没觉得有虱子咬),决定打就打,反正自己也不会输。

找虱子的工作立即开始,对方解开了衣服扣子,让老梁找虱子。不料老梁一伸手就在对方身上捉到了一个又肥又大的大虱子。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捉到的。

对方想申辩他身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这么胖的虱子。但老梁和群众不答应,说他输不起想赖账。对方只好哑巴吃黄连,掏出了买烟的钱,派了一个孩子到供销社买回了烟。除了不吸烟的,人人都有份,对方也分得了一份。

其实这个被大老梁逮住的大虱子不是对方的,而是大老梁自己屁股上的。大老梁在自己身上摸虱子不用眼睛看,凭虱子咬人的感觉用手摸就行;而且一摸一个准,准到如探囊取物。

他在找对方身上的虱子前,已经在自己屁股上逮到了一个虱子夹在自己的指缝里。这就是他一伸手到对方衣服里,就能逮到虱子的“秘密”。这种绝妙的如魔术家的手法瞒过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打赌的对方在内。

大老梁连他老婆都被骗得一愣一愣的,何况别的人!他用自己屁股上的一个大虱子换了一条质量还可以的香烟,他当然高兴。但也有点遗憾。他对我说,一是我不会抽烟,一点好处没给我,二是他不该逮那么大,那么肥的虱子换这条烟。要是逮个比较小比较瘦的照样能换到。因为和对方谈的条件是只认虱子的有无,而不认大小。既然小的就行,为啥要拿大的,岂不可惜!

 

39.挖树、砌渠和肠梗阻

陈法政和大老梁一样,也是河南人,也是地富子女,也是自流到新疆的。他的文化比老梁高,上过中等农技校。在牧场也是我的邻居,同在一个队劳动。

可能是我救过他的命,我与他家相处得一直很好。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是地富子女,我是右派,我们谁也不嫌弃谁,他用不着与我划清什么界限。他是中专生,有文化,我们之间有共同语言,所以平时能谈得来。干活也时常在一起伙着干,计算工分相互间也不会计较。

牧场为了多打粮食,就在戈壁滩上开荒。这些将要种粮食的荒地上有不少树,就得连根挖掉。这种在戈壁滩上挖树的劳动我们干了好几个冬春。

挖戈壁滩上的树比挖纯土地上的树要麻烦得多。因为树根不是长在泥土里,而是长在泥土和石头里。若是树根下面都是土,挖起来就简单得多,用锹把土挖出来,再用斧头砍断树根,再大再粗的树也得倒下。可戈壁滩上的树根下面是土和石头的混合体,碰到石头铁锹就无能为力,就得用十字镐挖出石头。树根夹在石头中间谁也不敢用斧子砍,因为斧子的刃口不是石头的对手。我们把十字镐的一端在铁匠炉上打扁了当斧头用。用十字镐的一头挖石头,用另一头砍断石头中间的树根。刃口砍钝了就再到铁匠炉打锐并要淬火,但不能淬得太硬。

树的大小高低全不一样,挖起来费的工也不一样。挖树之前先由领导估定每棵树的工分量,然后由各人选树挖。小树一人一天能挖好几棵。大树好几个人要挖好几天。特别是到三九天,地冻得硬梆梆就更费工。这种冻实了的树根部比混凝土还要难挖。因为泥土、石头和树根搅和在一起冻实了既硬又韧。一镐头下去光打一个小坑,挖不出东西来。如果老是这样干下去既费力又挣不了工分,别提有多窝囊!

我经常与陈法政合伙挖大树。两个人在一起干这种活可以一边干一边聊天,也用不着每人都带一套工具。工地离住处很远,各人来回带全套工具很累人。再说若各自的工具都挖坏了就得停工,若有一个人的当天不用,就等于有了一份备用的,坏了的可轮换送到铁匠炉上修理。

有一回我们俩又包挖了一棵又大又粗的树,工分当然很高。可地冻得硬梆梆的,进度很慢。我们俩就干脆停工,到已经挖倒的树坑里寻找可以烧火的碎木头。把这些能烧的东西全堆在我们要挖的树根上面架着了火。等烧到有火红的底炭时再在火上面码上许多不太干的或冰冻的湿柴禾,再盖上锯末或碎羊粪,让火堆闷烧。也就是不让火堆充分燃烧,让它光冒烟而不见明火。我们把这堆火弄好后估计它能闷烧一整夜或更久就回去休息。

到次日上工铲除灰烬后,下面的冻层已熔化了很深。于是我们就趁热快干,效率特别高。在温热的小环境中干活身上也不感到冷,干起活来特别利索顺当,毫不缩手缩脚。这种方法省劲省时工效高,大家都跟着学。于是在冬天的寒夜,远远向挖树的工地望去,到处是一堆堆篝火,胜似我们家乡在七月十五放的荷灯。架火暖地也要动脑子掌握好火候。干材太多,夜里若风大,会很快把堆的柴禾烧完。这样仅能熔化很浅的一层地表,费力不讨好。若湿材压得太多夜里没风,篝火会自动熄灭,等于白架火,而且会耽误很多时间。我和陈法政架的火几乎全没有出现这两种情况。这不是我们运气好,而是我干活比较细心,会动脑子,会估算时间、风向等因素。

我们包挖的这棵大树因为架火得当,挖得特别快和特别省劲,十字镐的斧形端也未被石头崩裂。挖到当天下午此树周围的粗根已被全部挖断,仅剩最底下垂直主根要继续挖。因为越挖到下面坑的面积越小,容不下两个人一起干,我们二人只能轮换着在树坑里挖。另一人就坐在树坑的上沿口帮忙当下手。

正当陈法政在下面埋头砍主根时,我无意向发现坑里面有一根拇指粗细的侧根的表皮被扯断,露出了表皮下洁白的木本质,而且这段表露的洁白的木质在自动缓慢地变长。说时迟,那时快,我不由自主本能地大吼一声:“快!树要倒!”几乎在我大喊完的同时,陈法政吓得魂不附体连手中的十字镐也没拿,猛然窜出了树坑。留在坑里的十字镐把子被歪倒的大树压断。如若陈留在坑内,命运也会和镐把子相同,不过不是被压断,而是挤压成肉饼。

陈算是命大,逃过了死神的召唤。我们俩吓瘫在原地都张口结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周围挖树的同伴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跑过来,看到我们二人有惊无险,连一块皮都没伤着,都替我们高兴。

我和陈在劳动中结下了生死之交,他老婆说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说我命大福大,日后必定会交好运。

因为我们很投机谈得来,做什么事都自动会往一处凑。修水渠时我们也老在一起干,他当大工砌,我当小工给他供鹅卵石。每一回我递给他的石头都合他的心意,所以他砌起来既顺手而且快,质量也好。当小工的应当有眼力,应当知道自己的大工要的第二块石头的大小和形状。所有的大工全都欢迎我给他们当小工。我自己知道我也能当大工,但我从来都说自己当不了大工,因为当大工的成天要弯着腰蹬着砌渠。没有小工自由,可以来回走路,用不着蹬着干,轻松多了。

当大工的要比当小工的累,累了就要休息,我们在工地上都有规定的休息时间。会吸烟的会集中到一起抽支烟,要方便的要在休息时间走老远,找个能遮挡屁股的地方方便方便。水渠工地上男女老少都有,谁也没下过什么规定,大家会自动区分渠的一边是男的方便的领地,对面是妇女的领地,连小孩也不会弄错。

休息的时间规定是半小时左右,可是当有人摆龙门阵说笑话时往往就不自觉地会大大超过。摆龙门阵的主脚当然有我,也有陈法政等人。人家都说我们是“吃屎份子”(知识分子),肚子里花花肠子多,他们都爱听。

在水渠上陈法政说了他们老家发生的一件真事。是否是真事,谁也没有在他讲后调查过。

他是河南扶沟人,这件事大概就发生在扶沟县他老家境内。有一位老地主或是富农,反正是成份高的一位老汉得了绞肠痧,也就是西医叫的肠梗阻,老汉疼得死去活来。他儿子用平板拉拉车把他拉到县医院。那时正在文化大革命的风头上,医院里的人也不好好上班,有的成了走资派或反革命,有的出去闹革命。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医生。医生见是一个老地主,害怕别人说自己的立场不稳不愿看。但经他儿子万般请求,再说医生也懂得地主也是人,党的政策也不是说每个地主都该死不准进医院。这位医生还没忘记“革命的人道主义”,给他做了检查,确认是肠梗阻,要立即动手术。动手术一个医生还不行,这位医生还得去找人。先让他交手术费。当时手术费虽然不贵,但这位地主的儿子当时拿不出这笔可观的费用。这就让医生作了难。医生给地主份子治病,已经担了风险。若地主家不交费动手求,哪一位医生也不敢做这样的主。

医生劝说地主的儿子,不是他不帮忙,而是你不交费谁也帮不了,让他赶快把父亲拉回家免得死在路上。

地主的儿子慌不择路,为了快回家就超近路,走小路,也不管路平不平,颤不颤,反正要把父亲快拉回家,不能死在路上。有时为了超近路就在刚犁过的田里超过去。田里全是土坷拉,这下可把他得了肠梗阻的父亲颤坏了。但坏事也能变成好事,等到拉到家门口,这位地主老汉像什么病也没有似的,竟奇迹般地从平板车上站了起来。

他儿子惊喜异常,含着泪水把拉他去医院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不料这老汉脾气很犟,大步流星地赶到医院门口大骂不止。给他看病的医生被骂了出来大惑不解:刚才还病重的老汉这回竟生龙活虎地又蹦又跳又骂。这位医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不得挨骂生气,非要再给他检查身体。在众人和他儿子的劝说下,医生检查后的结论是:老汉什么病也没有,一切正常。

医生在详细询问后终于明白了他儿子慌不择路,他父亲腹中的肠子被震顺了。等于做了一次绝对高明不流血的无痛苦的大手术。

若不是文化大革命到处乱哄哄,老地主免不了挨刀之苦。谁说文化大革命一无是处!我若是这位地主老汉,说不定我会喊:“文化大革命万岁!”

 

40.背煤往事

新疆冬季比关内冷,胜利牧场在天山深处,海拔高,就更冷。老百姓家冬季都要烧火墙或火炕取暖,这就需要大量的燃料。牧场每年收获的农作物秸杆都要留着喂牲畜,不能用来做燃料。所幸离牧场不远的东沟地下煤很多,大家可以随便挖,用不着办任何手续就可开小煤窑。

牧场起初是派马车给每家每户到东沟拉煤烧。各户不用交现钱,到年终决分时一起算账。后来牧场因生产负增长,欠煤矿的钱还不了账,拉不到煤。就派人到东沟挖煤,一可供自己烧煤,二可以搞点副业增加些收入。

用土办法挖煤是个又苦又累又脏的活,一般人受不了,而且非常危险。故很少有人主动想干这种活。不过挖煤也有“好”处。首先是工作时间短,完成一定工作量之后就啥事也没有,完全可以痛痛快地休息或想怎么玩就可怎么玩,没任何人管你。另外就是工分很高,比在队里干什么活的工分都高。所以在煤矿上干久了的人就不愿到地里干农活。

用土办法挖煤首先要选好挖煤的地方,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口子选得好,就会出好煤,多出煤,煤离地表近,省工省时,而且地下水少,离火区又远。东沟地下煤多,也不知挖了多少年,许多丢弃的煤窑口子暴露在大气中,老早就着了火。因为没人扑灭,燃烧了不知已经多少年。若走到火区近处,虽然穿着鞋也会烫脚,谁也不敢再往前走,否则就会掉进地下火海中。每当漆黑的夜晚,火区表面就全出现数不清的火舌,是东沟夜间的一大奇观。地下煤田燃烧因为缺氧,燃烧速度缓慢,白天见不到烟雾。有些煤田地下燃烧了好几百年还在烧。

选煤窑口子当然离火区越远越好,但远了煤就会深、会少。离火区近就正好相反。

我们牧场选的口子为了安全离火区很远,煤层虽不太厚,但倾斜角度平缓,不用打竖井和爬梯子就能把煤背到地面。出煤比较省劲方便。

土法挖煤的工具很简单,有铁锹、镐头、照明用的煤油灯和少量雷管炸药就行。用不着多少投资。而且很快就能回收。

我们顺着煤层的斜势往下挖,起初挖出来的是黑土,慢慢就挖出已经风化了的煤,这煤可以烧着,但火力不旺。挖到二十多米深处即挖出能烧的块煤。就在此处扩大工作面。其方法是打小眼放炮。用铁钎子往煤层里打直径约二厘米的炮眼,眼深约二米。眼打成后往里装填煤矿用的硝氨炸药。用电雷管起爆后煤层被炸松,但不致把工作面炸塌。煤层已经炸松动,再用十字镐挖就非常顺当。

运煤的工具是柳条编的扁筐,最多能装二百斤煤。有装煤的人帮忙放到背煤人的背上。这个人就猫着腰两只手扶着通道的地面或两侧的壁,一步步爬向地面。爬到井口上面倒掉煤再下去。每十多个往返能背上地面一吨煤,背得多工分就多。我们为了上下井时间一致能够相互照应,每人都不多背也不少背。每班都背二十多筐,到背上两吨煤,或是将当天挖松的煤全背完即收工。整个过程大约两个多小时。一天的工作即告圆满完成。

土煤窑的照明全都是用罐头盒做的煤油灯。没有灯罩,仅有一根棉花做的灯芯。由于井内空气少,不通风。煤油灯冒的全是黑烟,而且灯的亮光全是黄颜色。好在挖煤是粗活,只要有点亮就行。灯冒出的黑烟当然会被我们吸进肺内。当我们背着煤到井口上,相互看见对方一身黑衣服,满头满脸满身,仅是一双黑眼睛里能有白颜色时,都禁不住惨笑。每个背煤的人都是活脱脱一个从地下钻出来的黑老鼠。难怪有人开玩笑说,只要他自己回家睡一宿。他的老婆尿的尿都是黑的。我是单身汉,故没有如此深切的体验。

东沟小煤窑多,背煤的人也多,他们空闲的时间也多,因为每天只工作两三个小时。东沟有处供销社,常常聚满了背煤的人。背煤的人用不着介绍谁都能一眼就认得出。他们不仅满身黑乎乎,连头发里都时不时往外掉煤末。但也不是每个背煤的人全如此。我就是例外的一个。因为好多老乡问我来东沟干什么。我说在东沟已经背了很久的煤。他们全都不相信,说我有意和他们开玩笑骗他们。因为我穿的衣服不黑,手脸也都不黑,头发里也不往外掉煤沫。这是为啥?

说来也简单。背煤的人都很懒,懒惯了,他们背完煤筐子一扔就万事大吉睡大觉。而我背完煤满身大汗,像刚从水里爬上岸似的,再累也得把自己弄干净才能休息。煤窑上有的是煤,煤窑旁边有一条小溪,里面常年流着又苦又涩不能饮用的水,但完全可以用来洗澡。

我在下井前到溪里提两铁桶水放在火炉上。窑上有的是煤,火炉常年不灭。等我们完工时水温正合适。我用废弃的破煤筐垫在脚底下即可用温热的水洗澡,每次下工都要洗,已经养成了习惯。后来我们有几个人不怕麻烦也跟着我习惯了下工洗澡。他们说下工时满身臭汗和煤尘,洗过热水澡甭提有多舒服。

我在煤窑干了很久的活,因为天天洗澡,所以也就不像在牧场时有虱子。

在煤窑上至少要干一冬一春。有时到春天窑上还存有大量的煤,就留下个别人看守,让大家回去春耕。大家都想家,都想回去。而我是单身一人,有时就让我看守煤窑。只要把煤看住就行,另外用不着再干别的什么活,工分也不会少,对我很合适。所以我也乐于看守煤窑。而且很尽心尽职。

我们煤窑的周围还有不少东沟各队的窑口子,也都派有人看守。东沟六队看窑口子的是一个回族老汉。他是地主份子,他家离窑口子很近,大约两公里路。他经常回家有事或是取食物。回去时总请我替他照应看守他的窑。我有时在东沟街上或到老乡家串门也同样请他照应。为此往来日久他就很相信我,有难处也找我商量。想不到他家出了一个对老汉来说是天大的难题,要我想办法帮忙。

他为这个难题找过许多他相信的人,人家都认为很难弄。但有人向他推荐能帮他的人就在窑口子上。说这人有主意,他当然知道这是指我。

一天晚上他把我请到他的窑口子上,准备了一些他们过节才吃的食物。一把泪一把鼻涕地诉说了他家的难处。

他的长女嫁给了本队的老王,是填房。老王故去的妻子留有一双儿女。老王在乌市当过基层干部,被下放回了家。大概是党员,又是贫农。当初他长女要嫁老王时全家都反对。因为后娘一向不好当。但老王在外面混过,把她长女哄得铁了心,非要嫁给这位曾经是干部的贫农党员。女儿自己要嫁,家里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不到老王是个天生的虐待狂,是个打老婆的能手和老手。据说他的第一任老婆就是被他毒打而轻生的。想不到他恶习难改,娶了新老婆照打不误,有时还用斧头砍,用绳子把老婆吊起来打。她老婆被打得受不了就往娘家逃跑。可娘家是地主,他是贫农。岂有贫农怕地主的道理!他撵到她家照打不误,她家无人敢挡。他声言要放火烧她家的房子。她的姐妹弟兄都把她向外赶,不欢迎她再回家。可儿女都是父母的肉。这位老地主不能不为长女的命运整年累月提心吊胆。

连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老被打得死去活来哪能一点反抗都没有。有人指点她告状,她到县上告状要离婚。县上就要派人调查了解情况。他对法院的人说,他是贫农,很穷,若判离婚,他再也娶不到老婆,前妻留的两个孩子就没人养活,要法院给他养活孩子。法院没奈何,若真判离了,孩子没人带也真是个实际问题。所以就不判离婚,只是教育了他一顿,不准他再打老婆。

谁知法院的人刚离东沟,他就又开始打老婆,说她给他丢了脸。说你会告,我会打,看你以后再敢告不?还说法院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不会向着你们地主家。你趁早死了再告状的心!法院临离开时曾到不少回族邻居家调查过。有不少人是王的本家亲戚,再说真离婚老王真是再没人敢嫁他。那前妻的两个孩子就真没人带了。这两个孩子落在打人魔王手里,大家不忍心。

老王有了这么多“理由”,他就更不怕老婆闹离婚,打老婆的胆子更大。结果他老婆告状不成,反而挨的打更凶,没有了指望,就告诉自己的父亲,准备自尽。

老人泪流满面地把他长女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这个异乡人。我心潮难平,天下竟有这种不讲理的男人!我请他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再决定如何帮他。并让他要稳住她长女,不要轻生,总会想出办法的!

我为此事专门到六队去调查。六队有不少我们江苏的支边老乡,他们也是贫下中农,不怕老王。他们都很同情他老婆。我问他们敢不敢向法院说公道话。他们说:“敢!”

经过两天的调查我对老头说,我决定帮你长女写申诉状,估计写了会有用。但要求为我保密。他满口答应。当天晚上我到了他家,当面询问了他长女挨打的详情,并要她提供人证物证。她解开衣服让我看了她身上的伤,真是惨不忍睹。我义无反顾铁了心,要把这件“闲”事管到底。

我替她写申诉状。我在申诉状中提醒法院对案情要深入细致地了解,不能听一面之词,更不能上姓王的花言巧语的当。他曾当过干部,很会看机行事。他抓住法院调查人员同情他穷苦和前妻孩子将要无人照顾的同情心,不判离婚,使他心里很踏实。因而更凶残地放心大胆地打老婆。殊不知总会有一天,他老婆离婚不准又忍受不了他继续的毒打,会寻短见。到那时姓王的就真的再娶不上老婆,他的两个孩子就真没有人照看了。若果真为此,他接连虐待死两个老婆谁再敢嫁他?我指出法院不准离婚的判决实际上是既帮不了老王,还能要了他第二个老婆的性命。建议法院再派人下来调查。不要再问姓王的邻居,要多问问他们队上的江苏支边户。

法院果真按我写的申诉又派人下来调查,很快作出了离婚的判决。不过法院也留了一手,他们把判决书不发给当事人,而是给了东沟大队。此离婚证暂不生效,若老王再敢打老婆,由大队批准离婚证立即生效。当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什么稀奇事都有。这大概是法院出于好心想维持一个家庭不致破裂的绝妙做法。

从老王夫妇在大队部见到再打人就立即让离婚的判决书生效后,老王的老婆就再未挨过打。老王知道自己很穷,若再打老婆,哪怕是只打一下,就会把老婆打跑。不仅要打一辈子老光棍,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就够他受的。当他手痒想打老婆时,有大队部保管的离婚判决书紧箍咒管着他,他说什么也不敢再伸手。他同姓的亲戚也经常督促他,告戒他,使他慢慢地改掉了打老婆的恶习。这样两口子的感情也就逐渐好了起来。

他俩口子感情好了之后,他老婆就把我出卖了。说是我写的申诉才没致使他们离婚。有一次俩口子到窑上见到了我。我问老王生不生我的气。他没说生,也没说不生。我又问,我帮你老婆写申诉对你有好处还是有害处。他承认我写的申诉实际上是救了他们一家人,而且让他的岳父家从此得到了安宁。看窑的老汉曾再三再四地向我千恩万谢。我的状子没白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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