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8年11月

1968年11月1日 星期五 晴 刘行

上午拾棉花,下午挑稻。挑稻的路极远,经受了一场考验。主要经验是:越累越不能歇,不要怕疼,越疼越往肩上压,压麻了就好了。走路别躬腰,挺直腰杆走,这样反而轻松些。出了不少汗水,但精神很愉快。

是的,应该怎样讲呢?信写得很好,我已看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所谓“朋友”,我不禁有些怀疑。有必要断绝这种关系吗?似乎没必要,但我也无所求了。

我的“私人问题”,实在很有趣。我应该怎样讲给别人听呢?

如果能够忘记她,当然很好。但终究还是做不到。

她怎样扰乱着我的思想啊!然而她知道吗?她不会知道。她也许又在那里嘲笑我呢?我想写封信给她,但,一想到那些红道道的批注,我不能不感到冷。我的感情,我的思想,这不能不宝贵吧,但我献给她了,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希望她像对一个朋友似的对我,但我失败了,我遭到了冷遇。我觉得她好象拿着刀子,等着把我献给她的心切成碎块。多么可怕啊,在你看来珍贵的东西,她却全不当回事,她无异于一块石头,你不能感动她的。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做作。那么,你还有必要再写一个字给她吗?还有必要那么慎重、小心的把最神圣的爱情献给她吗?那岂不是可笑?

也许你以为她被感动得哭了,实际上呢,她却在那里冷笑。想到这里,你能不心碎吗?

她根本不象个姑娘,她所有的,只是一颗冷酷的、怀疑一切的心。那是一万度的热情也不能融化的。

因此,如果你还象个信徒似地、敬神一样地敬着她,那太好笑了。

即使你得了精神病,为着她,她也不会有所触动的。

我回忆起那天,毕竟还有点“甜”的镜头,她抚摸着我,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这样,你不要哭,你知道那些批语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然而,这能够减轻我的痛苦吗?,不能,我只会感到心里更沉重。因为这不是心里话,她可以立刻就不认人的。

我爱她什么呢?我也讲不出。大概我的感情无所委托,终于找到一个对象,不管这个对象如何,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上了。实际上,你看错了对象。但是,感情能够收回吗?那还不象泼出去的水一样吗?没有了,感情不会再生了。我也会象她一样去怀疑一切。我不会再去相信什么“好人”了。那些“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姑娘”们,她们这些面罩应该揭掉了,她们休想用这些来迷惑人!

难道我是为着她们而生吗?

对,我应该踢开那些可恶的绊脚石,轻装上阵,走自己的路!我不会再去做她们的信徒。

一切都告辞了!温柔的“甜梦”该醒了!滚开吧,可恨的东西,休想再来打扰我。难道我在革命中不会更快活些?

 

1968年11月4日 星期一 阴 王家宅

今日落雨,上午不出工。想起包馄饨,队长也来相帮,几乎惊动了整个生产队。下午敲烂泥。社员们讲了个有趣的笑话,是真事。一个叫施XX的,苏北人,常到生产队来玩,想找个对象,就买点酒肉给裁缝吃。裁缝给他介绍个女孩,见了面,女孩只是笑,不谈。施XX说:“你谈不谈?你不谈我要谈了!”

潘亚芳的哥哥从几内亚来信,说起几内亚科纳克里的情况,那儿象是处于原始社会,人还未开化。

悲伤应该永远告辞了!我需要快乐!永远的快乐!让那些伤感的东西滚蛋吧!

 

1968年11月5日 星期二 阴 王家宅

上午敲烂泥。

下午去刘行中学。学校来人宣读中央文件,即关于党章修改草案。

 

1968年11月6日 星期三 晴 刘行王家宅

非常好。感情(也许宝贵)消失了,理智增长了,旺盛的求知欲增长了。今日接小范来信,破例地称我王皖城,连“同志”两字也没有,说见面渺茫得很等等。本想写封回信,但不让回,那就算了。也许她很痛苦,但有什么办法呢?使我为难。我没有骗过人,这事却如何办?人是多么可笑,感情又是多么奇怪,它的生长很缓慢,有时却会一触即发。当你慷慨拿出时,别人拒绝;当你吝啬时,别人却来索取,然而又怎能施舍呢?

在我身上,感情的洪流已经逝去,不再返回了!让腐败的感情变成二氧化碳,永远消失到大气层中。代之而起的是理智,是思索问题,对一切问题都要思索,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思索一切问题”“走自己的路”“为人类幸福而战斗”

这应该成为我的座右铭。

今日敲烂泥。上海郊区的机械化程度是较高的,但一个公社也只有几部拖拉机。傍晚,太阳落进树丛,田野里的人迎着夕阳工作,脸上象镀了一层金。拖拉机正在交接班,几个小孩跟在后边追逐。机声隆隆,人声嘈杂,三秋的黄昏一派繁忙景象。人们议论着,有很多精辟的语言:“十五六,月两头”,“一天省一把,三年买匹马”等。

我想起英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想起陈伯达说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将由半导体引发,有些问题一直不解。

蒸汽机→半导体→?

机器曾经使英国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大工厂,成千上万的小手工业者沦为无产者,因而出现了英国的工业革命,这个革命是从蒸汽机开始的,它也促进了社会革命。可见社会革命与工业革命是相互促进的。

社会革命≒工业革命

那么,机器会使以后的社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工业生产永远以工厂为基本单位呢?农村将怎样变化?广大的农村人口在工业革命中将如何处置?半导体怎么能成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推动因素?这些问题今后要好好思考一下。

 

1968年11月7日 星期四 晴 王家宅

太漂亮了,上海郊区的傍晚!看吧,太阳将要落下去时,天上简直五光十色!天空的兰色分为好几层,头顶上是深兰色,靠近地平线的四周都是兰中带绿,象大连海滨的颜色。不是吗,那斑斑黑云,象退潮后的沙滩,拣贝壳的人们在沙滩上还留着脚印呢!那边,雾气朦朦,象是旋风卷起的尘埃;那边,象撞到岩石上的海涛,腾起无数水珠。那孤零零的白色云片,象翱翔于海天的鸥鹭。这边,黑白相间的云层,宛如深山峡谷,似乎还长着些松柏树林,树林上,散开无数黑色的云片,象是盘旋归巢的乌鸦。

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红中透黄,云被映得红通通的,树林象燃起熊熊大火。再往上一些,是黑红相间,象正要熄火的炉膛,有的冷却了,有的还在燃烧。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看着这兰天、彩云,增添了无限的想象力,忘记了一切烦恼,如果能飞上天,一定象驾着轻舟行驶在平静的海面上,使人心旷神怡!

下午到刘行中学营部去开会,讲了些“掀起教育革命新高潮”之类的老话,几个班级头头发了一通牢骚,会议不欢而散。

 

1968年11月8日 星期五 晴 王家宅

上午归王大队开会,欢呼“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发表。下午文艺小分队来演出。我与另外两个同学帮生产队粉刷墙壁。

学习“政治经济学”体会。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增长,表现在:人类的智慧不断集中,社会的文明体现出整个人类的集体智慧和力量,而不是象封建社会和奴隶社会那样神化个别人的智力。

 

1968年11月9日 星期六 晴冷、大风 西二

西伯利亚的寒流突然袭击上海,气温骤降,昨天还很热,今天就冷得彻骨。上午种麦子,几乎被冻僵了,因此午饭后便赶回学校拿棉衣。

晚上看了一封信,受到很大刺激。但我知道,若不抑制自己,将很难办,又会使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因此我索性不想。给父母和文明各写了一封信,谈及与陈蕾关系僵化之事。

 

1968年11月10日 星期日

与薛敬先、吴向明一起赶回生产队。正是中午。

 

1968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刘行公社王家宅

晚到大队部开会。正在训四类分子,每个四类分子进来躹一躬,样子十分可笑。训话时,四类分子全都低着头,象一排黑乌龟,气氛沉默极了。各人的眼睛都在转着圈,不知在想些什么。

 

1968年11月17日 星期日 西二

要记的事太多了,有什么必要呢?每天都有感想和教训。

我看到某些人磨牙咯咯,计划着如何下水“捉鳖”。权是多么厉害的东西啊!比刀子要厉害得多。

昨晚去陈蕾家。真是精彩的镜头,一个象陈绳进的人走进门,我立即扣门,喊:“陈蕾在吗?”他手一挥。想不到他就是陈蕾说的那个“工农同学”,是的,我可怜他!也许我还应该可怜自己。

我若还在她面前掉一滴泪,都感到耻辱。你怎么能忘记所受的待遇呢?那批语,那冷酷的话,是我永世难忘的!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想起来也难以忘记彻心的痛苦。我只有不去想。

“你要学会控制”,是的,但这该是你讲的吗?这就是你的爱吗?那红字,那不是墨水,那是我身上的血!你若真能如此,我愿意交给你一把刀子,把我宰掉好了,那也许快活点。

这一次,如果遭到失败,我对“女人”还会有丝毫的好感吗?不会了!不管她们的面罩戴得多么好,也只能认为是“做作”。

我说到做到,决不再给她写一个字!我宁愿把泪水洒到墙壁上!

“谁也别想改变我的想法”,“谁接近我谁就要倒霉”!我就要接近!我不怕倒霉!我的爱已不可收回!我的爱要在这里烧尽。我如不能得到这次爱情,决不离开上海!我一定交给她一把刀子,让她亲手把我宰掉!

现在,我只能忍受她用小刀子一块一块割我的肉。让她高兴吧!让她以此为乐吧!如若她能看着别人在血泊中挣扎而无动于衷,那我又有什么可惜!

 

1968年11月19日 星期二 晴

通知今天下午宣读68届毕业生分配文件,整个宿舍大楼都沸腾了。的确,学生时代就要结束了,同学们能不激动吗?喜悦还是惶恐?说不清,各种滋味都有一点。不到一点钟,一.二九礼堂外已聚集了很多人,连平时不常参加会议的人也来了。

今天唱歌也特别响亮,我因激动而感到疲倦。

傍晚,跟工宣队老师傅商量,如何做好毕业分配前的思想工作,强调要办好毕业分配学习班。

 

1968年11月21日 晨 教室南313

这是学生时代的最后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生气。想忘掉陈蕾又忘不掉,见一次面争吵一次,矛盾不断升级,终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给她写信,写了撕,撕了写,直到昨天晚上才写好。

在发信前,我又写了两段,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这是多么可恶啊!我为谁哭?为她还是为我?为她吗?她对我如此冷酷,那怎么可能?但我觉得她同样是可怜的!她执着偏见还以为正确,碰了壁不回头却以为坚强。她把真正的朋友——要帮助她的朋友当作敌人,她溺了水却拒绝别人救援,我的确为她难过。

当我写完信的时候,我感到简直有点——讲得尖锐点,有点对牛弹琴。但我还是发出去吧!她也许早已拿好红笔准备勾划,就象拿着刀子准备杀羊一样。然而,那小羊多么可怜啊!当它被屠宰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呢!有人上过狐狸的当,便把小羊和狐狸一样对待。

现在是凌晨3点多,我的脑汁已被绞干,我要睡了。但怎么能睡得着?我一想到那些话,那些侮辱我的话,心就猛烈的抽搐,是的,心要碎了啊!

当我在走廊的灯下流泪时,她也许正在笑。

这一段经历,只有文明知道一点。现在,没有必要再让任何人知道了。因为我还要执行我的计划,继续完成我的工作,我相信我一定能完成这一工作。

我干吗要为她悲伤呢?岂有此理!

“走自己的路,让人家说去吧!”

 

1968年11月25日 星期一 晴 西二

这段经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能不感到无比心痛!我把自己的感情那么慎重地献给她,却遭到轻视和蹂躏,我怎能不心痛?她想用种种原因来解释,来开脱责任,然而,在我看来,不过是恶作剧!

你受了别人玩弄,这很清楚!你痛苦、悔恨,你得了“教训”。然而,却把玩弄你的人想得如此好,还用种种温情去解释那一段历史,要知道,正是那一段温柔的历史,正是他的温柔和甜蜜,正是用这个来玩弄和蹂躏你的啊!直到现在,你仍然执迷不悟,还想找他谈一次。你把他想得太简单、太好了。由于他,你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也许是对他的报复,但你用错了对象,正如你信中所述,你把责任全归于周围的人……这是大错而特错的!

 

1968年11月26日 星期二 晴 西二

离开上海前夕,我想再给你讲几句话,这对你也许有好处。不管怎样,我总觉得,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应该把我的感觉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你当仇敌,我做不到!

回忆我们这一段经历,不能说不心痛,不能说没有一点痛苦。深深的伤痕,在我的心里,永远留下了,不可磨灭地留下了!然而,我能够再向你讲述我的心情吗?再对你讲述我的爱吗?不能了,永远不能了,一点也不可能了!我只有尽快地、看也不看一眼地离开上海,倒觉得好一点,痛快一点。正如你所说:“我应当把这一段历史,糟蹋得一无是处。”(!?)我要把当初的你(1967年X月X日的你),糟蹋得一无是处。我不能让你的形象那样完美地保存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够,绝对不能够!!事实上,我们最近的几次会见,它所留给我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闷和难过,难道有一点愉快吗?

这些记忆,象插在我心里的刀子,只要我的心稍一动,便疼痛难当。我只得竭力避免这些。但在我们的接触中,我感到一些,很明显是不对的,我不能不讲出来,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又很难一下子讲清。因此,我将陆续思考一些问题,并把这些片断分期记在日记上。

我相信,生活的历程会印证这些话。

 

1968年11月27日 星期三 阴转雨补于313

生活太紧张了。今天我一下子跑了好几个地方,为的是告别。先到了音乐学院,没找到高映华,碰到郑宪法,但他不太愿意帮我找人。说:“他们不会来的!”还说:“我就知道你找她们。”我问谁,他说:“陈蕾,你就会找她!”

蔡璐、邱悦来了。我请她们留下地址,她们婉言推辞了。很明显,蔡璐是动摇的,而邱悦果断拒绝。我说:“本来想找你们谈谈,既然如此,那就再见吧!”我离开音乐学院,心情很不愉快。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施美英家。她躺在床上,脚上绑着石膏。我给她讲了鉴定的写法,又说了一会儿便走了。到车站,他妈的,简直气死我了,遇到几只“母猪”,肥壮的猪!一点理也不讲。吵了一会,只好算了。但我的气一直不能消。到幼师,聂红要开会,所以很快告辞了,今天勉强完成了任务。

 

1968年11月28日 星期四 晴 313

本来想今天上午完成鉴定,刚写了几个字,说社员来了,只好停下来去接待。心情坏极了,简直不知干什么好。只能强装笑脸应付。在校园里拍了几张照,筋疲力尽,晚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来写鉴定,写了两个钟头,勉强完成任务。

在爱情方面,我还有所求吗?我不能回答。我的心多么矛盾啊!我需要爱,又不敢爱。我追求爱的甜蜜,却得到爱的痛苦。爱情是多么捉弄人啊!

我向谁来表达这个态度,讲述这种心情?只有闷在心里了。但这又怎么可能呢?为着她吗?那不行!我得走自己的路。我要把仅有的一点爱迅速转移,这是毫无疑义的,一点也不能犹豫!

决不能让她们来摆布我。就是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我也要把此事搞定!

一点犹豫的时间也没有!

我是我的!爱是我的权利!

让那些令人心痛的东西滚蛋吧!它有什么资格来扰乱我的生活,来打扰我的思想呢?

我要向我认为能够说的人说这件事,为什么要考虑她的悲欢呢?傻瓜!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1968年11月29日 星期五 晴 西二

今天晚饭后给杨文艺打了个电话,想不到竟得来这么一句话:“有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好谈!”真把我气坏了。不过,我想,有什么呢?不过是这么回事。我看穿了一切,我不会向任何人乞求,决不做爱情的乞丐!

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吗?我不能不怀疑。何其少啊!在学校里,这种爱情还理想化的存在着,到了社会上,它便消失了。因此,我失去任何希望,再也不想轻易获得它了。

 

1968年11月30日 星期六 晴 西二

晚,刘行公社来两个小青年,请我们去生产队做客,我去两个同学家借自行车,未借到。给蔡、杨、陈各发了一封信。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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