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超

 

(三)为什么?

先侨的艰辛,先侨的牺牲,先侨的代价。

为什么?

21世纪,2018年,近百年后的今天,我问妈妈。没有战乱,没有天灾,为什么?

不能只是眼前,还要谋家族的久富长安,为了更多更好的机会,妈妈说。

阿公为长兄(上有家姐),细佬(兄弟)天生眼疾,阿公的父亲四十一岁时由美國束裝囬乡,并于第二年打发阿公去美国谋生,为整个家族“求财”(阿公语)。

阿公“出國而至登彼岸时,個心即思亟亟積蓄囬國”,多年后,“带返辛劳与积俭之血汗资”, 为家人起了屋[1],为兄弟娶了亲,并捐助許多公眾之事業:筹办設立養正中學[2],同济医院[3],心弦劇社等;恢复村里燒花炮,修碉樓[4],建新燈棚,修理祖祠等。

棠下桐井同济医院

华侨捐赠的棠下桐井同济医院。(图片来自孔庆榕、梁山主编《新会侨乡凝聚力》,中山大学出版社,1994)。我给妈妈看这张照片时,她告诉我,“同济医院是棠下唯一的一所医院,离我们村很近,我最后一次回去(2010年)还去过。我读书时,每年都去打预防针。有坐堂医生和中西药房。我们还常由外墙爬山屋顶,到亭子里玩。”

这是答案吗?

查阅先侨自述,我向每个人问他的“为什么?”

许芹牧师(Huie Kin)[5]在他1932年七十八岁时撰写的回忆录中,是这样说的:

《许芹传记》封面

如今回首,我明白这种出国冲动和上世纪六十,七十,八十年代中国南部沿海省份成千上万人的出国分不开。而造成出国潮的原由是人口密度带来的经济压力,这种压力尤因政治动荡,特别是太平天国造反运动,而加剧。其时,国内的萧条正赶上澳洲和加里福尼亚发现金矿,于是给那些更富于进取和冒险精神的人们提供了一条追求改善境遇的出路。我们年轻人也卷入这一狂潮。我们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像父辈那样一年到头挥汗辛劳而不得改善,病倒时,任凭高烧或冷颤而得不到医护,穿的永远都是自纺的粗布衫,鞋都没有,那怕是寒冷的冬天都没鞋穿;没有书本,也没有闲暇去学习读书--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典型的乡村生活。[6]

江润甜先生(Yuen Tim Gong)1903 年出生在广东花县一个三代贫农的家庭,1918年到美国。1988年亲笔记录旅美生涯,留于后人。我特别注意到的是江润甜先生曾于1947年因年迈的母亲在家乡生病而带着太太及六个儿女,全家从美国回到广东乡下定居:“提起我兩公婆,早兩年乘勝收兵,只為一個孝字,誌在揚名聲,顯父母[7],盡將全盤生意與住屋賣清”[8]

妈妈说得对,阿公和他们一样,为了家族,为了更好大的机会。

 

注:

[1] 广东话“起屋”,即盖房子。

[2]桐井是我婆婆 梁桂珍的娘家。《新会县志》桐井:宋末元初梁姓从南雄来立村梁,李,陆,陈,何姓

新会市情調査組.新会巻. [中国国情丛书:百县市经济社会调查]中国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 第77页:“1922年,旅马来西亚华侨梁仁轩在棠下区桐井乡小桥村,兴办养正小学。”

[3] 同上,第78页:“新会华侨和港澳同胞还将兴办公益事业视为义举,慷慨捐款兴办医院。1929年,桐井旅马来西亚华侨梁仁轩倡议筹建医院,该医院于次年竣工,建成了一幢三层西式楼,称同济医院,设有中医,西医,妇产科和药房,是新会最早兴办的医院。”

梁仁轩即上文中所提“九同章”股东之一。

[4] 碉楼(watchtowers)是广东侨乡特有的建筑,靠侨汇而建,以保护乡亲的生命财产安全。融中西建筑形式与风格为一体。幸存下来的碉楼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5]许芹出生于广东台山县永宁村,1868年14岁来到美国。在他做帮佣的美国家庭影响下,于1874年7月受洗成为基督徒。1885年夏,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勒恩神学院(Lane Senary)完成学业后,被派到纽约华埠传教。其间遇到了做宣教工作的美籍荷兰裔的露易丝.阿尔南小姐(Louise Van Arnam),并在1887年结为夫妇。1910年,许芹伉俪成立了纽约市第一中华长老教会,这是第一个由华人牧师主持的教会。

让我不胜惊讶的是,在搜寻先侨自述的过程中,我不仅“认识”了许芹牧师,还发现许芹牧师的女儿竟然就是我的第一位“外国”英文老师许海兰,这位我从小就熟悉的珞珈山上的“美国人”。许芹夫妇育有三男六女,其中四女儿许海兰(1899-1995)是武汉大学的教授。1977年我读武大附中高中班,准备参加文革后的首次高考时,到她一区山上的家中得到她的亲自辅导。

[6]许芹牧师回忆录原文:As I now look back,I realize that this impulse to egrate was part of a general movement of population which sent literally llions abroad from the maritime provinces of South China during the fifties,sixties,and seventies of the last century: and the cause of this general exodus was to be found in econoc pressure,due to density of population,aggravated by political turmoil,of which the Taiping Rebellion was the most serious manifestation. Coincident with the depression at home was the discovery of gold in Australia and California, which opened the way for the more aggressive and adventurous spirits to improve their conditions. We youngsters were also caught in this fever for egration. We knew what poverty meant. To toil and sweat year in and year out,as our parents did,and to get nowhere; to be sick and burn or shiver with chills without a doctor’s care; always to wear rough homespun; going without shoes,even in cold winter days; without books or time to learn to read them —that was the common tale of rural life,as I knew it. [Huie, Kin. Reniscences. San Yu Press,1932. Pp18-9。]

[7] 《三字经》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8] Tim,Gong Yuen. Reniscences. Carton 23,Folder 16,Him Mark Lai Papers,AAS ARC 2000/80,The Ethnic Studies Librar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江润甜《回忆录》,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少数族裔研究图书馆麦礼谦档案室)

 

(四)回到纽柯连——历史的网络与大数据

努力回到阿公那个年代,那个场景,见证先侨的艰辛,先侨的牺牲,先侨的代价, 先侨的成就。

寻,觅,在历史的大数据与网络中感受阿公。

纽柯连城市通讯录[1],1927至1947年。

二十年间,断续得十二年可考。冯姓(Fung, Fong)华人约三十八位,名字多西化,Charles,James,Mary,Lucille。打渔(fisherman),跑堂(waiter),开洗衣店(manager),做餐馆(restaurant),制虾米(Shrimp Dryer),打字(typist),速记(stenographer),操各路营生。

而其中一位馮姓,冯金?,当着官差:纽柯连移民局华语翻译。

纽柯连城市通讯录

官差,這是怎樣一條華人立足拓展之途呢?

直到1905年4月,三藩市才不再坚持非白人不用的政策,聘请了第一位华裔移民為華語翻译。而东海岸移民局则早在19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就迫于需要而开始聘用华裔移民翻译了。

這些華裔翻譯或是富商子弟,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多數并没多少學歷可言,无论中文英語哪方面,文化程度都不高,不少人是在传教會學得些许英文[2]。

1901至1960年,纽柯连城市通讯录里,155位各种语言翻译中,约7位华人翻譯,最早的记载是1901年的Wong Gong Sing。

城市通讯录,色暗纸脆,线索残缺躲闪,难見阿公。

寻寻觅觅中,偶然得知美國(大陆)第一位华裔警长[3],七度在路州杰夫逊郡连选连任的Harry Lee。細探其家史,追朔前辈,不无巧合。Harry Lee 1932出生在纽柯连自家开的洗衣店里。其父亲Bing Lee 六岁来到纽柯连,幼时的Bing Lee几乎就是被一位美国同学的母亲带大。虽仅小学三年文化程度,機遇,天資,勤勞,Bing Lee 通了英文,晓了西俗,日后他以家庭洗衣店為营生,且也在移民局謀得官差--做翻译[4]。

时间和地点都吻合,阿公和Bing Lee曾相识?

關鍵细节,Harry Lee 本名朱家祥[5],以此推斷Bing Lee 是个“买纸仔” (paper son)[6],本姓"朱”。

对照之前找到的阿公侨居纽柯连的見証物--陈汝舟1946年编纂的《美国华侨年鉴》,在《年鉴》所列纽柯連抗战救国会委员名单中,有六位朱姓华人,其中朱炳韶先生最有可能就是Bing Lee:Bing 即“炳”,而"韶"字被略去。(早期华人用西语名时,常图方便而省去一字,例如许芹牧师本名“许芹光”,英文名同样为方便省去一个字。)

在路州先人的家族墓园,我完成了这次寻找:墓碑上,墓主的中文本名和英文名字合一了:Bing Lee即朱炳韶,祖籍广东台山平岗南芬里。

朱公炳韶之墓局部

图片来自Brake for Old Graveyards (2 Mar 2018)Find A Grave Memorial 187710654;此处显示原照片局部。)

2018年,我致信朱炳韶先生的孙女,路州杰弗逊郡议员,Cynthia Lee-Sheng女士,遗憾的是,在她的家庭相册中没有找到她祖父朱炳韶先生和当地侨领们的合影。

再选用三件历史文本见证这座城市当年的华阜,曾经的美国南部最大的华阜。

图1,2.1897年纽柯连的58家华人商铺列表。(根据承保商监察局报表整理的数据。)

1897年纽柯连的58家华人商铺列表

图3.1913年纽柯连的50多家华人生意[7]。

1913年纽柯连的50多家华人生意[

图4,5.(纽柯连)慈善贫民医院[8]1919年年度报告中共120多个华人团体及个人捐款记录;华人留医人数:

(纽柯连)慈善贫民医院1919年年度报告中共120多个华人团体及个人捐款记录及华人留医人数

 

注:

[1] “Soards’ New Orleans City Directory for ...”

[2] Ngai,Mae M. The Lucky Ones: One Faly and the Extraordinary Invention of Chinese America. Boston Mass.,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0. 第119页。(中文译本《幸運寵兒》,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台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 Martin,Mart. 2001. The Almanac of Women and Minorities in American Politics 2002. Boulder,CO: Westview Press. 第322页。

[4] McCunn,Ruthanne Lum. Chinese American Portraits: Personal Histories 1828-1988. San Francisco,Chronicle Books,1988. 第127页。

[5]美国《星岛日报》2006年05月19日。“朱家祥表示,他的父亲来自广东,本来姓朱,因为是用“人头纸”的假名过来的,所以英文姓Lee。”

[6]在美國實施《排華法案》(1882-1943) 的六十余年期間,華人中,只允許商人,學生,外交人員及商人和美籍華人的家庭成員入境。于是有公民身份的華人或商人回鄉再返回美國時,就申報此行回鄉添兒有女了,爾後在美為這些“兒女”辦得一份"出世紙“,就可以卖給他人,這些“買紙”入境的華人,就稱作“買紙仔”。1906年加卅大地震,檔案廳起火,所有出生证被燒毀,许多華人借機稱是出生于美國。這批獲得公民身份的華人又帶來了更多的“買紙仔“。除了這種親屬關係,還有是以“生意合伙”人身份入境的"商人”。Yung, Judy. Unbound Voices: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Chinese Women in San Francisco.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第10页脚注。

[7] International Chinese Business Directory of the World. San Francisco: Cal,1913.(黄金編,《萬國寄信便覽》。加州三藩市,1913。)

[8]Charity Hospital。1736年5月10号开始收治病人。这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二家公共医院,(第一家在纽约,同年三月三十号开诊。)法国海員兼造船商Jean Louis捐建,原名Hospital of Saint John,又名L’Hopital des Pauvres de la Charité (慈善贫民医院)。直到二百六十多年后多的2005年,医院被飓风摧毁。

 

(五)再访纽柯连——历史的坐标

2018年6月,专程新奥尔良(纽柯连),踏寻阿公和先侨们在这个城市的足迹,当年的华阜今何在?

中华义坟,Cypress Grove Cemetery,New Orleans;摄于2018年6月27日:

中华义坟,Cypress Grove Cemetery,New Orleans

新奥尔良,Bourbon街,530号,摄于2018年6月27号:

新奥尔良,Bourbon 街,530 号

Bourbon街,530号,既是当年的安良工商会,也是纽柯连的华侨爱国会所在:

美国华侨年鉴局部

历史的坐标,呼应着阿公的文字,往事鲜活。

 

(六)纽柯连中华义坟——出入相友 守望相助 疾病相扶持

雨,瓢泼,急又猛。一脚水,半脚泥,坑坑洼洼。莲塘的村路上走着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同行的还有位年长他些许的女子,二人默默无言。湿淋淋地,他们一路来到临村良溪旅美先侨羅威的家。

某个年代的良溪村

某个年代的良溪村

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某一天,所来之人正是我阿公。此行专程带来的,是他要亲手交于先友羅威之未亡人的--美幣五元。

羅威生前在美国的路易斯安那州做飱館工,早些时不幸染病,而渐至沉重,后来到纽柯连,托阿公代为办理凖照,以转入公家医院[1]医理,终不能救治而亡。

可怜羅威,身後不名分文。阿公遂沿门向各华侨簽捐,凑足银两,殯殮先友。各项事务办理下来,尚餘存美幣五元。阿公就这样保存着,直到終有一日,束装就道,囬归故里。

良溪還有仕俸叔,也在路易斯安那州,做洗衣館之業,患上痾痢症。阿公得闻之下,即代請一人同往仕俸叔所在之阜,擬暫替仕俸叔打理洗衣館,而阿公則可陪他到紐柯連醫理。然仕俸叔不肯離開,只是留下代请的人做幫手。卒至拖到病症嚴重,仕俸叔这才去找阿公為他延医調理,奈已不可救治而終世。

仕俸叔留下話,請阿公將他所遺下之衣箱衣物等变賣,湊合少些遺款,以貯備它年為执其骨石囬國安葬之用。迨後至約三年间,阿公遂依仕俸叔遺囑完成他生命中最后的心愿。

查阅最靠近阿公时期一九三八年出版的紐柯連导游册[2],对柏树林墓园(CyppressGrove Cemetery)中的华人陵墓(Chinese mausoleum)如此描述:“陵墓是各堂会共有的,为会员提供棺木暂厝,因为所有的华人,不论他们离乡背井多少年,最终都是要原籍安葬的。大约每十年,就会开棺捡骨,洗骨,载入高三十英吋,宽二十英吋的铁盒中,运送回中国,落叶归根。”

Chinese Tomb at Cypress Grove Cemetery

(Chinese Tomb at Cypress Grove Cemetery,1904,Courtesy of the Historic New Orleans Collection Acc. No. 1974.25.6.62)

照片中没显示出的全部碑文就变化:

两版碑文

墓室里设有祭壇,金爐。祭壇后上方有块神位牌,上刻四个大字:先友坟墓

墓室里的祭坛和神位牌;网上查询的姓名生卒年月记录

摄于2018年6月27日;先魂姓名生卒年月至今可在网上查询。

阿公应该就是在这里送走好几位鄕亲,还有他的亲人。

也未知仕俸叔是否最终得以原籍归葬,或许答案就在(香港)东华义庄[3]的档案里。僑港新會商會主席劉毓芸曾在1948年9月26日至函义庄商办领运先侨骨殖:“……貴義莊於本港光復後接收海外寄到之新會首次先友骨殖,約有一百余具等情。現敝會委托荷李活道公壽號代運返邑仁安醫院收理……。”

在新會商會歷年存莊骨殖登记冊中見到“纽柯連顺安堂丁丑年四月二十日哥力之船起合共骨殖五具”的记载[4]。此处的“紐柯連顺安堂”正是中華義坟碑文里的 “Soon On Tong Association”。

 

注:

[1] 这应该就是前文提到的Charity Hospital。

[2]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New Orleans,La.). 1938. New Orleans City Guide. American guide seri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Pp196-7. “One of the most interesting tombs in this cemetery is the Chinese Mausoleum,a plain square concrete structure with vaults opening on an inside covered court. The slabs all have Arabic numerals,and some have Chinese symbols. In one corner there is an open grate in which incense is burned during burial services. The custom of leaving food as an offering to the dead is no longer observed. The mausoleum belongs to the Chinese tongs and affords a temporary resting-place to its members,since all Chinese are taken to China for burial,regardless of the length of time they have been absent from their native land. At intervals of about ten years the vaults are opened,the bones removed,cleaned and packed in steel boxes,about 30 inches high and 20 inches square,for shipment to China for permanent burial.”

[3]建于一八七五年的 (香港)東華義莊為来自全球各地的先侨骸骨提供寄放之所,“再聯絡各地會館、宗親會、同鄉會及善堂,將遺體送上棺艇(俗稱蝦苟艇,即大型漁船),送返故鄉,達至原籍安葬。總共約十萬副棺骨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經香港運回大陸”。无名者,失踪者,则为他们设“招魂箱”,这些只有名字的空箱是用来载灵魂的。

[4] 遗憾的是本书從略,没有列出“一九四八年九月十四號領運先友芳名”。不是所有原籍归葬的心愿都能实现的。阿公还记述了为聖堂里馮橋先出钱殡殓,“……。至後我回國时,馮橋之妻,向我表示十分感謝。尚要求我返去美國时,代將馮橋之骨石運归安葬。迨後她以費用浩大而作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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