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日记作者在1965年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
1965年12月
1965年12月1日 星期三 晴,冷,图书馆
早:食堂大卖馒头,很多人打借条吃饭,一口气吃了八两。
上:准备1.存款20元。2.布票10尺放进箱子。3.补灰裤子。4.补裤头。5.下午洗澡借书。
下:补衣服。
晚:去看关于“王杰事迹”的电影,不让看,来图书馆写日记。“红旗谱”看到第p68。下次从p68第“9”看起。明天还了书借一本“暴风骤雨”。
从鞍山商店回来,十点左右。通往新图书馆的道路上,铺满法国梧桐的落叶。天冷起来了,路上有些人耸起肩膀、缩起脖子。
我在画廊下看新剪贴的画报。忽然,爆发一阵狂笑,接着一双臂膀就紧紧缠住了我,一看是郭德林,他操着家乡土话说:“你还说跟我是老乡,看把你吓的。”(徐远望又叫我去看电影)
八点钟还有一场电影,许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叫着。罗金水在门外徘徊。我对徐远望说:“走吧,今晚是看不成了,你看人家都有票子的。”徐回宿舍了。
我看到有一堆人在前边问一个人要票子,我挤过去,付明注正在里边跟那人商量,那人给了他一张。我挤过去说:“我也是社教的。”那人就要关门说:“你去找你们系领导给解决。”我说:“我是社教的,我掏信给你看。”翻出了那两张作废的外调信。付也在里边说:“他是跟我们一道的。”那人打量了一会,给了我一张票子,推我说:“从那边进。”我的位子就在付明注附近。我看到薛敬先等坐在上楼的台阶上。
放映“一心为革命”“工业战线新跃进”。
午饭前跟郭德林、刘其夏一道去膳食科跑了一趟。
中午吃肉包子。
饭后补衣服直到晚饭前。
晚饭后,跟张兴中、徐远望、龙时庆等散步,走到一二九礼堂,看到隋自修、刘其夏往南跑,龙时庆喊:“干什么去?”他们不回答,只顾跑。我说:“追,反正是好事,不然他们不会跑这么快。”隋已跳上汽车,我跟着跳上去,忽然下边一个人说:“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在车上还未站稳,就气喘吁吁地问:“做什么去?”“做什么去?”正问着,下边那家伙就上车把我揪下去了,隋自修也被揪下来。徐远望说:“隋这两天晦气,昨天借被子差一点借到了,被王打乱,今天上了汽车,又被王打乱。”
1965年12月2日 星期四 晴,于327室
上:看参考消息,童彦子报导的访华观感。
下:借书,没借到;洗澡;看电影“皮包”“鬼话”。
晚:图书馆翻阅杂志。徐特立谈锻炼;巴西九同志在狱中坚持锻炼身体,“朝鲜”“越南”画报。
下午两点多种,与徐远望、张兴中、潘志明去学三楼浴室。烧水工友说:“早哩,三点钟才开放。”这时路上一人在自行车上问:“什么事?”我、潘志明、张兴中在这边议论说:“不开就走吧?”忽然那人说:“这是什么作风,什么他妈的,他妈的。”还用手指着我们这边,张说他是指我的,我不服,和他争辩。
睡觉前闲聊,龙时庆说,他们队上有个贫农,是惯偷,专偷远的,不偷近的;专偷干部,不偷社员,他说干部油水大。
房东陆三郎一再对我声明:“王同志,我不干的。开会我不去的。”我说:“干不干由群众决定,假使人人都不干,咱们队生产受到影响,社员生活也要受影响。”他说:“受影响又不是我一个人,给人家八两,也得给咱半斤。”我心里暗暗生气,真想骂他是癞狗托不上墙头去。
11月29日晚开社员会,队长讲生产的事,蹲在墙根的妇女们都站起来拍屁股上的灰,扎头巾,抱孩子,准备走了。队长说:“我再讲几句。”可她们象未听见似的,径直开门走了。有两个本来坐着不动的,也站起来了,队长一看剩下的人不多了,忙说:“哎,别动,别动!我还有几句话,真的,真的!”可他的哀求丝毫也未发生作用,连他的老婆也走了。他只好和几个老头子研究起来。只有那个瞎眼宋小山的老婆黄阿妹,一直坚持到最后。当我征求意见时,她总是说:“满好。”于是受到王小毛女人的攻击,说:“满好满好!一跨出门槛数你骂得凶!”
1965年12月3日 星期五 阴 于南楼质四教室
上:在宿舍里打打背包,翻看了老熊的一封信。去新图书馆乱翻一通杂志。借了“暴风骤雨”。
中:买机动饭票,林永基、陈振民也在买。
下:拿补的衣服,来南楼看了一会“暴风骤雨”,写日记。
午饭后,郭德林又去加了一只馒头,他叫我一道回宿舍,我回饭厅拿书包,他头里走了。我追上说:“郭德林,你别撑病了。”他忽然生起气来:“我跟你吃的一样多。你这样的人,给你说啥!”我莫名其妙,忙说:“触着你那里的痛处了?生这么大气?”他扭扭摆摆地加快脚步说:“我不给你说,走远点。”我说:“对不起,给你道歉。”他嗯嗯啊啊地说:“咱们俩没有话说。”他的嘴老是在动,象咀嚼一块橡皮。
下午,我在南楼写日记,楼下,新图书馆周围,不知是哪里的少先队员在平整土地,准备种花;几个工人在种松树,一辆小轿车在图书馆门前停着。
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要写他们的生活,要激发他们对生活、劳动的热爱,认识工作的意义。但并不是说,一写工人,就是抡大锤、开机器;一写农民,就是挥镰刀、舞锄头;这样,不一定能收到效果,反而对文艺失去了兴趣,甚至厌恶起来。要写他们各种各样的生活,一星一点也可以,并揭示这些生活的意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的生活。
知道不对的事情,就坚决不要去做。
我刚刚走出南楼教室,龙时庆提着书包走过来说:“你这家伙一天到晚写什么东西?”我说:“无论写什么,总比你逛马路强吧。”他很生气,但似乎在压抑着说:“走,去楼上。”我说:“吃饭去。”他说:“人家还在报告,你看你能吃到饭吧?”
饭厅里坐满了人,一个福建口音的同学正在作社教交流报告。休假回来的同学已在后边敲着碗等饭吃。黑板上出现了一张红纸的感谢信,感谢一二年级给我们解决了睡觉的困难。
一天吃将近两斤,有人说:“休假回来就是吃饭的。”
晚:来图书馆二楼写日记。
学习王杰对青年有影响,黑板报上有读者的批评信,批评浪费电和破坏图书。现在,图书管理员来要求四个人用一只日光灯。
老熊这个人是有点古怪。他对我说,武汉医学院那人是他表姐,可看那信的口气又不像。有一次看到他的一个日记本上写着:爱情是甜蜜的,可是,专为爱情而生活是卑微的。
今晚,列出了作品提纲,有几个人物是重点,需进一步突破,情节需进一步充实。
1965年12月4日 星期六 阴,晚起风
上:去卫生科、系里联系换公费医疗卡的事。
下:乘1:10加班车来南汇,在车站遇李雄杰。
晚:在大队部缠线。
为了领一张公费医疗卡,来回跑了两、三趟。回宿舍拿照片,去系里打证明,问我什么时候生出,我说是10月份,她说:“那不能领,本季度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待遇。”后来,我写了检讨书,系里的徐兆培指着:“……为社教运动着想……”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发公费医疗卡你就不去社教了?”在卫生科,看到了检讨书,两个女的态度才改变说:“以后可要小心喽。”我问今天能不能发,还是说不行,说:“礼拜一去校长办公室盖图章。”
猴子似的饭师傅在饭厅里忙着,我们七嘴八舌要他早开饭,他答应了。董翠荷忽然在西北一楼门口出现。
校门口遇隋自修、高忠焕、朱圣瑜提着热水瓶去汽车站。看到我们,就走过来搭讪。
南汇车站上人极多,一班车未装完,第二趟再装。
我买了一支猪油米花糖,刚出来,正遇到陈振民,分给他一半。他去买阳春面,我又买了两只油饼。吃过东西,汽车刚刚开走。乘后几班车的人也陆续到了,人挤得厉害。
到公社买了8斤饭票1元菜票,晚饭吃了一两粥,两根油条。郭德林叫我去公社,我先去大队部跑了一趟,老王正走出来。
钱胜元绷着线,我来缠,线头很乱,我不耐烦,三下两下把它揪断了。
1965年12月5日 星期日 阴
上:张部长作前一段工作小结。
下:讨论。陆续又来了一批队员,现增加到22人。
各人作自我介绍。薛可富发言后,我讲了七队的形势,戴眼镜的苏州口音的付队长祝德胜说我谈的不错。
晚:看“斯大林格勒战役”上下集。回来后和老张一起弄床铺到很晚时间。
“斯大林格勒战役”片段:
巴罗士只顾打电话,不听他部下的报告。
斯大林擦着了火柴,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把火柴熄灭。有一次与华西里耶夫斯基讲话,从擦火柴开始,华西里耶夫斯基讲完话,火柴还未熄灭,表明他们讲话的时间很短。
德元帅发疯地问:“罗马尼亚第六军团呢?”部下报告:“已被消灭了。”他两拳握起来晃着:“罗马尼亚第六军团呢?”“罗马尼亚第六军团呢?”部下溜走了。
巴罗士说:“……我保证……”希特勒不耐烦地打断说:“我不要你的保证,假如十二月底还不给我拿下斯大林格勒,我可要你的脑袋!”
1965年12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在公社会议室讨论。老王叫没有发过言的人讲,所以,我虽然想讲也不讲了。钱讲得很啰嗦,老王说:“你只要把事情讲清就行了。不要把过程讲得太详细。”外边有工作队组织部长黎明和另一个人在大声讲话。老王大喊:“外边的同志请注意一下好吧?”她们走到一边去了。
下:公社礼堂。队长陈波浪作工作部署。
张维身说:“该休息一下了。”她说:“我得讲完这一部分,有两部分来。”
她讲完后,喝了一口开水,一边放杯子一边讲。你以为她讲完了,看了看讲稿,似乎要继续往下讲,可是,又接着原来的问题发挥起来。
晚:公社第二会议室讨论。付组长朱桂兴叫女同志多谈谈。付美芳说:“我没讲过话,吓得慌。”
1965年12月7日 星期二 阴,中港大队部
上:公社第二会议室讨论陈队长报告。
下:制定大队在春节前的工作计划。
晚:杂谈“和平演变”“社会主义”等概念。
早:同济六人学习解放军报社论,讨论学习王杰问题。
中:去食堂帮助劳动。洗碗端饭菜。
下午,老王说要订大队计划。他问:“你们看,是我先说呢,还是大家一道讨论。假使我说,一会儿就说好了。”沉默。林卫城说:“我建议还是你先说,有了一个框框,大家再提提意见。”庚黑雄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自下而上,一种是自上而下,我同意自上而下。”陆素贞等也随声附和。老王一看真要他说,先挠挠头皮:“大家都同意,嗯,我来说。” 搓了搓两手:“好,我来说。” 翻了翻眼皮:“本来我要大家说的,好,那我就来说。”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他,纸头翻得刷刷响,钢笔都拿在手里等着他说。我看到他吧哒了两下嘴,才一口气说下去。说完,看着大家:“好吧,你们提提意见吧,看内容上有没有能砍掉的。时间安排上是否合理。”林卫城、庚黑雄等又接二连三提了自己的看法。老王的眉头凝起来了,可他还是吧哒着嘴唇说:“很好。”静了静又嚷:“大家提呀。”接着说:“没有人吗?好,我来说一说。”林卫城这个人,自己说完就把眼紧紧闭起来,象打盹的样子,偶尔睁开盯一下人,别人笑,他也不笑。庚黑雄呢?笑起来毫无拘束,嘴张得挺大,几乎可以塞进自己的拳头。
下午,庚黑雄下棋,正下得起劲,忽然想到了抽烟,忙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先抽出一支,翻起臂肘放到棋盘上,又拿出一支自己点着火,然后,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我让你,我让你。”“好,我这样走,我这样走。”走了一会,他说:“好,我可以反攻了。”一边走一边慢吞吞地说:“我现在的方针是,集中优势兵力,吃掉你两块子儿。”还未说完,自己的子儿被吃去两块,他马上说:“输脱了,输脱了。”抬起屁股就走。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学他的话:“我要集中优势兵力吃掉你两块子儿。”走到会议室,张部长问:“怎么,你赢了?”他张开大嘴尴尬地笑着说:“我输了,嘿嘿。”
张维身很滑稽,他听说中港十三个人,就对老王说:“老王,这下子你发财了?”
晚上,老王要大家解释名词,他自己一说话,有人说:“哎,二十三条上不是这样讲的么!……”他瞪着眼,听人家讲完,才眯起眼“嗯”了一声,点点头,不说对,也不说不对,第二个人讲,照样表示。最后他才说:“大家提的很好。”“我也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故意要考考大家的水平。”
一次林卫城谈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没说出来就是了,对,提的好!”阎庆国在下边说:“老王的东西都装在肚皮里!”
谈革命化问题,老王说:“你们都 还年轻,将来吃、穿有的是机会。不过在这里不准乱吃。要吃回到上海去,吃多少我也不问。”
陈晓彬来了,头梳得光光的,笑得要把鼻涕呛出来一样。拿出桔子说:“两人一只。”
1965年12月8日 星期三 晴
早:洗完脸后,张、钱去吃饭了,我扫好地,整理好桌凳才去。时间未到,大礼堂里有人在打扫,跟我校一职工闲谈。说我校工程结构实验室的设备超过莫斯科大学。又说卫生科的大个子是留德教授,但乱搞男女关系,刘兆潜说:“那怎么见得人?”我说:“他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吗?怎么能说见不得人呢?”到小饭馆去买两只馒头吃。
上:公社会堂听各大队交流报告。
窑厂工作组谈“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
王新根出身很苦,他父亲被日本人抓去,坐电椅、老虎凳,灌辣椒水,口喷鲜血而死。 王新根听母亲和未婚妻的话,怕丈人。
1.母亲谈起王新根父亲的死就泣不成声,表示一定要把过去的苦告诉小王,启发他交代问题。2.王的未婚妻坐在一边织毛衣,催促王把问题写出来。3.王的丈人对他说:“你不好好交代,水仙(王的未婚妻)就不嫁给你。”4.王到上海,带去几十元钞票,带回的是几块豆腐干。5.公社王书记说:“经济赔偿由我一手包,不过你一定要交代。”6.经济退赔问题:工作组对他说:“这手表不是你劳动所得,戴在手上痛苦吗?”7.思想稳固工作:l主动去帮饭师傅烧饭。工人同志说:“小王烧饭我们倒霉了,要把我们腰包里的钞票捞光了。”可这次,他却买了价廉物美的豆腐干,还把自己家的黄豆拿来换豆腐给工人吃。l有一次去南汇,工人说:“小王出去,不是买吃的,就是买玩的。”工作队员拆开包包一看,是买的“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他在书上表示要记住9月24日(大会典型发言日),并连画了三个惊叹号。l主动要求去拆窑,出来满脸漆黑,但他很高兴。
中:审批付明注入团会议。团员六人和几个团外青年。本来我不想发言,可是他们都谈了,我也只好说两句。
胡秀芳:“在靠拢团组织方面,我不如他。”
钱胜元:“付入团了,不是说自己有很多错误,今后仍要争取。”
下:继续交流经验。
港东谈思想工作的艰巨性、复杂性、反复性。
中午买菜,羊肉卖完了,我喊薛可富,后边一个矮老头说:“你叫什么?买一份就是了。”我问小菜怎么卖法,他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搞的?”我匆忙要了一份菜,这矮老头自己却在窗户上泡蘑菇。
上午,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知识青年、女共产党员,在会上谈自己学毛选的体会,很深刻。
公社歪嘴王书记叫:“休息十分钟。”象北方结婚仪式上喊拜天地、入洞房一样。
王书记说:“下边请魏社长讲分配政策。”接着招手说:“来吧,来吧,来吧。”书记很勤快,一会儿给发言人倒开水,一会儿收拾扬声器、摆弄麦克风,唱京剧的声音突然在会场上响起来,他无法了,一边向台下看,一边招手:“陆小芳,陆小芳,陆小芳。”
晚:看电影“农村简报”“我们和毛主席在一起”等。
再看阶级斗争故事片“岸边激浪”,我觉得这部片子编的不太好,情节太生硬,人物有点概念化。
赵佩玲和闵小妹未走,在写什么。吃晚饭时赵告诉我:“十四队准备安排一个女同志,你看有地方吧?”她说:“假使没地方,那你就跟她换一下房东。”我说:“那不行。”她说:“怎么,舍不得吗?”今天吃晚饭我迟到了,本来我是第一批洗碗,可是却已有好多人先洗了,我插不上手,只好去消毒。晚饭后又将书包忘在饭堂了。
1965年12月9日 星期四 晴
早:张兴中找龚志军谈入团,大概昨天付明注入团引起了他的注意。张太天真,近于幼稚。我要不要入党?现在不!但是我要进步,我认定马列主义是真理,我追求真理,所以我要好好学,绝不能放松对自己的思想改造,虽然不入党,但要用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
我所看不顺眼的人,他明明讲的对,可心里仍然气鼓鼓的。
上:祝付队长(苏州人)作革命化小结报告。
培养革命接班人,是一项伟大的战略任务,建党建团就是为此目的。象接力棒一样,要有人去接,而且要可靠的人去接,不能把革命的接力棒传到敌人手里。
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潜力最大,锐气正旺,血气方刚。二十来岁时不打冲锋还能等到四十岁?四十岁骨头都变硬了。二十来岁打冲锋,四十来岁学稳重。
我是长子,小时候,父亲死了,母亲把守灵的任务交给我,我睡了一夜,太平无事。我当时是怎样解决思想问题呢?我想:父亲活的时候都不打我,死了以后怎么会打我呢?这还是唯心论的解决办法,跟鬼讲感情。(祝付队长讲)
我们在运动中千方百计防止死人,可还是有死人的现象,我们也不要怕。
中:学校组织部付部长张维身说王校长要来,我们都到公路边去迎接。等了好久,小汽车才开过来,却是学校刘书记和机电系王书记。
下:助教沈仰先和同学林永基、熊汉章、马祥乐、李云凤等介绍学毛选和三同经验。我们中港大队过民主生活。薛可富说:“跟人家比比我们差得远啦。”羡锡全说:“主要他们写出来了。”
晚:讨论工作队员革命化问题。我最先发言。祝龙仙、付美芳都说:“想想人家都是大学生……”老党说:“怎么你们大学生人人都害怕!”我觉得象针扎一样,很不自然。
在大队部,七队、十四队青年都围拢来问我,十四队来的队员是哪里的。
今天上午付队长祝德胜关于工作队员革命化问题的后半部分比较精彩:
1、大吃大喝没有,小吃小喝还有。2、打扮:要注意生活的环境,群众的习惯,工作的需要。
㈠不是要大家不修边幅,你有条件理发,为什么不去理?又不是从监牢里放出来的。噢,非要去 “大上海”“大光明”“大都会”理发店不可?㈡什么叫漂亮?思想好,工作干得出色,这就叫漂亮。思想不好,工作不好,这种漂亮一个钱也不值。㈢一个元帅说:七分长相,三分打扮,这叫美;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叫丑。㈣男女关系问题:最近队员中有苗头,“吃豆腐”“精神上揩油”。不要在这方面也来个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未结婚的,要考虑自己的前途;结过婚的,起码也要为自己的子女着想。 有志气的青年,一分一厘也不要多占;要把志气用在建国大业上,不要用到男女关系上,用到其他歪路上。㈤上面是对青年学生讲的,下边要对老队员讲讲。我们是老大哥、老大姐、叔叔、阿姨,要带好兵,要在工作上、生活上多关心青年队员。有一条经验:组长干得好,队员跟得好;组长马马虎虎,队员松松垮垮;组长讲政策,队员跟得紧;组长脾气大,队员喉咙粗。㈥生活上要跟“懈”字斗;工作上要跟“慢”字斗;作风上要跟“骄(娇)”字斗;思想上要跟“我”字斗。㈦把“全心全意”几个字贴在墙上。
1965年12月10日 星期五 晴 徐国良家
早:今天醒得很早。到公社吃过早饭,就背起背包往回走。遇到阎庆国,他说他去七队找我,看新来同志住在哪里。
上:去大队部接陆素贞,老王说,顾林初已经把她的行李送到十四队了。忙赶回来,经过八队,陆素贞已搬进我给她找的十四队房东家。叫她跟我对调,她似乎不太愿意,我也是满心不愿意,阎庆国却说叫她搬出来好。后来她非出于心地答应了,就把她的行李搬到我原来的房东陆金兰家。老妈妈对阎、陆说:“王同志很好,以后来白相。”
中:黄彩仙家盖房子,在陆金兰家烧饭。我走进去,一看很多人围在桌子上吃饭,多是老人小孩。我在跟姜品英说话。黄拉我说:“王同志,走,我请你吃饭。”我看到满桌的饭菜,就说:“算了,我们打一点饭到一边吃吧。”她说:“这不是单为工作组烧的,没什么,都是贫下中农。”姜品英跟我咬耳朵:“陈小芳今晚七点钟要找我谈一谈。”我吃了一碗半白米饭,她把肉放到我碗里。陆素贞只吃了一碗。黄把一块肉放到她碗里,她又放回菜碗,沈美娣就在一边向她母亲瞪眼。
下:叫队长、姜品英去通知人开会。阎庆国很早就来了。盖房子的人都停下来。开会时,又是王小毛老婆在吵。下午把行李搬到徐国良家,他给我写了两张条子,一条是说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吃饭,一条是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毛选学习。傍晚,他带我一道去找高注良拿钥匙,没拿到。回来我帮老太婆扛稻子,徐国良去找王新涛儿子借自行车,骑车去王家滩拿钥匙。回来得很快,没烧晚饭,叫隔壁他母亲送一碗稀饭给我吃,我又送回去了。到徐友才家谈了一会。
晚:在小学校参加十四队毛选学习,七个人,冷冷清清。我要他们多发动几个人,又给他们讲了讲今后学习计划。江广勃来了,我把他拉到外边谈了一会儿。感到自己从七队搬到十四队心情沉重,力量孤单,直想流泪。特别是阎庆国、陆素贞等人,呛得人难受,不听我的意见,常常话未讲完,就横加指责。晚上既无处吃饭,房东又未确定,真如失魂落魄一般。前一阶段对十四队工作未好好抓,现在无从下手。
跟徐国良睡到一张床上,一只羊凄惨地叫了一夜。
1965年12月11日 星期六 晴 沈龙法房子里
早:徐国良烧得很烟,眼直流泪。我吃了一碗半稀饭。
上:正吃早饭,阎庆国和陆素贞就来了。到沈龙法房子里,阎庆国通报昨晚七队开会情况,说昨天七队会开得不顺利。他说:工作细致的队会就好开一些。言下之意七队工作不细致。他把会上因姜品英引起的争吵归罪于我,还跟老王讲。今后,在这个片里,我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怎么说我不问,自己干时再考虑,一定要按捺住自己脾气,否则会把关系弄僵。徐国良送来了桌子和稻草,很殷勤。我想,自己让出七队,真是痛苦,却吃力不讨好。
中:徐国良从他姑妈家拿了两个鸡蛋来燉。我去跟队长杨才官碰头,问他在公社开了什么会。他说:“忘记了。”说了好一会,他才同意晚上开个社员会。回来后,小学教师、黄淑芳等全挤在徐的小屋里,看我吃粗糙的玉米饭。徐国良要我吃鸡蛋,我却吃咸菜。
下:麻脸的施金招说:“我就是不参加,叫他到大队汇报去好了。”“反正我不是四类分子,也不能吃官司。”
在黄淑芳家坐了一会,她总是:“对啊。”“对啊。”她的小孩子哭了,她一边给擦眼泪,一边却扭腮帮子。我把钢笔套给他玩,小孩不哭了。
去施财富家,老夫妻都七十一岁了。老婆子在“嗡嗡”地纺纱。看到我来,忙搬一条高凳子给我。施在摘菠菜,我一边帮着摘,一边跟他闲谈,并帮他扫地。这次谈话很自然地就引上了正题。他按顺序把队上的人背给我听。我问他参不参加四清小组,他说:“看得起我就算一个。”他说去年宋正华社长叫他参加,他说他不识文化。宋社长说不要文化,只要能喊喊人就行了,他说:“那我年纪大了。叫我外甥去吧。”他孙子施金招进来拿东西。
施伯伯拾来一把梳子,笑嘻嘻地拿给他老伴看:“还不错咧。”他说话慢吞吞的。这是个很宽的房间,跟那边房间相通,老妈妈冲着门在纺纱(1.4元1斤)。锅灶在北边门旁,南边门旁摆张床,是他的两个孙子睡的。我问在他家吃饭行不行,“有啥不行呢?要在这打一张床。”他指着篱笆跟前说。临走时,叫他收工前到沈龙法房子里开个会。老妈妈说:“来白相啊。”我说:“近来兮。”
看到这孤寂的房间,陌生的环境,想到十四队没打开的局面,就想流泪。老妈妈问我:“回过家吗?”我觉得鼻子发酸。看到阳光照进房间,小孙子在玩耍,老伯伯在安详地抽烟,和“嗡嗡”的纺纱声,更激起了我对家乡的怀念。正跟施伯伯谈着,小学陈老师送小学校的钥匙给我。
晚饭后去找队长。站在沟边,望着七队呆了一会。一小孩从季家出来。十四队队长杨才官在刷碗,方玉妹等在跟队长讲话,队长娘子进来了,她怨我中午骗她,未吃饭说吃过了。她说你工作到哪里就在哪里吃好了。我说那怎么算粮票,她说不要你出粮票,吃一顿没关系。我借口中午听不懂她的话。去方家,一白发老太婆坐在桌边,钱之瑞(会计)正拿着小本子跟方阿三讲什么,他讲起话来笑嘻嘻的。我问:“你们家去几个人开会?”方玉妹说:“四个,一家一个还多来。老人看不见去。”她指指白发老太婆。老太婆忙说:“我同你一道去,去听听讲的啥么子。”出来后去季友郎家,季正往外走,我叫他坐下谈谈,看谁担任四清小组合适。他就问:“爷做过坏事体来事吧?”“当干部的来事吧?”我说:“根据你的想法说就是了,来事不来事由大家决定。”后来他连四类分子子女也说上了。
我一边看讲稿,一边听他说。小学校里已坐了一些人,跟七队那次开会到的人差不多。杨才官开了一两天会,可他的讲话五分钟就结束了,确实是快。到征求意见时,有人就说:“好啊。”我说这样不行,你嘴上说好,心里也许说好什么好?为啥要征求大家意见呢?就是说,将来他们要代表我伲贫下中农讲话,大家就不能骂他们。你必须说他好在啥地方,坏在啥地方。徐友才发言是两点论:他说沈才根好是好,不过有些地方做得不够。我当时就表扬了他,希望大家向他学习。方玉妹说徐国良有一次摆渡……不往下说了,她说:“叫他自己说说看。”徐低头写字,用笔在纸上乱画。为避免扩大矛盾,叫别人继续往下说。回来后跟徐国良谈到深夜,他脾气大发。无论怎样说,他还是一句话:“反正我不学了。”睡觉时,问他洗不洗脚,是不是冻伤风了,他才柔和起来。在火气头上进行动员是无效的,有时还会使矛盾更尖锐。等缓和下来再劝说,就好一点。
1965年12月12日 星期日 晴 沈龙法房间
早:起来后往“办公室”(沈家)跑,洗了短裤。再回去徐国良的门锁了。米在锅里煮着,黑白分明。徐在地里做活。我又回来写日记。隔壁稻草堆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大概是黄鼠狼或老鼠,很阴森。沈龙法母亲的象挂在通往内房的门额上,锅灶上有座神像,当门挂一个雪花膏瓶,据说是沈母死时请道士来弄的。
徐友才送一块“茭藕”来,我跟徐国良分吃。
上:祝队长正讲话,魏素贞喊:“祝队长接电话。”他正在讲如何发动群众,教给办法,先做学生,后做先生。他边说边站起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看着大家说:办法是想出来的,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工作,我跟老王还不是一样么?说着已跨出门外,立即跑步往电话室。跑错了方向又转过来。打电话回来,他看到很多人在掏皮夹子,在议论,就说:“你们是抓紧时间开小会么!”庚黑雄说:付队长正要在会上讲话,他老婆插进来说:“不许你讲,讲了要挨骂。”付队长马上低头不响。祝队长哈哈大笑。
离家20里开会,也要赶回家吃饭。否则,老婆要生气。
钱胜元说:付队长到两边讲讲,两边打起来,他就站在一边嘻嘻笑。
庚黑雄说:六队一小孩看到大人偷队里东西,就去跟人家讲,他母亲不让讲,小孩说:“我看见了么。”他母亲要打他,他就说:“我是看见了么。”他母亲搧他耳光,他哭着说:“我真看见了么。”
祝队长正讲话,朱桂兴拍起桌子来,原来他在讲他的事情,正说到起劲处。
中:回去时,徐国良在锅里烧菜,米还未下锅。我说要搬到施财富家,他说:“你怕,我同你一道睡。”他说,施不欢迎我在他家住。
跟阎庆国、陆素贞一起回去,庚黑雄、张兴中从后边追上来。
下:正吃饭,陆素贞来了。我给她介绍姜品英的情况,她只顾发表自己的“理论”,我气得真不想再理她。订了工作计划。阎庆国似乎比过去温和一点了。
施来发老婆经过门口跟我讲话。她说:“你到我们十四队苦恼来,没地方住!我们在地里还说来。”我说:“住到施财富家来事吧?”她说:“你只要不嫌脏,好啊。就是没好小菜给你吃。”
去七队找钱之瑞。
钱在分稻,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好账,他说保证在18号以前做好。江广勃在跟施金招谈话,他跑了七、八、十四队,了解到十四队只有施金招、季美珍两家社会关系较好。姜品英在锄地,看到我,叫我到他家去坐。吴亚芳在剥黄豆,似有悲凉之感,但姜表示仍要支持工作组。黄克推着车子走来,说了一会话,就一齐到老房东陆金兰家。陆金兰忙搬板凳。她妈说:“老王小王一齐来了。”黄克只顾谈七队的情况,不容我插嘴。我给陆素贞介绍黄克,她正围着围裙刷锅,回过头来看看。我去金根祥家拿了“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
回到徐国良家(路遇陈文标),他把饭烧在锅里,写个纸条说他去找江广勃了。他回来后,我问他愿不愿意参加毛选学习,他说要等一等。
我叫沈才根去通知四清小组,可他把贫协筹备组的人也找来了。先让他们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读了其中的“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利归农会”“所谓‘过分’问题”“革命先锋”,他们听起来很有劲,激发了贫农的自豪感。一边吸烟一边频频点头。读过毛选,先让施财富、季友郎走。我说:“老伯伯,你好去困觉了。”他站起来就走,还说:“困觉去,明早做生活。”季友郎还坐着不动,我又叫他一遍,他才走。徐国良本不想叫他走,他自己要走,他怕我害怕,陪我到沈龙法屋里拿毛选。
刚从七队搬出来,象一下子被抛到空中,悬浮着。十四队局面尚未打开,积极分子尚在未知中,工作组还催着成立四清小组;片里的两个人(阎庆国、陆素贞)都是嘴巴乒乓响,只会高谈阔论,我有话说不出去,真是闷死人。房东未找到,晚上没有地方吃饭,只好把行李放在沈龙法家几年未住过人的黑屋子里。一进门,黑洞洞、阴森森的,灶台上一尊“灶神爷”呲牙咧嘴,沈母的大画像更是象鬼脸一样,还有道士留下的玩意儿,乱七八糟的霉稻草,积灰的糊墙报纸已被扯得一缕一条,屋吊灰象肠子似地挂着。撕破的书扔满地,阴暗的厢房里传来黄鼠狼、狐狸之类的叫声。……我觉得鼻子发酸,泪水在心里翻涌,想到故乡的竹林、茅屋、阳光,更觉得孤身无援。
江广勃教育施金招学毛选,一开口就说:“穷人不学毛选叫谁学?”
1965年12月13日 星期一 晴 沈龙法屋里
早:洗衣服。去施财富家联系床铺。徐友才向我反映木头的事。
徐国良说今天出早工,要我烧饭。烧好后,到施财富家,他儿媳正炒菜,孙子在烧锅。施到他儿子屋里把脚盆拿给我,问我是不是烧点热水洗衣服,又问在这只兔笼子上睡觉行不行,我说下午再讲。我回去坐了一会,徐仍未下工,小学生已上课了。我先吃了两碗饭。徐友才走过来,端着碗凑到我跟前,我看他胡子上沾着一缕灰,他说:“木头的事已经清了,是七队的人偷去的。”接着坐下来向我谈详情。
上午写写日记。去大队部。刚走到小学校西头,阎庆国提着书包来喊我,他说已十点多钟,我不打算再去了。回来时,看到徐国良在剁咸带鱼,他说中午烧白米饭吃。这种米很白,叫“农垦58”,是从日本进来的,烧饭很好吃。
下:写好日记,去大队部。薛可富陪着秦会计,后边跟着一群人走上木桥。薛挽住我胳膊向牧场走去。秦会计讲四笔账的公布法:收支、社员往来、工分账。到大队部倒墨水,要庚黑雄给领灯罩,老党听说是打碎人家的,惊奇地看着我。庚打电话问队委。
我把薛可富给我找来的灯罩交给陆金兰,她们正在开会。回来时,庚黑雄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馒头塞给我。他站下来问我是不是向范来强征求过意见,又说这两天不忙了解材料,先发动群众,做条条工作。
陆素贞刚来时,我问老太婆徐文秀,家里住个工作队员行不行,她说:“我粮食不够吃。”我说:“工作队要交粮票的。”她说:“交粮票我晓得,1天1斤。我哪有粮食补贴她!”
晚:把伙食费(5元)交给徐国良,徐在写情况。烧饭时,他第一次叫我“小王”。他说:“你知道我们队的问题在哪里吧?”接着就讲方玉妹说他偷稻子。王妹英在外边叫:“永仁,你去学习吧?”我对徐国良讲:“你们两人闹矛盾,影响了毛选学习。”又说:“江广勃说你开始满有劲头,以后没劲了。”他说:“是啊,我有劲头时比谁都大,没劲时要人来拉了。”我给他讲团结的好处,他说你不要讲了,我一定好好跟她谈。徐文秀来向徐国良要豆油,她端走我跟前的灯说:“我看看你的新被头?”又说:“王同志跟永仁结婚了。”我说:“老妈妈讲话满有趣,乐观。”她说:“啥个乐观?”徐国良说:“乐观就是快活。”她说:“快活?你说乐观我老婆子勿能懂。”
准备去参加小青年毛选学习。徐国良母亲走过来说了一会话。她问徐国良“豆柴”,我说电影,她笑我听不懂话。
徐林生正在读毛选。我给他们讲团结的重要。但方玉妹还是和关华勤吵起来。关站在门外不肯睡觉,跟方玉妹对骂。我说方玉妹态度不好,她还“呃”“呃”地跟我争。
1965年12月14日 星期二 阴 沈龙法家
早:去七队找姜品英要他写的“十四队基本情况”,陆素贞正巧也在。我只好站在一边等。跟陆素贞去陆金兰家拿十四队账目。回来跟王洪生谈了一会。
上:跟十四队小青年一道浇氨水。
下:换换衣服,写写日记。
王洪生老伯伯在捣高粱。我问他十四队各家历史,他停下来想想、捣捣,还不时回头跟一个老太婆商量。
陆素贞给姜品英布置任务,吴亚芳说:“陆同志,有一次……”陆回头看了看她,仍转脸布置任务。吴拉了她一把,她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冷冰冰地跟姜讲话。讲完后,才转脸听吴亚芳的。
徐国良给我舀出一碗米汤说:“你还嘴干吧?”
关华勤一边拣棉花一边吃蚕豆,我说:“侬吃的啥么子,咯蹦咯蹦的?”一个女孩子说:“倪小妹,侬还有哇?把王同志几粒。”
大队粮管员把我拉进仓库,说十四队今年总产量是38438.9斤,包括乱棵柴里未打净的(估计1000斤)。
阎庆国问我这几天开了些什么会。
季招发说他去参加毛选学习要挨大青年骂。我说:“我给你保证,叫他们不敢骂你。”
施金招问我:“家在哪里?读初中还是高中?”又问我是不是属“猫尼”,我说属鸡,他们笑起来。
江广勃用铁锹划着小船从南边过来。卫星河里驶来一队机帆船,小青年都停下来看。
吃饭时,黄淑芳走过来看,这几天每天中午她都过来。
徐国良母亲早就吃过饭了,看到徐国良端出咸带鱼来,她又去盛一点饭走过来。我问:“你吃鱼吧?我做客的请客。”她说不吃,眼睛却盯着鱼,过了一会说:“我尝尝这鱼咸不咸。”未说完就把一大块带鱼塞进嘴里。
徐国良把那张“管好粪便”的卫生宣传画往墙上贴,伸手去抓盆里饭粒,抓得多了,仍摔进盆里。我想你还吃不吃呢?我问徐国良:“四清小组不在,晚上开会怎么公布账目呢?”他呆了一会说:“我打算这么办。”就指着墙上说:“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
徐国良的脚象两扇门板,近于正方形,脚掌象树皮一样粗糙,跟熊掌一样宽而厚。而范宏元的脚与身体形成等腰直角三角形。
晚:公布账目。
老太婆徐文秀听到徐国良讲话,就在里屋喊:“永仁,你过来。”我以为给他什么好东西吃,她却说:“帮我把稻子搬进去。”开会时她拉拉我说:“王同志,你唱一支歌把我伲听听。”我说:“不来事。”她看看我又转脸对别人说:“不来事,你听他说的。”账目公布完毕,她就跟队长吵起来。大家正讨论,她两手撑着桌子从人群里站出来说:“我要小便去,我要小便去。”
队长杨才官说,还缺三四家。我一算,还缺七八家。外边正落雨,天黑。我对杨说:“走,我们去请。”他起先坐着不动,看我已向门外走,也只好跟出来。走到沟沿边,他大声喊方阿三。我说走吧,到他们家里去请。路和水沟都是一条灰白的带子,我眼前出现一条宽的灰白带子,以为是大路,就走上去,一下子栽进一条水沟。鞋子湿了,裤子湿了半截,这是我今天刚换的绒裤和鞋子(因上午浇氨水)。到队长家,他老婆很热情,叫我换一条裤子,我谢绝了。
队长去叫他嫂子,里边说:“我这几个孩子怎么办?”我就跨进里屋,她坐在床上,我说:“今天公布账目,每家都有,假使不去,以后又要吵。”她从被窝里拿出赤裸裸的双腿,蹬进裤管里。等了一会,她走出来说:“我一个人不敢走呢。”屋里几个孩子的哭声传出来,我怕她连人带孩子栽进沟里,就说:“那你别去了,下次一定要到,我专门点你的名。”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连连答应:“好啊,好啊。”队长说:“你看王同志都跌进沟里了,你们还不去。”方宝良说,随后就到。可等来等去也未等到。
回到学校,他们都围拢来,问是怎么摔进沟里的,有几个人就说自己也曾摔进去过。他们催我回去换衣服,我没回去。
钱之瑞问我要不要按账上公布,我说你就按表公布好了,他马上煞住自己的话头说:“好,行。”
1965年12月15日 星期三 雨 沈龙法屋里
早:烧锅,烘烘鞋子、裤子。
上:写日记。徐友才、姜品英来访。
下:写日记。
晚:看电影“打击侵略者”。新闻简报特号“李宗仁先生……”
徐友才娘子神秘地走到我跟前,悄悄地对我说:“姜品英叫你去一趟。”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昨天他告诉我的。”她说她想想就苦恼,她的儿子跟娘不亲倒跟婶婶亲。
我正在写日记,徐友才走进来,他戴着一顶褪色发白的棉帽,拿一只旱烟袋。一边坐一边说:“北宅上姜品英叫你去商量事情。”我说搞运动就要靠受苦人,他说:“苦,我是交关苦,从十几岁就当长工,……”接着又说打舟山的老故事。中午,我看到姜品英和徐友才站在徐的门旁屋檐下。姜转着脖子说:“我们都是穷人,应当积极帮助工作队……”徐的一只脚搭在坛口上,拿着烟袋静静地听,还不时点头。傍晚,我烧饭时,他说:“你去我那里吃算了。”我问他去不去看戏,他说:“不去,听不懂。你可要当心,不要摔到沟里。”我说:“你放心,不会再象昨天晚上。”他说:“晚上走路,不要拣亮的地方,拣暗的地方走。”第二天刚一起床,徐国良说:“老王,你昨晚掉到沟里没有?”我笑了。
上午,姜品英穿着长筒靴子跨进来。帮我劝说徐国良参加毛选学习。象个首长的样子。徐国良哥哥徐国强也抱着小孩来了。
下午,施金昌弟兄来我屋里玩,把他妹妹施兰芳的入团报告给我。他妹妹站在一边纳鞋底,看着我笑。
烧晚饭时,施金招来问:“17号晚上公布工分账行吗?”
我赶快大口吃完饭,就往解放军那里跑。外边架子上还未拉起银幕,乡村小孩子们都挤在营房走廊下。我躲到一个黑暗处,等了一个多小时。灯光照在河滩上,白皑皑的,象铺满了雪。
“打击侵略者”主要表现中朝人民的战斗友谊,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中国人民时刻准备战斗。抒发了雄壮激昂的革命豪情。但有时显得太突然,没有把人的感情激发起来,使人看了印象不深。
1965年12月16日 星期四 雪,冷,沈龙法家
早:我走出门,飘起雪花了,到吃早饭时,已遍地银白。我自己生火烧饭,然后洗脸,再写日记。隔壁徐友才已吃饭了,我打算今天上午公布工分账。
上:雪下得正紧,到倪八斤、沈才根、钱之瑞家跑了一遍。
倪八斤老婆在纺线。宣布干部及其亲属一组,她不肯去。听到徐友才老婆说倪八斤,她马上叫起来,在灶下烧火的倪八斤也跟着吵。施财富、倪八斤娘也在“嘟嘟囔囔”助威。这一吵不要紧,社员都不走了,赶也赶不回去,要看看热闹。我可着喉咙喊,倪八斤老婆喉咙更响,还说:“我们不当干部了。”我只好拍起桌子来。徐林生、沈才根、方阿三等跟着批评,这娘们才静一点。
沈才根说他未吃早饭,他老婆还未起床,他的女儿已经吵着要吃饭了。我问他,他就“好啊,嗯”地应着。
钱之瑞老婆看到我,就搬凳子。钱说工分账可以公布了,还有两个人工分没定下来。他问他老婆要套鞋,他老婆就穿毛窝。正当门也挂着一块红布一只瓶子,有一架织袜机。钱说想找我交交心。我叫他下午来。他连连点头。可下午又未见到他来。
开会前我叫沈才根讲讲这次运动的意义。他讲了两三句。后来叫他掌握会议,把队长的账目公布一下,我就到隔壁开队委会了。回来问他是否公布了倪八斤的工分账,他说没来,我很生气。
中:徐友才对我说:“我们队弄不好。”我说:“不要心急么。现在群众还未发动起来,你一个人讲当然不行。”他老婆也说:“我同你老王讲,今天开会你看到 了吧,大家全不讲哎。”徐说:“你太急,要慢慢来。人家几十年的反革命案子都弄出来了。”我说要烧饭去,徐说:“你不要烧了,我已经多烧了。”我问他粮食够不够吃,他说不够吃,但比从前好多了。吃饭时,我不大吃菜,他就说:“怎么,炒的菜你不吃?”我看到菜里有类似粪缸里的草棒。
下:倪八斤带了王小毛到徐友才家说理。施财富问我他的工分怎么办?他说队长原答应喂猪给妇女中的最高工分。现在只答应一天给八分。
正写日记。陆素贞来了,她说要找王新涛。我和她一道去。
王新涛会突然地笑起来:“王同志我同你讲,人家都勿讲呃。嘿嘿。”就去打草鞋。他讲的话假使再问第二遍,他就会呲牙咧嘴说:“我讲的话你不懂。”或是一皱眉:“哎呀,这事情人家都晓得,你去问×××最清楚!”
晚:徐国良到王新涛家叫我,和他一起回来,稀饭烧的很稠。他叫我把被子拿来,刚刚困下,方志良叫他出防。(民兵)
我总觉得十四队小青年中没有积极分子。今天风大,天冷,可是季美珍、施兰芳、徐惠英等还要去大队学习。我正准备困觉,外边有两个女青年推门,我问谁,施兰芳说:“怎么?不认得了?”她们走进来,季对施说:“说吧。”施问昨天给我的入团报告呢,季说她要带到公社给王秋兰,我说你们给我就行了,我保证带到。
风很大,天虽晴了,星星漫天,但更冷了。我问施有无围巾,她说无,我说我的给你带去,她又说有了。我说:“你们走好。”她们齐声答应,迎着风跑了。我说:“你们好啊,不怕吃苦。”她们说:“对,不怕吃苦。”
今天我很受感动,这几个小青年的行动,证明她们的灵魂比起我来高尚多了。在这既无人组织、又没有很多书刊的情况下,能自动坚持学习,不畏风寒,实在可贵。
1965年12月17日 星期五 晴 冷0下4°C
早:有点想睡懒觉了。昨晚的锅还未刷,水在锅里,桶里的水结冰了,沟里的水也冻结了。风在外边呼呼地叫着。手插进冷水里,很痛。刚刷好锅,徐国良出防回来了。
上:访徐友才。
他的两个儿子还睡在床上。他给我讲了他的家史:那一年海潮上涨,他父亲不肯抛开那间破草棚,叫他快逃,他爬到一个屋顶上,屋子塌了,屋顶浮在水上,他算逃出了这条小命,那时他才12岁。他去找自己的房子,哪里还有呢?只见门前水沟里躺着爹爹的尸首。从此,他开始帮人家扛活,扛了十八年,换了十来个老板。可是,却从未混上一件好衣裳,老板的儿子穿剩了,快要当擦桌布才赏他一件。每天早晨,冷风刺骨,老板一家躺在床上,小小的友才已爬起来,摸黑烧两锅鸡食,再烧一家大小的饭。侍候好少爷去上学,才踏着冰霜到田里去拉“草头”。天午,赶快跑回来,来迟了,至少挨一顿臭骂。说着他指指床上的孩子说:“这孩子,早饭也不吃,躺到晌午,他哪里知道我们小时的苦呀。”他的小孩从早上一直缩在被窝里,现在快烧午饭了,才从床上坐起来,坐一个多小时,到中饭烧好才爬下床。徐说:他扛一年活,才拿30元大洋,有的老板苛刻,连这点血汗钱也要千方百计地克扣。三个月才理一次发,犯人一个月还理一次呢。
共产党来了,问他:“老徐,你翻身了知道吧?”他说:“不知道。”他老婆在旁插嘴说:“他知道夜里在床上翻身。”他参加了解放舟山的战斗,当船夫,党支书说:“你要两间给两间,要三间给三间。” 后来,政府给了他两间房子。
徐文秀、倪八斤娘、徐国良娘,一群人围着我吵工分账,徐国良娘还把黄淑芳拉出来作证。徐文秀则指着我,把脸凑到我跟前,鼻子几乎碰到我的嘴。这老婆子,第二天早上又拿着她的记账卡给我看,说:“我老婆子又不识字,是请学堂里先生写的,还能瞎写吗?”她上次跟记工员算工分,因为指指划划,那鲁莽的记工员反拨了她一下,重了一点,她说记工员打她。
一群老婆子正围着我,阎庆国走来,通知我去大队开会。天气很冷,风象刀子一样,沟里的冰一直没有化,芦苇根周围结的冰,象闪闪发光的镜子。到大队部,又迟到了,马祥龙来了(付组长)。
领了两节精装电池。
晚:季招发很勤快,帮助扛行李,收拾床铺。弄好床,去给小青年开会。
施金招,疤拉眼,麻脸。他兄弟施金昌跟他长的一样。要不是脸上的几粒麻子,你简直区别不出这兄弟俩。开会时,施金昌躺在桌子上哼小曲,徐国良在窗户跟前向外看,还有的人在打扑克。
我问:“愿意参加毛选学习的自动报名。”施金招油腔滑调:“对,自动报名,你们报哎。”我说有的人不参加,还讽刺打击,他说:“对,我不参加还讽刺打击,我思想落后。”后来我一个个问过去,施金招说:“我认不来字,我不参加。”季招发说:“天冷我不来。”方招郎说:“我同季招发一样。”
后来我留下了方玉妹、季美珍等,徐国良叫着:“入团的留下喽!”跟着走了。薛可富弄好床也来了。
1965年12月18日 星期六 阴 冷,0下6°c
早:打开冰层,舀水洗脸,施财富说:“你到我灶上烧点热水吧。”
徐文秀又拿着她的工分本来找我,嘴伸到我碗上说话。我躲避着。
我叫徐国良下午去学查账,他“嗯”了一阵说:“下午农场拔棉柴,我得去拔,没柴烧。”
上:徐国良帮我通知人来公布账目。人到的差不多了。
公布农业收支账,倪八斤娘却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工分账。账目公布完毕,叫沈才根等到徐友才家,给他们布置任务:1.个别征求意见2.查账
昨天正开会,庚黑雄侧着身子从外边跑进,两手插在袖筒里,脱帽也不肯把手伸出来,却把头歪到桌子上,摇晃几下,帽子就落到桌子上。大家哈哈大笑,他也张开大嘴笑着说:“今早冷煞人了。”
下:今天去大队部学习查账,又迟到了,沈才根、徐国良已经先到了。徐国良不大用心听,不时看看吴凤娟她们。
老党说薛可富今天到大队部已九点钟了,薛对她说住在那房子里确实有点“嚇丝丝”。老党她们又在谈日本工业展览会。张兴中去大便,要我等他,他说他得了关节炎,脚生冻疮。庚黑雄从后边追上来说:“老张,你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比你那里暖和。”老张不肯。
张兴中说那天他们俩合睡,互相把对方的脚夹到腋下,很暖和。
晚:徐国良买了一斤半面来下,他问:“三个人一斤半面够不够吃?”我说太多了。他说吃不了明天吃,反正一样。他要拿我的手电筒去照麻雀,我心里不同意,就故意用别的话岔开。
访施财富,已睡下了。
施金昌在绕线。一会儿他扛米去了。他母亲坐下来继续绕。我问:“施金招弟兄俩为什么不参加毛选学习?”她说:“家里人多,小生活多,不叫他去。他看到兄弟姊妹年纪小,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不愿意去。”我给她说学习毛选是青年人一辈子的事情,不能因为做小生活而放松学习。她“嗯”“啊”地应着,我说你要动员儿子参加学习,她也是“好啊”“对”地答应。可等我停下来,她却说:“不来事,我伲家没人做。”又说她们家一天要吃一斗米,兄弟姊妹十一、二个。施金昌说:施金招去年到安庆打野鸭子,没打到,白花了30元车钱。他说走在街上,人家指着他身上的裤子问卖不卖。
施连昌在摘麻雀的毛。他弟弟被麻雀啄住了手,叫起来。
方玉妹来喊施兰芳去大队。
薛可富很晚才回来,我迎着他说:“今天徐国良买了一斤半面,我说吃不了,他说吃不了明天再吃。”吃饭时,薛只吃了两个半碗,我说你吃饱。他才又添了半碗。他的手电筒坏了,迷了一个多小时的路。
我们点起灯,闲谈了一会,他说川沙的教堂很多。然后开始写日记。
1965年12月19日 星期日 阴雨 徐国良家
早:昨晚做了几个离奇的梦。
南汇、川沙、肖县竟联在一起了。南汇是一条街道,南汇街道的一个巷口是川沙,川沙的一个巷口是肖县。
刘兆潜等正午睡,听到龙时庆喊:“买蚕豆去。”便都跳下床去排队。卖点心的分给大家油氽蚕豆,羡锡全把嘴伸过去,叫她放进嘴里。
有一次做梦,梦见同济大学旁边就是天津大学,我隔着篱笆跟魏学勇说话。
钱之瑞正吃早饭,我去拿账本,他说:“麻烦你了。”我说:“麻烦什么,干工作就是要跑跑路么。”方宝良说:“昨天在倪八斤屋里不是交给你一只卡吗?”问得我莫名其妙。为什么方宝良老婆吃红枣子呢?
饭前我同沈才根说,要他来查账,可徐国良去他家,他说去老港。
沈才根老婆说:“你穿上新袄了,不管我伲死活。”说她做生活时,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她对我说:“下午叫他去查账,要查几天就查几天。随便你。”沈才根答应去老港给她做衣服,她说:“快点去吧,我给你烧好饭等着。”
徐国良回来后又写入团报告。
上:回来时看到祝队长坐在徐国良家。把他带到沈龙法屋里。他指示要重点了解会计情况。
他看到往南一条路较宽,问可不可以走,我说不好走。顾松珍说可以走,他骑着车子走了,走不多远就摔了一跤,我忙跑过去拉,他问到河边还要有多远,我说到河边就走了一半了。他问旁边竹林过去是不是河,我说不是。他说:“那我还是回去,宁愿多走点路。”解放军不让从炮台下走,把他送到海堤上,从外边一条小路走了。回到沈家,祝队长已骑车上了南边的“洋桥”。
中:“农垦58号”煮饭很好吃。薛可富生火,两只眼烟得直流泪。我去淘咸菜,手插进盐水里,冻得很痛。炒菜时,我不留心, “油”倒得太多了,我借口说是倒的酱油。吃饭时,徐国良问:“你没有倒油吧?”我说:“倒了,倒的太多了,我以为是酱油来。”他问我倒的那个瓶子,我指指小瓶子,他说那就是酱油么。
下:徐国良伏在案上写东西,我猜想他是在写入团申请书。
他今天忽然积极起来,烧饭时还在讲查账的事。他说他明天早上要去拔棉柴,要我烧饭。我问3个人1.5碗米要加7碗水吧,他说:“加少了你别吃。”
晚:写日记。薛问我要“象他那样生活”看。
1965年12月20日 星期一 晴暖 徐林生家
早:薛可富终于借来了羡锡全的手表。6:30准时起床。徐国良今天一早就去拔棉柴。薛烧饭,烧的饭扑出来,饭烧得太厚了。徐回来,吃了三大碗,他说:“你再去吃,我说不给你吃,你真不吃了?”薛吃吃饭说想吐。
上:继续查账。沈才根对施金招说:“人少不来事,查不出问题。”我说:“有困难不要对别人讲。”他照样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他查了一上午叶美姑的工分账,一点问题也未查到。我问:“哪些人可以来帮助查账?”他想了半天说:“无啥人了,历史上有点问题的又不行。”我说:“只要是本人表现好就行,不能因为家里有点问题就不用了,这样我们四清小组就成了光杆司令。”他说:“徐根生、徐林生兄弟俩抽一个,王妹英一个,施家兄弟再抽一个。”
下:通知社员去听广播。到沈金兰家去请,她说她的小孩伤风。我说你把小孩交给“阿奶”看,你一定要去。可是我点名时,她仍不到,叫“阿奶”来代替她。
方宝良夫妇俩,一个是记工员,一个是经济保管员。今天下午开生产队五大员会,她叫丈夫代表。
施金招弟兄俩如此随便,叫他进屋听广播,他不进,竟然走了,还说什么:“我不学毛选也不能吃官司。”
倪才郎这个老太婆听听广播,就站起来扎扎围裙准备走了。一个小女孩裤腰滑到胯下,小肚子和大腿露出来,倪才郎向她瞪眼睛。
我叫徐国良、徐林生好好听,等会给大家传达。他们立刻到另一房间去收拾喇叭,可是过了一会,却看到徐国良在外边乱跑。
叶美姑跑出去,拿进两只胡萝卜专心地吃着。徐友才一个人歪在锅门口的柴堆里,静静地闭着眼。倪才郎见了我就问:“王同志,你到哪里去?”我说到沈才根家,她就重复着:“噢,到沈才根家。”开会时,她往外边跑,我叫她进屋去听,她说:“我伲听勿懂呢。”我说:“听不懂叫小青年跟你们传达。”她跟在我后边说:“噢,等会叫小青年给我伲传达。”
干部贪污盗窃,一家富八家穷。
这两个女孩子(方玉妹、方妹英)友谊很深,她给她纳鞋底,她给她织毛衣。她们常常是把各自的生活换一换,表示友谊的深厚。
这个大报告,社员们都反映听不懂。还未到会间休息,人已跑了一大半。
方阿三的儿子拿着一只死麻雀,举得高高的到他母亲跟前卖弄,还“嗯嗯”地哼唧。
大女孩和小女孩拉着一段绳子,拔河似地争夺,小女孩一边用力拉,一边用力哭,最后以她的哭声赢得了胜利。脸上挂着泪珠,把绳子交给她母亲。
沈才根的女儿去驮她弟弟,驮了一段路就从她身上掉下来,她还要再驮。驮了掉,掉了驮,不给她驮,就跺着脚哭。
记于方宝良家:叫徐国良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的内容,他说不会讲。后来他和徐林生两个人讲了讲。烧饭时他告诉我:“我在本队说话不来事,嚇劳劳,到外队我就不怕了。”我叫他今晚负责青年学习“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他答应了。跟我到“办公室”拿材料,他要借薛可富的手电筒照麻雀。季招发说:“她们在田里跳舞,把稻子都踏落脱了。”我叫徐国良继续抓抓节目,他说他不管,我说:“你将来当了团支部书记什么事都要抓。”他说:“到那时候我再抓。”
晚:杨才官叫我到方宝良家开队委会。
他们盘问我家在安徽何地,叫我讲讲家乡话给他们听。方宝良说:“你回家讲话,家里人听得懂吧?”钱之瑞说:“他在上海住得久了,讲话跟我们差不多。”倪八斤说他在福建住了三个月,接着就兴致勃勃地讲见闻。
讨论生产,杨才官、钱之瑞、方阿三讲得热烈。倪八斤象菩萨似地坐着。季友郎则低下头一语不发。方宝良却跟施金昌品评着镰刀。
队长说:“过去喊人,他说来了来了,我一走,他不来了。”我说:“那好办,你等着他,跟他一道走。这次不来,下次去两个人请。”我对队委会说:“假使谁以后不到,工分评不好,就由谁负责。现在社员对工分意见最大,你们家里人可能也有意见,为了大家也为了自个,半个月拿出一个夜头值得,当队委的这点辛苦都不能吃,那队委会还有什么用?”我对队长说:“队委会评工分对你有好处,将来大家不会把意见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我对记工员说:“假使队委会把工分评好,你半个月不公布,那就要由你负责了。”
1965年12月21日 星期二 晴 沈龙法家
早: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欢乐的早晨。我已醒了,睡在旁边的薛可富还在打鼾。房子外边,传来解放军的出操声,村子里有谁在铲锅子,远处传来鸡啼声,鸭叫声,栅墙头麻雀喳喳,房后头猪哼羊叫。有人在田埂上一边走一边哼小曲。
打开门,阳光照进来,红日正从竹林上浮起。海堤上的岗楼在阳光中屹立,有些解放军已下操洗脸,哼着“当兵为什么光荣……”
朝阳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座座茅屋、堆堆草垛,映红了水渠、炊烟,也映红了人们的笑脸。田野上,东行人的面孔,象熟透的苹果,跟圆圆的红日媲美。
远处鸡啼,近处羊叫,红的云,红的水,红的炊烟,红的茅屋,红的草堆,到处都染上一层浓淡不同的红色。
小学生来上课了,在教室里大声地读着、说笑着。竹林里传来笛声。
炊烟陆续熄了,有人在喊吃饭。
上:徐国良要求王妹英跟他一道查账,我同意了。我自己也不懂账,可是要装作很懂的样子,怎样看发票,怎样核对,教给他们“方法”之后,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这样查下去,能查到什么呢?
由学生忽然变成“当权派”,大事小事什么事都找上门来。老太婆拿着工分来吵;徐国良母亲叫我好好跟他儿子说说,不要跟她顶嘴;夫妻打架、小青年吵嘴找我评理……我简直被弄得手足无措。
城里生长的人,初到乡下,觉得广阔的原野象公园一样鲜鲜;乡里生长的人,又到乡下,觉得原野、村落、渠水是那样亲切。前天,老天爷的面孔是冷冰冰的,残酷无情的,那吼叫的寒风吹得电线呜呜响,是那样怕人;今天,风和日丽,老天爷的面孔象少女一样温和,一切生物都发出欢乐的生命的声音。
假使以为自己跟“众人”不同,高“人”一等,那就不是“人”。你跟大多数“人”不同,那自然是动物。为了尊重一点,不妨就叫做“高等动物”!
你注意过这种景象吗?在上午八九点钟,你在一定的角度,会看到阳光下闪烁的露珠,象霓虹灯一样变幻着颜色:白、兰、橙、红、绿。……我竟象一个民间故事里的人物,以为发现了宝石,走过去想看个稀奇,到跟前却只看到一滴露水。
今天上午大扫除,把“临时公寓”彻底打扫了一下。把那个巨大的老太婆象从通往内室的门匾上取下。
从破纸堆里找到一幅揉皱的织锦,是“北平万寿山全景”,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用芦苇秸把它绷紧,镶在旧画框里,重新挂到布满灰尘的“卧室”墙上,使这间充满腐草烂叶霉味的黑屋子,增添了一点生气。倒出去几簸箕垃圾,累得满头大汗,现在,有点象住人的样子啦!
接近中午,我才坐下来写日记。小驳船在鸣叫,抬头看到不远的公路桥上驶过两辆自行车。
阎庆国来问我,昨天开会群众情绪如何?我说他们听不懂。我忘了告诉他:不能再用条件约束。大多数人家都有些问题,假使不解除这个约束,就不能扩大积极分子队伍,群众也难以发动起来。
下:今天沈才根忽然勤快起来,办事也爽朗些了。
他看我弄蚊帐,就七手八脚帮我穿上竹竿。他忽然兴高采烈地讲九队查出了问题。我和他一起分析记工员的问题,决定把叶美姑跟其他妇女的工分比较,再到妇女当中去调查。我说把账目公布表拿来,他马上就跑去拿来了。
沈才根的女孩子拿着一把梳子梳头,她弟弟问她要,她不给,弟弟哭起来,跑到爸爸跟前,看爸爸不理,又回到姐姐跟前,叉开小手,姐姐给他,他也学着梳头,把梳子寥寥几根齿在帽子上锯来锯去。玩够了,扔掉;扔掉,拾起来;拾起来,扔掉……
我这个“办公室”成了他两个小孩的“游艺厅”:一会摸鞋子,一会拿牙缸,一会把面盆弄下来敲得当当响……沈才根一会给小孩扎裤带,一会给小孩子刨胡萝卜。这小家伙哭得人心烦,那小女孩则把大块泥巴带到房间来。
晚:徐友才的儿子送过一碗“草头”蛏子。前几天我问:“这是什么?好不好吃?”所以他烧好后就先给我们送一碗。
下午下雨,薛很晚才回来,把妹妹的信给我带来了。
拆开信,我吃了一惊,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陌生的字体。从哪里钻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家伙?还称我同学?读其内容,更觉得可笑,土不土,洋不洋,不像文言文,也不像白话文,倒有点像日本人说的中国话。看了妹妹的信,才知道是我家乡的工作队。据说此人很好,特别关心我父亲,父亲生病,还买“好面”和“香油”给父亲吃。妹妹叫我一定写信给他。信内两句“客气的千万不必”“然而误我之意,非莫然尔。”
妹妹来信说父亲也参加了社教运动,自己感触很大,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是这样新鲜。
1965年12月22日 星期三 阴雨 中港礼堂
早:醒来后,只听到外边“啾啾”的屋檐滴水声。雨下得正起劲。7:40,徐国良看仓库还未回,我和薛先吃过了。阎庆国说今天全体队员都要去开会。
上:我去通知队长,他正吃饭,他说:“今天落雨,不去了。”我问:“谁来通知的?”他说:“付队长和仓库保管员都到外边去了。”我说,今后队委外出,要同我讲一声。搞运动期间随便外出,怎么搞法?这不行,明天你派一个人把他们请回来。
与七队干部一起去大队,走到独木桥上,钱长根站下来说:“陆同志能走吧?等等她。”后来他牵着她过了桥,队长周根初抓了一把草撒在桥上,这样就好走多了。
六队王生芳,来得很迟,她刚坐下就从口袋里掏东西,原来是掏一只鞋底。一边把鞋底给女伴看一边掏线。上面赵龙海忆苦思甜正哭得有劲,她却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地纳起鞋底来。
赵龙海大队长说着说着声音变了腔, “呜呜”地哭起来。我没有听到他讲的内容,不晓得他哭的原因。但一听到哭,我也觉得很伤心。
他把现在的好事体一件件排过去,一件件跟从前比较:马路、桥、电灯、读书……
接着,他讲了这次四清运动的意义,说自己忘记了过去的苦。他可着喉咙喊。接下来就交代自己的错误。今天本不是干部“下楼”会,他太急了点,不叫他往下讲了。因为下边还有人要忆苦思甜。
沈建康第一句话是:我算福气大……
两分钟后,他已经作了结尾:要是过去生这种毛病,还不死脱?哪有钱给你看?他把手一摊,吧嗒吧嗒嘴,似乎还要说下去。下边的一个人跟他讲一句什么,他点点头:“哎,是的,早死脱了。”说着坐下去。
马祥龙讲国内外形势。他象在呼口号:“过去哪能,现在哪能?现在,天旱,电力排灌站把水“哗哗”地放出来,不要你套只水牛……你们看到这只打桩机,以为不得了,你去看看万吨水压机,嘿,不得了,现在只有我伲国家能造!了不起哎!大家晓得,第二次亚非会议,我伲中国讲:这辰光不来事,要等一等!有几个国家要开,我伲不参加,于是有的国家就说:勿来事,中国不参加不好开!大家看看,了勿起!”
“刚才大队长讲的,反革命分子到处造谣破坏,大家看看,他们心死不?十二队仓库起火,这是什么?这是阶级斗争!
四类分子还想找我伲算账,这是什么?
同志们,我伲千万勿能忘记阶级斗争,千万勿能忘记党的领导,千万勿能忘记贫下中农,千万勿能忘记我伲的责任!
我伲的责任是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把中国革命、世界革命进行到底!”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有毛病,党要给你吃药,一天两药,要你毛病好!洗手洗澡,轻装上阵,身上脏了,要你洗洗澡,洗个热水澡!自个洗,不要叫人家催。”
“幻想的‘幻’字比幼小的‘幼’字还缺一撇,就是说,你如果抱幻想,就跟小人差不多!”
“你们不要小看他们,以为他们年纪轻,经验少。告诉你们,他们是运动中锻炼出来的,百战百胜!我们有大批可靠材料!” “唵,唵,我,我,我们要有个贫下中农的样子,唵!”他发狠似地:“唵,我们要擦亮眼睛……”
中:临散会时,我问老王:“四类分子子女能不能参加查账?”他不耐烦地:“这还要问,你看情况么!这不要问!”
我看到徐国良屋里很多小孩,我就叫徐国良出来说一句话,他说:“你老是找我讲话。”
我回去拿书包,徐小弟说:“回来拿讨饭篮了?”
看一本无名的小画书摘录:
政委:“……没有工人,你就不会值大钱!”柯楚别依说:“邓尼金要买我的头出两百万,剩下脚踝可以做冻肉,内脏可以做包子,我很值钱呢。”柯楚别依对孩子说:“你是有学问的人,数目字能数到1000,眼睛象庙会的猴子般灵活。现在派你到白军那里做客人了。”
柯楚别依捧起垂死的付旅长的头说:“你起来呀,我的好朋友!”柯楚别依听到首长遇害的消息,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为什么鲁宾不叫我去帮忙?难道我不会给他们百骑队吗?……”哥萨克们脱去了自己的外套献给红军,表明自己对红军的心意。他们光着身子站在寒风里。这时柯楚别依走来,他下了马,脱去自己的衣帽说:“我们处在同样的情形下谈一谈吧。要不然,一个人热,别的人冷,太不像话了。”
政委牺牲了,白发苍苍的哥萨克痛心地向柯楚别依说:“旅长同志,不论那次打仗,总有指挥员同志抛下军刀,上次是米哈依洛夫,现在是政委。为什么不让我们冲在前面呢?难道我们投降过白军吗?”柯楚别依不说一句话,走到这老哥萨克面前,抱住他狂吻一阵。
临走时,房东的两个孩子,一个抱住他一条腿说:“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柯楚别依抱起一个孩子,爱怜地说:“你放了我吧,我会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孩子转动着眼睛,想拉下他的军帽,以为这样他就会留下。
晚上,柯楚别依向政委说:“我总想到列宁那儿去,问问他,把穷人引上光明大道的人在哪?”
柯楚别依问政委:“列宁同志也是共产党员吗?”政委说:“是的!”他又问:“那么你呢?华里宾柯呢?”政委说:“是的。”他垂下了头,咬着嘴唇咕哝着:“你们都是共产党员,都和列宁同志一样。可我呢?象路边野草一样,你们都绕过我,列宁也许不肯见我吧?”
邓尼金派副官来念他的“命令”, 柯楚别依靠着床栏,指着他骂道:“你这瞎眼的雄狗!快去转告邓尼金!如果让我养好身体,叫他和我拼一下,我一定用手指掐断他的喉咙!”
柯楚别依望着蔚蓝的天空上,向远方飞去的一行乌鸦,他喃喃地说:“这是他们闻到里海那边有腐烂的尸气吧?”
孩子问列宁:“你也做过小孩子吗?”
徐小弟拿着这本揉皱的画书要跟别人换了看,我拿到“办公室”来看。正看着,徐国良走进来问我事情,我忙把书塞到口袋里。
晚:风很大,薛回来说,今晚全体队员要到大队部去。祝队长布置工作任务,王解全组长组织学习“工作队员守则”。庚黑雄在大声地跟松江×地人打电话。赵佩玲在写东西。我们几个学生队员在比手电筒,看谁的亮。回去时,跟薛可富谈起童年生活。
薛小学时经常手里一只球;初中一只弹弓;高中一只乒乓板。我小学看连环画,中学看大部头小说。我们小时打架分集团,两个集团的人见了面不准说话。谁要先说话,就是“孬种”“软骨头”“叛徒”。集团的“元帅”“先锋官”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小学老师把这些“元帅”请到讲台上,指着鼻青眼肿的“将领”们说:“这是×××元帅。”
1965年12月23日 星期四 阴
早:这两天总想睡懒觉了,漱好口,薛可富就在那边喊:“小王,吃饭了。”
我们俩困在一张床上,两个被窝,脚头那边裹一条被单,用绳子扎在一起。又把那园蚊帐挂起来,倒像个样子了。那张揉皱的“万寿山全景”一眼就能看到,给人一种春意盎然的感觉。
下次准备把大队的宣传画拿来贴上。
上:开中港大队社员会。会场里传出孩子的笑声。
妇女们十分忙碌,纳鞋底,织毛衣,缠线圈。
祝队长作报告,还能引起一阵笑声。
下:徐国良说今晚放“向阳人家”,天落雨了,不知晚上能不能放。
徐小弟早上拿一只弹头装到弹壳上送给我。
徐国良说去七队一趟,马上就回,我等了一会儿,看了看发票,不见他转来。倪八斤的儿子领着他的弟妹们从门前跑过,每人抱几只沾满泥巴的胡萝卜,见了我就送我一只说:“胡萝卜。”他妹妹也跑到我跟前学他的样子送我一只,然后赶快回头跑,还嘿嘿地笑。
徐国良说明儿他要去四团仓,帮他表哥运砖头,他没说要请假。
晨光透过窗户射进房间里,白大嫂醒来了,白大哥还打着响鼾,白粉墙上映着他的身躯。他只穿了个短裤,被单子被撩到一边。白大嫂摸了摸他的肚子,怪凉的。她推了推,他睁开眼说:“你不是不去吗?”她说:“我是不去,怪害怕的!”
她起来烧好了饭,蒸了几只白饽饽,给白大哥带上。白大哥走后,她随后跟去了。
在大会主席台上,白大哥看到白大嫂夹在妇女堆里,正跟旁边的人咬耳朵,他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和自豪。
傍晚,徐小弟从门前跑过,看到我,就靠在门边站着,我问:“干什么?”他说:“白相!”一个小姑娘也跑来,抡着她手里的书包,我问:“干什么?”她吸吸鼻子:“白相呀。”
我这两天总考虑着,怎样再把徐友才的家史了解得更详细些,但找不到机会开口。
烧饭时,他在隔壁问:“老王,你今年回家吧?”我说:“什么?”他重复着:“你回安徽吧?”我说:“不回去,工作紧哪。”他说:“家里要望侬了。”我告诉他,我们家乡也在搞四清,他说:“是呀,全国各地都在搞。”他告诉我:“昨天,大队长(生产队长)对我说,上半天诉苦,他说我伲队里好像没这么苦的人么!他说没有这么苦的人!”他重复着最后一句。我说:“是呀,队长还不晓得我伲队里谁最苦来,老徐呀,我正要同侬讲,假使叫你在会上诉苦,你敢吗?”他说:“这我敢的。”我就问:“你娘是怎么死的?”他说:“娘是病死的,爷是淹死的。十二岁死娘,十四岁死爷。”我问:“娘是怎么得的病?”他说:“黄梅雨天,弄棉花,雨把衣裳全淋湿脱了,回家就病倒了。”我问:“请医生看过吗?”他说:“没钞票呃,病了一二十天就死了。”我问:“是什么病?死的时候你知道吗?”他说:“说是伤寒病,我人小,怕咧。”(我记得他说十二岁死爷,也许他太小,记不清了。)
我就这样提示,他才把娘死的前前后后细节讲给我听。
十二岁那年,他家租了二十亩田。正赶上黄梅雨天,棉花地里的草长疯了。家里人手少,哥哥在外边帮工。为了能交上租子,母亲不顾天冷雨多,天天冒雨到地里收拾。一回到家,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母亲终于病倒了。可哪里有钱看病呢?只好卧床等着病好,越等病越重,病魔折磨了母亲十多天,那天,母亲忽然要吃饭,她说在临死要吃个饱,可是只吃了一口,就咽气了。那天,哥哥去老港请医生,医生来了,母亲走了。母亲的尸首停在家里。
十四岁那年,海潮上涨。父亲说他不能离开那间房子,将来水退了,还指望有个家糊口。他说,要守着母亲的棺木。小友才逃了,等他回来,哪儿还有房子呢?父亲早已不见了,后来,在附近找到了他家的一只被水冲翻的破缸,他找到的父亲,却是被水泡肿的尸体。他的父亲在这只缸里蹲了三天。那时还在落雨,友才无家可归。一个有钱的叔叔不肯收留他。地里还有一些黄豆,被他叔伯哥拿去卖了。这个阿哥把他领去,养不起他,就把他送到上海学“生意”。数九寒天,睡在屋顶上,没有被子盖,只好穿着破棉衣在水泥屋顶上滚,跳蚤滚成了蛋,咬得受不了。用开水也烫不净。师傅专欺负新来的学徒,什么苦差都让学徒干。他受不了,在一个落雨的晚上跑回来了。可是往哪去呢?到处是“旺旺”的狗叫,他又冷又怕,找到一个高大门楼避雨,主人听到狗咬,出来了,看到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有油水可榨,就收留下做长工。他说孩子小,只做工吃饭,没工钱。就这样,他一直做了好多年,全没工钱,后来长大了,一年才给30元钱。
晚:看电影“向阳花开”和南越纪录片“战地生活”等。
部队和农场在起劲地拉歌。
今天的路很滑,象扭秧歌一样,好难走呀。
看电影回来,八点半钟,写日记。
1965年12月24日 星期五 晴 冷
早:薛可富起来烧饭,我多睡了一会。
饭很稀,我跑到徐林生家拿“麦须”(玉米粉)。没有菜(徐国良收了我们的菜钱,昨天却叫我们自己解决吃菜问题,他拍屁股走了,给他表哥运砖)。
吃饭时,我加点酱油、薛加点盐在粥里吃。薛走出去,又回来,说忘了把钥匙给我。
上:洗了裤头在外面晒,一会儿就结冰了。看了一会“象他那样生活”和“暴风骤雨”。施金昌、徐林生到我屋里呆了一会就走了。
中:徐文秀这老婆子又来唠叨,又说起她的工分,她把嘴伸到我脸上,唾液四处迸溅,她问:“现在在哪儿睡?”我说:“在沈龙法家。”她说:“跟徐国良离婚了,又找了个对象。哈哈哈。”
新娘子坐床沿,“扑拉”屙个驴屎蛋;
新娘子坐床头,“扑拉”生个小牛犊。
靠山吃山,靠水吃鱼。
下:徐友才夫妇走过来跟我闲话。徐讲打舟山的事。说日本鬼子用手枪杀人后一脚踢到沟里。说“黑衣队”(游击队)打土匪。又说自己解放后吃过一次苦头:土匪儿子诬赖他偷蚕豆。徐文秀走进来吵,徐友才从板凳上站起,蹲到锅门口去。徐林生、施连昌来了,又进来几个小孩踢毽子,这小屋子里顿时热闹了。人们都走了,徐友才还蹲在锅门口,跟我讲解放军节约粮食的事。
晚饭后,徐友才夫妇又来了。施金招兄弟俩和付队长倪八斤一道来的,倪八斤来向我请假。我问施金招:“你们不是有时间吗?为什么不愿学毛选?”他一边走一边说:“嘿嘿,毛选?嘿嘿,不学。”他们跟倪八斤一样,一边请假一边嘻嘻哈哈。我觉得象突然涌来一群流氓戏弄我。
徐友才说起刮共产风那年的事,徐文秀说五斤半的老公鸡,那时是2.4元一斤。她只知道自己的鸡被抢去了,别人的鸡她不管。
徐友才说人家取笑大队书记顾春林:咱们书记跟台子(桌子)差不多,跟棉花一样高。徐说:“人,就是一口气厉害。气没了,人就完了。”
参加青年毛选学习,问学了“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以后,有何感想?问上次布置的工作是否完成了?都不响。问方玉妹, “嘿嘿,忘记脱了。”
1965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多云
早:今天,薛可富喊了我好多声。剩了两大碗玉米粥。我一边铲锅一边问:“中午吃什么菜呢?”他说:“我再吃一点。”
上:徐友才好像忘了他昨天说找人开会的事,挎着篮子出去了。我坐在徐国良家等了一个钟头。倪八斤娘到隔壁去调布票,她的布票还没到用的时候,她念念有词:“姐,给××做个棉袄,天冷了,天天闹,天天闹。”徐友才老婆说:“好用,我前天扯洋布就用这样子的。”倪八斤娘说:“好用不?”她半信半疑,一边往外走,一边叫:“淑芳,你看看,这几尺好用吧?”
徐友才老婆走过来,说起她的两个儿子:“王同志,你替我想想,我伤心吧?”她说大儿子十七岁跟她分家,二儿子十八岁跟她分家,连一声“娘”也不叫。
会计钱之瑞经常笑嘻嘻的。我一说话,头点得象鸡啄米。将来干部下楼时,他一定耍滑。他一定在想:“我抱定宗旨,只讲大道理,不说实事,这小孩子似的队员无法。”我必须全力摸材料,只有钢鞭才能制他。等下楼时,一嘴就敲到他的痛处,才会老实点。
下:徐友才喊了几个人,先到沈龙法家,因施金根、连昌等来打岔,只得把座谈会移到徐友才家。徐友才对方阿三说:“讨论工分的问题,你给他们扯那些干啥?”
晚:去大队部开会。接到文明来信,从学校转来的。他说他结了婚,很不喜欢她,向我征求意见。马祥龙和我们闲扯,他说:“你们贫农子女在解放前是上不起大学的。”
“队长躺下就不公布工分了?队长躺下我们就不工作了?”祝付队长今晚动气了。赵佩玲插嘴说:“前天开会,马组长说:‘你们不要小看这些人,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有办法的。’这个生产队长就咕哝:‘净会吹牛皮。’”祝队长大发脾气,托腮的手猛一挥说:“什么,他妈的,这还像话,简直没有一点共产党的气味,你们把他的材料整理一下……”这时,王解全说:“好吧,咱们开会,祝队长,你先谈谈。”祝正闭目托腮生气,他摆摆手说:“你谈,你谈。”王解全刚刚说了两句,祝问起龚志军来,而且越说声音越大,又问正在读文件的王解全,王不得不停下来,人们就嚷开了,王说:“这问题回来再谈吧!”他刚读了一句,祝又问他:“明天队员集训给大家说了吧?”王停下说:“读过文件最后说。”祝对大家说:“明天开年终分配会议,面上的队员都去。”王只得打消“原计划”跟着说:“明天八点半到大礼堂,这件事大家知道就行了。”又读了两句,祝队长叉开五指向王解全:“你们大队有问题的干部是不是这几个?”王回答,他“嗯”了一声点点头,手又拿到腮边,大拇指摩着下巴頦儿,闭眼想了想说:“我看现在组织学习,没多大用处!”他又闭上眼,口里“嗯”着,一会儿睁眼说:“我看你们要组织一支精干的战斗队伍,整理材料。”他把手伸到赵佩玲跟前问:“材料呢?”他看过后说:“哟,你们这样弄满吃力的,应该按人整理。”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只电筒:“这是头,这是尾,这是玻璃反光镜。一个问题成一个系统。”他说完伸头问:“你们懂得我的意思吗?”朱桂兴说:“这懂得。”祝队长又说:“譬如一只猪,猪头、猪尾、猪蹄、猪鬃、猪毛都要搜集到一起。”这时,庚黑雄插了一句,他连连点头说:“嗯,哎!你这个主意好,你这个主意好!”又对大家说:“他这个主意好!”庚从口里拿出香烟,眯着眼睛喷了一口,象吃了辣椒似地张着嘴,迅速地翻过几页,老练地看他的材料去了。祝又说:“现在组织学习,他们倒是满高兴!反正不接触实际,给你瞎扯一顿,一天又过去了!你们必须马上组织火力,乘势追击,这样,就可以抓俘虏了!不要间断,现在学习没有多大作用。”他看了看阎庆国问:“昨天哪些人发言最积极?”片长们讲了一些人,祝说:“嗯,要把这些大炮、机关枪集中起来,他们顶怕这些大炮、机关枪。”他冲着王解全问:“老王,你看怎么样?明天就这么办?”老王顺从地点点头,笑笑。祝说:“那你们马上把人名报一报。哪些人可以抽出来。“席翔德:“队长说六十条丢了。”龚志军:“会计说找不到!”祝队长“哼”了一声:“什么找不到?他们怕那个!”他手在头顶上一绕说:“象个金箍帽,箍得他不能自由!”
他说:“以忆苦思甜开头,这很好。就好像画水彩画,先打个底色,阶级教育打了个红颜色,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要个红底子。”
1965年12月26日 星期日 阴雨 礼堂
早:正做梦,我梦见“猴子”饭师傅在建工食堂卖饭。我急忙往机电食堂赶,路上遇到徐敬洋。忽然,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往上提,睁眼一看,天亮了,薛可富正在推我。
下雨了,我去通知施财富、倪八斤他们不要去开会了。
上:我看到穿着黑雨衣的人在向我招手,走近一看是会计钱之瑞。他说付队长倪八斤养牛不负责,搞个人副业。同济大学的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谈,郭德林对我招手,过了一会,羡锡全也戴着老头帽来了。
昨晚阎庆国说:生产队长讨论,谈到一队产量所以高,是因为他们有黑地,原来畜牧场的旧地皮被他们开出来了。
“桥归桥,路归路”有个会计就喜欢说这句话。
“算账也要算,生产也要生,运动也要搞。”歪嘴王书记说。
下:继续报告关于年终分配的具体问题,接着分组讨论。林卫城蹲在角落里,青紫的嘴唇象胶黏住了,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言不发。等到人们纷纷争论、付组长呆在一边时,他才拉一下马祥龙:“哎,马组长,干部补贴工分是怎么弄的?”他还是提的老问题,问过我,问过王解全、薛可富,这个问题他问过六七遍了。问过后,他又紧紧闭起嘴,两只手拢在袖筒里,看着人们争论。
雨下得很大,大队部的几个材料员又有空闲谈了。我看了会报纸,写日记。张兴中把助学金(18元)和粮、油票给带来了。
晚:徐国良盛好了三碗饭摆在桌上等我们,又端出大半碗炒蚕豆,算是小菜。我说今晚不饿,未吃饭就来洗脚。给文明写了回信,我埋怨他结婚瞒着我,同时要他给我找一本“毛主席语录”。
1965年12月27日 星期一 晴 沈龙法家
上:在装账目的袋里,放了一张纸条,是徐国良的自我检讨书,坦白他偷了几次东西。并且说我对他那样帮助,给他讲四清的意义,让他学习“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讲王新根错误的根源,他自己有错误却硬着头皮不交代,很痛心,党这样相信他,他却不相信党。自己是四清小组,自己错误不改正,怎么能去清人家呢?在检讨书里对别人不知道的、他一个人偷的东西也作了检讨。
杨才官、沈才根都来了。倪凤英叫队长给开个条子去信用社借钱,黄淑芳从家里钻出来说她也要借,徐林生、徐友才老婆也乘机说要借钱。徐国良叫:“还有人要借哇?”他坐在那儿等着写条子。杨才官说:“不能随便借的。”可他还是给每一个人盖了章。我说:“以后查账不准来人。”徐友才娘子说:“那我马上出去。”
薛可富说,部队有个战士跟牛肚大队某人合伙搞投机贩卖,老王和祝队长下午要来,到东边炮兵部队调查。
我打算先找几个人开个会,统一认识,然后把这些人插到队委会里,讨论干部补贴工分问题。
下:我把徐国良的信给薛可富看 ,他问:“是不是逐客令?”我说不知道。他说:“怪不得今天早饭这么好。”徐国良把小猪账拿来说:“我下午去对账,徐林生也会打算盘的。”
我正在写东西,徐小弟到我跟前呆了一会,我抬起头来,他马上告诉我:“又要做戏了。”我问:“马车来了吗?”他说:“不,人做戏。上海警备区的人。”
徐国良转了一圈,小猪账仍然没有核对,为了不让我生气,就说付指导员叫他到各生产队转发今天的票子。听说演戏,隔壁纺纱的徐友才娘子出来说:“王同志,我们一道去。”倪八斤娘子在刨萝卜,也说要去。陈兰芳抱着孩子也去了。远远看到十四队的几个小姑娘站在仓库烟囱旁,对着我看。一个疤拉眼的女青年(颇象个工作人员)说:“哟,王同志,你怎么不穿袜子?”我问:“什么时候开始?”她说:“你看看手表。”方玉妹问:“你为什么不买只手表?”我走回来,刚坐下,徐文秀老太婆来了,我问她看不看戏,她问我:“你去不去,走,我伲一道去。”我说我要写东西。她说:“黄昏头再写。”她一说话就用手拨人,似乎怕人家不听她的,说完还问:“你听懂了吧?”我点点头,她说:“你懂了,你知道我说的啥意思?”大唾沫星子飞了一桌子。我问:“老妈妈,你从小就在这里住?”她说:“哟,我苦的交关!八岁就给人家做童养媳妇,做到二十三岁,一不如意,啪,这么粗的竹头打成两半!”她比划着,又往头上指指,眼圈也湿了,声调渐渐带了哭音。擦了擦眼又说:“我想想苦恼,今年我去找工分,被他敲了两记。”她说的是方宝良。我就问方宝良的情况,她压低声音说:“……”还在我胸前敲敲,我问:“噢,他原来是开汽车的?”她笑着捶了我两下。我说:“你坐过来慢慢说。”她附到我耳边说:“钱之瑞说,美姑不能做生活,挺着个大肚皮,就叫她做了银行会计(经济保管员)!”我说:“好啊,你受的苦处,将来在大会上讲讲,讲给这些小青年、小姑娘听听!”她笑着点头说:“嗯,这些她们受不着!”我说:“你就把这些苦处都倒一倒!我们就是要依靠受苦人!”她得意地说:“上次有个工作队员要住到我家,我是满清爽,从小就受苦,连一件好衣裳都未穿过。姊妹三个穿两条裤子,你脱了给我,我脱了给你,现在好了,共产党……”她现在似乎很进步了,忘了上次刚听到她家要住工作队员时她说的:“我哪有粮食补贴她!”晚饭时,她忽然大方起来,送来了半瓷碗咸菜。
演出开始了,方玉妹说:“妇女当解放军,满崭!”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问:“好吧?王同志?”我点点头,看看此妇女面熟,她笑着说:“跟广播里一样,唵?”我这时才想起是杨才官老婆。我本来在窗外看,忽然一个人叫:“老王!”我一看是黄克。他叫我进去,我说站一会行了。一个节目演完,他又对指导员说了什么,指导员站起来看了看我,我马上跑到后边去了。黄彩仙抱着她六岁的孩子,先让孩子靠着我,后来索性叫孩子骑到我身上,压得我脖子酸,而那孩子却骑在我身上睡着了。
一个精彩的独角戏“义务列车员”。那个演员脸一转,戴上了胡子,眼镜架到鼻梁上,扮了一个宁波老头。他在座位上荡着,象乘车的样子,一边荡一边自言自语:早上头乘车子,人家叫我老头子,带了只破篮子,拿了点西瓜子,领了个阿毛子……
另一个独角戏:美国顾问:“ok。”士兵:“活该!”美国顾问:“x+y”士兵:“栽(Z)”。
晚:徐国良扒了碗冷饭就去中港看戏,他说这种戏他看三天不吃饭都行。锅里只有几粒米,我们下劲搅玉米面。
薛可富家里寄来了信,把他弟弟的信读给我听。读到“我还给你寄了几粒糖”就从口袋里抓出糖放到桌上。我写日记,他说:“你在搜集材料?”我吃一惊说:“我准备写一个剧本。”撒谎说是给文工团写剧本。订工作计划。
方宝良这种见钱眼红、偷摸惯了的人,不会在经济上无问题,打算开这样几个会议:
先学方针政策、毛选。1.小偷会:目的是孤立大偷,要小偷在运动中主动,也是发动群众手段之一。2.队委会:讨论干部补贴工分、成立夜校等问题。吸收贫下中农参加。3.参加队委会的贫下中农座谈会:目的是在队委会上树立贫下中农优势,先统一思想,互相支持发言(结合学毛选)4.四清小组会(吸收部分社员):宣布支出账,了解东西下落。5.四类分子子女谈心会:前途教育,鼓励立功。6.诉苦会:启发觉悟,树立革命自豪感、责任感。7.干部会:自觉革命教育,洗手洗澡,放下包袱,交待宽严政策。8.四类分子训话会(及历史上有问题者):立功赎罪,争取脱帽。9.同干部接触多者,跟钱、账打交道者谈心会:放下包袱,共同对敌。目的:孤立坚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0.困难户会:感激党的照顾,以功报恩,积极参加运动。11.毛选学习小组会:活学活用,不要辜负党的希望。12.入团对象座谈会:积极参加三大革命运动,创造条件,争取入团。
“吹牛皮也要艺术”睡觉时我对薛可富说,暑假回家,遇到西北工大的刘××……
他说:“我们学校真不自由,进出校门都要掏证明,外边人不许随便进。”又摇头:“我们飞机系的主任太年轻了,外国人都叫他娃娃教授。中国飞机起飞都要经过他的批准。”“我们的飞机场跟教学区隔开,咳,上课真不方便。”“唵,还有飞机场,有几架飞机?”我问。“我们是教学用的,有两架大模型。”他说。
李世顶拿出一块布料说:“我本来不想买的,解放日报记者硬要我买,他说如何如何好,我说没有钱,他说他借钱给我!”“什么,解放日报记者,哟,不简单么!”旁边的人惊奇地说。他装做无所谓的样子,一边低头写字,一边慢吞吞地回答:“不算记者,是画刊编辑。”旁边的人更惊奇了,他更加无兴趣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起来,直到旁边的人惊奇得眼球突出,他才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哎呀,我困死了。”
社员问:“队长,我今朝做了几个工分?”
他只顾低头收柴,过了一会儿,直起腰打了个喷嚏,然后,一边弯腰一边慢吞吞地:“十一分。阿嚏!哎呦,我的妈呀!”这时,社员已走出来几米了,只听到后边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1965年12月28日 星期二 晴
早:吃饭时,徐国良端出了两个“小菜”:碗底上还有几粒昨天调蚕豆的盐,黑黑的,夹着几片蚕豆壳;昨晚徐文秀送来的半碗咸菜,只剩下几根菜叶子。
徐国良端着碗跑到外边去了。
上:远远看到,庚黑雄陪着陆素贞走过来,张兴中大声喊我。我走到大队部卧室,看看报纸以为时间还早。忽然阎庆国来叫我,说会议开始了。祝队长吊着两只军用黄手套也来了,马祥龙正读文件,庚黑雄跟陆素贞不时小声叽咕着。接着汇报工作,祝队长提出要求,要汇报哪几方面工作。
阎庆国说:八队杀了一只猪,队长为了掩人耳目,把猪肉分了一半给社员,剩下的拿到老港卖了,钱装进自己口袋。
一只帆从小学屋顶上飘过,帆上写着“市建农场”字样。
祝队长说:十队、十五队原来是一个队,发动群众可以一起搞,账目可以分开查。他一边听汇报,一边提出各种问题质问,又不断作着指示,不断叫“好”。祝队长说:“你们两个队群众斗争可以一道搞。”朱桂兴舔舔嘴唇说:“嗯,一道搞。”祝说:“经济核算可以分分家。”他袖手点着头:“嗯,分分家。”
庚黑雄说:六队陆爱芳烂掉了,我吃了一惊。他说因为刚到时,情况不摸底,打了个遭遇战。
昨天徐国良下了一个客气的“逐客令”,中午买了几斤带鱼来招待我们。
我最后汇报,祝不断看手表。问了我,我说没钞票,他就说:“你不要汇报了。”
“找上头的事都要管,各方面都要跟运动有关。”
“讲话要简单点、确切点。跟打仗一样,冲啊!就冲上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啰嗦,鞋子提了吧?水壶带了吧?枪背好了吧?”
祝队长说:“要一心一意为钞票!蹲了这些天,连个具体数字都说不出,工作太差了。”我真是有话说不出去,有苦倒不出去,好憋气啊!
中:“清蒸”带鱼,下边的萝卜半生半熟。我要徐国良留下来查账,他说要去中港买米,买酱油。
下:沈才根一来查账就带着两个小孩,小孩子拿起竹片来敲我的洗脸盆。他不去弄胡萝卜来给小孩子吃。
沈才根爷儿仨把我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胡萝卜头、断棍子、屎、尿、纸头。
我急于查账,倪八斤来唠叨半天,我不想听,可也不能专心查账,心不在焉 “嗯”着。他津津有味地谈他“养牛工分”的事。又说他丈人把喂猪的蚕豆拿回家,他当时就批评过了。我眼看着账簿,沈才根说,你应该从64年12月份看。我一看,自己看到63年去了。
晚:会刚散,已很晚了。没有喊施财富,可是他也来了。争执得很厉害,后来徐国良争得脸红了,就说:“你们大家讲吧,我不讲了。”施财富硬说队长××天是做生活了,可是一查,才知道他跟别人说的是两码事。
吃晚饭时,徐文秀又来了,她站在门口,指指划划地说:“东边的大哥,北边的二哥,南边的是兄弟。”
因为太专心了,竟然向灯罩里上油。油流了一桌子。
1965年12月29日 星期三 晴 下午起风
早:徐国良的姑妈和母亲都来对他说:“你做啥臭人,弄着工分你能摊多点?”
上:去大队部听龚志军介绍查账经验。我总觉得各队情况不同,听了也没啥用。老王又讲了一大篇道理。现在大队干部下楼结束,马上要转入生产队,所以又来抓生产队了,生产队实际情况怎么样,他不问。我想,我是抓不到钞票,从石头里怎么榨出油来?张兴中说他昨天到储桂珍家吃了一碗冰糖红枣烧羊肉。
回来时看到徐友才抱一块木板走来。
中:去会计钱之瑞家拿账册,他一见我就说:“你是来拿六十条的吧?”桌上放着三碗青菜。我写了张条子,要他把账册送来。刚走出门,钱之瑞挑着担子回来了。他进屋抱出三捆账,看来早已预备好,问他化肥卡,他说:“这还得去查一查来,不晓得啥人拿去了。”他去洗了手,微微抖动着给我写清单。临走时,他小心翼翼地说:“老王,听队长说,查账有好多小青年,不要把里面的纸头弄掉了。”
烧火时叫徐国良下午留下查账,可是等我回来吃饭,他说不行,他下午得去收棉花秸,反而说:“你一个人查账不行,帮我去收半天棉花秸算了。”
我对陈兰芳说:“你去喊沈才根来。”他去帮姐夫高注良(四类分子)造房子去了。吃过饭,陈忽然来了,我问你喊过了吗?她说:喊过了,不成功,我们造房子人家也来帮过忙。
正查账,徐国良扛着扁担来了,他说:“小王,去帮我弄弄柴好吧?我晚上弄不了啦?”嗨,他急起他的柴来,我急我的账!他不帮助我,反而来吆喝我了。
只好去给他挑两捆,徐文秀和几个女孩子见了我就笑。风大,挑着担子被刮得象风车似的。第一担我休息了好几次,后来挑到沈才根门口,又一捆捆背过去。
晚:薛很晚才回来,我们正在小学校开会。
徐国良说起话来就是:“我说这么办……”他越来越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把杨才官承认该去掉的工分给他去掉。
乙经常不到会,除了特别邀请,他总是不高兴到。有一次,甲对乙说:今天公社特邀你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吃过中饭立即去。乙特别高兴,天未中午就烧饭,吃了就往公社跑。他问社长:今天下午开会吗?社长点点头。他问:在什么地方?社长指指大礼堂,他忙跑进去,一看已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前面挂着“全体社员大会”的横幅。他没兴趣了,暗暗在心里骂甲。
1965年12月30日 星期四 晴风大 冷
上:去队长杨才官家,通知他今晚开队委扩大会。他父亲一个人在吃饭,清水鼻涕挂在鼻尖上。似乎吃的是稀米汤,菜碗里只有两片冬瓜,他一边吃,一边用手腕擦鼻涕,擦过往裤子上一抹又吃起来。出来时遇到黄克,大衣领子翻上来,带着口罩,只露着两只眼在外边。我问:“你是来找我吗?”他嗯啊不语,走到三叉路口,往部队去了,我才知道他是路过。
查账目,徐国良与徐林生冻得直跺脚,去施金招家拿了只铜火炉来烤,又被施兰芳要回去了。
烧饭时已十二点了。把最后两条带鱼烧掉,加了萝卜,烧了两碗。薛说下午要开社员大会。
下:进行两级干部会小结,中港大队社员会。
薛可富说:“这个锅巴很香,唵?”他在吃饭时一会儿捏一块锅巴吃。徐文秀老婆子坐在屋里,叫她去开会,她点头“嗯”。
风象刀子一样,把露在外边的眼睛、鼻子吹得很疼。一进礼堂,席翔德拿出三封信说有我的,我不信,后来把那个花边的信封给我,我才看到是淑秀的信。她说她评上了五好队员。赵佩玲问我有几个积极分子,她说要确实的数字。我说有两三个。大队书记和二干会中的积极分子登上了主席台。
宁波当兵期间:掌声未落,罗金水就把我推上了台。我顾不得敬礼,就把竹板举到头顶上敲起来,越敲越快,罗金水则把竹板放在大腿边慢慢敲。两个人互不照应,各打各的。战士们轰然大笑,我还不知道是何原因。
祝队长作二干会小结:1.认清了大好形势:生产上大跃进,政治上大翻身。2.大队总会计丁掌楼,有了大房子还能买到大木头,因为木头店老板是他丁家自个人。畜牧场长的亲戚朋友能抓到小猪,贫下中农就抓不到。吃的“嘴巴油光光,闲话没得讲“。你自己过去也是穷光蛋么,为什么当了干部就把我伲贫下中农忘记了?当兵的军属可以补贴,当官的军属不能补贴。当官的几十块钱一个月,给他做啥的?就是要他打回家养爷娘、养老婆的。有人讲,要么全补助,要么不补助。这句话听起来满公平,实际上很不公平。人家家里跑出去一个小伙子,一年少得四、五千工分来?老徐你只管放心,有什么情况只管对我讲,保证替你撑腰。付队长老婆都讲些什么,你搜集一下,我们将来要压压她的邪气。
“我们贫下中农,要给我伲中港大队的共产党员秤一秤,看看还有几斤几两共产党?我伲要用共产党的规矩量一量,看看他够不够共产党的尺寸?光靠那几个老家伙是不行了,有的是越老越糊涂。”祝的声音里带有质问的严厉口气。
“有一个队长连夜开会。”这句话,使很多生产队长都觉得在说自己。“有一个贫下中农陆银才发表意见斜其凶。他对坏人坏事很生气。对四不清干部就是要凶!你不凶他们不害怕!”
“妇女队长朱桂仙,晚上叫丈夫带孩子,自己出来开会,发表意见很积极,跟李双双差不多!”
七队金林祥,他妈妈叫他去偷棉花杆,他不愿去,他妈妈就耍起封建家长威风,骂道:“你这个小赤佬!叫你去偷点棉花秸都不偷!”一边骂一边打,把他的嘴巴都打肿了,他还是不偷。
有一个人听壁角,把人家小孩子吓哭了。唵,是个人还是个鬼呀?群众要求把听壁角的人抓起来。我们不抓,你有问题自己交代好了。
1.清、查、分!2.四大民主:政治、生产、经济、军事。3.六十条和十二条是龙头拐杖,有什么问题可以拿来敲一敲。有的生产队把这个龙头拐杖丢掉了,这不行!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的云变得象红珊瑚一样。红光映着粉墙,晚饭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西北天空是一片黑云,象铅块似的。解放军的营房里亮起了日光灯,锣鼓正敲得起劲。临近元旦,今晚市里正在大放光明!
徐国良说,8号,解放军那里又要来一个上海的越剧团。
晚:我回大队开会。布置工作,请生产队干部下楼。叫阎庆国代我开队委扩大会。
徐文秀忽然大方起来,前天送来半瓷碗咸菜,倒去半碗菜油;今天又送来一碗茭藕,倒去半碗“鱼冻”,她说去喂猫。大概我跟她闲谈一次后,她开心了,所以也“大方”起来。
我忘记把钥匙交给队长,忙回去送给他。薛可富说他等着我。等我赶回来,前后左右不见人影,只有一弯月亮照着空旷的原野,公社礼堂有几盏灯火,海边是雾茫茫一片。
大队两个点:
一队:干部多,党员多且多是中农,搞建党重点。
十队、十五队:刘家五兄弟的天下,投机很厉害。
我向队委提出建议:七、十四队合起来搞运动,因七、十四队62年才分队,十四队群众比较了解七队队长。
“解放日报”一月二十九日,西藏翻身农奴布德说:“挖掉我的眼,我也要干革命!”
今天,马祥龙(付组长)讲了几句就走了,队员们可以自由发表意见。我说:现在的片不起什么作用,各生产队互不相干,各干各的,有了问题也不知向谁请教。领导只知伸手要材料,空口讲道理,具体指示则很少。庚黑雄说现在把东片和东北片扔掉了。陆素贞说:这是六个队,占全大队几乎一半哩!他们两人抢着说,他开口她也开口,他停下她也停下,庚说:“我大概有个习惯,非要等人家停下我不说!”
1965年12月31日 星期五 晴 沈龙法屋里(公寓)
早:徐国良还躺在床上,薛可富在烧饭,腮上涂了一块黑灰。屋内的烟很大,眼直流泪。方宝良走过来,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什么事。呆了一会他问:“你现在吃饭吧?”我说没吃咧,他说:“我们到那边谈谈好吧?”
我领到沈龙法屋里,在桌边坐下,我脱下帽子,铺上纸头,等待他讲话。他说:“我向你交代一下。”接着就说62年与徐友才等合伙偷过一只羊,……凡是跟人家合伙干的他都交代。停下后,我说:“你交代了一些问题,很好,不过,应该检查得深入一点,不管人家看得到、看不到的都要讲出来!才能认识到那种思想是臭的,见不得人的!”他马上说:“你再写两件事:62年我一个人偷了8根钓子,还放在家里。……”接着说:“等我想到了再交代!”我说:“好,不但自己交代,还要帮助干部揭发问题。”他说:“叫干部自觉革命好了!”我说:“问题不在于弄出他一点钞票,主要是发动大家揭发检举,使大家认识到资本主义思想是臭的,通过揭发,提高大家觉悟!”他咳嗽了一下,又交代了跟杨才官一道拿过一条麻袋。
这时,有两辆自行车在门口出现,问:“沈才根在吗?”又问:“你是工作组吗?”他说他们是商业工作组,要了解一点情况。这时,小学校前的几个人都围来了,有的人在看自行车,有的在回答那两个人提出的问题。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穿着呢裤、皮鞋的尖嘴青年就是沈才根弟弟沈林根。人们说:“八队有个沈木根,灶东还有个沈才根!”
我安排好他们查账,才去吃早饭。
上:查账。沈把桌子搬到外边去,桌上东西都掉下来,外边风大,我又叫他搬回屋里。
中:薛领来桥三的钱南炎,他在川沙蔡路公社搞运动,他们是三个人一个生产队。我正查账,叫他等徐林生一道去找徐根生。等了一会,徐国良来了,跟他打招呼,我说:“对不起,我正在查账!” 徐国良领他走了。这就是徐国良说过的、他姑母家的那个工作队员,他说那个队员也是同济的,原来就是这个人。
下:吃过午饭,钱南炎来了,他说要在这睡一晚。我说,那你就睡在徐国良家。我对徐国良说:“国良,那你晚上多烧一个人的饭喽!”我把“暴风骤雨”拿给他看,他掀了一下就放到桌上,说要打个电话,我领他到解放军处。回来,徐国良说他把棉絮证交给农场几个人,叫他们给带来。过了一会,钱没打来电话,他说在解放军那里打一次要六、七角钱。
昨天,徐国良说:“小王,你给我弄几尺布票!”我说:“那里弄?”他说:“大队么,咦,不是有照顾吗?”我想:这怎么行,别说没有,就是有照顾,我也不能拿来给你一个人!那我将来还怎么做工作!
这几个人查账嘻嘻哈哈的,脚跺得“砰砰”响。沈才根把门卸下来,说从里屋吹来的风太冷了。
3:45我不叫他们查账了,几个人起劲地打起扑克来。我去烧饭,正烧着,徐国良哥哥把我和薛可富买的棉絮送来了。徐国良回来又往锅里添了两碗水。我说:“徐国良,你要当当机关枪,向四不清干部打两颗子弹!”我说今天早上方宝良来找我交代了。他一边看“王新根是怎样被拉出去的?”一边说:“这我知道,我昨天晚上找他谈了,说我已经交代了我的错误!”
我原来的房东陆三郎:我准备了好多话要同他讲。我问:老伯伯,你对姜品英有什么意见?他说:有什么好讲的,你们叫他当他就当!裤子是从上边穿下来的。我说:我们就是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他说:没啥好讲。我问:队长怎么样?他说:无啥呀!呛得我难受,再也问不下去了。
钱南炎吃起饭来倒没有什么顾忌。今日部队与生产队、农场联欢,他和徐国良先去了。我走出门,看到方玉妹等在门口,我问:“方玉妹,怎么毛选学习不参加了?”她说:“不高兴参加!”我说:“什么原因呢?”她说:“没啥原因!”我说:“那总得有个原因吧?”她说:“我不高兴同你讲!”我说:“你不高兴同我讲,同老薛讲讲也可以么!”把她们带到沈龙法家,谈了很久,仍然说不高兴参加,这时部队吹起了紧急集合号,薛送她们出去说:“走好。”转过身就说:“这家伙,简直提不上去!”忽然,有敲门声,阎庆国走进来,他说刚从七队来。说他们队的社员怕队长,要送点礼物给队长,有一个人生病,医药费要报销,好说歹说才给报。等病好了,队长叫他给带包香烟,钞票不给他。后来又叫他带酒、带烟,算起来,还倒贴了不少的钱。
下放工人回家,拿钱买粮食,他说:“粮食拿去吃就是了,钱不要交了!” 他收下钱装进了腰包,账上却记人家透支。正谈着,徐文秀走进来,她看着我们说:“这两个江北人讲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今天是65年最后一天,落日格外红,在西边的天幕上,是红兰黄的斑驳的颜色。我对钱南炎说:“你倒好,跟我们一样,从65年过到66年!”巧得很,10时,收到了久明和学勇的信,他们说要一道回去。
联欢会解散时,我写好了久明的信才睡觉。
注:个别姓名作者有变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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