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方达

在京的北农大农学系1958届毕业同学聚会

图:在京的北农大农学系1958届毕业同学每年都要聚会

 

1

1998年8月,我终于离开总局驻北京联络处,正式开始了完全的退休生活。当时也曾有朋友邀请我去别处受聘工作。但经历联络处这几年后,有些事情使我对这种受聘失去了兴趣。何况我已经67岁了,虽然身体还能跑能跳,仍希望能过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谢绝了朋友的好意彻底回家了。

96年夏,张逊从单位分到了一套60平米两居室的住房,位于二环路外广渠门附近。在北京终于有了自己名下的房子,整整睡了六年折叠床的小女儿蔡爽也总算有了自己的“闺房”,全家皆大欢喜。只是她1995年已考上了首都医科大学,长年住校,张逊也还在上班。白天家里仍只有我一个人,但来京七年来我的心态已有了很大调整,对这个城市也较为熟悉了,所以并不觉得没着没落。

美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说:“情感心态原本取决于环境,历史的心态与现实环境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不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心态,也就不可能解决这个矛盾。神经症(焦虑等)的共性是反应方式上的固执,及潜能与实现间的脱节”。显然,前几年我正是固执于以往全力工作所形成的历史心态,从而和退休后的现实环境发生了心理冲突(“生存空虚”)。这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现在心态调整过来了,就要“充分利用环境所提供的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去发现生活本身所固有的意义”。

北京的各方面显然和我长年献身的北大荒有着天渊之别,这里没有我所熟悉的广袤原野,尽管高楼林立,但没有一个单位的老年活动室会接纳我。我的工资关系仍在北大荒,由于地区和城乡的巨大差异,工资水平远低于北京,在十里洋场面前消费捉襟见肘。尽管如此,放眼北京仍有许多社会资源可供我退休生活利用,借以去寻找和发现新的生活。

各种公园和博物馆是北京丰富的社会资源。由于我有离休证,许多园、馆都不要门票,更为我充分利用这些资源提供了方便。园馆各有特色,仅仅想把市内主要园、馆走一遍,时间都感到不够用的。丰富多彩的博物馆,增加了我不少知识,但我好像更喜欢逛公园。常独自一人在公园里转上大半天,仍流连忘返。不仅贪恋公园里的空气和风景,还在公园里驻足看人,并由此品味返朴归真的人生。我发现真正的生活实际就闪耀在那些沉醉于跳舞、练剑的老头、老太那欢笑或凝重的脸上。有的人显然动作并不好,但神情却特别严肃和专注,就像他才是全世界做得最标准的。旁观者对此也完全理解,没人会去指责或嘲笑他。这种专注、这种自信、那种宽容,难道还不是最好的生活?还有长廊里那一群人围着几件简陋的乐器在唱着京戏,他们互不认识,但秩序井然、热闹非凡。这里没有主角和配角的争执、没有谁高谁低的评判,也没有琴弦与唱腔间的埋怨。我更凝眸注视着那些扶着路边栏杆、或拄着拐棍的伤残病人的眼神,他们艰难然却坚定地为自己能成功迈出的每一步、打心底里跳出兴奋和希望,因为现在每一步痛苦的付出,展现出来的都是自己未来崭新生活的曙光。还有那些正用水在地上练大字的老者,和他们那龙飞凤舞却又瞬间将逝的笔迹……。如此等等,常使我驻足凝思,忘乎所以。我似乎从这里看到了最纯朴、甚至是最理想的人生:专注、平等、互助、奋斗、宽容、幸福……生活中一切美德和追求,这里应有尽有。人和人的关系更是那样和谐,只因为这里的人都是最纯正的人:他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空间里做着自己想做的活动;没有利害冲突、也就失去了尔虞我诈的前提,没了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动力。然而、人人却又都有自己的奋斗,各自的目标,互不矛盾、互无干扰,全力奋进地追求着每个人的自我实现。这里的社会也允许每个人都拥有最充分的表达空间,你的快乐也是我的欢笑,你的成功也得到所有人的赞赏!一个阅尽了几十年尘世纷争的我,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心底里不禁弥漫着对人生少有的温馨、启迪和遐想,一位伟人的理想在耳边响起:代替那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然而、我心中也不能不同时滋生出些许遗憾!可惜眼前这样的社会仅仅是“暂时的”……。 不久、人们终将散去,我更不能总在公园里留恋、感慨或遐想着。

商店、是城市里最普通的社会资源。北京各类商店五花八门、等级繁多。从商场、专卖店、超市、直到各种批发市场,琳琅满目,看着真是热闹。其实商店不仅仅是供人购物的,如果你把那五花八门的货柜,看成是展览馆的展台,以逛博物馆的心态去逛商场,甚至能比一般地逛展览馆还要好。因为这里每个柜台前都有笑容满面的接待,每个问题都会得到详尽的讲解和平等的探讨。你能在这里学到许多知识,可以看到当今的发展、技术的进步、生活的提高。这对一个退休人员来说,正是避免与社会隔绝的一种最丰富又廉价的社会资源。难怪我女儿曾对别人说:“我爸逛商场,光看不买”。这是真的,越是高档的商场我越是理直气壮地往里走,因为这里更能展示出社会生活发展的潮流。商店里高得吓人的标价,并不能使我自惭形秽,没人规定进商场就必须买东西;也没规定不想买的东西就不能打问,这是市场经济赋予消费者的权利,是任何一个商家必须付出的社会成本。我不过是自觉地利用这种社会资源而已,明白了这点我逛商场时的心态就变得十分坦然。曾在昂贵的赛特商场5600元一只德国进口不锈钢锅的展示台前问三道四,也曾在看似普通却标价4700元一条的都彭腰带前评头品足。商场真是一所免费的大学校,它能让你了解社会、了解科技、增长知识,老师就是那些展品和推销员。从那里我学到了许多东西,也成了充实我退休生活的又一个重要场所。

更吸引我的是在北京竟可以找到那么多书,还有那么多可以“淘书”的地方。我办了张首都图书馆的借阅证,一次可借五本、免费看一个月,太美了!还有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听的各种文化讲座;每年两次大型书市上的廉价书更让你满怀“淘金”的乐趣。至于从朋友那里弄到的一些绝版书和港版书就更不用提它了。我历来喜欢看书,现在更是什么书都看,只是过去看得最多的农技业务书现在再也不看了。起初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涉猎范围,渐渐地似乎对中国现代史,特别是建国后的一些史实、回忆、人物传记、以及专对某些事件或人物的评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在北大荒被封闭了三十多年,在那里我能得到的媒体信息非常少,尤其对建国后的历史从来就是上级文件报纸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此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也看不到。甚至历次政治运动中自己被整得死去活来、家破人亡,最终还是莫名其妙;只能一怪下面的“歪嘴和尚”念错了经,二怪林彪、四人帮之流篡夺了权;再深一步,也就是头脑里有那么几个空洞的“左倾思想害死人”之类的概念而已。至于它们的来龙去脉、真实过程完全一无所知。面对那反复强调的“光荣伟大”,确实有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而现在摊在我面前的这些书,似乎给我打开了扇扇窗子,尽管由于种种原因,这些窗子仍是半遮半掩,但终究能够透过一丝光亮来。一本李辉的《文坛悲歌》虽没有涉及肃反运动的幕后运作,但使我第一次知道了作为肃反序幕胡风冤案的来龙去脉;一本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更使我多少知道了一点1959年反右倾和随后浮夸跃进的由来,甚至由此还可以联想到以批判《海瑞罢官》揭开的文革浩劫的渊源;至于有关反右运动的众多回忆或沉思、对毛泽东的思想探究、以及像顾准、王若水等思想家遗留下来的对现实社会的某些反思……,都使我心灵受到极大震撼。要知道,这些书里叙述的也都是我曾亲自走过来的历史啊!就在这些历史的脚步中,我同样也曾有过憧憬、有过激情,要为一个目标去奋斗牺牲;但却接连挨斗挨整,更不让我全身心地去工作。我苦闷过、也自责过、却始终没有真正闹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是我错了,又错在了那里?十亿人口啊!都曾经那样满怀热情和希望,奋斗并付出;到今天、这一生快走完了,如果真的就这样走了,这辈子实在活得稀里糊涂,白来世上走了这一趟,因为到死都没有多少闹个明白。使自己原本悲剧的人生更浸透了糊涂的悲哀!好在今天到了北京,还能接触到许多过去根本不知道的书籍和声音,怎么也得争取在黄昏的日子里,多少能把走过的这些路、包括自己原先的思想认识,重新作一番清理啊!由于这些都是亲身经历的历史,读起来不仅感到熟悉,还特别能引发对问题深入的联想和思考。促使我更有目的、同时也更努力地去“淘书”、看书。虽然窗户未能真正敞开,因绝版、下架甚至查禁等种种原因,要“淘”到本“好书”常要费上一番周折。但正因为如此,反倒增强了自己淘书的劲头和猎奇的心理,成了退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经过联络处七年的过渡,我在北京已经有了较广泛的人际圈子。当然、离开联络处后我只保留了和自己过去的同学及朋友的联系,他们都是在那七年里逐步寻找并串联起来的。圈子形成各异、年龄各有不同,分别代表着我人生路上曾走过的每一个驿站。各种圈子每年总要搞一次或几次聚会。算起来:群体年龄较大的是现在北京的原西南团校的同事圈子,人数不多,都和我一样是在解放初期的革命热潮中,放弃学业参加工作成了当时的团干部。他(她)们不少人的年龄比我还大,历经岁月磨难目前身体都不大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相互聚谈时几乎从不谈起当年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往事,更多是相互关问身体健康或打听外地同事的近况下落。其次是重庆南开和清华这两所中学的校友圈子,人数众多、年龄相近,聚会时济济一堂十分热闹,由于能从重庆来到北京,大多学有所成,有的在某专业上颇有建树,有的在职务上占有一定地位。终因人数太多,聚会一散、每个学校也就只和其中四五知己联系较密,每次相聚海阔天空、政经时事什么都谈。再次,是北京农大的同级学友,因我是调干生,他(她)们的年龄都比我小,由于共同在校达四年之久,专业相同,相互熟悉程度要高于以上三个圈子;当然现在也都已退休,不存在专业上的联系和交流,但同学情谊依然浓厚,常有电话交谈或相聚。通过编发校友通讯和组织大型聚会,还和全国各地数十位农大学友重建了联系。最后一个是被称为荒友的圈子,也就是曾在北大荒同一农场、甚至同一连队、或同一科研所里奋斗过的朋友。以当年去北大荒的北京知青为主,许多更是张逊的朋友。又可按下乡的年份、共事的单位再细分为若干个小圈子。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小得多,有的要小二十多岁。但相互间仍保持着北大荒人那种互相关心与热忱率真的传统,和他(她)们的交往也使我变得年轻。总之,尽管各个朋友的圈子在年龄、人员气质、职业甚至职位构成上有很大不同,相互间交谈着不同的话题,但我同样珍惜着。因为这不但使我消除了对北京的陌生和距离,还接触到了当今不同阶层、不同的社会角落,从而完全没有了刚退休时的社会隔离感。甚至还应该说,到北京十多年来,更是我们相互间再次建立和发展友谊的一个新时期,使原先的情谊更加浓郁,还增添了新的积累。

四位重庆清华中学地下社的同志在北京赵海沧家

图:四位重庆清华中学地下社的同志在北京赵海沧(右一)家

在各种朋友交往中对我的生活理念也有很大启迪。我历来是一个不善交友,甚至习惯孤僻的人。过去朋友很少,有的也多是工作上的交往,这也符合那个时代的特点。现在彻底退休了,没有了工作和专业上的交流,特别是随着改革开放和多元化社会的形成,我发现朋友中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决定着利益的多元化,也随之带来了思想与诉求的多元化。这使得我的见识与生活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因为我不仅看到了一个大千世界,而且还拥有了各种各样的朋友,有的乐意谈时评、有的喜欢玩电脑、有的热中于谈生活,还有的就喜欢海阔天空地神聊……。无论地位高低悬殊、收入差异巨大,但各有各的生活和欢乐,各有各的关注与期望。世界原本就是丰富多彩的,正突显出我过去的生活理念是多么干瘪与枯燥。

总之,所有以上这些活动,都使我在北京的退休生活既充实又满足。犹如雕塑家罗丹说:“生活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这句话也可以转换为:任何生活原本并不缺少乐趣,缺少的只是那一颗利用一切资源,发掘和感受生活乐趣的心。

当然,我寻找退休生活的努力并不都是成功的。1998年刚离开联络处,设想自己生活安排时曾把听音乐作为一项重要内容。不仅在书市里淘取了不少廉价光盘和磁带,还读了几本乐理方面的书、弄了一对音箱。张逊上班去了,自己一人在家成天放着交响乐,生吞活剥地记着一堆:音程、调式、和弦、乐章等生硬的名词,闹腾了两个月,结果还是不得其门而入。至今架子上那些书和盘还在瞪眼瞅着我,似乎仍在向我嘲笑。看来莫扎特和贝多芬根本看不上我这个蠢笨的听众,不考虑自己是块什么材料瞎折腾还是不行的。

工资收入也曾是我在北京生活心存疑虑的一个问题。因为工资关系仍在北大荒,近年来全国调整工资的政策特点是:地区和行业差异明显,越是大城市工资调得越高、越是艰苦边疆工资越低;同样,政府高官和公务员、国家垄断企业的工资和福利高,外地一线企业尤其退休人员就低。受此影响我每月实领工资大概只相当北京同学的一半左右。在北京的朋友间我常笑着说:“我是拿着中国的工资在你们美国过日子”。但时间一长渐渐也就明白了:北京也并不都是富豪,许多普通百姓的收入可能还没我高,他们同样生活得很好。不同商店、同一商品的不同品牌、同一娱乐节目在不同场所的演出、价格都相差很大。关键要搞清楚:自己是哪层水的鱼,你就在哪层水里游。其实满足温饱以上剩下的尽可量力而行、随遇而安。一条纯棉布裤,时装商场里标价数百元,超市里不到一百元,在尾货的大卖场里只有25元。穿在身上似乎也看不出有多大区别。只要找准自己的生活“水层”,就不会感到囊中羞涩、自惭形秽,这点对在繁华大城市里的生活特别重要。就这样,无论处于高薪的乃或是收入较低的朋友圈子里,也无论某次调资时北京朋友涨了上千,而我只涨几元,自己始终能保持十分坦然的心态。相互聚餐游玩实行“AA”制,从不退缩。因为深入一想,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这“哪层水的鱼就在哪层水里游”的生活准则,绝不仅仅是购物时才需要持有的平和心态。

就这样,我深感退休生活很充实和知足,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含义。是的!“生活”曾经是一个如此激动过我的字眼,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热爱生活、追逐生活的人。特别年轻时候,当年的苏联小说《我们这里已是早晨》中:“生活要燃烧起火焰来,而绝不能只是冒烟”,那句话曾如此激励过自己。没有追逐生活的热情,确实也很难想象我的一生里竟能承受这么多挫折和磨难,却始终对生活满怀信心、从不气馁。然而,回顾人生,以往生活在我心中,更多激动我的是执着的争取、为了某个目标的拼搏,似乎这才是生活的一切。以至憧憬中的生活,总披着绮丽的外衣和眩目的光环。虽然也可迸发出追逐生活的热情,但回头来看,却成了一个腾飞在半空中的人,经常脱离了实际生活的本身。顾不上家、顾不上友情,更顾不上品味和享受现实生活中的丰富与情趣。虽然有人给了一个“事业型”的美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摈弃和荒芜了自我生活的本身,没有了自己的日子。特别当那个眩目的光环破灭后,留下的也就只有莫名的惆怅。可在离开联络处后,当2000年8月张逊也退休了,我俩一起逛公园、遛书市、跑商场、玩电脑、看朋友、谈历史、去旅游……,甚至为了想看书还曾毛遂自荐给大众文艺等出版社,一起兴致勃勃地干了近两年在家做书稿校对的工作。总之在两人相伴前提下、信马由缰地遛着黄昏暮色,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特别是家庭生活的多采与温馨;认识到我从前曾经不屑一顾的日常生活里,实际蕴藏着人生本应该去追求的生活的真谛。幸福原本就只是一种感觉,主要的来源就在于心态。为此,在世纪之交年入古稀时,我曾作有《自嘲》一首以记之,现抄如下:

以随迁家属之身、阮囊布衣之体,自冰原漠野退休重返京畿,跻身于车水马龙、浮光闹市之中。有似假济公入城,每日里不知自惭形秽、反童心作乐。深叹老朽已无救矣!遂以小诗一首自嘲之。

鹤发翳目咒逝川,犹跨单骑满城旋。(单骑-自行车)冷观青史释旧怨,热游视窗逐新鲜。(视窗-window’s窗体)七旬尘世颠又沛,心成槁灰意却坚:充实浮生在自乐,敢笑洞宾非神仙!

 

2

2000年3月我下决心给自己买了第一台电脑,在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投资。但真值得,因为它极大地丰富和扩展了我的生活内容。

说起学电脑还真有个故事,虽然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通过自己恶补生物数学,逐步接触了一些数学运算,还搞过一些农业数学模型研究。但受当时多方条件限制,所用计算工具,只是停留在可编程序计算器的水平。后来学了一点BASAC,用上了PC-1500,以现在标准看也不过是一台大一点的编程计算器而已;直到1984年到了农垦科学院,方见到了现代意义上的计算机。可那时的计算机在人们心目中蒙着十分神秘和敬畏的外衣,即使在科学院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计算中心的专业人员才允许去碰它。88年作物所花大价钱自己装备了一台组装的286,也只能交给专业人员管理和使用,自己既没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摆弄它。帮农场搞规划时,需要用到线性规划,也只是我编好方程,交人家去运算。因此可以说,在那几年里虽然似乎也曾围着计算机转过,可实际上从没有亲自摆弄过计算机。直到十年后,即1997年联络处信息科配了计算机,我才有机会和时间自己伏在键盘上,从头摸索和练习计算机的操作。

除了上述这些因素外,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想玩电脑,还遇到汉字输入这难题。没学过现代汉语拼音,记性又不好,尤其遇到韵母和卷舌音经常搞不清,怎样才能把一个个方块字弄进电脑去就成了入门的一只拦路虎。我根据自己的情况走了个“捷径”,有人常闹不清我是怎样把字鼓捣进去的。由于这方法简单好记,曾和周边不少老龄人交流,经常只用半个小时他们也都会了。

实际我是钻了一个空子。汉字键盘输入法中,对以拼音编码(音码)的由于我不会现代汉语拼音,说话又有口音更拼不准;以字型和笔画编码(形码)的如五笔等,需要会拆字并强记整个键盘,我不仅没这本事,有的简体字笔画还常写错。苦恼间忽见输入法中有个《智能ABC》,既可用拼音又可加笔画,而且笔画只有八笔简单好记。在行家眼里智能ABC不是个好的输入法,但这些功能用好了对我却很有用处,因为拼音中我最感困难的是韵母,前面的声母一般还可对付,所以就针对自己情况采用声母加笔画作为自己的基本输入方法。结合多用词组或成语输入等窍门,直到今天我依然既不会拼音、也不懂五笔。目前用键盘纯录入一小时也可达到近两千字,虽然还没录入员及格标准的一半,但自己写点东西已经够用了。

跨过了汉字输入的拦路虎,在windows友好的视窗界面下,真成了海阔凭鱼跃了。电脑确实成了我退休生活的好伴侣,哪天也离不开它。上网看新闻、影视、听音乐还可以查资料、下载免费图书。经常遇到某个自己不清楚的问题,只要上网搜索,它什么都能详细告诉我,大大扩展了我的生活和知识空间。电子邮件更使我和各地亲友,包括远在美国的大姐随时联系,相隔万里、近在咫尺。朋友间除互致问候,还互传照片、参考消息和各种玩意,几乎每天我都会收到好几封信,有时为处理邮件真有点忙不过来。此外我还通过买书自学了一些应用软件,先后涉猎了好些图象处理软件,使我除了自行摆弄照片外,每天还做些小玩意或刻录光盘,成了活跃生活的一大乐事。

总之,会使用电脑使我大大扩展了生活的空间,使我这个行将八十的老叟能和年青人一样在网络上驰骋、退休在家照样周游世界信息。

不过,我用电脑最多的(尤其近几年)还是处理文字。除了阅读各种电子读物外(能读到许多书店里买不到的好书),还用电脑记日记,做报刊摘记或心得,写点人生回味,记点各种备忘录……。深感用电脑写文字好处很多,不仅可以长期分类保存、极易检索查找,更可以随时浏览修改、改多少遍也不用重抄。

在这里值得插上几句的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这届北农大1958年毕业的同学,在校四年里经历了肃反、反右等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反复的揭发和批判,在许多同学心间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以至80多位学友毕业后天各一方,少有联系。直到四十年后、随着形势变换,许多同学希望能弥补上这历史造成的人生缺憾,1998年9月终于在北京串联并组织了第一次全国性的学友聚会。

说句实在话,对这种重拾同窗情谊的活动,我起初并不热心,甚至打心底里有所抵触。尽管岁月可能冲蚀记忆,但某些人和事,仍会钩起我尘封四十年的伤痛,甚至还会从农大肃反联想到与此后文革牛棚及家破人亡间的联系。虽然我们这代中国人,早已被调教得习惯于逆来顺受,苦作乐待。但当在京校友们商谈要筹备毕业聚会时,席间“念旧”之声此起彼伏,仍不时触动着我浮想联翩的神经。一时心潮澎湃,曾写有小诗一则,题为《不要说我》,记下当时的心绪,随摘两段于后:

“不要说我不愿合作,这里有难说的缘由。今天,我们是来念旧, 念旧?? 念--旧!!!一声呼唤,唤醒的是尘封的往事,还原出来的:只能是一头心灵受伤的--“野兽”

不要说我太不通融,固执于往日的噩梦。时间,似乎已经太久,太久!!太--久!!!一阵风涛,改变的是一生的航程,怎可要求:即时就能舔平心窝里的--“褶皱”!……”

不过我最终还是较为积极地参加了聚会。1998年9月26日有41位同届校友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的聚会地--中国农科院招待所,占当时能联系上的学友80%以上。岁月沧桑使当年的风华学子都已白发苍苍,许多同学见面时竟叫不出名字,几乎需要重新相识。但更重要的却是大家历经岁月的风尘、特别是文革浩劫的洗礼,绝大多数同学变得成熟了。对历史、对当年的运动、以至对人生,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功过自在人心”!我还写了首长诗《致四十年前的朋友》在聚会中散发,以抒发我对历史的认识及心绪。三天聚会、情犹未尽,为了构筑一个今后可以经常联系和交流的信息平台,在京学友经过认真讨论,决定创办一份校友通讯,热切地将她取名叫《金桥飞鸿》,创刊号于1999年1月20日正式出刊。我和在京的另七位同学承担了编委会的工作。

在编委会起初几年,我主要承担稿件编辑。后来由于家里有了电脑,也就逐渐参与到刊物的编排和录入工作中。电脑真是个熟练技术,通过对这刊物的实际操作,使我录入速度、编排技巧、以及标题和图案制作等都有了较大提高。在随后几年中,我在编排录入方面也就逐渐承担得更多了一点。《金桥飞鸿》虽然是每年仅出两期的小刊物,但在联系全国各地同学情谊,及时传播学友信息上还是起了一定的纽带作用,深得同学们的欢迎,一直坚持了十年之久。鉴于网络信息的发展等因素,至2009年初才决定改版为电子信息。不少同学对此还有点依依不舍,说明十年中她还是深得人心的。正像当时在一首小诗里所描述的那样:

“天边一颗星星,/静静地划过十年长空,/不时地向我们眨着眼睛,/那就是咱们的《飞鸿》。承载着信息的“金桥”,/在友爱的海洋里穿梭;/用她那娇小的身躯,/编织情谊,弥补缺憾;/……/留下的是深深的情义!/带走的是默默的思念,……/到今天、山南海北鲜花开遍 ,/不论它是闪烁或是淡隐,这“金桥”将永远温暖在学友们的心间……!”

也是想把这颗“星星”“淡隐”得更完满一点,在《金桥飞鸿》改版前夕,编委会决定2008年,也就是毕业五十周年时不再组织全国性同学聚会,改为组织征文,出一本尽可能包括全体学友的“毕业五十周年纪念文集”。用书面畅谈方式,既实现最广泛的情谊交流,又能给大家留下一份珍贵的纪念。这一想法得到全体同学的热烈响应,经过近一年的集稿、勘校、编辑和编印,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一本十六开本、厚240页,收集了60篇学友专为此专集写下的人生故事,计13万字,取名《五十年风云路》的纪念文集,年底前发到了每位同学手中。有人说;它将成为我们这届学友永久的珍藏!

这本集子整个儿是我们在电脑上自编自排的,也算是我的电脑为大家作了点事情。十年来,通过《金桥飞鸿》这平台,可以说在我和大学同学间又重新培植和发展起了新的友谊,我也最终摆脱了因当年政治运动,在自己心底里造成的和同学间的层层阴霾。这倒不是因为我淡忘了历史,而恰恰是由于我有点懂得了历史。

是的!亿万个人生共同书写成历史,而最终又是历史在铸造每个人的人生,个人的人生只不过是时代这座巨大万花筒中一粒小小的色彩。站在这个高度,你就既是历史的演员、也同时可以成为观众;既忠实地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也可以超然地观赏着时代、观赏着周围、观赏着正从你身边走过的多彩的历史。

参与十年《金桥飞鸿》,成了我与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同学们相互联系的一个纽带,通过它,重新恢复和发展着我和学友们的友谊,也观赏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同时,作为副产品它还使我更熟悉了电脑的使用,并成为丰富我退休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

也就是这样,从2002年开始我突然多次萌生了不妨写写自己这一生《回味》的冲动。虽然我这辈子活得很平淡,除了读书就是种地,既无奇闻轶事、更无骄人业绩;但却又可说是很不平淡,这来源于历史和社会的丰厚“赠予”,使我经历了一个不平凡的时代:既有烽火连天、更有跌宕起伏;既付出过太多的激情,也遭遇过太多的失落;既虚怀过太多的虔诚,也备受过太多的奚落;既接受过太多的教诲,也得到过太多的困惑;对祖国,我有过太多的期盼,但最终也和祖国一齐承受过太多的折磨!……总之和许多同代人一样,在我的一生里确实经历得太多、太多!多得几乎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所能够承载的负荷!

想写《回味》而不是“回忆”,这是因为在回顾中,深感人生几十年就如在历史隧道中的旅行,隧道里云雾缭绕、光怪陆离,当自己正在行进中时许多景色和真相是看不清楚的,经常上当。曾以为是千真万确的事,结果可能全然搞错,诚如古人有云:“只缘身在此山中”。待等走过后再想一想、重新看一看才会哑然失笑,甚至捶胸顿足:自己当时怎么会这么笨呢?!然而也正因为有此,需要对人生旅程重新“回味”和反思、而不是单纯的“回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重新学习历史、认识时代、并咀嚼自己人生脚步的过程,自有其特殊的兴味。

也就这样,写《回味》一度成了我在电脑上最主要的事情。它纯粹是为我自己、为重新回顾和认识自己的人生而写的,根本没想给人看,也没有任何进度和篇幅的约定。原以为按此定位,将是件十分轻松甚至有趣的事情,也许还可成为一项不错的暮年休闲活动。可当真写起来以后,却经常感到自己的心连同键盘上的按钮都如铅石般地沉重,甚至多次失眠。除了时间太久、某些事情有所淡忘,以及许多真实的历史背景至今仍不透明等种种客观因素外,更主要的是:回味、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解剖,那是会流血的!在对人生的回顾和清理中,我看到了历史有时竟能如此嘲弄一个虔诚的灵魂!我无权诅咒历史,但却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天真和幼稚、莫名其妙的轻信和痴迷,并为此付出的人生代价,心情沉重,并感觉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真的是在流血!

“这又何苦呢?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不少人也都这样劝过我。于是我的《回味》曾多次中断。最长一次停笔竟达两年以上。然而也许恰恰正是这原因,反而更使我感到回味的意义所在;每次中断后,内心里总会更强烈地翻腾起继续回味的冲动。并推动我去寻找资料、深入思索,重新唤醒那沉睡的记忆。在一次次的反复中,也使我对历史、对人生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更体会到历史是不应该遗忘的,无论自己的回味有多么局限,这究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所经历的时代的证词,是作为一个人以一生岁月换来的对社会的认识,在拷问历史的同时也剖析着自己的灵魂。人生的路为什么会这样走?虽然往日已矣,但总该用它换取点什么,否则岂不真成了到死还陷在蒙昧和糊涂的泥沼里,彻底白活一辈子!就这样,《回味》在断断续续中成了我近几年一项主要生活内容,并在多次停顿和反复中不断获得延续、修改与补充。是的,我赞同有人说的那句话:

“人的寿命本身也是一种财富,因为它可以检阅历史”!

透过行将八十年的人生回味,检视所经历的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时代,我对自己这一生确实无怨无悔,并且依然兴趣盎然地观赏着身边历史的脚步,享受着上帝赐予我的人生岁月……。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