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吉卫
第一节 改正之说探源
俄罗斯《古拉格群岛》的作者索尔仁尼琴曾说:“在人们能指望政治人物做出的事情中,公开悔过恐怕是最难的了。” 这句话虽然不是名言,但被许许多多政治人物的行动给验证了。自己不悔过,就只能由后来人收拾残局了。
1977年12月15日,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胡耀邦同志调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到任不久,他就问中组部过去抓“右派”摘帽工作的同志:“全国究竟有多少‘右派’?”这展示了胡耀邦同志要抓这个大冤案的平反了。
1978年春天,专为解决“右派”问题的会议在烟台举行。会议由中央统战部和国务院公安部牵头,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国务院民政部配合,构成了“右派”摘帽五人小组,研究如何妥善处理“右派”遗留问题。
烟台会议上发生了分歧。这个小组的某些成员的指导思想深深打着“两个凡是”的烙印。小组的主要负责人统战部的一位副部长认为,全部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后,不再叫他们“右派”或“摘帽右派”,妥善安置不再歧视他们;但不搞甄别平反,只对极个别确实完全搞错了的,才可以作为个别人的问题予以实事求是的改正。在闭幕总结会上参加会议的中组部副部长杨士杰说:“反右”运动已过去20年,今天我们对待“右派”的改正问题,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说只有‘个别确实完全搞错了的’才可以改正,而应当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错多少改多少。杨士杰还引用胡耀邦同志刚到中组部时说的一句话:“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再不能通过我们的手去制造冤假错案!”但在当时,与会的许多人还习惯于“句句是真理”的圣训,会议仍以中央统战部和公安部的名义,向党中央拟了一个《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不久中共中央以(1978)11号文把这个报告转发全国。(此文件见附件一:有关右派的相关中央文件选摘5.)
此时全国尚未摘去帽子的“右派”约有10万余人,但在这之前已摘帽子的人,头上依然寇着无形的紧箍“摘帽右派”,仍被看作是“异类”。摘了帽子对他们来讲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对这一点我本身有深刻的体会,以我的经历验证了这一点。而且某些共产党人还有一套说法,他们称:“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他们仍然还是‘右派’,只是摘掉他们的‘分子’的帽子而已。” 云云。一切命运并无改变。
1978年6月14日至22日,中央统战部、中央宣传部、中央组织部与国务院公安部、民政部又共同组织召开了烟台会议。草拟了一份文件--《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实施方案》。
看过此《方案》的、在1957年反右当时任统战部长的李维汉,认为,“我看到文件后感到不解决问题……对错划为‘ 右派分子’的人要复查平反……”(李维汉《回忆与研究》)。
时任中央组织部长的胡耀邦同志指示,以中组部名义再写报告给中央对此再作定夺。
两个月后,烟台会议的五大部再次开会,会议是就近在北京民族饭店召开的。会上一些坚持‘单纯摘帽论’的人说:“过去的是是非非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一一清账了,今天只要统统摘去帽子,都当作自己人看待,就很够可以了”。会议牵头单位统战部的一位副部长说,如果把几十万“右派”都“改”了过来,全党不就忙得乱套了吗?统战部的又一位副部长在会下说,不管怎么着,每个地方,每个部门总得留下一些“样板”,不能都改了。
但是,针对这些议论,参加会议的当时的中组部副部长杨士杰同志认为:党的历史上也曾经为一些冤假错案平过反,纠过正,都是分清了是非,增强了团结,促进了革命事业的发展,还从未听说过‘乱了套’……
最终,杨士杰的意见获得了统战部长乌兰夫、中宣部长张平化、公安部长赵苍壁、民政部长程子华等人的认同。这些部长一致表示,赞成杨士杰的意见。
经中央组织部等五部共同修改,《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实施方案》新稿于1978年8月25日再度呈送中央。
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以(78)55号文件批转全国各地。(文件全文见附件一:有关右派的中央相关文件选摘6.)
到1979年2月中央又对中发[1978]55号文件又作了《补充说明》,即统发[1979]第143号文件。(文件全文见附件一:有关右派的中央相关文件选摘7.) “右派”改正工作全面实施。
上面是附件一中的有关右派的中央相关文件选摘5 .6 .7三个文件是有关“右派”摘帽和改正的文件的原本,就中提出了“右派改正”问题。到底是在上报的文件草案里,已经出现“改正”一说,还是在中央批转下来后才出现的,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
据透露,当时在高层讨论时,时任党中央副主席之一的一个人,不同意给“右派”平反,他称:某年某月某日毛泽东在何地对何人说过,“右派”的问题不能平反。
邓小平说道:我们不是给“右派”平反,只是给错划了的改正。
“改正”一词由此滥觞。
据说。“改正”一说还深得当时的国务院一位负责人的垂青。务实的他,早在肚皮里算了一笔账,如果得给全国错划的“右派分子”补发工资,至少得四.五十亿元。十年浩劫,万般重创,百废待兴,国家拿不出这笔巨款。不叫平反而叫改正,便有了一个说词:你就不能像平反者一样享有经济上的补偿…””(此段文字引自《禅机》-胡平著)
第二节 恢复原来工作
1978年12月8日,继3年重体力劳动改造(1958年9月19日至1961年10月16日)又接续长达17年(自1961年11月起至1978年12月)的在生产车间的化工倒班劳动(这中间又插入1970年7月至1972年4月共22个月的下乡劳动)之后,我被调到电石厂研究所技术情报组工作。此时,社会上的政治气氛已较平和,虽然“右派” 还没有改正,但人们见这些人已不再用斜眼相视了。可是所期望的尚未见音息,充满狐疑的“ 老右”们的前途尚不明朗。
1979年1月24日(农历腊月廿六,周三)晚上7点,在吉化公司研究院礼堂召开为错划“右派”改正大会。吉化公司的全体“右派”参加。这是吉化公司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公开为错划“右派”召开改正大会。这是利用业余时间开会,看来是不太被人看重的一件事。大会由吉化公司党委书记贾庆礼亲自主持。会上为35名错划“右派”改正,电石厂有5名:洪钱林、周世昌(缺席},另外3名不是正式“右派”,而是所谓的“反社会主义分子”,是工人被打成的“右派”,其中我所知的一人是四车间的工人XXX,就是被四车间书记齐发海硬送去劳动教养的那位。会上让被改正的“右派”到台上与大家见面。贾庆礼书记讲话,表示对错划者道歉并祝贺。并说以后将逐步给被错划的人予以改正。
1979年1月26日,电石厂“落实政策办公室” 的一位同志(忘记姓啥了)找我,让我把1957年被定为“右派”时的事情经过和言论写一下,并写一份“改正申请”。在这年的春节,正月初二(1979年1月29日)我乘假日之机来到办公室,按照“落实政策办公室”那位同志的要求,把1957年被划为“右派”当时的情况详细写出,并写了改正申请。
在1979年3月5日,我收到通知,内称:“马吉卫同志在那时所讲的某些话,不仅在当时是对的,而且在现在也仍然是对的”。并称,对其被划为“右派”純属扩大,决定予以改正。撤消开除团籍的处分。
于是,21年的冤案得到“改正”。
错划“右派”获得改正,感谢小平同志,感谢耀邦同志。
据以后统计得知,全国共有557822人被错划为“右派”,获得改正(据叶永烈《反右派始末》一书)。只有章伯均、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柄、林希翎等极少几人未予改正。中央统战部的一位有影响的人说:既然中央给反右定性为扩大化,那么就需要保留一些右派,就需要保留右派中的头面人物。
邓小平说:“划右派是需要,平反同样是需要”。我按党的“需要”当了21年“右派”。还算幸运,有多少人让把脑袋借去用了!
第三节 我患上“癌症”
1980年4月20日,周日,上午9:00许,我突然发起烧来近38度,去医院看急诊,一位叫张贞的大夫看,诊为感冒,开药让休息。此后,连续二十来天体温时退时升,也既上班既休息。
时值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全国性的为部分低工资者长工资,按以前的级别标准进行(“文革”以后的第一次长工资是在1977年,凡长上工资者增加7元钱),我不在长之列,但因为很关切,也时常坚持参与。--顺便提一句,在这次调工资中,安娜工资由54元长到64元。
5月10日,周六,下午骑车去土城子医院看病,归途到幼儿园接我的小儿子肇安,突然觉得胃痛,路上见易淑文大姐,痛得连车都没下只打个招呼。大约4:30到家,以为是饿了,吃几块糖块(因无点心)也未减轻,我就开始做饭。此时恰好肇武放学回来,我让他做饭,我上床休息。
次日5月11日,礼拜天,我仍然发烧并加之胃痛,到铁东化工医院看。只有值班大夫,是一位姓马的女士(在五十年代她原是眼科护士,不知何时升为大夫;她是电石厂技术科长刘福根的夫人),说是胃炎,开些胃药,她建议去土城子总院看。在离开诊室走到楼梯上碰到该院原结核科高殿举大夫,他看我痛的这个样子说:“你是有炎症,仔细检查一下吧。”
到土城子医院,已10:00,在内科看,经化验血和尿,WBC9600,淀粉酶128,转外科,说是胰腺炎,收住院,住513-4床,陈英明大夫(女)负责。
住院后,11-18日天天胃痛,不能进食,每天打吊针四环素。18日晚7:00时左右,痛得实在忍不住了,我妻子跟正好值班的外科孟主任说,请求给打一针止痛药。怪哉!打针过后逐渐就不痛了。19-26日,病情好转,完全不痛了,也能进食了。打算下周就可出院。
在此期间,我们情报室的同志们都来看我;研究所的四位所长:张士烈、徐洪铎、鲁俊儒、史汝河都来看我,并与院方打招呼,述说我的经历和境遇,请加以关照;我妻子单位的老同志和领导也都来了。我特别感激。
5月27日周二,这天午餐洋葱炒肉,油挺大,当日下午2:30胃又开始痛,到4:00时痛得已难以忍受。大夫来看,并联系电诊室拿来移动式A型超声波诊查仪(那时还没有B超),检查未见异常。让打一针止痛药。但效果不显著,自此以后,终日更加疼痛,外科马春荣主任认为是胆囊炎,陈英明大夫还认为有胆结石。
至6月1日晨,出现黄疸,全身都黄啦,大夫们就更认为是胆结石了,建议做手术。外科党支部书记张万学大夫建议保守疗法,服中药。厂里研究所徐洪铎主任来医院,共同研究决定暂不手术。此后,每日服中药“利胆1号”一剂。我的妻子安娜每日忙碌,又上班,又照顾孩子,又来看我,夜里煎药,一早送来再上班去,大孩子读书住校,无帮手,十分辛苦。我黄疸虽然减轻,但疼痛未止,体温稍高,不能进食,每日点滴4瓶四环素葡萄糖液,尿黄如豆油,皮肤如鸡皮之黄色。
此间,接三姐夫信,提到黄疸致因之一可能是胰腺肿大。
6月10日,周二,第二次出现黄疸,比第一次更重。徐洪铎主任来,大家研究,决定做手术。我根据三姐夫信中的看法,提议,除胆结石外,应考虑胰腺引起的黄疸。当日下午3:00做手术直至5:00。由马春荣主任主刀。进手术室我头脑清醒,注射麻药后睡去。当我第一次醒来时,见我的妻子安娜站在身旁,瞬间我又睡去。待再次醒来,见研究所陶润河同志陪患坐在床的左侧,我问什么时间了,答曰九点多啦。他告诉我说:“你的病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大夫们意见不一致,不一定是胆囊的病。”我压抑心情,不去想它。
自此,每日打吊针六瓶,有厂里派来的同志早晚轮流看护,他们是:陶润河、马英德、王学才、张家驹、蒋恩俊、刘振义、孙殿富、李森、李凤武等人。至6月15日周日,白天不再有人看护,夜里延续到6月24日也就不用人照看了。这里我再度向他们表示谢意。对组织上的关怀表示感激!
6月14日开始通气,有人搀扶让下地活动;17日第一次拆线(陈大夫拆),可以喝水了;18日灌肠通便,做腹部拍片;19日做超声波检查,允许吃流食;20日第二次拆线(由一个小大夫拆的);24日院方为照顾我,搬到315小房间,3张床(原在513室8张床),原有一人是染料厂烫伤病人,另一床空着。此后,身体逐渐恢复,开始能下楼到外散步。
在此期间,6月15日我的二姐姐的儿子李宝庆恰巧来吉林到医院看我。18日我三姐夫来医院看我,并与院方了解我的病情。自20日起,研究所的同志们纷纷地来医院看我,每日数人,几乎全所同志都来啦,一些老同志还送来礼品。我的师母已近八十高龄也来看我。在此,我对所有人的关怀再次表示感谢。
我住院直至7月15日,周二,出院。共住院二个月零五天。另开诊断书一个月继续休息。诊断书上写的病名是硬化性胰腺炎。为感谢医院的热心关照,送给医院一个大镜子,上面写: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出院以后,仍不能太活动,不能迈大步走路。自术后,虽然黄疸消除了,但每逢餐后就腹胀。为了消化食,总得来回的走路,非两个小时下不去这个食。这种状况延续好几年,才有所改善。手术后的几年里,胃部时常疼痛,甚至毫无原因就痛起来,说说笑笑之间突然就就痛,直至八十年代末,病情才基本稳定。
我在家一直休息到11月末,医生让继续休息,但已劳保开资,所以便上班了。因上班往返不敢骑自行车,路远又走不动,所以就乘厂里的福利车上下班。自我生病以后,厂里和研究所的领导对我非常关心,告诉我,能上班就去,去不了就休息;并且多次安排让我去疗养:去大连一次,北戴河3次,丰满2次,兴城1次。这对我的身体恢复起到了重要作用。为了确切的弄清我的病,到了1985年厂里和医院还特例让我到北京协和医院作一次专门检查,做了胆总管造影(ERCP),和其它检测,确定并无令人担忧的病变。我永远记住组织上的关照,感谢党对我的关怀!
以后了解到,事情另有因由。这是1980年底知道的。12月29日研究所的工会主席刘振义(住院期间他曾护理过我,并且很尽心,时常关心我)来我家看我,谈到我的病情,他说:“化工医院大夫真够呛,说你的病是癌症,是什么胰腺癌,就能活三个月,纯属误诊。” 他的本意是说化工医院的错诊,但他给我透露了这个信息。 1981年元旦后,我与徐洪铎主任谈,了解详细病情,他说:“给你做手术以后,医院向我们介绍你的病情,主刀大夫马主任说,开刀后未见有胆结石,胰腺肿大,认为你患的是胰腺癌,压迫胆总管造成黄疸。为了消除黄疸做了胆总管吻合术,即把胆总管接到十二指肠上,胆囊也未切除,胆汁从肝胆管直接流入十二指肠。这是权宜之计。但外科张书记认为,是硬化性胰腺炎。根据所作的病理检查,不是癌症。但按马主任的意见,为了慎重对待你的病,我们派王金辉同志去朝阳将你姐夫接来,共同研讨一下,你姐夫认为也不是癌症。你可以放心,厂里很关心你,医院也很关照你,有情况及时去检查。你姐夫这次的来往路费都是厂里报销的。”
至此,我才了解到病的情况。对这些过程我原一无所知,原本大家是善意的隐瞒,不想让我知道病情,怕我思想有负担。后来,贺大中同志告诉我:“当时大家都上医院看你,对你十分同情,觉得老马当了20年“右派”,好不容易得好啦,又患上这个病,实在太不幸了。” 但我自己想的却很开朗,对病毫没在意。
电石厂卫生所职业病科,有对全厂职工患癌症的统计,共35名,我是最近的一名。其中主要是肝癌,有的已故去。被确定为胰腺癌的只我一人。卫生所的大夫对我也十分关切,每逢我去看病都给我拿好药,别的患者都不给。我万分感激同志们的关怀与同情,也感谢厂里的照顾,特别是研究所领导的关心。如今,又过了近三十年,可以说“挨”了三十年,那就不会是真“癌”了。
过后,有一次我去医院见到张万学大夫,他说:“给你做手术时我进去看了,不像是胰腺癌,但至今仍然有人认为你患的是癌症。他们也是有根据的。” 后来我自己查阅一些资料,据一个英国人著的一本书记载:引起黄疸者,不是胆结石,便是胰腺癌。而胰腺癌不手术只能活24周,手术者也只可活25周。但我既无结石,又非癌,却又有黄疸出现,作何解释呢?故此,我死后愿将遗体捐献供作医学研究,以探讨对此之新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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