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来

 

作为一颗螺丝钉,我被党组织安插在不同的岗位上,几年中,工作调动频繁。

一九五四年三月至五五年三月,在中共广通县委宣传部工作。

一九五五年三月至五八年五月,任广通中学校长。

一九五八年五月至五八年八月十四日,任广通县化肥厂厂长,负责组织生产“脱氟麟”。

就是这服从组织安排的又一次工作调动,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就为我引来了一顶“右派”帽子,让我陷入了长达21年的蹉跎岁月!

 

脱氟磷外传

我是因为生产脱氟磷的问题,被打成右派分子的。

当时,全国“反右运动”已接近尾声,大跃进运动刚刚开始。全国主要报刊大张旗鼓宣传“解放思想,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敢想敢干,超英赶美”、反对“小脚女人走路”、“一天等于二十年”。云南火速跟进之外,省委领导并宣称:“除了军舰,原子弹之外,云南样样都要制造”。广通县也拼命追赶,大行其道,搞“遍地工业开花” 、“钢铁元帅升帐”。

广通县委工业部为解释一道生产脱氟磷的化学反应式,到中学请我参加研究。该反应式大致说:天然磷矿石,在摄氏一千五百度状态中,通过水蒸汽,磷矿石中的元素氟游离,得脱氟磷。也就是说元素氟脱离了磷矿石,其中的磷变为有效磷。这种有效磷能如食盐溶解于水一样,迅速溶解于土壤中,便于农作物吸收。

这是一则小报新闻,刊登在贵州省“多、快、好、省干社会主义”的技术经验交流简报上。中共云南省委工业部决定加以推广这个新技术,消息也传到了广通县。除了这则新闻,简报还具体介绍了某厂一位技术员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成功地用土方法完成了上述反应,生产出数千吨速效磷肥——脱氟磷,实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超英赶美的号召。

简报将他使用的方法介绍如下:

“在坡地上掘一个直径二公尺、深四公尺的桶形冲天窑洞,窑底安放一个十字形多孔钢管,钢管连接窑门的蒸汽发生桶(用一个五十三加仑的汽油桶烧水,将蒸汽引入十字形钢管),十字形多孔钢管之上,一层煤,一层磷矿石,每层厚约二十公分。一层复一层垒至窑口。从窑门点火,自然通风,延烧七天出窑。即得脱氟磷石。然后加以粉碎,通过二百号筛(每平方公分二百个孔的筛)。该筛粉就是速效磷肥,化肥脱氟磷。”

这则新闻激动人心,因为生产脱氟磷成本昂贵,国外当时也鲜有大批量生产者。此公杰作一出,红头文件宣扬它“大展革命人民的志气,大灭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威风,是大跃进运动中一朵璀璨的礼花”。在县委工业部的办公室中听到这则新闻时,我也着实与大家一起异常兴奋。

万万没有想到,三天后调我担任广通县化肥厂厂长,专门负责组织生产脱氟磷。我本不堪担此重任,既然组织信任,也只好勉为其难,怀着兴办一桩事业的心情,风风火火就职。厂址选择在距一平浪三公里的舍资镇,说干就干,一面组织人力、物力上阵,一面试烧一窑。我不懂化肥生产,手捧这份简报为蓝图,完全依法炮制。县委王书记指示:必须在三个月内生产出两万吨脱氟磷,供全县中耕追肥用,以确保广通县当年平均亩产超千斤。

我大略计划了一下:按此时限,我厂每天至少出厂二百二十吨脱氟磷。以每窑出产四吨计,每天必须出五十五窑,出空一窑再装一窑的过程少不了四天,七天一周期,至少要建造385个窑。按每个窑至少需要一百平方公尺的工作面计算,加上必要的道路、料场、工场.车场,这个化肥厂的总工作面至少二十万平方米,需要占用南起一平浪北至舍资镇这整座山脉。

以挖一个窑必须30个工计,单挖窑一项共需11550个工。而让385个窑运作畅通需兴建的道路、工场、料场.车场少不了10000个人工。采矿点在60公里外安宁县附近的青龙哨,每天必须20辆卡车运输矿石;煤从15公里外的干海子煤矿运来,每天必须20辆卡车运煤。每天采矿、装矿石上车、装煤上车、卸矿、卸煤、装窑,不少于一千个人工。把这个巨大的工场布置在舍资山之前,首先必须削光这座山上的所有森林植被,这还不知需要多少人工。要完成王书记三个月生产两万吨脱氟麟的指示,青龙哨采扩工程筹备和在这座山上布满冲天窑的计划,必须不能超过七天实现。

 工业部领导看完我的计划,摇摇头说:“不对啊!照你这种核计,就没有大跃进了。老李,你的精神状态还没有转变,还停留在按部就班的老规矩上,现在是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要发动群众的想象力,群众运动万岁嘛!正在批‘小脚女人走路’,提倡打破常规办事,为大跃进开道。现在农村中的劳动力凡可以调的都上了炼钢工地,一个也没有给你的。你这个计划赶快收起来。王书记的要求并不高,你可以‘放卫星’,你一定要在栽秧前放出两万吨脱氟磷的卫星,你可不要拉大跃进的后腿哟。”

那时,白天搞大跃进,晚上开斗争大会,斗右派,人人自危。上述谈话,后人没有经历过当时的氛围,自然完全不明白其中“话中话”的含义。

此位仁兄的开导和忠告,总体是劝我不要不识时务。“发动群众……”等语的意思是说,人云亦云,万事有“群众运动”顶着。“王县委的要求不高,……你可以放卫星,”等语是暗示我,应该回报一个更高的指标,王县委说两万吨,你可以回报三万吨、四万吨。“不要拉大跃进的后腿,”说得更加明确,就是让我跟随大跃进的步伐朝前走,否则就要倒楣。

但我当时完全“不得要领”,只感觉如坠五里雾中。我打的主意是尽力而为,绝不乱来。

县委工业部给我的所谓“工人”,是从四乡八寨扛着锄头来的农民,总共不到三百人,一个技术工人也没有。省运输公司来了一个车队给我们运矿石。我搬到工地,吃住到在那儿,专心致志研究脱氟麟,边试验边生产。

首先,我发现点火之后,冲天窑不会自燃,必需鼓风,四个班轮换,日夜鼓风吹火;用比色温度计观察,全然达不到摄氏一千五百度,个别红点可到一千度;汽油桶做的蒸汽发生装置,根本送不进蒸汽;好不容易烧出了第一窑矿石,一出窑,赶快送昆明化验,结论是:有效磷含量与天然磷矿石无异,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脱氟。我们桩桩件件无一不按照简报所介绍的方法进行,但无一能达到简报所称的效果。我发现这“简报”有问题,我们被它戏弄了,这场兴师动众的脱氟麟大跃进,简直就如同“烽火戏诸侯”。

我找县委工业部反映,县委要我找省委工业部;省委工业部介绍我找云南磷肥厂;磷肥厂书记领我找到一位工程师;工程师不置可否,面部毫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推开窗子指给我看他们依照那份贵州简报挖的冲天窑。窑口在不远的山脚,依稀可见,但现场杳无人烟。他耳语般地对我说了几个字:“没有烧了”。转而领我到实验室,从玻璃柜中取出一块大如拳,色如碧玉的溶结体。他说这是他们在实验室生产的脱氟磷,只此一块。我问:“贵州推广的那个土法不可靠,是吗?”他说:“不知道”。一看就知道,他的顾虑很大。其实他已经证实了那个士法不可靠,只是不敢说。云南磷肥厂是云南生产磷肥的权威单位,它搞不出脱氟磷,省委工业部难道不知道?我又去找省委工业部,他们说:“谁敢下结论说那个土法不可靠? 楚雄县正在烧,你去看看”。我想云南磷肥厂搞不成,楚雄还在搞,一定有绝招,当天下午四点半钟赶到。

楚雄县也新办了个化肥厂,正在生产脱氟磷。围墙上一道大红标语,斗大的字写着:“苦战七天七昼夜,迎接省委检查团”。平地上掘了许多三、四十公分深的坑坑凹凹,是为冲天窑。窑中架着七八根柴火,不见有蒸汽发生装置,矿石垒了高出地面约一公尺,馒头状、烟盛火弱,工场笼罩于浓烟之中,遍地是出了“窑”的磷矿石,七八十人正在忙碌。我问厂长:“你们化验过有效磷含量吗?”回答:“我们不化验”。又问:“省委检查团来过了吗?”回答:“来过了,省委地委检查团都来过了。”我问:“他们怎么说?”回答:“他们夸奖我们是真正的英雄!”这就是我转了一大圈,最后看到的“脱氟麟”的生产现实!我不禁喊天!

楚雄是楚雄州十二个县的州府,他们敢于这样弄虚作假,其他县可想而知。是我不正常? 还是他们全都疯了!

回县径直找县委书记王健。见他在宿舍前台阶下的篮球场上,我们就坐在篮球架下谈。我的结论是:“搞不得”。我对他说:每天数十辆卡车跑运输,人民币像水一样流,生产出来的根本不是脱氟磷。想不到他冷淡之极,如听无聊的陈词滥调,他大声说道:“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现在厂也办起了,”他反问我:“你说怎么办?”然后极不耐烦地站起来,横蛮不讲理地丢下一句话:“烧过总比没烧过好!”绝决而去。

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感到天旋地转,头脑顿觉空虚。我的感观,我的常识,一切都无用了。我木然,独个儿呆坐了许久。

显然,王书记只顾自己的思想得胜,他把生产当作政治来搞,在他头脑里,政治需要什么,就干什么,结果无所谓,不必求证。生产必须服务于政治,这就是他理解的责任。

我的人格在党校没有被扫除,积威不能劫我,服从是有前提的,服从决定于真理。要我也像楚雄化肥厂那样做,无论如何实难从命,我不能明知故犯。

三天后,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四日,县委“工业大跃进大会”开幕。礼堂门口,贴满了大字报。一连数张都是“声讨大跃进的拦路虎绊脚石李泰来”,条条罪状,一律以“背劳改包袱,对党不满”开头。县委王书记在开幕词中批了“秋后算账派”之后,昭告同志们:“现在就有人要和我们算账,恶毒攻击大跃进是劳民伤财”。他说完话,会场上一片口号声、喊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突然,有人带头大叫:“ 把大跃进的拦路虎,绊脚石李泰来揪出来!”“把李泰来揪出来!”接下来,一连两天批斗我。

大会结束时,主持人宣布:“经县委批准,划李泰来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实在太冤了,我据理力争,说县委无权批准,我是省管干部。为这一句话,又挨了一天斗。

我妻闻此噩耗,四肢猝然僵直。

 

右派斗右派

被斗之日,已不准许回家,第四天被押到一平浪小河边炼焦场,投入劳改。这里聚集着一年前被划的右派四十多人,其中有前县委书记仇开明,县长丁钧,新华书店经理,百货公司经理,县供销社主任,邮电局长……,除卫生院长王祖武之外,全部是原来县级机关的负责人。

广通县有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报导有关“脱氟麟”的消息,有一天,我听到这样的报道:“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广通县化肥厂踢开李泰来这个拦路虎以后,大家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创造了容量五百吨的爬坡窑。”我惊叹自己无能!

就在报导这则新闻的当天晚上,炼焦场组织在这儿劳改的全体右派分子斗争我。这些人大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拿着大跃进的小报,一个接一个,振振有词地开始声讨:“李泰来要和大跃进算账,我们决不容许。我们要揭穿他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真面目,看看他在化肥厂的所作所为。他规定的冲天窑,要二十个工才挖得出一个,一个冲天窑只能装四吨矿石。现在革命群众的爬坡窑,不必挖,直接铺煤架石在山坡上烧,一窑可装五百吨矿石。若按李泰来的办法,装五百吨矿石需要挖一百二十五个冲天窑,就需二千五百个挖窑工。大跃进当中,万马奔腾,劳动力紧张,李泰来是有意在化肥厂大量浪费劳工。大家说!李泰来是不是有意拉大跃进的后腿?是不是阴谋破坏大跃进?”大家齐声呐喊:“是!”“他的冲天窑其实是埋葬大跃进的陷阱,他叫工人埋下矿石又压上煤,一层煤一层矿石铺到顶。煤被压得贴贴实实当然烧不着,他叫工人分四班,一班又一班二十四小时拉风箱,故意滥费国家物力人力。大家说,李泰来是不是蓄意破坏大跃进?”大家再次高声响应:“是!”“他在冲天窑底上装十字钢管,窑外用汽油筒烧水给冲天窑送水蒸汽,这是'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他是在存心愚弄群众,我们绝不答应!他做十字管、蒸汽发生炉,大量浪费国家钢材,要向他算账,要他赔偿!”有人开始喝令:“李泰来跪下来!”有人吼叫:“把他按下去!把他按下去!”

虽说批斗我的人都是右派,但他们斗争的火力的确比左派凶猛。他们掌握小报文章要领,义正词严,声色俱厉,文武交加。他们抓住机会声嘶力竭地表现自己衷心热爱党、热爱人民、拥护社会主义;他们握拳挥臂,争先恐后地表白自己的立场、观点实实在在是左派;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表明:自己痛恨右派分子,自己实非右派。倘使顶头上司英明,把他们立刻放出去,他们一定比“革命群众” 还会搞大跃进。

鞭炮锣鼓轰鸣喧天,红旗漫卷。“钢铁元帅大升帐”的大游行过后,县委动员机关干部和一平浪镇居民,一窝蜂上山伐木。大家拿着各自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刀锯,乱砍乱伐獭猫山及舍资镇两面山上的森林。这些树木是解放前一平浪林场的人工造林,差不多一般高,多半是十年左右树龄的小树。擦地皮砍倒,修去枝条,正好一人扛一棵,马上送到舍资河边,供给那里大炼钢铁的小高炉使用。不过六、七天时间,这两座大山被剃成了光头。

土法的炼钢小高炉像一个小碉堡,中央用砖头砌炉膛,炉膛外填土。数天后,一座座像模像样的高炉群拔地而起,炼钢工地上,火焰冲天,日日夜夜人声鼎沸。

我们这群“右派大军”自然也在这砍树、扛树的人群中。这队人马,不久前一个个还是此地显贵,经过几个月劳动“改造”,如今个个垂头丧气,形容枯萎,好似斗败了的鹌鹑。在山上劳动时,我远远看见了高音喇叭宣传的化肥厂的爬坡窑,它像一条大蟒躺卧在山坡上,周围火烟缭绕,看样子,的确比楚雄化肥厂“道高一丈”,比贵州的发明“更胜于蓝”。我不得不佩服我的后任厂长,他跟随大跃进的步伐,真是具备了所需的胆量和勇气。

但马上就听说,这位王厂长对出现的几个难题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得力于王县委的英明果断,才迎刃而解。这串难题是:他们辛辛苦苦烧出窑的这些“脱氟磷”大石头(矿山来的天然矿石为便于运输,每块不超过五十公斤,到了窑边,为便于装窑用大锤花开,每块约二十公斤),必须要经过粉碎、磨粉,通过二百号筛,才可能称之为“脱氟麟化肥”,可这需要数百台机器才能办到,因为用手工敲打,无论多么敢想敢干也不可能砸成粉末。冲天窑可以忽悠为爬坡窑,大石头怎样忽悠为粉状化肥?这一下,难住王厂长了。而不粉碎,对农民说这些大石头就是速效化肥脱氟磷,要农民花钱来买去压田,他们会相信吗?要是没人来买走,出窑矿石已经堵塞道路,新矿石运不进来,如何继续进行大跃进?

王厂长没有办法了,他顶风冒险去找县委工业部出主意,工业部也发挥不出想象力,无奈,只好胆战心惊请示王书记。很意外,这一次王书记没有发什么脾气,因为他已经计划好要将这场好戏继续演下去,只听他胸有成竹地吩咐到:“分配到各乡,打电话喊他们派车来马上拉走,自己组织力量敲碎了撒在田里!”王厂长如释重负。他立时用工业部的电话将县委书记的“指示”通知各乡,虽然忙活了大半天才打完电话,但他欢天喜地。

他明白了,只要与上司的步调保持一致,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都不用怕!

一天,从张武庄煤矿背煤返回工地,在经过煤矿至一平浪的公路时,我忽然看见母亲抱着一岁的二女儿小娟站在对面的路边上,那是一个风口处,她不知已经站在那儿等了多久。看见母亲,我心里一惊,母亲肯定是知道我又出事情了,专门从下关赶来看我。那一刻,我多想奔向母亲,向她说一句:“妈,儿子又让你操心了。”可是,我是走在押送队伍中的人,我连跟母亲打个招呼也不可能,更不可以拽下揹箩,朝母亲奔跑过去,我什么举动也不敢有。母亲也懂,她表情凝重地呆呆望着我,眼中饱含泪水,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彼此无语,仅此而已。我的双脚不敢停,跟着大队伍继续前行着,当母亲抱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我身后时,我心如刀割,眼前一片模糊,……。

 

打好命运这副牌

有人说,人生好比打纸牌,每个人都拿到一副非接受不可的牌,命运系于如何打好这副牌。现在,分到我手上非打不可的这副牌,就是戴着右派帽子做人,我如何打好这副牌?

记得哲人格伦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如果今天遇到最糟的事,那末,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是大丈夫的英雄誓言!就把厄运当作天赐良机,把厄运化作进取的动力吧。不是常说吗:苦难对于强者是机会,是缎炼;对弱者则是万丈深渊。我绝不能沉沦,绝不能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悲伤。

在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在那些十分难堪的时日,妻子不断提醒我,真金不怕火来炼,打起精神生活。

我妻李善徵一九四八年毕业于昆明昆华高级医士职业学校,一九四九年在金碧路法国人经营的甘美医院做实习医生时,逢“解放”,她回盐丰老家看望父母,与我相识。我们俩订婚后她仍返回甘美医院。后她从甘美医院参军,在部队医院先任教员,后当妇科医生。

早在一九五一年五月我突然被捕、无辜劳改两年、与爱人隔绝时,某些领导人就曾屡次做她的工作(当时她在解放军十四军医院任职),告诉她勿需再指望我,她一概拒绝,她总是坚定地说:我要等他,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没有问题。

这次我被打为右派,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这是一家人在生活、经济上最需要当家的男人给予他们保护、支撑的时节。霹雳之下,被摧残的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妻子要面对的,是政治地位、经济状况瞬间跌入最底层的处境。只要一想到她们母女三人因我而无辜必须接受的命运,我就一遍遍告诫自己:万事我都得想到她们,我必须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铛铛的铜豌豆”,只有这样,方对得起坚贞爱我的人。

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四日开始的右派生涯,简记如下:

在一平浪张武庄煤矿劳改一年;在元谋县棉花作业试验站劳改二年;在楚雄州农业试验站劳改二年多;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六年四月,被安置在禄丰县秋木园乡当农民;一九六六年五月,奇迹般地对我的束缚放松了,允许我回到昆明家中。

昆明的“家”,我本无资格拥有,那是三弟景华维持的家。父亲去世几年后,在昆明高中毕业刚刚有了工作的景华,把母亲迁移到昆明,从此,以母亲名字为户口的这个家,就成了我们已婚或未婚的弟兄姊妹的家。一提到这个家,我的心里总是立刻充满感恩,因为幸亏有这个避难的“兔之一窟”,我划右后,两个女儿被母亲接到了这里(妻子一直在专县工作),靠三弟微薄的工资由母亲扶育,她们才有机会接受教育。也因为有这个家,我遭遇二十年右派劫难后才会被安置到昆明。

回家后,我流落民间,做“散扁担”、当木匠三年多。一九六九年十月中央发布第一号通令“战备疏散”,我又被街道革命委员会强迫离开这个脆弱不堪的家,遣送到陆良县龙海山区当农民两年多。三弟建立的这个家,由于我遭遇牵连,一度关闭。

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二年,我被调到陆良县农具厂制造我发明的点播机。

一九七三年一月我自行返回昆明,作为一名没有户口的“黑人”,在民间流浪七年多,靠卖劳动力谋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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