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汤庆成

 

文革如火如荼期间,师傅们这种不合时宜的乱开无轨电车,我听到过不少,开始有点惊诧,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且常常会有意无意激活他们的记忆力和表达欲,因为我很喜欢听从前的故事。我们从纺织厂运来的坯布,进厂后要卸在坯布栈房。管栈房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容貌很有特色,满脸络腮胡,大鼻子,凹眼窝,翘眉毛,一对铜铃般的圆眼目光炯炯,似有混血嫌疑。是不是混血无从查考,不过他解放前做过的几份工作,却真的都与外国人有关。有一份工作是在外国人开的加油站里做加油工,也就是拿着油枪往汽车油箱里戳的那种工作。我以为在外国人那里工作待遇一定不会很差,他却告诉我,固定工资很少,几乎是象征性的,主要收入来自克扣顾客的汽油。方法很简单,关键在于眼疾手快,“眼睛盯牢加油机上的加仑表,客人要加的数目一到,快点抽出油枪,再往上举起来,表上显示的数目其实并没有全部进入汽车油箱,有一些留在了油枪的管子里。虽然不多,但是积少成多嘛,一天下来也值不少铜钿了。”我疑惑:“这是汽油,又不是钞票,哪能进侬袋袋啊?”“这个老板是知道的,大致估算每一枪能克扣多少油,折算成铜钿,一个礼拜结算一次,所有加油工平均分。这笔收入比固定工资高多了,假使没有这种花头经,这点固定薪水吃西北风都不够。”

他做过的另一份工作是西餐馆的侍者。据他说固定工资更少,但是花头经更透。这家西餐馆开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南京西路上,在那里做侍者,小费自然不会少,也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了。小费是明的,另外还有暗的,那就要靠自己脑子活络随机应变了,“眼光要准,不是每桌台子上的客人都可以做手脚的,要盯牢那些带了女人来吃饭,而且吃了不少酒的外国客人。结账的时候,账单和找零的钱是放在一个硬壳的皮夹子里的,我把找零钱里的纸币抽出来捏在手里,皮夹子放上台面的时候,像变戏法一样把纸币压在皮夹子下面,皮夹子里只放硬币。有辰光客人大路,手一扬就走了,意思找零都算小费了。有辰光客人吃酒吃得稀里糊涂,看都不看就走了。也有些客人仔细,又要看账单又要算找零,算起来肯定是对不拢的嘛,招我过去问,我就告诉客人皮夹子下面还有钞票,我是怕被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吹掉,所以压在夹子下面。其实这都是鬼话,夹在皮夹子里哪能吹得掉?但是外国客人从来不会追究,反而还要笑眯眯来一句thank you。”

这位师傅绰号不少,促苛鬼是其中之一。促苛,沪语刁钻刻薄的意思,再加上一个鬼,可想而知有多刁钻刻薄了。在坯布栈房做了几年之后,他被调去钉木箱。这种木箱是用来做出口印染布的包装箱的,由三夹板和木条构成,进厂时是一片片的半成品,要靠人工拼接起来钉成一个个大木箱。通常是两个人搭档,面对面坐着,一人钉一头,钉好后一个个叠起来堆放。因为是空箱子,占的空间很大,所以要叠得很高。这份工作相对比较简单,两个人配合得默契点,手脚快一点,通常半天就可以完成一天的工作量。有一次他与搭档意见不合,他要上午钉,下午可以荡荡白厢厢等下班。搭档认为钉好的空箱子已经够多了,堆都没地方堆,主张等包装车间用掉一些空箱子再开工。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搭档无奈,说你要钉就钉吧,反正一家一半,你钉你的,我钉我的。哪知一句话埋下祸根。搭档的意思是,假如这批箱子是四十个,一家一半,你钉二十个,我钉二十个。哪知促苛鬼把几十个箱子全钉了,但是只钉一头,然后把这几十个半成品的木箱层层叠叠堆到了天花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堆上去的。搭档下午开工的时候惨了,先要把上午刚刚堆上去的箱子一个个拿下来。搭档人矮,箱子分量又不轻,搬得他焦头烂额筋疲力尽,气得边揩汗边骂娘。促苛鬼在边上冷眼看热闹:“嘿嘿,侬不是讲一家一半吗?没错呀,阿拉平常不就是侬钉一头我钉一头一家一半吗?”事情传出后,知情者无不捧腹:“迭只促苛鬼实在太促苛了,也亏他想得出。”

他还有个绰号是死话大王。沪语死话,很难含义精准地转化为普通话,有点俏皮话的意思,也有些冷幽默的意味,反正是逗人开心而自己装傻不动声色,上海人称为冷面滑稽。有一次卸完坯布,后面没有任务了,离下班还早,我便在坯布栈房里与一帮老师傅嘎山湖(沪语:聊天)。某师傅提到厂里某人的儿子因为轧轮子(沪语,在公交车上扒窃)被派出所抓了,有人感慨生儿子不如生女儿,有人脱口而出养不教父之过……死话大王一听来了兴趣,问我:“读过《三字经》伐?养不教父之过是啥意思晓得伐?”我当然不晓得,从来没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也只读得出开头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个姓。他便开始拿腔拿调背《三字经》,背到“教不严师之惰”戛然而止,说后头没啥意思了,最深奥的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十二个字。他面对着我一本正经开始解释:“养不教,侬晓得为啥羊不叫吗?无嘴故(沪语父无同音,之嘴同音,过故同音),是因为没有嘴巴的缘故。但是,叫百年(沪语不百同音,严年同音)狮子杜(沪语惰杜同音,沪语大读音杜),也就是说,羊要么不叫,叫一百年就像狮子嘎杜(那么大)了。”周围的一帮老师傅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三字经》都是读过的,听罢这番奇葩解释,个个笑得前俯后仰,只有我一脸茫然,因为没读过《三字经》,这几个字怎么写我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用沪语谐音来戏说《三字经》了。回家后讲给父亲听,父亲也开怀大笑,随后为我写下这十二个字,这才恍然大悟,忍俊不禁。笑过之后父亲说,你们厂里的老师傅胆子蛮大的嘛,这种时候还敢瞎七搭八开这些封资修的玩笑?我无言以对,但心里明白,这种时候父亲不是革命群众,而那些老师傅个个都是响当当的革命群众。

类似这种瞎七搭八,我听到最多的是老司机的口述,因为平日里天天在一起,他又喜欢与我嘎山湖,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是他说我听。当然也不全是瞎七搭八,也有很正面的口述历史。比如他曾讲过被日伪特务机关极司菲尔路76

号抓进去的经历。有一次卡车在上海西区万航渡路上的一家织布厂装坯布,他告诉我,这条路早先叫极司菲尔路,老上海没有不晓得的,因为这条路上的76

号是东洋人的特务机关,被捉进去的人,绝大多数直的进去横着出来。里厢的特务头子吴四宝手条子辣得不得了,落到伊手里,难得有活着走出来的。我也被捉进去过,还好没死勒里厢。极司菲尔路76

号我是听说过的,问题是我们当时接受的教育很简单,凡是反动派都是与共产党为敌的,于是脱口而出:“侬是共产党?”老司机笑了:“我哪能会是共产党,我是因为到乡下去买米被汪精卫的和平军捉进去的。东洋人打进上海后实行户口米,按户口配给,根本不够吃。有一次我偷偷跑到嘉定,想钻过铁丝网到江苏地界去买点米,刚刚踏进江苏地界,就被和平军捉牢了,直接把我送进76号。一进去就上老虎凳,上好老虎凳还要吊起来打。还好我的一个朋友是南通人,与吴四宝是同乡,有点老交情,把我保出来了,否则我肯定死勒里厢头了。”

有一次到虹桥的一家化工厂去提染料,因为货不多,老司机让我跟车,其他装卸工就不用去了,这样我就成了临时车长,坐进了驾驶室。虹桥一带有不少漂亮的别墅,老司机告诉我,这些别墅原先的主人都是解放前的大资本家和社会名流。他故意把车开得慢一点,指着路两边的一幢幢别墅告诉我,这以前是谁的乡村别墅,这以前是谁的住宅……经过一栋尖顶的小洋楼时,他说这栋房子以前是某资本家的别墅,主人与上海滩上的一些大老板关系很好,经常在这栋别墅里设宴招待他们,其中也包括永安公司的老板,所以他来过几次。当时富贵人家请客有规矩,要为送客人来的私家车司机准备一份饭钱。对司机来说,这份饭钱也算是小小的外快了。老司机说,这份饭钱在小饭店里吃三顿都绰绰有余。但是把老板送到这家之后,老板进去好久都不见有主人家的管家出来发饭钱。等着发饭钱的不止老司机一个人,还有好几个私家车司机,而且彼此也都熟识。一帮司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发牢骚,老司机出主意,阿拉饭总归要吃的,吃好饭在外头荡荡,晚点再开回来,让老板等阿拉。一帮老板吃完饭出门找不到自家的汽车,又回转去休息。等了一个多钟点,才看到汽车开回来。老板问为啥这么晚,老司机回答:“附近都是高级饭店,阿拉又没领到饭钱,哪能吃得起,只好开到老远的地方去寻小饭店,所以晚了。”这都是大家事先商量好的套话,其他司机也都这样回答自己的老板。后来再去,老板刚刚下车,还没踏进房间,管家就出来发饭钱了。我很奇怪:“老板被你们这样捉弄,难道不发火啊?”“迭戈侬就不晓得了,解放前老板最怕三种人,一是厨师,两是司机,三是开电梯的。所以老板不大会对司机发火的,性命交关的事体。最狠就是叫侬卷铺盖走路。不过也很少这样做,新招的司机不晓得底细,总归不比老人马来得放心。解放前经常发生有铜钿人被绑票的事体,有些就是黑道上的人同老板的司机勾结起来做的,否则啥人晓得老板今朝去啥地方明朝去啥地方?”

想比之下,老板的夫人待司机比老板更和善,因为她视司机为掌握老板行踪的耳目。她经常会问老司机:“老板昨天很晚回家,在哪里应酬啊?”“老板今天上午没在写字间,到啥地方去了?”这我听得懂,笑问老司机哪能回答。“如果老板没啥花头经,只不过是正常的应酬,那就没问题,是一说一,是两说两。如果老板确实有花头,我就很尴尬了,不过还是要为老板挡一把的,毕竟是直接管我的老板嘛。不过凭良心讲,老板娘待阿拉司机还是不错的,所以阿拉有啥困难事体,也会寻机会请老板娘出面解决。有辰光老板娘发条头(沪语发条头意为要求某人办某事,类发命令。)力道比老板还大,下头人跑得比兔子还要快。”我知道一段趣事又将浮出水面。“有一次老板带着老板娘一道去参加宴会,忘记是啥人请客了,排场老大的,饭店门口停满小汽车。我晓得机会来了。那时候大公司里为老板开车的司机都是发制服的,深藏青毛呢料子的制服,纽子是金颜色的,还有一顶呢帽子,一副白手套。但是老板小气,一年只发一套。我想今朝机会来了,老板娘最要面子,我就做给老板娘看看。伊拉在里厢吃饭,我寻了块大石头,把制服的袖子管放在石头上磨,磨得袖子管发白,再弄点机油和泥灰揩上去。老板老板娘吃好饭回来,我为老板娘开车门,故意让龌龊的袖子管在她眼门前晃来晃去。老板娘一看到迭只袖子管就叫起来,侬迭件制服哪能又破又龌龊,今朝场面这么大,被别人看到坍台伐。我说没办法呀,只有一件制服,汰都不敢汰,汰了不干,穿啥衣裳来开车子?”立竿见影,老司机第二天就领到两套新制服。发制服的人传老板娘的话,那件又破又龌龊的制服就不要穿了,以后每年两套制服。

我不知道老司机解放前月薪有多少,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进厂时老司机的月薪我是知道的,一百二十多元,很高。卡车上那些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老工人,月薪最高的不过七十多元,最低的仅五十多元。这也是周围的人对他另眼相看敬重有加的原因之一。据说他是有保留工资的,只是直到今天我都没真正弄清楚保留工资的来龙去脉。老司机不喝酒,是因为不能喝酒,对酒精过敏,一口啤酒下肚就会满脸通红头发晕。除了正常的生活费之外,老司机最大的开销是抽烟。他一天要抽三包烟,我与他相处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他鼻孔里不冒烟的时候,甚至开车时也抽。只有进入禁烟的仓库,他才无可奈何。那时候的大型仓库防火制度很严,卡车进入时,车上所有人都要交出随身携带的火柴,然后发一块写有号码的牌子,出仓库时凭牌子取回。大型仓库入口和出口相距较远,入口处的门卫要骑自行车将收到的火柴及时送到出口处,便于卡车人员领取。即便火柴盒里只有几根火柴,仓库门卫也绝不会不送,卡车人员也绝不会不取。虽然一盒火柴仅两分钱,但是要凭票才能买到,谁也不会放弃。

老司机抽烟不仅抽得多,而且抽得好。当时香烟是凭票供应的,上海每户人家每一旬有一套烟票,包括甲乙丙三种等级的香烟各若干包。甲级烟有牡丹、凤凰、上海等品牌,乙级烟有大前门,丙级烟有飞马、勇士等。老司机大多抽四角九分的牡丹,难得抽三角五分的大前门,两角八分的飞马碰都不碰,一角七分的勇士看都不看。我很奇怪,牡丹是甲级烟,每户人家一旬只有两包的配额,老司机每天要抽三包烟,哪来那么多烟票?而且全是甲级的。别人告诉我,老司机有钞票,可以买嘛。有些家庭没人抽烟,有些人经济拮据,只抽便宜的丙级烟,这就为烟票的调剂和买卖提供了隐秘却很广阔的空间。

香烟在当时功能很强大,堪称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家里水龙头坏了,到房管所去报修,要敬烟;给插队的子女寄点粮票,到粮管所去把上海市粮票换成全国粮票,要敬烟;想换个工种,找领导勾兑勾兑,要敬烟……所以厂里烟民很多,即便不抽烟的良民,有时候也会放包烟在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最有趣的是,有些师傅敬烟也要看对象分三六九等,在我们厂里,这叫三套色。三套色是印染工艺上的专用术语,简单的说,就是有三种颜色的印花布,印的时候是一色套一色套上去的,故称三套色。敬烟的三套色,是指有些师傅任何时候口袋里都有甲乙丙三种等级的烟。遇到有事求人或上级领导,敬上的自然是甲级烟;遇到平时常有互相敬烟的同事,则是中等的乙级烟;自己抽最便宜的丙级烟。当时我还没有堕落为烟民,但是在众多烟民中耳濡目染,听到看到许多三套色的趣事。一位师傅找领导帮忙解决住房的事,照例是还没开口先敬烟,岂料心急慌忙摸出了一包一角七分的勇士牌,一看不对马上换,又错了,摸出一包两角八分的飞马牌,最后才掏出红彤彤的牡丹。这事在厂里一时传为笑谈,这位师傅也因此多了个三套色的绰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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