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昭国
死亡体验
(一)
事情发生在我17岁那年,时值国民经济特别困难的时候。我正在从高一升入高二年级的暑假。
原由还得从1961年8月11日说起。那天,我饿着肚子,参加了首都北京举行的,尼伯尔首相--克依腊拉到京的群众夹道欢迎仪式。
在长安街上,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刚过中午,就听到了整理队伍的指令。队伍很快就列队完毕,等待着贵宾的敞蓬汽车的到来。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欢迎队伍一阵骚动,我们学校带队的刘主任,在大声呼喊:“谁也不许动!”大家都站住了,迎着冷风,机械地站在大雨中。几分钟后,传来了上级的进一步指示:就近避雨、待命。时紧时慢的雨,一直下了半个多钟点儿,才逐渐停息了。
约三点钟前后,周恩来总理陪同克依腊拉首相,乘着大“红旗”敞蓬轿车,在几十万夹道欢迎的群众队伍中间,缓缓地开过去了。我们圆满地完成了迎接贵宾的政治任务,兴高采烈地解散队伍,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我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走到家了,一度被雨水淋透的衣服,已经熥干了。跟母亲招呼了一声:“我挺累,想躺一会儿。”没等母亲点头,我就径直往居室走,爬上床,倒头便睡,我连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
朦胧中,听到妈妈叫我起来吃饭。“不想吃。”我疲倦得很,不耐烦地嘟噥了一句,还不知母亲听清了没有,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起来吃饭!”妈妈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你看,到几点了?”
我睁了一下眼睛,屋里的电灯已经亮了,窗帘什么时候已经挂起来,怎么?这觉睡了这么长?懒塌塌地渺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八点已过。
“不想吃,还想睡。”我依然没有歇过来的感觉,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妈妈摸着我前额,我体察到了凉爽的感觉。母亲却吃惊得很,头这么烫!
妈妈找来了同院的刘医生,那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部队医生,只不过是耳鼻喉科的。他也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有白酒吗?”他问。
母亲找来了“二锅头”白酒,倒在手心里,搓我的头,搓我的前胸,又搓了我的后背。我真感到了一阵轻松,深深地出了几口长气,我又睡了。
昏沉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醒醒。”这次清楚地听到了。听到了,妈妈略带焦急切地呼唤。我不想回答;不,我不愿回答;也不是,我此刻正体检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刚刚还是热得烦躁得很,脑袋好象不停地在涨大,胸膛像有把闷火在不断地积聚。而现在,胸膛里的那团火已经平和,从头顶开始,有一个“界面”缓慢地向脚的方向运行,像一瓶什么液体的表面,以近似“渗漏”的速度,正在如此平静地下降;又像远离大海的港湾里的潮水,正在悄悄地退去。界面以上,好像痛苦全解脱了。我脑海里慢慢地闪现出了一种安乐的气象,那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这里没有了争斗,没有了一切痛苦,是一条安详地通向“极乐世界”的路,那是如此地平静、平和、平安。我此刻真是不愿有人打碎我的美好的梦。任凭那凉爽的界面,像退去的潮水,随它自由的飘泊去吧。
我像鸟儿一样,自由地翱翔在浩瀚的天空里。从遥远的地方,从我耳际的深处似乎传来,母亲一阵紧似一阵的焦急地呼喊声,我的头脑一直是清醒的,却没有答话。此刻,我已经不再是不愿答话,确实没有一丝开合嘴巴的气力了。
夏天的夜晚,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不觉中已是十点多钟了。邻居们大都开始上床休息了。母亲可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把好几位“邻居大哥”都从床上叫了起来。匆忙间,找了块门板,把我拽上这付“担架”,赶紧往医院送。年近五十的母亲,紧捯腾着她那半大的“解放脚”,扶着担架急走。好在北大医院门诊部离我家不远,顶多也就有两百来米吧。
六个大男人换班抬着我,中间没有歇息,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困难时期,在人们肚子里已经没有多少食儿的时候,抬着个百多斤重的病人,他们所付出的体力,是今天的人们不能体会的。也许,他们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在邻居遇到了重病的关头,每一个有同情心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的。
我被人们小跑似地抬着,从许多还在便道上乘凉的人中间通过,直接送进了北大医院急诊室,当即就把我抬上了观察室的病床。
不知是经历了这么一折腾,还是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我的精神又兴奋起来。
首先是量体温,体温表在舌下含了几分钟之后,护士告诉医生:(体温)42度。医生又问了其它反应,当时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先打了一针退烧针,约十分钟后,体温降到40度。打一针,降一点儿,一个半小时,断续打了五针,体温降到了38.3°C。
“现在,看不出什么问题,先回去吧。”医生说。我的身体轻松多了,没有发现其它征兆,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大家都累了。我在母亲的陪伴下,慢步走回了家,又是倒头便睡。
天刚刚放亮,妈妈就起来了。当然此刻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的病情。今天早晨怎么样了,伸手摸一摸我的额头,依然很烫。
赶紧找了一位蹬三轮车的老头儿,把我再一次送到了医院急诊室。夜里值班的医生、护士还没有换班,于是又量了体温,超过了41度。呵!我“烧”了一夜。
医生问了我夜里的情况:后半夜拉了一点稀的,现在肚子还有点痛。医生进行了紧急处置:立即在急诊室给我加上了“吊瓶”--开始输液;接着联系住院部。
八点钟,医生交接班后不久,医院的急救车开来了。我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上了急救车,当然,输液瓶依然陪伴着我。
汽车迅速地开动了,响着警笛,在夏日早晨的街道上急驰。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奔驰的救护车里,亲身体验被救人的心理。
车顶回荡着不紧不慢的警笛,很快地转了一个弯,我想这是进了西什库大街,很快开进了北大医院住院部。我被直接抬进了传染病房。
(二)
急救车一直开到了北大医院住院处,开到传染病房门口,我被隔离了。
我是被直接送上三楼,推到病床边,由医护人员抬上病床的。那是一间靠走廊西侧的一个大房间,共安置了七张病床。我就被安排在一进门右手边第一张病床上,那是一张紧靠角落的病床。
当然,那输液瓶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旁,体温已经降下来了。输完液的时候,护士撤掉那套输液针具,很快拿来一套病号服,帮我换上。我默默地躺在床上,安静地躺在四壁皆白的病房里,病房里安静得很。突然肚子疼得好难受,于是蹋拉着双拖鞋就往厕所“跑”,蹲了好长时间,就阿了一点儿带着泡沫的稀“汤”,只好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一阵阵跑厕所,一次次无“功”而返。当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已过了吧,我是“跑”得不耐烦了,索幸坐在厕所里的台阶上,不回病房了。
顶多有几分钟的功夫,值夜班的护士找到厕所来了,“你怎么坐在这儿?”“我拉肚子。”“不行!回去睡觉!”完全是下“命令”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算了,争不过她了,乖乖地回去吧。
第二天上午,到了护士查床的时候,量血压、测脉搏、测体温、记录大便次数。当轮到我时,一天来的大便次数是记不清了,就写20次吧。
妈妈到医院来了,她对我的住院很不放心。她谈起上午区防疫站到家里去了,对屋子、对厕所都进行了消毒。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内急,赶紧往厕所跑,还没有来得及褪下裤子,稀屎已经冲出来了,我弄脏了病号服,有同室的病友去找来了护士。一位很年轻的护士很快拿来了一条裤子,辅助我擦洗干净,替我换上。我也是满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我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
原来还真没听说过,打针还有往肚皮上打的,我这一次就碰到了。几天以后护士就往我的肚皮的什么“穴位”打过消炎针。听说,有的人因为痢疾很“顽固”,还需要“穴位埋肠”治疗,就是把一段羊肠线“埋”进特定的穴位那里。我大便次数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只是开始容易感觉到肚子饿了。因为是传染病房,楼是一定不许下的。不同的房间住的是不同病的病人,门当然也是不许串的。每个病人只允许在病床跟厕所之间“运动”,去其它地方是不行的。
这个病房住的都是“痢疾”患者:我患的是急性细菌性痢疾;老刘是本院的清洁工人,患得是阿米巴痢疾;老王是西单商场乐器店的职工,患得也是菌痢;张老师是哪个中学的教师,患得是慢性痢疾……。听老病友们说,在这个传染病房中,医院工作的职工约占10%,比其它病房的比例要高得多。这个传染病房里还住着几个“北大”的学生,是脑膜炎后遗症,都住了好几年了。据说那一年,给学生打预防脑膜炎的疫苗,医生没有进行“灭活”,就给他们打进去了,造成了大事故。
我的急性期一过,住在这里就感觉到很单调和无聊。不过,病房也是铁打的“营盘”,病人就是流水的“兵”,不长不短的就有出院的,入院的,也算是有了一点新鲜感。
几天后,病房里就来了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他进来的时候,病情就不太重。我很乐意跟他聊天,他自我介绍是“民革”中央的,我相信得很。他对我讲了宋氏三姊妹的事,他说,宋老太太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多少年后,我看了电视剧《孙中山》,才对这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的人生,有了进一步地了解,原来那老头说得一点都不假。老人精神很好,饭吃得却不多,经常把晚饭的两个小馒头匀一个给我,在那个“经济困难”时期,我正处于吃不够的年龄,吃三个棋子大的小馒头,是远远不够的。我还从老王那儿,了解了一些乐器知识,知道了什么叫“萨斯”管儿,他约我出院之后一定去西单商场,一定要到中间的乐器商店去找他玩儿。
除了聊天之外,打发一天的光阴还有什么法子呢?刘老师会下相棋,这可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他找来一付棋子,我们就“填空”似的下开了。时不时的碰上护士来量血压、查脉搏,只要是正在下棋,高压部分就比平时多十几毫米水银柱,脉搏每分钟也要多十多次。我开始以为这是碰上了,可好几次都是这个规律。我好奇地去问大夫:这是否跟我神精系统有关?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也算是另一个未解之谜吧。
约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又推上来一位重病号,直接推进了对面的单人病房。只见有医生、护士出出进进地一阵忙碌。平常那间病房里没有任何声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大概是第四天吧,那是一个下午,午睡时间刚过,人们还都躺在床上的时候,轻轻的歌声传来,虽然断断续续,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旋律可是大家很熟悉的:“娘…啊…儿…死…后……”哦,是歌剧《洪湖赤卫队》中,女主角韩英在牢房里的唱段。
在那样的环境里,在那样的氛围中,在许多病友刚刚脱离死神纠缠的时候,听着这对生命渴望的召唤,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昨天”跟死神进行的较量,我们都深深地沉醉了。
又过了两天,对面病房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子,开始在楼道里走动了。她脸色黄黄的,在洁白的墙壁的映衬下,更显得没有一点儿血色,想来身体仍然很虚弱,到底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是刚从死亡线的边沿返回来的。
负责给我看病的王医生,约30来岁的样子,漂亮的卷发从医生的白帽子边缘露出来。今天她要为我作直肠镜检查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让我跪在比桌子还高的检查床上,她带上一双塑胶手套,拿起一根外壁镀得亮光光的金属管子,先用食指在肛门处,涂了一圈“凡士林”,接着把那管子慢慢地插了进去,我能感觉到随着管子的逐步进入,她在观察那肠壁的恢复情况。随着那根凉凉的管子的深入,我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心里止不住想笑,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咯、咯……”地笑出声来。不知是什么我不懂的原因,那根管子再也插不动了,“镜检”到此结束,反正也快到底了。“行了,恢复得很好!”王医生说。闲谈起上班,她就开始“诉苦”:她住在通县,路途要近两个小时呢!问我可否帮着找一间上班近点儿的住处。我是个学生,哪有这样的门路呢?
9月2日,在学校开学两天后,我经过20天的住院治疗,花了近79元钱(几乎等于当时工厂里六级工的一个月的工资),终于康复出院了。
常副指挥
我说的是1968年夏天,解放军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随着两报一刊社论的发表,大张旗鼓地开进了我们大学校园。
社论提出,“宣传队”要领导一切,那时也是“老九”最臭的时候。不久,有位北京重型电机厂的“造反派”负责人--第四把手,1958年的复转军人,有点文学口才的“三级工”。在全校广播大会上,发表了口气严厉的讲话:
“我听到,有的学生在听中央广播电台播送两报一刊社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时候,说什么叶公好龙念错了,应该念‘涉公好龙’--”这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了调门儿,加大了音量。“就是念‘叶’!叶公好龙!永远念叶公好龙!”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并最后恰当地中止在最高音阶上。
他的坚定地向“臭老九”斗争的立场,鲜明的“政治”表现,赢得了“宣传队员们”的喝彩,受到上级的赏识,立即被提拔为学校宣传队的“副总指挥”。
他在反击“二月逆流”斗争中也很卖力。在全校广播大会上,他来传达“文革小组”的讲话精神,当讲到“某帅”拍桌子,拍断了手指,他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鲜明的阶级立场”,用他的最高的声调,扯着嗓子用尽可能大的音量突然间喊了一声:活--该!我当时真怕他挣破了喉咙。
“常副总”大号--常治国,在大学殿堂里为了显示他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身份,经常在大学生们面前卖弄他的“真材实学”。
人们先后听他讲过两个有关诗的故事:
有一年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皇帝老儿看着这宫墙里边一片白茫茫的景色,顺口诌了一句:“大雪纷纷落地”。官员们听到了,奉承地接了一句:“都是皇家瑞气”。宫外的财主们听到了,悠闲自得地摇头晃脑:“下它三年何妨”。百姓们听到了,看着这下个不停的大雪,愤愤地说:“放他娘的狗屁!”
这一年的九月份,早已过了毕业时间的学生们,开始匆忙地走向个自的工作岗位。当积压了几年的大学生(全部的六六级、六七级、六八级毕业生),陆续地分配,离开校园后,他带着未分配的七O级学生到门头沟煤矿参加劳动。
有一次,工作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编排”这帮“老九”们:
北大文学系的一位教授,带领一群学生到十三陵附近参加农业劳动,下地前,老教授布置了“作业”--给上联“石狮子戴铜铃铜铃不响”配句下联。
学生们下地了,一边干活,一边嘟囔:石狮子戴铜铃铜铃不响……,带领他们干活的女社员听到了,好奇地问他们:你们说什么呢?他们重复了一遍老先生布置的作业。她想了想,顺手一指蹲在陵墓享殿房脊上的吉祥守护,说道:“金头兽张大口有口无音”。收工后,老先生发现学生们竟然对答出来了,水平还挺高。
追问之下,学生们只好如实回答。教授接着还问了女社员的样子。他想了一下又说:我这里还有句上联“黑姑娘戴红花犹如炭头冒火”,你们务必转告她,让她对幅下联。
第二天,同学带回了女社员的答案,教授接过答案一看,顿时,脸都气白了。原来,女社员对的下联是:“老教授举蒲扇好似叶底藏瓜”。
在今天看来,“常副指挥”也应该算个“知识分子”了!就算是自己拼命挤进来的吧。
快过春节了,学生们纷纷拿着家信、电报找常副总请假回家,他一个都没批准,大家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
一个学生说:“眼看快到除夕”;第二个学生接着说:“电报封封加急”;第三个紧跟着说:“申请回家探望”;几位同学异口同声地接了下去:咱们的常副总说了--“放他妈的狗屁!”
其实,那个年代,凡是在我们学校学习、工作过的学生、干部、老师,都能讲出几件有关他的“精彩故事”。
大概是1969年二、三月份吧,人们都在悄悄地传说:“准备召开‘九大’了”。一次,在礼堂召开的全校大会上,会议的主要议程已经进行完了,下边“轮到”常副总“表演”了。
他郑重其事地坐到发言席上,弹了弹麦克风,“我下面念个条子,”他此时开门见山,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他的发言,“条子上问‘九大’什么时间召开?”声调不高,他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台下坐着的一千多人,此时恰到好处地停了几秒钟,见到会场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那里,“我正要找你呐!”他逐渐蕴集了底气,“你对什么时间开‘九大’这么感性趣,我倒想问问,你想干什么?”他不断地提高了调门,这“牛气”,这“霸道”,这“逻辑”,让在台下的所有的正常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他却“天真”地以为,这一席话,就把台下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常副总此时真以为自己可以“领导一切”、指挥一切了。
是啊,时世造英雄么!十年浩劫就造就了一批惯于“表演”的像常副指挥这样的人。他们不亚于科班出身的舞台表演“艺术家”,很会演不同的“角色”,并且与时具进地改变着颜色。退出学校之后,听说就在那个“钻头”的提协下,混进了北京市工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曾在北京日报副刊上,看到一篇介绍他刻苦好学的文章,当然,他在“宣传队”的绝妙表演是决不能涉及的,但是那所大学的几千名干部、教师、学生们能忘掉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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