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十七 红白劫--“郑、张右派集团”之迷
位于岷江之滨的蕨溪镇,离宜宾城60华里。盛产烟叶、菜籽、甘蔗、大米,水土肥沃,民风淳朴。每逢赶场之期,十分热闹。饭店、酒肆,飘出来的酒香油味,渗和着人们在烈日暴晒下淌出来的汗味,使刚调来区供销社的张岱夫妇感到烦闷。区社所有的人正忙于业务,根本顾不上接待他们。张岱拉着妻子曹素贞的手,挤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岷江边上,吁了一口大气。
河岸上一望无際的金黄色菜花,香透肺腑,蜜蜂嗡鸣,彩蝶翻飞,伴着江水的浪声,好一曲大自然的交响乐章,使人心旷神怡。可惜他们夫妇此时的心情,並不轻鬆。双双相依的坐在大石上,各自回忆起往事来。
张岱,1931年出生于江蘇省常熟市,从小聪慧,喜好读书,不愿继承祖业,去过优越的地主生活,希望学有所成,继承“五.四”传统,为实现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奋斗。1948年在江蘇省立中学,高中毕业后,与家庭彻底决裂,考入南京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编制在第三团。1949年随军进入西南,分配到中共宜宾县委工作,和同时调来的四团同学曹素贞相识、相知、到相爱。大家誇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配良缘。
县委书记秦俊周,人称土皇帝。他自吹说:“我秦俊周只要顿上一脚,宜宾县都会地动山摇”。同时他又是一个出名的色狼。抛下河南老家妻女不管,在长宁县委任组织部长时,与大地主女儿吳祖琴私通,并擅改了她的成份,还安排了工作。秦调来宜宾县委任书记后,将她提拔为秘书股股长。有次在办公室和她做爱,被公安局的徐仲光去请示工作碰上,他给大家说:“我都帮秦书记抗了大刀了。”(后来他和妻子双双打成右派)。组织上怕闹下去影响党的威信,令其立刻结婚。婚后不久,吳在秦的衣包内发现了他写给一个区妇联主任的情书,还提到两月前,县招待所开会时,他俩在宿舍偷情做爱,被区文书林德才看到之事,要她封林的口。吳以此作为证据,对秦约法三章,不准他以后再近女色,否则将公开此事。有一天,秦在曹素贞面前说吳祖琴是个泼妇,夫妻婚后感情不好。被传到吳的耳裡。吳多次当面骂曹是狐狸精,不要脸,有了一个还不够,勾引她的男人,想当官太太。武警们听烦了,气愤不平。后来在讨论吳祖琴入党转正时,支部大多数人认为,她的个人品德修养太差,没有通过,延长了转正期。泰俊周写了一张纸条给曹说:吳祖琴没有转成正式党员,你要负全部责任。
面对恐惧、辱骂、威脅,曹素贞终日惶惶不安,夜不成眠,只好告知张岱,欲求解脱之法。当时张岱己被调离县委,在县供销社任理论教员。我们大家给他出主意,突击结婚,以除后患。同时,张岱叫曹把纸条交给了上级领导。秦恨之入骨,暂时忍了下去。
大家为他们准备的婚礼非常简单,办好结婚证后,星期六下班时,在大会议室摆上糖果,新郎新娘向大家宣告结婚,三鞠躬后,一人送张电影票,便大礼告成。
秦俊周的报复,比他们预料的还来得快,刚结婚七天,就通知他俩夫妇调往蕨溪区供销社,美其名曰:“充实基层。”他们夫妇本来淡泊名利,只要能远离是非之地,相伴一起,过上平淡生活,便觉幸福,别无所求。想到這裡时,他们对望着会心的笑了起来。
三五群的农民,有说有笑地经过他们身旁,带着满足的心情,各自回家去了。散场后,他们夫妇找到区社主任郑伯嘉,交了介绍信。郑主任笑着说:“欢迎你们到我们区来,前两天县裡己经对你们的工作做了具体安排。张岱同志负责农资门布,曹素贞同志负责百货销售,当然有点大材小用,這是上面的安排,只好委屈你们了。”其实他们心裡都明白,把南下干部作售货员使用,是不合乎人事政策的,因为售货员是工人编制,什麽充实基层,明明是为了报复,自欺欺人。区社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招罪了秦书记才调下来的,谁也不敢接近他们。怕惹祸上身,自找麻烦。
他俩在冷落、孤立、屈辱中,忍气吞声,认真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热情地帮肋别人解决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困难。孩子没钱上学,他们帮肋,谁病了,他们看护。他俩还办了文化夜读班,帮助大家提高文化水平。常言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们夫妇的善良、热情、和气、感动了大家,都说他们夫妇是难得的好人。后来,郑主任有事也爱找他们商量了。张岱建议成立篮球队,有利于职工身体健康。还邀请区政府的球队,参加友谊競赛。
全蕨溪区的干部群众,在他们的带动下,生活丰富了,心情舒展了,工作也轻鬆愉快了。郑主任拿出福利金,给球队制了运动服,分红白二色,由两队队长抽签决定,谁是红队,谁是白队。结果区政府抽到红队,供销社当然就是白队了。还组织了拉拉队,给大家加油助威。议定谁败了招待吃夜宵,败方的每个队员都要出份子钱。乡镇上的夜宵,不过是两斤白干,二斤花生,大盘鹵牛肉,足以够了。但气氛却相当活跃,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尽兴而终。
但他们並不知道,阴險毒辣的秦俊周,早己派了心腹,任区公安特派员,密切监视他们,夫妇的一切行动,随时向他汇报。为了邀功献媚,這密探报告说:“张岱夫妇,收买人心,小恩小惠,拉拢群众,还组织白色球队与区政府的红色球队对抗,兴办夜校,传播腐朽文化。经常与社内人员拉邦结夥,夜间聚会,饮酒作乐,直到深夜。现在张岱夫妇,己经是全区受人尊敬的风云人物了。”秦俊周听了后,拍案而起,凶相毕露,对区公安特派员说:“這明明是在搞反革命活动嘛,红队代表革命,白队代表反革命。他们拉拢群众,收买人心就是为了组织反革命集团,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会通知公安局长,叫他立即派人调查立案。你回去后继续收集罪证,协助派来的同志完成任务。”
公安局接受调查立案的人是卢兴隆,他办事认真,公正严明,感到這個任务有点问题,因红白两個球队名称,无凭无据,便要立反革命集团案,恐怕不行吧。临走时,他去问局长:“是否有调查的内容指示,或立案具体要求?”局长说:“秦书记的话就是指示,你认真执行吧。”
卢兴隆到蕨溪区后,按区公安提供的情况,进行了逐一核实。还亲自参加到球队,共同生活,一月有余,没有发现任何反动言行。白队中的郑伯嘉、張岱、王跃宾、周文波等,都是工作极积,作風正派的干部,群众口碑很好,根本没有反革命活动,更没有反革命集团。他据实写好了立案否定报告,还要区公安簽了字,交到局长手中。秦俊周气愤地说“你派的人,根本就是和党对立的份子。”
1957年,是秦俊周政治上最得意的一年,他充分实施了毛泽东的阳谋,贯彻了四川左王李井泉的指令,用心狠毒,手段残忍,小小的一个宜宾县,就抓出了300多个右派份子。县裡每個系统都有一個右派集团。卢兴隆是秦书记说的:“和党对立的份子。”他整风中一言不发,也划为右派份子。妻子周君芬不满说:“丈夫是贫民出身,他怎麽会是右派,一定是搞错了。”
工作组长找她谈话说:“别看你周君芬还是乞丐出身,凭你这句同情右派的话,你就是右派。”果然,他们夫妻都成了右派。
张岱是搞政治工作的,他当然知道延安整風的历史教训,所以,坚持一言不发,不得不说时,只说党的偉大、光荣、正确,不说党的缺点错误。派下来的工作组长心生一计,叫他到小组去作记录,以便栽诬馅害。他知道其中利害,每个发言人的记录,完了时,他都读给大家听,如无不实,请发言人簽字。工作组长点名叫他发言说:“你工作多年,对党和政府的政策就没有建议吗?”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两个与政治无关的意见说:“我们供销社推广的打谷机,在设计上有点小问题,需要改进,农民使用时更加方便。还有,推广双季稻时,我认为应该因地制宜,不能强求,收效更好些”。
整风领导小组向秦书记作汇报后,秦书记指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看待一切问题,”像张岱这种人,出身地主家庭的知识份子,混入革命队伍,内心还是充满阶级仇恨的。他拉拢群众,收买人心,就是为了组织反革命右派集团,借党整风之机,向党猖狂进攻,幻想取而代之,复辟封建王朝,用心何其毒矣。他说我们卖给农民的打谷机设计有问题,又说我们推广双季稻不因地制宜,就是在攻击我党的农业机械化道路,攻击我们农业技术改造方针。我认为这就是右派言论,不单如此,凡是他们白队的球员,和郑伯嘉,张岱意气相投的人,都是右派,是一个“郑、张反革命右派集团”,大家要擦亮眼睛,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把他们一个个拖出来,批判斗争,直到他们低头认罪为止。同志们:在反右战斗中,决不能手软,就是错划三千,也不能漏掉一个。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通过秦书记的内部动员,蕨溪区供销社的反右派斗争,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所谓轰轰烈烈,不过是指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而言,批斗大会却不甚景气。原因很简单,一共62名参会人员,就有20人是“郑、张右派集团”的成员,剩下的42人,除了台上的几名主持人之外,稀稀拉拉的坐在下面,怀着惶恐的心情,怕又点上自己的名字,成为右派。只有少数几个争取战斗中入党的极左份子,带头喊口号后,按照秦书记指示的精神发了言,也没有更多新的批判内容。经过个别动员教育,令其发言的王兴成,低头坐着,也不发言。他正在思想上作着激烈的斗争:做人最起码要有一点良心吧。当初自己得了重病,若不是他们夫妇请医生抢救和看护,恐怕命都丢了,怎麽能说是施小恩小惠,拉拢我呢?再说他们也没叫我去做什麽环事,我决不能乱咬人家一口。会场冷冷清清,再难维持下去了,主持人只好宣布散会。
斗争会本来就是走过场,超额完成了反右任务才是实质。工作组长说:“经过动员不揭发张岱的周俊波,王兴成也是右派。”22名右派定下来后,蕨溪区的反右运动以胜利告终。
反右结束后,我和张岱夫妇同时送到宜宾县向必乡,杨柳大队监督劳动改造。不久,我再次被陷害,送劳动教养。22年,天各一方,不通音信。
50年后,我们都还幸存下来,他们夫妇回到宜宾县人大工作,我特意前去拜访,相见之下,感叹万千,当初风华正茂的曹素贞,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婆。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苦难磋折磨,互道辛酸,颇感苍然。张岱叹息道:“可恨,竟因我们夫妇与秦俊周的一场私人纠葛,连累了24位无辜好人,失去一生幸福,受尽万般折磨,特别是那些开除回农村的同志,大多冤死于1960年饥荒之中。只要想起红白球队之事,我便痛心疾首,良心不安,长夜难眠。”
正是:红白色无罪 竟遭不白冤 指鹿可为马 暴政何欺天。
十八 张仁凯的冤狱
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历史上最最黑暗的年代,甚至是人类歷史上最邪恶最残暴最荒唐的年代。
张仁凯冤狱雷马屏
张仁凯宜宾一中教师,一九四三年时,是“鲁家园天主堂”牧师,精通英语,与美国人对话如流,外号人称张英文。五零年后,改业从教,任宜宾一中英语教师。执教甚严,学生无不敬畏。勤奋好学者,赞不绝口,懒惰顽劣者,心中暗恨。五七年反右时,党支部书记说:张仁凯满脑袋崇美、亲美、恐美思想,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奴才。他不是资产阶级右派,还有谁是右派呢?尽管他一言未发,也定为右派份子。由于英语教师奇缺,只好处理为开除留用,每月给十六元零花钱,交群众监督改造。六二年摘帽,恢复工资,撤销处分,叫摘帽右派。他仍一如既往,教学中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执教更严,培养出不少英语人材。招到同行忌妒和顽劣学生的不滿。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妖风刮到一中时,张仁凯便成了没改造好的右派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份子,在一片打倒声中,斗得狼狈不堪,头破血流。说他戴着五百度的近视眼镜是逞资产阶级的威风,红卫兵便強行把它拿走,自此他变成了瞎子一样,由他们任意摆佈。有天晚上,一個学生在课桌上铺好纸后,教他写打倒两字的英文,他当然不敢拒绝,便如实写了出来。谁知竟堕入了别人设计好的阳谋。第二天晚上,礼堂內灯火齐明,人声沸腾,张仁凯被五花大绑,推了出来,跪在地上,主席台两面,站了八名枪兵。正面挂的横幅上写着“现行反革命份子张仁凯公捕公判大会”。在怒吼的口号声中,他昏倒在地上。展示出来的罪证,是他写过英文打倒二字的一张《人民日报》,英文打倒二字的背面,正好印有毛主席的大幅肖像,透着灯光一看,人人惊恐万分,谁也不敢开口唸了出来。代之以更响亮的口号声:
“张仁凯是最大的现行反革命”,“谁反对偉大领袖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张仁凯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只听清了以下这两句话:张犯仁凯恶毒攻击偉大领袖毛主席,实屬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份子,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xxx条之规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十五年屬长刑犯,他被送到荒凉且气候恶劣的“雷马屏劳改农场”。作了个神坛下的冤鬼,毁了个杰出的教育精英。
1979年、我右派改正后、安置在宜宾市十中作会计、他也落实政策到十中作英语教师、因他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冤案、政府平反后补发了十五年工资、当我经手把几万元工资现金送到他手上时、他热泪盈眶、感动万分、后来把钱全部给了他因株连失去工作的儿子。自已仍勤勤恳恳地教他的英语、直至终身。
十九 恩怨情仇话当年--记右派份子李源富的悲惨人生
2002年的中秋之夜,一轮冰盘似的月亮,把重庆文理大学宿舍花园照得似白日一般,但又透着几许朦胧:似雾中的树、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好美的一个神秘而梦幻般的夜晚。这时,从教师宿舍楼里,传出一阵悠美的小提琴声,一首抒情的小夜曲,不远的窗下,有个老妇人在深情地哼唱:黄昏后,你在我怀中柔情歌唱,亲爱的,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琴声突然停止,老妇人扑倒在枕上,悲伤的哭了起来。住事如梦,不堪回首,都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叫陈婉秋,1927年出生在重庆市中区,父亲是民生轮船公司的职员,母亲居家,她从小过着父母溺爱的幸福生活。不幸的是,1937年十岁时,母亲病逝。1940年父亲随长远轮船出差,船沉遇难。好心的分公司经理,李伯伯收养了她。视如亲女,爱恤有加。李伯伯只有一子,比她大一岁,叫李源富,从小爱好小提琴,经名师传习,琴艺渐精,她喜欢唱歌,二人爱好相同,自然更加亲近。每当月明之夜,面对奔流不息的长江,他俩便在屋顶花圆唱起那优美动人的小夜曲。坐在客厅的父母,双双微笑叫好,感到欣慰。这一对少年男女,一起上学,一起娱乐,青梅竹马,俩小无猜,形影不离。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时,她已经是亭亭玉立,娇艳动人的大姑娘了。源哥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白马王子,他(她)们相约,大学毕业工作后,便一定结婚。
1947年她们毕业后,双双进入重庆民生分公司工作,父母为他们筹办了隆重的婚礼。这对情人终于如愿以偿,结成佳偶,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1952年1月5日,毛泽东下达了《中央关于首先在大中城市开展“五反”斗争的指示》,要坚决打击违法资本家向党的猖狂进攻。2月8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在上海运动中,由他提拔,从香港带回来的通讯员关怀,在会上对他进行了肆意的诬陷与攻击,使他的人格尊严受到无端的侵犯与羞辱,当天晚上,便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与世长辞。
消息传来后,李源富的父亲,悲痛之余,心灰意冷,托病,坚决辞退了分公司职位。由政府指定,令李源富任其父之职。从此他被推上了浪尖,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给她们的幸福生活罩上了一层阴影。陈婉秋只能无微不至的侍奉好二老。尽心尽力的报答养育之恩。衣食住行三歺茶饭,全由她一人承担,还要照顾四岁的女儿进幼儿园,无论上班还是下班,她都有做不完的事。为了对丈夫的爱,二老养育之情和对女儿的抚养责任,她无怨无悔,默默的做好一切家务杂事,让丈夫有更多的精力,去应酬公司的工作。
“五反”彻底打垮了资本家们的威风,经济上也垮了台,夹起尾巴过日子,资本家三字,成了剥削者的代名词,自感卑微,谁也不想再当了。毛泽东取得“五反”胜利后,立即开展了对私改造,用所谓的赎买政策,一分钱都不出的当了公私合营的老板。重庆民生公司,派来了一位公方代表任经理,李源富作了付经理。从此,他成了一个无权的摆设,他们夫妇本来淡泊名利,偷闲过起消遥自在的生活来。黄昏时又会响起柔美动听的小提琴和歌声。回忆起这段幸福生活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甜美的微笑:金黄色的晚霞透过落地窗,把整个居室照成了金色世界,源哥沉醉在自己拉奏的小夜曲旋律之中,我低声的唱和着,女儿围在膝前跳着唱着,远望滚滚长江,在金色晚霞中奔向东方,那斑斑浪花,被晚霞涂上浓厚的黄色,就像一条金色的巨龙,奔向广阔的海洋。好一幅人间仙境,幸福天堂。
1957年夏初,毛泽东以十二万分真诚的样子,遍请全国人民帮肋党整掉不良作风,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李源富父子共同写了一张大字报:为总经理卢作孚之死呜不平!得到全体员工的支持。引起了为卢作孚平反的强烈呼声。
1957年10月,他们父子都被打成极右份子,父亲加上历反罪行,判了十年劳改。李源富送去强制劳动教养。临别时,她写了张字条放在源哥的手心,只有两句话:若是两情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遭此一劫,可说是从天上掉进了深渊,她们祖孙三人成了人见人厌,人见人欺,人见人压的贱民。政治和生话的压力,全落在了她一人肩上。婉秋本性刚直,她认为这是毛泽东设的阴谋,丈夫和公公是被冤枉的,所以她决不低头,挺胸做人。每次上班前,她都要收拾打扮一翻,以免让别人看到她落魄的样子。而生性多疑的婆婆,即完全误解了她的用意,认为媳妇是不守妇德,另有他图,常在她耳边冷言冷语,恶言相向,她说:“自己的丈夫蒙冤在外,就应该像节妇一样,素衣简行,免落他人闲活。”下班后,稍迟回家,便要问七问八。弄得她心情十分烦燥。1959年6月20日,晚饭后,她坐在灯下,想到天气热了,没钱给女儿买衣服,只好用自己的旧衣为女儿改做一件连衣裙,婆婆坐在桌对面摇椅上说:“能穿就算了,何必花时间去改好看吗?”她实是气愤不过,站起来把衣料和剪刀用力的往圆桌上一扔说:“你自己看吧,我在做什么?”那知这不锈钢剪刀,在桌子的漆面上直向对方飞去,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正好穿进她婆婆的喉管,一根血柱飞溅出来有数尺之高。她吓得慌了手足,立即报警,用纱布捂住伤口,等救护车开到楼下时,婆婆因年老血衰,己经断气了。等待她的是手铐脚镣,刑讯铁窗。最后以过失杀人,判了十八年劳改。送进了永川东山劳改茶场。
春花秋月等闲度,云雾茶丛血泪枯。十八年刑满后,她已是无家可归的孤人了,只好留队就业。
1979年春节,她伙同相好的就业姊妹,到永川城内去买过年货,大街十字路口,有群众文艺团体在表演歌午,她们也挤进去看,演出水平相当不错,博得观众不断的喝彩和掌声,当主持人宣布由永川师范学院李宏源小提琴独奏时,她像做梦一样,惊得呆了起来,仍然是那首小夜曲,仍然是那个源哥,魂牵梦绕想了二十年的源哥,她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同来的姊妹问她:“秋姐,你怎么了?”她指着说:“是他,他就是我失散了22年的丈夫。”
在永川师范学院宿舍里,他(她)们尽情倾诉了二十多年的悲伤岁月,道不尽的离情别意,说不完的苦辣辛酸。源哥告诉他,可怜的父亲1962年饿死在沙坪劳改农场。女儿被她的叔房大伯带到上海读书,后来全家迁往美国,至今音讯全无。当谈到她亲手误杀了他母亲的时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两耳光,然后又抱着痛哭起来。他们相互纠缠在理不清的恩怨情仇之中,婉秋跪在他的面前哭诉道:“源哥,你知道这20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起初几年基本上生活在精神崩溃的噩梦之中,只要闭上眼,便看见你母亲临死时那双怒视着我的双目,我手上的血还在淌着,怎么也弄不干净。我恨自己,为了一时冲动,竟亲手杀死了教我养我的恩人,成了千古的忤逆罪人,我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人世上,当我端起满碗农药准备了此残生吋:耳边好像听到女儿的哭声,又好像听到源哥说:‘你死了能让我祖母活过来吗?’农药碗落地时,我又沉浸在无限的悔恨和恐惧之中。我白天并命的劳动,希望能换来晚上几个小时的睡眠。终于,我成了一个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如果说心灵中还有一点小小的火花,那就是终有一天,能见到源哥,得到你的宽恕,让我的灵魂在爱的抚慰下得到安息。源哥,你能宽恕我吗,你说呀!我的源哥!”对着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爱人,李源富坠入了难以自拔的地步。按理,婉秋罪过的造成是因他们父子当右派引起的,作为女人,她已经承担了太多的痛苦,无可指责。但她毕竟是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仇人,作为孝顺父母的他,能与仇人再为夫妻吗?天理不容啊!
正当这对仇怨冤家难以自处之时,同来的就业姊妹催她回队了,她们说:“这下好了,不久你们便可团圆了。”
且说:这永川师范学院成立于1978年,建院之初,教职员奇缺,正好遇上全国落实右派份子政策,重庆市委知道,四川省“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下马后,调有不少右派在永川新胜劳改茶场,便叫江津地委和永川学院,到茶场挀紧选拨人材,所以“101”右派队中,凡是大专本科生的,都派小车接到学院,予以重用。李源富,王致中,王季洪,沈舒,许道成等,均同时入院。“101”队的旧友们,得知李源富夫妇情况后,纷纷向他祝贺,共同写了一份报告给院方,希望领导能玉成此事,破格录用陈婉秋,圆这对患难夫妻二十多年的幽梦,岂非美事一件。经院方与茶场联系后,同意将陈婉秋调到学院做图书管理员。
李源富亲自到茶场去接婉秋,就业姊妹们兴高彩烈地为她送行,祝他们夫妇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快下山时,她回头久久的注视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离山恨海,在云雾潦绕的层层茶园中,留下了她那无以数计的泪痕,还有那无限的悔恨、屈辱、绝望与恐怖和悲伤。别了,从今天起,我将走向一条做人的新生之路。走在她身旁的源哥,好像一直在想着自已的心事,一句话也不说。进城以后,他把她领到公园里的茶园,坐下后,他从衣包中拿了两页打印好了的文件交到她的手中,一份是离婚协议,一份是约法三章。他低着头,痛苦地说:“婉秋,我们这一生的恩怨情仇,是根本无法了结的,不能全怨你,也不能不怨你,我永远爱你,但又不能再爱你,我怎能和一个杀母仇人再同床共枕,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呢?婉秋,今生休矣,来世再续情缘。他拿出当初告别时她给他的纸条:若是俩情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完了,婉秋知道,自从她误杀他母亲那一刻起,她们的爱是永远完了。她不怨天尤人,淌下两行冷冷的泪水,默默的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巨痛。
他们在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离婚证后,回到学院,参加了同事们为他们准备的团圆饭。
按照约法三章,李源富和陈婉秋各居一室,厨房厕所公用,生活自理。对外他们还和夫妻一样,对内则是各成一家,互不往来。
永川师范学院后改为重庆文理大学。他俩退休后,仍然过着那人前装笑,人后惶然,忧心如焚的苦痛日子。这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幕中秋夜景。
一段永难了结的恩怨情仇
李源富停止拉琴后,花园恢复了平静,月光依旧,万籁俱空。那隔房传来的抽泣之声,敲动着他的心灵,迫使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那是美妙动人的朝天门江边金色的沙滩,他牵着婉秋的手,奔逐着,嘻笑间,她第一次喊出了源哥,我爱你,永远爱你,让晚霞和江水为我们作证。他第一次紧紧抱着她狂吻起来。那是大学毕业时,他们又在沙滩上散步,他告诉她:我们结婚吧,我要给你永远的幸福和快乐。从新婚到女儿哇哇落地,他们的生活像涂上蜂蜜的花生米样,又香又甜。沉醉在爱的温馨之中。1957年的劫难,并没有摧毁他们的爱情,一纸:“若是俩情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让他坚定地面对惨淡的人生,从压迫、屈辱、虐待、饥饿、死亡、绝望、恐惧中挣扎过来。谁知到了今天,盼来的却是两颗破碎了的心,永远也不能愈合了。这是一段永远也无法了结的恩怨情仇。他叹了口气,轻声的念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乘着月光,步入客厅,吃下了婉秋为他留下的半个月饼。一面不停的念道:安睡吧!安睡吧!破碎的心灵。
后记
2009年6月我专程去永川看望101队的老难友们、由沈殊夫妇接待、到他家后、我问起永川的故人近况、他告诉我王季洪、王致中死后埋在校园后山上、现在永川还活着的老友有李源富,许道成,刘树声,徐中银,……我很关心李源富的情况、便问他;他们夫妻和好否?他说:李源富曾对他说:他决不可能和亲手杀死自己母亲的人同床共枕。他的妻子也负疚在身、自知不能和好、前五年经我们学校的张子明夫妇介绍、与重庆市离休高干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李源富前两年跑到昆明与他丧夫的表妹相好、不知何故、没有结果、垂头丧气的回到学校独居。我请他立刻带我前去拜访、他们住处相隔不远、一会来到他家、叫开门后、迎来的却是一个老态臃肿、佝偻身子、杆着拐杖、满面绉纹、一头白发的老人、进屋一看、虽是两室一厅的套间、但满屋无一件像样的家具、木椅茶几、全是灰尘、灶上锅台、全是油污、全无人居景象。李源富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满脸难堪的说:老朋友、太对不起了、连个可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心里一阵酸痛,暗暗流下了泪水。沈殊急忙说:晚上我把大家都邀来、一起聚聚吧。
过后、沈殊告诉我、他除了一日三餐到学校食堂吃点简单的饭菜外、从不乱花一文钱、听说都节省下来寄给他昆明的表妹治病去了,
晚上沈殊夫妇办了一卓酒席。除永川101的五位难友外、还邀请了四川大右派教授石天河夫妇、可以说同是五七受害辇、尽诉多年苦难情。我把写成的书稿复印了送给每人一份、石天河老师也鼓励大家动笔、给后人留下真实的历史、以告天下、以警后世。李源富有时点点头,有时激动的挥挥手,但始终末发一言。饭后,由许道成扶着送他回去。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老远来看我。我说:你要好好保重。
笫二年春节、沈殊电话上向我祝福,同时告诉我:李源富十天前死去,没有一个亲人送葬和吊念,一缕孤魂,去了离恨天,了结了他的悲惨人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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