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国平
知青岁月(十)分红啦
1976年春节年关之夜,村小学教室里,汽灯雪亮,溪柄村男的、女的、大大小小的村民,围聚在这里。分红啦,村民一年的幸勤劳作,终于有回报啦。汽灯下,一个穿黑袄的信用分社的中年男子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前将存折一一分发到劳力手中,叫一个名字发一存折。叫到我的姓名了,“哎”我兴奋挤上前,踮着脚从人头缝隙中伸长了手拿到我的折子。新折子里盖上了红红的信用社的圆印章,在第一行也仅有一行清楚写着存入人民币23.5元整,并印有业务员的私章,这天下午我还分到20斤含有不少秕子的糯谷,加上前几天糯米饭、红烧猪肉的生产队聚餐,这就是我半年的全部收入。
半年23.5元只是一个半劳力半年的工分收入,我不解,细问村会计,原来一是我刚来,农活不熟,体力也较弱;二是上山伐木、下水放排这些技术性强收入高的副业活我还没学会,没去干,因此,我每日仅有5.5个工分。
当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算了算,一个月出工25天,半年150天,扣除15天的节假日,半年出工135天,每天的劳动收入仅有23.5÷135=0.1740元。半年来的时序劳作一一浮现:从早到晚跟着拖拉机行走犁田,在水田里干到两腿酸软;插秧磨破手指皮,一个星期的腰疼;第一遍耘田小腿浸泡在撒上化肥的水田里,至今还留下斑斑褐色的印记;第二遍耘田,烈日下,又长又尖禾叶的细齿磨刮着双手臂,皮肤过敏又痒又麻,难以忍受;独自一人管理北方甜菜,近中午一点才回宿舍,饥肠辘辘,浑身无力;收割晚稻,不小心把左手的无名指尖拉掉了一小块肉;清除禾头,冰碴划伤了小腿;平整土地,寒风把脸吹得开裂……23.5元呐!如不是家里接济,我的日子怎么过?
我又细算村民全劳力一年的收入,按照我的收入测算,半年里每一工分值收入为23.5÷5.5=4.27(元),如每日10个工分的全劳力半年收入是,10×4.27=42.73(元),全年收入则是42.73×2=85.46(元),本地村民出勤率比我高些,一年到尾的收入不到100元,加上妻子半劳力的全年工分收入合起来也不到150元。当然,村民还有小块自留地,种一些蔬菜;还养了几只猪,鸡、鸭、兔等,溪里捕捞一些鱼,编竹篮、箩筐、鸡鸭笼等家用竹器到墟上卖,除基本的自给自足外,其他收入甚少。他们还要养活老人、小孩,要支出一家人的看病、小孩的上学读书,要购置其他生产生活资料等。难怪乎,这里罕见手表、收音机、缝纫机。
想到这里,我心绪平静多了,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知青岁月(十一)村前小溪
溪柄村前有一林区小公路,蜿蜒不断伸进林木茂密的的大山深处。公路下便是一条小溪,小溪四十余米宽,其源来自汩汩山泉,涓涓细流,长长挂涧,经多次流汇,便聚成山间溪水,村前溪流。
小溪日夜流淌不息。注入深潭,清澈见底,疏枝落叶,明晰可鉴,水面如镜,青山丽影,如一少女,静思无语,忧愁淡淡;流经险阻,其声哗哗,激水轻泻,如练飘动,似一少年,洄绕彩石,飞溅水花;缓过浅滩,溪面舒展,微风吹过,波光荡漾;汇聚溪口,张开臂膀,拥抱河流,奔腾远方。
四季更替,小溪如歌。春日,两岸烟蒙,山花隐现,更显灿烂。夏日,山洪咆哮,浊水湍急,不失壮美。秋日,洁净如碧,冰凉清爽,心脾顿畅。冬日,气雾氤氲,浣衣濯足,温润宜人。
小溪水里,鱼产丰富。有鳞的如鳏鱼、鳜鱼等;无鳞的如河鲶、溪鳗等。村民户户备有渔网,难怪该村无人挖塘养鱼。夜里村民溪底横一栏网,清晨便收获五六尾半斤以上鲜美溪鱼,佐之午晚餐。出工远耕,亦带渔网。田间午餐前,寻探鱼群汇聚之处,张撒大网,慢慢收拢,网底一大砣鲜鱼活蹦乱跳,油盐烹之,溪水滚汤,鲜美至极,一饱饥腹。若有婚嫁喜庆,深水潭中扔一筒炸药,炸药爆后,掀一大水柱,水柱落下,潭面白花花一片,用捞网打起,有二三十斤,办事足矣。更有甚者,徒手摸鱼。见溪中鳞光闪动或溪底游鱼成群,投石惊吓,鱼群纷纷入大石下躲藏,村民下河,摊开双手伸进大石底轻轻往上托,如有鱼动便急速按住,用拇指抠住鱼头,一条二三两重的溪鱼便顺势拉出。往往石底不只藏鱼一条,到手之鱼便衔于口中,继续上托、按住、拉出。如此一个时辰,少说也可收获一二斤。我曾尝试如此捕鱼,量虽不多,但亦得手。
小溪与我生活相伴。衣裳更换,下至溪旁,寻一青板,置一坐石,远对青山,近观游鱼,慢慢搓揉,轻轻荡洗,亦不觉累。惆怅迷惘,独自沿溪徘徊行走,一任山风轻拂,静听潺潺水声,抚平思绪,让苦闷彷徨随溪流逝。清晨早起,群鸟鸣翠,我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山间清新空气,沿田塍,跨公路,来到溪畔,细细漱洗,精神为之一振。傍晚收工,与村里几个后生赤膊淌入溪中,或深水变换泳姿慢慢游几个来回,消除一天田间疲劳;或与伙伴击水欢笑,开怀逗乐,嬉戏放松;或独自浅滩半卧,让缓缓流动的溪水抚摸肌肤,闭目遐思,驰骋时空。
村前小溪,青春年华远去的弦歌,知青岁月忧伤的美丽。
知青岁月(十二)田坑头工地
1976年3月,白沙公社在田坑头建一水电站。水电站工程量大,公社无偿抽调各大队劳力,采取人海战术的办法会战田坑头水电站。小溪大队绝大部分知青和一些村民被抽调到此,我也荣幸成为这里水利事业战天斗地的一战士。
春寒料峭、细雨霏霏,我们自带大米,打着背包,带上生活用品,来到白沙捷步田坑头水电站工地。劳力按部队营、连、排建制管理,每天八小时以上劳动。三餐膳食,自己量米蒸饭,统一供菜,早晨腌萝卜,中午、晚上青菜,没有食堂,露天就吃。一星期安排一餐单纯的红烧猪肉,那是工地劳动者盛大的节日,在厨房前早早地排成长长的队伍,敲击碗盆的“交响乐”响声一片,到处欢声笑语,还有人高兴地唱起时下正热放电影《春苗》的插曲:“翠竹青青哟 披霞光,春苗出土哟 迎朝阳。”
时机变化莫测,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不久,形势刚有好转,邓小平的全面整顿工作中断,又面再次被批判。报刊连篇累牍发表文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评论邓小平是“不肯改悔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走资派还在走”,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臭如大便”( 要学习理论,反修防修;要安定团结;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
抓革命、促生产,公社党委委员,妇联主任,电站工地总指挥×××在一个大雨天的下午,按连排分座,在一个大仓库里召开全体工地革命战士会议,先是认真学习中央“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然后×××做了重要讲话,传达了上级领导的讲话精神,分析了国际、国内,省、一直到公社的大好形势,深刻批判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她还讲到,邓小平在看阴谋电影《春苗》时拂袖而去,连声道“极左”。最后理论联系实际,抓好当前电站工程的进度和质量。
当时我刚出社会,不谙世事,更不懂什么高层政治,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与推动田坑头水电站工程的逻辑关系实在搞不清。要“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就要批判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要批判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就要否定“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 要否定“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就不要抓生产;不要抓生产干嘛又要加快进度,保证质量搞好水电站的工程?认真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上级的指示永远是正确的。
开挖渠道平台,打土方,土方塌方差点压着一个小伙子,要“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注意生产安全;大雨滂沱,山洪暴发,要“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及时转移物质;我到营边大队农户家中采购大伙吃的蔬菜,要“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须手持打狗棍,以防被农户家中的狗咬;过一段时间安排我去捞沙运沙,要“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赶紧学会撑船技术。
知青岁月(十三)杜鹃花开
冷雨停息,春寒渐去,阳光又现,暖风习习,满目一片青绿。四月初,服从指挥部安排,小溪大队知青和一些当地村民,负责筹备建电站用的沙料。我们跨过龙(岩)漳(平)公路,下到九龙溪畔对面营边村的河滩上进行备沙作业。
湍急的九龙溪从上游刚拐个大弯泻到这里,溪面变宽,水流变慢,形成一个开阔的河滩冲积面,是天然的优质沙场。我们挥动铁锨把沙料铲入土箕,用肩将每箕沙料挑到木船上,木船装满后,竹篙撑离河岸,木桨划至河对面,再用肩挑卸沙下船。
这是野外繁重的体力活,但在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难得的欢乐。这天下午,和煦的阳光、晶亮的沙滩、宽阔平缓的溪河、错落有致的村舍、远近相叠的群山,构成一幅春天里特有的乡村水墨画。更令人心醉的是那满山遍野竞相开放的杜鹃花。远望,成片成片的花丛灿烂地铺放在山坡上,如落地云霞,似万重艳锦;近看,簇簇繁花,象燃烧飘动的火焰,又仿佛是流曳在沿溪两岸跳跃的音符;折花一枝,其叶淡绿,其花血红,闻之,幽香淡雅,令人遐思无限。青春涌动的审美情感和春天奇异的自然景观完全融为一体。我们有节奏地铲沙,哼唱地地挑沙。满船装载,运送对岸,一人有节奏地划动木桨,荡起阵阵涟漪,其余人分坐船舷,或说笑、或伸手戏拨碧绿的溪水,忽有一人来兴致,唱起电影《决裂》的插曲,《满山松树青又青》:
满山的松树青又青啰哦
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啰
新型的大学办得好喂哎
他和工农心连心啰哦……
歌声起,大家高兴地打节拍附唱。开始大家还唱得整齐欢快,后来唱着唱着,歌声渐渐小了,也没那么整齐了,有一女知青,眼眶里转动着泪水。歌声触动大家的思绪:漫长的知青生活何日是尽头,想家,想父母的温馨,想学生时代快乐的时光,想有一天能回城工作,更奢想能上“新型”的大学,但这一切又感到迷茫无助。唱歌时又重现这天上午两幕不悦之事:早上刚到沙滩上工,有一施工员,大不了我们几岁,中专毕业生,是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神气活现地对我们指手画脚,要选用什么沙,如何快速装载等。同在蓝天下,同是一时期的读书人,人在得意时,就有如此张扬的心态,我们对他没有羡慕嫉妒恨,只是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在近午往船装载沙料时,一姓戴知青不知为何事与当地村民顶起嘴来,村民振振有词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你们下乡是来接受我们的教育的。”那知青气不过,立即回击“毛主席在更早的时候就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们这些农民先要接受我们知青的教育。”吵声越来越大,许久才劝息。大家心里又是一阵郁闷,“贫下中农”竟然如此对待我们?
上岸卸完沙,完成一天的劳作,收工了。不知何故,那姓戴知青并没即时离去,独自一人沿山脚溪畔的沙滩默默行走,大家皆异,尾随之。那知青行至不远,在一丛杜鹃花旁停立,先用双手把河沙撮成一堆,然后攀折数枝花开正旺的杜鹃,并成一束,双手插至沙堆顶,后退二步,对着这束插花认真做了三个鞠躬。他是在吟唱青春的挽歌?是在伤逝人生的花季?还是对未来生活感到惘然和无奈?大家无语对视,彼此相怜,感慨不已。
杜鹃花开盛极之时,便是慢慢凋谢之际,触景伤怀,满心惆怅,漫漫长路还得走。夕阳中,大家回归的身影在拉长、在消逝。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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