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超

 

抄家的人是下午来的。口号先到:打倒…,!镇压…,!实行…专政!接着就见我能叫出名字的爸妈的同事带着十多个青年学生,声势凌然,扑下山坡。一群人先闯入了坡上的朴家。把握住机会,爸嘱咐了阿嫲几句,就往医院去看独自等着割扁桃腺的哥哥。更要紧的,不能让母亲和女儿眼见自己的尊严被践踏。

阿嫲是个只会讲广东话的乡村妇人,我还不到学龄,这样一老一小,不至于吧。阿嫲先迅速地把一本黄地红字的佛经在炉火上烧成灰,然后领我来到屋外,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等他们来。怕,不敢出声,泪涌淌下。“唔好喊(哭)。”阿嫲说:“等佢哋走着再流眼水。”

没抄出个封、资、修、反动什么的。妈妈的嫁妆,一幅绚丽无比的手绣红缎被面已缝在我带去幼儿园的被子里,藏好。(妈妈的外公是广州当年的九同章绸缎店[1]股东之一。)可来人却注意到隔开前后两间屋的红漆门板上黄色的蜡笔字:美国。哥哥什么时候偏偏写下这两个字?惊恐。

……

午睡起,叠被,脱线,缝在里面的绣花被面露出些许明亮的红。嗯?值班的黄阿姨抽出整幅被面。天哦?!明白了。和杨阿姨悄声几句,交还给孩子,好好带回家--耀眼夺目的美丽遇到不泯的善良。

脱了外衣,把被面包裹起来,捉住这头,又露出那角,慌乱往家走。理发店斜对面的大字报栏里,标题威风凛凛:某某和某某是人还是鬼?!这是爸妈的名字,罪在我阿公是旅美归侨。摒住呼吸,无声息,就注意不到我。

阿公、爸妈都被变成了坏人,世界就只有怕与痛了。

……

近半个世纪后,2017年3月8号,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下午。在图书馆咨询室值班,其间收到电邮通知,调阅的巜美国华侨年鉴》[2]一书到了。取来,没抱期待。一年多来,浩瀚文海,凡有关美国华侨的历史资料,点点滴滴,我都设法取来浏览,细细地找。

翻到第393页“美国华侨与抗战建国”这一章节,看下来:

“抗战开始,旅美各城镇之华侨,凡有五十人以上者,莫不纷纷组织救国,…,而各埠救国会职员诸公均是枵腹从公,任劳任怨,且自己出财出力为侨胞倡,”(第392-3页)。

第399页:路易斯安那省【纽柯连】委员:冯国荣,…。

美国华侨年鉴

心突突地跳。是我阿公!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

第一次,在正式出版的铅印文字里见到了阿公。

第一时间,手机拍照,微信给耄耋之年的妈妈。

八年间阿公所在的路易斯安那州华侨共捐款五万二千四百三十五美元。(据美国1940年人口普查,当时路易斯安那州华人共360人[3]。)

1954年,阿公在“广州归侨冯寓”(阿公语)曾写到:“蓋華僑之中係少有不爱護祖國者。歷來凡遇祖國有大事發生,及興建各項公益事業时,莫不慷慨輸將,努力而援助之。”

普通人的绚丽,文字镌铭。

……

这是我通过文字寻找并记住阿公的故事,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阿公,到整理阿公留下的文字,通过早期的美国历史文献和旅美华人刊物,重回纽柯连去踏访阿公和先侨们的足迹,见证阿公的旅美生活的故事。

 

注:

[1]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州市志.卷十九,人物志,广州出版社,1996.九同章绸缎店是30年代名扬海内外的侨资商店。民国17年,梁志生与归侨梁仁轩、梁镇南等同乡合资承顶了惠爱中路(中山五路)的九同章绸缎店,民国19年迁址高第街,广州被日军侵占时,该店货物迁到香港“老九章”销售,抗战胜利后,九同章又在高第街…Page 176

[2]陈汝舟编纂.《美國華僑年鑑》(Handbook of Chinese in America.)纽约:中国国民外交协会驻美办事处.1946.陈汝舟博士1942年任中国政府侨务专员,负责宣传及联络侨胞支援抗日战争捐献。

[3]陳匡民《美洲華僑通鑑:The Chinese in the Americas.》纽约:美国华侨文化社,1950.

劉伯驥. 1981.美國華僑史.第四十六页:各州华侨人口数表,路易西安拿,1940年,三百六十人;1950年,五百二十六人。

Oyen,Meredith. The Diplomacy of Migration: Transnational Lives and the Making of U.S.-Chinese Relations in the Cold War.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5. Pp64-5.

抗战初期,中国政府发行价值500万元抗战债券。海外华侨认购一半以上,而成为援战的经济基础,共捐输价值56万美元。“At the start of the war against Japan,the Chinese government sold 500 llion yuan worth of war bonds. The overseas Chinese purchased more than half of these,establishing themselves as the financial foundation for funding the war effort.” Altogether 56 llion US dollars.”

 

(一)一九六四.咖啡香

1964年,广州,北京路,学源里[1],29号,“归侨冯寓”,每日清早,阿公会给自己煮一杯咖啡。这一年,我头一次拜见阿公,和阿公,婆婆,细婆[2],祖孙一起过春节,这也是我和阿公一起生活过的唯一的十天半月。

我对此行有记忆是因为这次坐火车远行并不是爸妈带着我,而是阿姨和姨丈,我和阿姨从武昌出发,姨丈在长沙上车与我们会合。

也因为第一次闻到咖啡香。

还因为自家开年的爆竹声,我躲在二楼,婆婆的身边,双手捂紧了耳朵。

阿公在楼下亮了嗓子,敬告合家老少,街坊四邻,冯家值此时辰感恩先祖神灵,祈福啦:“烧--炮--仗-----!”

噼噼里啪,砰砰砰砰,……!!

往后,我学着给阿公婆婆写信,跪上方凳,趴在桌沿,妈妈手把着,教我。

抬头,正文,敬辞,署名,时日。妈妈教导,给老人家写信,字要写得大,他们眼花了。

家书跨越距离,经历时间:或许阿公婆婆等不及拉开那扇趟栊门[3],就把信接到手中吧。

……

“你外公是美帝国主义,资本家,剥削阶级。”邻家大孩子警告我。“你要划清界限。”

本文开头那一幕(大字报)紧接着出现:“某某和某某(爸爸妈妈的名字)是人还是鬼?”,罪名就是妈妈的“海外关系”:阿公旅美归国。

直到又是一个下午,家门口突如其来摩托车声,孩子们停下游戏,送电报的,十有九,报病报丧。大人孩子围拢过来,忐忑,千万别是自家的。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将电文交给一位识字却没上班的大人。那人展纸一览,即抬头对人堆里的我和哥哥说:你们屋里死了人。说的是武汉话,当着所有的人。

1966年,文革初期,阿公病逝。

下班后先到家的爸爸叮嘱我们兄妹莫要出声,等到星期天,妈妈不需要上班时,再慢慢告诉她。

妈妈请假回广州奔丧,不准。

从此,家人不敢再提阿公。

多少年后,有摩托车声,我就颤抖。

 

注:

[1]学源里,在文明路北侧西街,北连圣贤里,南接育贤坊。原为宋代所建的广州府学,后变为民居。“学源”得名与广州府学有关。

[2]广东人称外祖母”婆婆”,“细婆”,即阿公的妾室。

[3]广东民居特点之一,就是这趟拢门。

 

(二)阿公留下的文字

1954年,阿公在广州亲笔追述了他从宣统元年(1909年)到二战结束后,1947年侨居美国卅多年的生活经历。用时一个又半月,于十一月初六日写成。原稿用毛笔草书于宣纸信笺上,黄底红线,每页二十行有余,由上到下,从左至右,并在第八页附有他和婆婆53年在广州照相馆里拍的合影。

2016年初,我开始整理阿公这近两万字的“自传”,并幸得妈妈校读。

下图:阿公的手稿,妈妈的校读,我做的封面

阿公的手稿,妈妈的校读,作者做的封面

1909年,刚满十六岁,“對於出外之情景概未聞悉”的阿公,既独自从广东新会(县)棠下(镇)莲塘[1]乡出发,跟隨新寧(今台山)人搭船往金山谋生。“船行一個月,乃到美國海岸泊船。便困留在候審所,以待經過傳審之手續。計有一個月之久。乃獲判准入境留居。”

从至今能看到的资料推断,阿公搭乘的是太平洋邮轮公司(Pacific Mail Steamship Company)的某一班汽轮,底层舱,航行三千浬。而“候審所”应该是指在该汽轮公司在三番市40号装卸码头上搭建的简陋木寮。早年,中国移民是在汽轮上等着问话的,但隨着这种特别针对中国移民的问话越来越复杂,时间越来越长,汽轮公司等不起,从而获准在码头上建这木竂供被拘留的中国移民栖身候审。木竂仅有一间屋,共六个窗,一个出口,正常能容两百人,却时有拘留人数高达两倍之多。[2]

下图:位于太平洋邮轮公司装卸码头华人候審所;照片来自1903年出版的“A Statement for Non-Exclusion”by Patrick J. Healy and Ng Poon Chew (San Francisco,1903). Ng Poon Chew (伍盤照),《中西日报》创建人。

位于太平洋邮轮公司装卸码头华人候審所

阿公在华人洗衣铺从学徒做起:

“每日要晨早六时起身,掃地,燒水,發炉,煑早飧,以備其他之工伴于七时起身食早飱而開工。我于食了飯後,洗淨廚具,就轉往上晒棚而晒衣。每日約有十五滿谷穀籮之濕衣,用双手提上晒棚而晒。晒至約在十一时左右,便須煑午飱。我食午飱後,即做較灯,劈柴,取煤炭各樣什工。做完後,轉上晒棚而收乾衣。收完後,遂煑晚飱。食晚飧後,乃學習熨衣。先學閒什之衣体。到深夜十一时乃放工去睡,日日如是。但于星期日在食晚飱後,得有三个小时之休息而已。”

强劳力,少年之身不堪重负。阿公去偿试在碼頭上操作手推机动车搬运水果箱,學徒西廚,洗盤碗,蘇打水浓烈,手潰爛,轉去紐柯連埠(新奥尔良),做華侨什货店[3],每日作工十四小时。星期日更加忙碌。

“做西人货倉[4]之賣货人,終日照料顧客買货,在店中四處奔動。每日大約申计要走有八十咪路之多,双腳疲倦異常。夜间睡在床上,每有腳反筋之痛苦。”

阿公说:“我現时追憶起來,個心尚有餘懔。查我歷年所患之疴血症,屢医無效者,即由于該时因做工太苦而起矣。”

 

注:

[1]《新会县志》莲塘:明洪武年间立村,冯姓从南海来,梁从顺德来。

[2]仍未找到阿公当年的入境记录,所以这是我的推断,因为1909年阿公第一次到美国时,如今广为人知的天使島移民站(Angel Island Imgration Station)还没正式投入使用。这个主要用作拘留站的移民入境处始建于1905年,1908年10月完工1910年正式投入使用。

[3]“紐柯連等城市,為美國南部幾省華僑集中之地。該處華僑以經營貨倉為最多,各有五十間至一百間。”陈匡民.美洲華僑通鑑:The Chinese in the Americas.纽约,美洲华侨文化社,1950.第143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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