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正和
二十二 阳谋下的荒唐--记乞丐右派张連怀之死
一九六四年时,我们锦绣的中华大地,付出了四千万同胞的生命后,刚从毛泽东一手造成的大饥荒中解脱出来。田园荒蕪,百业待兴。顽强的现代农奴们,含泪挖开白骨堆上的泥土,抛下用血汗保存下來的种子,为全国同胞输入了活的生机。能多吃上些粮食蔬菜,臉上出现了点红润和笑容。给工业也带来了一线生机。
当时,四川省“415”劳教筑路支队,始能在灌县修筑成汶铁路(成都市至汶川县),我们“101”右派队,住在都江堰分洪后内外江之间的河心坝。此处四面环水,唯一的通道只有凌空横架的索桥。
“101”队负责将成万顿的河沙卵石,通过這摇晃不定的索桥,用人力运往二王廟隧道口,供洞内浇灌混泥土之用。为了不造成停工待料,管理我们的岳毅队长,划定运距,制定了人均抬运两百箩,每箩100公斤的超负荷任务,在八小时内,就是一个健壮的专业铁路工人,也难以承受得了,我们這些臭知识份子,拼着命也要十二小时以上才能完成。收工后,躺在床上,感到四肢无力,全身痛苦不堪。唯有睡在我身旁的张連怀例外,他並不叫累,还为我揉腿按摩,他:“别怕,坚持下去,熬过几天就好了。”同时拿出一小瓶白酒来,叫我喝了约二两左右,我感到全身舒服多了,对他说了好几个谢谢,迷迷糊糊的进入了夢乡。后来,每次我完不成任务加班时,他都要来帮我抬上十箩八箩,患难之中见真情,使我心中非常感谢。
我是第九班的学习班长,说起来我们班的文化程度,真是参差不齐,当右派前的职务,更是悬殊甚大,有做过冶金工业部副部长的张僕,也有大学毕业的南下干部王季洪,大多数都是大学中专毕业的正式干部,唯有這乞丐世家的张連怀。使我们感到非常奇怪,他不单是文盲,论编制,不过是个部队转业下来的乡粮站库房工人,根本不是阳谋的对象,怎麽也当上了右派,豈不荒唐之极。自从我和张連怀在劳动中建立感情以后,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心,从多次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了他可怜的全部身世。
张連怀,小名狗子,1930年出生在河南,因父母四处乞讨,具体出生在那个地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普天之下,不分贫富,爱子之心,都是一般,他父母乞讨来的食物,无论好坏,或多或少,都先让孩子吃饱喝足,因此从小身体长得非常结实。到十六岁时,己经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他根本不好意思向人乞讨,否则别人便指着鼻子骂他好吃懒做,不思劳动。但在那个年年闹水災的河南窮困农村,有谁雇他這个無家无室的乞丐娃儿呢?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他只好找那些缺乏劳动力的农户打临工,不要工钱,能管三顿饭,有个牛棚可睡便行。他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从不偷懒,不久,取得了乡亲们的信任,完工后,好心的雇主送他点旧衣服和杂粮,他便拿回破廟去孝敬父母。不幸的是,父亲原来被恶犬咬伤的大腿,因无钱医治,长期发炎化脓,近来更加严重,根本不能行走了,多病的母亲终日侍候父亲之外,还要出去乞讨,其实生活来源主要靠狗子一人承担。他很早起来,把破瓦缸的水灌满,用讨来的剩饭加上挖来的野莱 ,煮好放在那裡,便怱忙的去找临工干活去了。
凄风苦雨等闲过,斗转星移又一春。1947年的三月,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他所在的怀山乡突然来了不少穿黄衣服的军人和穿便衣的工作队,他们成立农会,发动群众,打土豪,斗地主,分浮财,殺贪官,惩恶人。说:“一切权利归农会,窮人翻身作主人。”工作队的周队长对他说:“你是受压迫最深的雇农,是革命在农村的主要依靠对象,应该参加农会,努力工作,成为今后国家的真正主人。”那天晚上,他睡在破廟的草窝上,仰头望着从破屋顶漏进的月光想,“革命”是什麽意思,他想,殺人就叫革他们的命吧,其实被殺的人中,有的过去对他还很好的吗,让他做工,给饭吃,还送粮食衣服,又没做过坏事,怎麽也被革了命呢?所以他想,不能參加那样的革命,只要能分到点土地和房子就行了。从那天起,他正式参加了农会,做些打杂工作,周队长見他勤快踏实,经常叫他做些事情,觉得叫起狗子来不好听,便对他说:“我给你取个张連怀的大名吧,老叫狗子多不好听呀。”他当然高兴极了。
土改时,作为雇农的他,优先分得了四亩田地和三间瓦房,他们一家人从破庙搬进了新居,像做梦似的,从地狱跨进了天堂。他母亲跪在周队长面前,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周队长说:“要感谢的是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我们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小兵。”队长送给他母亲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他叫儿子挂在堂屋正中,当神一样供了起来。
土改胜利后,人民的政府号召參加子弟兵,打倒反动派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蒋介石是什麽人,他怎样反动,为什麽要打倒他,他跟本就弄不懂,但是这个毛主席的共产党,确实给了他一家带来了天大的好处,所以应该听他们的话,后来又宣读了对军屬的优撫政策,母亲便对他说:“狗子,听毛恩人的话,帮普天下的窮苦人翻身,是好事啊,你就去吧”
锣鼓声中,他戴上了大红花,告別父母乡亲,当上了人民解放军。硝烟滚滚,炮弹纷飞中,他受过伤,流过血。踏破千山万水,越过黄河长江,节节胜利,战绩辉煌。1949年,随军解放了大西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欢呼声中,他转业到川北的云山镇粮站做了个庫房保管工。
1950年时,讲的是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张连怀任劳任怨,埋头苦干,认真负责,做好自己的保管工作外,还帮助炊事员挑水做饭,站上有什麽出劳力的事,他都抢着干。深得领导和群众的好评。1952年选为劳动模範。一纸奬状,一朵大红花,他的身价似乎提高了许多。就有好些人來为他提亲。最后他选定了炊事员的妹妹许莲英。別看她沒有文化,论相貌还是本地的一朵乡花,勤快能干,善于持家。张连怀不抽烟喝酒,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要拿回家中。夫妻感情甚好。第二年,八月十五,莲英生下一子,取名张成,十分可爱,使他真正感受到了家的幸福和温馨。不幸的是,父母因病先后去世,沒有享受到儿孫同堂的幸福。
许莲英所在的生产队支部书记兼队长叫张乐于,好色贪财成性,很早就暗恋上了许莲英,曾托人去向许家提亲,莲英父母因他比女儿大十多岁而沒有同意,嫁给张连怀后,他一直耿耿于怀。粮食统购统销时,由于他贪功心切,迎合党的意图,产量报高太多,分下來的任务根本就完不成,分配到張家的任务自然就更高一些,把他家收获的粮食全部拿走,也完不成统购任务,因完不成任务,每天晚上都要叫到队部去学习,端正态度,一面便派民兵到她家中,翻箱倒柜,搜取粮食。那天,正碰上张連怀回家,他认为是强盗进了家门,顺手拿起木棒便打,几个民兵,那是久经战场的解放军战士袭击,三兩个回合,就抱头而逃。张书记得知后,也不敢和他计较,连夜写了檢举信,说他武力抗拒统购统销,打伤工作人员。乡政府令粮站罚了他50元医药费。
粮食搜完了,全家饿肚子,只能靠他省吃挨饿,拿点粮票回家,在内部买些外运大米筛下来的下脚粮(含沙的碎米),加上挖来的野菜过日子。他想,说是窮人翻身作主人,怎麽连饭都吃不饱呢?
1958年,整風运动在县区开展时,他满怀热情的帮助毛主席的共产党整风,毛主席是他的大恩人,他的话是一定要听的,便在呜放会上说:“粮食统购统销中,党的有些干部,乱定任务,害得农民没饭吃,还官僚作风,得好好改改。”清漏网右派份子时,他被定为隐藏最深的右派,斗争会上,张队长揭发他打伤工作人员的罪行,说他是破坏统购统销的反革命份子,他气得暴跳起来说:“老子拿枪打倒反动派,解放了你,咋成了反革命,你要给我说清楚。”他拉住张队长的衣领,张队长没想到他会动起手来,使劲想挣脱他的抓扯,那知用力过大,挣脱后脚未站稳,竟自跌下台来,头正好碰在长木凳角上,弄得头破血流。区长叫民兵把他绑了起来,关进反省室。后来判了个管制三年,送劳动教养。
有天下班后,他把我拉到一边,拿了一封他妻子的来信,请我读给他听,我看到第一句时,便笑了起来,他说:“老婆不识字,一定是她找算命的二叔写的,你别笑,快读呀。我读道;张犯连怀,别来无恙乎?所寄十元,收到勿念。已数异寒暑,君尚无归期,妾朝日惶然。成儿年已十三,因系右派之子,被拒于校门之外,儿读书心切,常怨父错作右派之辈,妾甚为痛心,无言以对。那张书记常造访我家,数次对妾示意,道君系无期囚犯,劝妾另择高枝,妾知其用心不善,更念及夫妻情深,故严词拒之,望夫勿负妻儿之盼,争取改恶从善,得政府之宽大,早日回家团聚,则妾之万幸矣。下面是日期署名。他听后,低下头,流下泪来,默默无言,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
当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工棚后面的石滩上,拿出一小包花生米和二两白干。三口老酒下肚,他认真的说:“你哥子有文化,知道的也多,我要向你讨教两个事情,你说,把我们弄成右派,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这劳动教养真是无期吗?”我告诉他:“反右运动,就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他怎麽不知道呢,但是你这个乞丐出身的雇农也当了右派,他可能不知道,全国几十万右派,他那能个个都知道呢,至于劳教有无期限,就难说了,政府说你改造好了,就能摘帽回家,谁知道什麽时候才叫改造好呢,确实遥遥无期啊。”他听了后,叹了口气说:“完了,什麽都完了。”我们双双都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之中。唯有身旁奔腾的岷江浪声,打破了这痛苦的沉默。
第二天,我们工班调到离堆公园去修复河堤。下午收工时,响起了岳队长的哨音,他下达了加班任务,每个人必须在工地上送两根钢筋到二王庙隧道口方能收工,五米长的钢筋,必须俩人共抬才行,张连怀约我和他一起抬着走捷路,淌水过飞沙堰,从河心过夫妻桥直接到二王庙洞口,只需要半个小时,另一条路是爬上玉垒关,再到二王庙,要走一个多小时,当时是涨水天,飞沙堰水深己淹至大腿,加之水流很急,淌水过去非常危险,我另找了钟泽华一起抬着钢筋爬玉垒关去了。当我们快爬上山时,便听到沿河两岸好多老乡大声惊呼:“有人被水冲走了!冲到外江去了,快救人哟!”岷江水急,无船敢行,更无虎胆英雄,涉险救人,远远的看见人头在水上出现了两次,便沉入江中,了无踪影,被滚滚的江水所吞食。一会儿传来消息,冲走的正是乞丐右派张连怀。
为了表示人道主义,岳队长派了张慊等三人,去沿江打捞尸体,但无果而回。晚上训话会上,岳队长严肃的说:“我们政府再三教育大家,安全第一,你们谁都不重视,像张连怀这样,不就白白送了自己的命,失去了改造前途,使亲人失望,还让国家也遭到损失。”大家低头暗祝,但愿他的灵魂早登天国,在那里永享自由幸福的生活。
半个月后的一个工休天,晚饭时,我的妻子何玉清和一农妇,带了个十多岁的男孩,忽然来到队上,我感到非常突然,安顿好住宿后,我问她:“为什麽信都不告诉一声,就突然来了呢?”她说:“前两天晚上,我刚睡着,又像还没睡着时,作了一个怪梦,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提着一包衣服,直接走到我的床前,把包袱丢在地上说:‘这两天,他们队上都还要淹死人。’当我正要问她个明白时,忽然人不见了。惊醒之后,我放心不下,便连夜赶来了。说来也巧,在成都上汽车后,正碰上淹死的张连怀妻儿,便结伴来了。”我告诉她:“如果当时同意和张连怀一起走飞沙堰,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了。这证明科学家说的亲情感应还是有道理的。”她说:“管他什麽道理,我看到了你,活鲜鲜的站在我面前,就放心了。”
岳队长装着热情地将她母子安排好吃住后,怕她闹着生不见人,死要见尸,瞒着她尸体无法打捞之事,连夜叫几个右派,在江边造了一座假墓,以备第二天,她母子前去哭拜。
第二天早上,队部派人带她母子到河边扫墓回来后对她说:“你丈夫不重视安全规定,害了自己性命,还造成国家的钢损失,念其过去劳动表现尚好,钢材就不叫你们赔偿了,你把他的遗物领了后,尽快回家抓革命,促生产吧。”她听了后,大声哭诉说:“我们队长书记说,这是因公死亡,政府是要给抚恤金的,所以才借路费给我,你们分文不给,叫我们孤儿寡母怎麽办啊?”任她哭闹,也无人敢管。她把丈夫留下的一床破被,一套半新的解放军装,两枚淮海战役和解放大西南的纪念章,还有没翻过几次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都放在大路边,
带着孩子,跪在一旁,哭诉自己的苦情,乞求路费还乡。从晨至午,收获甚微。我们中午收工路过时,见此情景,无不感到痛心,气愤之下,由我们九班同仁发起,为张连怀妻儿募捐,我妻无钱,先以五斤全国粮票开了个头,一时之间,全队响应,不久,各班送来了不少钱粮,计有百余斤粮票,二百多元人民币。我叫妻子送她们母子到灌县城中去住栈房,在夫妻桥上,许莲英把丈夫的全部遗物,抛入滚滚的岷江,喃喃的说:“你一辈子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带上你的军装和奖章,让阎王爷念及你的功劳,少受些罪,来生投个好点的人家吧!”
临别时,她请我妻子回队后,一定要代她母子向大家道谢,她说:“这次来后,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好人自有好报,我丈夫能和他们一起,没有白活一场。”
四十四年后的今天,张连怀那忠厚可爱的英容笑貌,好像还活鲜鲜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作七绝一首,以吊之:
欲求翻身反作囚,欺世暴君志早酬。青山有恨难为语,岷江无怨空自流。
二十三 百折不挠
1962年7月1日12时许,烈日像一个诺大的火盆,扣烤着荒凉的大地,被蒸发出来的水份,变成一股热浪,让人挥汗如雨,难以忍受,多麽想找一点绿荫,能躲过毒日的虐杀。偏偏这本是原始森林的大山,在1959年时,毛泽东下旨大战钢铁,把全部树木砍光,烧成木炭,被成千上万的土高炉所吞食,没炼出一块铁来,却留下了满山遍野的木桩,只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小黄荆条,长满了山坡。这里是离峨边沙坪劳改农场约二十余里,一座不知名的大山上,有个年轻的犯人,用力扶着一个老囚犯,爬上山来。他们是利用看守们去庆祝党的生日,疏于防守的机会逃跑出来的。因为大饥荒,农场的右派劳教们,每月粮食定量为18斤,还是代食品,(即干红苕藤加细糠伴和做的煎饼,和一大碗清水汤),实难充饥。当树皮草根,神仙土之类,凡是能进口的东西,都被人们吃光了的时候,水肿病便在不幸的劳教右派们中流行起来,饥饿使他们毫无生机,全身浮肿,有气无力,闭上双眼,躺在囚舍,等待死神的到来,有的还轻声呼叫着:“给我吃顿饱饭,枪毙也值得。”饱饭决不会有,死亡却接踵而至。眼看毫无生路时,这一老一少,才拼命的逃了出来。
临终托付
义不容辞年轻人叫张万泉,年老的名向振山,他俩是四川省体育学院的一对师生右派。1957年整风时,毛泽东装出一付真诚的样子,号召全国要打消顾虑,帮肋共产党整掉不良之风,还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向教授提意见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院党委书记原本农民出身,退伍军官,即无文化水平,又非体育内行,凭什麽发号司令呢?就凭党委书记那个牌子,能治理好学院,培养出体育精英吗?”张万泉是学生中极积拥护者,得到不少师生的支持。反右开展后,毛泽东翻脸不认,说这是他的伟大阳谋,引蛇出洞,言者不但有罪,而且罪莫大焉。号称大诗人的郭洙若先生,丧尽天良,奴颜十足地说:“有罪之人,言之有罪,无罪之人,言之无罪”。于是他两便成了“向,张右派集团”的罪魁祸首,凡是写过大字报或发言支持过向教授的师生,都打成了右派,共计34人,其中22人送到沙坪劳改农场劳动教养,12人开除学藉,押回农村监督劳动改造。他和老师还判了五年管制。大饥荒降临后,眼看同伴们不断死去,全场六千多名劳教右派,成批的做了冤鬼,棺材都得不到一口,埋在南瓜山土坑中,惨不忍睹。老师对他说:“万泉呀,你还年轻,身体素质不错,要百折不挠,千方百计的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你一定能看到右派平反昭雪之日。现在唯一出路,是尽快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决不能坐以待毙,遗恨终身。”
老师的教导,他当然铭记在心。机会终于来了,1962年6月30日午后,他在小厨房挑炭渣时,听炊事员说:“明天7月1日,是共产党的生日,除留少数狱警值班外,都要到农场总部去参加纪念话动。”他当晚便和老师商议好了,晨时3点,一起逃跑。乘着朦胧的月色,俩人顺利的逃出警戒线,不敢走大路,只好向大山上爬去,9个小时后,他们翻越了两座大山,忍着饥饿和炎热,眼看再翻过一座山,将进入平原地区时,老师忽然摆脱他的手,躺在地上,从苍白浮肿的脸上,冒出大量的汗珠,呼吸困难,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老师是虚脱现象,忙把军用壶中剩下的最后几滴水,倒进他的口中,老师稍缓和下来之后,自己也感到饥渴难忍,当他向四周环视,企图找到一点生机的时候,忽然看见二十公尺外的山坡上,有些红色小果,走近细看,就高兴的叫着:“老师,我们有救了!”那正是人们叫“救军粮”的火辣野果,传说当初梁武帝围困定军山断粮时,靠吃这种野果救了全军,所以后来就把火辣果叫“救军粮”。果子味带微酸,但在这个时候,己经算是充饥的上乘佳品了。他摘了不少,放在破草帽中,拿到老师身边,咬碎了放到他的口中,一会儿,老师果然好转了一些。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天泉呀,看来我是难逃此劫了,想我一生,光明磊落,仗义执言,蒙此不白之冤,天理何存?公道何在?,但我相信,人间正道在,定有昭雪期,我为正义而死,死而无憾,却有负于妻儿,我一生清寒,别无长物,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找到你师娘,将此袋交给她,就是你对为师的报答了。”说完,老师把手上密封好的一个小袋交到他的手中。两眼紧闭,安然的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掩埋了老师之后,他擦干眼泪,毅然地走下山去,找寻那能活下来的生路。在山下小溪中,洗了个澡,换上珍藏已久的军服,坐在一块大石上,俯视着自己水中的面孔,遐思起来,二十八年短暂的人生,都浮现在眼前……
1931年10月,他出生在川南长宁县向家镇,这里山川秀丽,遍野翠竹,号称竹海之乡,民风淳朴,都以竹编为生。父亲张啸林是镇上的小学教师,自幼从父习武,对祖传的气功和太极拳,颇得真传,勤学苦练,经其发展,名气大振。母亲向秀群,,是当地的大家闺秀,持家有方,甚是贤惠。他从小在严父慈母的爱抚下,学业优秀,武有所成,深受父母痛爱。1947年,初中毕业。暑假在家休息时,母亲的长兄从成都来家探亲,常与父亲切磋武学,畅谈古今,意气相投,成了忘命之交。当着父母之面,他说:“天泉秉性聪惠,体壮学优,是一个可造之材,将来前途无量。”父亲叹了口气说:“穷乡僻壤,有何前途。”他说:“若妹夫放心,我带泉儿到成都去读高中,闯闯世面吧。”父母当然高兴,他也心喜若狂,雀跃起来。舅舅是省武术协会的会长,在成都门生如云,很有威望。他考入树人高中后,拜舅舅为师,起早睡晚,学习拳术,白日上学,文武兼优。1951年,高中毕业后,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抗美授朝,保家卫国”,在空军地勤部队服役,三年后,复员回蓉时,老师己被聘入省体育学院任教,劝他考入学院深造。谁知时势弄人,堕入今日之绝境,有国难投,有家难归,亡命天涯,无处容身。 茫茫大地,活路难寻。1962年时,我们的国家,在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为纲的治理下,组织像一张巨大的网,个人身份,何以为业,欲往何处,办理何事,都要组织出据证明,否则寸步难行。
他在山下一个叫云山的小镇上,闲逛了一整天,所见所闻,无不使人悲痛,饥荒带给小镇人们的灾难,真是触目心惊,想找个能卖劳力的活干,毫无门路,饿极之时,只好用粮票去饭店买两个代食品馒头充饥。因无组织证明,也不敢投宿旅店,只好再回到山上,找个岩洞过夜。第二天,他下山走到路口时,被几个民兵拦住,盘问之后,见他支支唔唔,又无证明,就起了疑心,从他身上搜出军用饭盒,便确定了正是他们守候抓捕的对象。不由分辩,押回镇上关了起来。原来全国政府部门,都接到了公安部的紧急通知,称:台湾的残余反动势力,幻想利用我国特大自然灾害,闹饥荒之时。反攻大路。沿海和大山地区,应立即组织军民,严加防范,打一场抓捕美,蒋空投特务的人民战争。党委书记兼镇长刘旭,得此良机,贪功心切,便立即向县委报告,县委以绝密急件,下达了三条指示:1,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接近。就地待命。2,不准审讯,不准打骂。3,严格执行我党对战俘人员的政策,生活从优。他被关进拘留所后,便没有任何人前来过问。不一会儿,从小窗口送来茶水,中午时,还送来了一大碗白米饭和汤菜,使他大吃一惊,灾荒之年,何来如此殊荣,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正纳闷时,听到送饭人与看守民兵一翻对话,道破了玄机。使他茅塞顿开。送饭人说:“这狗东西真有福份,比当官的还吃得好。”那民兵说:“人家是空投特务,你能和他比吗?”另一民兵说:“只要让我吃上几天这样的饱饭,当个特务也值得。”他捧起大碗,狼吞虎咽,把全部菜饭吃光。吃饱之后,他回想起在农场时,那些临死时还叫着:“让我吃一顿饱饭,枪毙都愿意”的同伴们,多麽可悲啊!现在把他误作为反动的空投特务时,竟有如此之特殊优待,说真心话吧,当初我们右派向共产党提意见时,确实是抱着一颗赤诚之心,希望帮助共产党整掉不良之凤,把我国建设成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却打成反动右派,遭此灭顶之灾。而今把我这个真反革命的假特务,却奉为上宾,岂非荒唐,不然,其实曹雪芹在他的名著,《红楼梦》中早就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可见这真假这间,本无定论,完全可以各取所需。如今为了能活下去,我当然应该假戏真作,以假乱真,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拖得越久,对我越是有利。打定主意后,他撕开军用皮鞋的内垫,藏好老师托付的小袋,确定无物可暴露身份后,便安心享受起每日三餐的饱饭来了。作为特殊要案,县委不敢怠慢,立即向省委汇报,又由省委报到了公安部,公安部指示:由县委选出精干人员,专车送往省特殊监狱待命。从镇到县,由县到省,他感到的是:看守甚严,生活更宽。进入省特殊监狱后,每日还有鱼肉可食,准看报刊,操拳练气功也无人管,日子过得非常舒适。1962年8月1日,是解放军的建军节,他笫一次被提审,主审人员身著便装,他自我介绍,姓金名福田,是公安部派来的专案人员。他说:“我们都是同行,两军对垒,各为其主,奉命而行,无可非议。我党一贯执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的政策,希望你能弃暗投明,好好配合我们,走立功受奖的光明大道。”天泉装出一付真诚的样子说:“自被捕之日,便知难以生还,早有投案自首之心,在你党优待之下,甚为感动,金长官想问什麽?我将据实回答,决无谎言。”问:“你的真实姓名,代号,空投后有何任务?”答:“本名谢滔,出生台北市,大学毕业,代号B12,此次入侵称为‘蜂乌’行动,任务是潜入民问,趁灾荒之年,煽动饥民造反,以配合国军反攻大路。”问:“你们相互怎麽联系,是否带有电台和武器?”答:“出发时候,规定不准携带电台和任何武器,联络靠《四川商报》登出的寻人启事,寻人者名范仲(即反共的意思)。一切听他指令行事,致于他怎么向总部联系,便不得而知了。”问:“现在你有何想法。”答:“投靠共产党,争取立功受奖,改恶从善,报效祖国,做个良民。”审讯到此结束,金首长告诉他:“好好生活,等待处分。”他为了多吃几天饱饭,所编出的弥天大谎,公安部信以为真,通过特殊手段,内查外调,忙得不亦乐乎。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觉己半年之久,案情亳无进展,他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核实,聪明的共产党人金福田,原本就是制造谎言的老手,终于醒悟过来,他是被骗了,便亲自赶往原报案地云山镇,了解详情后,估计可能是沙坪劳改农场跑出来的逃犯,立即调来了年内逃犯全部挡案。终于查看到了7月1日外逃右派劳教张天泉的像貌,就是自称空降特务的谢滔。哭笑不得,立刻回到省监狱提审了他。铁证之下,只好招认。追问他目的时,他说了真话:“为了能活下去,混几天饱饭吃。”说谎者也常受谝,天理昭然,一场闹剧,就此了结。
再度劳教 忍辱偷生原沙坪农场,因干警大量克扣劳教口粮,造成饿死三千多人的恶果,场长撤职,农场解散。所剩右派,全部转入“四川省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对外称“415”信箱。其中“101”中队就是右派严管队。张天泉因逃跑和欺谝政府罪,加判五年管制,送来的挡案中特别强调要严加管教。我们队的俩名主要干警,是支队精选来的酷吏,岳毅指导员全面代表党和政府,对我们进行具体的无产阶级专政,李禹伯任管教干事,负责我们的洗脑工作。一文一武,配合得当,成了我们右派们的克星,岳毅开口必称我代表人民政府,故称岳政府。李管教每晚训话时,都要咬牙切齿的骂一遍:“右派是铁案如山,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张天泉被送到这样的改造环境,只好自认命苦了。每天劳动干什麽活,由岳政府亲自安排,超强的劳动定额,弄得他筋疲力尽,收工时还要安排他干加班活,他埋头苦干,毫无怨言,有时还主动的去干些他不该干的活,比如负责打扫大小厨房的卫生,挑垃圾煤渣,都争着去干。久而久之,我们“101”的同伙们,认为他是个保长(四川土语,即傻子之意。)凭什麽该这样逆来顺受。所以把他叫张保长,当然还有些傻事造成的。他的特殊生话方式便是一例。
1963年时,刘少奇在全国农村实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结束了大饥荒的悲惨岁月。我们住在都江堰,修筑成汶铁路,每人每月粮食定量增为40斤,算是吃得饱了,却满足不了他的大胃要求,每天他都要去拾些小厨房的残汤剩饭,煮上一大盆,吃得肚胀如鼓,然后紧握双拳,轮翻捶打肚子,还发出洪亮的嘿嘿之声。继而操上一阵子拳足后,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好像神乎其神,也被大家认为下贱而可笑。另外,他又是个一文不花的守财奴。每月几元的零花钱,不用一文,拾破烂成性,他的床下堆满了破布碎纸牙膏皮等杂物,积累多了,他便分类整好,卖给过路的收荒匠,能得到一元八角,便心满意足了。他还把拾来的各色破布,缝了件背心穿上劳动,无论春、夏、秋、冬,穿上不变。他长得身强体壮,从未请过病假,是政府认可的好劳动力。所有这些,在同伙们心中,却把他看成是保长(傻子),他则我行我素,任人评说。
我们“101”队,有一个红毛劳教,人称总屁巴虫(即专们向政府打小报告的头头。)叫姚凤起,原是南充武警教练,身强力壮,深得政府信任,在右派中号称一霸,他偏看不惯张天泉所作所为。有天晚饭后,正碰上张保长在收拾干警们剩下的莱饭,他走向前去,飞起右腿,将拾来的饭菜踢得满地都是,气得暴跳起来的张保长,立刻拉开架式,便与总屁巴虫角斗起来,围观的右派们料定保长要吃大亏,谁知三五回合之后,保长竟应对得当,未伤毫毛,屁巴虫却连中数拳,败退一边,气急之下,猛赴过去,作拼命还击,只见保长双手合掌,推了过去,屁巴虫应声仰翻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怒惩强敌,初显神威,大家不由拍手称快。姚屁巴虫躺在床上,请了病假,不能出工,他对卫生员说:“看不出来,他平时装疯卖傻,还真是个练家子,他的掌力不下千斤,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啊。”自此以后,大家对张天泉刮目相看,谁也不再叫他保长,反而敬重起他来了。
但是,我们的岳政府则另有高见,他在晚上的训话会上说:“张天泉是一个装疯卖傻的反改造份子,他还欺骗过政府,冒充空降特务,现在又打击改造极积份子,用心狠毒,你们要好好把他监督起来,不准他乱说乱动,破环良好的改造秩序。”同队的罗正伦,是他的老乡,请探亲假回来后对他说:“家乡60年遭饥荒时太惨了,饿死不少人,你的父母和我的妻儿,都饿死了,我们都是失去亲人的孤人啊!”他听了后,痛不欲生,向着南方跪下哭诉道:“不孝儿罪恶深重,有负养育之恩,此生此世,何为人矣!”难友们闻讯,都来劝慰他说:“节哀顺变,死不复生,生者自重,定有希望,切勿自弃。”想起老师临终重托,他当然应该好好的活下去啊! 百折不挠,报答师恩、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他挺起脊梁,承受着奴隶般劳役,挣扎在恐惧、绝望、辱骂、压迫、饥饿、折磨之中。修铁路、筑河堤、开荒、种茶、开山放炮,修路建桥。二十年大好青春,都葬送在苦难的岁月之中。他终于话过来了,盼来了希望。
1979年5月,他作为改正右派,落实政策,回到体院当了助教。院党委书记告诉他说:“当初党对你的处理是正确的,现在对你的改正也是英明的,你要好好工作,来报答党的关怀。”当年的师兄弟们,闻讯赶来,欢聚一堂,各道辛酸,师父惨死,无不悲伤。多方打听,方才知道,师母曾胜群因株连从原来教书的盐道街小学,开除回老家大足县去了。他得到院领导同意后,将老师的改正通知书,送到大足县师母老家。相见之后,师母己是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垂垂老矣。当他把老师所托之遗物交到她手中,告诉她老师临终之言时,她热泪盈眶,悲痛的说:“可怜我那刚烈的勇儿,文化大革命时,为父申冤,参加武斗,活活的被打死了。”他跪在师母面前,抱着她说:“师母如不慊弃,今后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我父母也死于灾难之中,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共度残生。”把师母接回成都后,经多方奔跑,师母落实了政策,按退休处理。母慈子孝,祥和平安。师母告诉她:“你老师所留遗物,乃向氏祖传之宝--碧玉鸳鸯的存单。”他们从银行取出后,珍藏起来。1990年,张天泉退休后,师母令其持玉参加拍卖,以1200万高价成交,她邀得丈夫几位高徙,叫天泉开办了振山武术学校,为发场中华武术贡献一份力量。2005年,我去成都专程拜访了他,相见之下,互道辛酸,追昔抚今,感慨万端,他微笑着说:“但愿那场噩梦,永远不要在人间重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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