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璜
图:林场全体合影:
前排左起:当地农民、王娜娜(殉难者之一)、伍安宇、曹泳初(现居美国)、胡玉玲、卢璜、冯玉宝、兰廷秀(抱农民孩子)
二排右一唐相如,其余均为当地农民(右三简绍成为林场会计,右四张火炳为林场指导员)
三排:何德芬(殉难者之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樊念华、张德怡、蒋祖瑞、刘祖玲、当地农民、卢斐
后排:刘光福、谢建国(时年仅14岁)、张孝旭、李仁德、吴邦栋、钟明鑫、李代(时年仅13岁)、聂吉祥(林场解散插队后因患急病无法及时抢救去世)
我们是在1964年离开重庆下乡的“老知青”。当年,重庆有大批知青,大多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升学、就业的青年,分别去到了四川达县、万源、宣汉、大竹、邻水等地,被安置到大山上的所谓林场--其实林场只是个名,知青们并非林业工人,仍然是跟农民一样种庄稼。不同的只是由国家提供了每人每月几块钱的伙食费,每人每月有一块五角钱的零花钱(女生多五角钱卫生费)。
那时,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还没有诞生,当时的“伟大号召”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其实,那里的天地并不广阔,倒是十分闭塞、狭小的,因“家庭出身”之类问题而被“打入另册”的知识青年们在那里也很难大有作为。
跟当时其他林场比起来,我们大竹县文星区神合林场有一个特点:女生有15人,男生只有9人,而且男生普遍年龄较小(最小的才12岁)。因此,我们林场可以说是女生当家。1965年5月,我们全体女生特地照了一张合影。
图:林场全体女生合影:
前排左起:王娜娜(殉难者之一)、胡玉玲、曹泳初、伍安宇、樊念华、卢璜、冯玉宝、
后排:张德怡、刘祖玲、何德芬(殉难者之一)、兰廷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蒋祖瑞、卢斐
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是我们全体女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影。就在合影后不久,我们当中的三个小姐妹(占我们女生总数的五分之一),就不幸夭折了。
那是我们到林场以来遭到的最大打击。
那是1966年8月初,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在许多城市里开始,但我们农村还在搞“四清”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出事前一天,我们全体知青被通知去公社听了“四清”报告。因为当夜下了暴雨,次日一早,我们的场长(一个老农民)决定全体赶回去抢栽红苕。我们便从公社返回林场,途中过一座小桥时,因为暴雨,河水猛涨,从桥面上漫过的河水已有齐腰深了。我们不得不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从这急流中涉水而过。回到林场后,我们又赶紧抢栽红苕,干得浑身泥和汗。
午饭后,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去洗衣服连带洗澡。临走时,她们还来约了我,但我因为正趴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赶写“四清”工作队要求写的《入团申请书》,没有跟她们同去。
当时“四清”运动在农村搞得轰轰烈烈,我是林场的场委兼保管员(保管林场的粮食,实际上既无库房也无钥匙,只是记个数字而已),算是林场“领导班子”成员,按照“四清”工作队的规定,属于要“下楼”(自己把问题说清楚过关)的对象--当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政策性要求,有的被要求“下楼”,有的被要求“洗手洗澡”,这是当年政治运动中的特有术语(如今的辞典上大约找不到这类词汇,今后的人们读到这些词汇定会莫明其妙)。经过反复学习,自己写了上纲上线的“交待”(其实并无什么问题可交待)材料后,获准“下楼”。“四清”工作队的队长通知我,可以写《入团申请书》了。
对于我来说,能获准写这个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入团申请书》,是十分荣幸的事,初中毕业后,自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失去了升高中继续读书的机会,才不得不来到林场。如果能够加入共青团,自己的“政治面貌”(这是那个年代个人履历表中必须填写的一顶重要内容)就会有所改变。但是,我也很作难,因为按照那时的规矩,要申请“加入组织”,就必须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有“认识”,我父亲在“反右”时被打成了“右派”,我就必须在《申请书》中对这个问题作出“深刻认识”才行。要怎样写,才能既符合“组织”的要求,又不致太违背自己的良心?这实在是很伤脑筋的事。
没想到,就是这个令人苦恼作难的事,竟使我免除了一场意外劫难。
几个女生去的是一处叫大马滩的地方,离林场住地有三四里路远,所谓滩,那是山间的小河,或者说,是山涧,从层叠起伏的乱石丛林间奔流而下时,因为地形的限制,在一些平缓处形成的水面开阔的积水潭。那个大马滩,水较深,据说像个锅底形,周围是山石、树丛,和从上游冲泻而下的瀑布。平时少有人迹(我们那座山上除了我们知青外只有两户农民),十分幽静,只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鸣叫。要在现在来看,真可以说是一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但那时是大搞“阶级斗争”的革命年代,人们的生活中根本没有“旅游”的概念。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夺去了我们三个小姐妹的青春生命。
因为那里水深,平时是男生们游泳的专用领地。女生们一般都不到那里去,通常只到上边一个水浅的小滩。
那天,大概因为男生们累了,都在家里休息。几个女生就相约到大马滩去,既洗衣服,又可以趁机洗洗澡--我们那时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饮用水都要轮流到一里多外的水井去挑回来。离开重庆一两年,除去有时在井边擦洗一下身子,基本上都没有洗过澡。
大约下午5点多钟,天色已近黄昏,忽然有一个农民来喊,说我们林场有人在大马滩出事了。那农民是到邻水县新镇铺去赶了场抄近路回来,路过那里,发现水面漂浮着一具尸体,岸边放着搪瓷面盆--那是只有知青才用的东西,当地农民用的都只有木盆。因此农民知道是知青出事了。
我们听说后,全都吓傻了。刘祖玲起先曾跟她们一起出去,后来她不愿走那么远,就留下来在附近井边洗衣服了。去大马滩的有三个女生:王娜娜、何德芬、徐胜蓉。她一听到农民喊,就马上想到是她们出事了。
我们急忙赶往大马滩。因为路途不近,加上心里又急又怕,我双腿发软,简直是走不动了,下一道山坡时几乎是坐着梭下去的。等我们女生赶到时,跑得快的男生已经捞起来一具尸体,又在水里打捞另外两人的尸体了。暮色里不时传来老鸹和山羊的叫声,令人倍觉恐怖。
岸边石板上放着的一件还没有洗好的衣服,已经被晒干了。她们三人是怎样出事的?没有人会知道。事后大家分析,一定是有人先落了水,另外两人去救,不幸都没有起来。因为这地方太僻静,平时四周根本无人,所以她们喊救也没有用……
最先捞上来的是王娜娜的尸体。在三个突然夭折的小姐妹中,王娜娜年龄稍大,大约有18岁吧?她个子高,力气大,她和徐胜容来林场前都在重庆城里参加过街道运输队的搬运工作,徐胜容爱唱歌。在林场,她们因作过搬运工,又吃得苦,经常被安排干挑东西的重活,出事前,王娜娜正在给石灰窑挑煤炭夹子(煤矸石)。何德芬则是个不大爱说话、十分腼腆的小姑娘。
这件事马上轰动了整个大竹县。特别是在所有知青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图:在林场晒坝排节目。 左起:刘祖玲,兰廷秀,胡玉玲,卢璜(后)、徐胜蓉(前,不幸殉难者之一)、曹泳初(现居美国)、张德怡(知青副场长)。
不过,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知青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开始……
前几年,我们林场有几位知青相约去旧地重游,却再也找不到她们的坟墓。只好在大约是当年墓地的山坡上烧了些纸,表示悼念。
如今,每当我看到正值“花季”的女中学生在父母面前撒娇,为“追星”而发狂发疯的时候,常会想到我们那三位小姐妹。她们是在“花季”时不幸夭折的。本来,她们也应该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也应该在父母面前撒娇,也应该有自己的“追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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