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云龙

赵增福老人与儿子、儿媳

图:赵增福老人与儿子、儿媳(拍摄于2010年4月18日)

 

附记:我的家庭

我是1942年农历十月份结的婚。

我妻子叫鲍香芹,小名香妮,北庄人。家庭条件比我家略好,她从小丧母,父亲给她娶了个后娘,但是二人关系并不好,后娘就想尽快把她打发掉。那个时候鬼子经常扫荡,老百姓每天东躲西藏的,他家里也嫌领着个闺女不方便,万一被鬼子发现抢了去,就把闺女糟蹋了,于是就托人给她找个人家。

我家前面那户人家,当家的叫郭老友,认识他们一家人,也熟悉我家的情况,就做了介绍人,跟我家人说了,我家人觉得可以,就同意了这事。

当时我在沟北,爷爷托人捎信来,让我赶紧回家,也没有说明是什么事。我以为是家里出了事,就赶了回来。到了家才知道,原来是要给我娶媳妇,日子就定在了第二天。因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事让我觉得既惊讶又好笑,但是旧时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媒人牵线,双方家长都商量好了,我也就从命了。

由于敌人扫荡的厉害,不敢放炮,也没有唢呐锣鼓家伙,家里什么也没有,只准备了我俩每人一床被子。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了顶轿子,新娘子从郭老友家上轿,沿着街转了一圈,就抬到了我家门前下轿。没有酒没有肉,煮了锅小米饭,熬了锅白菜汤招待客人,就把媳妇娶回了家。

当时我家的房子被鬼子烧掉了,只剩了间东房,结婚当晚就在那里入了洞房。

由于平时我就住在这间东房里,晚上区干部来了,不能叫门,我们规定的暗号是:用砖敲墙,每次敲三下,一共敲三次。这样的话我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赶紧出去开门。不巧结婚当晚,就闹了个笑话。

我俩刚睡下,就传来敲墙的声音,我一听是自己人,赶紧起来开门。那天区里来了两个人,他们不知道我结婚,一进门看出来了,非常不好意思,尴尬的站在地下。想在这里睡吧,人家是新婚之夜,不在这里睡吧,这么晚了,也没有去的地方。就在他俩犹犹豫豫的时候,我笑着说,“你俩就在这睡吧。人家是两口子入洞房,咱们就来个四人入洞房!”说完我掀起媳妇的被子钻进去,把我的被子扔给他俩,说,“来,我俩盖一个,你俩盖一个,睡吧!”他俩见状,也就这样睡了。睡到天快亮时,我们四个背着被子就走了,防止鬼子在早上搞突然袭击。

后来我媳妇拿这事说了好几次,每次都说,“别人结婚,两个人入洞房,你倒好,四个人!”每次我都呵呵一乐,说,“特殊年代,没有办法嘛!”

1945年,我的大女儿出生,母子平安。一年后的一天,女儿突然全身发热,我在瓦仁开会,家里的事情全靠媳妇一人张罗,我并不知情。本家一位二奶奶,很热心肠的一个人,听说孩子病了过来看望,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给捉了三只大蝎子,说拿这个熬汤,喝了就没事了。

当时家里也没有别人,她是一个老长辈,经验多,以为没事,就听了她的,结果上午喝了蝎子汤,天不黑就中毒死了,埋在了村南的地里。

1947年七月,我的大儿子出生。那天我在董磁沟村下乡,晚上回家,媳妇躺在床上,把被子一掀,说,“给你生了个儿子。”我才知道这事,爬床上一看,小家伙挺壮实。后来陆续又有四个女儿降生。

1989年农历十一月,我在县委开党代会,突然接到通知,说我媳妇病重,让我赶快回家!下午我急匆匆赶回家中,用一辆手推车拉到上碑卫生院,医生检查时,已经没了血压。院长对我说:“赶快送县医院!你要有准备,凶多吉少。”我一听赶紧想办法送县医院,二十多里地,总不能也用手推车推去吧,我一出门,看见院里停着一辆车,是林业局的人来上碑办事,局里的人我都认识,也很熟,跟他们一说,马上就答应了,帮忙拉到县医院来,可是到底也没有抢救过来……

我离休后一直住在村里,乡里乡亲的也热乎。晚年就守着这个独子过,也不用跟他分家,他也没有兄弟,唱不成“墙头记”。四个女儿都已嫁人,大女儿婆家左市同村,现在在河北省地方铁路办公室工作,二女儿婆家吴磁沟村,三女儿和四女儿都嫁到了贝村,她们三个都是农民,在村里务农。

 

后记:把自己放在最低洼处

2008年六月,我从河北科技大学毕业,出于对文学的长期热爱,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决定申请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半年之后,申请失败。过完并不愉快甚至有些压抑的2009年的春节,在家赋闲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其间为了自己的工作和前途,每天过着痛苦的生活。

2009年四月,报上登出石家庄市部分市直事业单位公开招聘工作人员的信息,家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极力劝说我报考,然而根据招录规则,“每人只能报考与自己本专业相关的岗位”,我的专业是给水排水工程,我在报上查到的对口单位是石家庄市房管局。我本已不想干本专业,有意往中文方向发展,然而耐不住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劝说,他们给出的理由大体是“曲线救国”,我本人虽十分反感甚至于厌恶这样的劝说,然而在生活的压力之下,决定一试。之前父亲曾几次劝说我考公务员,而我亦无意于仕途,喝茶看报更是对生命的浪费。在家的时间,为此事我俩争执不断,甚至于大吵大闹。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底层,工农兵学商,除了没当过兵,什么都干过,苦苦支撑这个家,老人的心我能理解,他想让后辈不再吃他当年的苦,那么,跳出农门最保险的莫过于“吃皇粮”了。

之前,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向父亲表达我的观点,我有信心保证考过,你能保证我考上吗?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中,父亲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他没有深厚的社会关系,更没有足够多的能使鬼推磨的money。每次面对我这样的提问,他总是说,试一试吧,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说不定哪次运气好,就考上了呢!父亲俨然已经把考公务员当成了买彩票,我无话可说。

在经过几次与父亲的争吵和自己的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妥协,向父亲妥协,也向现实妥协,报考石家庄市房管局的给水排水职位。这次我决定报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证明给父亲看,我有能力考过。虽然这次考试不是公务员考试,但是所有的流程都与公务员考试一模一样。

我借来两本书,买回几套模拟题,在老家的土屋土炕上复习了一个月的时间,笔试成绩下来后,我考了本专业第一名,一周后面试,当场出成绩,我以0.01分(满分一百分)的差距位居第二,我们专业共录取三人,无论如何这三人里都会有我了,我在石家庄给父亲打电话,说我考上了,过几天体检,体检后就可以上班了。次日网上公示,我的综合成绩是本专业第一名。

笔试、面试由全市统一安排,体检下放到各单位负责。那天我们共五十三人在石家庄市房管局集合,报到后到对面的交通医院体检,我各项合格,只是在测眼睛时,查出有色弱(注释:我在大学新生体检时方才知道自己有色弱,因为是先天性的原因,且从事的专业与这个没有关系,所以就没有在意),那位大夫见我有的图案说不出来,便往后翻,让我多看几页,并嘱咐我仔细看,我仍然不能全部准确的指出来,便对他说:“大夫,我在大学就检查出有色弱,不用再看了。”大夫看我一眼,在那一栏写下了“色弱”二字,事后证明,正是这两个字,使我之前的努力全部归零。

几天后,我接到石家庄市房管局工作人员的电话,由于色弱,我被拒绝了。我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第一时间给我的大学系主任打了电话,询问他色弱是否影响本专业的工作,他说毫无关系,在听了我的陈述后说:“他们只是在推辞你罢了。”

几天后,我又赴市里找到房管局的有关领导询问相关情况,他们说资料已经上报到市人事局,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我不死心,即刻赶到市人事局,由于在房管局等领导等了太长的时间,我赶到人事局时,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下午再去时,门上贴一纸条--出差。

两天后我又赶赴市里,来到人事局,这次总算是见到了“真佛”,他们说尊重用人单位的选择,但会努力劝说用人单位接收我。他们让我留下了电话,说有了消息会通知我,便让我走了。我知道事情已经结束,然而最让人难过的并不是你知道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而是你明知道了结果,还要装作不知道,并配合着他们的演出。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是2009年七月七日,因为当我走出市政府大楼时(注释:人事局在市政府三楼),看到一群新华区的居民扯着白布在市政府门前上访,好像是关于拆迁的事情。人群嘈杂,警灯闪烁,我远远的观看,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人民警察便完成了清场任务,所有的上访人员被塞到一辆依维柯里拉走了,市府门前即刻恢复了平静。动作之迅速,令人咋舌。这时,一辆流动警报车从市府里面缓缓开出来,一路拉着防空警报,驶上了中山西路。旁边一个小男孩问他的奶奶,这是什么在响,老太太回答说不知道……

最终,我也没有等到市人事局的电话,根据招录规则,体检不合格,出现职位空缺不再递补,所有招录人员要在网上公布七天,我最终没有在网上找到公示名单,所以并不知道我被刷下来后,是否有人递补了我。后来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即使递补,它又怎会公示在网上?

此前我已经听过太多此类的故事,不承想在自己身上也应了验。这件事以后,父亲就很少再提考公务员的事情了。

我并没有因此事而受到太大的打击,因为本身我并没有强烈的报考意愿,今天之所以写出来,只是要把自己的这一段小小的经历“记录在案”!我知道这不会对现实有丝毫的改变,然而我还是要写下来,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渺小而放弃了呐喊的声音。如果你不能喊出来,就请写出来吧。

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这时,我想到了县文化馆,那里应该有我成长的土壤和空气,恰巧我的一位亲戚和馆长很熟,七月下旬的一天,他领着我叩开了馆长室的门,馆长的专业是绘画,听说来了一个会写东西的人,看都没看我之前的作品,就痛快的答应留下来,条件只有一个:义务劳动。

我也痛快的答应了这个条件,当天就投入了工作。当时全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普查和整理工作正在劲头上,上面催得很紧,可是馆里没有专人来负责。现在想起来我很感谢馆长对我的信任,他把这一大块的工作交给我负责,而且放手任我去干,他转为幕后,为我工作的迅速开展提供了大量的物力和财力,保证了《行唐县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成果汇编》一书的顺利出版。

一天,馆长交给我一个大文件盒,我打开来,里面有我写的一些非遗采访计划和其他的非遗资料,在文件盒的最下面,我发现了陈连群老师写的《行唐名胜--清凉寺之说》一文。

我第一眼看到它便被深深地吸引,待读完了一遍后,脑海里便有了要为这座曾经在行唐历史上赫赫有名、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清凉寺写点什么的想法。在随后的几天里,这个想法愈加强烈,愈加清晰。我打听到陈老师的联系方式,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文中大部分资料来源于刘磁沟村一位叫做赵增福老人的回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的最初印象是这是位村中普通的老者,因为长寿所以经历的事情多,随着其他长辈和同龄人的离去,他成为了当年那段历史的唯一见证人。当时为了获得第一手的资料,我决定去采访老人。

现在想来真是冒昧的很,我第一次去探望老人,竟是空手而去。真正的原因是囊中羞涩,自己没有工资,也不好意思向家里开口,所以就那样冒冒失失的、毫无礼数的敲开了老人的家门。

赵增福老人已经八十九岁高龄,依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当他听了我的来意后,很是高兴,向我回忆了当年的点点滴滴,并亲自绘制了清凉寺布局图。谈完后,我提出想到清凉寺遗址看看。我的本意是让老人指个方向,我自己去,不料老人却说:“走,我带你去!”

老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出门后往右一拐,说:“我们走小路,这儿近。”这是人们下地干活为图方便踩出来的一条小径,由于清凉寺遗址以及周边已被人们挖成了大坑,所以要到遗址中心,还要下一个很陡的斜坡。下坡时,我正欲上前搀扶,老人却拨开我的手说:“不用,我自己行。”老人缓慢稳重的下了斜坡,我在一旁舒了口气。

我之所以想到遗址看看,是想亲自感受一下当年的气场,在心中留下一个具体的印象。我来到这片土地上,如果不是老人的带路,你绝对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高大威严的寺庙,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了近千年,现实已经没有了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连断壁残垣都不曾有,外来者取走了它的最有价值的核心部分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把它的一砖一瓦一木统统拉走,还在原地挖地三尺。好比一个人,在他的灵魂死亡之后,又把他的肉体大卸八块,骨头磨成骨粉,肉送入口中,连血都喝的干净,最后还不忘清扫战场,把那沾了鲜血的泥土都清扫的干干净净。

我站在这片低洼的土地上,久久无语……

回来后我写了电影剧本《清凉寺》,稿子投了出去,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每天依然面对自己的工作:下乡采访,整理资料。直到有一天,陈老师来到馆里找我,问起此事,我把写好的剧本给他看,他又向我介绍了赵增福老人的其他一些情况,我才渐渐明白,原来老人并不仅仅是农村里的普通长者,他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是如此的平凡,但正因为是亲身经历且不可复制,所以才显得更加的珍贵起来,于是我又萌生了给老人写回忆录的想法。

当时已是2010年的四月初,冬去春来,大地回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拎着一件薄利,踏上了前往刘磁沟村的班车,那天恰巧陈老师也在,老人正在给他回忆当年《白毛女》在上碑公演的盛况,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当我把来意向老人讲述了之后,他很高兴,也很乐意与我分享他的一生。为了我的采访方便,经刘磁沟村有关干部同意,我搬进了村委会的一间小屋,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白天对老人进行采访录音,晚上睡在村委会。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位近九十高龄的老人进行长时间的对话,老人丰富而略富传奇的经历令人惊叹。虽近九十高龄,记忆力丝毫不逊于年轻人,那些过往的人物和事件,如刀一般清晰地刻画在老人的记忆里。采访中,凡是亲身经历的事情,老人极少说“不记得了”这样的话。

在老人慢慢的讲述中,那个动荡、狂热的年代渐渐的变得更加真实起来,它不同于历史教科书上的“大事记”,读来枯燥、呆板,而是一个个生动的小故事,故事中的人未经任何的艺术加工,有血有肉有灵性,也食人间烟火,也懂贪生怕死,于是回忆录的题目便出来了--《听爷爷讲故事》,这里的故事是大家在电视电影里司空见惯的故事--除汉奸、杀鬼子;这里的故事又是最真实的故事,它会颠覆你脑海中固有的思维习惯--“我们的人”在生死面前也会害怕,汉奸居然可以“视死如归”。读了那些故事你就会发现,原来当年的省主席下乡时可以“自带干粮”,现在已然绝迹;原来拆迁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是一个难题,而政府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原来那时的腐败与反腐败已经针锋相对……你可以说这里的故事不具备代表性,老人作为一名基层干部,一生中只有很少的时间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但是这里的故事又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抗日时期后方人员生存的艰难,1949年以后的历次运动,老人作为一名最基层的干部,都有其亲身经历。

老人文化水平不高,对于许多事情没有高谈阔论,大加评议,只是诚实的把事实回忆出来,我作为一名记录者,更不敢妄加评论,因此,你在书中不会看到大段的议论以及心理描写。

通过对老人的采访,我仿佛稍稍触摸到了中国近百年来的民间历史,那一段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最光明而又最黑暗的历史;最欢乐而又最痛苦的历史;最富有而又最贫穷的历史;最理想而又最现实的历史;最令人充满希望而又最令人绝望的历史,从而使我对口述史,尤其是普通人的口述史,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在我的采访以及整理期间,由于种种原因,我几欲放弃,但是内心又有太多的不舍,就这样磕磕绊绊、断断续续的写了下来,到现在终于也完成了。不论这本小书对于老人和我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一件微小的事情,微小到如尘埃,风一吹便散落不见。我们往往容易夸大自己的作用,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们什么都不是,与其到那个时候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不如从现在开始,就把自己放在最低洼处。

杨云龙

2010年9月9日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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