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方达
图:1960年作者送给高国人的照片的背面题辞
4
不过,虎头的老乡可真好,用当地的话来说:待人特实诚!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劳动上他们都认真地、手把手地一点点教我。特别是田间农活,不论是体力、还是农活的技巧,在他们面前我这个技术员实在觉得无地自容。很快我交上了两个老乡朋友,在我到分场工作后每次到总场来办事我都会去看他们。尤其是那个老周,刚四十出头,虽不识几个字但心灵手巧,不光干活是一把好手,铲地比我两个都快;还熟知一大堆当地的农谚和顺口溜,掌握一手顶尖的嫁接技术,主要为他自家园子嫁接山丁子和沙果树。有次非拉着我到他园子里去做试验,我一看惊呆了,他竟把许多大豆芽直接嫁接在槐树干上,我们天天跑去看,竟然还都活了好几天。他像个孩子似地兴奋地跟我说:“希望有一天能让老槐树结出大豆来,那该多好啊”!望着他那壮实而又憨厚黝黑的脸,我不禁想到:要是他也能上农业大学那可真好啊!应该说正是他们的帮助,使我较快地了解和熟悉北大荒的农时、农活以及适应北大荒的生活技能等许多方面的知识,在他们面前我真的完全是一个学生。
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一直在南方城市里生活的我,到了滴水成冰的北大荒,绝不仅仅是气候和城乡的落差。不但对万分艰苦的生活条件需要适应,而且作为北大荒人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即使是单身汉也要学会打柴、劈柈子、挑水、做饭,虽然有食堂,但有时还想自己改善点生活,特别是春节食堂停伙十天全靠自己做;还要会糊窗户、和泥、抹墙、修炕、搭炉子,不然就要等着挨冻。连带着参加集体劳动,我竟然还基本学会了在当地盖房子的一些主要活计,如托土坯、编拉合辫、甩大泥……。至于生产劳动技能就更不用说了,好在自己还年轻,不是说知识分子改造首先要过劳动关吗?所以在集体劳动中我从不甘落后,尽管我和能干的人相比要差好大一段,但总是咬牙坚持着。挑土压肿了肩膀,也不肯服软;特别是修水利刨冻土抡大镐,累得腰酸背痛,却经常打不着正点上……。
至于我的专业技术,到了实际生产上才知道,虽然在学校学了三十多门课,凡是考试的科目我基本都得了优秀,其实只不过是具有了一个专业知识的基础,一个考虑问题的思路,为自己进一步自学和思考问题提供了某些条件而已。此外,真正能在北大荒直接用上的东西,虽然不能说没有,实在是不多。这不仅仅是因为农业的地域性,从华北到东北,农时、作物、土壤气候什么都变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杳无人迹的荒原,一切需要从头探索。而且在复杂的实际生产面前,书本上那点东西原本也实在显得可怜。更何况这里没有图书馆、没有化验室,没有文献期刊,学校学的那套理化分析手段和分子式在这里更没有任何用处,尤其是我曾经那么痴迷的生物化学。作为技术员,我当时比一般农业工人多一点的东西,就是一把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的一米长的木折尺、一个农业组公用的小台秤、还有就是自己请铁匠炉用破耙片打的一把挖土的小铲,这也就是我做了几年农业技术工作所用的全部行头,真像北大荒一样地简单与粗犷。
当时,上级最关心的就是开荒。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有道理。开发北大荒就是要开垦北大荒,首先当然就是开荒!但我们在学校里对开荒的一切可说是从没有听说过。什么荒原踏查、烧荒清障、开荒规划等等,从名词到内容我都是在北大荒的实践中现学的。
烧荒,就是放火把荒原底草和小灌木烧干净,这是开荒前为清理荒场进行开荒准备的一项必要措施。也是北大荒开发初期的一项重要作业。千百年的原始荒原年复一年积累起来的地上部枯草,常厚达几十公分,而且盘结缠绕如同一层厚厚的地毯。老乡称它为底草,不处理干净根本无法开荒。深秋和春季是大面积烧荒的主要季节。由于底草深厚,此时又无厚雪覆盖,真是万亩荒原一点火就着。我第一次见到那场面觉得十分壮观:事先要打出十几米的防火道,并派人守护,防止火头窜出烧荒区。然后根据风向顶风点火,因为顶风点火易于控制火势。但实际上由于空气对流的缘故,即使在没风的日子里,燎原之火也立即会刮起大风。且因底草丰厚、风助火势、火仗风威,火头经常一下子就会窜到几丈高,二三十米内根本近不得人。风向一变,火舌卷着枯草很容易就会跃过十几米的防火道,扑救不及就会造成跑荒,甚至发生被火包围烧伤或烧死人的事。有一次,三分场烧荒时跑荒火烧进了完达山。我们八五一农场全场总动员上山打火,总场机关人员负责给打火人员送干粮。我背着干粮上了山,一看那场面实在吓人:参天的松树从上到下流淌着松脂烧得滋滋地响,就像点燃的一支支巨型蜡烛。呼啸的大风卷着松枝在天上熊熊地烧。一阵风过,火团在树间打着滚,一下子就可以窜出去几十米,而打火队员只能在地下追。当时那种简陋的打火工具面对原始森林那一片熊熊火海,只能望火兴叹。幸好第三天下了一场大雨,才把火扑灭了。
拖拉机开荒,也决不是像电影和电视拍摄的那么浪漫和轻松。不说那一望无际的平坦原野上到处密布着水坑和洼塘,随时都会发生陷车和堵犁;也不说那荒原上夜晚数不清的蚊子、晨昏的小咬、中午的夏虻轮番的追逐和攻击;一个班次下来,只见拖拉机手们个个都活像泥猴一般……。就那一条条犁开的垡条也毫不驯服,原始荒野植被的根系盘根错节地在地面上编织成了一层厚厚的草毡,足有十公分,即使被犁刀切开后也还只是成为一条条四十厘米宽的倔犟弹条,不肯就此驯服地翻转过去,使开荒作业造成大量的回垡或立垡,招致开荒失败。这种现象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连想都想象不到。聪明的北大荒人通过实践摸索,终于总结创造出了延长犁距、减少犁体、加长犁铲和犁刀等所谓“开荒犁二五五系列改装”,才使开荒作业在北大荒得以较顺利地进行下去。
那时候的生活确实艰苦,劳动也十分繁重。但饭还是可以吃饱的,人们的精神和斗志也十分昂扬,真可说是“以苦为乐、以苦为荣”。我们当时的主食主要是玉米大糁子加大芸豆,对我这南方人来说虽然不习惯但还觉得别有滋味。菜是老三样:白菜、萝卜和土豆,很难吃到猪肉,所谓打牙祭经常是吃马肉、熊肉或狍子肉,当然以狍子肉最好吃。再就是干炸丸子、干炸鱼,干炸黄豆,这些也都有着北大荒的菜肴特点。尤其是鱼,那时候乌苏里江里的鱼可真多,特别是中秋前后的大马哈鱼更是当地的一个特产。它是海鱼,秋季成群溯黑龙江到上游产卵,鱼籽像鱼肝油丸那么大,一条鱼通常有五六斤重,才卖三四块钱,要多少有多少,到今天可已经成了珍品了。
总场作业科虽然是管生产的,但除了陪领导下场外我们自己却很少到下面去。一是在机关里成天也很忙,忙电话、忙材料,还得参加劳动;二是农场地域实在太大,即使只到各个分场的场部去动辄就是几十里甚至百多里,作为参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靠两条腿走路,下去一趟也真不容易。茫茫荒原渺无人烟,听说了不少野兽伤人的故事,心里就更害怕了。如到四分场就已进入完达山山区。听说山里有老虎,可老乡却告诉我老虎并不是最可怕的。当地流传的是“一猪二熊三老虎”,猪是指野猪,不过又说“猪怕孤猪、狼怕群狼”。野猪群我后来还真碰到好几次,当真并不可怕,大喊一声就都跑了;但也确实见过有被孤野猪用獠牙挑破了肚子,和夜里迷路后被群狼咬死的人。所以对当地老乡有关野外安全活动、遇事如何应变等知识都仔细打听,就像对待他们那些防寒保暖经验一样牢记在自己心里。既然王科长让我管“地”,我怎么也得到下面认真看看地才行啊。终于到了1959年1月底,也许是因为快过春节的缘故,机关的事比较少,王科长同意我自己到各分场转转收集点土地资料。按照老乡讲的经验我除了穿上自己买的老羊皮大衣等保暖用品外,还带上手电、镰刀和木棍。这些是当地老乡称为“出门要带的三宝”。镰刀既是防身武器又可以随时割点草或树条供不时之需;木棍则是走路的拐棍和挑子,还可以在过沼泽时冬探雪路、夏测水深,防止被沼泽陷进去;电筒除了照明外还可以吓狼。事先打听好了当天四分场有车来总场拉东西,机会难得,可省去自己走百多里路。由于已经有了一些生活经验,再坐敞车也不会挨冻了。就这样我用了十多天时间跑了三个分场,收集各分场现有地块图、开荒年限和已知的可垦荒原等资料,当然也到现场看了几块地。这一跑我才真正感受到我们八五一农场的耕地和其它农场相比有多么差。由于地势低洼、水线切割,地块既小又不连片还不成形;全场只有十万亩已垦耕地竟分成了八百多块,不少地块才只有几十亩地,这对大型机械化农场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给生产管理和机械效率的发挥都带来很大问题。尤其当年只求开荒进度不顾作业质量的情况也随处可见,不少地块全是立垡或回垡简直无法耕种。不仅如此,原来听说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流油、似乎随便插根筷子都能发芽。可实际上八五一农场的黑土层很薄,甚至不少耕地草皮层下就是一种老乡称为白浆层的土壤。我根据过去在学校学的剖面特征,起初以为这是苏联的生草灰化土,但实际性状又似乎不太一样。后来才知道这是黑龙江流域特有的一种土类,不久前中苏专家刚通过联合考察确定用当地老乡的叫法命名为白浆土。白浆土的理化性状和肥力水平都很差,当地老乡有段顺口溜比喻白浆土是:“雨天一锅汤、晴天硬邦邦,种啥啥不长、只能抹大墙”。可是八五一农场90%以上都是白浆土,总得想个法子才行啊!也许就从这时候起我反而对这白浆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更好地了解它和研究它,似乎有种责任感落到了自己的心里。
这次下分场也使我真正感受到了北大荒的原始与荒凉。从一个连队到相邻的下一个连队就得走十多二十里路,而且路上不见一个人,更没有车,全靠自己孤身一人一步步地量。正值严冬,极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荒野真让人感到既无比开阔、豪放可又十分凄凉。树丛中偶尔惊叫着飞出只野鸡来会着实把你吓上一跳。四分场场部位于独木河,也是并入农场的一个村屯,当地老乡原多以上山采药采参为生。但解放前因与外界隔绝,深受商人盘剥、十分穷困。甚至还有的实行着一妻多夫式的家庭,当地称为“拉帮套”。解放后对原有这种家庭仍采取维持和默认的态度,我曾在一户四兄弟合娶一个妻子的家里坐过一会,得到了该主妇的热情接待与坦然诉说。从四分场奔三分场途中,因贪于赶路忘了北大荒冬天下午三点多钟就开始日落,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当爬上一个叫东大顶子的小丘陵,在两旁白桦和灌木丛的夹道下黄昏更显幽暗。偶回头忽见几十米外有只狗样的东西跟着我,心里不免紧张,知道这旷野里不会有狗只能是狼。立即按照老乡的嘱咐:把木棍挑着我的大衣扛在左肩后、防止狼突然从身后扑上来咬脖子,右手紧握镰刀以备应对,打亮电筒脚底加快但不能跑。老乡说:狼有灵性,你一跑它就知道你害怕它、就会进攻你,而且一只狼还好对付,就怕它嚎叫起来引来狼群。我边快走边常转身看看,还冲它晃晃电筒,它也不紧不慢地总跟着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总维持着这么六七十米的距离。就这样在我身后跟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心里害怕真希望能在路上遇到个人,可就是没有。寂静的土路似乎无穷无尽地、空荡荡地向前延伸着。终于在前面岔路口处出现了昏暗的小灯光,从地图知道是三分场的一个连队到了,心中大喜,忍不住小跑起来,进了住区再回头看那只狼也不见了,可我已是大汗淋漓。连队没有招待所,一位副连长把我领到一间空屋,说这屋没法生火,但有好些床被子,你可以尽量用上。这晚上我竟然一个人躺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冰窖”里,睡得特别香。只是醒来一看,被头都被自己鼻子里呼出来的哈气冻成一个大硬壳了。
总之,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过得既艰苦又豪迈。说北大荒人不计报酬、以苦为乐,的确一点儿也不过份。因为心里燃烧着一个辉煌的理想:为建设新中国、征服北大荒,这是祖国的需要!2006年夏天高国人在海南清理他的旧照片时找到了一张1960年初我在农场时送给他的小照,照片背后有我的两句题词是:“让作物按我们的意志生长,要土地照农场的计划交粮”!这确实也是当时我们生活与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是打心眼里说出来的话。只是今天,当我重又拿到这张照片,翻看着背面那已经有些模糊的钢笔小字时,40多年的风风雨雨重又翻腾在我的眼前,这里面是天真的憧憬、还是豪迈的激情?是一曲可歌的拼搏,乃或有着某些可泣的伤痛?到今天却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了……。但无论如何,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那片被热情燃烧着的原始荒原,成了我终身难忘的经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田里。
5
“英雄战胜北大荒”,这已是共和国史中广为流传和反复颂扬的一段历史。也确实是一段真实并与英雄称号当之无愧的历史。无论是电影《老兵新传》,还是诗人聂绀弩的《北大荒歌》、郭小川的《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都是既真实又各有局限地描绘着这幅壮丽的画卷。确实,除非亲身经历,可能没有人能把如此艰苦卓绝、如此大规模的转业进军、而且是在如此复杂的政治背景下的移民垦荒史,完全说得清楚和全面。历经半个世纪的斗转星移,今天再来回味当年开垦北大荒的经历确实感慨万千。
这是个十几万人的群体。或者更像有人说的,他们只有“群”、没有“体”,因为这里实际上没有个体。在广袤无垠的大荒原上他们没有什么个人的打算和理想。有的只有这十几万人一个共同的心愿:“为建设新中国,征服北大荒”!
这个十几万人的庞大人群真的是来自五湖四海。有南方的、北方的、沿海的、山区的,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的人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老乡。唯一难找的恰恰就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不!这话也不对,因为我们都是真正的北大荒人!
这支现代移民大军来自四面八方。当然,当年开创的主力是复转军人,以及由他们携带或投奔来的亲属。军人中既有解放战争中的伤残军人、更多是朝鲜前线那些“最可爱的人”。他们中不少是有一定文化和某种专长的年青尉官或军校学生,因为士兵大多直接复员回家了、而军官转业需要安置。此外,还有逐年动员来的四川、山东支边青年、全国大专院校分配的学生、以及一些知名右派分子,包括丁玲、艾青、丁聪、聂绀弩、吴祖光等等。尽管队伍庞杂,但它是以部队为根基的。军队的理念、军队的传统、军队的作风,加上全国大跃进的气势,使得这支现代移民大军真成了征服北大荒的伟大进军。因此可以说,开发北大荒从一开始是完全作为一场战争来拼的,而它的每个成员也都像战士一样,以献身这场战争、并取得胜利作为自己的最高愿望。此外,确实没有什么个人的愿望或打算。
这也就是解放军的传统。斯诺在《西行漫记》中早就说过,他在采访红军将士时,只能听到“我们”干了什么,听不到“我”干了什么。解放军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培养了这样一种群体意识,化小我为大我,个体自觉地作为群体的体现者。一定要尽快地把北大荒拿下来,这就是北大荒人最高的群体奋斗目标。
想想几乎同时期的大庆油田会战情景,就能明白进军北大荒时那种气势。虽然农业和工业不同,周期长、范围大、成效慢,但因此也就更加复杂也更为艰苦。当时人们为建设新中国而忘我拼搏的革命气势与价值观念,是现代年青人无法想象、也是无法理解的。生活那么苦、待遇那么低,更没有任何艰苦补助或优惠政策,这在当年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凭的就只有那满腔的热血,去与零下四十度的荒原拼搏。
这是一场战争,1958年5月7日《人民日报》刊发了原河南信阳步校少尉助理员徐先国写的一首诗《永不放下枪》,他是这十万移民大军中的一员。诗中写道:
……一颗红心交给党/英雄解甲重上战场/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儿女离队要北上/响应号令远征北大荒/让血迹浸染的军装/受到机油和泥土的奖赏/让子弹穿透的疤伤/在黑土地上泛红发光/……。
真诚、无怨,豪迈、无畏。这首诗确实可以代表当年这十万人的面貌和心声!也可以把这理解为现在常说的北大荒精神。
通常把北大荒精神归结为:“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这样十六个字。确实基本能反映当时的实际,是北大荒开拓者当之无愧的精神写照。其中又以“无私奉献”成了北大荒精神的核心,吃苦争先、为国贡献,不求回报。真的,当时这些北大荒人确实是为了祖国的建设和尽快富强,以苦为乐、以苦为荣。没有如此乐观而又浪漫的心境,面对无比艰苦却又单调的北大荒是根本没法生活下去的!更不用说把北大荒最终变成了祖国的北大仓,实现了历代没敢梦想的丰功伟业。这些也都是北大荒开拓者精神面貌的珍贵遗产,确实应该坚持和发扬。
不仅如此,当时的口号是:为国家建设北大荒,要“献出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直到今天,这条口号依然高悬在农垦总局展览馆的高墙上。
奉献、奉献,不求索取,只有奉献,这就是北大荒人当年所做的一切!
然而,事物是复杂的,构成这伟大历史壮举的,绝不仅仅只有以上这一个面。虽然他是开发北大荒的主要一个层面。正如农垦史志办主任郑家真说的:
“月球由于自转周期和绕地球转动的周期相等,因此它永远以同一面对着地球。人类总是看到月球的正面,看不到它的背面”。
他所说的那个背面就是当时国内的政治形势--反右和大跃进,使得北大荒的初期开发深深地打上了“左”的烙印。
首先,当年十万转业官兵进军北大荒时的大量人员背景,其中相当部分是有一定文化和某种专长的年青尉官或军校学生。他们本应成为部队现代化建设的新生力量。但由于出身不好,或曾经有过这样和那样的政治“错误”,包括右派言论错误、海外关系错误、个人历史虽然清楚但并不‘清白’的错误等等,而被安排转业,“发配”来了北大荒。虽然他们也都是在所谓“统一动员、自愿申请、组织批准、光荣欢送”的情况下来的,但这种批准显然有着明显的选择,其实和我们北农大当年的毕业分配也是一样,如果再算上那些右派分子,发配北大荒这个说法确实没有什么不适当。正是这些被认为政治上多少有些问题,应该改造思想的人,大量承担着挺进北大荒的艰巨任务。如果和沙俄时代类比的话,这相当于某种政治流放,甚至还连带了他们的亲属。然而事实恰恰证明这些同志是真正的好同志。他们忍受着政治上种种歧视或屈辱,依然满怀信心地憧憬着祖国的建设和未来,热情拼搏、艰苦奋斗、只求付出、不思回报,实现了征服北大荒的壮丽伟业。因此、郑家真认为北大荒精神还应该加上“忍辱负重”四个字才算全面。
然而,这种政治上的歧视、应该说是迫害,并没有因为到了杳无人烟的荒原就能中止。上面说的那位徐先国少尉,最终也没能实现他“让军装受到机油奖赏”的愿望。虽然由于写了那首诗,他在北大荒的农场里受到了王震将军的单独接见。但当他向农场领导提出自己想开拖拉机的要求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就别做梦娶媳妇了,上机车也得挑骨干啊”,“你就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吧”!是的,原来他又忘记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和反右中被定为中右的政治身份!一叶知秋,中国的解放军是最讲“政治”的,别忘了,进军北大荒实施的正是解放军的传统。有此一例,其它无数类似的例子我想就无需再举了。
当年,大跃进的高温在全国肆虐着,北大荒当然也不例外。藐视科学、精神第一、鲁莽蛮干的事例比比皆是。真可以说:这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这是气壮山河的年代。然而,这也是荒诞不经的岁月、精神万能的年代。在许多方面造成了人力、物资和资源的巨大浪费。更严重的是这种时代的狂热症又在各级领导层层反右倾的政治高压下,愈演愈烈。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一浪高过一浪。可军人历来又是以服从上级命令为天职的,这就使得当年北大荒的开发实际付出了过于高昂的代价。不重视人的劳动以至生命,即使牺牲也只是革命的需要,尽管其中许多牺牲其实并不是必须的。从而使得这十多万开拓者承受了过高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使这段壮丽的史诗涂上了既豪迈、也残酷,既壮丽、也惨痛的油彩。除了前面说的那位由于反对“五边方针”而被批斗自杀的向副局长外,1958年10月牡丹江铁道兵农垦局竟然还在垦区开展了全国绝无仅有的第二次反右运动,授权农场党委就有权判定右派。结果据《牡丹江农垦史》记载,在这场北大荒自己搞的反右斗争中,又新定了各种“分子”1500人之多!总之,领导们信服所谓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用政治高压来驱使这些移民付出超强度的劳动,同时也为自己的瞎指挥进行辩护。实际上这是一种对人民的强行奴役和驱使:用响亮的政治口号,借“无私”来抹煞 ,借“奉献”来榨取,并在错误的指挥下,做出了许多浪费、愚蠢,甚至是破坏自然资源的事情。
严酷!北大荒严酷的气候条件,与当年那种严酷的政治气候相结合,更增加了进军北大荒这一历史壮举的悲壮色彩。当然,从这一面来说,北大荒的开拓者是受害者,他们仍然无愧于正面英雄的称号。相反,他们以凛然的正气和北大荒人特有的宽大胸怀,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最终完成了征服北大荒的历史任务。翻开聂绀弩在850农场两年间写下的《荒草集》,跃然纸上的那种以苦为乐的人生态度,实际是很多北大荒人的精神写照。
只有把上述两个方面拼接起来,才能描绘出当年英雄战胜北大荒的整个面貌!作家李准曾形容北大荒的开发是:
“亿吨粮,千吨汗;百吨泪,十吨歌”!
逐字品味这简单的十二个字,也许能多少概括北大荒的开发历程。
历经四十年的风雨,北大荒实际也已经历了几代人。1958年前后的十万转业官兵是第一代,我虽然不是官兵但也有幸在时间上参加到这一群里了,这一代北大荒人有着传统的五十年代的革命思想体系、奉献精神、价值取向与人生追求,这些原本也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然而当把这个几万人的群体放在了类似世外桃源却又十分荒漠的北大荒,它又一切自成体系,一切独立于地方县市。缺乏外界交流,也就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有点独特的社会,一个使这种主流意识相对稳定的社会,类同于陶渊明笔下那个虽处晋朝但人的思想却仍是秦代社会的情况相似。其实所谓的北大荒精神主要是指那第一代开拓者的精神!应该说,这种精神意识的相对稳定和凝固,既给这一代人留下了值得珍贵的回忆,也在某些方面使他们付出了个人沉重的人生代价!此后,随着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农垦体制多次变动改组,以及50万知青插队垦区,北大荒的人文环境也逐步发生了改变,这里就不多说了。
但是,对于从进军荒原开始,几十年在这块特殊土地上拼搏的北大荒人来说,生命与血汗的付出,使他们对北大荒结下了特殊的感情,难忘而又亲切。甚至爱屋及鸟,只要相逢曾一起在那里战斗过同志,都会倍感亲切。所谓“荒友”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词,饱含着荒原的真挚和艰辛。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北京和上海的知青们还不时地为此组织团聚,每次聚会、荒友们相见还总是那么热切,就更不用说那些从一开始就进入北大荒在一起战斗的同志了。
是的,荒友们对北大荒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正像每个北大荒人都会唱的那首《北大荒人的歌》里所说的那样:
……几十年风风雨雨,/我们同甘共苦在一起,/一起分享春光的安抚,/一起经受风雪的洗礼。/你为我的命运焦虑,/我为你的收获欢喜,/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即使明朝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的确,按照农垦史志办的资料,半个世纪来因种种原因长眠在荒原怀抱里的五万北大荒人,其中有许多人是不应该这么早就倒下的。这里面包含了在我身边曾共同拼搏的同事、战友,以至我自己家里的亲人!也包括了和我一起去北大荒,在荒僻的雁窝岛上奋斗了20多年的我的同班好友卜省三。他们的人生就这样悄然地溶化在北大荒的黑土地里了!
是的,我今生忘不了那块土地。三十三年啊!我和北大荒曾经历着同一个历史,相连的命运。而且这段光阴几乎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它中断了我在北农大曾激情满怀做过的那个学府殿堂的梦,但又以无垠的原野为我展现了一个广阔的北大荒之梦。三十三年的相伴、三十三年的付出、三十三年里经历过的一切酸甜苦辣,换得的是我对北大荒永远留恋的情怀。
1991年,随着退休我作为随迁家属到了北京。但我的心却仍在那片荒原上,就像我在2007年的一篇随笔里所写道:
“我忘不了那块土地,虽然已经分别十七年了,我依然每天魂牵梦绕。白天在电脑前思念着她、在和亲友们的笑谈中议论着她,在墙上的画框前端详着她,在书橱的案卷里寻找着她;似乎每时每刻我都会忽地又想起了她!夜晚,我更常在梦中再次回到她的怀抱里,依旧在那广阔的田野上飞奔,在那探索的征途上挥汗如雨……”。
2005年5月我和张逊一起从北京回到北大荒,用了20天时间重新走了一遍过去工作过的那些农场和生产队。见到了不少曾在一起奋斗过的老职工、老战友,委实感慨万千。首先,北大荒已出落得更加漂亮了:千里稻香、万亩金黄,赛似北国江南,这是几代北大荒人共同血汗的结晶,真让人感到振奋与欣慰。也见到了不少既献青春、又献终身,在农场里干了一辈子技术工作、现在也已退休的老同学、老同事。由于现行企业工资制度的关系,他们的生活依然十分清苦。但在相互谈笑间北大荒人那种乐观豪放洒脱的性格,依然让我感到那样熟悉、更是那样地使我承受着撞击心灵的震憾……!
2008年我们北农大农学1958届的同学共同书写并合编了一本毕业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五十年风云路》,反映良好。但事后也有人认为:曾经在北大荒工作过的同学关于自己的事迹写得太少了。有这看法也许是由于不了解开发北大荒那种特定的历史和环境条件的缘故。正像前面说的,在那个宏伟的群体中只有“群”,没有个“体”,因此他们个人很可能没有多少能写得出来的“丰功伟绩”;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很平凡、但却又很不平凡。因为他们的生命和血汗,已经完全溶化在那片黑土地里、溶化在把当年的北大荒最终变成今天北大仓的过程中了。
至2008年、北大荒农垦已有耕地3600万亩,粮食总产接近300亿斤,商品率达到91.5%。昔日杳无人烟、狼豺出没的北大荒已真正成了国家的北大仓,承担全国可调剂商品粮的三分之一强。62年来它始终扮演着国家粮食稳压器的角色。2008年4月28日国内各报显著位置都刊登着这样一条消息:在当前世界粮食涨价的形势下,中央决定:由铁道部从五月一日起用60天时间组织专列从东北集中抢运粮食一千万吨,以平抑南方各省米价。5月12日汶川地震,黑龙江农垦又在第一时间自行为灾区一次捐献一千八百吨优质大米,满载三趟专列飞奔成都,以解灾区燃眉之急……。在这浩浩荡荡的运粮专列隆隆的疾驶声中,我、连同所有的北大荒人,以及那些为开发北大荒业已长眠在黑土地里英魂们,都会会心地微笑!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2009年9月采访北大荒后指出:
“在这个比海南岛还要大上1.6倍的土地上,首批挥犁耕作的人,是不能被忘却的”。
是的,尽管我只是这十万人、连同后来的更达几百万人群中的--沧海一粟!
但我仍然为此感到--自豪!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