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超
(七)纽柯连华侨救国会
妈妈,爸爸,我,至今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三十年。三十年里,其实我们早已多少次地脚踏阿公当年走过的街道,可是却无知无觉。
阿公留下的文字中提到:去过紐約等大阜,係于对日抗戰时期。被派往參加集中開会,筹商救國捐献事宜。
妈妈早年说过,家中曾有全景式大会代表的照片。而至今我所找到有关华侨与抗战的全部资料中,莫不提到1943年9月5日在纽约召开的全美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机关代表大会[1]。
(会议代表的合影留念。据《江门日报》2006年报道,开平华侨博物馆现藏有一帧原件,系谢祖荫先生后人捐赠。遗憾联系不上该馆,获取进一步信息。谢祖荫,二埠(Sacramento)代表,并担任会议记录,秘书等职。据《民氣日報》,《美洲華僑日報》1943年九月报道。
于是查阅1943年九月初美国几份大报,《波士顿环球报》,《洛杉矶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其中《纽约时报》有三篇报道:
再查阅1943年9月5日至15日的的华文报纸,[2]多份报纸各有数篇大会的相关报道,《民气日报》(1943年4月6日第7页)并列出代表名单。一遍一遍地梳理这份名单,就是沒有看到阿公,失望,深深地失望。回头再读阿公的文字,1940年到43年三年里,阿公更加病弱不支,以致不得不停业休息,……。
可是,……。失望,深深地失望。
又一个工作日的午餐时间,坐在缩微胶片阅读器前,继续手摇胶片卷,固执地,一页一页地,把整卷微胶从头看到尾。
4月,4月19号,1943年4月19号这一天,阿公来到波士顿!
1943年4月19日这一天,波士顿,零星小雨转小雨,風渐強, 平均气温华氏40度[3]。还好,这样的天气,从南方来的阿公不至于感觉太冷。
《波士顿环球报》当天的头版头条新闻:“空战激烈”(Air War Rages),突尼悉亚,欧洲及太平洋战场联军空战告捷。报纸右上角登口号:你进义务了吗?(Are You Doing Your Part?),激励民众认购战争债券。
第二页,《合众社》四月十八号来自重庆的报道,中国军队在湖南洞庭湖西岸收复失地,歼敌三百余,挫败日军的进犯。
第五页,本阜新闻:“军官,护士,均为华裔,喜结良缘”(Amy Officer and Nurse, Both Chinese,Married),照片中,新娘新郎,Grace Jean Eng[4],Alfred M. Toy,戎装英姿。
就是在这样一个四月天,阿公作为纽柯连代表,来波城华埠参加全美安良工商会第三十九届恳亲大会。
会场高挂中美两国国旗,及联军国旗二十九面。更有“花卉粘成精致衬联「安怀家国;良會工商」。”[5] 會議共十五天。
波士顿安良公商会,1943 年。 On Leong Chinese Merchants Association building at Tyler and Beach Streets,1943. Courtesy of the 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New England (CHSNE)Collection
On Leong Chinese Merchants Association building at Tyler and Beach Streets,1945. Courtesy of the 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New England (CHSNE)Collection
各代表不辞勞苦,推進會务,努力救國捐输工作。
《美洲华侨日报》1943年5月3日报道:
《美洲华侨日报》1943年6月7日报道:
波城恳亲大会结束后,阿公应邀赴纽约参加“各埠代表联席会议,磋商召集全美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机关进行事宜。”五月七日,阿公在此聯席会议上,报告纽柯连筹晌救国工作。
关于这些经历,阿公留給后人這樣的記述:“计我在紐柯連阜做華僑什貨店之工,共約有十二年之久。其时间除要打理店務外,尚要兼理阜中華侨事務。緣紐柯連阜之華侨,其数雖有四百名之譜[6],但奈以做洗衣館及飧館之工為多,是以雅不願抽身而办理公務。间有賦閒者,又不曉事。如俗話有謂塘中無魚,以蝦公為大也。紐柯連華侨工商联合會,举我充任書記有九年之多。于抗日戰役时,又举我兼任該阜華侨組織之華侨抗日救國後援會[7],当募捐及文書之工作,連續至勝利後結束該會时為止。……。所參加办理之公務,俱以義務而尽力。若是举行募捐,则須帶頭捐簽在先也。我雖自奉儉約,但对于公益事務及与別人交際之酬酢等事者,無不尽量而輸將,雅不願被人譏為不識事體。”。
所以我阿公这位“华侨领袖”就是一個“不願對別人不值”,而識事體,讲礼数的普通乡下人。
数月后,9月5日,全美抗曰救國筹餉機關代表大會在紐約开幕。來自三十五個地方救國會的七十多名代表出席。《民气日报》9月6日发表社论,恭贺大会召开:“回溯旅美华侨历史,全侨性代表大会之召集,此实为破天荒第一次”
大会拟定华侨捐款细则共十七條,其中第十七条為:每一救国会毎年须印发征信录一次,以昭大信。
或许没有比《金山二埠华侨救国筹饷会征信录》更能进一步見證像阿公这样普普通通的華僑在抗战时期的貢獻,诚信了。[8]
「侨胞自动捐赈济款」:民国二十六年八月至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間,五十六名华侨共捐美币三百八十七元一毫六仙,最低捐项是周美成三姊妹的尔元七毫五仙。“仙”即“Cent”。)
全美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机关代表大会开幕当天,9月5日,纯属巧合《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分别介紹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两天后即将出版的新作巜中国战歌》[9]
“谨以此书献给中国士兵,贫穷而光荣的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先锋们。”[10]
书中,史沬特萊记述了一位中国农民士兵生命的最後三天:“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唯一说的话仅仅是,姓吴,是个农民。” “在聚光灯下死去不难,你清楚身后将举国为你唱赞歌。你的一生将成为典范。可是这位吴姓,及成千上万他一样的士兵,在戰場上默默無聞地戰斗,默默無聞地死去。中国的普通人,何其悲壯![11]
注:
[2] 《民氣日報》(Chinese Nationalist Daily),《美洲華僑日報》(China Daily News),《中西日报》(Chinese Daily Paper=Chung Sai Yat Po),《世界日報》(Chinese World)《大汉公报》(Chinese Times)。
[3] 《波士顿环球报》1943年4月19日。
[4] Tom Long,Globe Staff. "Grace Toy,78; Quincy Nurse Volunteered to Serve in WWII." Boston Globe,Sep 03,1998. 《波士顿环球报》1998年9月3日报道,Grace Toy这位二战中两度义务服务的护士病逝,享年78岁。
[5] 《美洲華僑曰報》1943年4月23日第8頁)。
[6] 劉伯驥. 1981. 美國華僑史. 第四十六页:各州华侨人口数表,路易西安拿,1940年,三百六十人;1950年,五百二十六人。
[7]见陳汝舟. 美國華僑年鑑:Handbook of Chinese in America. (1946年版),第十二章:“美国华侨与抗战建国:“旅美各城镇之华侨,凡有50人以上者,莫不纷纷组织救国会,捐输救国,努力宣传。计全美华侨一共成立大小救国会95处”。
[8] 《美洲华侨日报》1943年9月8日登录大会讨论事项之一:“如有违抗及拖欠捐款情弊,政府予以惩戒及追缴。”
“讨论:(一)按美國紅十字會戰時金庫均隨人樂捐,對於公債,美政府亦只勸購,絕不強迫,強迫捐款,只有吾人之敵人日本昔曾在美行之。猶憶數年前,蔣委會長曾下令不許勒捐,大政治家之眼光,所見自然遠大,今若用追繳之法,是违反蔣委員長之意旨,違反住在國之法律,且為政府斂怨。凡人民團体議决之事,最足表示國民性,吾人日日呯號為自由而戰,而乃效法敵人所為,專用高壓手段,流風所及,將影響祖國政治前途。且盟國見我言行相違,必生鄙夷之心,於國際前途,貽害更大。”(后三点讨论此处从略)。
[9] Smedley,Agnes. Battle Hymn of China. New York: A.A. Knopf,1943. 此书1943年9月7日出版。
[10]扉页上的敬辞,原文:To the soldiers of china,poor,glorious pioneers in the world struggle against fascism。
[11] 原文:The man lay silently on his bed and the only thing he ever said was that his name was Wu and that he was a peasant,……”P203。
It is easy to die in the limelight,knowing a nation will honor you and your life will be used as a model. But this man Wu and 1,000,000 others like him fight and die in obscurity …How tragically great the common men of China,P204。
(八)得人花戴万年香
百年前,阿公1909年第一次到美国,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往返美国和鄉里四次之多。
1919年,阿公“乃首次囬國而娶親”,而我的婆婆,妈妈和阿姨一直留在鄉里。
“婆婆那時侯是不是整日都寫信呢?” 我問媽媽。
“當然了” 媽媽回答。“我曾多次跟你哥哥說,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郵差”。那時有人去村里的街市時,就幫着取信。中間有紅色框纹的那種信封:室人梁氏親啓,由我阿爺转交給你婆婆。
“我没有读过什么三字经那些古书,我是读你舅公买耒的幼稚园课本开始认字的”。婆婆教會了妈妈认字,而她自己则是一輩子寫信,盼信,唱木魚[1],拜菩萨。
往事艰辛,妈妈不语;唯当困境,一言以对:“我母亲几十年不都是自己一人獨自過來的。”
近三十年后,阿公于1947年10月第五次囬國,“ 雖欲再渡美國以謀生活,亦不能忍心拋離而去也。妻室週时患病,母親年老堪危,各項事情之憂慮”。“我对于我之妻室,歷尽真情真義之心而爱護之。雖常有意見之衝突,但我俱在倏忽间便將之捐棄而去。”阿公如此记述。并特嘱:“我妻之胃痛症近日己大減輕,不見有劇烈之發作,食量稍為增加,但仍未敢多食。她之症係由因事刺激而發。 故願嗣後不宜有人刺激之。”
这让我想到江润田先生晚年时对病中妻子的疼惜:“我每日車她出外。吸採新鮮口氣。總之她話去邊,我就車她去邊。她話鐘意食個樣,我就無論天高地低,都要揾到為止。[2]”
婆婆阿公到底得以朝夕相处,共同生活近二十年,从土改到文革。婆婆还为阿公娶了二房,我的细婆,更多是为了照顾阿公和自己的病痛。土改时,人人皆劝细婆离开冯家,可细婆一生都没离开。阿公文革初期去世后,实为延医治病之需而迁居广州的婆婆被驱赶回乡下,细婆一直陪着。应该就是在这期间,婆婆托弟媳在香港钻石山,志莲净苑,报本堂,捐置莲位,安排好自己身后和阿公的共同安息之地。
妈妈和爸爸2010年回国时,往志莲净苑祭拜时所摄。
阿公那一辈人,唯有细婆看到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后,家人安定的生活。
无缘更多地了解我的婆婆,但是妈妈常常这样提醒我:婆婆时时讲: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
注:
[1] 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州市志.卷首 广州出版,2000. “木鱼是一种流传久远的广东曲种,用广州方言演唱。佛教传人岭南后,俗讲变文和佛教宝卷传唱与岭南的民歌融合,于明代后期形成木鱼,清代极为兴盛。其唱腔简洁朴素,轻柔清雅,内容除与宗教有关外,还有历史故事、神怪传说、儿女私情、家庭伦理等,……。”
[2] Tim,Gong Yuen. Reniscences. p35,Carton 23,Folder 16,Him Mark Lai Papers,AAS ARC 2000/80,The Ethnic Studies Librar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 (江润甜《回忆录》,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少数族裔研究图书馆麦礼谦档案室)
跋:浓根,长根
我自小疑惑,妈妈一直叫自己的母亲(我的婆婆)“阿奶”,但称呼她父亲则是“阿爸”。
今晚,妈妈为我解疑:其实,我最初甚至是跟着家里那些妹仔(家佣)一起叫你阿公"二少”。(阿公排行第二。)
约从1920年到1939年这近二十来年间,阿公和婆婆的四个孩子先后出生,第一个男儿,没了,第二个男儿,又没了,第三个,还没出生,就没了。到妈妈出生时,阿公和婆婆再怎么珍贵也不为过了。(七年后妈妈才有了一个妹妹。)跟着家佣称呼自己的父亲母亲“二少”“阿奶”,意在说别当这孩子是他们亲生的,以祈更易养活。
阿公的母亲为自己的第一个女孙,我的妈妈取名:“浓根”。
浓根,你来了,你就要好好地留下来,把根扎深了,长浓了。千祈要让阿嫲,阿爷,守候乡里的阿妈,遥在金山的阿爸,望到你长高,长大!
1937年,阿公再次返乡,妈妈到她的姑妈屋里去拜見初到的阿公。姑妈对妈妈说:这就是“二少”,只听阿公说:“叫阿爸”。(妈妈对我叙说时,语音坚定,我听到的是他们父女彼此间的不忍,不舍,不甘。)从此,妈妈改口。
妈妈就这样长大。解放初年,年少的妈妈参加了宣传队,宣传减租减息。要离开家,离开学校,参加工作去。这让婆婆心何以安。“由着佢,等佢去,係龙上天,係蛇入地。”在妈妈的叙述中,她重复多次她阿嫲的这句话,铿锵,巾帼,大气,无可奈何。场景反复再现,妈妈对阿公婆婆今生今世的愧疚,遏制不住。
前排右边第二是年少时的妈妈;江门海关腰鼓队,1949年。
“秀君”,读书时用,阿公为妈妈更名。
“曩者,是欲其成為閨秀,具有幽嫻貞靜,深通文翰,識禮識義,精習家務,俾將來能為婦儀之表表者。今者,時世變易,男女皆要習慣勞動,及有參政之權力。则願其对內, 能追念父母撫育之劬勞,常懷反哺于垂暮之年。对外,能行其志向,謹守紀律,不偏不驕,工作尽責,切戒魯莽,而為人民謀幸福,為父母顯声誉。亦須為自己終身之前途而爱重也。”
这是我阿公对他的两个爱女,秀君,少君之期望。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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