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来
“善徵门诊部”
一九八七年,我和善徵先后离休回到家中,我们可以享受足够温饱的终身俸禄。
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个人无事业、个人价值体现为从公。一旦退休、离休,无事可做,假若不加以安排,那每天的生活就是吃、睡、闲,俨然若动物,我和善徵都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考虑寻觅机会,发挥生命的有用性。“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我们找到了实现余生价值的可能:离退休医生可以申请执照,开业行医。经过一个月的筹备,两个月的曲折申办,一九八七年七月一日我们领到了行医执照,选择在昆明市大古楼二号,一个城郊结合部的地方开了一个小诊所,取名“善徵门诊部”。
回想一九八七年我们二人创业之初的寒碜经历,至今尤忍颤不禁。
善徵和我寒苦一世,离休时两袖清风,开业本钱之微薄可想而知。创业之始,我负责小诊所的后勤及采购事宜,记得一开始到医药公司进药,往往被柜台小姐瞅一眼、丢出单子,发话:“别家走走”,如打发乞丐。因为我们进药的数量很少,一瓶土霉素、一合头痛粉、三十支眼药水……。一瓶土霉素一千片,二十五元钱,对我们来说,已属为难,强装门面,但足以为人民服务十天半月。而对开票的小姐而言,则少得不能容忍。丢我单子那天,我清楚的记得,她一面谈天,一面看我的单子,一位国营医院的采购员进门喊道:“小王,给我开十二件土霉素”。一件(一箱)二十瓶,小王只需开一张单子,卖我一瓶也得开一张单子,自然不耐烦。医药公司乃国有企业,营业员收入旱涝保收,公家小姐骄纵发恣,小本经营者忍气吞声,制度使然。 价钱稍高的药品,我们买不起,如人参蜂王浆、龟龄膏,是朋友家借来摆设的。
那时候,我的自行车发挥了魔力,从开业初期载重药物一大提包,一件、两件、三件、至兴旺发达时的若干件,全用我的自行车搬运。一般情况,我可以骑车运载六、七件物品,扶手一边吊一件,衣架上面重叠两三件,两侧再各吊一件。扶车步行,我曾一次搬运过十三件物品。
给我们执照行医,上级部门称为“发挥老同志余热,继续为人民服务” 。
说到为人民服务,感慨万端,这个口号喊了一辈子,竭力而未能尽心,尽心则动辄得咎,每叹遗憾。如今自己开业,面对大众,可以无挂无碍地发挥了。开门伊始,五分钱一包头痛粉,再献上一杯热开水,病人一进门就得到两位和颜悦色的老人家服务。无论买药的看病的,告别时总要说声“谢谢!”每天夕阳西下,我们满载“谢谢”回家。营业不过一两个月,每天早上开门之前已有人等候,傍晚关门时,锁了药柜,还有人前来求医购药。一年三百六十日,我们只在春节时休息数天,平日天天开门。善徵每天两头黑出入家门,工作时间从不少于十二小时。我们忙得不亦乐乎,但干得淋漓酣畅。利润,我们的劳动价值,像一条温暖的小溪,唱着歌儿,在久旱的心田上涓涓流淌,不停地涌进“善徵门诊部”。
天佑善人,三年间,诊所逐渐鸿发。一九九零年,我们建立了银行账户,进药不必到柜台递单子,医药公司主动上门求购,且送货到诊所。人参蜂王浆这类开业初期买不起的保健品,现在一次进十件、二十件(一件三十六合)。省外大的医药公司来昆推销药品,在大宾馆宴请客户,少不了给“善徵门诊部”送上一张请帖。我们在门诊部后面兴建了一幢小楼,作为库房。并先后购置了三辆三轮摩托车,还添置了一台HAN SEN牌钢琴。映着夕照,我抚摸琴键,与它叙说沧桑,欢欣无限。
社会是一面自然的镜子,我们两位满怀辛酸的老人,余生的效用,被它公正无偏地反映出来。它欣赏我们,给了我们丰厚的补偿。
自由职业
善徵一九四九年参加“地下工作”,一九五零年参军,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四军军医院任护士教员、妇科医生,月工资18元。一九五二年月工资25元,一九五四年转业地方,月工资56元,一九五五年月工资62元,一九六一年月工资82元,一九七二年月工资98元,直至1987年离休。工龄38年,37年 “工资”,总计所得:16.992元(一万六千九百九十二元)。
我一九四七年投身革命,一九四八年入党,一九五零年担任盐丰县长,无工资,五一、五二年被错处“劳改”,一九五三年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月工资33元,一九五五年月工资62元,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七九年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强制劳动改造20年,无工资。一九七九年十月得到“改正”,再次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月工资77元,一九八零年至八三年月工资125元,一九八四年月工资260元,直至一九八七年离休。“工龄”40年,其中有工资记录18年,累计共得20.030元(二万零叁拾元)。
二人参加工作78年,55年有工资,共得工资37.022元(三万七千零二十二元)。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一生“工作”的所得,这大概不能称之为“工资”,只能算是基本满足糊口所需的生活费吧,因为按这样计,我们的个人年均收入只有673元。若按“工龄”计,每年则只有475元。(工资更迭无记录,全凭回忆,或上或下,差也不多)
一九七九年中国大地的“改革开放”,对百姓而言,就是政府不再把人民束缚在公有制中谋生,放你自谋生路。在以往“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声中,欲求真正为人民服务必须通过公有制度,“为人民服务”要通过以官员出面的政府才能实现,具有自由人格的个人就是想这样做,也无法做到。如今,凭自家医馆直面群众,可谓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居然开始直接地“为人民服务”了。我们这对在经历“限制、利用、改造”40年中九死一生的知识分子,直到晚年终于得到了发挥自己能力的自由,尽管让我们发挥的、不过仅仅只是“余热”,或者说“余力”,但我们如放飞的笼中鸟,展翅冲向碧空,每天起早贪黑,争相表现价值(对社会的有用性)。
自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五日开始营业,每日顾客盈门,应接不暇。到一九九九年,十二年中,我们共获得利润近一百万元人民币,年均收入八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元。这是我们决策和经营之道表现的劳动价值,也就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别人不用,自己用。既不甘心囊中羞涩,又不愿虚度光阴,自用十二年的结果,我们的劳动物化为一百多万元人民币。自由人与人格被占有的人,劳动价值比为:1∶175。自由人比劳动被占有的人,价值高出175倍。
开诊所之初,犹如池鱼归大海般的称心如意,善徵说:“有一万元,成为万元户就不开了”。想不到很快就突破了这个宗旨,诊所在有意无意中变成了赚钱的手段,它的目的就不是有限的了。善徵陶醉在这份财源涌进的劳动中,运用“风刀霜剑严相逼”岁月中练就的铜豌豆精神,我们从两手空空变成了名符其实的资产阶级。改革开放后,个人如我者,短短几年间使用价值翻了两千倍。
善徵和我是离休干部,医、药费不用自己花钱,但开诊所十二年期间,自己有病自己医,我们没有花过公家一分钱,为什么?因为避嫌。那些年,经常有人来给我们推销零星药品,尤其是贵重药、进口药(改革开放初期,一些贵重药品,市场上没有,大医院有,普通人开不到的,离休干部可以开得到),这类药品诊所很必需,我们把它叫做“小药”,卖药人乱喊价,毫无顾忌说:“这些药不容易开,……。” 我们如果需要,就照样煞价购买。为避免开药卖药之嫌,十二年中我们没有进过医院。歇业后去看病,才知道挂号、候医、划价、交费、取药等等,一律要排队,求医人徒唤奈何。
盖海源庄医院
九十年代,是我们一家人安居乐业,充满喜乐的一段好时光。
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李玲任中学教师,李娟任医生,两人相继成了家,购置了房产。
李斌科大毕业后,考取南京大学物理系研究生。南大推荐他报考李政道项目,旗开得胜,他于一九八五年赴美,为李振道奖学金得主,作为交换学者,在纽约大学一面学习一面服务(助教)。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李斌取得纽约大学理论物理、哲学博士学位。接着,他接受了洛克菲勒大学聘书,赴洛大做博士后研究生。课余习武,他还成为跆拳道黑带二段武士。
三个孩子成家之后,每家都生了一个男孩。李斌的儿子一九九一年八月一日出生于纽约,名CO NAN LI(李柯南),是我致和李氏门中的第八代长孙。那一年,他的曾祖母钟佩芝尚健在,八十五岁,一九九二年二月五日,李氏门中在昆子孙二十四人团聚,庆祝四代同堂。
我慈爱的母亲寄语后代子孙:“我有三种自立:精神自立、身体自立、经济自立。一个老年人要有这三种自立,晚年才会幸福,否则就受苦了。”
一九九二年,我和善徵到美国,与儿子一家团聚了五个月,其间也游览了美国很多地方。回来之后,我们决定扩大业务,投资盖一幢医院,以纪念如日中天时受禁锢,残年余力时得自由。
我们在昆明市西郊海源庄买了一块地皮,想在这偏僻的地方建起医疗机构,为缺医少药的郊区农村提供需要。总投资近70万元,历时四年建造起来的这座私立医院,其规模自然比不上国立医院。但在一九九六年昆明的私家医业中,规模已属最大。而且无论从外观内设看,都是一所很像样的医院。门诊部临街面,后面是病房,一楼一底,角尺形,底层层高3 .5米,二层高3米,共有20个房间,设有病房、妇产科手术室、药房、医护人员办公室、沐浴室等。庭院很大,可停車数辆,围墙底部都是花坛,青竹高出墙表,玫瑰、红叶子花,茂盛缘墙攀沿。
盖房子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无求于人,勿需图纸,我的口授和指划就是施工的根本大法。然而,一个城里人在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环境内,到乡下买地大兴土木,兴建一幢属于自己所有的房子,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要面对的,是参与过斗地主又斗资本家的革命群众,这就是所谓犯忌,这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买地皮,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办妥了。卖地皮一方(生产队)在我去买之前已经齐理好政策、权限等融通手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例行公事,不过是一般的交易行为。而在我动手盖房子时,碰到的却是地方政治,太复杂了。我遇到了说不清、数不尽的各种拿捏、为难。干部和群众嘴里不说,心里却视你为地主、资本家又回来了,他们容你盖房子,但要把你坑个够、捞个够。哑巴吃黄连,眼下暂且不写罢,见诸笔墨是要闯大祸的。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买的地皮上盖房子,会出现那么多的有关单位,要应酬那么多的关系、要办那么多的手续,要请求那么多人的同意。我还要请求地皮周边和道路两侧的每户人家通容,容许我用电、用水、让我运送建筑材料的汽车通过、容许我在他家面前施工,等等。
找有关单位盖章之难比盖房子难上百倍。白天找,不在家;晚上找,打麻将去了;早上去,还没有起床,……,反正见不着;难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撇下地皮,不盖不成?自忖自己没有任何地方超出政策范围,不明白为何要遭遇如此刁难? 不甘心半途而废,为了盖到章,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像个龟孙一样三番五次去登门。个中苦况,此时此地此笔难书。早知如此,我宁愿把这些钱烧化给泥菩萨。直到我的医院矗立在地皮上,光影轩然,都不愿回想它来路之艰难险阻,更惊叹自己怎么敢,又究竟是怎样闯过来的!
公家要盖这样一幢房子,不免要成立一个五脏俱全的办公室,各司其职。私人企业主如我,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办公室就是我的头脑加劳动力加单车和钞票。工地上只有技工、普工和我,三种劳动者建起了一栋漂亮的建筑。
每天清晨我骑车到工地,顺便采购建筑用材。有一天当我下班回家穿过公路时,被一辆突如其来的摩托车闯倒,连车带人掀出五六米。当我睁开眼睛觉察全身灰土,坐在一家路边的五金器材商店里,身边有人围观时,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试着摇摇头,甩甩手,活动一下腰腿,没有事,便让被人缠住的摩托车手离去,他千恩万谢,前脚出门,旁边人就怪我不该这样就放他走,连车号都不记一个。回到家,不同平常,头有点昏,我写了个字条放在桌子上,记述了回家路上发生的事,和衣而卧。直睡到善徵下班进门,又活动活动手脚,又活到了现在。
每天下工回家路上,骑车迎风驰骋,一身劳累随风飘散。一天,急行途中感觉眼前有东西闪晃,忙低头,但避让不及一个利刺已擦头顶而过。慌忙下车摸了一下头,感到暖热粘糊,一看,满掌鲜血。顷刻间,鲜血顺颜面流下,经过鼻尖一滴滴落在路上。原来,前面有个农民扛着一捆六七米长新伐的竹干,竹尖锋利,七长八短,呼闪呼闪地走着。他感到尾梢触动,回头看我一眼。显然,不是他的责任,是我的头撞上了他刀尖似的竹梢。我一手捂着头,一手扶车下公路,就近找到一家诊所,医生说:太危险了!慢低头一刹那,那竹尖不插进你的眼睛就会穿通你的脑门。所幸只是擦头皮而过,医生缝了四针。
在房子盖好的装修时期,一个冬天的早晨,薄雾笼罩,大街昏暗。我的自行车刚要过完五一路口,一辆轿车突然扑面飞来,为闪过它,我趁下坡速度急转,躲过了车,却冲上了人行道,连车带人摔倒在地,上身卧在行道树一侧,一时间站不起来。过路的一对青年人来搀扶,说:好险!头没撞在大树上。
之所以记下这三次发生在建盖海源庄医院时的历险,是为了纪念幸运。如此重大的幸运再三光顾我,感谢上苍,永志不忘。同时,我要告诉后人,“君子有所不为”,不可轻视生命。三次历险之时,我67岁,若知矜持,自爱、自重,这三次几乎致命的凶险就完全可以避免。
同样也是在医院最后的装修期间,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善徵在工作岗位上突然发病,紧急治疗之后,留下了偏瘫后遗症,她自己成了需要别人照顾的病人。
海源庄医院完工之后,我们决定由二女儿李娟和她的丈夫两个人全权管理,自己迫使自己从繁忙的状况中放松下来。
发生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的事情只能说明,我们太热爱这份迟到的工作机会了,以致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劳累。 我们觉得这是我们“参加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光彩照人的生活,弥补了我们一生的遗憾。感觉自己的生命正朝着理想迈去,这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实实在在幸福而灿烂的晚年生活。
怀念战友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了集聚如山的冤假错案,人人自危的空气稀薄了,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各类人群弹冠相庆,不约而同,一时间社会上兴起名目繁多的聚会热潮:同乡会、校友会、难友会……。大家一见面,才知道过去的几十年间人人在劫难逃,你、我、她、他,彼此没有一人不挨整,由哭笑不得继而释然大笑。然而,一些曾经非常熟悉、甚至非常亲密的同学、同志,再相聚时已长眠地下、阴阳两隔,令人黯然神伤,悲痛不已。
参加特刑庭释放的昔日明星人物聚会,不见了云大附中学生自治会主席温宗江,建民中学学生自治会主席王荫宏,建民中学老师、历次学运中的歌舞编导者胡宗澧、王慧、王心董,打听后得知,他们有的牺牲在战场上,有的被打成反革命、有的被“同志们”折磨死了。
胡宗澧是抗日战争时期“新中国剧社”来云南省宣传抗日、留在昆明的表演艺术家,我见过他饰演的《陈园园》中的多尔衮,极其生动。在八支队里,我们叫他‘味精’。肃反运动中,追查他在“新中国剧社”时期的历史,被勒令去矿山下井背矿,爬进爬出不堪重负,累极吐血,病危时要求见一见他的入党介绍人陈嘉震,不得如愿,饮憾离世。
我青年时代熟知的云大、建民中学、云大附中、天祥中学等名校中,被打成右派的师生不计其数:濮清泉、马识途、方仲伯、杨知勇、宋文治、吴广斌、徐守廉、黄洪、王子厚,…..。这些人,都是在豆蔻年华为建设自由、民主、幸福的新中国,决心拿起武器 “不是战斗,就是死亡” 的同伴,为了实现自己选定的人生观,为了追求通向天堂的共产主义道路,他们没有死在当年的战场上,却被自己选择的“党组织”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九八零年我到祥云县参加党史会,只见我参与“地下工作”时最早认识的四杰中的一人普之玉,不见了李鉴洲、普照三、陈有栋三人,问:他们到哪里去了?“早死了!”天呼冤哉!此四人是当时当地的精英,他们是理想主义者,坚信共产主义救中国,倾家荡产支援革命,普之玉、普照三两家甚至卖田卖马资助地下党。中国人民解放军滇黔桂边区纵队第八支队就是由他们创建起来的,我可以作证啊!但我的作证已经来得太晚了。
不管他们本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皆因他们昔日的社会身分,而未能在建国后的政治运动中幸免。普照三在“土地改革运动”中被抄没家产后枪毙;陈有栋做了十年大牢,释放后交农民监督劳动改造,被折磨而死。李鉴洲,这位昔日大名鼎鼎的“司令员”,刚一解放也做了三年大牢,后被视为国民党军起义人员安置在昆明市参事室工作,但夫妇二人均死于"文革"。
文革期间,李鉴洲被安上“边区纵队成分严重不纯、地方主义、混进共产党”等莫须有的罪名,多次遭红卫兵揪斗,他被按着头反剪双手(坐喷气式飞机)的照片张贴在昆明市中心百货大楼的墙面上,几经蹂躏,一时卧床不起,几天后惨死家中。临终前嘱咐夫人:“你回家去。”他死后,他的夫人余凤鸣的确被遣送回了他们的老家、原藉下庄街。但余风鸣已无家可归。他们的家,李鉴洲因帮助共产党,曾经被保安团抄查、掘地三尺,土改运动时又被农民抄家。他们的大儿子李云谷被划为右派当时在押;二儿子沦为乞丐, 被附近水口村的农民收养;小儿子因饥饿刨野洋芋吃,中毒身亡。余风鸣没有落脚处,生产队把她随便安置在村外一间废弃多年的碓房里。那间破房既没有门,屋顶又只有半边。当年李鉴洲家门庭若市,村民们仰望他如北斗星,今日他们“翻身、当家作主人”,个个阶级觉悟都很高,竟没有一人去探视这位孤寡老人,不久,人们发现余风鸣已经独自死在这间破屋中,是饿死还是病死,谁也不知道。
后来了解到,李鉴洲的亲属、挚友、亲随如侍卫等人,全都被村民揪斗、管制,直到改革开放,才得以“落实政策”。
一九七九年恢复工作,步入宦门之时,我就想到了我昔日的那些战友、同伴们。几经打听、联系,与部分老战友见了面。后来,陆续在不同的场合,从不同人的口中了解到了更多实情,太冤枉了,我们这一批在解放前夕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地下党”的“老革命”,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平平安安生活到老年的,两鬓斑白才相见,诉说往事徒感伤。更痛心的是,很多战友早已在历次运动中蒙难,有的虽没有失去生命,但尚未恢复名誉、尚未恢复工作。我了解情况后,曾经向省委组织部反映过一些人的现状,希望组织能够及早给他们“落实政策”。有的人,像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第八支队第三大队大队副周四海,当我得知他无辜被捕,惨死狱中的消息后,于二零零九亲笔书写了一个“状子”,面呈楚雄州委,请求为其“落实政策”。
为了替司令员李鉴洲伸冤,我专门邀约了八支队创建初期参加工作的李晴海、普之玉、黄克昌、黄河浪、何玲、普再兴等人四处奔走,终于为他赢得昭雪平反。
一九四八年因积极参加“七.一五”昆明学生爱国运动而被捕入狱,后经云南省特种刑事法庭释放的76位人物,是当年学生运动中的明星,了解了他们各自的坎坷遭遇后,我欲哭无泪。
想当年,被国民党军、警、宪、特层层过滤后送交特刑庭审判的76位情节最严重的人,是昆明学联和各校学生自治会中、教师中的学生运动领袖。昆明之所以有所谓学生运动,运动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就因为有这76个尚于翻江倒海的年轻人。他们无一不是热血沸腾、正气冲天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希望改变旧中国面貌,创建一个自由、民主、幸福的新中国。正因为有这些人卓有成效的、配合共产党组织的活动,昆明才开展起了应景、应时的各色各样的学生运动。可以这样说,知识分子是共产党从地下党到地上党的摇篮。缺少他们,红旗绝不可能插遍全中国。不料,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在土地改革、肃反、改造知识分子、反右、反击胡风反革命集团、文革等政治运动中,虽然星散各地,却无一幸免蒙难。仅以昆明这76个人物的命运来说,整死的暂且不数,这76人中被划为名目不同的反党分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就有 36人!其中,当时学运的关键人物,地下党云南大学支部书记、学运支部书记杨知勇(“七·一五”学运,游行中队伍中震动昆明的歌曲:“反动政府要垮台”,就是他事前策划的)竟然也是一名右派分子。命运如此充满嘲讽,令人骇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有一条中国政治的客观法则在起作用吧。
史载之“东林之祸” 与我们这76人的经历何其相似。东林党人是一批忠诚的皇权卫士,他们不惜肝脑涂地,用自己的赤诚和道义想挽救明王朝,却被他们所维护的统治者屠杀。
按说,“庆父不死,鲁难不已”国民党的特刑庭不枪毙这76人也该把他们禁闭一百年,可国民党放过了这些年轻人。反之,被这些年轻人视为父母一样的共产党却对他们一路“穷追猛打”。呜呼哀哉!这些人只能在自己创建起来的新社会“夹着尾巴做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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