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昭国
堂兄
记得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某年的夏天,昌盛哥从邢台来北京。我在家里见到了他。多年不见,他没有什么变化,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闪现着智慧的光辉。
他这次是出差来北京的,想着他的四婶子,[注:他称我母亲为四婶子]特意来看老人家的。
他仍然很健谈,这一点,完全不像秀姐,“老实”得“话语”都显得挺珍贵。跟他坐在一起,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感情的隔阂,这一点又完全不象他二弟。
记得,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1968那一次,他可真够狼狈的,因为学校里闹“武斗”,离开得很匆忙。不但,工资没有领到,甚至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拿。这不,穿走了我的一条长裤,一件短袖衫,以解燃眉之急,虽然,那时我们家经济上也很紧迫的。
那时候,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可深谈的话题,无非是北京大学里的“天地”两派,社会上的“915”、“916”等等。两天后,他又匆匆地赶回学校了。
这次,日程不紧,他特意到工商局来找我谈天。
“你变得老成多了!”他的话头是这样开始的。
“年过四十,也该到不惑之年了。岁月真不饶人哪!”我不无感受地接着话头。
我们谈到了最时髦的“特异功能”,提到了严新、张洪宝,和那一批自我吹捧,自诩头戴“光环”的人物。那时间可是他们最“风光”的日子。
昌盛哥也曾遇到对“天人感应”有无从解释的困惑。即时讲了下面的故事。
我印象很深的有《心灵相通》和《偏方》两个故事。
《心灵相通》
从前,有一位在城里做事的年轻人。自从过了大年出外之后,已是半年有余,很是想家。
这年的秋天,接到家中一封信,信中轻描淡写地说起了母亲身体有些不适,经常口中叨念儿子云云。他先往家里写了封信,算是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回家了。
开始还与同乡结伴而行,家越离得近了,尽快见到母亲的急切心情难以言表。
这天下午,天要下雨了,别人提议歇一歇,想等雨下过之后再走。他看了看天色,云挺厚,想来等雨过天晴,起码得一天之后。
小伙子想,反正家已经不太远了,顶多再有二十里地,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家了。
没等走出五里地,急雨终于下来了。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片空旷的庄稼地。情急之中,他躲进了一个废弃的砖窑。他想等雨小些了再走。
炸雷就在头顶上滚过来,滚过去。雨也越下越大,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觉得心里很难受,似乎听到了母亲在雨中急切地呼唤声。
不能再躲雨了!赶紧走!
他冲出了那个旧窑,任凭大雨“哗哗”地瓢泼似下着,往家的方向奔去。
就在他刚跑出来的一刹那,又一贼亮的大闪电闪过,象把黑黑的乌云猛地撕裂开一个大口子,紧接着一个劈雷就在头顶上炸开了,身后“噗-通”一声,猛回头借这闪电的亮光,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躲雨的窑洞垮塌了,心里“怦怦”地跳,暗自庆幸:“谢天谢地,今天可躲过了一劫。”
他再顾不得许多,一步未停地跑回了家。
见他冒着大雨回来了,全家都很高兴。母亲的病也顿时好了大半。
晚饭后,他提起刚才那雷电交加的情形。父亲说:“就是啊!下半晌,云越聚越黑,只见旋风也刮了起来。那么吓人的劈雷,滚过来,滚过去,不住点地打,谁不害怕呀!你母亲一直站在大门口,任凭雨打在脸上,朝你回来的方向,不停地呼喊着你的名子。”
到底是母亲的呼唤救了他?是他“命”不该绝吗?还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天?谁能解释得清楚!
堂哥故事讲完了,好像在自我注解,又像在问我:亲人们之间,他们的心灵是呼应的,你没有这样的经历吗?
《偏方》
昌盛哥讲完了心灵感应的示例,停顿了一下,接着就讲了下面的关于“食物”的民间传说,我给它起了个文雅一点儿的名字--偏方儿。
“早先,咱们那儿在外头做事的人很多。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城里病了,为了治好病,进过不少药店,就是不见好转。中医大夫劝他回老家养养看。养好了再回来。”
昌盛哥慢条斯理地开始给我讲“偏方”的故事。
“有个老头也劝他:回去吧,回老家看看也好。兴许碰到个对你病的偏方什么的,也许就好了。
想来也只好如此了。这位老乡收拾了铺盖卷儿,背起就回老家了。
那时候,回趟家自己要走很远的路。这时正当夏天,大片田地里的庄稼,长得密咋咋的,一丝风也没有。此刻很想找口水喝,大野地里头,上哪找去呀。好不容易见到一片坟地,走到跟前,只见那石碑坑里,存了点雨水。大概有好多天了,你不用细看,就见里面长满了黑线虫。
头顶着的是大大的太阳,实在是口渴难当,也顾不得许多了。俯下身子,捧起来就喝,痛快地喝了好几口。
又走了半晌,进了个小村。村里没有饭铺,只好讨口吃的。这家不太富裕,心地还算善良。没有现成的干粮,给他荷包了俩鸡蛋。
他端起碗就吃起来,嗯?这鸡蛋还遇上个双黄儿的。
‘大娘,麻烦你,再要头蒜吃。’
‘墙上挂着呐,你从蒜辫子上自己揪吧。’
他揪了一头小的,剥开一看,呃!是独头的,还挺辣。
歇也歇够了,肚子里也有食儿了,他谢过就告辞了。
这位老乡到家后,病情一天天好了起来。
三个月后,他抗着铺盖卷儿,又进城了。
放下行李,他特意去拜访了那位中医大夫。推门进去他就大声地说起来:‘我的病全好了。我又回来了。’他口气里带着挑战。
那大夫吃惊地抬起头来,端量着他,顿了一顿,说:‘你真有福气啊!先别讲你怎么治的,吃的什么药。要我说,你的病需要连续服下:天水线,双黄蛋,独瓣蒜。我问你,你是不是吃了这三样东西?还一定吃要新鲜的。’
‘你怎么不早说?’
‘在城里,一下子遇不到这些东西,说了也没用。’”
我想起了中学时代,学过的一篇著名的课文,大概是《药》吧。那里讽刺了庸医的药“引子”,什么“蟋蟀一对,要原配。”他大概在日本学过西医,对中医有那么深的成见。也许他的童年为父亲抓中药,自尊心受到过深深的伤害。所以一说起中药来,用词是那么地刻薄。
说老实话,我很崇拜中医、中药。东方的医学在我心目中既崇高又神秘。
在老年间,北平没有医院,大街上有的都是叫这个“堂”、那个“堂”的中药店铺,最大的就是“乐家老药”,是乐家的买卖。我经常想,在繁体字里,“乐”跟“药”就差个草字头而已,乐家就大概是经营草药的世家了。
像西四牌楼这样的繁华地界,从牌楼往北走,路东,几步路,你可以一眼看见三开间、很气派的楼阁式建筑。高高的大屋檐下面,挂着一个金字牌匾,上书很见功底的三个大字--“怀仁堂”,那也是乐家的。
店堂里头,进深两间,宽敞得很。
左半拉是抓草药的大柜台,靠北墙排满了装草药的“格子”,啊!那是一个一个的比巴掌大些的方抽屉,每个抽屉“前脸儿”贴着几味药的名子。抓药的伙计,看一眼放在柜台上的药方子,按上面要求的付数,在柜台铺好几张包装纸。左手握着带铜盘子的小戥子,很快地打开那要找的抽屉。按重量称好,平均分作几份儿,分别倒在纸上。药抓齐后,由柜台带班的,对照药方核对一遍。需要现捣碎的药,都是当场制作。靠柜台一头的那个铜“臼子”,经常“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右半拉是卖中成药的大柜台,那里边就清闲得多。什么丸、散、膏、丹,饮片、药酒,应有尽有。那蜜丸成药,还都是用蜂蜡密封的。我那时就老琢磨,药丸在里头,怎么封的,还这么圆?不象现在,是两半塑料合起的,再蘸一层石蜡。其工艺简练多了。
膏药一般是红布作底,听说上好的是须用狗皮作底的。膏药买来,须在火旁烤一烤,趁热把合成“半拉”的膏药打开,再趁热贴在患处,温乎乎的,那叫舒服。
从中间往里走,就有坐堂的中医大夫。给病人号脉、看病,开方,拿着方子再到前面柜台上抓药。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得过一次“炸腮”,腮帮子底下肿胀起来,还挺疼。
母亲带领我去“怀仁堂”看病。穿白大褂的大夫给我号脉,轻轻地触摸我的腮下,又看了我的舌苔。
“是腮腺炎,先吃三服药。”大夫用和缓的声音,但不容质疑的口吻说。
那时的中药抓得也有讲头。每服中药里头,都附着许多张一寸见方的“小画”,那略微发黄的薄纸上,印着红色的“图解”。别看它不大,用“白描”手法制作得很认真。上面不但有药的名称,还画有药的整体形态。全与你的方子里的中药一一对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就特方便你自己仔细查对。
我记得这三服药服完了,又去看了一次,再服了三服,病就全好了。
市面上除了有气派排场的大药堂之外,还有专门“正骨”的“推拿”铺子。
在西四附近,比较有名的是,进西斜街东口,再往里走不远,在宏庙胡同路北就有一间铺面。
上小学那会儿,我在五年级的一次踢皮球时,别人踢得高高的,我争抢着去接。结果,没接住,小皮球砸在我的小指上。当时,小指头就并不拢了,向后、向外翘着,自己想掰也掰不过来,把几个指头攥拢了,放开手,那指头又翘开了。
回到家,母亲见了很着急,立刻拿了两元钱,让我自己到宏庙去找大夫“捏一捏”,如果在平时,我们孩子们看病都要由大人带着,我们孩子是不能单独行动的。那天是我们兄弟三个一路去的,有他们俩给我壮胆,我就硬起头皮去了。
那间正骨铺子门脸儿只有一间,推门进去,发现它的进深足足有三间,有好几个师傅都在忙碌着。治胳膊、腰腿扭伤的,接骨的,还有趴在床上进行按摩的。一个年轻的师傅拉起我的右手,只捏了不几下,让我轻轻地甩几下,我惊奇地发现,小手指活动自如了。
除了上述正规的中医之外,再要找草药就只能上天桥,上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赶庙会了。那里买“大力丸”的,吆喝“狗皮”膏药的,叫喊得吐沫横飞。你别说,还真有碰巧见效的,咱再说句大实话,能治好病的真不多。
昌盛简历
昌盛哥出生于1934年,他是我爷爷、奶奶的长孙。这在父辈有五兄弟的大家庭里,他在大家族里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他是二大伯、二大娘的头生儿子。据说他生下来就透着一股灵气,奶奶尤其喜欢他,那是全家人的宝贝。
我们村那年代,就时兴起“长锁”、“铁柱”、“石头”啊,这些“皮实”的名子,期盼这自己的孩子能“长命”。那刚过二十的二大伯就教奶奶给起个名子,挺会说奶奶受听的话的二大娘也极力附和着。
“就叫昌盛吧。”奶奶随口就说出这极普通又吉利的名子。其实,奶奶是早就想好了的,她从心里盼望着整个家庭从此兴旺起来。
可惜,生不逢时,那时正是中国大地兵荒马乱的年代。当他年满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年,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了枣强县城。也就是那一年,一直走下坡路的大家庭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分开过日子了。
分家时,所有土地,分成五份儿,每股儿只有两亩地。他们家当时有四口人,全靠这两亩地,日子过得够紧巴的。
大伯、大娘得了痨病,留下一个闺女先“走”了。二大伯也染上了痨病,一年到头病歪歪的。说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只能硬撑着这个家。
1944年三月又添了一个小弟弟。人“口”是增加了,地却还是两亩。
1944年冬月,日本鬼子抓劳工,抓走了二大伯。二大娘一个小脚的妇女,拉扯三个孩子呀,最小的还不会走。那些年日子过得可真是难呐!
第二年,鬼子投降了。第三年春天,被抓走的劳工遣返了,可盼回来的是一个盛骨灰的小坛子。
据一同被抓走的、抱回骨灰的老乡讲,二大伯是死在去日本的船上。在船底层的通仓里,挤着好多人。一天只给两个高梁面儿的小窝窝头,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哪够吃呀。
他的病更重了,咳得很厉害,终于没能熬过那非人的日子。病死在船上,当天就被火化了。
1949年,他在我母亲的恳求下,帮助我父亲回到了老家。一路上,十五岁的昌盛哥背着我父亲,上火车,下火车,那是真尽了力呀。
我母亲到八十岁的高龄时,只要一提起昌盛,总要夸几句:“他对咱们家那是有功的。”
刚解放不久,他就到天津,参加了工作。
领导见他踏实、肯干,就有心培养他。1955年就在报纸上大力宣传高玉宝的热潮中,他这个只上过四年初级小学的年轻人,走进了“速成中学”,仅用四年的时间,突击学完了全部六年的中学课程。1959年由组织“保送”,升入了吉林工业大学深造。
他是经北京去长春的,母亲特意在西四牌楼的小饭店楼上请了他。那儿后来公私合营了,有变成了后来的第三十四副食店。
就在那一年,他结了婚。女方一过门就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长辈们都知道她,都叫她的小名儿“三喜儿”。
1961年春节,我是在二大娘家过的。我回到老家不几天,他才匆忙地赶回了家。
那时候,他充满了朝气和上进精神。他见三喜儿买了新的“灶王爷”,撺掇我“打冲锋”,在大年二十九“送走”了新灶王。
大嫂真气得不得了:“全村家家都有灶王,就你们行!”她很不满意。但对我这个弟弟又不好发脾气。大年初一,我在她家的灶台上又见到了那个“负责”上天言好事的老人,不知她从哪儿“应急”讨唤来的。
那个年节,我虽然离开了母亲,远在枣强乡下过的,因为是跟堂哥一起过的,过得很充实。
闲下来,他就给我们讲“东北”故事,我清楚地记住了,参农进山挖野山参的“传说”。
那参有个怪脾气,当你发现了参,就要大声呼喊着,不停步的跑上前去,掏出一根红线先捆住它,别让它“跑”了,只要捆住了,你可歇一歇,抽口烟再刨。
挖参的坑很大,他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下,像合抱一棵大树。据说参的根根须须不能缺一丁点儿,缺了就不值钱了。
老年间,挖参的都要把参卖给固定的收参人。一个冬天快过年了,进山挖参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都拿出了自己的“成果”。收参的老头看了看送上前来的大大小小的山参,发话了:“你们中间还有最好的没有送上来。我哪一次亏待过你们?按质论价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老头再三的催促之下,有一位小伙子不情愿地交过来一支小指头般大小的参。它在那些参跟前显得是那么瘦小。
他说,我这次进山,收获不大,在往这儿走的路上,见到了这棵不起眼儿的小“棒锤”。它太小了,我就没拿出来。
老人高兴了,原谅了这个新手。
对大家郑重地说:“这里所有的‘棒槌’加起来,也赶不上这一支!”
1963年,我考上了工业学院。他在来信中,详细地介绍了大学里的学习方法:听一遍老师讲课,就像划了一条虚线;回去复习一遍,虚线就变成细实线了;再作几遍练习,就变成粗实线了。你掌握的知识就牢固了。
1964年秋,我收到了堂哥的来信,信里说:帮助我完成大学学业对他“责无旁贷”的。他毕业了,留校在基础部教《画法几何》,以后每月给我寄十五元生活费。
我不解,去问母亲。母亲说,他家1962年修房子,用了咱们那几间房子的房樑和檩条,他母亲讲妥了,算九十元钱,等昌盛毕业了再还。
原来如此!并不像信上自我吹嘘得那么高尚。
就这样,从1964年10月到1965年三月我共收到他寄来的九十元“欠款”,债务两清了。
堂哥两地分居了许多年,直到“文革”后期才结束。后来他以我不清楚的原因调到了邢台,继续他的文教工作。
听说,八十年代末,他得了脑出血,不过,很快就痊愈了。只是他戒不了每顿饭都要喝几盅白酒的嗜好,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啊。
终于在1993年5月15日复发脑中风,抢救无效,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五十九岁。
大嫂还健在,女儿、儿子都已成家,日子过得很幸福。
王澄
1967年初春的一天,遵照妈妈的“旨意”,让我去位于东城区的陆军总医院,看望生病住院的王叔叔。妈妈告诉我,他叫王成,住在“高干”病房。那次,王叔叔特地送给我一套毛主席像章,那是上面有“为人民服务”的“领章”,下面挂着五角的像章。
王成?这名字倒是不耳生,他肯定不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的主人公的那一位。曾经听表哥跟妈妈提起过,我把听到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他大概跟我们家的交往是这样的:
1938年以后,日本鬼子逐渐占领了华北的广大地区,我的家乡--枣强县也成为了沦陷区。1938年,中国共产党中央向八路军发出了“东渡黄河”的命令,八路军129师奉命开到了太行山地区。王成大概就是这个时期参加的部队,然后分散在冀县、枣强一带,发动群众,开辟敌后根据地。王成时任副排长,担任当时县大队的什么干部,经常到村子里活动。
八路军每到一个村子,都要摸清敌友情况,建立“保垒户”,一旦有敌情,由这个村子的“保垒户”负责掩护。八路军在李各江村的“保垒”就建立在我姥爷家。
当时,姥爷家有五口人--姥爷、姥姥、舅舅、大表哥新才、二表哥新章。事先讲好,一旦敌人问起来,就称是姥爷的二儿子。
有一天,由一个日本兵带着一队“皇协军”(“协助”日本人的汉奸队),突然包围了李各江村。王成正好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来得及转移。敌人把全村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场院里,要求老人们认领各家的亲人。轮到姥爷、姥姥时,他们上前认领了舅舅和王成。那个“皇协军”的中队长负责盘查、审问,他指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质问我姥爷:“是你什么人?”“是俺老大、老二。”他回过身来,又突然问舅舅、问王成,这老人是你什么人?舅舅很爽快地回答:是俺爹。王成也理直气壮地作了同样的回答。这位中队长直接对准他,盯着他的眼睛,追问他:你不是这儿人吧。还想哄我,口音怎么不对!姥爷赶紧接过话题:他不大,就出去学徒,口音都变了。“你在哪里学的徒?”中队长还是对准王成接着问。“在磁县,南边的磁县。”王成听出来了,这位队长也是那一带的口音。“在县城哪条街上?东街的那个XXX还在吗?”队长的口气已经逐渐缓和下来,变成了打听那县城的近况。跟着的日本兵不熟悉汉语,更听不懂方言,队长心里一清二楚。再说,他都底是中国人,并不想死心踏地地为鬼子卖命,也还不想把事情做绝,很愿意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也就没有追查下去。
王成在我姥爷一家的掩护下,在生死关头,成功地躲过了一劫。从此以后,他把姥爷当成自己的亲人,跟姥爷一家人的关系更密切了。听说,他在枣强县结的婚,他媳妇是张秀屯的。那个女人老实本分,只是不识字,还是个小脚。解放了,他随部队进了北京,为了“跟上”新环境,“适应”新工作,离掉了那个“不识字的小脚”。在这里重新建了一个家,找了个有文化,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刚进城的那几年,部队还实行供给制,吃的粮食、穿的衣服,还是足够用的,只是单位每月所发的津贴有数的几万块钱(旧币,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妈妈说起这件事,不只一次地提起过。他那时常来我们家,从姨父那儿拿过不多的零花钱,以补充家庭生活的紧迫。
1955年,军队开始实行军衔制,核定了工资,家庭经济偏紧的状况有所缓解。
我在1968年年底,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分配方案一定下来,我曾奉母亲的“指示”,骑了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去他家辞行。那时,他家就住在位于西山脚下的北京军区大院,他特地送我一套“毛选”合订本。
我第一次见到了婶婶,见到了几个正上学的妹妹、弟弟,王叔叔没有给我介绍,我当然也没有问,按那个时代的主流,我不经意地想,那些应该全是龙种--在娘肚子里就红透了的“好汉”。
王成曾是军区军事法院院长,进了北京军区的领导班子。
据母亲讲,1969年,出了杨、余、傅问题之后,中央采取了“甩石头、掺沙子”的“策略”,改组了北京军区。他当然也在调动之列,调到了天津警备区。很自然地,他的全家也跟着沾了“光”,一起到了海河之滨落了户。
1980年以后,他时不时地来北京开会,常顺便看望一下我母亲。在庆祝抗日战争胜利四十五周年纪念大会后不久,他像在农村下“保垒户”一样,中午过后来到我家。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刚好在家休息,母亲却出门了。“您吃饭了吗?”“还没有。”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些干面条,就直爽地说:“下点儿面条吧。”我心里琢磨:街上随便一个小饭馆,都比我家强啊。说心里话,并不愿跟他“套近乎”,跟他有什么可聊的呢?想归想,做归做,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还是为“首长”煮了一碗,还合包了个鸡蛋。
“有香油吗?”他就像到了自己家里,还真不客气。“没有。”是真的没有。
那几年我跟妈妈两人一起生活,我的一家四口人,分别在四个地方,生活费还真有点紧张。
他跟母亲谈起过:他们家一直是他老婆管钱,他手头挺紧。他跟我们家的来往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末,当他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的时候,还带着警卫到我家来过。
那时,他老婆已经先他去世了,他曾拿出200元钱,送给母亲补补身体。而且顺便送来一本书,有寸把厚,我草草翻了一下。书是介绍当年开辟太行地区抗日敌后根据地,部队干部们的事迹的,中间有几页是介绍他的,哦!是王澄。
王澄,比我的父母还大几岁,这么说我应该称他大伯才对。
我真想长期保存这本书,也许他已经老糊涂了,刚刚过了半个月,他就让他的警卫员,专门跑了一趟,把那本书要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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