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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歷史檔案庫:原創投稿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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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9/2024
USC Collection

 

由於版權原因,「民間歷史檔案」網站上的大部分文章已無法在新的網站上全文登載,只能以元數據的方式提供。不過,其中有70篇長篇及400餘篇短篇,迄今仍爲「民間歷史檔案」網站獨家網布。故此,我們將其整理後,藉助LibGuides的博客功能重新發佈,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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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拓荒者

 

回想过去,虽然我一直有诸多艰难岁月,可是我一家人真正经历没有笑声的日子,痛彻心扉无奈的日子,真正脱胎换骨的日子,还是文革开始时的那几年。……

父亲五四年五一节和省委党校学员们在长沙留影

图:前排右一为我父亲。照片上的父亲正满面春风的和他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学员们毕业前夕在省会长沙留影。“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后排右一的学员一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在照相那一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落在了一同事的头上。

我父母均为我居住城市的中共党员,父亲为迎接这座城市解放时的地下党员。那时的父亲年轻、英俊、有文化,踌躇满志,青云直上。

岳阳县第九区区干部一六五零年十一月六日合影

图:父亲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首先就是在这个区委会搞秘书工作,这张照片成立时,父亲已另调离工作。不过,后排左起第二人为我舅舅彭海宴,是他当年积极推荐我父亲入党的推介人。

不久因父亲解放前在“国统区”那样的政治大环境下,为生存被动地参加了一些社会最底层多少有点文化人的活动而屡屡受怀疑,连父亲解放前甘冒风险,主动参加共产党的事实也要大大地打上问号,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可以说父亲的后大半生是在写材料中熬过来的……(这样的苦楚当时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我们小孩还一直在父亲地下党员的“光环”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文革初期,随着群众性运动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出现,父亲过去那没有作结论的“问题”被公开化,我们这才感到了惴惴不安。

不久,因我们兄弟俩的下乡问题,又牵连了父亲被“专政”。

1968年大约上10月份,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安排去向虽大局已定,但还处于运动的初始动员阶段,毛主席还没有发表最新指示,我居住的院子里也没有一人付诸行动。当时我的思想斗争是相当激烈的,农村老家的苦楚我是知道的,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告诉我,说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也不管这句话的真假,更没有深刻地去领会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涵义,只简略地领悟到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这句对己视乎暂时有利的这一面。

我从小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对别人的传言也不抱太多幻想。为稳妥起见,我便上医院找医生开了一纸诊断证明书,递交父亲单位管这方面工作的组织者手中,看能否照顾不下乡,万一要下就请求组织照顾到旱地农村落户。由于我从小就养成了大大咧咧,无深思熟虑的习惯,口无遮拦,可是,在我仅对同院住的一同学炫耀一番后不久,父亲即被牵连“专了政”,给我开诊断证明书的医生也被罗列出同样的罪名。

父亲日记1

父亲又开始无穷无尽的交待: “今天晚上,工代会吁□□同志宣布说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说我去串联,我这里提出不是为了我辩护,而是请求组织调查了解,实事求是,如果我真的去破坏了,我愿受严重处分。”

父亲日记2

1968年11月8日,父亲就这一新的指控在反省交待中第一次写道:“我应负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他们现在还没有下去,我一直还在做耐心的思想工作,等待觉悟,使他们高高兴兴地,真正解决思想问题,去到农村安家落户。我再一次向组织上表态,我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从内心检查是没有抵触的,也没有说要自己的子女(不)去下农村,并要他们去串联活动,破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这一伟大号召。我要求组织上再深入一点地调查,如果是我破坏了,有串联活动,请求组织上加倍处分。这一问题就反省到这里。”

没有想到,父亲竟由此为导火索被群众揪出专政,“关着反省”,不久被送往五七干校专政队交群众专政,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白符号。为避免给父亲带来更大伤害,我兄弟俩便迅速来到当地一水田多的农业生产队插队落户。

记得我兄弟俩临下放前夕,我还心存幻想,竟向父母亲当时的组织上提出以我兄弟俩下放为由希望组织上能放我父母亲回来给我们打点一下的请求,这理由不可谓不正当,当时城市年轻人“下放”农村可是被视为头等的政治大事。最终我们兄弟俩翻箱倒柜“肩扛背包简单的行囊”,奔赴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也没有见到父母亲的踪影,我们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1970年初,我母亲率先从干校中解放出来,并被点名参加当时由“军管会”组织的毛泽东思想重点宣传队进驻我市乌江公社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我兄弟俩紧绷的神经才缓了下来。

谁料想,不久,母亲的新遭遇就给我们家带来晴天霹雳的感受。

记得1970年上半年,我回家到同院一同学家玩耍。该同学告诉我一惊人的消息,说是听说我母亲被双开了(开除党籍、开除干部籍),连户口都无条件地下放到农村去了。我当即感到了一阵晕眩,真想上前扇同学一耳光,怒斥他胡说八道!但理智告诉我,这事八九不离十,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在政治起主导作用的岁月里,要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用当时的行话说,被开除党籍就意味着这个人政治上判了死刑,他家人的前途也等于判了死刑,这几乎是没有人的“活路”了。

当我踉踉跄跄回到家中,问正埋头在家写“罪状”的父亲,父亲头也没抬,只简单回答“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便再也没有吱声了, 多么可怕的听说……

沉寂……可怕的沉寂,两个大男人遇到这样的问题竟无言以对。短暂的沉寂后我毅然决然地向母亲所在地奔去。

当年的母亲

其实,这位母亲是我的继母(我生母1961年病故),来我们家也没有几年,继母没儿没女,她怎能经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

经一路的被盘查,我终于来到母亲的身边。推开一扇门,一幅异常凄凉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母亲像化石一样正独自一人卷缩在一农户家的一间闲房的椅子上……

短暂的沉默后,母亲抬眼望了我一眼问道:“你来了”,我没有吱声,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母亲,心里默想母亲是怎样独自熬过这段日子的?母亲对突如其来沉重的打击无奈何的内心世界早已写满脸上。母亲眼眶渐渐红了,但终究没有让眼泪落了下来,母亲突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眼光追问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我正不知如何是答的时候,母亲努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出了:“为了不影响你们兄弟姊妹的前途, 我已写信向你父亲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母亲这番话,我惊呆了,事情严重到了这种地步,我庆幸自己的及时到来,我得感谢那位同学当时的坦言,不然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是母亲目前唯一能活下去的支柱。我忙不迭地止住了母亲的话语,连连嚷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兄弟俩今后养你一辈子……”

在我继续留下来呆在母亲身边的那天下午和晚上,可以看出,母亲心境明显好了许多,她终于得到了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第三天,当我老兄特地赶来进行劝慰后,我母亲终于勇敢地离开了那个上面安排的没有人道的栖息之地,回到了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目前尚还称得上家的家过上了几年不愿多见人没粮没户的非人生活。

一九七九年给母亲平反的文件1

她的彻底平反是九年之后,12年后的1982年才拿到被扣除的不完整工资(母亲在双开后,曾有过到蛋品仓库选蛋、餐饮业清洗盘子等临时性工作微薄收入的来源,补发工资时均被扣除)。

《关于为杨菊仙【先】同志平反的决定》全文如下:

一九七九年给母亲平反的文件2

杨菊仙【先】,女,五十五岁,地主出身,自由职业成分,汨罗县人,一九五一年参加革命工作,一九五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本县棉麻公司工作。一九七0年在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干扰破坏下,以“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包庇和放走反革命”的罪名。给予开除党籍、开除干籍的处分。一九七三年复议,改为党内警告处分,收回安排工作。此次复查,原定“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包庇和放走反革命”是错误的,经研究决定,撤销《□发一九七0年二十五号文件》和《□发一九七三年四十九号文件》,为杨菊仙(先)同志平反,恢复名誉。中国共产党□□县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关于补发工资人员通知单》全文如下:杨菊仙【先】同志:关于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停、扣发工资的问题,根据湘发(1981)75号文件精神和你所在单位调查核实,经研究同意给你补发壹千肆百伍拾肆元0角0分,定于一九八二年一次付清,接此通知后请到市委行政科办理领款手续。中共□□市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四日

补发工资人员通知单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既然命运已经把我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相反倒比以前更加融洽了,每每我兄弟俩回家,一定会为那没有粮食关系的母亲背上满满一口袋粮食带回家……

自然,在以后知青被招工的日子里,这与我们兄弟俩无缘……

熬阿熬,日子就这样熬着,终于熬到了“林彪事件”的发生,我父母亲看到了希望,我们也看到了希望。但冰冻三尺岂非一日之寒,事物的发展岂能如此轻易转向,我们家的厄运竟会接踵而至……

不久,我小妹在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小妹当时正在校读初中,学校老师为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布置了一道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特殊家庭作业,即叫同学们回家向父母亲访旧社会的苦,诉新社会的甜。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则向父母问及过去是怎样剥削劳动人民的,并面对面的跟他们划清阶级界限。第二天,我小妹自然无法完成这种作业,上课的时候,老师把小妹叫了起来,上纲上线地指责她这种行为是“阶级敌人不死心”的表现,并发动全班同学进行批判,下课以后,我小妹悄然一人向湖边走去,幸亏同学们发现的早,才阻止了惨剧发生。

我自小大大咧咧惯了,听了来不及细想,径直找到我小妹的老师论理,正告她我们家不是剥削家庭出身,而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尽管此时的我母亲已被双开,父亲作为“阶级异己”份子仍在干校被专政,逼上梁山的我顾不上那么多,仍是这么理直气壮说开了。根据的则是1964年上面好像有这么一条政策:凡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干部、工人、农民的子女,其子女的家庭成分按其父母职业而定。然而,这一政策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其实我小妹的老师当时的处境也很无奈。“文革”骤起后,教师普遍受到迫害,她和她在本市颇有名气的教师丈夫首当其冲,她丈夫愤而离家出逃,至今生死不明。她为了儿女,为了生存,不得不也迎合着这畸形的形势,干违心的事。

过了一遭又来一遭。尽管形势渐渐有所好转,但多病的父亲仍被他的顶头上司,昔日见我父亲必称之为“首长”的人赶到干校去参加劳动(父亲这时已不是专政对象了)。其实到干校参加劳动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情,可苦命的父亲与生俱来就有这样一个坏毛病,一躺下就鼾声如雷,一寝室人自然无法安眠,后来我父亲睡觉就演变成这样一种状况,我父亲一躺下打鼾,即被人叫醒,埋怨声四起。于是,可怜的父亲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不得不面对一整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每晚无休止的“斗私批修”的学习后,临睡前自觉离开寝室找一远离人群处的地方坐睡一宵。真不知道,父亲在这之前作为“阶级异己份子”在干校被专政时是如何面对这一难题的……

当我得知这一情况后,当即我就在院里嚷开了:“我父亲出了问题,我定找某某局长算账,不得我‘脱皮’……”以至于后来同院的人谁也不敢同我寒暄,告诉我的人也后悔不已。此时的我早已“横”了,“横”了自有“横”了的无奈。

威胁归威胁,父亲眼前的困境急需解决。我找人借了一把自制的“睡椅”给父亲送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但思念之情始终放心不下,父亲目前是家里经济唯一台柱,他高人一截的工资自然是那些新权贵们不服的理由。不久,我父亲终于熬不过去还是病倒了……

几年后,眼见得同来的知青所剩无几了,以至于后来在知青的招工过程中根本不需要什么推荐手续,整个知青任由招工单位挑选,我兄弟俩仍纹丝不动不动。我被迫进行了“转点”,转点到任公社一把手父亲以往的同事跟前求生存。然而,通过父亲以往的同事很好的关照只能解决在农村不受歧视的短暂生存状况……

面对这种窘境,我生性不羁的个性,岂能如此容忍,我必须自救。我自然想到写信求助于父亲仍在台上昔日的老领导和老同事们。这一招果然还奏效,仍可任“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不过,这一时期,北方来的“南下干部”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好印象,是他们善良的本性不顾“时代”的影响给我们兄弟俩带来了希望。当然,这还需要过程和机会。

恰巧这时,我老兄再一次的招工又因“政审”的无法通过横遭打下。我老兄终于耐不住性子,扔下一张条子跑了。条子云:“反正没有前途,我流浪去了,家里不必担心……”

当父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母亲显得内疚,父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的让我感到吃惊,大概当时的父亲在绝望中也意识到老兄的此举未免不是一条明智的选择,这时的父亲除继续为这一家人进行“无用”的申诉外,别无它法。

恰好这时我听到了这样的一条消息,有人亲自听到我曾写信求助过的当时任我地组织部长的北方来的“南下干部”苗部长,亲自跟我父亲所在单位的一把手交待解决我兄弟俩的招工问题。我听到这一消息后,即向父亲所在单位的办公室跑去,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匆忙给我写了一张盖有鲜红印章的便笺:某 某(父亲名)同志系我院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地下党员,文化大革命接受群众的正确审查,现已结束审查,恢复党组织生活……

我拿到了这一份难得的多少有点不符合组织原则的便笺便急匆匆赶到老兄下放所在地。老兄不见踪影,好在他的意向还不为人所知。大队有关负责人并没有收走我这份便笺,而是跟我出起了注意,告诉我这次招工还没有结束,要我赶紧拿上这封神秘的便笺去找招工负责人。

该招工负责人倒也直爽,径直告诉我:已经招了这么多遍了,留下的知青,家庭没有一点问题的已经没有了,像你这样的还算好的……收走了便笺,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回家我即向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进行了汇报,并谈到了此负责招工人的名和姓,居住在什么旅馆。说来也巧,父亲单位上的人事科长以前竟和他同过事,人事科长爽快地答应我晚上散会后定去旅馆找他。几天后,人事科长亲自陪同招工负责人前往父亲上级主管部门查阅父亲的档案,不久,我老兄即被单独通知参加该招工单位的体检,好像有老天照应似的,老兄居然这时回来了……

当我再次回家时,母亲冲着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哥哥招回来了!”这句话是带着笑声讲出来的,我也谈谈地笑了一下!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家里人发出的笑声,尽管这笑声是那么的苦“涩”,但毕竟是笑。

现每每回起忆起这段没有笑声的日子,心里总难免一种不可言状的疼痛涌上心头。我会永远记住那些好心的人在我们家极端困境下的无私帮助,那可是连烟都没有抽一口的帮助。我常反省,一个党员不符合党的标准,开除也罢,劝退也罢,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正常的事情,犯不着一家人如丧考妣,一家人该学习的照常学习,该工作的照常工作,完全不应该激起什么大的涟漪,而它偏偏要折腾到一人获罪,贻害子孙,株连九族这么严重上来。怪不得文革结束后,大量要求平反冤假错案要求落实政策的群众运动此起彼伏。

钟沛璋先生在《社会观察》2005年第12期发表的《开万世太平的引路人》一文中,他在描述当时的社会情况说:“成千上万人头上戴着地、富、反、坏、右和封、资、修等形形色色的帽子。数不清的冤案、假案、错案遍布全国。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是至少有5%的人挨整 ,加上他们的亲属,全国人口中有20%被划入了专政对象。”

 

补记:

我的回城之路可没有那么幸运。由于父亲的“问题”实际上当时没有最终“解决”,我只能和一群出身不好的老知青被安排到当地的一家搬运社从事异常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工作。由于搬运社异常艰苦繁重的工作环境,第一天办学习班时,搬运社负责人就直言不讳地警告我们:你们到这里要安心,不要想到离开这里。要想离开这里,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死,二是去坐牢。多么危言耸听直率的表白。隔壁理发店一胖头女理发师大言不惭地扬言:不急,到时候到搬运社随便挑一个。遗憾的是,胖头女理发师最终也没有到搬运社随便挑一个……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徐小棣

 

从2007年开始,我对关于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闻佳的文革冤案做过一些资料收集和采访笔记。随着时间流逝,我的记忆力和管理资料的能力下降,电脑技术也正在落伍。我想到,应该抓紧时间把我所收集的材料做些整理和说明,并找到安放之处。我希望将来官方档案公开时,民间能多这一份此案的佐证。

 

闻佳亲属对案情的梗概叙述

闻佳亲属对案情的梗概叙述

注:选自2007年3月的采访笔记。此笔记是对2007年9月北京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90年校庆校史征文的投稿《为无告的闻佳》(落选未刊)中的一段。全文经受访者闻林先生(闻佳的舅父)逐字修改并授权。附修改笔记照片

闻佳,女。一九五O年出生。籍贯四川省巴县。一九六三年从北京石油部小学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一九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兴起,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学习讨论时,她说自己什么农活也不会,下乡去怎么养活自己?被认为是反对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遭受了批判。同年冬天,她在校园内自杀未遂,由校方送往北京邮电医院救治。家属得到出院通知接她出院时,受到校方革委会成员方学邦、丁玉英的阻止,称自杀问题还要追究,遂未能将她接回家。她被从医院直接押回校园,继续监禁在由红卫兵及“革命造反派”看管的教室里(校园监狱)。此后,在没有通知亲属的情况下,她于一九六八年底或一九六九年初被校方送进西城区公安局拘留所。

一九七O年三月五日,闻佳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的重刑。在身陷囹圄的十一年里,家人与她音讯两绝。

一九七九年一月,北京市西城区法院的“平反通知书”寄达。

同年五月二十一日,闻林从河北省邢台监狱把闻佳接出。当时见到的闻佳神色迷茫迟钝,灰白的头发蓬乱,苍白的皮肤附在骨骼上,形如纸人,瘦弱枯槁,惨不忍睹。

闻佳出狱后次日,闻林带她到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病医院)就诊,此时看见了她一九六九年的初诊病历,从而得知: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北京市公安局劳改支队警员李荣兰曾押送她到安定医院就诊,并有“精神分裂症”的明确诊断。病历编号是:83872。

经过长期交涉,一九八七年八月,闻佳获得了一次性“冤案补助”四千元。二OO二年开始有了“最低生活保障”,由民政部门发放,随物价上涨有所增加,到二OO七年接受采访之时每月有四百多元。

目前,闻佳在重庆,与她的老母亲一起生活,终年服用精神病药品,生活不能完全自理,没有医保。

闻佳的家庭出身是职员,关于判决书上讲的“闻佳的父亲是恶霸地主被镇压”也不成立。事实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复查,闻佳的父亲的案子也是冤案,也已平反,但人死不能复生。

闻佳深陷死亡边缘,但没有死,成了精神残疾。

 

文革当局对闻佳案情的叙述

注:在一九七O年二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法军事委员会发布的《通知》中,公布了顾文选等47人的“罪行”提供“革命群众”“认真讨论,提出处理意见”。被列入这种《通知》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被处以极刑。闻佳在这份通知中名列39,“罪行”如下(图二《通知》扫描件):

三十九、现行反革命犯闻佳,女,二十岁,四川省人,地主出身,师大女附中学生。其父系恶霸地主被我镇压。闻佳思想极为反动,自一九六八年以来,大肆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污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闻犯在押期间,继续散布反动言论,书写反动标语,疯狂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无耻吹捧蒋帮、刘贼。

 

闻佳无罪释放时亲属收到的文件

闻佳无罪释放时亲属收到的文件

注:一九七零年闻佳被判决“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后,在亲属不知情的情况下关押在邢台监狱。一九七九年一月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写信给闻佳的母亲闻光裕,告知闻佳将“无罪释放”。这是从1968年闻佳被师大女附中校园监狱关押并送入北京西城区拘留所后亲属第一次得到闻佳的消息。西城区人民法院的公函包括一封信和一份再审判决书(闻林提供)。信件全文如下:

闻光裕:

闻佳原定反革命案现已经我院再审完结,以一九七八年度再字第二十号判决宣告闻佳无罪释放。经查闻佳现无亲属在京居住,又因患有精神分裂症,需有亲属照顾,故与你协商是将闻佳送你处居住,还是做其它安置,请速来函告之。

一九七九年一月

 

附:再审判决书一份

再审判决书,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再审判决书如下(复印件,闻林提供):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一九七八年度刑再字第二十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恶霸地主出身,学生成分。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因现行反革命罪于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现经再审查明,被告闻佳的亲属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冲击,被告闻佳产生悲观厌世思想,在学校一个废弃的厕所里绝食自尽,后被发现,送往医院救治。在救治中被告主动交代曾有反革命言行,但未扩散,不构成现行反革命罪,原判对被告按现行反革命定罪是错误的。兹依法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闻佳再审判决书的修改稿和定稿

注:闻佳亲属对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的再审判决书未能一次接受,曾经交涉修改。下文是两次修改稿,闻林提供。其中“第一次修改件”、“第二次修改件”均为闻林字迹):

 

再审判决书,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第一次修改件,全文如下: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1978年度刑再字第20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原系北京实验中学学生。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刑字第十号判决,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现经再审查明,被告闻佳的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冲击,被告闻佳无人抚养,产生悲观厌世思想,在校曾绝食,后被发现,送往医院救治。在救治中被告交代有反动思想,但不构成反革命罪,原判对被告闻佳以现行反革命定罪,是错误的。兹依法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再审判决书附件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第二次修改件全文如下:

注:根据闻林叙述,这份《再审判决书》是闻佳亲属接受的定稿。笔者问:为什么如此斟词酌句?闻林回答,“很怕修改不好,将来时局再变留下后患。”亲属注重的两个基本事实得到了法院的确认,即:闻佳是由于自己和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迫害而精神失常;反革命罪定罪所依据的是她精神不正常情况下的言行。

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书

一九七八年度刑再字第二十号

被告闻佳,女,现年二十八岁,汉族,四川省巴县人。原系北京实验中学学生。住西城区六铺炕二区十二楼中门九号。一九七○年三月五日由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刑字第十号判决,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此案经本院再审查明,被告闻佳极其亲属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冲击,闻佳精神失常。将其在精神不正常情况下的言行认定为反革命罪而判处重刑是错误的。应予纠正,故改判如下:

一,撤消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西城区公法军事委员会(七O)刑字第十号判决。

二,宣告闻佳无罪,予以释放。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闻佳在北京安定医院的病历

注:此病历由闻林先生靠记忆提供编号,笔者于2007年3月14日在北京安定医院获准复印(附扫描件),下文是病历中初诊、复诊的部分摘要:

编号:83872

姓名:闻佳 年龄: 19

婚否:未

初诊日期:1969,4,23

工作单位:北京公安局劳改支队

住址:同上

联系人:李荣兰 

联系电话:(44)1290

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病史:公安局劳改支队李同志介绍情况:

该人是劳改学员,现参加学习班。原在西城分局扣压(押)。其父被镇压,其母改嫁,嫁给坏分子,社会关系极坏。

文化大革命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毁坏像章,写反动标语,说反动话,自杀三次。喝敌敌畏,拒食,喝麻醉药。在学习班仍然放毒,每天发本,乱写反动话,写古代人……不接受改造,不接受教育,多着急的事,她不急。最近发现最高指示被撕,她诬赖是公安人员干的。

患者到此地一个多月,有时冷笑,有时发呆。该人极坏,人家学习,她闹,睡觉。人家睡觉,她乱喊。口称:西城分局班该解散了。进公安局都是有能力的人。

现继续散毒。在本上划(画)古代人,划发型,写电影,稀奇古怪。

检查:五官(—)

心肺(—)

精神状态:神清,言谈流畅,对答切题,有明显的联想障碍,如:诉根据政治形式,肯定自己的父母不是现在的父母,而父亲是杨虎成,杨虎成是红岩小说里的黄XX。因为自己长得像他,他虽然死在自己出生前,但是自己肯定是他的孩子。又如:ⅩⅩⅩ撕最新指示的,不是他和她的同伙,而是公安人员,其理由是:她看见自己和同伙的脸面都不像是撕的样子,那么肯定是公安人员撕了。用来考验她们,看她们忠不忠于毛主席。

患者自感脑子乱,看见什么就想什么,想什么就写什么,故在检查本子(公安人员发的本子)上乱写,都写出来,才能进行批判。

患者叙述时,情感尚自然。

印象:精神不正常

重性精神病

精神分裂可能性的大

R:

出证明,目前神经不正常

杨志敏 关佩芳

 

另一医生笔迹:

病人认为杨虎成是她父亲,自己不是闻家人。

诊断意见同前: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有下划线强调,签名字迹潦草难辨,笔者注)

 

复诊: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父(指闻林,笔者注)伴

于五月份宣告无罪,并建议来我门诊医疗。由西城区人民法院盖章。

神清,表情淡漠,问所非答,称“有蛔虫”,神经不清楚,说话声极小,几乎听不清。

(英文药物处方略)

沈炎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舅父伴诊

今日来查TTT、GPT、胸透。并持西城区人民法院释放证明一份。

透视结果:右肺浸润性肺结核,部分硬结。

(英文药物处方略)

汪月

 

闻佳的同学的有关回忆

陶洛诵(原师大女附中学生)在《留在世界的尽头》(中国文联出版社,北京,2003)一书中的叙述:

(在西城拘留所牢房,笔者注)

“你是哪个学校的?”徐丽问。

“师大女附中。”

“闻佳就在这屋。”闻佳的名字,碧珅(陶洛诵的化名)很熟悉,在学校时,听说闻佳总是狠斗私字一闪念,越斗越出现荒诞不经的闪念,什么蒋介石啦,等等,等等。她害怕极了,说出自己有坏思想,于是乎,成了反动学生。社会上,正在讨论一批犯人如何处置,被讨论的犯人一般都是要被枪毙的。

“闻佳,”徐丽叫道。一个瘦弱的女孩坐起来。“她说,你正在被讨论。”

“我不怕。”闻佳无畏地说。

……

牢房越来越拥挤了,关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女室一天就关进四五个。西城分局决定扩建,暂时搬到刘海胡同一个学习班。

……

两个室的女犯合在一起共四十多名。在来前夕,徐丽被判五年徒刑,闻佳被判二十年徒刑。

(提审陶洛诵时,笔者注)

警员“鲁智深”说:

“瞧见闻佳没有?二十年徒刑。遇罗克毙了。何去何从由你挑选。”(摘自《留在世界的尽头》)

鲍国芳(原师大女附中学生,近年曾采访闻林先生。笔者注)2008年在博克文章《我的同学闻佳》中所写下闻林对她的讲述:

李天义(师大女附中革委会成员)告诉我们说:闻佳在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厕所里绝食自杀,不知有几天,快要不行的时候,有人听到呻吟的声音,才发现她,那时她

已经奄奄一息了,很快就被送到医院抢救才给救过来。李天义说这小孩子怪可怜的,接回去吧。正要接走闻佳时,有一个声称是政工组的身强力壮的女人来了,大概

有三四十岁,她说:不行,这个人你们不能接走,她有问题要审查。看来李天义说了不算,我只好和闻佳的哥哥去找革委会的主任。革委会的主任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年青人,他也表示不能接走。就这样学校不放人我们没有接走闻佳。……

那时天气都已经冷了,学校通知给她送衣服,这是我第二次见她,那是在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门口有红卫兵看守,房子中间有一张床,靠床边有一张桌子,在这里她被隔离审查让她写交待材料。

第三次见她,是过了很长时间,已经不在学校,是西城公法军管会,在一个胡同里,从大门进去一边有一个耳房。有一个粗壮的大汉身着棉大衣,当时是为了让我送卫生纸与衣物等。正要进去时碰到闻佳出来,大汉马上把我挡住,让我回避,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一切,她戴着手铐脚镣被人又推又打押上了一辆大卡车,这是被揪去作为阶级敌人当典型轮番游斗去了,那时闻佳仅仅十八岁。这后来我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

西城区法院的一个厅长叫苗清仲在后来重新审理闻佳的案件时非常同情闻佳。我从他那里得知了闻佳一些情况。原来开始闻佳是因为对上山下乡不理解,说我什么农活也不会,到农村怎么养活自己啊。被人抓住说她从思想上不在愿意上山下乡,就是反对上山乡,反对上山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反对毛主席的指示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就这样上纲上线,批判她。我们不知道她在学校挨批,她本来思想上压力就很大,回到家里我们也劝她还是要上山下乡,就这样两头挤她,她觉得没路可走,就跑到学校自杀,才发生了以后一系列的事。

许容(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8年在博克中的叙述:

批斗闻佳的大会我是参加了的,那时我在服装厂,属西城。具体时间可能是七二年冬季,会场在官园体育场,我记得站在台上的闻佳穿一身蓝棉袄,脸色惨白惨白。当时批斗发言的是学校老师曾恬,特大声音喊。那天我亲耳听见宣判二十年,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听了半天也没听出闻佳有什么"罪行"。台下观众大多富有同情心,工厂师傅虽没文化,但知道闻佳是我的同学,就对我说:“你们这个同学判二十年真重,从此她就要过非人的生活,弄不好就发配到青海那样的荒地去……”三十多年过去,还能依稀想起那天宣判大会的情景。确实不堪回首啊!

 

贾群芳(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7年11月19日博客文章《闻佳,我心中永远的痛》全文:

18号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到母亲家看望,给她带些蔬菜水果,告诉她明天我就不来了,因中学同学聚会。这时,坐在一旁的我弟弟搭了一句茬,说你的中学同学我只记得两个,刚要说是哪两个,老妈又说别的把我们的话岔开了(她耳背),我心说准是牛立和李卫了,没错,和她俩接触是最多的。过了一会儿,弟弟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我只记得牛立和闻佳。”什么?闻佳?回答的结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弟弟接着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闻佳是在0号楼旁,她可能正要走遇到了我,摸着我的头说,你快快长大吧。后来就听说她被抓起来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我弟弟那时大约10岁,我家住1号楼,0楼就在我家旁边。我的小弟弟,现在已是50来岁的人,居然能回忆起10岁时发生的事情,而且对那些细节都记忆犹新,真是记忆力超常!其实,弟弟就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闻佳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接着,我又大概说了说闻佳的现状,我们感叹,那场运动毁了多少人,多少家庭!从始至终,我的鼻子都是酸酸的。到了楼下,当我骑上车在返家途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弄湿了我的镜片,在寒风中凝结成几片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的眼前浮现出梳着两个小辩的脸略显苍白的闻佳,她那时和我的接触也许是比较多的,到我家也来过几次。我记得她总是很佩服朱新,说她当班委认真负责,又是团员,而我俩都不是。我们要向她学习,多做好事,关心集体,向着团员的目标迈进。还有一件小事记忆犹新,她经常拿着我写的字欣赏揣摩,说多好多好,我说我的字才不算好呢,我是受了波儿的影响才写成这样。初一时我和波儿曾是同桌,当我还写方块字时,波儿的字已经很成熟了,因为同桌,就潜移默化地受了熏陶,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方块字改成了“大人字”。闻佳对许多事都是那么认真,那么执著,从争取入团到练习写字,总是不甘落后,不满足于现状,要进步,要当“好人”,是她学生时期始终的信念。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好学上进、单纯善良的小姑娘,竟然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成为“现行反革命”,因不堪忍受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曾经到厕所“自绝于人民”,自杀未遂后,又听说北京开了闻佳的批斗大会,那时她已经“升格”为政治犯。我早就去插队了,后来的事都是听说的,直到现在,要不是老鲍提供信息,说她在四川老家与老母亲一起生活,神经已经不太正常,对她的事我还是一无所知。我自责,连我的小弟弟,当时年仅10岁的孩子都能记得最后一次与闻佳见面的情景,我怎么就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闻佳是哪年哪月呢?我无奈,在那个年代,别说是一个小小中学生了,那么多党的高级干部、各界知名人士都惨遭迫害甚至死于非命,谁能拯救他们?谁能保护他们?岁月流逝,如今我们已是一帮“退休老太太”,安享着国家的退休待遇,安闲地“过日子”(鲍语)。命运之神将少年时代的玩伴变为天各一方,命运之神把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轨迹展现在不同的方向。闻佳,我心中永远的痛,不能想象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善良单纯的小姑娘,你无忧无虑的影像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王友琴(原师大女附中学生,笔者注)2007年2月12日写给闻佳的信,笔者于同年3月已经将打印件面交闻林先生。全文:

闻佳:

您好。

很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但是我想写这封信已经很久很久了。今天才终于得到了您的地址,可以写这封信。

您不知道我,可是我知道您很久很久了。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是北京师大女附中高一(三)班的学生。因为是多次跳班以后进入女附中的,我就被斥为“白专学生”,加上我的父母(都是教员)受到迫害,所以我的1966-1968年都是非常压抑的。但是,在听到了您的遭遇后,我才清楚意识到文革迫害人有多深,有多恐怖。

那是在1968年年底,或者是1969年年初(我的日记都已经失落,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只记得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想您能记得),我在学校里看到一大片关于您的大字报,后来又听我的语文老师余钟惠讲了您的遭遇。

听说他们把您送到了西城区拘留所。我问:拘留所在哪里?在学校宿舍的五楼上,有一个同学指给我看了那个地方。

两年以后,我那时候已经去了农村,第一次回家,我妈妈说,她看到了判决书,有个叫闻佳的人,是师大女附中的,被判刑18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来所了解的那些之后,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时候,我渐渐开始严肃地想一个问题:我不能阻挡这样不公正的事情,但是,至少我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写下来。我开始做。

1981年,我去女附中,可是没有人了解您在哪里。1986年,我第一次发表了一篇文章讲卞仲耘校长怎么被红卫兵打死。1993年,我去女附中,听人事干部赵桂英女士说,您在1979年被释放出狱,去找过她。但是您被捕前是中学生。如果是大学生,学校可以管分配工作,中学生就不管了。她承认没有为您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您在哪里。1996年,我看到陶洛诵的书《写在世界的尽头》。她也是女附中的学生,高二的,从1970到1972,在西城区拘留所被关了两年多。她写到在那里见到您。1997年,我找到了一份材料,是北京公安局在1970年发出的要人们讨论如何处置55个人的材料,其中有您。这份材料的第一个名字是顾文选,他被判处死刑。我在写顾文选的文章中写到了您。

多年来,我一直在作关于文革历史特别是受难者的寻访和记载。我出版了一本书和发表了一些文章,也作了一个网站。

我在文革后从云南考进了北京大学,现在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教书。陶洛诵现在澳大利亚。她的经济条件不太好,但是很努力地写作。前年,她和我在电话上谈起您的遭遇,我们都说我们应该设法找到您。现在,终于,在北京的朋友徐小棣找到了您的地址。

小棣和我们是一代人,一个有深刻同情心、善意和理解力的人。她家住得离您不远。我希望您能跟她谈话。如果方便,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祝好

王友琴

2007年2月12日

 

闻佳的两张照片的说明

北京四中校园1970年一次批斗会

照片一,北京四中校园。“1970年一次批斗会,中间挂牌者赵京兴,亲历者回忆左边挂牌者是女附中学生闻佳,右边站立者刘平黎。(《暴风雨的记忆--1965-1970的北京四中》,香港,OXFORD,P.XXX.)

1968年闻佳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正门前与同班同学的合影

照片二,1968年闻佳(前一排左一)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正门前与同班同学的合影。(采集于搜狐博客)

 

闻佳目前的情况

2016年2月17日,我又接到了闻林先生的电话,他已经91岁。他告诉我他已经从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住处搬到房山琉璃河居住。两天后,我去琉璃河他的新住处看望了他。

闻林先生又谈到了闻佳。她仍然在重庆居住,她98岁高龄的妈妈仍然健在,闻佳也已经65岁。

闻佳自2002年取得的经济补助目前仍由北京民政部门发放。我见到了两个时间为2015年至2016年2月打款的银行存折。一张存折是闻佳的低保费,每月958元;另一张存折有两个款项,“福养”栏每月357.5元,“央补”栏每月27.5元。闻佳的受助身份需要每半年核实一次,由闻林报请万寿寺街道居委会盖章。

91岁的闻林先生已经感到身体和精力都不足以支付这份操劳,他希望将闻佳的户口连带补助迁往重庆。但因北京重庆两地发放补助的政策和标准不同,目前无法办理重庆户口准迁并将补助转到重庆发放。北京民政部门提出,可将闻佳接回北京送入收容所。但闻佳的所有亲属对此都持坚决拒绝的态度。

91岁的闻林先生对闻佳的将来忧心如焚。听其叙述心如刀绞,相对无言。

 

2016,3,11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10/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廖振旅

 

农业学大寨运动,是执政党在改革开放前发展农业的最后一次努力。上世纪70年代中期,响亮提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历史无情地宣告:大寨之路走不通,农业必须现代化。当年,作为湖南资兴县委办公室干部,我在学大寨运动高潮中亲身参与了三年的工作队实践。尽管早在1980年秋已调离该县,今天追忆起来,仍不免汗颜。概而言之,由于以阶级斗争为纲歪曲大寨经验,又不触动旧的体制,运动走的是一条歪路,资兴农业的发展和进步与学大寨运动无关。

 

最高层的部署

早在1964年2月10日,《人民日报》就刊出了新华社记者宋莎荫、范银怀《大寨之路》的长篇通讯并配以赞扬大寨精神的社论。同年12月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总理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极为罕见地详谈了处于最基层的大寨具体成就,并概括了大寨的基本经验,第一次向全国发出了学大寨的号召。1966年8月12日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提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由于“四清”运动和“文革”的冲击,学大寨运动远未真正列入各级党政的重要议事日程,也就从未得到全面普及或形成高潮。

真正当作运动声势浩大全面开展起来是1975─1978这三年。1975年9月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从大寨所在县昔阳开到北京。新任副总理陈永贵致开幕词,邓小平发表“真学假学”大寨的讲话,管农业的副总理华国锋做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报告。仅过一年多点,1976年12月又召开了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集党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于一身的华国锋发表讲话,陈永贵作《彻底批判四人帮,掀起普及大寨县运动的新高潮》总结报告。大寨被称为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树立的,敬爱的周总理精心培育的,英明领袖华主席高高举起的大寨红旗”。两次会议都是高规格、大规模,长时间。大多数政治局委员参会,包括省、地、县三级一把手在内分别有3700人和5008人,分别开了34天和19天。

学大寨运动是在最高层直接部署和指挥下进行的。第一次全国会议上,华的报告分三个部份:普及大寨县是全党的战斗任务;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深入进行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当时,“建成”的大寨县是316个,占全国县数13.4%。会议规定1980年要把三分之一以上的县建成为“大寨县”,宣布了大寨县的六条标准。会上将指标分解到各省、地,具体落实到县,成为上级考核、检验下级的硬指标。陈永贵在第二次会议的报告中突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特别强调要彻底揭批四人帮,认为四人帮是破坏、阻挡学大寨的罪魁祸首。两次全国会议上,分别有38个和44个先进单位作了大会发言或印发了它们的书面材料。所有发言和材料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学大寨的过程和结果,没有自己的原创性和独立性。旨在用典型说明:全国各地农村只有学大寨才是出路,才有出路。

大寨经验是最高层一步步概括拔高使之扭曲变形的。大寨本是一个生产典型,支书陈永贵等干部带头,组织社员艰苦奋斗,改土、治坡、抗灾,成效突出。可借鉴而不可照搬,更不可将具体经验变换为普遍性规律。最高层却来了个节节拔高,步步提升。配发《大寨之路》的《人民日报》社论,要求学习大寨的革命理想、革命信心和实干苦干、奋发图强的作风。这已显著脱离了生产典型的实际。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把大寨经验再作了拔高,即: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文革高潮中,《人民日报》1967年8月5日社论标题:《大寨是在同中国赫鲁晓夫的斗争中前进的》;1968年8月26日社论认为大寨的基本经验“是以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为纲,坚持不懈地同人斗。”1968年4月,全国学大寨劳动管理经验现场会议发出“会议纪要”说:“以‘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为特点的大寨劳动管理经验,是在两条道路、两条路线和两种思想的斗争中产生的,是在批判繁琐复杂的定额包工制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管理方法问题,……而是不让剥削阶级复辟,不让新的剥削阶级产生,不让集体经济迷失方向,不让贫下中农变质,不让无产阶级江山变色的问题。”到两次全国学大寨会议,大寨成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改造中国农村的唯一模式,即: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又称“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1976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更高地举起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热烈祝贺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开幕》。社论写道:“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是一个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农业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这同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一样,是农村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重要内容。”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时,《红旗》杂志1976年第4期发表《学大寨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说:邓小平“把学大寨说成是什么‘老老实实地干’,这样一来,学大寨仅仅就是学一个‘干’字了。这是对农业学大寨运动最恶劣的歪曲。”

高潮之后就是没落。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发表公报,明确“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强调“民主”、“法制”和“实事求是”。那喊叫多年的“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依靠贫农下中农”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路线、方针、口号明显在公报中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以联产承包制为主要内容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1980年1月的全国农业厅局长会议上宣布:今后不再开展大寨县运动,不再评选学大寨县的先进单位和个人。学大寨运动从此终结。

又过一段时日,人们得知真相:大寨并非全是自力更生,而是接受了国家的巨大支援;大寨并不富足,而是靠改革开放、改变单一旱粮生产结构才摆脱贫困走向富裕。那曾在短期内派出491名基层干部到外省、地、县担任领导建设大寨县重任的全国第一个大寨县昔阳,1973-1977的5年内竟虚报粮食产量1.36亿公斤,比实际产量多出24%。神州大地矗立云天的灯塔终于坍塌了!

 

县委书记带头

资兴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高潮也是1975-1978这三年。

1975年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期间,县委确定青市公社为农业学大寨点。组建工作队,于10月3日进驻该公社各大队、生产队和直属单位。与此同时,郴州地委包括书记、宣传部长在内的3名常委分别带学大寨工作团进驻资兴的厚玉、黄草、蓼市3公社,并设立总团办公室。加上资兴县委书记也是地委常委,同时在资兴办点的地委常委共有4人。

县委书记建设大寨县主题报告

图:县委书记建设大寨县主题报告

地委把重力放在资兴并选中这三个公社,同资兴的地域特色不无关系。资兴是人口较少资源较多的山区县。当时全县土地总面积400万亩,林业用地317万亩、占79.3%,耕地32.8亩、占8.2%。从人均数看,田多、山林多。农业人口21.9万,人均有耕地1.5亩、山林14.5亩。森林覆盖率57.8%,蓄积量734.78万立米,人均336立米,是湖南重点林区县之一。南面6个公社用材林集中连片,是木材重点产区。北面境内省、地厂矿多而集中,有年产煤二百数十万吨的矿务局、全省最大的火电厂和木材加工厂、水上集材场等多家大中型企业,还有一批县办厂矿。城镇人口多达7.3万,占人口总数25%。人们历来称赞资兴是“林茂粮丰资源多”的好地方。比同区其他县,自然容易被地委选中。三个公社分别代表了资兴县内三个不同特色的地域:厚玉──规模较大、距县城较近的重点产粮区,黄草──县南面6个重点林区公社中,多年名著全省的林业先进单位,蓼市──县北面规模最大的公社,紧邻有铁路外接京广线的厂矿区。

资兴学大寨运动高潮的兴起,地委介入办点无疑是重大促进,但毕竟不能直接发号司令。而时任县委书记朱菊香则起了关键性作用。

1975年9月1日,朱菊香以地委常委的身份,赴任履新资兴县委书记。之前她任地区妇联主任在永兴县办学大寨点。省委第一书记谈话时鼓励她说:“湖南两位女县委书记,北有安乡刘淑元,南有资兴朱菊香,比一比看谁干得更好。”33岁的她,在县委中年纪最轻又是“班长”,既有雄心又有闯劲。到任的首次县委常委会上,面对即将离任的老书记,她毫无顾忌地评说资兴“山河依旧,面貌未改”,“没有认认真真学大寨,县社领导班子存在‘软、懒、散’。”上任第三天,早上在机关食堂喝碗稀粥、嚼个馒头,就头顶草帽步行十多华里赶到碑记公社大丰洞水库建设工地,边参加劳动边了解情况,连续干了几个小时而累晕倒地。在青市公社点上,除有时开会、跑面,她都在所驻生产队吃、住、劳动、工作,连续三年如此。还组织全社干部和千多劳力,先将弯多滩宽、洪灾频繁的青市河毫元段截弯改直、砌成河堤,变滩为田。又将几座荒山残林地改造成数百亩梯土,建起了公社茶果场。及时召开全县社队干部现场会,及时推广这两项重大建设经验。工地上、田土里,经常能见到她赤足挽袖,同社员一块劳动。省报记者采访她,写出《女书记带头大干》的通讯刊在《湖南日报》上。

这样一位干劲十足、吃苦耐劳、联系基层群众、以身作则的县委书记,必然要严格执行“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制度和纪律。既是县委书记又是平常凡人,她无可能识别和抵制学大寨的错误路径。相反,只会积极按照中央部署和省地指挥,带领全县走“大寨之路”。

开完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回来的当月底,她就主持召开了全县三级干部建设大寨县誓师大会,县委作出了《全党动员,苦战两年,把资兴建成大寨县的决定》。开完第二次全国会议回来,她在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上做了一个3.9万字的精神传达报告,除最后的0.8万字是联系讲本县外,前面的3.1万字明显是省里的统一传达稿。──对华国锋的吹捧、歌颂,讲得全面、具体、华丽、高调,无以复加。对陈永贵揭批四人帮的报告和大会批四人帮的情况说得甚是详尽,不惜把依靠斗批起家、上升的四人帮说成反对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从而成为砍大寨红旗、破坏学大寨运动的罪魁。把湖南一些造反派头头定为四人帮的黑手、大乱的祸根。通篇报告稿的主调是阶级斗争。──对这样一个高度政治化的传达稿,作为县委书记,她只能照本宣科,没能超越雷池一步。

主政资兴五年中,前三年的每年春节后,她都及时主持召开了全县三级干部学大寨经验交流会,亲自作大会主题报告,总结上年,部署下年。与青市办点的同时,她和县委其他领导还抽调百多名工作队员,由科局长分别带领,在多个公社选一个或几个大队办点,开展点面结合学大寨运动。青市办点3年后,即1978年秋到1979年秋,她还在坪石公社办了一年学大寨点。这同湖南省委的错误指导有关。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后,省委印发给中央的一个报告,明显是对公报不理解而唱的对台戏。针对公报中没有重提的几个根本性问题,报告中质问几个“还要不要”,即“还要不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还要不要农业学大寨”、“还要不要依靠贫农下中农”。并借一个长沙郊区大队贫协主席之口大骂:“谁反对毛主席,我就操他的娘!”县委积极传达贯彻省委的这个报告,不少县、社领导被派下去开展反对“分田单干”、反对“倒退”的运动,压制农民实行联产承包。这样,县委书记也就去坪石公社继续办学大寨的点。(两年多后,省委书记在一个会议上代表省委就压制联产承包等问题做了公开检讨。)

为贯彻执行上级决定和指示,学大寨,建大寨县,她义无反顾,作了最大努力。

 

我在运动中

如此议论曾经是直接领导并连续三年在同一点上的县委书记,是今天而不是当年。那三年中的我,也是心朦胧眼朦胧,不识南北西东紧跟着跑的,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聪明才智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

1975年9月工作队开赴青市前,组织部领导找我谈话说:为了支持新来的县委书记,又要配合地委领导在资兴办点,县委青市工作队办公室需要既能综合情况,能讲、能写又能出主意、当参谋,能与地委三个工作团办公室水平相近的干部。经县委常委研究,认为你最适合。

这话是加勉又是加压。我在青市工作队办公室苦干了三年。

学大寨典型汇编

上图:学大寨典型汇编

全社14个大队我不知跑过几多回,112个生产队都去过。一些当时认为好的作法、经验和应注意的问题,我及时整理成文,三年中刊县委办《情况反映》数十期。刊登数量之多,是其它公社莫望其项背的,起了“点带面”的作用。每次去参加地委工作总团或地委农村办汇报时,我都会精心准备,力争全面、具体、生动地反映青市点上的作法、典型和问题、打算。有次,我应地委工作总团办公室主任约请,同他一道赴地委,由我单独汇报。听汇报的地委副书记对我谈的情况表现很大兴趣,当即要我把其中仓田大队以阶级斗争为纲整顿班子的作法赶写成文,很快刊印在地委内刊《郴州农村》上。

除了点上工作之外,我还要参与县委办其他有关工作。全县从1975年起,每年春节后的第三天起都要召开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大会,县直单位领导参会。我照例参与会议主题报告的研讨、撰写、修改工作。每年大会前,县委办要印发一本汇集先进典型的“农业学大寨”册子。我照例要去采写一些县里最主要的典型,并负责文字修订他人采写的典型材料,成为这本册子不挂名的责任编辑。为了三级干部大会的主题报告和这本小册子,连续数年的春节假期,我都在加班加点,从未轻松度过。遇上全县某些农村会议和需要上报重要典型材料,我也会从点上回到县里工作一段时间。

常人是难以逃脱环境气候控制的。我们做机关文字工作的人那时有一个共识,叫做“吃透两头好文章”。就是吃透上头精神和下头情况,用上头的观点统率下头的情况,用下头的情况印证上头的观点。否则,文字再好、情况再实,文章还是通不过、出不来。这种唯上不唯实的盲从成了思维定式,文字工作者概莫能外。

在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我的文章和材料都是遵循阶级斗争观念书写的。拿1976年2月我为县委书记写的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主题报告《两年建成大寨县,苦战一九七六年》来说,全文二万字,专讲直接关连阶级斗争部份就达4500字。在全县占突出位置或上报中央和省地学大寨的典型材料,如黄草、香花、厚玉、三都等公社(镇),大多是我去采写的,都离不开大批大斗、班子革命化的内容。我在县委内刊数十期上刊载的文章,大多数反映的是点上阶级斗争为纲的具体作法和经验。在资兴建成大寨县誓师大会期间,我参加青市公社旁听讨论,将公社书记、干部和几位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发言整理成一期会议简报,把学大寨要抓的几项大批大干举措巧妙地摆列其中,印发后被参加会议的地委领导赞为“最好的一期简报”。其实,主要就“好”在宣扬联系思想、工作实际“抓路线斗争”、“批资本主义”上。只要见到这期简报文章的大小标题,今天谁都会看出它偏激、荒谬和可笑的时代印记。大标题是:联系实际剖析自己,对照大寨提高认识。5个小标题依序是:班子软在哪里?批资不过硬,迈不开学大寨的步伐;干部懒在哪里?不坚持参加劳动改变不了面貌;工作差在哪里?不抓领导班子建设就没抓住关键;为什么“山河依旧,产量复原”?不在条件差,而是路线偏;为什么产量“跳钢丝绳”?骄傲自满情绪害死人。

人都是有某种聪明才智的。遗憾的是,在占支配地位的错误理论指导下,这种可贵的聪明才智又有多大益处呢?

 

重点抓什么

资兴学大寨运动,着重点抓的什么?

阶级斗争始终是纲,狠抓不放。具体内容主要是斗敌、批修、批资。批斗四类分子几乎是发动群众学大寨的入门课,能造成政治升温,诱导群众分清敌我,站在贫下中农一边,听党的话,一门心思学大寨。

粮食总产量连续三年下降的青市公社赤足园大队,工作组入队半个月未能打开局面,干部开会到不齐,集体出工劳力少,青年公开骂工作组“开黑会”。通过访问贫下中农和分析,工作组很快统一认识,是没有抓好阶级斗争这个纲。近三年中大队没开过一次批斗会。三年前斗争过地主分子李子兴但不成功,李走下斗争台时神情轻松地对主持斗争大会的干部说:“没事了吧?我就少陪了!”李是国民党员,当过保长、三青团分队长和小学校长,又是地主分子,肯定是当地“最凶恶的敌人”、“破坏学大寨运动的根子”。于是,工作组并依靠大队党支部通过个别串连收集李和另两名四类分子的罪状,训练骨干,培养批斗积极分子,而后召开大队对敌斗争大会。全大队只有5个生产队、191个男女全半劳力,排队到会者高达212人。对李子兴,现实问题斗不出什么,就揭发斗争其历史问题。青年陈修义上台斗争母亲兰规兰时,一边走上台一边举手连声高呼;“打倒地主分子兰规兰!”揭发其母两桩罪恶:家养鸡鸭不关好,下田吃谷,破坏集体生产;去年冬唆使他外出搞副业单干,搞资本主义。当场有人赞他“脱胎换骨,大义灭亲”。斗争大会结束前,工作组讲话,说这是一个刨根子的大会,挖了赤足园面貌依旧的根子,同李子兴等阶级敌人的斗争是真心学大寨和反对学大寨两条道路的斗争。这样一抓,学大寨运动便有了新的政治氛围。

学大寨内刊

上图:学大寨内刊

青市花坛大队在1976年冬整顿大队党支部时,工作组引导联系实际学习讨论:四人帮怎样破坏学大寨?党员们很快揭发:受四人帮影响,当地四类分子兴风作浪,阶级阵线混乱。全大队12名四类分子,8人有破坏活动。地主分子何世范办喜事请客、送礼,腐蚀拉拢干部;何久兰已参加社员大会三年,公开否认自己是地主分子;地主分子何俊凤敢同贫下中农吵架、骂人,是想翻天倒算;还有个地主分子刘俊凤早已改嫁去烟坪公社,被儿子接回花坛养老,逃脱监督改造。地富子弟中有8人已当上了队干部,其中一个还当上了生产队长,地主女儿何秋菊被安排在大队企业食堂做事。接着,大队、生产队分别开了批斗四类分子大会。赶走了来花坛养老的那个地主分子。由支书深入到地主子弟当了两年队长的生产队,抓住这位队长把集体储备粮1.5万斤分到户、属吃光分光削弱集体经济的错误,又私自开荒土1亩走资本主义道路,撤销了他的队长之职。何秋菊也从企业食堂回队劳动。

全县不完全的统计:1975年10月县委作出建设大寨县决定至1976年5月底,28个公社(镇)共开农村批斗大会1200多场次,斗争阶级敌人393名。从青市公社办点3年看,虽然近百名四类分子挨了批斗,但没有一个被拘捕,说明没有触犯刑律者。同普通社员一样,他们大多也是一些所谓“资本主义倾向”或鸡毛蒜皮错误,只是被拔高到了两个阶级生死斗争的高度。通过批斗这些“死老虎”而直接转化为大干大变的动力,都只是“写在纸上,讲在口上”的效果,现实中找不到一个实例!

大批资本主义,是高度集中劳力搞集体,封堵社员自发倾向的诀窍。“个人”与“集体”始终是农业集体化后的一对矛盾。由于集体经济是“看得见,摸不着,得不全”,而“小自由”是“现做现收,全做全收”,何况普遍存在“吃饭靠集体,用钱靠自己”的现实,农民们自然乐意把劲用于“个人”。扩大自留地,副业单干、集市贸易等等,都是他们所喜欢的“资本主义尾巴”,也是劳力分散、削弱集体生产的重大威胁。如何高度集中劳力搞集体生产,成为公社干部和工作队员最为重视也最为头痛的事情。

于是,县、社领导和干部按上面的理论指导,给一切自发现象扣上“资本主义”帽子,开展社、资两条道路斗争,用大批资本主义的办法把劳力高度集中用于集体生产。在反复大讲“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和大寨大批大干走集体化道路的同时,抓住社员中的“资本主义”典型人物和事例,大举批判和经济处罚,以“杀鸡警猴”、“祛邪扶正”。

同时,制定了一系列的严密制度,执行处罚。最主要的是实行“两个基本”、自留地定点定量。即规定一年中每个劳力出集体工的基本劳动日数,每个家庭要交队的基本家肥数量,未达者年终分配时扣罚其粮食和现金。自留地按人口在指定地点划上够家人吃的菜地,扩大者没收、罚款。安排外出搞副业者要完成上交金额,副业单干要处罚。普遍规定外出要请假。有的地方甚至限制了家庭生猪、家禽饲养数量。

青市公社还创造了名闻全地区的“社会主义大集”。奉地委领导指示,县委工作队和公社党委组织发动农民将个人、家庭用于交换的农产品,包括粮、猪、禽、蛋、菜、茶、果、药等,全都卖给国家供销、粮食等部门,由国家这类部门组织上市。用这种“社会主义大集”取代“资本主义”的群众集市贸易,造成“赶墟的人少、自由交易少、投机倒把少”,达到“堵资本主义路、搭社会主义桥”的目的。1976年8月11日,“社会主义大集”首次开放之日,正是地委全区农村政治工作现场会议召开之时。到会的各县县委领导都在青市现场观摩,听青市公社书记介绍“大集”的经验发言,以便各县回去照此办理。

在基层,整顿领导班子是运动的关键,也是所谓批修防变的重点。

建成敢批敢斗敢干的革命化县委领导核心是大寨县六条标准的首条。县委成员曾在地委领导主持下开展整风,围绕学大寨、建大寨县的主题,就认识、路线、作风、干劲各自做自我批评,向上级保证端正路线,转变作风,带头大干。其实,“建设大寨县,县委是关键”的说法极具片面性。当年江青反问“县委是关键,那省委呢?”被说成是反对华主席,破坏学大寨。江青有天大罪错,这句话却没罪没错。普及大寨县运动是自上而下启动的,党又是领导一切的,而中央,省委、地委都不是关键,责任主要是县委的,岂非咄咄怪事!

县委则推而论之,也把“关键”下移。县委书记在三级干部大会作报告说:“建设大寨县,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也是关键。……要把公社、大队建成大寨式单位,责任必然落在党委和支部身上。”“公社、大队建成大寨式单位,大寨县才有基础。”县委决定大力整顿公社和大队班子。方法是学理论,揭矛盾,上帮下促,开展“三查”(查斗敌批修批资,查蹲点,查带头大干)。

公社、大队两级班子整顿,主要是通过批修防变,解决“软、懒、散”问题。软,就是不斗敌批资;懒,就是缺雄心壮志,不蹲点劳动;散,就是不齐心合力,甚至勾心斗角。

位于偏远高山区的青市公社仓田大队,是工作队推而广之的整党典型。工作组1975年进队整党从揭盖子入手。这个大队,1971年文革“斗、批、改”时是全县重点之一。从1972年以来,出现了“五个倒退”:集体所有制倒退,田土山林常年划块到户到人,副业单干,自留地越种越宽,家庭个人增产增收;科学种田倒退,晚稻面积减少,草籽播种完不成计划,合理密植又变稀植;农田基本建设倒退,80%水田排水沟大多毁了,三年没搞一项工程;集体猪场倒退,11个生产队11个猪场只剩5个,存栏猪由最高232头减少到43头;粮食产量和贡献倒退,连续3年减产,卖给国家的三超粮也减少了。从倒退中找根子,是党支部“软、懒、散”,不斗敌批资,不带头大干,不齐心合力,关键又在支书钟亮国。他作风飘浮劳动少,带头包产到组、分田包工到户,支持解散猪场,宣布各户可自由扩大开荒种烟150株。国民党保长办酒他当“招待”,出身地主的媳妇夸奖说:“支书老爷当招待,我家鼻子高三尺。”今天来看,处于偏远、高山、居住分散又是手工作业的仓田,钟亮国的这些作法算不上错误,有些甚至是体现群众意愿的先见之明。当时,他却是一位敌我不分、带头走资的支书。工作组用党内批、群众帮、个别谈的多种办法,终于使钟亮国多次流泪当众检讨,带头退出扩种的自留地,亲自把同意散了的猪场重建起来。7名支委都查了“资”的错误,离开所在生产队去外队蹲点学大寨。一滴水真能见到太阳。仑田整党,其实就是通过批修批资,维护旧的所有制和经营形式,恢复和坚持用行政手段指挥农业生产。整党后的仓田,1976-1977两年粮食总产量依然是年比年减产。

干部参加生产劳动是当年的重要制度,被说成是反修防变的一项根本性措施,也是大寨县六条标准之一、真学大寨的重要标志。上面从最高层到省、地当权者,从来认定动脑不算劳动,耗费体力干农活才是劳动,硬性规定“一、二、三”的劳动指标,即县、社、大队三级干部每年要分别从事体力劳动一百、二百、三百天。为有利落实县直机关干部的劳动天数,县委特规定:县一级机构干部抽60%%的时间、二级机构干部抽10%以上的时间下乡办点,在家坚持工作的行政干部每人每年下乡当1个月社员。县委机关还在县城边办有小农场,各部委办干部轮流住场搞生产。公社干部和工作队员都在自己所驻队参加劳动。这个干部体力劳动制度,不但理论上说不通,还严重脱离了实际情况。当年机构和人员虽然明显庞大(却又远不如当前臃肿),但就多数干部来说,要全面完成岗位工作,就无法完成体力劳动天数。

穷过渡是学大寨运动的一项重要指导思想和要求。上世纪60年代初确定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时,中央就讲明了“过渡”理论:核算单位由生产队-大队-公社-全民,是一个必然的、渐进的、由低级到高级的过程。陈永贵在任副总理5年多时间里,两次正式向毛泽东提议加快实行大队核算。并在昔阳党的会议上讲,他要搞公社核算和昔阳县核算,实行工农兵学商各界员工都像大寨那样评工记分拿报酬。大寨县六条标准中,关于穷社队生产、收入赶超当地中等社队现有水平的规定,就含有创造条件过渡核算单位的意愿。当时有些省规定有过渡大队核算的指标,全国1978年已有66712个大队实现过渡,其中湖南654个。县委没有提出大队过渡的目标和指标,但对已实行的过渡给以肯定和赞扬。

南面6个林区公社根据大面积成片森林不便分散经营,木材生产任务重,采伐运输技术性强、劳动强度大和更新造林需及时跟上等特点,历来实行山林大队所有制。从生产队抽调专业劳力兴办社队林场或采育场,联合采伐更新,统一核算后收入下拨到生产队。这种形式使资兴多年来成为采育结合的先进县。在学大寨运动高潮中,滁口公社一马当先,林业由大队所有过渡到公社所有,实行公社统一指挥生产和核算。县里给予支持,省林业部门来县召开全省社队采育场现场会议时,将滁口作为先进典型向全省推广,发出“林业比农业过渡更快更先进”的论调。

1977年2月的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县委将上年过渡到大队核算的渡头公社夹于大队命名为大寨式大队,成为当年全县最耀眼的红旗。按人平均,这个大队的粮食产量(1007斤)、交国家粮食数(257斤)、社员纯收入(107元)都不高,在全县处中等水平,突出的是“共产主义因素不断增长”,有“七个免费”(即碾米、用电、赤脚医生治病、理发、部份农具、幼儿教育、中小学教育免收社员经费),是全县率先实行大队统一核算的领头羊。插红旗后,该大队支书很快成为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并破例跃升为渡头公社副书记,是当时全县264个大队支书中最拔尖的人物。

在生产和分配上,县委坚定执行“三级所有”政策,优先壮大集体经济实力。壮大集体实力是为了实现过渡,为此提倡大办集体猪场和各种社队企业。县委书记在青市公社新建连片800亩茶果场,无偿占用生产队的山地、平调全社各队劳力,所有权和经营权却归了公社。年终分配时,生产队减产减收甚至出现社员口粮不够吃、超支户多等问题,但储备粮、公积金等集体提留部份都需严格按规定的比例提取,不得少提或不提。不少队因而明里暗里抵制,把储备粮分到户。所谓“分光吃光”,有些的确是被逼出来的。增产增收队,社员也不一定能多得多收。像前面说的渡头夹于大队,连续七年增产增收,比例还不低。对国家的贡献、集体储备、集体积累的增加都大幅度高于增产增收比例,叫“三个增加”;社员的口粮和收入却不许相应增加,而是“两个稳定”。1976年比七年前的1969年:全大队粮食总产增1倍,交国家粮食增3.5倍,集体储备粮增4.7倍,集体积累增6.4倍;而社员人均口粮仅增35%,人均纯收入仅增40.8%。

还有一件大事不可忘记,就是推行“评政治工分”。学习大寨“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的劳动管理办法,一年评记一次工分。资兴叫评政治工分。通过批判“工分挂帅”、“繁琐哲学”、“物质刺激”,废止定额记分,实质是搞平均主义。做多做少、做好做差,所得工分差别不大,是人为地拉平个人之间的劳动收入。曾在全县推行,点上搞得更早更久一些。强调按政治表现、劳动态度、出工先后等评定工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在评政治工分的社员会上,往往出现两个极端:要么无人开口大冷场,要么争吵大闹扯不清。因毛病突出推行难,未能长期坚持下去,多数队较快地终止了这种搞法。

 

效果哪里找

“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成果有多大,表现在哪里?本文最前面已说过:资兴农业的发展和进步与学大寨运动无关。虽然资兴如期在1978年被评为学大寨先进县,并不是真正严格按大寨县六条标准定的,主要是得益于人均资源多。按农村人口计算,全县人均产粮、交售国家粮食、交售国家木材和人均储备粮、社员纯收入、银行存款余额,这六个方面均居全省第一位。如按大寨县六条标准,则先进称号的下面并无过硬的数据支持。大寨县六条标准中,增产增收算是最具体、可衡量又能综合反映事物全貌的一条,情况如何呢?

 

且看事实──

全县稻谷总产量(占粮食总产95%以上):

1975年(第四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学大寨高潮之前)比1970年增4429万斤;

1980年(第五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含学大寨三年高潮)比1975年增产 2690万斤;

1985年(第六个五年计划最后一年,终止了学大寨)比1980年增产3407万斤。

 

全县农业总产值:

1975年比1970年增2100万元;

1980年比1975年增193万元;

1985年比1980年增4085万元。

 

以上数据说明:学大寨运动高潮前后的三个五年计划执行结果,包含普及大寨县三年高潮在内的那个五年计划中,产量和产值的增长是最少的;而其前后的两个五年计划增产增收都比它大幅度提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全县三年运动高潮的第一个年度,即1976年,全县粮食不增反减,总量减产700多万斤,28个公社有15个减产。固然有自然灾害因素,但灾害并非超常。减产公社也不是连成一片,而是分布东南西北;减产公社中有增产大队、生产队,增产公社中有的也有减产队。可见减产确有人为因素,学大寨、建大寨县运动未能避免减产局面。

上级下了大力气推行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下级和基层干部都作了努力,却没能取得可观的增产增收是有其必然性的──缺了劳动者的积极性自然不行。斗敌、批资、整顿领导班子、穷过渡那一套,同农民切身利益距离太远,反倒弄得人心慌乱紧张不安,全属思想政治领域的瞎折腾;而生产领域该由农民作主的所有权、经营权、管理权、分配权全由上级和少数干部掌管,春种夏管秋收冬藏都由行政指挥,千军万马的劳动大军只是被驱使的雇工,又怎会有积极性和创造性?我亲眼所见,普遍现象是:自留地强过集体田,干私活与出集体工两个样,不少工作队员被迫成了催种催收催工员。

有人同我争辩时说:学大寨运动还是有成绩的,那科学种田,推广杂交水稻,农田水利建设不都在运动中搞起来了吗?

我反问:这类生产性举措是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中固有的内涵吗?类似的各种生产举措,运动之前之后都有,甚至做得更好,难道千百年厉史积累的土、肥、水、种和精耕细作是搞政治运动的结果吗?

(2012.6.11)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04/08/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梅长钊

 

1963年暑假中炎热的一天,我心中久悬的一块石头落地,邮递员送来了通知,我被录取到湖北省实验中学。

省实验是武汉市最好的中学,从解放前的48年到解放后的65年,升学率在武汉市一直排第一。

进了班不清楚为什么要我当俄语课代表,一位女同学主动告诉我:

“你的俄语升学考卷为99分,是易校长把你录进来的。”

易仲英副校长是全省有数的几个一级教师之一,全国人民代表,全国三八红旗手。

记得中考的考场是在十九中,半小时我就将俄语卷做完。我怀疑是否做漏了题,检查无漏后交了卷,胡捷利后来接替了我的工作。

由王家巷坐轮渡到武昌汉阳门,再步行十五分钟,便来到实验中学大门。

兴奋与忐忑交织,我将在这里住校,开始未知的人生与生活。

一进校门,就见两边合抱大树与夹竹桃簇拥着一条古朴又宽阔的红石大道,一直延伸到远处成为向上的石阶。

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这里有着天生的学习气场--

这地方曾是清朝的贡院,学校地址的名称就叫西卷棚。

进门向右就看到前操场,操场左边不高的台地上是两幢两层楼的木结构教学楼,对称在右边的是两幢水泥实验楼,教学楼。正前方远处暗红色沙石台基上,鲜红的美人蕉等花卉开满了花坛,刷着白墙,小巧精致而又漂亮的图书馆平房位于其后。绿叶蔽天的粗大法国梧桐树围绕在操场的四周。

入校后不久的一天遇到了一件怪事:

从门房走到前操场入口处时,见一位漂亮的女生正在大树下和人轻声地说话。

这女生风姿绰约,让人眼亮,既清丽脱俗,又显温婉娴淑,应是学校里校花级的人物。

可当我离开他们走到后操场时,吃了一惊:

--清丽可人的她又在前面正向我袅袅行来。

不是聊斋志异,后来才知道,这是高年级的一对美女双胞胎孙慧与孙敏,两人后去了清华与华工。

后操场很大,它的背面依傍着不算高的凤凰山,山上有守卫长江大桥的解放军高炮连。上语文课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就叫《凤凰山下春意浓》。

它的前面正对着有着金黄色琉璃瓦宽阔屋顶和高高飞檐的办公大楼背后。

可惜的是,这幢美轮美奂的大楼四年后突遭厄运,--文革中一天的半夜,办公楼腾起冲天的烈焰,整幢大楼化为灰烬。

什么人干的?至今仍是迷。

后操场的右方有一段下坡的通路,通向我们就餐的有些年头的大礼堂和开水房。

左边就是高高的三层楼红瓦学生宿舍。

我睡在二楼靠窗的上铺。

窗外,梧桐树虬枝纵横,掌状碧绿的阔大树叶伸手可触。

开学后的一份统计让我吃惊,原初中班时的学习委员与团员都各有十多个,而在二十八中我原来的班里,只有一个团员,学习委员当然只有一个。

实中的入学教育是不发声的:

--第一个晚上就是参观高年级的晚自习,我们列队经过那些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教室

实中人的学习是努力与刻苦的,用武汉话说叫“擂功”。

这里名师众多,不光给学生引路,还常有许多外地老师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也不时有目光投射到教室里的参观团教师们在窗外静静走过。

高一刚开始我的数学卡了壳,我不理解函数的“函”的意义是什么。易校长任我们班的数学课,她单独给我讲了几次,后来我恍然大悟,一通百通。

易校长松了口气,对我说:

“原来你的数学还不是太差的。”

政治课也有了困惑。

讲台上,老师锵锵有力地说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垄断的资本主义。为了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工人的劳动时间将越来越长,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会越来越频繁。

我觉得这与事实不合:

--要是越来越频繁,从马克思那时到现在,经济危机就该年年发生;而国外工人的工作时间,我知道也由他那年代的每天十二小时缩短到现在的每天八小时。

但这个问题就不能和老师去论说。

开学后不久,崭新的校徽与学生证发下 ,到手后高兴突变为不乐:

--我们考取的是湖北省实验中学,校门口横贯大门上方的校牌也是这么写着的,然而领到的这两物件上面,校名却都书为 “武昌实验中学”。

湖北省实验中学

武昌远小于湖北,“武昌实验中学” 哪有“湖北省实验中学” 那样响亮有名?我不快了好一阵。

凤凰山下卧虎--

后知实验中学里有位民主人士大佬,毛泽东给他写了信,随手写上了这个地址。

学校如获至宝,将信封上这几个手写字用到了新发的校徽与学生证。

至今还有毛主席亲为实中题写校名的宣说。

乾隆皇帝游杭州时,给灵隐寺题匾额,不料上面的雨字头写得过大,繁写体“靈”的下部就不好摆布。一旁有位大学士救急,在手心里写了个“雲”字,乾隆神会,写下了“雲林禅寺”。

灵隐寺的和尚与香客没有买账,灵隐寺还是叫灵隐寺。

个人崇拜潮流在那时的境况下,已如山洪开始下泄,挟裹沿途泥沙细流,变得愈来愈凶猛湍急,以致后来酿成大祸。

书山有路勤为径。记忆最深和最快乐的,是书山长路上的秀色与休息时刻。

第一印象学校对学生关爱深刻。

教室前面的地板上,一块尺长木板一头有些塌陷,那天早自习何为校长走了进来,我正坐在前排。

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何校长瞧见地板后马上退了出去,下自习铃响,木工师傅提着工具箱走进教室。

也记得一年全校到沔阳去劳动,第二天清早却通知打背包马上回学校。

大家一头雾水,后来知道是因为发现这里有血吸虫。

学校对外说法是得到接待外宾的紧急任务。

而将几位成绩品德优秀,却因家庭政审不合考不上大学的高三学生留下来当老师,如慈母般对他们说出 “留在我们的身边自己培养” 的安慰话语,

--在这与当局意愿相左的做法里,何等的大爱在闪烁!

这要具慧眼,信心与远见,更要冒那个年代令人可畏的政治风险。

事实上,这也成为以后运动中打压在他们头上的条条罪过。

操场上我常见那几位在初中上课的年轻教师。

不负学校与师长的厚望,多年后他们皆成精英大器,贡献祖国。

下乡劳动给我很大快乐。

二十八中初中的劳动只是去唐家墩摘毛豆,最远是到了东湖。

而这里是坐汽车去到新州,沔阳,黄冈,住到生产队农民的家中。

半夜醒来是睡在漆黑的农民家的堂屋中。

农村没有电灯,定睛后能在黑暗中感受上方梁瓦空间的高阔,远方有低微鸡鸣传过。

陡然间自家的公鸡响应,激越震耳的的啼叫声将夜空划破。

这里一切都与城里不同:

清晨的洗漱是在薄雾与微寒中拿毛巾水杯小心下坡到屋前的水渠边。

中午与农民同桌吃饭,有一种菜肴是青黑色的小块块,放到口里软绵还有点霉味。

原来它竟是用城里会丢弃的柚子皮腌渍后做成的。

茅缸也只有疏陋的遮蔽,还得小心翼翼不要掉下去。

更多的是好玩,在农村的小孩的帮助下骑到水牛的背上,同时告知黄牛是不可以骑的。

一次劳动,雨歇后的旷野,如墨水泼洒宣纸,天空满是颜色浓淡不同的乌云。

我和张传广被眼前景象惊呆:

一百米外,一卷卷灰白色云团紧贴着地面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去,一个一个地接连不断。 一边发生形状大小与颜色深浅的变幻。

这奇景城里从未见过!

另一次摘棉的劳动则是和班上一位女生在一起,女同学温婉美丽,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俩落在了后面,一边从褐色的棉壳中撕摘出棉花一边前行。

她不疾不徐地问了我家和原校的许多事情,话语悦耳温柔。

在小学与女生同桌的桌面上是画了三八线的;在初中,男女同学间也没说过多少话。

而那天的劳动在她与我的问答中觉得十分轻松,如水般淡淡的愉悦和暖意萌在心头。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收工。

下到农村的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尝到了农村劳动的滋味,体验到远落后于城市的乡村生活。

六年前的夏天,在五彩炫烂的洛杉矶好莱坞游乐场里,我看到十来个活蹦乱跳的中国小学生。

觉得奇怪, 便问过一个舔着冰淇淋的男童:

他们读五年级,来自温州。由老师带队暑假到美国来游学。

我想起我们的下乡劳动,

--那就是极好的游学,也是现在常说的素质教育。

它让我们在几年后不曾预料的知青下放生活前先试过水温。

给由繁华城市陡然来到荒僻农村的巨大落差和难以接受的生活变化种过思想上的牛痘。

紫阳湖的舢板训练也给我带来欢乐!

小时候常站在岸边羡慕地看着公园湖面上来来往往的游船。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

这首优美的歌曲听唱过百遍。

但口袋里没钱,荡桨的愿望极少实现。

而现在不要钱!

不限时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周的一个下午我们都来到美丽的紫阳湖边, 进行海上民兵的军事训练。

争先恐后又欢天喜地的跨进宽大的舢板里,猛然承重的舢板在湖水中摇曳颠簸,激起浪花,泛起涟漪。

紧握双浆,象皮划艇选手那样整齐用力地挥臂,上身时而俯近膝盖,时而双脚紧抵船底,身子猛然后仰与船几成30度,油漆斑驳,蓝白颜色相间的舢板如箭般向前脱出。

高教练在我们上船前大声细致地给我们讲授各项基本的航海知识,包括舰船的识别,航行中船只的避让规则,绳索的各种打结方法。

他个子挺拔英武,脸上棱角分明,透着军人的豪气,平时对我们很和蔼,训练时要求很严格。

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湖面上满是奋进的舢板,

满是勃勃的青春,

欢歌笑语在碧水上回荡!

同样难忘的还有学校包场的话剧演出。

从未进过剧场,第一次进大剧院百般新奇。

记得很清楚的剧目有《千万不要忘记》和《江姐》。

江姐一身鲜红的旗袍,色彩绚丽变幻的舞台背景,在我脑中留下深深印象;

《红梅赞》这首革命又抒情悠扬的歌曲激动人心,很快传唱在学校教室与宿舍的洗衣间。

“打野鸭子!” 这句台词在《千》剧中各位演员的口中不时响亮出现。

面目很狰狞,--这是资产阶级岳母娘的教唆。

问题很严重,打野鸭子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阶级斗争渗入了生活中的任一件小事并变得不可思议。

但没影响我们聚精会神地观看剧里老少演员们精彩传神的演出。

最撼动我心灵的是几内亚佐利巴歌舞团的演出。

地点是在武汉音乐学院。

我们是上面指派的观众。

大学是中学生的信仰希冀,音乐学院在中学生的眼里有着殿堂般的神秘。

隐居在闹市的武汉音乐学院小巧精致,亭台水榭悦目。

演出厅灯光变暗,

音乐厅静寂无声。

突然灯光骤亮闪烁,乐声大作,激烈而又强节奏的非洲鼓点和多种乐器声中,《几内亚舞曲》优美旋律如天籁,如闪电,如扑面瀑布,让人全身心共振共鸣,心随乐动。

观众激情喷薄,心旌摇动,几欲站起与舞台上激烈摇摆的黑人演员一起律动共舞。

--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少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如此美妙与震撼人心的音乐演出。

心中一直有这样的猜想:

到紫阳湖去荡舢板,到音乐学院听外国乐团的演奏,--

这是不是上级部门对重点学校的有心眷顾?

1965年6月底的一个傍晚,晚霞褪去,橙黄的天空还透着亮光,晚自习尚未开始。

我在教室外走道的木栏干旁,注视着下面一些人的忙碌,他们在图书馆前面的操场上,竖起一根根长竹竿,在竹竿上端牵起黄色的电线,又拧上一个个白炽灯泡。

天气渐热,65届的高三享有这样的特殊优待,他们可以走出教室,拿着书本,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在穿越操场的习习夜风中随意坐下,进行高考前最后的复习冲刺。

几天后上午第四节体育课放得早,我拿着碗瓢走进食堂。那时候已建好了新食堂,就在红石大道尽头台阶的顶端处。

走进食堂我大吃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多张圆桌,每张桌上摆满了许多盘鲜鱼大肉香气四溢的菜肴,离我最近的是一盘喷着香气的油炸花生米,上面洒着白色盐粒,一盘剥好的皮蛋个个圆滚滑溜,透明青亮,令人馋涎欲滴。

这是高三同学的送考饭, 是我从未见过的酒席!家里过年都弄不出这么多好吃好看的饭菜的。

我们在实中吃着9块钱一个月的伙食,平时吃的最多菜的就是黄豆芽与白萝卜。

老食堂的水泥地上放着大木桶,里面是半桶水加酱油的“神仙汤”。

清早不变的是稀饭与馒头,餐碟中有粘裹着鲜红辣椒,油亮脆辣的长条萝卜。

也有可口的美味,那是在每个星期六的“打牙祭”。

平常乏味的萝卜片里放上了小半廋的肥肉。有了肉,泛着油花光泽的萝卜竟会变得如此鲜嫩滑口,散发出扑鼻的香气,引人食欲大振,虽然每个人碗中的萝卜里是只能找得到两三片薄肉的。

“明年就该轮到我们。”

我心中暗想,穿过那些桌还无人光顾的丰盛宴席。

一年过去。

1966年5月,我们高中毕业考试完毕。摩拳擦掌,开始了高考最后一轮的复习。

父亲仔细查阅了各高校的专业资料,把理想院校的好专业写在一张纸条上供我参考。

我心仪华中工学院船舶制造系。

理想院校的好专业

象百米赛起点的运动员,已听到“预备”的发令,将身子躬起。

谁也意想不到的是,6月13日,国务院发出通知,66年高考暂停。

在此之前,北京第一女中高三学生写信给毛主席:

现行的升学制度就是封建社会几千年科举制度的延续,是一种很落后,很反动的教育制度。……

对于中央停止高考的决定,这群堕入狂热的革命女生定会发出欢呼。

那些有志“成名成家”,“个人奋斗”的同学可能感到沮丧失落,暗暗叹息。

不少苦于读书倦于学习的学生好像来到大森林,听到鸟叫,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

而于我,没想别的,只为盼望已久的那桌丰盛宴席吃不成而深深惋惜。

“我是不是省实验学生里最无志向的一个?”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65届那一桌桌丰盛的菜肴,那盘透明闪亮圆溜溜的青灰色皮蛋,永远铭刻于我的记忆,常出现在我的脑海,虽然我后来参加过无数的宴席。

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的《富春山居图》,纵33厘米,横近7米。它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初秋的秀美风光,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属国宝级文物。

2011年6月,前后两段在台北故宫首度合璧展出。

母校就是这样一幅优美壮阔的历史长卷,它由实中师生共同创作,已经绘制了近百年,长卷的绘作现在还在继续。

卷首始于于1920年,古老的湖北贡院辟出一部,成立女子小学。

1930年后增设初中部,附设幼儿园,名为湖北省立实验学校。

1937年抗战爆发,国难不忘教育,次年学校初中部与省内他校西迁鄂西恩施利川,几度融合分离,几多颠沛迁移。 1944年定址舞阳坝,定名湖北省立实验中学,校长何斌训导严格。45年抗战胜利,46年2月东迁回武汉,其中恩施至宜昌720里师生徒步而行。

感谢48届学长俞永绶的一篇日记,让我们得以一睹跋涉途中的真实情景:

二月十五日 正月十四日 雨

早晨发现在落雨,使人烦闷异常。我既没带草鞋又没带雨伞, 幸而高以信丢下一斗笠,使我上身得到保障。

买了双草鞋,卖草鞋的店子又籍天雨而涨价,每双50元,平常20元便够了。路上是铺的石板,石板早磨得光溜溜的,打湿了更滑。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挨,到崔坝25里,总走了两三个钟头。

1948年7月,第一届高中两班毕业,报考武汉大学,全部录取,震动了湖北教育界。自此开始到65年,始终保持高考成绩武汉独占鳌头。

在实验这幅精美绚丽的长卷中, 每一个实验人或都是图中的一片叶,一瓣花,一块石,一掬水,一翎羽,一缕云。都为美图添彩加色。

美丽的长卷突然被暴烈地撕破!

1966年6月的一天,耳畔突然紧急集合铃声大作,全校师生赶到办公楼下的后操场上。

只见三楼的一个窗口里,三个人的脑袋被几个红卫兵用力揪着头发按着推出。

“啊!”我心中无比惊骇,他们是初中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教师高宏,张庆圭,廖起蜀。

他们在暴拳的击打下,在头与窗台的磕碰中被宣布为实验中学的 “高廖张三家村反革命集团”。

头天还在微笑着打招呼的人今天就会落到这样的反革命下场,我感到恐惧和惶惑,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越口号声中,我想不少人都会有和我同样的感受。

见过集贸市场上的鸭笼,小门打开,抓鸭的手伸进去,那群鸭里的每一只都惊叫着退缩,都想挤到最靠里面的角落。

每次运动的指标都是百分之五,每二十只鸭中总有一只被捉出杀戮。

就在当天晚上,五十多岁的英语教师葛庸在寝室用匕首自杀!

房门紧闭,一位高三的学生在天窗里看到了染血的蚊帐,他从天窗翻了进去。

尸检的报告单上写着:

左手用大号水果刀在胸口捅了七刀,因失血过多致死。

学校宣布 “葛庸自绝于人民。”

葛老师解放前在海关工作过。

他的妻子从上海赶来,

只带了他的一只烟斗回去。

从以后多天铺天盖地的批斗高廖张的大字报中得知,他们的一大罪状是成立了反革命组织。

63年春学校里几个爱好文学喜欢写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结成交流诗文的“拓荒者文社”。

唐翼明为成立章程写了小序:

借笔为犁,垦精神之荒原;

以诗为号,发时代之新声。

我亦喜欢张庆圭的:“剪裁江山九万里”,它有不亚“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魄。

不幸的高宏比他的难友还罪加一等。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高宏是班主任,他在两节数学课尾的最后两分钟对这篇社论发了议论,并随手在报上写了两句。

他的一个学生后来把这张报纸带回家里。

实验中学有许多高干子弟。

不少人认为,学生是高干子弟的班主任有可能得到一些好处或便利。

倒霉的高宏恰恰相反--

那名带报纸回家的学生家长是省委第一书记,他指着社论旁的两行字笃定地对儿子说:

“他就是要横扫的牛鬼蛇神!”

我们66届高三(二)班在高中前后有过三任班主任:

杨建文,朱锡诚,和吴峤老师。

我记得杨建文老师给我们上毛主席诗词《沁园春 . 长沙 》那一课的情形。

年轻的杨老师气质儒雅,他站在第一排课桌前,双手捧着课本,深情地朗读,还不时侧过脸看一下我们: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整篇诗词洋溢着年轻,自信,激情,自由与快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

年轻的毛泽东可以指点江山,自由地结社《新民学会》,自由地创办《湘江评论》。

与高廖张同龄的他风华正茂,

在激扬文字中心情愉悦, 独立寒秋,由衷地感叹赞美 “万类霜天竞自由!”。

--倘若高廖张出生在那一个年代,

诞生在那一个时候?

一颗大树在松软肥沃的土地里长成后,

为什么要对曾经培育过自己的沃壤浇盖上厚厚的混凝土?

还是在文革最暴虐的六六年。

实验中学家属区,

易校长家里。

两名红卫兵拿着木棍,戳向在床上的易校长的老母。

羸弱的老人无助地惊叫着,一边尽力地退缩到最靠里边的床角。

--这是我班一位同学的亲眼所见,

这是文革千万事件中真实的一幕。

现在闻说真叫人叹息摇头。

对于文革中首批红卫兵犯下的令人发指的暴行,

北京的宋彬彬向被打死的老校长家属道过歉。

陈毅的儿子陈小鲁,写信对当年批斗老师的行为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与郑重的道歉。

道歉信里这样说:

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 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我的道歉信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作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我们学校的校友,虐打过老师,将木棍戳向易校长老母的红卫兵,

想也会有心中的后悔,

心中的愧疚,

心中的反思,

和心里的道歉。

想也会有一样的觉醒与觉悟!

“等我们到学校去的时候,教室一个人都没有!学校人都走光了!我们也就串连去了。”潘云华在电话中说。

“你和谁去的?” 我问。半个月前,我与潘通了次电话,知青下乡时,她和我同在一个生产队。

“找不到人,我和谢家瑾和她的妹妹,还有张晓明。”

串联刚开始可不是这个样子。

文革开始,各级领导以为是又一次反右,所以就破四旧,抓了高廖张,大批教师和知识分子挨斗。

但主席这次另有筹谋。

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毛主席开始接见红卫兵,把中学生和大学生串联起。

我在旧物中发现一份当年的串联申请书。

串联申请书

申请人中张杰锋就是张传广,那时候不少人都改了名,我们学校也改名“红旗中学”。胡青云任过我们的班长,胡萍是她的妹妹,也在实中读书。

申请书不是我写的,因我名字中的“钊”错写为“剑”。

目的地是沈阳,是因去北京人太多。

所有的申请人都忘干了这件事,上面代表小组是哪些人现在也不知。

但这件事肯定发生过,它象一块的小小化石证说。

世界上有多少遗忘了的事!

后来的串联是和张传广两人同去的,夜晚九点火车开入了广州。

水银灯的光辉静静地洒在整洁的马路上,高高的椰树叶在凉风中轻轻摇舞。

对面的男孩凝望窗外,

“--啊,南国风光!”

赞美的话轻轻吐出。

我们住在旅社的大堂,进餐的菜肴凉拌,睡在地上有暗红,深蓝两色大方格图案的凉席上。

去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和珠江边的沙面。

在卖凉茶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里我与张传广散失。

一个人到了北京,睡在胡同里的四合院接待站里。

清晨的薄雾中,我攀上停在路口的一辆大卡车。昨天这车开往清华,北大,当时有不少红卫兵正用力往上攀爬。

车开后才知今天不去清华,它径直向八宝山驶去。

八宝山去去也行,久闻大名,看看是到底是什么样子。

北京城西的八宝山是一座不高不大的小山。

八宝山陵园在一座仿佛是寺庙的院落里,院里古木高大蓊郁。

陵园正殿的中央是铺着白布的条桌,上面置放着当时已逝去的林伯渠等党,政最高领导人的骨灰盒,盒上蒙罩着深红色的金丝绒布。殿堂的后面与两旁及两侧的厢堂里,存放着一排排一柜柜的骨灰盒。

出我意外的是我有一位逝去的叔祖梅旸春,是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副总工程师与修建南京长江大桥的总工程师,家里人常说起他。

我因年小未与他见面或虽见面亦无记忆,现在却在漫步中无意见到他的骨灰盒。

出得殿堂来,四周是划分为区的一片片水泥墓地,我脚下的水泥墓大约长两米,宽一米多,高仅尺余。

而在另几个墓区,水泥墓又因逝者的级别长了,宽了若干,界线十分分明。

在学校一直受着“革命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 正面教育的我感到惊讶与困惑:

--人为什么要这样细致地被分为这么多的等级?

我还是于无意中见到了瞿秋白的水泥墓,那时《多余的话》尚未抛出。

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从历史书上知道,我在瞿秋白墓前伫立良久。

几个月后,更强劲,更疯狂的文革风暴刮进了八宝山,掀翻了这座水泥墓。

找到外交部宿舍。

我大伯住在那里。

伯父梅汝璈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代表中国出任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将东条英机等七名战争元凶送上了绞架。

他是全国人民代表与全国政协委员,1957年因提意见“不应全盘照搬苏联”而被打成右派。

因顾及国际影响,没有公开报道,成为“保密”右派,全国可能仅此一例。

文革中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

坐在大书桌后的伯父询问了我家中的一些情况。

我清楚地记得伯父黯然的神情,

--那是对文化大革命的不解与疑虑?

伯母高兴地带我去厨房参观刚安装不久的煤气炉,开关打开,蓝色的火苗窜出。

她给了我五元钱,微笑着说:“北京的尼龙袜子很好,你去买双试试。”

我不敢在大伯家久呆,不敢坐到茶几旁的那个沙发上去。

凳子也只是小心地坐上半边屁股。

出门时长长松了口气。

--我的身上长了蚤子!

毛泽东11月11日那天接见了我。

事先进行了好几天的队列训练, 负责我们训练与生活的是一位年轻和蔼的海军军官。

那天去得很早,在长安街上排成十多列横队。好多个小时过去,检阅车至,队伍蜂起,后排全被前排挡住。检阅车极快地驰过。

可以肯定的是,我连半秒钟的毛泽东正面像都未看到。

主席的背影见到没有?几辆吉普车风驰而过,上面众多背影一晃而逝。

一部戏剧不会永远是高潮 ,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演唱时不能一直高音。

67年电闪雷鸣,风云诡谲,时局如同过山车一样的紧张变换,令人目不暇接。

68年则相对平静,各校进入了一个“逍遥” 时期。

大的派别组织都无甚动静,我所在的“东方红公社”是实中的一个小组织,更是无所事事。

上周汪新新请我们几个在武汉广场粤菜馆吃饭,席间我拿出“公社成员名单表”。

大家惊叹:“文物啊!文物!从哪里来的?”

公社成员名单表

汪新新当年读高一,现在是武汉著名的皮肤科专家,退休后还受到外省外县几家大医院延聘。

那时听说有学生去庐山,正无事可干的我们决定也去那里玩玩。

钱不多,怎样去路费最节约?

先坐火车到黄石,--这趟车当时人尽皆知不要钱。路费便去掉了一半。

从黄石到九江是长江上的小火轮,四五个小站,票价两元。

为了再省钱,我们六个人每人买了一张最近一站五毛钱的船票上了船。开船前,我拿上五张船票上岸将票退掉。

没票了,到了九江怎么办?

到了邻近九江的最后一站, 我第一个登岸,又买了五张到九江的一小站船票赶紧回船。

我们举着船票上了岸。

沿着有名的好汉坡上山,在风景如画的半山亭歇息,大家气喘吁吁,解扣扇风,自诩好汉。

顷见一老村妇挑一小担瓜果,徐徐拾级,走进亭来。从容卸担,朝我们笑笑,心不跳气不喘。

--老人家叫人情何以堪!

在山涧,我惊喜地发现一只山蛙躲在水石后面一动不动,它竟比武汉的青蛙大好几倍。

在牯岭,店铺里的肉包子也比武汉大得多,馅鲜味美,而且只要五分钱。

我们在仙人洞纵览云飞,在五老峰绝壁顶端观云海,漫步白居易到过的花径,踏上历时千年的观音桥,下到碧如绿玉的玉渊潭。

可以想象从小在平原长大的人突然登上全国有名的壮美大山,心中是何等新奇震撼!

晚上睡在哪里?

庐山上的别墅有千百栋,平时每到夏季,从中央到省市的各级高干轮番到这里疗养避暑。著名的庐山会议是在这里召开的。

而现在,门窗紧闭,全空在那里!

白天,庐山上也都是空空荡荡,少见人迹。

傍晚,依照来过同学的经验介绍,我们巡看了几栋别墅后,选中了一幢漂亮的大别墅,它紧闭的众多的窗户中,有一扇微露出一长条窄缝。

一个个地翻进到了屋里,啊!好多个房间,全为乳白色,整洁高级。只是床单等物品都已收藏干净,每张床只有两个白枕芯。

据说这是朱德的别墅。

我们阔气了一回,每人自选了一个房间。

晚上有点冷,我将枕芯搭在肚上。

沉沉入睡,阵阵松涛传进屋里。

往日的主人此时正在牛棚里监狱里,或遭到幽闭。

从土改起,他们用阶级斗争的鞭子抽打了一批又一批人,先打敌人,后打朋友同志,愈打愈多,愈打愈近。

鞭子最后抽到了自己,抽到自己的儿女。

血痕道道。感到了切身的痛楚,切心的痛泣!

在这漫漫的长夜里,他们中或有人已在辗转反侧中开始了思索:--这条鞭子是否应该丢弃?

清晨,沐着从树间斜射到身上的金色阳光,行走在庐山的公路上,空气清新,山鸟鸣啼。

我们快乐!

我们年轻!

无忧无虑向前行!

--庐山游的同学中,现在只记得高三(四)班周武光一人,这么多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隐隐闻说他很早到了美国去。

盛夏到了,仍无事可做,于是每天下午去游泳。

先乘车到武大,我是用的自画的月票,再步行到东湖游泳池。

我不会游泳,学游泳时遇到了难处。

我游的是仰头蛙,不愿把头浸到水里,那样会使眼睛生疼。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只能前进两米,多日毫无进展,就象石头永远滚不上山。

然而我终于学会游泳了,是在一天下午的游泳结束前:那天我发现比我晚来的两个女生都学会了游泳,顿感奇耻大辱。知耻而后勇,我横心拼命,奋力一搏,一阵波涛汹涌之后,竟然窜到了五米,游过了一个多栏杆。

第二天20米。

第三天100米。

第四天1000米。

静水中能游一千米就可横渡长江,--这是当年的经验之谈。

横渡长江在当时已是平常事,几个同学招呼一声,就结伴渡江去了。

我班有位女生裴文雅,名如其人,文雅瘦弱,她每天早上只吃二两稀饭,就可以横渡长江,已经连续了好多天。

招呼我的那一天来到了,一共六,七个人,有我班的戴立章,其余的是别年级别班的同学,名字记不得了。

我们带了两个篮球作救生用,很快来到长江大桥下的武昌汉阳门码头。

下水前的我真是又紧张又激动,凉凉的江水拍打着我的脚踝。

下水后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江水太急,我游得慢,那几个同学和篮球一下就看不见踪影了。

江中只我一人,害怕与恐惧顿时袭来。但恐惧害怕没有用,我很快从惊惶中镇定下来,按照事先知道的要领,斜向上朝第三个桥墩划去。奋力划过一百多米后,就垂直对岸游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在汉口的滨江公园上了岸。

这样的无组织渡江其实隐含着极大的危险:我班同学罗良堃君在那时的一次渡江中没有抢过激流,被冲到下游不远的一排趸船下面,就再也没有出现。

我和同学到过他的家中 ,望着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语言。

这些年我们高三(二)班同学每过一, 两年就有一次聚会,我们已步入老年,看到的是一年比一年苍老的脸。

而罗良堃君永远年轻。

罗良堃君不大爱说话,我忘不了说话时他那略为羞涩的脸。

武昌汉阳门码头

(1968年横渡长江时下水的武昌汉阳门码头,如今游人如织)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一晃过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逍遥时期结束,我们离开实验中学的时刻来临。

68年12月12日,学校喇叭播放出毛泽东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我想起另一条语录:“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清楚地记得离校时的情景:

--无情寒风的横扫下,片片枯叶在红石大道翻旋滚动。

实验中学前操场上弥漫着离愁别绪与喧嚷,多辆卡车轰鸣,满载携带被窝行李,不知命运前途,即将远离父母的稚嫩学子。

大哥在车下仰头望着我叮咛。

车队开到潜江县渔洋区,一学校的同学分散再分散,四男三女的我们组天黑时分到前进大队。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被带到点着马灯的六生产队仓库屋。

四周一片漆黑。

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远去,

树叶从大树上纷纷飘零,

实验中学的学生岁月结束。

沉郁忧伤的“三套车”,“流浪者”歌声渐起,

陌生的生活骤至,

新的人生在迷惘中开始。

许多同学铭记了这一天--

1969年1月23日。

 

附:

1月12日,宋彬彬从纽约赶回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原北师大女附中),在东一楼,在安放着卞仲耘副校长铜塑雕像的会议室里,宋彬彬向当年的老师、同学以及老师的后人道歉。这是迟到了48年的道歉,也是继陈小鲁之后,又一起标志性的道歉事件,由此引发舆论的强烈回响。

陈小鲁道歉信原文:

感谢这位同学保存了这些珍贵的照片,感谢黄坚在8月18日将这些照片公布于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文革”,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今天(8月20日)我想借网络向他们表达我真诚的歉意,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能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为“文革”翻案的思潮,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附:

本文中高宏的初中学生家长,湖北省第一书记为王任重,1967年元月1日他被打倒,在新华路体育场十万人批斗。他在实中读书的小儿子王四龙发疯。文革结束后,王任重任全国政协主席。

文中部分资料数据摘自《我与实验中学》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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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8/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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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收集注释者:

笔名拓荒者,1949年出生,因文革未能完成中学学业,于1968年随全国“知识青年下乡”大潮,去农村务农,离开农村时,又因当时所谓的“家庭出身”问题,被迫进入超强劳动强度的搬运社工作,经历了多年极其艰苦的非常生活。从1999年开始,有心地收集历史资料,资料的时间跨度从1860年至1980年改革开放以后。他的藏品得到省档案馆和众多专家的认可。

 

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我父亲经过审时度势,对“事关子孙后代的问题”,父亲终于迈开了向上级党组织递交了他埋葬于心底近三十年的申诉。

关于请求审查落实政历问题的报告

关于请求审查落实政历问题的报告

图:关于请求审查落实政历问题的报告 (留存底稿)

“在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全国深入开展了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与此同时,各地党组织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认真落实党的干部政策。对过去受审查需要作出结论而没有作出结论的,已有很多人被作出了正确结论。对已作结论,但处理不正确的,也有很多人被纠正过来。这些同志解除精神枷锁之后,心情舒畅,斗志昂扬,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而忘我地努力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报告局部

“可是我在受审查以来,有些问题,长期未作结论。有些问题还再一次提出来,请求组织调查落实。长期以来,这些问题使我精神异常痛苦,工作中得不到组织的信任,并且使亲属受牵连,严重的影响子女的升学和招工,为了解除思想包袱,以便轻装上阵,在新长征路上不落后于人,故要求组织审查落实我的政历问题,作出正确的结论。现将有关情况申述如下:”

 

(1)关于伪浏阳县防空哨长的委任状问题:

报告局部

一九六五年,父亲单位在清档建卡时,“发现我的档案中有一份由伪湖南省保安司令部于一九四八年(即民国三十七年)签发的伪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的委任状。”父亲在这里申辩道:“现将我那时的工作的地点和做什么事告诉组织,以供调查。解放前我从未去过浏阳县。一九四八年(即民国37年),我也没有接到过什么委任状,更没有去浏阳县任过此职。一九四八年,我在离家约六里远的松鹤堂蔡□□家教私塾,在唐□□家里搭中饭,每天早去晚归……我的名字解放前一直叫任少卿,直到临近解放,才改用现名任超。”很显然,这是当时一起司空见惯同名同姓敌伪档案乱投放事情的反映。

 

“(2)关于个人出身问题:

报告局部

一九四三年以前,我是在读书和务农。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八年,我先后在杨□□的大儿子家,刘□□、彭□□、刘□□和蔡□□等人家里教私塾及在伪东庆乡薛家垸第一保国民学校、第七保第二保国民学校教小学。一九四九年在我大哥开设的小杂货铺里做点小生意,直到六月溃垸。六月下旬到伪注市乡公所找点事做,在那里呆了十多天。七月上旬,我家乡解放,我家【就】回家了。解放前的职业,主要是教书,所以自参加革命工作以来,个人出身一直是填写的教员。一九六五年,□□县人民医院清档建卡时,医院政工股干部彭□□同志将我个人出身改填为‘伪职员’。文化革命后将‘伪’字去掉了,现在填写的是职员,请求组织上根据党的政策落实个人出身问题。”

 

“(3)关于职务问题:

报告局部

……现在我向组织上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向组织要职务,我只要求组织上将我的问题搞清楚,让群众明白,消除群众、同事对我的问题的疑团,以利于工作,消除子女、亲属对我的怨恨。以利于他们更好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多作贡献。”

报告局部

 

“(4)关于加入国民党与国民党小组长的问题:

报告局部

一九五七年审干时,根据历史反革命份子吴□□交待:‘任 超在一九四(七)年约四月间,本乡伪国民党、(三青)团竞选伪国大代表时,任 超由任□□、颜□□、胡□□三人介绍加入国民党。入党后,于同年五月间由我提名任 超、何□□、谭□□、唐□□四人分别任国民党小组长,并报伪县党部发给了一张任职令。任在任职期间,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凌□□、戴□□、吴□□等四人,一九四九年快解放时才脱离关系。’对于吴的这一交待,在审干多次谈话,没有承认,直到领导找其第五次谈话,才勉强承认。这些年来,我反复回忆,认为其中有很多不符合实际情况,特别是关于国民党小组长的问题,纯属捏造和诬陷。现将当时的实际情况申述如下:

一九四七年约四月份,当地国民党、三青团为了竞选伪国大代表,各自争夺地方势力,双方在当地农民中搞派别活动,吴□□受国民党派系之命,用欺骗的方法拉拢了许多农民到当地观音庙照相,填表以扩充今后参加伪选举的势力。这本是国民党、三青团内部因争权夺利而形成狗咬狗的斗争。在这一具体的历史背景下,我作为一个生活在国民党统治区的青年,也和这些农民一道陷入了这个圈套。同我一起被吴□□喊去照相填表的人有汤□□、何□□、叶□□……等人。事后在选举伪保长和乡民代表时,我喊了一些农民去参加选举。就是说,我仅仅照了一次相,填了一张表,参加了一次伪选举,再无其它活动了。即没有发给我过国民党党证,也没有要我参加过国民党的任何会议与活动,要说是加入了国民党的话,我也只可能因这次照相、填表而加入国民党的。

报告局部

但是这与吴□□所交待的,我由任□□、颜□□、胡□□三人介绍加入国民党的情况相矛盾。可想而知,我是一个普通青年,难道要这么多正式国民党员介绍才能加入吗?如果要经过三个正式国民党员介绍,那么吴□□、汤□□、何□□、叶□□等其他当地的国民党(员)又是否都是经过三个正式国民党员介绍才加入的呢?何况,我与胡□□、颜□□各居一地,并无来往,他们又怎么会来介绍我加入国民党呢?因此,吴□□在交待我加入国民党的所谓介绍人这一点上完全是无中生有。”

“对于吴□□交待我任国民党小组长的诬陷申述如下:

其一.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此任职令,既然吴□□提名并呈报了伪县党部,那么敌伪档案中就应该有何□□、谭□□、唐□□和我四人的档案材料和任职备案材料。同时,原华容县东庆乡国民党区分部的王□□是应该知道的。此外,在华容县的国民党各级组织结构中是否有国民党小组长这一级结构?如果没有,那又哪里来的小组长?

其二.既然吴□□提名呈报了何□□、谭□□、唐□□和我四人为小组长,他们三人都是否在一九四七年五月同时收到了小组长任职令。

其三.既然吴□□说发给了任职令,那么吴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有哪些人参加的会议上宣读和发给任职令以及宣布小组的具体划分的。

其四.既然有小组长,那么就应该有小组成员,四个小组的成员是哪些人?四个小组的成员是应该知道他们各自的小组长的。因此,吴□□还应该继续交待出这一批人来,人越多越好查证。

报告局部

其五.既然发给任职令要呈报伪县党部,作为刚刚加入国民党不久的区区小卒吴□□总不能直接与伪县党部联系吧?总不能不请示,不同人商量,就越级上报吧?那么吴□□请示了谁?同谁商量了?又报呈与谁?任职令发下来时又经过谁的手交给吴□□再发下去的?又还有谁看到过此任职令。吴□□应该继续交待出这些人来,以便查证。其六.吴□□交待,我在任职期间,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戴□□、凌□□、吴□□等四人,既然是协助,那么是协助谁?同时陈□□、戴□□、凌□□、吴□□等四人均在,他们是否是国民党员,如果是国民党员,那么又是在何时、何地、由何人介绍加入国民党的。如果他们四人中有人是一九四七年五月以前加入国民党的话,那么也可以证明,吴□□的这一交待的不实。因为其时我尚未所谓的任职。”

“此外,据吴□□交待,我在一就四九年快解放时才脱离关系。吴□□应该交待清楚,我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手里办理过这种脱离关系的手续?既有脱离一事,就应该有人办理过这种手续,有人就不怕吴□□一人信口诬陷,有手续就可由敌伪档案中查出,同时,既有脱离一事,那么在脱离关系之前就应该与人有关系,与谁有关系?有一些什么样的关系?吴□□也应该交待清楚,以便于查证清楚。”

“这一问题,虽然组织上在审干时已作结论,但是我通过反复回忆,认为其中很多与事实不相符合,请组织再帮我调查审定。”

 

“(5)家庭成份问题:

报告局部

报告局部

一九五一年土改时,土改工作队根据我家解放前三年的实际经济状况,划为中农,并分进田地八九亩。一九五二年土改复查时,划为地主。通过反复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怎样划分农村阶级’一文中对于地主、富农划分的条款后,认为土改复查划为地主所依据的条件与实际情况不符,并且也不符合党的政策。现将解放前家庭的实际经济状况,土改复查的情况,一九六五年华容‘社教’的情况以及个人的看法申述如下:

解放前的经济状况:

全家十六口人,有田十六亩,全部自己耕种。大小茅屋六间。农具有水车一张,风车一张,其它小型农具也不齐全,没有耕牛。

因田少人多,一九四八年冬在下河口做了三件茅屋,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做点小生意,兼杀猪,有二、三十石谷的成本。开张时,请了一个姓秦的师傅教包东西等业务技术两个来月。开张两个月后,因邻居失火,将茅屋家具货物全部烧光。以后又东借西凑,一九四九年又重新开业。一九四九年溃垸时停止了一段时间。解放后又继起营业到土改复查为止。

堂叔父任少甫(湖北省监利县朱河镇人,地主,解放前病死)家因人口少,产业甚多,在华容县的三十九亩要我家暂为代管一下,我家并没有因此而增加什么收入。其原因有二:

其一.因田处低洼,解放前根本没有什么农田水利建设,经常遭受渍水和倒垸的灾害,同时,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苛捐杂税的勒索,根本没有什么收入。

其二.任少甫及其家属于一九二九年、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九年先后五次从湖北来华容算账收租。

全家人都参加农业生产劳动(除大哥外,他于一九三七年搬到东河头分开另住),父亲、两个弟弟、弟媳、爱人都是长年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我除教书之外,也参加一些农业生产劳动,三弟农闲时,附带搞些打袜子等副业生产。

解放前没有请过长工、短工,没有放过高利贷,只有过互相变工(帮工)。

报告局部

解放前的生活,当地的老农都知道,由于洗野菜充饥,把门前一口塘里的水都洗绿了。以后兄弟长大,劳力增加,生活才略有好转。”

“土改复查情况:

一九五二年土改复查时划为地主,当时的依据有二:

其一.把一个铜香炉按金香炉作价,计算经济收入。

铜香炉的来历:大约一九三九年,任少甫信迷信,由湖北来华容收租时带来一个铜香炉到本地观音庙上香时献与该庙。土改折庙时,庙祝张婆将铜香炉送与我家,由于任少甫家财甚多,故有讹传金香炉之说。土改复查时,按金香炉没收,以后验实为铜香炉。

其二.把任少甫的三十九亩田作为我家的产业。”

“土改复查时,将家庭成员都定为地主份子,但土改分进的九亩田没有被没收,一直由我家种到入初级社为止。”

“一九六五年“社教”情况:

一九六五年,华容搞社教时,根据二十三条精神,我弟弟任佑卿曾申请重新调查成分的问题,社教工作队对划地主的两个因素作了初步的调查。

金香炉一事已经查实确定为铜香炉。任少甫的田地问题,当地的原佃户孙□□和老农陈□□、李□□、戴□□、汤□□、余□□、段□□、曹□□等人都盖章证明田地是任少甫的,并证明任少甫及其家属确实于一九二九年、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九年先后五次来华容算账收租。在任少甫的家属不承认的情况下,我弟弟任佑卿要求去湖北与任少甫的家属对证查实时,文化革命开始,社教工作队撤走,此问题就未最后落实。

社教工作队根据党的政策,经过调查,将家庭成员任晋卿、任佑卿、陈润秀(弟媳)、曹玉兰(弟媳)、等人的个人成分更改过来,把地主份子的成分改为地主家庭的一般成员。”

报告局部

“个人看法:

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怎样划分农村阶级”一文中对于【照】地主的条款后认为,土改复查所划成分与实际情况不符,也不符合党的政策。看法如下:

其一.我家没有地租、高利贷、管公堂、收学租等剥削。

其二.没有兼工商业。

其三.没有雇请长工、短工。

其四:全家除大哥外,全部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其五.虽然暂时代管了地主任少甫的三十九亩田,但是我家的全部生活来源在于全家劳动,同时三十九亩田在任少甫来说,只是他产业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故此也合不上‘帮地主收租管家,依靠剥削为主要生活来源……’这一条款。

对于以上五个问题的申述,请组织上调查了解,作出正确的结论。”

 

当时的政治环境已经出现一点空间,父亲为了全面翻案,向昔日指控他参加三青团的同窗好友发出了要求实事求是的求证信。这是父亲留下的底稿:

父亲求证信

“我记得42年下学期同你到安化东坪私利四存中学去读书,大约是八月廿几号去,在路上由于逆风行舟走了不少时间,才到东坪,到学校。由于学校是私立的,受排挤,要封闭,以后由东坪迁长沙市古稻田与一个学校合并(什么学校)。搬家在路上走了不少时间,一到长沙拉肚子的人不少,我也是一个,到处拉的是大便。我记得在伪双十节后,我和肖□□同学离校回家,你送我上船等。

……

79.2.13.”

 

父亲 79.3.10.收到该同学的回复:

“我回忆在58年没有写过这样的证明材料。”

同学证明

父亲的这位同学还就1974年父亲组织上就父亲这一问题曾到茶陵找他取证的当时情况写道:“我写了当时的实际情况:我们那时念书的学校是私立四存中学,因没有备案,当局要查封,因此该校就由安化东坪迁到长沙古稻田与新民中学合在一起。在放寒假的前夕,伪教育厅在教育坪开了一次入三青团宣誓大会,事先不知道开什么会,两个学校的同学,绝大多数都参加了,再没有履行其他【它】手续。当时你是否参加这次大会我搞不清楚。但是你因病在双十节前回了家,我确实记不起来,没有对这问题作肯定的证明。

李□□顿首 79.3.10.”

 

79.3.12. 父亲再一次接到到该同学的回信。父亲的这位同学58年两夫妻双双被划成右派。

同学回信

他在这封信中写出了同感“这几天来我对这问题感到极为不安,尤其是关于历史问题关系着子孙后代,彼此感受很深。现在我有如下几个疑点:1.58年我们正是反右处分后回到了农村,受到四类份子的看待,某些方面,特别政治方面,毫无自主之权,这样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首次承认他以前给我父亲出示的证明材料是在胁迫的情况下写出的:“2.在林彪“四人帮”横行之时,所谓的外调干部是代【带】着组织定好的框框,迫使别人书写(的)证明材料。

李□□顿首 79.3.12.”

 

同时,这封书信中还夹有父亲的这位同学就父亲这一历史问题开出的证明书:

同学证明书

“关于有关任 超同志历史问题的证明

1942年下期,任 超同志和我在私立四存中学同过学,时间不长。这学校没有备案,随时有被当局查封的可能。因此,学校由安化东坪迁到长沙古稻田与当地的新民中学合在一起分别上课。任 超同学当时因病‘在双十节’后就休学回家。在放寒假前夕,伪省政府教育厅,在教育坪大礼堂举行了一次加入三青团宣誓大会,事先我不知道开什么会,并没有履行任何手续。根据实事求是,特此证明任 超同志前在长沙求学期间,没有加入过三民主义青年团。以前我对任 超的有关历史问题所写的证明材料是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时被迫写的材料,是不符合事实的错误证明,请求上级立即给予撤销为祷。

具证明人 李□□ 79.3.12.”

 

父亲在1979年2月20日“根据当前发展的新形势,党一再强调要实事求是地解决好干部历史遗留问题”的大好时机,向另一位“当时我与你不太相识,没有什么来往”的指控人发出了这封质疑信:“请你帮忙回忆,实事求是地在43年上期的某月?什么地方?有那(些)人在场发的表?又什么时候发了个布质袖章?我们那里还有谁是你介绍加入的三青团员?请你在最近时间内给我个回信。”因为“事关子孙后代的问题。”

父亲在开头写道:

父亲质疑信

“为此问题,在审干过程中,组织找我四次谈话,指出你的证明材料才承认。根据近来提出实事求是,我只好把这个问题向你写信,恳请你认真回忆下。我记得当时我与你不太相识,没有什么来往,你在坝上教书,我在家里种田,我们那里没有三青团的组织,我也没有要求你介绍我加入三青团,当时地方上分南北两派(即上河头、下河头),争权夺势,互相残害.....在你的自供交待与所写证明材料,先后介绍吴□□、王□□等人我至今回忆也不认识他们,我们本地也再没有其他人被你介绍,我感到问题也很突然,在审干以后的20多年,我因这些问题伤透了脑筋,一直不能做声。”

 

1979年2月24日,这位当事人回复道:

当事人回复

当事人回复

“关于我在53年作自我交待时,对参加三青团的问题,涉了吾兄,事实的真象【相】现具体详告如下:

我的参加三青团只由当时东庆乡伪乡公所文化干事杨□□任三青团分队长,口头说要我加入三青团,并说要我协助他搞发展工作,担任分队副。我没有填表,冒有宣誓,也没有领团证,以后发了一个布质袖章。再没有什么活动。但为什么我在活动中又交待说介绍了吾兄加入三青团呢?我因为向你说过,说要介绍你参加三青团,只说了以后又冒得什么手续和行动,我之所以要这样交待,并不是陷害吾兄的心情,我的心情是要把自己往日做过和说过的问题点滴向组织上交待清楚,同时,因我说过要介绍你加入三青团的话,也怕你交待或检举我要介绍你加入三青团,到那时也又会落得一个对组织不老实,隐瞒自己的活动情况,这完全是实事求是。至于我在58年所写的旁证材料中说到你发了一个布质袖章,这我记不清了。我除向你说过要介绍你参加三青团的话外,你本人没有丝毫活动,没有什么言行,根本冒有发给布质袖章给你。我记得每次交待中,只说我领到了一个布质袖章,再没有涉及过别人。如我真的写了这里(些),我要作检查,这不是实事求是,是对同志不负责任的表现,对党不忠实的地方,应当请求批准【评】教育我。不多说了,如上面说得比较不够透彻的话,今后我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都一定如实的证明。

刘□□ 79.2.24”

 

父亲为什么刚过上几天平静的日子,临老了还要甘冒风险,竭尽全力拚命地努力翻案呢?这一切均源于父亲及家人切切实实痛彻心扉的感受。去年,我在人民网强国博客中以“在那几年没有笑声的日子里”为题叙述的就是这一时期家人由此蒙受苦难岁月的往事。从父亲方案可以看出文革之后几年的情况,“成分”“出身”仍然是平民担心的悬剑,哪怕是过去因为要抗日接触了国民党、三青团,仍然是必须全力否认的事情,为自己受到迫害辩解,还是要否定不成理由的理由。文革过去,文革遗毒久久难以肃清……

(完)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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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8/2024
USC Collection

资料收集注释者:

笔名拓荒者,1949年出生,因文革未能完成中学学业,于1968年随全国“知识青年下乡”大潮,去农村务农,离开农村时,又因当时所谓的“家庭出身”问题,被迫进入超强劳动强度的搬运社工作,经历了多年极其艰苦的非常生活。从1999年开始,有心地收集历史资料,资料的时间跨度从1860年至1980年改革开放以后。他的藏品得到省档案馆和众多专家的认可。

 

1968年至1969年间,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清理阶级队伍”的高潮。

面对如此汹涌澎湃的浪潮冲击,历经解放后所有政治运动的父亲,真正感到了前所未有灾难的来临,不得不思考自己及家人的未来。他在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写的这份交待材料中写道: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一九六七年)九月一日,我院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把我揪出来挂牌子游街批判以及当晚的抄家,这些行动都是革命的行动。从我内心检查,我一直是拥护的。因为我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吃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同时在旧社会生长了二十四年,在旧社会混了七年,在这七年中也有自己的一些罪恶历史问题。”

父亲对这样的打击还能承受,下面发生的事更让父亲感到了透彻脊梁的心寒。这时父亲已知道家乡的贫下中农造反派组织,早就亮出要将他揪回去种田,

父亲的交代截图

“再看到公安六条的规定,以及医院当时造反派公布古□□(医院支部书记)划类排队名单中,我也是划为四类右派”。公安六条的第四条首次提出了一个21种人的名单(见注释),这样各地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就得到了来自上面“法律”的认可。各地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开始大规模地把这类人群赶出城市,送往农村劳动监督改造。

父亲的交代截图

特别是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在编者按中发表毛泽东关于“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号召后,父亲不得不面临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了回农村老家种田的准备。

父亲当然不敢表述反对:

父亲的交代截图

“我现在虽然体质弱点,有些慢性病,应该根据力所能及的事,参加劳动锻炼。在这一点,根本没有什么所考虑的,像我这样的人,农村里不知有多少,我是决心下到农村,在农村干一辈子,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出自己应尽的力量!”

但父亲此时还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事关一大家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家父亲同辈人都被划成份子很清楚的现实,这大概就是父亲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均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真正动力吧。

父亲的交代截图

“前晚通过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老许和小王两同志找我谈话,反复启发和交待党的政策,以及对这次运动应抱什么态度,并指明其出路……我反复地回忆自己的问题,那些问题全交待清了,那些问题还没有彻底交清,还有那些问题冒交待,现就有的问题补充交待如下:……”

父亲在这关键时刻表明了自己最清醒的态度:

父亲的交代截图

“我决不会在这悬崖勒马之际还执迷不悟,走向其反面,我一定会接受组织上和同志们对我的拉一拉来挽救我,再想蒙混滑是滑不过去的,因为通过两年多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广大人们群众都充分发动起来了,有问题自己不交待,人家会检举揭发的,到那时人家检举揭发了,也就没有自己的好下场,那就要从严处理。”

父亲还交代了他当时真实的想法:

父亲的交代截图

“对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当时对这些过头的语言、行动、思想有些反感,但也思想较紧张,害怕戴高帽子游街,怕冲击自己,后来戴高帽子游街的人越来越多,那响整天锣鼓喧天,戴高帽子的人络绎不绝,以后思想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要戴高帽子游街就戴高帽子游街,听之任之。”

父亲由于身体的缘故,有些应急的交待不得不由我老兄代为誊写:

父亲的交代截图

“回忆我在这两年的文化革命运动中,也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这些问题回想起来,真是内心难过。我这里再一次向我们伟大的领袖,世界人民革命导师毛主席请罪!向全院无产阶级革命派,广大的革命群众,革命……请罪!”

随着1968年深入开展“三查一清”,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到来,父亲面对喋喋不休有关政历问题的交待也逐渐升级了:

父亲1969年1月21日在干校被专政时写的这份交待书开场白就不得不变成请罪交待书了。

父亲的交代截图

“我是一个犯有严重罪行的人,让我以沉痛的心情衷心祝愿我们伟大的领导(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衷心祝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让我再一次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请罪!向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和广大的革命群众请罪!”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68年9月1日,医院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第一次把我揪出来挂牌子游街,熊□□同志在大会上说我当(过)伪县长,我当时申辩,话未落音,就用绳子捆着,当时思想是有抵触的,认为不是实事求是,不认罪不服罪。”

父亲的交代截图

“自己子女对抗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是犯了罪的。”

1968年大约上10月份,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安排去向虽大局已定,但还处于运动的初始动员阶段,毛主席还没有发表最新指示,我居住的院子里也没有一人付诸行动。当时我的思想斗争是相当激烈的,农村老家的苦楚我是知道的,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告诉我,说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也不管这句话的真假,更没有深刻地去领会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涵义,只简略地领悟到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这句对己视乎暂时有利的这一面。

我从小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对别人的传言也不抱太多幻想,我便上医院找医生开了一纸诊断证明书,递交父亲单位主管这方面工作的组织者手中,看能否照顾不下乡,万一要下就请求组织照顾到旱地农村落户。由于我从小就养成了大大咧咧,无深思熟虑的习惯,口无遮拦。可是,当我仅对同院住的一同学炫耀一番后不久,父亲即被牵连“专了政”,给我开诊断证明书的医生也被罗列出同样的罪名接受呢调查。

父亲在交待中说: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68年)11月6号晚,医院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再一次把我揪出,群众专政,关着反省,我是抱无所谓的态度,没有认真交待自己的罪行,错误地认为有些问题,已经作了政治结论,抱着侥幸过关的思想,交待也就只交待了一些老问题。”

父亲的交代截图

“今天晚上,工代会吁□□同志宣布说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说我去串联,我这里提出不是为了我辩护,而是请求组织调查了解,实事求是,如果我真的去破坏了,我愿受严重处分。”

1968年11月8日,父亲就这一新的指控在反省交待中第一次写道:

父亲的交代截图

“我应负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他们现在还没有下去,我一直还在做耐心的思想工作,等待觉悟,使他们高高兴兴地,真正解决思想问题,去到农村安家落户。我再一次向组织上表态,我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从内心检查是没有抵触的,也没有说要自己的子女(不)去下农村,并要他们去串联活动,破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这一伟大号召。我要求组织上再深入一点地调查,如果是我破坏了,有串联活动,请求组织上加倍处分。这一问题就反省到这里。”

没有想到,父亲竟由此为导火索被群众揪出专政,“关着反省”,不久被送往五七干校专政队交群众专政,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白符号。为避免给父亲带来更大伤害,我兄弟俩便迅速来到当地一水田多的农业生产大队插队落户。我落户的生产小队由于田多人少,交通方便的缘故,当年下放知青人数就达45人之多。而我是最早下到该生产小队的三知青中的一员(三知青均家庭出身不好,老兄被安排到另一个生产小队),待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后,才大批知青涌来,其中就包括父亲同院人的一儿子,可见当时的这一做法逼我父亲,逼我们子女也“相煎”得太急了点。

记得我兄弟俩临下乡前夕,我还心存幻想,竟向父亲当时的组织上提出以我兄弟俩下乡为由,请求组织上能放我被关押的父亲回来,给我们打点一下行李,这理由不可谓不正当。当时我们兄弟俩翻箱倒柜,那狼藉一屋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最后,我们肩扛背包简单的行囊,奔赴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却始终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踪影,他没有被获准回家见我们一面。

父亲在交待中继续写道:

父亲的交代截图

“11月19日,我被送到五七干校专政队交群众专政,挂上白符号‘阶级异己分子’。思想上是有很大的波动的,考虑这下子矛盾性质变化了,是敌我矛盾了。就考虑自己的出路问题,对子女的影响问题,悲观情绪,日益严重。”

父亲被送往五七干校专政队交群众专政,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白符号后,在群众的一片怒斥声中,勒令交待新问题时,父亲在这份长达41页于1969年1月21日书就的请罪交待书中再一次就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指责进行请罪:

父亲的交代截图

“4.自己子女对抗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是犯了罪的。当县革委会主任毛□□同志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动员报告后,医院革委会又做了些具体组织动员工作,我对自己的子女,就冒认真积极地做好思想动员工作,只认为他们思想暂时不通,认识是有过程的,就没有注意小孩的思想抵触情绪很大,以至于第二个小孩□□还歪曲毛□□同志的报告,说三查对象的子女暂不下去,他还串联别的同学去的滔天罪行。大小孩□□那响也冒在家,躲躲闪闪。为什么别人的子女一批二批下去了,我的子女就是冒动,这是对待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抱什么态度呢?特别是十一月一日晚,医院革委会古主任再次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问题,指出有一小撮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活动和十一月六日晚,医院无产阶级革命派把我揪出来,说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该万死,我当时思想上是不认罪的,认为我没有破坏活动,只是冒做好动员工作,相反的思想有抵触情绪,认为我做了动员工作,小孩不去,这是小孩的问题,这实际上是推脱罪责。小孩不积极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就是犯罪,我冒积极做好动员工作,也是犯罪,就是破坏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对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是罪该万死!

父亲的交代截图

联想到我过去对子女是冒加强教育的,特别是政治教育和热爱劳动的教育,让他们养成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劳而活(获)的资产阶级思想,这就是犯了极大的罪。”

1969年1月21日父亲的这份请罪交待书继续交待道:

父亲的交代截图

“特别是从去年12月16日校革命领导小组负责人张□□同志召集我们专政对象训话会,交待党的政策,指明出路。汤□□同志作了重要指示。12月27日连部召开了宽严大会,接着校部的宽严大会,交心交罪大会,连里举办给出路集训班和给出路集训班小结大会。反复宣传党的政策,认真贯彻落实毛主席的一系列的最新指示和毛主席12.1重要批示,大讲当前大好形势,反复介绍新华印刷厂对敌斗争经验,反复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著作的有关文献和元旦社论,大会讲,小会讲,个别谈,苦口婆心,诲诲教导,反复交待政策,反复指明出路,这就充分体现各级革命领导同志如何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的。从几次宽严大会,就体现了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兑现,有的人走了坦白从宽的道路,有的人走向了反面。从这一系列活生生的事例……在专政队里,冒放松思想改造。白天出工,晚上组织学习,谈思想、谈改造。”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表示:“经过再三回忆反省,又再一次全面的交待我所犯罪行。”并声明“我是愿意悔过自新,认罪服罪的,我决不顽抗下去,自绝于人民。”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在1969年1月21日这份长达41页材料纸的请罪交待书中对以往的政历问题进行了更全面深刻的挖掘。

于是,父亲再次面对自己“罪恶的历史”进行了不厌其烦的的反复交待。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44年9月至10月。在9月的一天,由同学向□□拿来三民主义青年团华容县注滋口地区青年抗日战地服务队二中队一分队的一张分队副的派令,要我在他的分队里当分队副。他告诉我说,这组织无武器、无供给、吃饭睡觉都得在自己家里,队员还得自己去招收……开成立大会时,我和向□□都去参加了会议,有几十人。会议内容,主要是讲当时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已经侵略到了华容来了,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把青年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抗日。开会在坝上吃了中饭。在这个组织内的反动罪行:我和向□□共招收了四个队员……”读父亲交待读到这里,才知道父亲在这里交待的“罪行”,只是在国家危亡之际,一个青年的抗日爱国之心。

父亲再次反复交待在家庭出身与本人成份填写的“罪行”:

父亲的交代截图

“家庭出身,在初参加工作时,认为共产党喜欢穷人,但冒从阶级本质去分析,我开始填家庭出身就填贫农,填贫农的指导思想,总认为对自己有利,这是什么思想作怪,不是很明显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一九五一年土改划为中农时,就填中农。到一九五二年土改复查划为地主时,才填地主出身。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本人成份:未审干结论前,自己认为大部分时间是教书就填的自由职业者。到审干结论见面时,湘潭人民医院李□□告诉我填地主,我从不考虑帮助地主份子父亲协助管家写账算账的罪行,反而说我隐瞒了政治历史问题是受处分填地主的……”

父亲在这份材料中还交待了他解放前教书期间发生的这样一件往事:

父亲的交代截图

“一九四六年一月……因华容县教育科举办小学教员讲习班,当时教私塾有些吃不开了。于是,我和吴□□、向□□等参加了小学教员讲习班学习一个月,结束后被分配在华容东庆乡薛家垸第一保国民学校代校长兼教员(当时保国民学校都是教员代校长),教书一期,十二月放寒假回家。 68.10.19.”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42年下学期和1943年上半年,两次参加三青团的罪行,在参加工作后,一直隐瞒冒向组织上交待,直到审干中,组织上找其4次谈话后,于1958年11月才承认。”

父亲对在长沙就读期间曾集体加入三青团进行了更具体的交待,当时的“宣誓词有信仰三民主义,为三民主义奋身到底……”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就关于驻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这一问题再次表态:

父亲的交代截图

“我还是冒任过此职,以后如查出我隐瞒不交待,愿接受组织从严处分”。

49年解放后,父亲一定很快就感觉到了,在“新社会”,所谓“家庭出身”、“是否参加过三青团、国民党”可能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本能地不敢如实说出来,在如此严厉的一次次追查、被揭发、外调措施下,事实上当然瞒不住,还必须交待自己“对党不忠诚老实”并且为自己参加革命的动机扣上一堆“动机不纯”的大帽子,甚至不说自己“混入党内”就过不了关:“对党不忠诚老实: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整风审干未作结论以前,我对党是一贯不忠诚老实的,不是与党一条心,而是较长时期的对自己的政治历史问题冒彻底地交待清楚,总是以欺骗、隐瞒、拖得办法对待组织,企图达到个人主义的目的,为自己升官发财,斤斤计较个人得失。当工作顺利的时候,就越发使劲干,更表现自己积极,其实这种积极,不是真积极,是假积极,是为个人积极,以达到党和领导对自己的更信任的目的,这样,就对自己更为有利,(好像)处处地方离不开我,而不是为了党,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因此,对自己的政治历史问题,是像挤牙膏似的,组织上掌握一些,就交待一些……”

父亲的交代截图

“关于我参加中国共产党时,对本人的政治历史问题是没有向组织上交待的,当时是隐瞒了的,如入国民党问题,是一九五四年九月份当地政府写来检举材料,当时□□县委组织部长□□□同志找我谈话后,才把国民党的问题承认下来。但对任国民党的小组长和协助发展四个国民党员的,喊他们照相工作与填表工作;两次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问题,和到伪注市乡公所搞事务员工作的活动罪恶事实,都没有主动地向组织上作交待,直到在湘潭人民医院开展整风审干时,组织上已掌握材料,找其谈话,指出材料后,才承认和交待这些问题。这是我对党组织极不忠诚老实的态度,其目的主要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想骗的组织上的信任,图名图利,往上爬,做官当老爷。”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

“又如加入共产党手续的马虎问题。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只填了一张表,没有支部大会宣誓,没有规定候补期和转正手续。以后自己在区委会搞秘书工作,以及调到□□县委组织部搞干事工作,五三年又调到区里搞区委书记工作,自己也没有主动向组织上反映这一情况,而在每次填写各种表格时,填入党时间都是写的一九四九年五月,继续欺骗组织,直到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五日在湘潭人民医院肃反学习材料上,才交待:‘那时入党,就只填了一张表,根本不像现在入党的手续严格,没有大会宣誓。’为什么在审干中,才真实地交待加入我党的时间呢?因为审干结论时,要作自首叛变论处,所以,这才真实地向组织上交待过去欺骗组织的罪恶阴谋,剥去了过去伪装想往上爬的丑恶思想灵魂。”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49年古(历)七月初解放,国民党大势一去,已不再复返了。国民党的败局已定,再想依靠国民党升官发财的黄粱美梦,已成绝望。如是,只有向共产党寻找出路,才是唯一的办法。因此,积极找贺林生同志要求工作,要求入党,并通过我内弟彭海宴也积极找他。我隐瞒罪恶家庭罪恶历史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假装进步,于11月份,在他重新登记地下党员时,给表登记,摇身一变,混入到地下党来了。”

父亲的交代截图

“参加工作后,到审干结论前,填入党时间都是填的一九四九年五月,介绍人贺林生。同时编造些对党的认识,假报地下党员,实际上是1949年11月贺林生同志重新登记党员时,给表登记,(才)混进地下党来的,没有办入党手续。长期来由于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的包庇下,一直混到现在。”

父亲的交代截图

“七.致以(至于)在以前不记得是那一年的自传上写的一九四九年五月份编造一段对党的认识和做地下工作,打入伪注市乡公所迎接解放,这段情况是假的。在一九五八年审干时,湘潭人民医院审干小组长边□□同志找我谈话时,已否定了这段情况。为什么要编造呢?主要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作怪,把自己打扮的进步点,好骗取组织上的信任,对自己提拔快些,的确那几年也是青云直上,爬到了区委书记的宝座。”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

“一九五八年在审干结论时,由于隐瞒了自己的政治历史问题,在湘潭人民医院支部大会上宣布从一九五九年五月下旬起,给予我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到时自己申请,组织批准,已按期取消其处分。”(这两年,父亲在乡下办农场,我全家人也随下)。

父亲的交代截图

“从审干结论后,反动的思想本质被暴露,对自己个人的欲望,继续升官发财的可耻目的被打垮了,自己思想上产生悲观失望,认为个人往上爬的思想到此为止。因此,在工作中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思想,工作不是太积极,但也不是太消极,长时期处于中间状态。在某些时间,遇到对自己不利的时候,也产生过抵触情绪,如在审干结论受处分后,也没有向组织上写检讨,就拖过去了,这实质上是一种抵触情绪。”

“鉴于当时交待问题的批判会一般都采取这样的形制,边交待问题,边接受大家的提问,由于会场秩序不是那种回答提问的氛围,真实的不相信,老的不够刺激,于是喊打倒声此起彼伏,故父亲采取捏造事实的真相,‘想蒙混过去’实在太难,‘再捏造是罪上加罪。’于是在交待书上,干脆来个‘我记不住这回事,请求无产阶级革命派按调查证据给我定罪。’”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1959年党内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时,由于我的中游思想严重,在党小组内,重点帮助我,火烧中游思想。进行过重点帮助。”

“1963年到1964年在医院搞基建工作,也是贯彻执行了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在医院广大贫下中农住宿条件还相当不好的情况下,建高级宿舍。

父亲的交代截图

“特别是高级宿舍建成后,拟分配方案时,贯彻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把过去的所谓科(室)主任、高级技术人员,现在绝大部分是牛鬼蛇神,把他们塞进高级宿舍,有的住得很宽敞,心目中就没有贫下中农。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才把这些牛鬼蛇神赶出来,贫下中农住进去。”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1960年到1962年中,我们国家遭到了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国民经济遭到了暂时的困难,在物质供应上是比较紧张点。那时,我不考虑党的政策影响,只看到局部的利益,也就是只看到医院的利益,看不到整体的,他(它)单位的利益,因此,只为完成任务,不顾党的政策,给医院和私人开了不少的后门。例如在湘潭医院搞基建时,我就到各厂矿去开后门搞材料,其中水泥大部分在湘潭锰矿和竹埠港搞的,干巾(钢筋)在湘钢五金机械厂搞了两吨多,五金配件在下撮司配件厂搞了几百斤钉子……。”

“在私人开后门也不少,找湘潭市工业局长批条子到湘潭市皮鞋厂买了双皮鞋,在湘潭工程公司找巢□□搞了双半统套鞋,在鸡公坡煤矿搞了双半统套鞋,在岳阳肉食水产公司搞了两斤猪油,在东方红食品店买副食品和烟、酒也不少。”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过苦日子时,党和政府照顾病人一些营养物质,也照顾医院科主任一些营养物质,我也享受了营养物质供应。”

父亲的交代截图

“1967年8月份,正当工联(造反派组织)从长沙杀回□□ 的时候,那时□□的情况,比较紧张,思想有些害怕。这时,总务股老肖要我到注滋口去买电灯泡。我趁着这个机会,和我爱人一同回家住了十天左右。”父亲到了注滋口找关系跑了上十家供销社将灯泡、钉子如数凑齐后。因当时的电话、电报都打不通,只好“给肖□□同志写信要汇钱,等钱买货。在这期间,我和爱人到我侄女家住了两天……在我历史反革命分子家(大哥)吃过饭,还有邻居请吃了饭,在乡里吃了些鸡子……”

父亲一生举步维艰的现状养成他处处谨小慎微的常态,可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到“地主成分”牵连,他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父亲在这份交待材料中这样写道: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由于反动的本质,没有得到改造,趁右倾翻案妖风,又企图为地主家庭翻案。与其子□□策划,要他以学校一中三司革命造反派的名义,要班上去一个同学,以他出面,开上一中三司造反派的介绍信,到华容我家的生产队、大队去调查家庭情况,准备为其家庭翻案。他们回华容后,由于当地广大贫下中农,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提高了觉悟,和大队支书的拒绝,这一翻案阴谋没有得逞,被彻底粉碎了。这一阴谋的实质是企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父亲的交待必须面面俱到: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工作方面也犯了许多罪行的:在工作上不是敢字当头,不是大无谓的精神,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作风,而是谨小慎微,小手小脚、畏首畏尾、不挑重担,怕犯错误,因此,朝气不足,暮气沉沉,墨守成规。工作不深入,处理问题不大胆,不果断……”父亲还交待自己丑恶的思想,对于□□□同志的提拔,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当时对我思想上是有反映的,错误地认为,我和他同时参加工作,我在组织部工作也几年了,研究提拔他,为什么不考虑我,虽然没有讲,内心是有活动的,我在过去的检讨中也检查暴露了我的丑恶思想。看我怎么能和他比,他是个贫下中农出身,历史清白,而我是个出身剥削家庭,有严重罪恶历史,社会关系极为复杂,这怎么能和他比,真是恬不知耻。”

父亲的交代截图

“68年9月1日晚,无产阶级革命派在我家进行了抄家。抄去了坏照相机一部、自制简易收音机一台、废电影胶卷一小筒、玉川一只、笔记本二个、练习本一个、怪相片二张(我生母病逝后照的遗容)、有关自传、历史材料七份。”

68年9月1日晚,在我全家人已熟睡被叫开门后,抄家者勒令我全家大小站到指定的墙旮旯蹲下。只有继母进行了反抗,大声说了一声,我是革命干部,然后信步朝门外走去。

而面对这样的非法搜查,父亲不得有任何不满:

父亲的交代截图

父亲的交代截图

“9月不知是上旬、中旬,我在门诊挂号,到内科诊室收大头钉时,我看到龚□□同志(当时到我家抄家的主要成员)在门诊内科看病,我问他,你们抄家凭什么根据的,他当时回答说:‘是有调查的。’这就反映了我对抄家的抵触情绪,是不认罪不服罪的表现。”

父亲的交代截图

“在抄家时,我家有20多条肥皂。当时肥皂供应是较紧张点。这时【些】肥皂的来源:我利用公家在临湘陆城油厂买肥皂时,为自己买了十条,□□(大儿子)到华容注滋口为公家买肥皂也买了几条,我爱人在株洲他【她】妹妹家里拿了二条,再加上买的指标肥皂。这是有投机取巧思想的,怕以后冒肥皂用,买市场上的高价肥皂用划不来。这是假公肥私,光为个人打算的资产阶级思想,是犯罪行为。”

父亲的交代截图

“关于华容我家抄家,到底抄了些什么,记了些什么变天帐,我是不知道。我只能保证自己冒指使他们记变天账,我家里的人记了,只能由他们自己向人民低头交罪、认罪、服罪。”

父亲的交代截图

 

注释:

《公安六条》第四条首次提出了一个21种人的名单,红卫兵、造反派早已开始大规模地把这类人被赶出城市,送农村监督改造,得到了来自政府“法律”的肯定。1969年10月根据“林副主席第一号命令”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实施了遣返。仅据官方非常不完整的统计材料,当时至少有33,695户北京市民被抄家抢掠,有85,196人被驱赶出城。此风很快在全国各大都市蔓延,多达40万的城市居民被“遣返”到农村或边远地区。不少被遣返的人在遣返途中便被折磨致死,无法进行统计。

这一政策支持了此前红卫兵的任意扑杀行为。公安部部长谢富治在北京市公安局会议上说:“民警要站在红卫兵一边……供给他们情况,把五类份子的情况介绍给他们。”并说:“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才有后来湖南、广西惨剧的发生。1968年湖南道县(邵阳)发生的一连串集体屠杀,为了防止阶级敌人趁机作乱,群众组织将这“21种人”及其家属定名为“黑杀队”(意指他们想屠杀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一律杀无赦。

这一法规性文件,没有通过规范的立法程序,仅仅用一个临时性规定就把“以言治罪”、思想犯罪制度化、法律化,成为打击异己势力的方便法门。“合法”扩大了法律打击对象的范围,并规定“革命群众协助和监督公安机关执行职务”,为执法权的流失、滥用(群众专政)提供了根据。是政治权力非程序更迭时维系脆弱的政治合法性的极端手段。文革中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依据的就是这一文件规定。其条例的有效性一直延伸到了它被取消的时候。

1979年2月17日,中共中央宣布撤销《公安六条》。

 

21种人:地、富、反、坏、右分子,劳动教养人员和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动道会门的中小道首和职业办道人员,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宪兵)、特(特务)分子,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和被杀、被关、被管制、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

[《中国文化大革命事典》日文版,1997年,10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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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8/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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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收集注释者:

笔名拓荒者,1949年出生,因文革未能完成中学学业,于1968年随全国“知识青年下乡”大潮,去农村务农,离开农村时,又因当时所谓的“家庭出身”问题,被迫进入超强劳动强度的搬运社工作,经历了多年极其艰苦的非常生活。从1999年开始,有心地收集历史资料,资料的时间跨度从1860年至1980年改革开放以后。他的藏品得到省档案馆和众多专家的认可。

穿军装的父亲

图:父亲

 

父亲离我们而去整整三十有一了,是他解放初期把我们兄弟俩带离那日后变得更加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农村,来到城市,和他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学到了更多知识,有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才不至于受了伤害还留在蒙昧之中。

父亲这一生没有跟我们子女留下什么,但留下了他在各个运动时期写下的部分交待材料,这些材料的留存,是远远超出家庭范围的社会历史见证。

父亲交代材料平铺

父亲交代材料1

父亲交代材料2

 

父亲交代材料3

父亲交代材料4

图:这是我父亲文革期间的“认罪”材料和文革后期的申诉材料。文革“认罪”材料是文革后期组织“交本人”处理被退回来的材料

新中国成立那年,父亲二十四岁。

父亲解放前几年在乡下教书育人的经历,使他有了接触地下共产党人的机会,年轻的父亲被共产党的主张所吸引。于是,父亲任超在一九四九年五六月间就向家乡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表达了要求加入党组织的要求,并当场得到了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口头上的应允。父亲后来在《交待》中提到

父亲交代材料5

“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只填了一张表(党员登记表),没有支部大会宣誓,没有规定候补期和转正手续。以后自己在区委会搞秘书工作,上级调到□□县委组织部搞干事工作,五三年又调到区里搞区委书记工作。”

父亲在该区担任区委书记工作期间,在“一九五三年约十一月至第二年五月在湖南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当时这样的学习意味着父亲又有升迁的可能。

父亲五四年五一节和省委党校学员们在长沙留影

图:前排右一为我父亲。照片上的父亲正满面春风地和他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学员们毕业前夕在省会长沙留影。“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后排右一的学员一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在照相那一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落在了一同事的头上

这时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真可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

岳阳县第九区区干部一六五零年十一月六日合影

图:父亲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首先就是在这个区委会搞秘书工作,这张照片成立时,父亲已另调离工作。不过,后排左起第二人为我舅舅彭海宴,是他积极推荐我父亲入党的推荐人。

我父亲在解放初期那样特殊(恶劣)的政治环境下为巩固共和国基层政权,为建设一个他理想中的自由独立人民民主国家,也为1949年后基层政权新旧变更在作出贡献,正是由于千千万万像他这样人的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才具体构架起来。

父亲与伙伴合影

父亲与伙伴合影

供给生活费制下的区人员花名册

上图前排左起第一人为我父亲,我父亲当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带领十几号人,中图为新中国基础政权的建设,为共和国基层政权的巩固在忘我地工作,上图供给生活费制下的区人员花名册。

1952年土改复查时,父亲正在□□县委组织部工作,

父亲交代材料6

“听到家里划为地主成份时,心里不服,当时,我找了李□□部长,为家里辩驳说,我家里只有16亩田土,自己有劳力,没有剥削,为其诡辩。当时还向村干部写了封信,要他们根据土改政策,把我家成分研究下……”因为这是后来的《交待》,父亲把当时合理的辩解,被迫说成“诡辩”。然而,这次成份的变更居然没有影响到父亲1953年职务上的升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终于使父亲的前程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由于国民党在大陆当政最后几年面临失败而断然采取的一些非常补救措施中,就包括在国统区强制民众加入国民党、特别是对青年学生加入国民党的青年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的努力,以致最后发展到下面甚至只要开个会动员一下,或组织者以别的名义喊人集体照张相就算集体加入了三青团、国民党组织的荒唐地步,致使当年很多青年学生就这样不明不白仅被学校组织召开了一次会、乡村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在一个什么选举名目下仅集体照张相就算集体加入了三青团、国民党组织。导致以后在审干期间对国民党这种行为的认定显然是有失公允的,明显在国民党大势已去,行将就木这一具体历史背景条件下,这样行为的目的肯定是有违这些人的意识的(我这里还有些资料也是这样反映这方面情况的)。

不幸的是,父亲的刚成年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政治大环境,从父亲的《交待》中读到,这点青年时代的经历成为父亲命运的关键转折,也成为父亲终生无法摆脱的“历史问题”梦魇,:

父亲交代材料7

“1954年,当地政府写来检举材料到□□县组织部。九月份,张□□部长找我谈话,说明有检举材料,这才承认了参加国民党(组织上指明那次照相就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行为),为一般党员。关于国民党小组长问题就冒交待。在审干运动中,经过组织找其五次谈话后于1957年审干中才承认。”

这样,父亲在离开省委党校学习后不久就“离开了党的工作”,被组织上安排到湘潭专区人民医院搞秘书工作。

1961年,我生母因病去世。1962年,父亲经组织介绍和我继母结婚。这也成为父亲必须交待的内容,1969年1月21日的交待材料是这样写(交待)的:

父亲交代材料8

“爱人杨菊先,我和他【她】是1962年3月份由邹 □(□□县委妇联会主任)同志和湘潭专区妇联会曹主任介绍的,只知道他【她】家庭出身地主……解放后离婚八、九年,一直冒结婚。他【她】参加工作后,一直调在□□县工作,表现不错,是个共产党党员……这次在五七干校被揪出来了。他【她】的问题,只能由他【她】自己向组织和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9

1963年.由于继母突出工作表现和杰出的才能,故父亲只好屈就又回到了他曾工作过的这座城市。不久,父亲便后悔了,他受到了冷落,他被降职使用。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彻底摧毁了父亲那一息尚存的尊严和多少还有点忿忿不平的心态……

父亲问题专案组在父亲交代材料上用毛笔签署的:“15分(材料)、221页”

父亲交代材料平铺

父亲交代材料上写的“交本人”

图:父亲文革书写,文革结束“交本人”处理的交待材料现留存下来的就只剩下这十二份了。上图为父亲问题专案组在1968年12月20日(31页)这份交待材料首页左上头用毛笔签署的:“15分(材料)、221页”醒目提示。这十二份交待材料的日期分别是:

1967年1月28日两份(10页、11页)、1967年2月3日一份(11页)、1968年9月8日一份(13页)、1968年10月19日一份(13页)、1968年11月8日两份(3页、4页)、1968年11月6日一份(3页)1968年11月12日一份(12页)、1968年11月19日一份(15页)1968年12月20日一份(31页)、1969年1月21日一份(41页)

下面根据这十二份材料,就父亲文革期间书写有关他的“个人政治历史问题”进行一定的综合,但下面用材主要摘自1968年10月19日(13页)这份交待材料。

 

一.父亲关于填表就家庭出身与本人成份问题方面的反省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0

“在开始参加工作时,那时候也冒土改划成份,对划成份的政策是根本不认识的,只听说共产党是爱穷人的,所以在未土改前,填表填家庭出身都是填的贫农;一九五一年土改划为中农成份,以后填表都是填的中农成份;到一九五二年土改复查时,才划为地主成份,从这以后,填表都是填的地主成份。在本人成份,一开始是填的自由职业者,因为我在解放前教书的时间比较长点;到一九五九年审干结论见面时,说我隐瞒了政治历史问题,李□□告诉我,说本人成份要填地主,作为处罚,以后填本人成份是填的地主;到一九六五年清档建卡时,医院人事股副股长彭□□告诉我,要我填本人成份填伪职员,从这以后,填本人成份,一直填的是伪职员。”(1968年12月20日第26页交待)

 

二.父亲就曾两次加入三青团的交待:

一九四二年九月父亲在长沙古稻田读书期间,

父亲交代材料11

“当时学校发展三青团组织,时间约九、十月分,我和李□□、付□□等集体宣誓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并发有临时团证和臂章,没有活动。”

一九四三年父亲回家种田时,

父亲交代材料12“由东庆乡坝上完小教员刘□□(三青团分队长)又介绍我重新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只填了表,没有宣誓与发团证,以后只发了个布质袖章,没有活动,是年就脱离了关系。”

父亲交代材料13

“据李□□(现华容均和垸)1958年8月所写证明材料称:任超于1942年下学期在安化东坪私立中学四存中学同学时(校址迁到长沙市古稻田),我和任超、付□□、等集体宣誓加入三青团,并发有临时团证和臂章,放寒假时,我们就回家脱离了关系。又据南县商业局下放干部杨□□(同学)证实:四二年十月在长沙古稻田读书时,我看到任少卿(任 超)、李□□、付□□等人挂过三青团的袖章。又据华容县新河乡完小教员三青团分队长刘□□57年3月自传交待和58年8月所写证明材料证实:我于43年上期在注市坝上东庆乡中心国民学校教书时,先后介绍吴□□、王□□、任少卿等人加入三青团,只发了表,没有宣誓与发团证,以后发过一个布质袖章,未有其他活动。

据此,任确于42年下期与43年上期两次加入三青团,为一般团员。

此问题任自参加工作以来,长期隐瞒,此次审干中,经组织查证属实后,找其4次谈话,指出材料方承认。”

 

三.父亲就一九四七年曾集体加入国民党并担任国民党小组长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4

一九四七年四月份,“为选举伪国大代表,本乡伪党(国民党)、团(三青团)竞选斗争很激烈,各自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争夺领导权,夺取伪国大代表席位,在本地发展国民党组织,我由吴□□(国民党区分部书记)代填表参加国民党为一般党员,介绍人是任□□、颜□□(已死)、胡□□。在四月的一天,吴□□喊我和汤□□、何□□、叶□□等到观音庙照了个相,并在同年五月份由吴□□提名,我和何□□、谭□□、唐□□四人任国民党小组长,并报华容县党部发了一张任职令。在任职期内,我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凌□□、戴□□、吴□□四人,喊他们去照相与填表的工作。”

父亲交代材料15

据本人于1954年9月交待,1947年选伪保长和乡民代表时,大量发展国民党员。九、十月间由兄任正卿(国民党区分部执委)介绍加入国民党,并填了表。入党后,参加了伪保长和乡民代表的选举投票,在七保、第二保国民学校范围内发动农民选举,并到学生家里叫他们派人去选国民党这边的人。

经问吴□□(当时国民党区分部书记,现住华容县幸福大队)证实:任在1947年约四月间本乡伪党团竞选伪国大代表时,任 超由任□□、颜□□、胡□□三人介绍加入国民党。入党后,于同年5月间我提名任 超、何□□、谭□□、唐□□四人分别担任国民党小组长,并报伪县党部发给了一张任职令。任在任职期内,协助发展了国民党员陈□□、凌□□、戴□□、吴□□等四人,1949年快解放时,才脱离关系。据此,任超加入国民党任小组长问题是实,但本人对国民党小组长问题,直到1957年审干中领导找其5次谈话才勉强承认。

 

四.一九六五年,父亲单位在清档建卡时,“发现我的档案中有一份由伪湖南省保安司令部于一九四八年(即民国三十七年)签发的伪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的委任状。”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6

“至于在一九六五年清档建卡时,发现我的档案内由敌伪档案转来任少卿在民国三十七年有湖南省保安司令部委派为浏阳县少尉防空哨长(的)问题,当时人事股长彭□□告诉我这一情况,我回忆没有任过此职,在解放前,我也冒到浏阳县去过。这份委任状是回什么事,我就搞不清楚……”

 

五.父亲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经过情况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17

“一九四九年上半年,我内弟彭海燕和贺林生(共产党地下支部书记,毛泽东主席的亲表侄)同志到我家来(大概是四月份)”吃完中饭后,我们“谈了些家常事,也谈了那时的局势情况。以后五、六月份贺林生同志又来到我家,”他跟我谈到“现在局势要慢慢好起来,青年人应该有个打算,有个出路……

 

父亲交代材料18

贺林生同志先后到我家来过数次,了解些我,主要是彭海宴向他介绍了些情况,说我是他姐夫,教书,想找出路。因此,我向他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他又向我谈了些共产党的主张,打土豪,分田地,帮助穷人翻身。他就这样口头答应了,但冒办入党手续。后来因溃垸,他也冒来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贺林生来找我“要我同他一路到孤儿院去一趟”,这次,“他给了我一张油印的入党申请表,”我填好后,他“要我晚上再到这个屋里来开会。”不久,“他给了一本党的知识书给我看了。大概在十二月份,我内弟彭海宴到了我家,告诉我说,我编在新安垸谭□□的党小组里。”……

父亲交代材料19

 

六.父亲是怎样参加工作的交待:

父亲交代材料20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份,由□□县第四区杨林乡当时负责的陈忆吾(陈赓大将的亲弟弟,他当时也在我家乡负责党组织的发展工作),写字通知我到那里接罗□□的财粮工作……以后,陈忆吾又通知我到县里湖滨党训班学习,当时同来的有彭海宴……和我共十多个,到湖滨党训班后,不知是人冒到齐,还是其他原因,好像党训班没有开成,正好碰上县里召开扩干会议,通知党训班的党员都参加扩干会,在扩干会议期间,,这些党员又填表正式参加工作……”

父亲的这份反省交待材料还附有父亲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七日在中共湘潭人民医院支部就父亲加入地下党的结论问题:

父亲交代材料21

本人历次交待于一九四九年五月由我地下党支书记贺林生同志介绍加入我党。据贺林生证实,任超入党,主要是我相信了彭海宴。他的入党时间,经我再三回忆,是解放后一九四九年五、六月份,任超找我表示入党,通过谈话后,我也就口头答应了,但未办理入党手续。过了一个时期(大约11月份左右)才发表给他登记。根据证实情况和此次补充交待,任超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由贺林生给表登记时才正式加入我党的。

(这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七日在中共湘潭人民医院支部的审查结论。)

反省人 任超 1968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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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节

03/04/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卢璜

 

四排年轻男女合影

图:林场全体合影:

前排左起:当地农民、王娜娜(殉难者之一)、伍安宇、曹泳初(现居美国)、胡玉玲、卢璜、冯玉宝、兰廷秀(抱农民孩子)

二排右一唐相如,其余均为当地农民(右三简绍成为林场会计,右四张火炳为林场指导员)

三排:何德芬(殉难者之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樊念华、张德怡、蒋祖瑞、刘祖玲、当地农民、卢斐

后排:刘光福、谢建国(时年仅14岁)、张孝旭、李仁德、吴邦栋、钟明鑫、李代(时年仅13岁)、聂吉祥(林场解散插队后因患急病无法及时抢救去世)

我们是在1964年离开重庆下乡的“老知青”。当年,重庆有大批知青,大多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升学、就业的青年,分别去到了四川达县、万源、宣汉、大竹、邻水等地,被安置到大山上的所谓林场--其实林场只是个名,知青们并非林业工人,仍然是跟农民一样种庄稼。不同的只是由国家提供了每人每月几块钱的伙食费,每人每月有一块五角钱的零花钱(女生多五角钱卫生费)。

那时,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还没有诞生,当时的“伟大号召”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其实,那里的天地并不广阔,倒是十分闭塞、狭小的,因“家庭出身”之类问题而被“打入另册”的知识青年们在那里也很难大有作为。

跟当时其他林场比起来,我们大竹县文星区神合林场有一个特点:女生有15人,男生只有9人,而且男生普遍年龄较小(最小的才12岁)。因此,我们林场可以说是女生当家。1965年5月,我们全体女生特地照了一张合影。

两排年轻女子合影

图:林场全体女生合影:

前排左起:王娜娜(殉难者之一)、胡玉玲、曹泳初、伍安宇、樊念华、卢璜、冯玉宝、

后排:张德怡、刘祖玲、何德芬(殉难者之一)、兰廷秀、葛金枝、徐胜蓉(殉难者之一)、蒋祖瑞、卢斐

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是我们全体女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影。就在合影后不久,我们当中的三个小姐妹(占我们女生总数的五分之一),就不幸夭折了。

那是我们到林场以来遭到的最大打击。

那是1966年8月初,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在许多城市里开始,但我们农村还在搞“四清”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出事前一天,我们全体知青被通知去公社听了“四清”报告。因为当夜下了暴雨,次日一早,我们的场长(一个老农民)决定全体赶回去抢栽红苕。我们便从公社返回林场,途中过一座小桥时,因为暴雨,河水猛涨,从桥面上漫过的河水已有齐腰深了。我们不得不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从这急流中涉水而过。回到林场后,我们又赶紧抢栽红苕,干得浑身泥和汗。

午饭后,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去洗衣服连带洗澡。临走时,她们还来约了我,但我因为正趴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赶写“四清”工作队要求写的《入团申请书》,没有跟她们同去。

当时“四清”运动在农村搞得轰轰烈烈,我是林场的场委兼保管员(保管林场的粮食,实际上既无库房也无钥匙,只是记个数字而已),算是林场“领导班子”成员,按照“四清”工作队的规定,属于要“下楼”(自己把问题说清楚过关)的对象--当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政策性要求,有的被要求“下楼”,有的被要求“洗手洗澡”,这是当年政治运动中的特有术语(如今的辞典上大约找不到这类词汇,今后的人们读到这些词汇定会莫明其妙)。经过反复学习,自己写了上纲上线的“交待”(其实并无什么问题可交待)材料后,获准“下楼”。“四清”工作队的队长通知我,可以写《入团申请书》了。

对于我来说,能获准写这个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入团申请书》,是十分荣幸的事,初中毕业后,自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失去了升高中继续读书的机会,才不得不来到林场。如果能够加入共青团,自己的“政治面貌”(这是那个年代个人履历表中必须填写的一顶重要内容)就会有所改变。但是,我也很作难,因为按照那时的规矩,要申请“加入组织”,就必须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有“认识”,我父亲在“反右”时被打成了“右派”,我就必须在《申请书》中对这个问题作出“深刻认识”才行。要怎样写,才能既符合“组织”的要求,又不致太违背自己的良心?这实在是很伤脑筋的事。

没想到,就是这个令人苦恼作难的事,竟使我免除了一场意外劫难。

几个女生去的是一处叫大马滩的地方,离林场住地有三四里路远,所谓滩,那是山间的小河,或者说,是山涧,从层叠起伏的乱石丛林间奔流而下时,因为地形的限制,在一些平缓处形成的水面开阔的积水潭。那个大马滩,水较深,据说像个锅底形,周围是山石、树丛,和从上游冲泻而下的瀑布。平时少有人迹(我们那座山上除了我们知青外只有两户农民),十分幽静,只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鸣叫。要在现在来看,真可以说是一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但那时是大搞“阶级斗争”的革命年代,人们的生活中根本没有“旅游”的概念。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夺去了我们三个小姐妹的青春生命。

因为那里水深,平时是男生们游泳的专用领地。女生们一般都不到那里去,通常只到上边一个水浅的小滩。

那天,大概因为男生们累了,都在家里休息。几个女生就相约到大马滩去,既洗衣服,又可以趁机洗洗澡--我们那时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饮用水都要轮流到一里多外的水井去挑回来。离开重庆一两年,除去有时在井边擦洗一下身子,基本上都没有洗过澡。

大约下午5点多钟,天色已近黄昏,忽然有一个农民来喊,说我们林场有人在大马滩出事了。那农民是到邻水县新镇铺去赶了场抄近路回来,路过那里,发现水面漂浮着一具尸体,岸边放着搪瓷面盆--那是只有知青才用的东西,当地农民用的都只有木盆。因此农民知道是知青出事了。

我们听说后,全都吓傻了。刘祖玲起先曾跟她们一起出去,后来她不愿走那么远,就留下来在附近井边洗衣服了。去大马滩的有三个女生:王娜娜、何德芬、徐胜蓉。她一听到农民喊,就马上想到是她们出事了。

我们急忙赶往大马滩。因为路途不近,加上心里又急又怕,我双腿发软,简直是走不动了,下一道山坡时几乎是坐着梭下去的。等我们女生赶到时,跑得快的男生已经捞起来一具尸体,又在水里打捞另外两人的尸体了。暮色里不时传来老鸹和山羊的叫声,令人倍觉恐怖。

岸边石板上放着的一件还没有洗好的衣服,已经被晒干了。她们三人是怎样出事的?没有人会知道。事后大家分析,一定是有人先落了水,另外两人去救,不幸都没有起来。因为这地方太僻静,平时四周根本无人,所以她们喊救也没有用……

最先捞上来的是王娜娜的尸体。在三个突然夭折的小姐妹中,王娜娜年龄稍大,大约有18岁吧?她个子高,力气大,她和徐胜容来林场前都在重庆城里参加过街道运输队的搬运工作,徐胜容爱唱歌。在林场,她们因作过搬运工,又吃得苦,经常被安排干挑东西的重活,出事前,王娜娜正在给石灰窑挑煤炭夹子(煤矸石)。何德芬则是个不大爱说话、十分腼腆的小姑娘。

这件事马上轰动了整个大竹县。特别是在所有知青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几个年轻女生在排节目

图:在林场晒坝排节目。 左起:刘祖玲,兰廷秀,胡玉玲,卢璜(后)、徐胜蓉(前,不幸殉难者之一)、曹泳初(现居美国)、张德怡(知青副场长)。

不过,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知青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开始……

前几年,我们林场有几位知青相约去旧地重游,却再也找不到她们的坟墓。只好在大约是当年墓地的山坡上烧了些纸,表示悼念。

如今,每当我看到正值“花季”的女中学生在父母面前撒娇,为“追星”而发狂发疯的时候,常会想到我们那三位小姐妹。她们是在“花季”时不幸夭折的。本来,她们也应该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也应该在父母面前撒娇,也应该有自己的“追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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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4/2024
USC Collection

作者:文昌允安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一组真实的故事,是我亲身所见,所闻,所感!

遗憾的是我无法查阅相关档案资料,不能把这个故事如愿讲述得更加完整,不能不留下些许缺憾。

我期盼有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了却我的心愿,查阅保存在法院里的卷宗,回答这篇故事的疑问,对于人物的叙述加以补充和完善,圈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1

书有,是一个人的名字,姓李,女性。

有人说,她的名字应该是“书友”两个字。那,或许是她后来改了名字也有可能。

出生日期我说不清,但是我知道她同我是相同的属性,比我大两轮,也就是年长我24岁。我属鼠,所以,书有也是属鼠,那么应该是1924年生人。

书有是作为我的保姆,经人介绍,在我诞生之前一个月,来到我家里的。

那是1948年,父亲时任江西军管区中将参谋长,我的家安在南昌。所以南昌就是我的出生地,我护照上填写出生地是江西。

书有的籍贯应该也就在江西吧,人称“老俵”的。

后来得知,解放初期土改时,划定书有家里是“雇农成分”。

书有从小是做童养媳长大的,什么苦都吃过。可能是她的婆家待她不好,才独自跑出来讨生活,托人介绍做保姆。

我记事的时候,书有的娘家人都不在世了,家乡的亲人只有一个表姐。那是母亲在解放以后按她自述,帮她写信回乡间联系到的,于是书有和原籍亲人有了书信联系。

据母亲说,书有不是理想中的保姆人选,本来并不想留她。

母亲想要找的保姆,应该是一个有过生育经验的中年妇女,像从小带家兄的“李嫂”那样一位女性。

但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又看到她人十分干净利落,又勤快,怕临产时没有人手,便留下了她。据母亲说书有来后不久,她婆家人也曾来找过她,书有死活不肯回去。想来她婆家人自认惹不起这个童养媳的雇主家,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母亲讲,我生下来的时间是在子夜,因为子夜时分,发电厂要“换电”,电灯光灭一下,再亮起来的意思,那应该是电厂转换线路或是变更发电机组的运转所致。反正是我降生的时候,电灯闪了一下。不过不是为我闪的,而是天天那个时候都要闪的。

此后就是半夜里降生的“小老鼠”,夜里睡觉不安生,闹得很,总要人抱着睡,书有也就很辛苦,说是只要一把我放到床上,就哭,就闹,在书有的怀抱里就会睡得很香甜——是怎末回事儿?说不清。

或者是有专人侍弄的孩子,惯的;或者是新生儿有些不大舒服而又无法表述的生理反应?

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只是如今自认为子夜生的老鼠很辛苦,一生都在“盗洞搬家”,“奔吃奔喝”,总也歇不下来。这不是半夜里又睡不着,起来“爬格子”——不,是“敲键盘”。

 

2

书有初来我家做保姆的年代,我不记事,但是想来,那时候家里有副官,有厨师,有马夫,有勤务兵是自然的。于是就发生过下述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是母亲在书有服刑后才想起来讲给我们听的。说来是“迷信”,可是,真有点说不清。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作为云南讲武堂骑兵科出身的军人,离不开战马,常穿马靴。妈妈说马靴穿、脱很麻烦,靴子要合脚,脱的时候总要有人坐在地板上帮他拔。养马,自然家里也就有马夫,专门侍弄那匹马。母亲说马夫是“老肖”。“老肖”没事的时候就好看本命相学的小册子,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

书有来了之后,慢慢地和家里的佣人们混熟了!由于是带着“二少爷”,或许自认为身份“高”他人一等吧,有时候在别人面前也会耍个脾气,摆摆“谱儿”。

一日,“老肖”招呼书有到近旁,要她自报出生的年月时辰,接着翻开他命相学的小册子,又干起老营生——“约[yao]骨头算命”。

这个,又叫“称命书”,就是依照生辰八字查阅对应的骨头的“分量”,再查看对应这骨头“分量”的命相批语以此算命。“老肖”算命了,一伙人围着看热闹,看着,看着,“老肖”便当了众人大叫:“书有,书有,你不得好死耶!”

母亲在房间里听到“老肖”的话,知道书有脾气不好,怕她听了不高兴,又闹起来,就隔了窗户喊道:“老肖!老肖!哪个叫你穷算?不许胡说八道!”一伙人闻声四散开来!

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母亲并不以为意,谁承想“老肖”的话十几年后居然应验了。当年的母亲哪里能想到:书有,最终因蓄意谋杀,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3

父亲离开南昌之后是去兰州,到甘肃省主席郭寄峤部任军管区副司令兼参谋长。那时候,父亲已经在上海与中共地下党王亚文共谋策反工作,是带着中共地下党交代的任务去兰州的。王亚文是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直接领导,受命长期潜伏从事策反和情报工作的一枚“棋子”。

全家离开南昌,把租的房子退掉了,家具卖掉了,母亲讲。原本不打算带书有走,因为父亲总是没有个固定的居所,职业军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何况时局又不太平,带了书有,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南昌。

可是书有铁定了心要跟着走,说是舍不得我,恐怕也是不愿意回到她的婆家去吧。就这样,书有跟着我家一起过起了军旅生活。书有的能吃苦,勤快,好洁净,是很受众人赞赏的。

母亲记得,在兰州的日子,黄河水打上来,要沉淀之后,去除泥沙才可以用。水里结着冰,冷得扎手,书有给我洗尿布,却毫不在意。还说她挑副担子走十几里路都不用换肩。我家在兰州的时间不长,就又举家迁居,缘于甘肃省主席郭寄峤派父亲任武岷警备司令,父亲由兰州移驻武都。说起那段岁月来,书有让我捡了一条“命”。

母亲带着家兄、我和书有,经历了一次白龙江遇险。

依家兄的说法是从兰州出发,沿白龙江到岷县、武都,是在追随父亲去武都赴任的路上——我以为他记错了。

据我听母亲讲述得到的印象推断,是父亲从武都卸任出来,再去裴昌会的第七兵团任职,母亲携我们从武都往广元的途中,应该是沿白龙江顺流而下。

总之是母亲和我们遭遇了一次白龙江沉船遇险,我那时还不到一岁吧。

下边讲述的经过,都是日后听来的。家住东城区铃铛胡同的年月,母亲时常在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讲些往日的故事。

那个年月交通不便,或是赶旱路乘马车、汽车,或是走水路搭船。

我们是在白龙江走水路,搭了一条大木船。父亲没有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先行一步,是骑马?是乘车?不知道了。

正是雨季,白龙江水势很凶猛。母亲、家兄和我,还有一个副官,再有就是书有,还带了行李,同船的还有其他人。

据说起初是副官把我缚在背上,书有背着家兄,但是我不干,又哭又闹。最后还是换了过来,书有把我缚在背上,副官背着家兄,也用带子缚住。行李物品也上了船,母亲与送行的众人挥手告别也登了船。

不料,船刚一解缆离开码头,就被汹涌的水势冲出去,船老大控制不住,那船顿时触了礁,在江面倾斜搁浅,船体触礁开裂,汹涌的水势立时把船上的木板一块一块卷入湍急的水流之中,行李落入江中,背着家兄的副官等数人也跌落江水之中,船里、岸上一片惊呼。

“太太,太太,小毛落水啦!”母亲听到有人喊,小毛是家兄的乳名。

母亲说自己当时也没了主意,只是合十诵“大悲咒”,这是外祖母家老辈儿人传下来的礼佛传统。

眼看激流冲击着触礁后的木船,船板一块接一块地被浪花卷入水中,书有背着我和母亲紧紧拥在一起。

据说,岸上有送行的人连忙去找船搭救,还有人跑去打电话到白龙江下游呼救捞人。电话追到几十里的下游碧口的时候,那边回话说已经有尸体打捞上来了,足见水势之猛。

缚在副官背上的家兄一落水,那系着的带子就被激流冲开了。六岁的家兄脖子上围了一条丝绸围巾,飘在水面,被落水的船板挂住,人就被冲到浅滩,被人救起来,活了一命,也算替我去和阎王爷打了个招呼。副官下落如何,记不得母亲是怎样说了。

若是换了不到一岁的我,落入激流汹涌的白龙江,灌上两口水,只怕早就呜呼哀哉了!

母亲讲,事后听人说,岸上的老乡很奇怪,说以往航船出事,浪头一打,整个船就会翻沉或是散掉,不似这次,船搁了浅,船板一块一块地掉落,给了人营救的时间。于是传言船上有“贵人”,只是不知道这“贵人”是哪一个?

母亲、书有和我,还有船上未落水的其他人,被人搭救上岸。

我在书有的背上躲过了一劫,家人有惊无险。长大以后,我查阅过地图,白龙江是甘肃省境内一条可以查到的河流。河流沿线有母亲故事中提到的地名:碧口。晚年和家兄说起这些往事,他还有些记忆,只是细节已然说不清了。

我觉着依水势之猛,要求救人的电话追到下游的碧口,我觉得应该是离开武都顺流而下,取道往广元的途中。

我们家迁来北京之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四川广元的大华纱厂宿舍,这在户籍登记中写得明明白白。那时候父亲是应第七兵团司令裴昌会之邀,奉胡宗南的将令离开武岷警备司令部,去第七兵团的。父亲与裴也是抗战时期的老战友,随后,他们在广元一道策划发动第七兵团起义,迎接解放。

父亲起义之后,贺龙部队派人护送到长安(今西安),再奉朱德总司令电令,随严夫等人到北京,那已经是1950年的事情了。

母亲和我们兄弟、书有,照例是尾随在后,迟些时光也到了北京。

 

4

我家进北京之前,父亲得算是“蒋委员长”的人,那时候每月给书有多少工钱我不知道,但是用保姆自然是要付报酬的。

父亲奉朱德总司令电令进京之后,我们从四川广元大华纱厂的宿舍迁来北京落户。初时,全家寄居在外祖父的家里,地址在大阮府胡同——胡同紧挨着王府井的“百货大楼”南侧,只不过那年月,“百货大楼”还没有动工兴建呢。

父亲到京之后,先是到军委军情部报到,由部长李克农派秘书按月送来一百万元生活费(旧币,大约相当于日后的一百元人民币)!

之后由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下条子,“符昭骞,准穿军服吃小灶,月支小米八百斤,派肖克军训部”。朱德总司令和军委办公厅副主任朱早观也分别致函肖克,介绍父亲过去的经历。1950年底,父亲是人民解放军军训部的高级研究员,再后来奉命到军事院校任教官。

那时候,部队还是实行供给制,父亲却是有薪金的。父亲的钱要供养连书有在内的五口之家,而且他住在部队上单独自费吃小灶,家里开支就很紧张。估计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就没余钱给书有付保姆的酬金。

书有的保姆地位也在一天天改变,书有是同我们一家人同吃、同住,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刚刚学说话,就会叫“有!”“有!”的招呼书有,大些以后也同家里大人一样直呼其名。后来,母亲要求我改口,称呼书有为“有姨”。初时,很不习惯,一叫错就见母亲拿眼睛瞪我,自己便下意识地低了头吐吐舌头,被母亲骂了几天,慢慢习惯改口称“有姨”。起先我觉着别扭,书有也觉着别扭,母亲却是坚持要我改口,过了些时日,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新的称呼。

书有非常能干,什麽事儿一看就会,针线活儿也拿得起来。我们小的时候,身上穿的棉衣,脚底下的鞋,从打袼褙,纳鞋底,到做鞋帮,她全能和母亲一起干。只是我们长大以后了,绱鞋才拿到苏州胡同的鞋铺里去加工,但是鞋帮、鞋底还是家里自己做。还有什么冬天腌咸菜,取暖安烟筒、煤炉,灌香肠,腌制咸鸭蛋,做饭炒菜,洗洗涮涮都能拿得起来!

虽然生活在新社会了,家里的一些“讲究”的习惯不变,譬如洗过的床单、被里、蚊帐,甚或是外衣,要“浆”一下再去晾晒。那个“浆”就是用开水冲淀粉,形成极稀薄的“面汤”,“浆”过的衣物会挺括,据说再次洗涮也容易去污。纯白的织物还会在“浆”水里化一点“靛蓝”,晒干后更显洁净。

当然这些事情,过去用不着书有来做,母亲更是不会去做,家里又不只用一个书有。但是母亲是一个非常能适应环境变化的人,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家里没有了佣人,这些事她自己全能拿得起来,而且做得头头是道。此时这些事情自然是母亲和书有共同来分担的。

书有走起路来快得很,说我也像她一样,能走。但是小的时候,我可不肯走,动辄要抱,稍大些就要她背着,直到长大背着被别的小孩子嘲笑了,我才肯自己跟着她跑路。也练得很能走,走起来也挺快。

书有非常聪明,只有一样事学不来,就是读书识字。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用毛笔写了“方块儿字”——裁成一寸见方的硬纸板儿,写上汉字,由易到难,叫我们学着认读,再大些开始用毛笔练字。

母亲那时就叫书有和我一起学认字,因为做童养媳的她哪里有机会进学堂。

“书有”两个字大约就是这时她才认识的。

我随家里大人出门,一路上也可以辨认商号的招牌,广告词,碰上不认识的字也会问大人,所以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了不少的字。看小人书也能把不认得的字,顺着前言后语连“蒙”带“贯”地通读下来。可是书有一听要她认字头就大了,学新忘旧,总也识字不多。

母亲对书有讲:你还年轻,要学会识字,将来好找个工作,成个家,不能一辈子只会带孩子。

每逢此时,书有就很不高兴,说是把孩子从小带大,如今嫌弃她,不要她了。

母亲告诉她:“不是嫌弃你,你带大孩子是有功的,你不愿离开,孩子们长大了也会孝敬你,养老你。但是,你自己的前途岂不是耽误了?难道一辈子也不成个家?”

说起成家,母亲在解放以后,按照书有提供的地址,给她的家乡发过信,查到她的表姐的下落,取得联系。并得知书有婆家的“丈夫”已经再婚了,好像是姓靳。书有对他毫无情感,原本无意回婆家去,这下倒踏实了。依稀记得原籍寄过一张什麽证明来,反正是靳某目前的婚姻是合法的。

土改时,书有自家是评为雇农成分,也就是一无所有的赤贫人家。

此后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代书有写家信给她的表姐。

直到最后,母亲写信告诉她的表姐,书有是怎样离开我家的,是怎样犯了法,和最终的结局,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5

书有把我从小带大,对我的情感是很深的。像是带自己的孩子,处处呵护有加,直到我入小学前后吧,才离我家而去。

书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有人以为,我就是她生的,什么鼻子像、眼睛像,不一而足。

我记得小时候问母亲:我是哪儿来的?

母亲笑着答:大马路上捡来的!书有听了只是笑。

家兄也有保姆,是四川人,因为他出生地在四川隆昌。那时,父亲任93军副军长兼泸永师管区司令,家安在隆昌。

母亲叫家兄的保姆为“李嫂”,“李嫂”在时自然是呵护家兄的,不过“李嫂”没跟了我们出来,因为从四川去江西时家兄五岁了。

我没有见过“李嫂”。

我长大的日子,在家里自然是处处享受特别待遇,恐怕不单纯因为年幼,还因为多个书有做后盾吧!

寄居外祖父的家里,我们全家只住一间面积不大的西厢房,就是父亲从军事院校回家来,也只是在两个床之间拉起一道布幔,男女分睡而已。那个时候的北京,住房也是十分紧张,父亲住在院校宿舍,为家里租不到房子犯难。及至后来,外祖父到铁道科学院任职,迁居西直门外的宿舍,母亲带了我们也就不得不四处借宿。

对于书有,母亲还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是寄居大阮府胡同外祖父家的时候。

外祖父家尽后院有两间平房,住着王家庚,家庚是长年随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佣人。家庚的老母亲双目失明,其时是和家庚一道住在后院里,老太太一年四季难得出屋,喜欢有人去和她聊天说话,书有闲了也常过去。

有人传话给母亲,说王老太太数落书有:“姑娘,我说你,你别不爱听,人家待你不错。你别老想着拿一笔钱,回家乡去风光风光,露露脸!”

母亲说,王老太太能掐会算,也许真是书有所想的。

那时候我不过三四岁吧,也常去失明的王奶奶那里坐坐,听她讲故事。

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间房檐下,我们兄弟添衣物必有书有一份儿,实在也没有把她再当保姆看待。家里对书有讲,要是打算回原籍,就给她筹一笔路费。但是她从婆家出走,娘家又没有人,一个没有家的人,可又到哪里去?而且她好像也舍不下从小带大的我。

就这样,书有依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大阮府胡同的日子里,外祖父家说起来是独门独院,除了家庚母子,没有其他住户。其实,那只是一所大宅院隔出来的后边一个小院落,在大阮府胡同出入的街门,不过是这个大院落的后门罢了。

前院正房有好几进院落,非常大,住了很多户人家,正门在大甜水井胡同,前前后后全部院落都是铁道部的宿舍。外祖父是铁道部留任的高级工程师,部长是原解放军高级将领滕代远,小后院只是隔开来给外祖父一家住的宿舍小院罢了。

前后院那道隔断门偶尔打开的时候,我去那边玩儿过的。平素隔断门封闭,我就没有同龄的伙伴儿了,只能在院子里一个人耍,真是没有意思,台阶旁搬运口粮的蚂蚁群,雨后墙角爬出来的蚯蚓,或是草丛里逮个蚱蜢,都算是我的玩伴儿。

依稀记得有一个夏日的傍晚,饭后,书有打水给我洗过澡,擦了爽身粉,她自去洗衣服。换了洁净的短裤背心的我在院子里玩,却不知为了什么,倒退着走,没有注意身后,觉得脚后跟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一个墙根积了雨水的盆里,书有的操劳全然白费,又是一通洗洗涮涮,即便如此,尽管她也发了脾气,很凶的样子让人生畏,却也不曾打过我一巴掌。倒是记得挨过父亲的揍,用的是我儿时当作玩具耍大刀的竹棍,大腿上挨过打的印痕肿起来手指般粗细,钻心的疼。

在大阮府胡同住时,外祖母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老人家患声带癌,喉部总是挂了一个纱罩,那是因为外科手术后伤口不能愈合所致。

外祖母因声带摘除不能讲话,对我却是疼爱有加,见了我咿咿呀呀,比比划划。老人家辞世时,伤口溃疡,颈动脉大出血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书有也和全家人一样跟着忙里忙外,我倚在桌旁眼睁睁看着。

1952年3月,外祖母因恶性肿瘤辞世,安葬在朝阳门外关东店的人民公墓,公墓的位置大体就是现今蓝岛大厦斜对面那一带,如今已经是繁华的高楼大厦了。

每年清明节,母亲带了我还有书有乘公交车,到朝阳门外终点站,再沿一条小河走几里路,去公墓给外祖母扫墓。有时候,母亲的三妹永芬姨也会同时去。

书有胆子特别大,每逢和我们一道去墓地的时候,她会抽空跑去看公墓的火化炉焚烧遗体,回来说给我们听,如何在遗体上铺棉絮,淋洒煤油,在炉膛点火……我胆子小,别说看,连听也不要听,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那个火化的房子和高耸的烟囱。

小时候我的体质比较弱,经常会扁桃体发炎,嗓子里肿得吞咽食物也很疼,也得过腮腺炎、猩红热之类的病。家里的“病号”饭往往是“炒米”熬粥加咸菜。就是把生米用铁锅来炒一番,再熬粥,那粥自然清汤挂水不会粘稠,说是克食好消化。那粥没啥好喝,倒是此时的咸菜不同往日家里腌的,会买些甜酱黄瓜、酱萝卜之类。自然病中书有会更多关照。

书有不会讲故事,她的肚子里也没有故事可讲,卧病在床会太无聊而得到破例的待遇,母亲给零钱,让书有去胡同里的“书摊”或是“租书店”里租来几本小人书看,那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当然“三国演义”、“水浒”之类的书目是首选,有书看似乎病疼也减轻不少。不过平时,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书摊、书店里那麽多小人书的招贴封面挂在墙上。

父亲在部队上没有转业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要清苦些。父亲一个人留下小半数的钱做自己的生活费。因为他往日的习惯,加上比较严重的胃病,不大能适应军事院校里部队的伙食,也就在吃小灶的基础上,时常给自己再开点儿“加餐”,譬如买些红茶、炼乳、黄油、面包、饼干、鸡蛋之类吧。

我们在家里的人,正餐就比较简单,有时候冬天储藏些大白菜,腌一缸雪里蕻、盖菜、芥菜疙瘩,煸些肉丝炒炒。我们兄弟有时每人多一个鸡蛋,或蒸,或煎,家兄是装了饭盒带去八面槽小学校吃。

每逢月底,家中就有入不敷出的窘境,书有那时倒是毫无怨言。

父亲在解放军部队授军衔之前接到转业的通知。

书有和我一道去万寿路后勤学院接父亲回家。一辆军用吉普车,后边挂了一个带棚子的挂斗儿,书有和行李在挂斗儿里。几个着军装的“首长”要我和父亲一道坐到吉普车里去,我宁可和书有在一起坐挂斗儿。车开起来才知道坐在挂斗儿里啥滋味,挂斗儿只有两个轮子,前边挂在吉普车屁股后头,车开起来,挂斗儿左右甩,人坐在行李上很不舒服,书有搂着我,虽然有帆布车棚,风却也是呼呼的灌进来,从万寿路开进城里,觉得路怎么那麽远。

北京那时的公租房也十分紧张。

外祖父已经随铁道科学院搬迁,住到西直门外的宿舍。

家兄不愿意转学,寄宿在外祖母的朋友陶奶奶家,陶家住在金鱼胡同贤良寺院子里的平房,那儿离八面槽小学非常近——那个小学的旧址就是如今矗立在王府井大街的教堂,那时教堂有院子,四周是平房。

自家无房住,母亲带我和书有城里、城外“打游击”。直到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任职,组织上开了介绍信,时任东城区房管局长的薛子正特批了两间半平房给父亲租住。房子在东单苏州胡同下坡的铃铛胡同,一个大杂院儿的后院。

那年月,东单是个丁字路口,往东没有大街,一条观音寺小胡同直达城墙豁口,也就是日后的建国门的位置。也还没有北京火车站,火车站还在前门。市内公交车只在崇文门、东单、东四一线,长安街到东单就算顶头了,要从东单南侧的苏州胡同自西而东插到底,才能找到铃铛胡同我的家。

这两间半房子在后院,原本是这所“私人宅院”的厨房,房内没有隔断,房顶上还留有天窗,搬进来之前,现糊了纸顶棚,粉刷了墙壁,脚下是碎砖头铺地。搬进来之后,曾请人帮忙在门外边儿用油毡搭了个做饭的棚子。

当年住进去的时候,前后院子合计有十几户人家,“私人宅院”已经是房管局管理的公房。

我们搬进来,家里依然是两张床,其中一张所谓的床,是四块铺板架在两张条凳上,母亲和书有睡;另一张床是母亲成婚时用过的连带有蚊帐支架的一张绿漆大铁床,原配的棕绷子早就坏了,也是要用铺板作床板的,这张床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合睡;两床之间一道布幔而已。铁床架子和几件家具原来存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搬出城时存在朋友家,有了铃铛胡同的房子住,才取回来用。

 

6

父亲由部队转业回家之后,钱放在一起过日子,家里的生活松快些,伙食改善了。

可是,好景不长,书有变得好发脾气了。我不大怕父亲和母亲,但是怕书有。她没有舍得打过我,但是凶起来还是十分厉害的。我知道她待我好,但是我不高兴的是她在家里发脾气,搞得全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来看我家的热闹。

书有的脾气不好本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在我长大些以后,她更多地接触社会生活,身为雇农成分的她朦胧地“觉醒”了,自认为属于翻身了的无产阶级,颐指气使,在她看来耍耍性子,就是“翻身当家作主”的一种体现吧。

书有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否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天然“左派”,又不知该凶成什么样子!

我想没解放之前她来我家,是在寻求一个能抗衡婆家的庇护伞,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地发脾气。

书有的脾气越来越大,应该是从她参加街道组织的扫盲识字班以后开始的。

解放以后,为了让旧社会读不起书的人能够识字,街道居委会办起了识字班——也就是夜校。政府组织人来授课,教文化,同时自然也要宣传人民政府的方针政策。书有在夜校识的字还是有限,但是从此和社会上的人员往来逐渐增多了,不再像过去,只是守在我们家里,围着我转,不大关心外面的事情。

要知道那个年月,别说电视机,家里就连收音机也没有,全院子十几户人家,也就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

书有大约是在心里慢慢领会着“穷人翻身当家做主”的道理,她不是过去的“佣人”了,而应该是新社会的“主人”。

可是眼下,却是一个没有经济收入,不能当家做主的“主人”,这使她不满意吧。于是在颜面上表现出来,时时对炊具、厨具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怒目而视。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们也多少畏惧她几分。

父亲、母亲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我家户籍簿上书有与户主关系,填写的是“保姆”二字,母亲是个有心计的人,认为不妥,眼下,又没钱付薪酬,何以还叫做“保姆”?就请来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当着书有的面,把这件事一五一十从头道出。

母亲的意思就是,过去书有来家里是“保姆”,如今新社会了,我们也没有用“保姆”的经济条件了,彼此在生活上早就平等了,户口簿这麽填写不妥当,请户籍警帮助想想该怎麽变更?

那时,管片的户籍警是柳长生,多年后熬到担任建国门派出所的所长。

小柳同志,当年管片的住户都这样称呼柳长生,了解到自己辖区有个历史上的“国民党将军”,三天两头来家里和父亲聊,父亲客客气气接待。问到不得已时,父亲也点出,组织上有些特殊任务交办。这位小柳同志当即提出父亲的“任务执行情况”要向他“汇报”。

于是,父亲只好向自己的组织上谈了此事。据说,上级公安部门向下打了招呼,小柳同志从此就不再来和父亲交谈了,他知道这儿虽然是住着一个曾经的“国民党将军”,但却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那时候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也就相当于时下的街道“主任”、社区工作干部(不过那时候,街道积极分子是义务工作,没有薪酬,这是二者的区别),还是着重用有文化的人,不像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要“红五类”。

母亲是在灯市口大街“贝满”女中念过高中的,识文断字,所以也曾经是街道积极分子之一,没少和小柳同志打交道。

母亲向小柳同志谈要求变更书有身份的事情,也是实事求是,考虑之后,小柳同志提出填写“朋友”好不好?母亲同意:作为“朋友”,管吃管住,说得过去。书有听了也无异议,于是户籍簿上的“保姆”二字变更为“朋友”。

母亲依然对书有和过去一样,明明白白对她讲:你还年轻,三十来岁,应该出去工作,应该成个家;要是不愿意出去工作,不打算结婚成家,想回原籍,就给你筹一笔路费;要是哪儿也不去,就愿意留在家里也可以,我们穿啥你穿啥,我们吃啥你吃啥,等孩子们长大工作了,给你养老送终。

书有心中到底作何打算,母亲不清楚。但是母亲在为她的离去或是结婚成家做准备:从四季换洗衣物,单的、夹的、棉的,乃至皮袄也给她预备出来,当然是用家里的箱子底儿改的,满满的装了个樟木箱子。绣花被面、枕头也都是全新的。

在书有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请了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们来家里开箱一一审视,母亲说:“书有真的要走,我权当是娘家人办嫁妆,一定要对得起她。”

书有的脾气没有好转,愈演愈烈。

我们住在铃铛胡同后院的时候,她能站在院子里叫骂,把搪瓷盆摔得满地滚;后来搬到前院住的时候,有了里外套间儿。说是套间,外间实际上只是窄长走廊的一部分,向阳面是全幅玻璃窗,本来是房主人的花房吧,不能支床,全家还只能都在套间里睡。书有能趁晚上大家就寝后,一个人去外屋,把进出套间的房门反锁了,指桑骂槐闹腾一夜,你不但睡不成觉,要想去院子里如厕也办不到。

难为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由不得怒道:“宰了她,我去偿命!”母亲扯住父亲,告诫他千万不要去理会,她没有指名道姓,何必去跟这麽个没有文化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再难将就凑合下去了。

母亲的朋友带过话来,说书有在托他们给她另找“工作”。

父亲母亲议定应该去筹一笔“盘缠”给书有。可是平日里已经是过得紧巴巴的日子,父亲要给老家的祖母积点儿钱寄去都不大容易,怎麽办,谁在那个年代又是经济上比较宽松的呢?

父亲想到一个朋友——施复亮,也就是音乐家施光南的父亲,时任共和国劳动部副部长。父亲登门求助,张口借了一百多元钱。那是家里的第一笔数额较大的债务,又过了许多年,才填补上了这一笔亏空。

说起父亲和施复亮的关系,那是在打日本时期,一次,施复亮带了一批青年学生从山西投奔延安,途中遭遇日军,父亲那时正在山西当旅长带兵打日本,营救了他们一行,并且护送他们过了封锁线。

解放以后,是施复亮自己打听到父亲的消息,找上门来致谢,才时常往来。

还有这样一件事,我家在铃铛胡同后院住的时候,隔壁“五一誊印社”作坊的老板娘李大妈,硬要拉上母亲陪她去前门大栅栏廊坊头条一带,去找李明扬,一个盲人,去算卦。

母亲回来对父亲讲:还真是奇了,瞎子算命,当着母亲的面说李大妈“不是原配”,李大妈没有否认,那就是“算”对了。可李明扬还说她家要“吃官司”,吃哪门子官司?

母亲又讲,反正已经去了,也给自己算了一卦,李明扬说母亲犯“小人”,不过“小人”快要离开了。

这话母亲没有对其他人说,但是李大妈却对院子里的街坊讲出了母亲“犯小人”一节。

不知怎麽,这话被邻居传到书有耳朵里,她又闹起来:“说我是‘小人’,要撵我走哇?”母亲忙对她打岔道:你个大活人怎麽是“小人”?别听人瞎说。

而后来的事情是:——

父亲受户籍警柳长生之托,动员“五一誊印社”老板李先生,有什么历史问题,不妨自己主动找政府交代。父亲劝李道:“你还能有什么问题比我的历史问题大?”

父亲很诚恳地规劝,可是没有效果,李怀着侥幸心理依然固我,终因日伪时期做过给日军通风报信的事情至抗日人员牺牲被揭发,被公诉人以“历史反革命罪”起诉,李自辩迫于压力仅仅传递过消息而已。最终,人民法院判处李有期徒刑五年,被送往东北兴凯湖劳动改造。

——又过了没有多久,书有自己找到“工作”,离开我家。

家里借了施复亮等几位亲友的钱,凑起来,数额到底是多少我不晓得,最后全给了书有,算是一笔报答她的“盘缠”吧。

书有临走也不肯说到哪儿去,只是雇一辆人力三轮车,拉走了母亲给她的全部“陪嫁”。那年月,还不时兴出租汽车。

那是在我入读汇文小学之前吧。

前些年,我从堂兄处看到父亲当年写给家乡祖母的一封信:“儿自书有走后经济上甚拮据,故未能汇款寄家,心中甚难过。”那信中提及一件事:表叔纶熙是年由京返乡。经过向原籍表兄查询,得知时在1957年。

书有的走,导致家里开始负债。母亲开始独自操持全家人的家务,洗衣、买菜、做饭,说来要辛苦得多,但是父亲、母亲的居家生活也放松得多了。

 

7

书有不仅人能干,好干净,还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自从离开我家之后,书有时常要回来看看我。每次来必坐人力三轮车,车停在胡同里大院的门口,脚下是买的西瓜、水果,袋子里是糖果甚或点心一类食品,要招呼人帮她从车上拿下来,才下得来车。这些不仅是给我吃,大院子里的小伙伴儿见了也会有份儿。

——那意思是向全院子的老老少少宣告:我现在过得很好,比过去在符家要好。

有家里的朋友在他们住家附近看到书有,告诉母亲,于是得知书有在与王府井大街东侧平行的那条街上,也就是校尉胡同的一家人家里,也还是做保姆,带孩子。

再后来,听说是在一个军队大院里做保姆时,生了病,住医院,动个小手术。主人家因为书有住医院另外雇请了人,工钱自然是给了付出劳务的人。书有出院后,来向主人家讨工钱,发生矛盾,闹到去法院,据说是最后输了官司。

这些败兴的事,书有来我家从来不提。

那年月,书有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一台矿石收音机,要在房顶上拉天线引入室内,再带了耳机子,就能收听到广播电台的声音。全院子的小孩子只有我才有。

在大杂院里我家算是经济条件好些的,只有父亲订一份报纸看看新闻,那时家里可是连个收音机也没有。

从此,我可以戴上耳机子听广播里的电影录音剪辑,听话剧,听相声,哇!有了这台矿石收音机真是幸福得要死,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买的,后来听说得20元钱左右,爸爸妈妈是不会有闲钱给我买的。要知道,家里还为书有的走背着债。

可能是书有步入社会之后接连作了几家人家的保姆,有了切身的感受和比较,体会到世态炎凉,觉着还是留在我家里更好,哪怕父亲、母亲拿不出酬金给她,于是托了我家的亲朋好友来说情,要求回来。

那一个阶段,为书有来说情的可不只一两个人,她动员了我家里的许多亲戚朋友来讲情,来的人有三姨永芬和姨夫、懂中医针灸的王叔叔、母亲的朋友张伯母、还有外祖母的两位老朋友,等等,他们受托之后轮番来家里替书有求情。

父亲生书有的气归生气,还是心肠软些,认为孩子毕竟是她帮了带大的,外边混不下去,要想回来,是不是就让她回来吧!

母亲却是被书有闹怕了:就算无产阶级,新社会翻身做主人,也不能骑到人头上,把活人反锁在房间里不准出来撒尿吧。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走,既然是你书有自己提出来的,还是就此了断为好。

前些年回原籍时,堂兄交给我一些资料,其中有几封父亲写给祖母的信,除了前边提及的话以外,还有一封信里写道:“李书有(兹治的保姆)亦常回来,每月购回糖果及小孩玩具不少,月中必来一二次,似有想回来的意思,但我们感到她脾气太大,都不愿彼回来了。”

“此间自筹款给书有走后,负债颇多,月入尤不敷出,故无钱寄回,心中至感不安”等语

。书有虽然很想回来,却没能征得母亲同意再住进我家门。

母亲只愿意拿她当成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来走动。

 

8

书有想再度进我家门的希望落空,作“保姆”也不如意,正是在“三面红旗”招展,实行“大跃进”的年代,听说,她进了街道加工厂工作,寄居在什么人家里。

过后,有一天,书有来告诉母亲要成家了,母亲向她道贺。

书有曾领男友来家里见过母亲。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姓许,身材高高大大,但是相貌比书有差,算不上英俊一类,老许前妻过世,留下一个男孩儿,应该小我三几岁,住在西直门内北草场胡同。

先是老许自己的一个表妹对他很有点儿意思,但是容貌大约不及书有周正,最终他选择了书有成婚。

“老许还是贪图书有人长得漂亮而且能干吧!”母亲说。

成亲那天,母亲以书有“娘家”大姐的身份带着我出席婚礼,送了什么贺礼我记不得了。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平房院子里住了好多户人家。新房床上地下干干净净,大红双喜字贴着,很是那么回子事儿。书有工厂的同事、邻居们来了不少人道贺。新郎官老许的儿子隔了小院单有一个小间房间住。

记不得摆了几桌酒菜,母亲和我吃过晚饭才告辞,临别,母亲嘱咐书有:人家老许是老实人,很朴实,真心待你,你不要耍脾气,好好过日子。

记得我小学毕业时,暑假期间,去书有的家里住过一两天,她给我买西瓜吃,买小人书看,夜里睡觉时太热,还躺在我身边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扇芭蕉扇。

书有的继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我们没有在一起玩过,在他家,总是见了我笑笑就走开了,书有嫌他淘气,不懂规矩,好像除了饭点儿给吃喝,就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就是吃饭,也没有与我在一张桌子上,我去住的时候好像也没见到称之为“姨夫”的老许,不知道是厂子里上夜班,还是被书有支开了。

回忆起那个比我小的淘气的男孩子,我隐约有一种负疚感,似乎因为我去他家,挤占了他在自己在家里本该有的位置,这使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在我没有去到他家的日子里,他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也能同我一样得到“母”爱?

和我比,他是一个淘气的男孩子,天晓得,任谁和我比,当然都要比我淘气!

我从小被书有宠着,惯着,不许和马路上的“野孩子”玩儿,只能自己搭积木,听故事,看小人书,再不然自己在床上拿了刀、枪,演打仗的“独角戏”——家里房间小,除了床上,没有我的天地。

直到住进大杂院里,书有走了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一班小朋友,大杂院屋里屋外捉迷藏,支个箩筐撒点儿米等麻雀自投罗网,冬日雪后堆雪人打雪仗,雨后在积水的大院里借排水的名义淌水玩,豁口外(今建国门外使馆区、日坛公园一带)乱石堆里逮蛐蛐,芦苇塘里钓鱼,“德国坟地”(老北京城东南角楼内以西的一片荒地,那年月已经看不到一块墓碑)逮刀螂、蚱蜢,扑蜻蜓,两个半块儿城砖钻孔后穿根杠子比举重,院子里大椿树下打扑克,听老辈儿人在院子里乘凉说古……

虽然有了生活的新天地,却是任何一位同龄小伙伴儿都样样比我“能”,比我“玩”得棒,因为,大院里没有哪个孩子像我幼年时那般被过度娇惯过,因而玩起来我总是比同龄人“差劲儿”。

书有走了,我没了“保护伞”,对于我而言,是解放,也是一种锻炼。

住在书有的家里,虽然又一次受到特别的照顾,却不那么自在,我之后再没有去过她的家里。记得那次从书有家回程的路上,顺路,我特意去西什库北京四中的大门口转了转,算是认认门吧——小学毕业我报考了北京四中,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9

书有的死,是在我考进了北京四中之后的事儿。

先是听家中友人讲:书有两口子不和,为孩子和什么事吵嘴打架,甚至听说书有居然煽了老许的嘴巴,还不给饭吃。老许没有还手,我们替这个有点儿窝囊的男人抱屈。

母亲闻之叹了一口气:“书有啊,这个坏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又过了些时,我见到老许登门来找“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都这样称呼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还说孩子不见了!

问“大姐”可知道孩子的下落?母亲告诉老许:你们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好,书有会来讲,你们吵嘴打架,她自认为是丢人的事儿,绝对不会出来宣扬,因为书有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况且自成婚之后,书有很少再过来了。

言谈中看得出,老许对自己选择书有做孩子的继母,十分懊悔。

又过了些时日,老许来家里向母亲哭诉说,书有害死了他的儿子。

我们全家闻之大惊!

“先是在饭食里下了鼠药,儿子嫌味儿不对,被书有抢过来倒掉了。”老许向母亲哭诉,“后来孩子失踪了,以为他淘气跑到哪儿去了,找也找不到!”

孩子失踪数日之后,看到书有有些反常表现,老许和邻居们报了案。之后,书有被逮捕。老许接到拘留所传话,让家人送被子给书有。老许说,送去了他儿子曾经盖过的一床小被子。

人民法院对书有虐待继子并蓄意谋杀一案判决之后,老许来过我家里一次,我没有在家。那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我和老邻居,童年的伙伴儿维燕聊天,提起了书有,她把当年亲眼看到的情况讲给我听:

“那天老许来,我恰巧在你家里,老许坐在套间里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符大妈在铁床边坐着,老许诉说了法院判处书有死刑的消息,符大妈听到这儿就流了泪……”

“我看过老许手里的三页纸的法院判决书,记得说是书有虐待孩子,用长针扎,不给饭吃,迫使孩子——来福,多次离家出走。最后,是书有骗孩子出去吃了饭,过后,引至西直门外高亮河边,用大块儿煤石砸向孩子后脑,再将其沉入河中……”维燕回忆道,“街坊四邻都很诧异,书有脾气是不好,但是怎么就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当年的维燕是北京女一中的学生。

河边苇塘里泡着一具尸体,两个在高亮河边玩耍的小学生发现后报告学校老师,再报警,经公安局打捞,夜间架起聚光灯现场验尸,脑后外伤,溺水而亡。

老许被要求去辨认,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最后是从孩子的衣着和所缺的牙齿,让老许认出来是儿子来福。

我们全家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唏嘘不已,可惜了一个好端端的男孩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这样早早地死于非命。

书有,你怎么下得了狠心加害于一个孩子呢?

传言:法院本来念书有是个苦出身,要判“死缓”的,后来,街坊四邻痛恨其虐待继子,手段残忍,一致要求“以命偿命”。

最终,书有被判死刑,执行枪决。

母亲在全部事情终结之后,给书有的表姐写了一封长信,把书有的一切经过情况,向她表姐作了陈述。那以后,同书有的表姐也就没有了联系。

听人讲,老许过后又再婚了,还是他的那个表妹与他结了亲。

身边失去了儿子来福的身影,中年丧子的老许日后的生活还幸福吗?我真的难以想象。

书有走了之后,母亲讲起了前边说过的那一节往事:“老肖”早年断言书有不得好死。

约骨头算命,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我不知道。

对于书有的服刑,我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书有,还有那个无辜孩子的身影,总是交替闪现在眼前,随着岁月的流逝,影像渐渐淡漠了。

尽管如此,我仍不免常想:

书有该是以那个孩子跟我比,才招致她的极端不满意吧。我说不清楚对于这个孩子的死,我是不是也该负有某种道义上的“罪”责?

若是母亲当年再次收留书有进家门,这个悲剧会不会得以避免?或许书有也就不会走到伤天害理的那一步,那个无辜的孩子,或许能健康地成长。

书有走了没两年,发生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书有这个雇农成分的天生“左派”倘若还在世,会是什么表现?若是再次走进我的家门,是否会在父亲这个历史上的“反动军官”家里,“造反”,“革命”,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这个,我说不清,也不愿意再去设想会发生怎样的故事。那是一个“红色恐怖”的疯狂年代,谁又能说得清倘若书有在世,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10

书有离开这个世界五十年了,我很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她当年的案卷卷宗,或许这是一种奢望。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查阅到书有最后的供状,看看到底为了什么,她要残忍地剥夺一个9岁孩子无辜的生命?

我们,该从书有的身上汲取什么样的教训?

这也就是我回忆书有,想就书有的一生写点儿什麽的初衷。

多年以来,我始终觉得书有的一生,值得探讨,何以会有那样一种结局?

一个雇农出身的人,由于没有文化,又不肯学习,接受了“阶级斗争”观念的启蒙教育,自认为“翻身做了主人”,却未能挣脱旧思想观念的影响,既不能领会无产阶级政党的政策,又没有一点儿法制观念,最终演变成为一个新社会的罪人,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非常遗憾的事情。

如果能把书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历程加以探讨,应该能让我们意识到普及文化教育和传统道德教育,对公民普及法律知识和树立法治观念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2010年的清明节前夕,家兄和我为父亲、母亲的遗骨作了安置。我联想到书有,我不知道她的遗骨在何方?

我为书有在寺院的极乐堂里立了超度的牌位,我希望能荡涤她的罪恶,使其灵魂脱离地狱,逃出苦海,得以升华,步入天堂。

能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会常想起她,她当年如同母亲一样呵护过我。甚至由于她的存在,使我免于一场灾难,死里逃生——尽管在我成长的几十年间,又经历了诸多“精神上的”死里逃生。

我的家庭,一个旧社会的所谓“反动家庭”融入了新的社会时代;书有,一个赤贫的无产阶级分子,却成了新的社会时代的罪人;社会的发展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书有

记得家里还有书有的一张照片,除此,再没有书有其它遗物。

我找到了这张照片,把她放在这篇文稿里,这,就是我的保姆李书有。

当这篇文字草拟完稿,我曾经通过网络,向法律援助机构,以及司法系统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当年书有的那份死刑判决书,无果。遂前往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分院咨询,院址位于八宝山骨灰堂正对着的那条街上,我被指点进入法院的“立案厅”,经两个武装特警安检,查出我的书包内有一把吃水果用的折刀,被要求暂存于特警身边的筐子里。

在问询窗口我提供案件基本情况,咨询如何能够查阅判决公告,遭冷遇,值班人员要我去西城法院查询。我请教:死刑案件管辖不是在一中院吗?我不想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于是,被告知:只有被告直系亲属委托律师才有资格查询判决书。

一纸曾经公开张贴的死刑判决书,并无机密可言,于今想查阅,竟如同跌入陷井,毫无出路。谁知道你抱了什么企图?谁又知道你是被告的什么人呢?

举目苍天,连一纸公告都看不到,还谈何去阅读案件卷宗?我不知道,何时,何人,能给这篇文字提出的疑问,圈上一个句号!

2010-05-25 记于苏州

2014-03-09 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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