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杰伟
我先后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存在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恋爱过程,那时我年仅十二岁,是父母为我撮合的娃娃亲。女方是路隔十里梨溪街上余道坤的长女,名叫长秀,那年只十岁,长得眉清目秀,风姿婀娜,体态轻盈。可红颜多薄命,年刚十二就失恃,母亲因生育抛下二男两女撒手西去。大的街上走,小的地下爬,仰仗五十多岁的祖母,忙里奔外,照顾难周。不久父亲娶来继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二太出身,好逸恶劳,又接连生下二男二女,八个儿女雍雍在室,喊爹叫娘,声震屋宇。继母对元配的子女哪安好心?长秀居长,一切的不幸必将落到她的头上,照顾弟妹是分内的事,偶有不周,遭唾骂是轻,经常荆条加体,伤痕不离。不但剥夺了她学文化的机会,更把她当着丫环奴婢来使唤,使其少小的心灵遭受到极度的摧残和虐害。待至花季年,更是“牛犊加轭”挑起家务重担,烧饭洗碗、挑水劈柴、洗衣扫地等等等等,全集一身,日以继夜劳多息少,体能耗尽,精力衰竭,及至其十九出嫁之年,只落得个身材短小、面容清癯、骨瘦嶙峋、未老先衰,注定了她短命的结局。
结婚前,知她受继母凌辱之苦,深表怜悯与同情,总藉寒暑假之机,接来我家住段时日,既可缓解她体力劳累不支之苦,又能增进我俩间感情。结婚后夫妻恩爱如笃,她虽缺少文化,很能克尽妇道,知情达理,侍翁姑至孝,相夫子而不违,性格温柔,待人和气,遇事多忍让。一九五0年三月间,家乡解放都快到一年的时间,当时家庭成分是“富裕中农”。实因家境困乏难支,我夫妻二人两手空空离开家门,依赖岳父家也是“寒山移到雪山”,就梨溪集市港背村租了两间房,另起炉灶,同心戮力,开荒种地,夜半起舞携手磨豆腐,她白天在长街叫卖,我挑着担儿跑进山村沿门走户,无废一日,苦度光阴。一九五一年二月间产下一婴儿,为了生计,无能照顾,当即夭折。洪水冲垮了桥,与市场隔河相望,她无视产月里体质虚弱,更不顾冰水浸体,寒风刺骨,坚持每日夜半与我涉水过河到街上岳父家来磨豆腐,苍天不厚苦命人,她终于患下了产后绝症,无钱诊治,只有“向水流船”,还是力劝不止,拖着摇摇欲坠的病体苦苦撑持,直到彻底倒下,竭尽最后一口气,于一九五一年四月廿六日申时含恨离开人间,时年才二十二岁。相处虽短暂,患难见真情。阴阳相隔迄今已是六十多年,她对我的情爱恍如昨天,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至死难忘。她音容宛在,精神长存,特录苏轼《记梦》悼亡词一首,以铭永思。
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四十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勿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李英嫦是我的第二任妻子。我们二人本来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素昧平生,能走到一起,确是缘分,也是命运的安排,我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已生活了六十个春秋,细算起来已是“钻石婚”。回想我与她所走过的风雨历程,真是坎坷不平,感慨万千。
一九五三年六月一日儿童节那天,我与李英嫦在宜黄县城的凤岗小学内举行结婚典礼成家了。这要感谢我原来的初中老师,现在又是同事,日后更是我儿子的亲大舅李家训老师的鼎力撮合而成,也要感谢我的同窗好友黄学勋校长努力帮我四处张罗筹措到八十元钱,置办了六桌酒席招待亲朋。值此解放初期,百废待兴之际,婚礼没什么繁文缛节,一切从简,新房就陋,仅租了一间民房,旧被旧帐来凑合,确实相形见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首先就得到了她的谅解,彼此都不介意。
她非常年轻,结婚时虚龄十八岁,可人却老成守旧,性格温文尔雅,心地善良,待人平和;生活上艰苦朴素,精打细算,处事沉稳,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相比之下,我的性格恰巧与其相反----个性急躁,自以为是,心直口快,胸无城俯,好似一个马大哈,生活上大大咧咧,瞻前不顾后的人,所以我俩初始结合,确实是识也匆匆,合似阵风,互不识底蕴,谁也不了解谁,因而遇事各不相让,老为一些没滋没味的小事总是磕磕碰碰不休。能成为日后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夫妻,全赖于婚后恋爱,五年来,形影不离的共同生活,更有她的宅心仁厚,忍让宽容,委曲求全的性格来达到以柔克刚,互相尊重、彼此谅解,从而感情愈来愈厚,使情爱之花在我俩的心灵深处绚丽绽放。
她原本是宜黄县城四堡街李氏家族大宅内的一个大家闺秀。生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月初五日亥时,小我六岁,父亲李呈辉,著有学识,军校毕业,任职于南昌,为军事地形勘测队的队长,母亲欧阳培阑,系南门路欧阳氏门中的闺秀,有文化,端庄贤淑,善于理财持家,针线女红样样皆精。英嫦是这个家庭中的独生女儿,幼小爱如掌上明珠,上有祖母、三个哥哥和大嫂,也许他生来命舛,好景不长,年仅六岁,祖母仙逝,父母接着相继而亡,从此这个宠爱有加的娇小女儿便成了一棵烂柴蔸,其大嫂张甲初是只笑里藏刀,凶狠无比的“母老虎”。把两个小叔子看做是肉中刺,受尽了她的百般折磨,更视小姑为眼中钉,亦除之而后快。七岁的李英嫦身材矮小,根本就探不到灶台,硬逼她用板凳去垫脚去干抹灶洗锅的粗活,一次不慎打碎一只碗,可惹火了这只母老虎,便张牙舞爪恶狠狠地拿起灶台上的竹刷帚刁,用帚柄向其头上砸去,当即头破血流,昏厥于地。婶母见之不忍,讲了几句公道话,她反唇相讥说:“这是我家的人,与你何干,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人是活过来了,可留下的后遗症,沉疴绵绵,受害匪浅。这还算是小事,更为歹毒的是狠心的大嫂把才九岁的小姑英嫦送离县城四十里路外的一个穷山恶水的山沟里,与其娘家算是隔村相望的邻村名叫曾家山的一户寡妇家,给其六岁的孙子毛任远当童养媳。在旧社会,当童养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不言而喻,谁都十分清楚的,每日早起除按成规要做的就是砍柴拖秆,打猪菜、抹灶、洗锅、烧火、扫地、冲开水等事不在话下外,还要服侍老人和幼夫,送茶、送水、喂饭,端尿盆,若不周到,棍棒便相加,这不是乱讲的,举一例可窥全貌。大概是她十一岁的仲夏之期,这家的野公爷原是这个山乡里的一霸,所有村民都惧怕他,多年来不但霸占了毛任远的婆婆,而且在这个家吃喝拉撒,一天早上,李英嫦扫地不干净要她重扫一遍,李英嫦不服顶了一句,他火冒三丈,随手高举拐杖往头上砸下,当场昏厥于地,休克了,没有气,即刻叫人把她拖到柴间里待埋,并扬言说:“打死一个童养媳有什么了不起”。过了一夜又苏醒过来了,才把他抱回房中,可其受伤处留下的后遗症就够他老来吃不尽的苦头。由于她命不该绝,好不容易使她活到了十五岁,却迎来了一九四九年八月,曾家山得解放,她也翻身了,共产党人民政府帮她废除了童养媳,把她从魔窟中救了出来,可她无家可归,又变成了孤苦伶仃一人,无依无靠了,还是在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呵护下,每月发给她的生活费,并培养她加入共青团,是一名共青团员,并多次让她去参加各种短期学习培训班,使其懂得了革命道理,提高了阶级觉悟,熟悉了党的各项政策。参加了革命工作,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乡里的财物保管员,在工作上表现非常积极、认真负责。一九五二年被选拔为千分之一工农干部,并以此身份去参加二区“土改”工作队,深入农村进行轰轰烈烈的农村土地改革运动。她没有文化,仅凭脑子记忆党的“土改政策”深入到群众中去,以三寸不烂之舌向群众宣传党的土改政策,提高贫苦农民的阶级觉悟,发动群众握缨而起,惩恶霸斗地主,分田分房,挖底财,工作搞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
“土地还家”后各项工作开始走上正轨,团结一致搞建设,又恢复了往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宁静生活。因她没有文化,不识字,进入任何部门都派不上用场,二都区人民政府的领导,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每月供给她生活费,于一九五三年春把她二都小学读书学习。
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年刚过十八的妙龄女郎,置身在学习文化中,只依靠党和人民的关照与帮助,每月领取十元的生活费,也只能解决吃饭和零用钱的问题。但一个人要生活下去,总会有着方方面面的情况,就会出现顾此失彼,她也想到要在经济上有个全面的保障必须找个好对象,凡是都有两面性,若思之不当,也会作茧自缚,在学习途径上投下浓厚的阴影。可她还是这样做了,找了对象即刻结了婚。岂知结婚后在两三年内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她为把学习和女儿兼顾,拼尽全力,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坚忍不拔的毅力,也失去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总算在学习上捞到进入初中二年级的机会,可倾注在女儿身上的心血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个遭夭折离她而去,更使她难于接受的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思潮岁月里,于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丈夫又被打成“右派分子”,并一撸到底,于一九五八年五月被送进囹圄,不但学习中辍,生活更无着落,这又是她在人生道路上的一大断点,等待着她的今后路,又将如何来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受“右派分子”的牵连,无数家属流离失所,如黄范英、吴戴英,黄少民的妻子,陈升平的老婆等等,为寻生路,抛儿弃女,各找“光明”,一时间掀起了离婚热,把个区政府的门槛都快要踩破,手举离婚证,就可由“臭”转“香”,舛命变成好命,可以改头换面,脱胎换骨。前面不知有多少个无室的工农干部早已张开了双臂,正等待她们前来拥抱。
怀有宿命论的李英嫦,心里想着:一个人的生死祸福,都是命中注定的,费尽心机也枉然,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其有家难归,亲戚远之,朋友避之,且身怀六甲的情况下,仍然必须挺直腰杆,闯过险阻去寻求解决”日食三餐,夜求一宿“的燃眉之急。她就不相信在这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日子里,总会有几个”永不退色的义士出现在我的面前。也许她命不该绝,说来也怪,的确就有好人出现在他面前。遇到了二都小学校长孙红玉,伸出了援助之手,力排众议,发出恻隐之心,把李英嫦安排到深山老林的村坊名叫符家寨上去教民办小学,首先在吃饭问题上就有了保障,当她在婶母家顺利生下一个女婴后,生活上又发生困难,孙红玉校长得知此情后,及时前来看望,并批给她救济金度过难关,就这样在孙校长的真心实意呵护和体恤下,使其母女两平安地迈越了一年半含辛茹苦的日子,此恩此情至今还是铭刻我心。由于极左思潮泛滥,有多少个急功近利的卑鄙小人,对孙校长的义举不余遗力地进行攻击和诋毁,使其如履薄冰,惶恐万分。良知驱使着李英嫦的心终日惶惶难安,像这样的好人,无端为我受过,挨处分,我必要受到良心上的谴责,看来生我养我的这块黑土上,再无立足之地,乃下定决心奔走他乡,亡命天涯。
适逢一九六零年的三月间,江西九江国营玻璃纤维厂来宜黄县招收一批青年男女工(女多男少),她得知此情,非常高兴,机不可失,乃千方百计的找到了最清楚她出身底蕴的二都区区长余长发(工农干部出身)取得了他的同情与支持,立即帮我妻开了介绍信,被招收进厂,马上把已满周岁的女儿送至梨溪区里阴下庄村的婆家,伙同所有男女工驱车到达九江。
找不到厂房,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漠田野,荆棘杂草丛生的放牧场,厂房待建,自己动手。目前假以搭构的茅棚作栖身之所,来自各府各县素不相识,乡音各异的五百多名男女纺织工人,现已成了担砖挑石挖土运沙的建筑工,同食宿共劳动,力往一处使,汗往一块流,要在这片草地上开创一个未来美好的大家园。他们亲如兄弟姐妹,沟通思想融合了感情,互敬互爱彼此关照,白天在欢怡的劳动中度过时间;晚上两个一伙三人一簇,肩膝相依,在闲聊细语里进入梦乡。辛里有甜,苦中有乐,使她久已沉郁凄凉失望的心情得到了调节与缓解。
每遇农村春插夏收的农忙季节,厂领导必须组织全厂职工,以军事化行动奔赴附近各个农村,支援农民抢收抢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就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食宿在农户家中,德安县狮子公社枫林大队下王村生产队是李英嫦最熟悉并有着感情的一个村坊。村里有户农民叫王孝焕,时年五十二岁,很有学识,深谙世故,精明能干,为人厚道,助人好施,富有正义感。在村里算是个德高望重,很受村民的尊敬;其妻周梅秀与夫同庚,为人朴素善良,言谈举止非常得体,行为端庄,循规蹈矩,三从四德、严守妇道,村中的妇女都以他为学习的榜样,做人的标准。他们生有二男一女,两个男孩都在学校学习,长子年已十八次子年刚十四岁,女儿王茶花十六岁,辍学在家帮搞家务,李英嫦每次去支农时,总是住宿其家,从此结下了不懈之缘。本来素昧平生,相见之下十分钟情,特别在相处的时日里,彼此吐尽衷肠,说知心话,讲实在事,感情愈来愈蜜,几乎无话不说,不是亲人胜亲人,居然把李英嫦当做是亲生女儿来看待,不但在生活上给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更得知她的落难景况,越是爱抚尤加,每逢挑灯促膝谈心之际,总是从思想上帮助她,开导她“好人多从难中出”,激励它要坚强起来,挺直腰杆,克服困难,过了这个坎,好景在后头。使她能从悲观失望中解脱出来,为报答二老的深情厚意,特拜认他们为契父母,以铭永思,若有出头日,报答于万一。支农结束回厂后,彼此往来频繁,契父母经常指示契妹茶花捎带一些好的食品前来厂里看望,从而情愫加笃。
到了一九六一年秋,全厂职工用自己的血汗钱浇灌出来的砖木结构的宿舍和雄伟壮观的厂房,还没享受到当一天纺织工人的滋味,就被迫宣布厂子停办下马,所有男女职工仍带着汗水泥臭味,背起行囊遣散回家。只有欲哭无泪,打落血牙往肚里吞的李英嫦有家难归,乃求助于契父母,得到契父母的帮助,将户口落到下王村,并把她介绍到邻村的金村生产队当会计,既有了生计也有了落脚之地,可她对会计工作一窍不通,又是契父手把手全心全意的教导下,由不懂到懂,再经过亲身认真习作,通过数个月的实践,才趋于熟练,把会计账目搞的井然有序,当时唯恐会计工作搞不好,影响社员的年终分配,这个担心,又如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万无一失了。
光阴如梭,一九六一年的年关就要到了,她摈弃一切私心杂念,切实履行会计的职责,在契父的协助下,把全村社员的年终分配工作搞好,将粮食副产品及工分款准确无误地发放到每个社员的手中,使其每户人家都能团团圆圆,快快乐乐,欢欢喜喜度过这个美好祥和的一九六二年的新春佳节,这是我妻义不容辞的责任,的确心如人愿,她把这一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社员很满意,好似千钧重担现已卸肩啦!除夕之夜下王村的上空硝烟弥漫爆竹声声震耳欲聋,家家户户过大年了。李英嫦却满怀心事,忐忑难安地回到契父母家,虽与其家人团聚在一块,举杯祝福契父母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但在烛光的辉映下,也难掩英嫦脸上的忧郁之色。契父母思忖英嫦定有难言之隐,乃委婉地问:看你愁容满面是不是又在想家了?在契父母的再三催问下,英嫦才向契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心事:的确非常想念家中所有人---公婆和女儿,特别想念还在服刑的丈夫,明年(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号就是他脱去囚衣走向新生的日子。等丈夫刑满出来后,我就要回家去,感谢契父母多年的照顾,今年是我在异地他乡过最后一个新春佳节了。契父母全家听了英嫦的话,都感到高兴,整个厅堂的沉闷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了。
春节过后,英嫦仍回金村站好会计工作的最后一班岗,但在她的脑海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这个日子快点到来。说快也快,瞬间就到了一九六二年六月下旬,算来落户下王村已近一年,不能再呆在这里等候,必须早日回家。安排好一切,立刻把会计工作辞掉,办完移交后,检好自己的随身衣物,身揣着个人户口迁移证,拜别了契父母,即刻登程,回到了里阴村的婆家。只见瘦骨嶙峋的婆母和面目清瘦的十四岁杰祺弟弟,却没有看到公爹和女儿玉如的身影,脑际下意识“嗡”地一下,突有不祥之感,木讷的婆婆已知她意,颤抖着身躯走上前来,抓住她的双手,泣不成声地说:“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带好孙女,孩子没了,她爷爷也走了,缺吃少喝,无钱治病,她们都是因为饥饿和生病才死的,我实在没法子呀!”英嫦看到家里如此境况又能说什么呢?是哦,在这饥荒遍野,自身难保,乞讨无门的岁月里,又何况是这样一个被遗弃的地主家庭!看到婆婆母子饿得面黄肌瘦,总算是她们的命根子牢,这能怨得了谁呢?只得强把悲痛埋在心头。反而用宽慰的话来劝勉婆母:“我不会怨您,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坚强地活下去,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她看到婆母和弟弟原来住在一所破祠内,这怎么能安身呢?一股凄苦难过的心情涌上心头,为了改变现状,即刻到村里租了一套旧民房,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一起生活,又在梨溪街上找到了学区的中心小学校长熊玉中,原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洪家的生产队长,与其协商结果就安排在本村教民办小学,年薪只是一百二十元,薪俸过低,为了站稳脚跟,再加上弟弟在队上参加劳动,每天五分工,就这样三人相依为命,合力持家,共度艰苦时光,等候着丈夫回家再作筹措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舛运未了,苦费安排。满以为丈夫可以回家,从此夫妻团聚、家人团圆、过上安稳日子,可朝思暮想、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刑满,却又被强制留厂就业,只得仍然忍受分离之苦。在这段时间,虽然我们夫妻聚少离多,但在三年内相继生下两个男孩,我妻子柔弱的双肩背负起一家五口的生活重任。农村有句流行语:“一个壮汉养三口,都要含着饭儿走“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以教民办小学的微薄薪资来养活全家五口,要说有多艰辛就有多艰辛了。丈夫每月只有二十四元微簿的薪金,除自己开销外,最多每月寄六元钱回家,真是杯水车薪,远远弥补不了家庭最低生活的需求。可她深明大义,既成事实,胳膊扭不过大腿,还是劝慰丈夫回去安心劳动,她会挺直腰杆坚定信心,肩负起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
一九六三年农历六月十七日,英嫦生下第一个男孩取名张振万,在这缺衣少食,大人自身难保的年月里来到人间,确实不易,真是喜中带忧。英嫦一边教书,一边带着孩子,又苦又累,体力难支,终于病倒了,丈夫不在家,又无钱寻医问药,在生捱死埋的危急情况下,只有坐以待毙,也许苍天有眼,命不该绝,本族有个学罗汉法的草药医生,名叫张吉才师傅,好善乐施,不计报酬,用草药外擦内服,又有住在外阴村的一个从部队下来的军医余医师前来给以打针吃药,硬把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病情日见好转。当她身体开始恢复之际,不料刚满月的婴儿又病入膏肓,身无分文,邻居不睬,亲友无助,人面兽心的生产队干部又拒不借贷,好似涸辙之鲋。正当她干瞪眼无计可施之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及时来了个救星,就是学区校长熊玉中的突然到来,看到她如此惨状,伸出了援助之手,及时批给二十元的困难补助金,当即从口袋里掏出款,并督促她赶快抱孩子去公社医院抢救,方得生还,这是发生在一九六四年上半年的事。她回家后,就在洪家生产队教民办小学到一九六四年上学期为止,整整是两年的时间。这年下学期开始,熊玉中校长好人做到底,把她从缺乏人情味的洪家村调离到距家里二十里的高陂生产队民办小学任教,校长亲自陪同前往与生产队的干部签订合同,年薪较厚一百六十元,有十六个学生的家长轮流供饭。她把刚过周岁能到地上爬的孩子放在家里由婆母照料,单身前往就教。由于她的敬业精神、专注教学,认真负责,得到了家长们的好评和队干部的青睐,就这样年复一年在这个生产队连续执教了五个春秋,直到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的烽烟日炽之际,丈夫也被厂里遣散回家,她才被迫辞去该校民办教师,返回桑梓与家人团圆。高陂村的干部及家长们在极力挽留不住的情况下,乃依依不舍地送出村外,很远才洒泪告别,可情谊永存,延至迄今,还是往来不绝。当年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六口之家的生活,仍与本生产队的干部签订民办教师的合同,年薪与本村劳动妇女的最高工分同酬,由于处境不同,民情各异,世态炎凉,因而枝节别生,执教了两年就被一个下放学生名叫胡风年的把这个民办教师的教学位置给夺去了,我妻被挤到本大队的源里生产队的民办小学教了两年,又被一个下放学生,名叫万饴茂的给挤掉,他是大队书记罗文然的亲戚,理所当然要给予照顾。在本大队众多的民师中,只有她是“豆腐脚”,也是理所当然被排挤,到一个离家五里山高水冷翻山越岭的大窑罗家边村去教学,也算是给她大大的照顾了,倏忽又是三年。从1977年开春起,才安宁下来,在邻村沙湾民办小学教了四年,随着国家政治局势的变化,“四人帮”被粉碎了,开始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使我沉冤二十余年的冤案于一九八0年得到了平反昭雪,恢复原来的工作,英嫦也随着返城,在渡东小学以民师的身份执教了一年,到一九八二年被转为国家正式教师,继续在渡东小学任教。
某日我俩休闲在家,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她被迫远走天涯,流离失所的当儿,有个好善布施的好心人,曾搭救过李英嫦,恩重如山。虽然远在德安县狮子公社枫林大队下王村生产队,来回路程将千里之遥,曾受恩未能报答万一,今天我俩已否极泰来,也应前去看望一番,以示我俩为人之道。拣时不如撞时,正值秋高气爽乃专程前往到达目的地,岂料恩公契父早升仙阁,十分怅惘,契母在床已入膏肓,奄奄一息,虽然不能尽吐衷肠,总算见到一面,也十分幸甚,两天刚过,也奔赴黄泉,与夫同葬一块,不禁使我俩泪如泉涌,长叹不息。特备三牲,作一悼文,赴墓前吊祭一番,尽诉我俩晚来之过,敬请饶恕!
岁月如梭,平静的日子容易过,于一九九零年三月间,她进入了退休年龄,以一百五十二元的退休金,靠老终生。真正来说她在教育战线上奋斗了三十三年,是孩子们的奠基者,她的一生就是忠于教育事业,用教学做粮食,以孩子为伴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时至今日,照理来讲,两个儿子均已长成,成家立业了,各得其所,心愿已了,本可安享晚年。可是她这个好人,就是没有好报,若概括她一生,确实可惨可悲了,幼小生来就失牯丧侍,饱受欺凌,未及少龄,卖进山区为童养媳备受折磨,屡遭毒打,遍体鳞伤不在话下,更不知死过了有多少回,可阎王爷就是不接收,返回人世间再受罪,到妙龄,立家室,夫当右派廿年余,她却亡命天涯含悲受屈,过了不惑之年,总算苦尽甘来,可是体质又差,药不离口;退休过后,更是百病集于一身,药当果子吃;跨过了古稀,已是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接近黄泉已有期。
说来今天我们能有这样一个完好的家,李英嫦就是一个大大的功臣,要不是她在身处绝境之际,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去苦苦撑持,这个家早做鸟兽散了。作为一个有良知并怀有道义的丈夫,应报知遇之恩,竭尽全力去关心她、照顾她,想尽一切办法去为她寻医问药。目今总算使她越过古稀,怡度八旬,目前她身体越来越差,我更加要一如既往,把她体恤得更好,使她愉快而生,欢乐而去,尽量不让她带有半点委屈与遗憾步黄泉,只要我身体还健康地活着,坚决兑现此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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