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杰伟
对任何不明是非、难辩真伪、道听途说的事物,结论总在调查之后,不亲历其境,不能谬然下定论。对我这个混沌无知,从不过问政治,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愚昧人是个特大的教训。一九四九年是个更章换弦,划时代的特殊之年,在国共两党政权之争已胜负分明的关键时刻,漫白区里许多诽谤共产党的不实之词向我扑面而至,既不思索也不去分析,更有着当年红军抓走我父亲被处罚金的事实,只能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不象说得那么坏,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听说解放军打过来了,就“脚板搽油逃之夭夭”,结果稀里糊涂误坠泥潭。这可能是禅机里的注定,命运上的安排。
一九四八年秋,我毕业回家园,进入社会,目睹时局混乱,官绅勾结,横行乡里;盗贼烽起,帮会盛行;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时日曷丧,予及尔皆亡”的怨声载道。我对这腐政世道也是心恶痛绝,愤懑填膺。
一九四九年的三月,本是春阳暖照,春意盎然的好季节。奈何农夫与市民都无志于耕作和生计,从早到晚惶惶难安,或三三两两,或集结成堆,评论时政,高谈国事。天空更不作美,久雨不晴,阴霾愁人;寒风浸骨,冷雨刺体。延至四月更是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塌烂屋,箭雨袭路人”。河水泛涨,山林“挂牌”;竹木折腰,园田成灾。充分预示着:江山必易主,百姓要遭殃。
传闻共产党解放军攻城略地,如秋风扫落叶,已打过了长江,所向披靡,向南挺进,谣言四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所谓共产党,就是要共产共妻;共产党见到富人要杀头,看到读书人更不客气;美国佬已出兵帮助国民党打共产党把江山夺回!国民党打回来,查出哪个帮助共产党做事也要杀头”等等等等。搞得人心浮动,坐立不宁;更有莫衷一是的说法:“上午还在讲,解放军离我们还有数千里,当太阳距山头还一竿许,又说解放军隔我们只有十几里,快到家门”,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虽是以讹传讹,未闻到枪声炮鸣,却也嗅到了硝烟的气息。已看到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有的荷枪实弹,马负辎重三三两两沿着大路,跚跚向县城方向逶迤而去;有的却偃旗息鼓,倒戈卸枚窜进各个山村,抢粮劫舍,抓人换衣服去充当炮灰。政崩吏逃,市场罢市,商店关门,学校停课;田间看不到锄影,山林听不到鸟鸣;村舍闻不到鸭喧,屋顶见不到炊烟。村民们乱杂无章搞得茫茫窜,有的藏深山,有的匿友家,形如惊弓之鸟,惧枪的羔羊。我今年上学期调任梨溪小学教师,在此兵荒马乱之际,早就关门停课,逃回家来,思想上总是惶惶难安,既怕国民党的残兵油子抓去当兵,又怕解放军逮着要遭来杀身之祸,决心暂避一时,静观其变。那时我思想上有个十分幼稚和愚蠢的想法:认为共产党解放军像往常一样,不会在这里长久呆下去,只是骚扰一阵子,刮些钱粮,一拍屁股溜之大吉,只要躲过此劫就没事了。当即找到堂兄张登荣说出我的看法,两人思想非常吻合。在商议藏身之所时,他信心十足地对我说:“有个现成的地方等待我们,表叔何朝国早已带着几百号人藏匿在新丰乡侯坊村的封家山老林里去,我们可借这个亭子躲躲雨,吃住不用愁,不是很好吗?”这是涉及到生死存亡的重大政治问题,我却浑然无知,反而深表同意,认为条件优越,安全系数高,乃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偕同堂兄直插封家山而去。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就此一念之差,毁掉了一生的前程,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们走进了侯坊村大祠内,雍雍在堂的许多熟悉面孔,都是过去乡里县内走得起,喊得响的“叫鸡公”土豪劣绅。也就是这批吃饱了喝足了高坐无事养尊处优的人,专门造谣中伤,说尽了共产党的坏话,啖民肌膏、喝民鲜血、干尽坏事,相见之下我内心十分厌恶,天理良心驱使着我,虽是头脑简单,谙世不周混沌昏庸,但做人的准则和正义感尚未泯灭,绝不会与他们为伍,同流合污,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更看到许多与我年龄相仿,又非常熟悉的同学或朋友,有的与我一样来此躲灾避祸;也有的铁心依附权贵,为虎作伥,颜色不一,利弊有分,目的各异。而我来此的目的不是与共产党为敌,一是保身,二是澄清事实。只要宜黄得到解放之日,便是谣言澄清之时。所以我在这里没担任任何职务,每天吃过早饭就往外跑,钻村窜户,打听哪些乡镇被解放?对待老百姓的情况是怎样?从五月一日开始,天天到处去打探,直到十六日的中午才从党口村的一位农民嘴里得到了确切的信息:共产党解放军已于五月六日驻进了宜黄县城,靠县城东北部所有乡镇如潭坊、棠阴、梨溪、梅坊等大半个县境全被解放。不但对老百姓秋毫无犯,鸡犬不惊,还到处张贴安民告示,使一些躲藏在附近山林深处的村民纷纷回到家里。区县两级人民政府都初步建立起来了。很多青年农民都参加到里面去工作,生活安定,秩序井然。我听后心里无限高兴,立即返回将此喜讯悄悄告知堂兄,藉着当天晚上的月朗星明,他山径熟悉,方向明确,我跟随其后爬山过岭,天刚破晓到南源,途经君山下尚源村,时至中午进家门,父母与妻子都批评我患了恐惧症,庸人自扰。
我安居家里有两个多月之久,思想上根本没把逃至封家山藏匿十六天当作一回事,逢人就说到处张扬,村民全知晓,都不以为然,可共产党人民政府知道了就非常看重当回事了。说来区人民政府的工作确实进展神速,短短时间建立乡村基层政权组织都已就绪,其干部的选拔都是从贫苦农民中培养出来的积极分子。某天上午,突有一位村干部找上门来对我说:“有人举报你是从封家山逃回来的,必须去区人民政府填表登记。”心头咯噔一下,感到莫名。我自忖着:当人民政府组织力量去捣毁这个匪窝时,我从封家山回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之久,根本没与其参加任何行动,干过什么坏事,心底非常坦然,去登个记有何妨,把事情说清楚也有好处。当即跑到区里,面见区委书记将所有情况与其和盘托出。其实这个区委书记邢殿忠,南下干部,东北人,初中文化,为人耿直。他对我的情况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既认真又严肃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你很年青,又具有中师文化水平,进入社会的时间又不长,就是没有半点政治头脑,分不清善恶是非,与敌为友,这跟你家庭出身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分不开。你知不知道那些龟缩在封家山一小撮国民党的伪军政人员,思想反动透顶,企图占山为匪,坚决与人民为敌,一心想颠覆我们人民政权。我们一日不消灭他们,人民就一日不得安宁,真正的贫苦老百姓能逃到他们那里去吗?只有你才会以土匪为依靠,投入他们怀中去。我不管你去的目的如何,至少你是从匪窝里走出来的人,原不是土匪,现在你与土匪结缘了。我了解你未干坏事,在不长的时间里又自动走出匪窝,所以就没有去追究你的刑事责任,还是宽大为怀,从今往后在劳动中要加强思想改造,律己守纪,老老实实做人,你回家去吧!”听后我心已凉了半截,悔之晚矣!好一条白布掉进了染缸里,终生洗不清。一路带着凄苦的心情回到家里。
这真是“一失脚成千古恨,作茧自缚万事枯;走不完坎坷泥泞途,诉不尽半世缧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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