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杰伟

 

我父俗名大背字英铣,生于公元一八九八年农历二月初九日,人生短暂,可他跨过了三个朝代:出生在清朝光绪末年,长于军阀割据,国民党统治时期,老死在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岁月里。他貌似一个小小山村里的名门富家之后,其实却是个头戴礼帽身披褴衫不伦不类种田的大佬粗,除继承了祖业稻田二十亩,新旧房屋六间,竹木山一座外,其生活方式与清贫农夫家没有两样。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就在那烽烟蔽日,国创民痛的岁月里来到人世间,走完了他六十三年寻寻觅觅、凄凄槭槭、悲悲惨惨的血泪人生。

父亲于二十四岁娶媳成家,由母命发配临川荣山乡姓吴名畹香,夫妻同庚,共枕年余,因生育母女俱丧。年至二十七岁,经媒妁之言,继娶我母名叫邹上元,是个比我父小九岁的小脚女人,潭坊镇中边街人氏,生于公元一九0七年农历正月十五日亥时,也是个时歹运蹇的女人,五岁失侍,父亲邹昌友,宰猪为业,性温厚又惧内,整日为生活奔波,哪会去顾及幼小女儿的死活。娶继室,性残暴,对先妻的女儿:“日食残羹、夜钻破絮、暑夏光体、冬披单衣”。极尽凌辱摧残之能事,父亲视如不见,更不敢吭一声,病至膏肓,无人问津,幸有苍天见怜,不得短命,及时来了叔父邹昌贵这个大救星,看到此情此景,义愤填膺,大骂嫂子太毒狠,乃大发恻隐之心,把奄奄一息的侄女迅速抱回自己的家中,及时请来医生诊治吃药,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从此视为己出收养起来拉扯成人。待到十八岁并主持婚嫁,于是我母视叔婶为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其有生之年来往甚密。

由于我母在苦水中泡大,身心遭受极度的创伤与践踏,改变了她的原性,灵魂深处充满了抗争与反逆心理,读书她没分,女红也无缘,从早到晚只有围着锅台转,脏活不可拒,粗活是强项,知识浅、见识短,在她身上找不到女性的半点温柔。她个性倔犟,为人诚恳,表里一致,胸无城俯,常授人于柄,总是弄得焦头烂额,却能锻造她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优良品质。与我父结为终生伴侣以来,一生坎坷,几经挫折,心贞如铁;在极困苦的环境里,义无反顾,风雨同舟,始终如一。

我母繁生九胎四男五女,缘因旧社会医药太不发达,再加上本身在抚育中又缺乏卫生保健知识,更是雪上加霜,因而为儿女的生生死死,喜喜悲悲,不知失去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更不知流了多少回辛酸苦涩的泪。总算苍天有眼,保住了一头一尾年龄相差十八岁的两个男孩,女儿无一幸存,今日思之,不无母亲之过。在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国度里,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浓厚,特别在农村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母就是其中一人。她首生两女如何夭折,我不知情无可厚非。可在我的下面曾再生一女名叫桂英,顾名思义,八月出生,仅小我两岁,可惜九岁而夭。于今思念,心有余痛。当时我较清楚,她刚过周岁,偶患重病,气息奄奄,情况十分紧急,可母亲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装在谷箩里,夤夜搁置厢间不闻不问,翌日清晓忽听哭声,方由我父抱回,不就是嫌她是个女孩,死活无所谓嘛!后来延医吃药,命虽得救,可生理上留下了后遗症:声带失语成了哑巴,膝关节有毛病,行动时而腿间象卡着个大罐走路。母亲不但不加以悯恤,反而怪贱她、凌辱她,经常打骂不休,成了妹妹心中的活阎王,只要见到母亲,体似筛糠,颤抖恐惧不已。幸有父亲对她呵护备至,同吃共眠,才得于活到九岁,她长得清秀靓丽,两腿行走已逐渐趋于正常,语音也开始好转,母亲在场不敢开口,背地里对我言语出音,从此我更加觉得她的可爱。那知好景不再,祸殃悄悄袭来,就在我十一岁的春节期间,麻疹缠身,有母亲的精心护理,很顺利轻松过了关;可我妹妹桂英也染上了麻疹,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母亲不亲近她,全由父亲去给以关怀,夜里陪伴她睡。岂料有一个晚上,父亲在外面喝得酒醉醺醺而回,全然不知麻疹病人忌酒气,对女儿表示亲热,久吻其脸不放,后被抱入怀中而眠,第二天清晨,妹妹的病情突变,幡然加重,急转直下,无药可救,奄然而逝,悲哉!注定我一生没有一个亲姐妹。

前面略有所叙,我父从小到大就在凤霜雨雪中,摸爬滚打里铸就了一具粗壮结实的躯体,锻造出一个百折不挠、无畏艰险的坚强意志。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个纯朴敦厚、耿直、诚信的农夫。村里人都喜欢和他交朋友。平时少言寡语,却是嗜酒如命,若与几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凑合在一起,举樽贪杯,觥筹交错,醉意死生,话盒子一开,便没完没了,聊得唾沫飞贱,不知天光黑夜。

他在劳动中肯吃苦不辞辛劳,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习以为常,以务农为本,佐于竹木副业及屠宰经营。为不误农时,春夏之交力穑田间与乌泥稻草为朋。“出不见屋角,入不摸床脚”,早起三朝当一日。待到秋收已过,放下了禾镰又舞起斧刀,穿山越林,又与青杉翠竹为友;抓晴抡阴,“刀斧声响彻山涧,河岸旁竹木成堆”。从山村到上顿渡集市,全程百里遥,他往返于水陆两路之间,形如闲庭信步,厨房跨入厅堂。我书已至此,笔意奔放,口中念念难休,听来像歌似谣:“串排如带港中飘,星月为灯达通宵;人在河中走,哨音入水流;过危崖、越险滩;汗浸两岸霜和露,百里江河一日还。日过中天到顿市,竹木卖进排行里。身站在汤饭担前,五个铜板饱其腹。步入商铺中,带着回货重返归家路。午夜进家门,妻儿梦呓里;未入梦乡天又晓,挑起货笼出门了。走村又窜户,叫卖到黄昏;肚里唱详戏,货笼却一空。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坐家卖猪肉,门庭若市,雍雍一堂;刀放秤挂,案净人空。”他就是这样不分昼夜,不知疲倦的忘我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工夫不负有心人,付出了多少汗水,就有多少回报,我父的确做出了个人样,家景也崭露头角。温饱已解,开始向小康迈进,这是我家的鼎盛时期。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命不如意,好景不长。好似一只稚鸡刚长出几根羽毛,就遇上了凶狠的夜鹞,不但将羽毛拔光,险些把性命也搭上。就在一九三四年四月间,村里来了共产党的队伍——红军,抓土豪、征粮派款,所有的富户大款早已逃之夭夭。我父亲也算是村里的富裕户,当时年仅三十五岁,由于识浅见短,两个叔父全跑了,他自持是个作田佬,不躲不闪,稳坐家里,当即被抓了起来关押在县牢里,家中的粮食尽仓拿走,还要缴纳一千五百元光洋。这可是个天文数字,此刻借贷无门,立时哪能拿得出来?一个星期过后,父亲便被带走,拘押在苏区的宁都县城里,离家近四百里,半年全无音讯,我母亲也只能在家干着急,无计可施。直等到半年过后村里的所有财主返回故里,我母亲只得以山田作抵押,筹足款项,并派人到宁都打听消息,人还活着,用足了一千六百元的大洋,才将人赎回家来。从此这个家又回到起跑线下,家境窘迫,几乎揭不开锅。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穷志不短的我父,面对巨额欠款,全不气馁,壮志犹存。虽从负数开始,更加刻苦勤奋,在许多好心村民的大力支持下重操旧业,在耕好农田的基础上,努力把竹木副业搞好,屠宰生意比以前做得更加红火。光阴荏苒,六七年的时间眨眼过去,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家景,已从荆棘途中开出一条坦道:债款还清,抵押的山又赎回,略有结余。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家中的压力此消彼长,创口刚愈,儿子又到了学龄用钱之期。吃尽了文盲之苦的他,为我读书求学,从小学到初中乃至师范,筹措学金,费尽苦心。

一九四五年盼到了抗日的胜利,一九四六年三年内战迭生,我村的老百姓又沉溺在水深火热里。青壮年被抓兵上前线,十室九空,田园荒芜,食无隔宿粮,体无遮羞衣。到了一九四八年,硝烟起处,优劣可判,胜败已分,国民党岌岌可危,共产党胜利在望,也是我师范学业接近完成,而家庭经济已濒临崩溃的边缘。物价飞涨,一日穷极千里;法币贬值,却成了揩屁股的纸。从而银元又叫嚣市场,已经失掉民心的法币改印“金圆券”,仍无济于事,人们认物认银元还是不认“金国券”。我家原储存在账薄上很多村民多年欠下的猪肉款达四千元以上,这是我父亲年复一年用汗血浇灌出来的全部家财啊!现在还换不到四斤米。既然这么多钱顷刻间成了穷光蛋,莫如做个顺水人情,向所有欠户宣布:账本成灰,债款废除。为了支撑着我的学业,乃将祖传的产业中开出四亩稻田拍卖,得到一批银元,使我学业如愿以偿,又接着把我的婚事办操完毕,一举两得,本是件好事,可落在我父亲的心上总是郁结难安:“是个败了祖业的不孝子孙”而耿耿于怀。

一九四九年六月家乡解放了,贫苦农民当家作主人。“全村皆春色,吾门独素风”。我的父母都无立足之地。在一九五一年的土地改革中,复查阶级成分,我家由富裕中农上升到地主成分。我父亲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被扫地出门,伴随他的母亲和六岁的弟弟龟缩在一所破烂“德水庙”里,没有偶像,只竖一块石碑为神。“庙外靠墙半边锅,神龛里面搭个铺,烛枝为箸,香炉做碗,邀神成四人,共同过日子”。土改结束,看来此地无法存身,“主人”大发慈悲,给迁于张氏大宗祠内,划下廊一角为住地,大可伸展躯体。幸他一生忠厚老实,处事谨慎,除了将祖业山田屋宇和家什交给人民外,再无任何底财可挖,这是全村农民心明眼亮的,所以未给他吃上狠批滥斗之苦,很幸运地享受着“早春乍寒乍暖的气候”过了土改关。虽年过五十多岁,必竟是大佬粗作田出身,农活驾轻就熟,在分得的土地上耕耘,三口人不会饿死,只恐有冻僵之危。待到一九五八年,在县城工作的大儿子又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扔进了囹圄,儿媳走天涯,丢下了周岁的孙女,增加了公婆的累赘。这对一个年过花甲病魔缠身的老人来说,只有雪上加霜,在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终日以泪水洗脸,已是卧床不起,更加速了他的死亡;再有一九六0年,这个大饥饿的摧命判官来到面前,他一刻也不能在世上停留,于六月初七日为饿死鬼跑到阎王面前诉说苦衷!生年六十三岁。五十四岁的母亲和十二岁的弟弟,欲哭无泪,虽然终日以糠菜为粮,经受着大饥荒的熬煎,弄得面黄肌瘦,四肢浮肿,也许命不该绝,居然闯过了三年的饥饿大关。到了一九六三年,大儿子由案犯变为就业人员能拿上微薄的工资,大媳妇返回家园担负起教书育人的民办老师,次儿年已十五岁参加队里的劳动,同舟共济,共度难关,虽然未跳出泥潭,还是糠菜半年,却已结束了“吃百家饭”的丑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已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夏时期,“堡垒最怕从内部攻破”,有个叫洪新富的人,俗名(凤眼仂)向我年已二十四岁的弟弟名叫张杰祺进行挑拨,说什么:“你已到了婚龄之期,全不为自己着想,只是拼命劳动,赚的钱帮助你哥哥把人养大,你哥哥是个没出息的人,自身难保,还有能力来帮助你?待到中年还是孤身一人,你不觉得可悲”?他着实听信了谗言,决然带着母亲独立门户,另起炉灶,百劝无效。

他想讨个媳妇,本无可厚非。可在这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年月里,一个家庭成分是地主子女;既无分文钱币,又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不能改变如此现状,哪个女孩会睁着眼睛“眠尿床”投到他的怀里去吃苦?但岁月不饶人,总不想一辈子做个鳏夫,只有“饥不择食,摸个胡子就是爹”。有人问他去当个上门女婿否?他毫不思索,蓦然接受,到上狮溪下堡村去,有一遭水灾户,几乎全家覆灭,幸保存个被压坏右脚的跛脚女孩,名叫洪桂花,年到十六岁,正好“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一拍即合,成了一对前世“冤孽”。这个千山接云端,万岭盖太阳的上狮溪,确实山高水冷,出门瘴气罩面,走路万岭碰鼻,动手尽是苦力活,不是撑排或挖笋,就是扛树背老竹。若要在此站稳脚,赚到这个跛脚女,必须豁出这条命去拼到底,使出浑身的解数,拿出看家的本领,无论农活家务,钻山攀林,畲园菜地都是他一个人担当全包下。以他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叫艰难险阻低头,千峦万嶂让路。五年如一日,他干得非常出色,搏得了洪姓族众的夸奖和赞誉。一九七六年他结婚了。三岁见面,两年生一胎,接连生下二男两女。头男姓洪,不幸夭折,张姓的一男二女形如慈竹,高低相倚,枝叶峥嵘,浑似长幼情。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白天劳动不知什么叫休息,放下了镰锄舞扫帚,更不知失弃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太累啦!由于劳动过度,身体被拖垮了,患下了癫痫这个难治之症。为了省钱,既不看医生又不吃药,还是从早到晚跌倒爬起,爬起跌倒,拖着病体去苦苦撑持。世上就有这样一个狠心绝情的跛脚女人,冷面兽心,不但不加以呵护和悯恤,反而还以颜色、横眉怒目、咒骂不休,使他一颗炽热的心凉了半截,如此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乃产生轻生的念头,于一九八一年三月间服毒自戕,年仅三十六岁,可谓惨矣!恶人罪行昭彰终有报,人怒天不容,这个龌龊的跛脚女人洪桂花,亡人尸骨未寒,没过三朝,就招来“新欢”上门,十四年过去,刚把儿女养大成人,也身患绝症——胃癌,疼痛不已,叫了三天四夜,才气绝尸回地府。

可能是上苍的安排,生来就是“含垢忍辱”的命,我母亲从幼年到老就是如许,没有过上一天的安宁日子,特别是在她后半生的三十一年里,更创造出亘古罕见的茹苦受侮的世间奇迹。真是个“不死鬼”,竟然活了下来,如一条蛆虫在阴沟里爬行,摸不到阳光,越爬越臭,谁也不把她当人看。直到一九七九年,云开雾散光明乃见。在祖国日朗星亮的蓝天下,亲眼看到大儿子二十一年的冤案得到彻底平反昭雪,两个孙儿重返学校学习。她老人家心里不知有多么高兴,本可舒舒坦坦地安享晚年,再不虑尸拖荒野,岂知禅机里就是这样确定她生命到了尽头,突然患病寿终正寝,于一九八0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日申时离开人间。两子遵礼成服,三孙端像送行。我母在世时,也未看见次子自残的悲状,未曾戴着遗恨步入黄泉,享年七十三岁。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