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杰伟
我祖母吴必裕,临川县荣山乡人氏,与祖父同庚,是廷试进士吴树荣之长女,待到出阁之时,有慕我侍公之名,祖父之才,乃下嫁到这万山丛中的山乡里阴村来。祖母虽拘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但毕竟是出身名门,富豪之家的大家闺秀,财大气粗,潜意识地存在傲然娇气,争强好胜,独断专行等不良习气,所以在她二九于归后,侍公侍婆待她确实另眼相看,由她的性子去行事,谁都不敢得罪她,她接连生下四儿一女,首男一女俱夭。我父英铣就占居老大,刚从母胎哇哇落地,一时就地找不到奶妈,半刻不能等待,即时送至三十里外的外婆家住地,寄养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奶妈家,就开始了他的凄苦人生。周岁地上爬,三岁满场走,七岁去放牛,十四岁学种田,一直十八年来与奶父母相依为命,没有进过书院门,未读过一天书,丧怙他不知,谁是他亲妈也不晓,因为他的亲妈十八年来从未见过他一面,不是因为他十八岁这年奶父母相继下世,他永远也成了另册上的人。这时远在三十里外的亲妈,出于无奈只有将他接回家来,担负起田间之劳了。
老二英镠是亲妈的奶汁喂大的,老三英鋹是雇奶妈坐家养大的,他们俩与母亲朝夕相处,享尽了母爱,长至学龄,延师课读,晨昏督教,十年寒窗,学有长进,年纪相长,已近二八,送舅父家安排前程。老二放在精商身边学习经商本领,掌握贸易之道;老三拜师名医门下,研习医学知识,掌握医术技能,通习药物性能。三年学徒容易满,兄弟俩年过弱冠,风华正茂,光彩照人。特别是老二英镠更出脱得风度翩翩,相貌超群,又温文尔雅,很被舅父看重,寄予厚望,乃委以重任,将开设在上海滩拥有三十多名员工的一座偌大商铺纸号,交给他全权掌管经营,即日到任视事。当时二叔的心情乐不可支,意气风发,趾高气扬。马上整束行装,择日出发。打扮的活像一个公子哥们的少老板,头戴灰色礼帽,身披暗红色绸缎长衫,脚穿乌黑光亮的皮靴,骑上高头骏马,一路顺风踏进了大上海,突感天地之大,使他瞠目结舌。但毕竟是初入社会的无识青年,不谙人情世故,缺乏社会经历,更无管理企业的才能,加上少爷派头,多不圆通。掉进这光怪陆离的大染缸里,经受不了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红男绿女千姿百态的诱惑,神思恍惚,忘乎所以,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乃“朝走乌衣巷,暮宿青楼下”,什么商铺经营,纸号管理,统统抛至九霄云外,只知穷其所乐,哪会顾及商铺纸号的死活?这些商铺里的员工们真是欢乐无比,欺他放荡不拘,年轻无能,乘机合伙盗窃,大肆掠夺纸号财物,个个中饱私囊,未出半年,商铺遭倒闭。“大树倒猢狲散”老二也只有悻悻返回老家,误了自己的前程,更辜负了舅父的鼎力栽培。
老三英鋹也是个不听话的青年,根本不以母亲的意志为转移,身怀医技,不务正业,背道而驰,想入非非,跻身政界,当官做老爷,乃削尖脑袋去钻营,用钱去打理,在县城当上了一名监狱长,执法不懂法,到处乱来,为非作歹,也不出一年,职务被撤,清洗回家“吃老米”,气得母亲在家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
祖母才思敏捷,胆识过人,村里人评价她具有巾国丈夫的气魄,虽年轻丧夫,对她的打击非浅,却能及时擦干眼泪,调整心态,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即时挺直腰杆,更有着祖业和娘家的经济实力作后盾,拿出资金在拥有二百户人家,七百多人口的里阴陂下村购买了一幢占地面有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木质平房,改造成商铺店面,东西两面对开,东边摆上布匹、毛巾及油盐酱醋酒烟等生活百货商品;西边柜台内陈列药橱,药柜里存放百草药物,并花重金聘请名商名医坐铺经营,既看病卖药又兼营日常生活必需品,生意做的非常红火,她苦心经营了十多年之久,获利颇丰。后因次幼两子失意落魄返家,正好将此店铺“对号入座”各执其业,去“喜迎三江四海客,笑接四面八方财。”祖母腾出手来,不失时机地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时间,为三个儿子择媳成家,分析家产,各奔前程。她干净利索地仅花三年时光将婚事全面办完,又趁热打铁,有族众在坐,舅父在场,将祖业山田屋宇拆分为四,三子各执其一,祖母自留一份,颐养天年。本来我父三兄弟都是祖母的亲骨肉,有道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应该一视同仁,但从家产分拆来看,却厚此薄彼,太不合理,偏袒过大,好山良田优室均分配次幼两子,穷山次田侧室全归长子名下。这是以恃大之威,祖母一人说了算,族众、舅父谁也不敢吭一声,我父虽为长子更不敢放个屁,只有默默忍受。同是一母所生,何其爱之付出,竟有如此天壤之别,难道她不知晓“人眼不见天眼见”吗?
年过知命的祖母,自恃手中有钱,难甘寂寞,别出心裁,想出个馊主意,就在这个店铺里开辟一间房,办起了鸦片烟馆,诱来一批村内外的纨绔子弟,不分昼夜,横卧床间,吞云吐雾,整日整月甚至整年,醉生梦死,导致老二老三两个儿子放弃生意不做,也坠入了吸毒的漩涡,无可自拔,结果三枪齐发,吸空了钱柜,食倒了商店,子不为子,母不为母,吸的王八不认得乌龟,几近家散人亡。适时国民党当地政府严令禁烟,到处捉拿吸毒者,这母子三人也在其列,把他们及时捉拿送进了县城戒毒所。半年后还以一个健康之躯,总算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更挽救了所有吸毒者家庭。老大失宠,不能享受到吸鸦片烟的权利,真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十分侥幸,未曾掉入泥淖中。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被视为路边草任人践踏的长子,不悲天不怨人,西瓜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有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出卖劳力,艰苦度日,春夏力穑田间,秋冬爬山穿林,以农田为本,副业辅之,伴与每月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宰猪开肉铺,年深日久,细细溪流汇成河,春回大地草泛青,家境反而有个“炒菜香”,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祖母对老二老三的确是错把溺爱当慈爱,毁掉了两个卿卿。
一九四二年夏,日本鬼子由南昌经抚州到崇仁来宜黄,走进了我的家乡---里阴村。所到之处都施以“三光政策”—杀光、抢光、烧光,并进行奸淫掳掠,我祖母更遭毒打,卧床不起,身尚未痊愈,继而瘟疫盛行,殃及其身,患上了无名肿毒,在脊椎骨的尾部溃疡成坑,可把她折磨的死去活来,医治无效,于民国三十三年即公元一九四四年农历七月间长辞人世,享年七十一岁。
真正谈起我二叔英镠的生性本质还是比较好的,只是从小被母亲娇宠惯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公子哥儿习气。但他娇而不狂,性格温和,为人本分,待人和气。当他风华正茂之年,投身商界,两次遭挫,如“鱼从大海入塘池,困守乡梓叹命舛”,站在人前难抬头,乃灰心丧气,不思进取,蹉跎岁月,进入壮年期,再无志于商场,从此呆在家中,紧守祖业,混沌度日。为图生计,经人介绍于1942年春到临川县立初级中学当上一名缮写员,每天伏在案头,刻钢板和誉写公文,倏忽在此度过了五个年头,一九四六年底返回家园。从一九四七年春开始在梨溪集市商店里当个店员,每日与秤杆为伍,货物相伴,本想以此来度过余生,岂料一九四九年六月家乡解放,他对共产党一无所知,拥有祖业的山田和屋宇,不知道要遭到如何处置,因此惧共畏共思想油然而生,吓得终日茶不思,饭不进,惶惶难安,夜不成眠,因而郁成疾,卧床不起,每况愈下,病入膏肓,于一九五零年二月间寿终,享年五十一岁。也是一个人的寿命有定数,其实他确是“庸人自忧”自己吓死了自己,他在众村民心目中的形象是比较好的,在闲聊总是这样念叨着“细背先生(英镠的别名)是个好人,为人厚道,不骄不狂”所以他家在“土改”中被划定的阶级成分是“小量出租”属于中立阶层,却不是敌对分子。
说来他一生命运多舛,妻不谐老,儿不我生,年轻发妻丧,壮年又娶继媳亡,年过知命再娶个老伴,自己又命短。打了一辈子的妻儿子女官司,生有七胎,夭折有六,只存发妻一女儿名叫冬英,周岁未过母被丧,还是我祖母把她拉扯成人,并主持选婿,婚嫁于官坪村,名叫吴芸生,为人忠厚老实,家境颇裕。解放后在“土改”中被划成“破产地主”阶级成分,她只过而立之年,丈夫病故,乃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改嫁到梅坊乡扈家村一个贫农名叫扈定平为继室。扈有一子名道昆,当时只会地上爬,做后娘的把他抚养成人,择媳成家。他不思回报,反而养虎伤人,这个生性强悍的畜生,丧尽天良,欺后娘是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人,便百般对她进行凌辱和欺侮,甚至殴打,使我堂姐受尽了折磨,吃尽了苦头。她原本续嫁的目的是为了靠老终身,亦成为泡影。幸天无绝人之路,她在四十挂零时生下一女名叫茶花,抚养到婚龄,配于龙骨渡邹家村的邹寿才为妻。不料堂姐夫扈定平先我堂姐去阎王殿报到,出于无奈,其女婿就成了我堂姐度过晚年的有力靠山。二十年匆匆而逝,她在女婿家生活的较为平稳,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老人,由于身患心脏血管导致偏瘫症,卧床不起,延至二00七年七月间寿终正寝了。
按封建制度守旧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后字就是要生有男孩,才是传宗接代,后继有人。若只有女孩就不行,因为女生外相,必须嫁人。因此面对祖先,心怀愧疚。英镠乃想方设法要弄个男孩,于一九四三年四月间,从继室黎氏娘家抱回一个四岁男孩,俗名叫种仔,字杰哉,为掩人耳目,对外宣扬三年前黎氏怀孕在娘家生下男孩,放在奶妈家哺育养大,才接回家来。岂知天不佑人,把这男孩抚养到八岁时,黎氏又因病亡故,为了孩子不出一年又再娶继室,把儿子抚养成人,娶媳成家,连生两男一女,均已茁壮成长,现已男婚女嫁。时远年湮,谁能不说他们是堂堂正正的英镠系下后世子孙。
若提及我三叔英鋹,真使人不寒而栗,确实是这个家庭的丧门星,里阴村的祸害之源。本来他也是个得宠享尽母爱的人,可其个性,为人及德行操守却与老大老二大相径庭。三叔暴戾,强悍无比,横行乡里,欺行霸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虽然家中有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内助,替他里外斡旋开脱罪责,也无法涂抹恶行半分。今略述其一二就可窥测出他一生的丑恶全貌:一九四二年期间,看到老大的肉案生意做得那么红火,生活过得非常惬意,妒心突起,设法想把老大搞垮,乃纠集几个气味相投的泼皮伙伴,合伙做起杀猪生意来了,与老大面对面进行抗衡,欲将其肉案生意挤垮关门而后快。可是村民们心中都有一杆秤,早就看清了他的丑恶行径,待他们开张之日,个个脚不出门,他们猪肉卖不出去,四个伙计分别走村串户把猪肉送上门,各家各户都婉言谢绝了。出于无奈,把肉各自均分腌藏起来,只有作乌鸟散而告终。从此我三叔怒火中烧,对几个抵制他的冒尖村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便与村里保长狼狈为奸,相互勾结,捉他们家的兵,派他们家夫,征他们家的捐税,弄的他们家鸡飞狗叫,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物极必反”引起了群情激愤,恨之入骨,誓不把他除掉,永无宁日。适逢一九四四年初秋,我村周边山区有百多青壮年汉子集结在一起为反对抓丁派夫,举起了“逃兵团”的义旗,唱响了“铲恶锄奸”的口号,领头人是个名叫“酒鬼”的仙源乡人。并积极向外扩充队伍,我村有许多青壮年与其为伍,矛头直接对准村里的劣绅恶棍。三叔英鋹首当其冲,立即把他抓起来,绑缚在靠近源里村的“云盖寺”内,准备当晚执行枪决,幸得我三婶十分圆通,用钱买通了行刑的刽子手,只在枪膛里放上芒硝,没有弹头,就在当晚月黑风高之际,把他拖到山林的草坪中,枪声响处人倒在草坪上,硝烟迷漫,都以为毙命,人回寺庙进入梦乡。岂知草坪上尸行肉走,逃之夭夭,藏匿在荣山乡的岳父家一年有余,待至一九四五年五月间“逃兵团”早已解散回家各安其业,头儿“酒鬼”也遭国民党的军警枪毙。虽然骚乱平息,但参加过“逃兵团”的我村青壮年村民仍安居家中。三叔早想回家又怕对他不利,特邀请在县里名望很大的表弟何朝国,前来我村进行说和调停,今后彼此宽容,互不加害。这样三叔全家才安然回到家园。本应痛改前非,安分守己,实乃本性难改,又当上国民党的乡民代表,里阴村青帮的龙头老大,保长的后台老板,继续站在村民头上作威作福。他看到老大英铣和其他肉铺均已倒闭,他乐不可支,乃取而代之,吃上了独行食,今后由他说了算。
“爆竹一声震天响,肉铺开张发大财”鲜美的猪肉摆在案板上,黑压压的人群挤满堂。此时的三叔看在眼里,喜上眉梢,立即摆出一张慈祥的面孔,显露上一付菩萨心肠,马上振臂举刀一挥,朗声大喊道:乡亲们!请勿拥挤,站前先买,在后等下,依顺序来,都能买到称心如意的肉。价格保证公道,现在有钱付钱,冇钱记个帐,年底来结算。大家听后,欢声雷动,瞬间就把肉抢购一空。局面打开了,每逢每月的初一、十五和节日,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光阴似箭,一九四七年的年关已到,我三叔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东方刚发白,就夹着肉簿走村串户,挨家挨户结算猪肉帐,按目前时价有钱还钱,无钱有猪作价抵账;无钱无猪要欠账过年,按斤肉二两息加入到你的吃肉总量内,不算肉价只写上你欠肉的总量,并写上欠条盖上手印,来年何时还账就按何时肉价还钱。似他如此对村民的盘剥宰割,真可谓入骨三分,使人疼痛难忍。俗话说得好:虱多不知痒,债多不晓穷。村民也有村民想法,不就是欠肉债吗?总不能要了我的命,况且又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今后的结局究竟如何?谁也难料,你有七奸,我有八玄;你贪得无厌,我为了活命;只要有猪肉吃,哪怕债务高筑。就这样过了一月又一月,过去一年又一年,到了一九四八年底,全村的村民就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成了他的债人。古人云:坛子满自然沉。我三叔虽然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总是天理难容,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反而留下了恶名,遭到毙命的惩罚。在一九四九年初夏,家乡解放,江山易主,贫苦农民当家做主人,执掌政权,债务被废,我三叔被戴上了“恶霸地主“的帽子,罪恶昭著,被手铐脚镣关进了大牢,于一九五一年土地改革运动中遭到枪决,家人殓尸棺葬,时年仅有五十二岁。
他生有一子,名叫登荣字杰舜。年少时希冀其读书成才,无奈他生来与书砚笔墨无缘,只有终日与田园犁耙为伴,山林竹木作侣。父亲的思想和言行对儿子的影响颇大,及其长成,导致性格暴躁,心胸狭窄,损人利己,唯利是图,与父亲的一举一动融为一体,婉如一人。
登荣本是个纯农夫,身高体壮力气大,种田一把手,耕耘栽割件件精,爬山奔岭捷如飞,竹木在手好似舞棒锤,可惜他风华正茂之时,为了不辱父命,当上了村里的“保队副”加入了青帮,抓兵拉夫,无恶不作,从而在村民心目中留下了“又一条青竹蛇祸害人间”的极坏形象。因而解放后被送进监狱,饱尝了七年的铁窗风味,返回家园后,又被戴上地主分子的铁帽,每次政治运动总离不开他,拉到台上进行批斗,当个活靶子来打,吃尽了苦头。直到一九八一年摘了地主帽,恢复人形,才重见天日,安享后半生。
登荣于一九四三年结婚,来年生下一子,取名芸仔,两年后又一个女儿名叫苏连降生人间。妻子黄招英不幸于一九四九年春因病离开人世,两个幼小儿女全靠祖母,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大。当登荣摆脱牢狱之灾回到家园时,儿子已能肩负起田园劳作之活,女儿也能担当厨前灶后的中馈之劳。他喜在心头,顿时忘却了所有悲哀,打算来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也许“福无双全,祸不单行”命运多舛,一个年方十八,身强力壮好端端的儿子,活生生地被接二连三的政治风暴,吓的魂不守舍,精神失常,卷走了这个小生命。幸存一女活到婚龄,招媳上门,名叫吴永祥,系尚源村磨石下人氏。连生两男三女,又不知是家门不幸,还是上苍的作弄,这个姓张长子,是张姓传宗接代的头男长孙,却只活到六岁,突然暴病夭折,其余姓吴的次孙与三个孙女,如雨后春笋枝叶并茂,在国昌民安的蓝天下绿树成荫。虽形式上跟了别姓,我认为不应拘泥于封建制度的圈子里,其实他们身上所流的血型与祖父的血型是一脉相传的。
登荣已过不惑之年,正直身强力壮的鳏夫之期,迫切想续弦成家,无奈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头戴“地主分子”帽子的他,形如一条蛆虫,全身放臭,哪个寡妇敢嫁他,那时农村里流行着一段话:“寡妇莫嫁地主郎,含罪挨饿困烂床;风吹陋室锅半边,白天挨斗夜叫娘;逢人都要矮三尺,什么苦难都要尝;即是穷得叮当响,哪个女人敢跨墙“。可是洪家村就有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寡妇女人,名叫娅哂,丈夫亡故,家贫如洗,留下多个儿女,食无隔夜粮,身无遮体衣,弄得一筹莫展。“穷极生变”只有招夫养子,别无他法,可是成分稍好的鳏夫不但难找,就是有也不敢来问津,只有摆着现成的我堂兄,才是她最合适的人选,不但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而且勤快能干,劳动套路更多,是个供人的材料,所以她敢冒这泼天的政治风险,硬把这堆“臭狗屎”揽进自己的怀里。我堂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抛母弃女,敢上洪姓的门,肩负起六口之家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他努力劳动,精打细算,日以继夜,数十年的艰苦奋斗,将这个朝不保夕的家走上了温饱之路,现在正向着小康生活迈进。有人说:毕竟是为他人做嫁衣,功过实难评,其内心的凄苦之情是不可言状的,一九九二年秋总算顺顺当当把九十三岁的老娘送上山场入土为安。在一九八零年他被摘除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迄今已是八十五岁的高龄老人,本可全心全意的去安享晚年,可是他还是像过去一样,马不停蹄地为这个家庭日夜操劳不已。
大祖父德臣系下只是单脉相传,只留下英莹之子名培菊字杰谮,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依靠祖传的半副家产---良田一百二十亩,竹木山三座,房屋九间。幼年延师课读,少小进入县小学获得高小毕业证书,及至婚龄娶媳成家,媳妇名叫邹松珍,潭坊人氏。他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员,足不出户,坚守家业,别无他求。
他为人忠厚老诚,待人和气,一生处事谨慎,谨言慎交,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既不戕害他人,从没有越轨行为,严守祖业,收租吃饭,节俭持家,尊敬长辈,恪尽孝道。经常受到堂叔的欺辱,打不还手,骂不张口,总是忍让过去。他与我父十分契合投缘,交谊颇深。我家开肉铺得到他的帮助不少,今日思之,他确实是个十分厚道的仁人君子。
他很喜欢看书,学识颇丰,特别是大小字书写尤佳,笔力刚劲,优美秀丽,具有柳公权字楷之风。家藏古籍之多装满几书柜,我每逢寒暑假回家,经常潜入其书室偷阅,对我的学习帮助很大。可是这样的好人就是没有好报,命运多舛,妻媳儿女总不相生,打了一辈子的妻儿子女官司,多灾多难,家道不宁,连娶三妻未得终老,继生儿女八个,无一幸存,只有买种接代,实是悲哀至极。
一九四九年家乡解放,有着丰厚家资的他,已是终日惶恐难安,初划家庭成分就是地主,虽未遭受批斗,却是家产一空,手无缚鸡之力,无能维持生计,终日郁结难伸,忧伤过度,病魔缠身,卧床不起,又无钱诊治,病入膏肓,于一九五零年冬驾鹤西去,享年仅五十岁。丢下七十一岁的老母,生活无着,只有沿门乞讨,死于风雪途中,尸无棺殓,还是我父施于棺木一具,才得入土为安,说来可谓惨状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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