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锐
第二十一回
医院无药又无粮,每日三餐洗清肠,
尸体码起用车拉,苦中作乐梦他乡。
八宝农场,对外称号是八宝联合企业公司。这场办医院,就是以前业余文工团的房子,是一个矩形大院,都是土坯房,南北各二十间,东西各十六间。北房以前是女工越剧组的住屋,南房是化肥车间,东房和西房是男工宿舍。现西房变为医疗人员住宿和办公室,东房是我当初煮过老鹰肉,给〈座山雕〉提过意见的地方,现在作为太平间。当初东房前面是舞台,曾演过京剧、越剧、话剧、歌舞,并开过全场表彰大会,现在将舞台拆了,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太平间,这十六间房子还不够用,是将尸体码起来的。这太平间的门窗都是用蓆钉封了的,不让人看,我是倒煤球时由蓆的烂洞里窥见到了里面的情景。
一个病室二十二个床位(详见下段)二十个病室共四百四十个床位,挤的满满的,就像农村里过事情的〈插腿席〉,就是谁先吃完谁起身,第二个人就插入空位子上。我也是睡入抬走的一个尸体的空位子上。
这个空床位也不是随便睡的:第一要基层单位的介绍信,第二要通过医院医生的审查。是怎样的审查法呢,不需要经过透视、化验等手续,也不需要听诊器,更不需要用心触诊,只是让病人转过身子,半脱裤子,看到臀部无肉了就可入院,臀部有肉还无资格入院。
我入院后从未发过一颗药,只是两天查一回体温,吃饭编为二流组。
原来这分组也有一番讲究:
第一组(特流组)是指朝不保夕,奄奄一息的病号,此等人享受的是过箩麦面糊糊,每日三次一次一铁勺(不到一玻璃杯),每日三次,一次一片维生素片。
第二组(全流组)睡在床上不能翻身,生活不能自理的病号,吃饭与特流组相同,只是每天发一片维生素片。
第三组(半流组)能柱上棍子下床的病号,每天分给过箩青稞面糊糊一次一勺,不给维生素片,本来中午要发给一个小馒头,因粮不够用也裁减了。
第四组(二流组)是指不拄棍子就能走动的病号,每天分给过箩青稞面糊糊每次一勺,本来早午有两个小馒头,但自从我进院一直未见馒头。
为什么病越严重,就见不到馒头呢?理由是怕吃成肠梗阻,读者们对上述过箩的意思还不理解,现在作一番解释,只有医院的病号才能享受过箩面的待遇。其他单位一律是连麸面带皮吃。
这病房是两间土坯房隔成的,面对面设有两间通铺,墙跟一排睡十二人,门口一排睡十人,中间还有二尺宽的过道,门口泥有火墙子,墙头的火台上可以生火,热气就吸到火墙里,增加室内温度。
每顿吃饭总离不开(东方红)的那位上海佬,就睡在火墙边。
我在矿上算是重病号,来到医院里吃的最后等级的饭,说明病不严重,因为自己还能动弹,中午喝过一勺稀饭后到太平间后面的空地上用铁盒去磕煤球。大小就像鸡蛋那么大。因为都是病号,蹲下拾不起来,起来了蹲不下去。感到很吃力,不过没有定额,随便做多少是多少。当然不能像前年在化肥厂时托土坯那个劲头,快捷有力,干脆利索。记得有一天手里拿着煤盒要蹲下去时忽然晕倒了!是别人将我抬进了病房,从此我就再也不能下床,觉得浑身都是酥软的,犹如一堆泥。因为吃的太少,两三天尿一次,只有几点,能翻身的揭开被子尿在床板缝里,不能翻身的就尿在自己褥子上。至于大便就更少了,大约两周大便一次,使劲噜下三、两颗黑丸子,很像羊粪。能翻身的就噜在床板缝里;不能翻身的噜在自己被筒里,用手扑拉出来,都是这样谁也不笑谁。
难怪我当初刚进病房时,嗅到尿骚味,我宁愿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不愿进屋。因为一来臭、二来挤,还有不住呻吟的。还有面如土色的,还有像尸体一样趟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有十多分钟吸一口气,长哨一声的,这样所臭到的听到的见到的都反映到我的大脑里来,我思想上能受得了吗?
我入院的第一天晚上,睡到我左侧的病人有气无力地问我,“你是那里送来的?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就一一地给他回答了,到第二天早上分给他的一勺汤时,他已经不动弹了,来了两个人连同他尿湿的被褥一卷抬了出去。
第三天开早饭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特流、全流五人是另外小盆盛的麦面糊糊外,剩下十七个病人是用一个面盆盛的青稞面糊糊,十七人给过后还剩下一两碗糊糊,接着是给特流全流发维生素片,当护士叫道:“韩锐给你药”时,我就哼哼着把手伸向枕头边,护士说:“不是你,是特流韩锐,你想吃药还想得美。”
事后才晓得同名同姓的是青海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当时昏迷不醒,发药时也无反映,第二天量体温时,发现人已硬了,是先一天死的。来了两个人,先检查衣兜里有无现金或写的什么遗言,浑身上下都检查遍了,未发现任何遗物,检查内衣时发现了一个小碗口大的饼子,硬的像个木板,为什么他不吃掉这个饼子而将人饿死了呢?问题是即使吃掉,只能解决半天的饥饿问题,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以后再也得不到这样的饼子了!在此时此地今生今世也是无希望了!眼光放远,世界上还会有的,而自己是等不到的呀!此时饼子比钞票比金条还要重要,揣在怀里挨着身体,丢掉了也能感觉到,说个比方:青年人谈恋爱时,时刻想念对方,把像片放在隐蔽的地方,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空时掏出来看看,或者亲亲,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这饼子是维持生命的源泉,没有装在胃里而是贴在胃外,让胃也享受到它最欣尝之物,同时在思想上也时刻想念着这唯一救命之物,不敢损伤是无价之宝,时刻想着这饼子也算是生命的维系,即使是不科学的安慰,总舍不得吃掉这个饼子。话说回来恋人不愿扔掉对方的像片,同样的边理,长期挨饿的人不愿意吃下唯一的饼子!
他离开了世界,没有留下只言片纸。我说这唯一的饼子应当拿回家去,作为后辈儿孙的追念品……,但这是行不通的,当时的情况下谁见了饼子不垂涎三尺,抬的人、保存饼子的人、邮寄的人、邮局里的人,哪一个关口上能过得去!
他的浑身上下检查了,再无别物,扣上扣子,就将他尿湿的被子和褥子铺开,尸体作轴心卷了个筒,将他来时褥子底子下压着捆行李的绳子一捆,像一个园木码在了太平间。
第五天对面床上有陕北老干部姓曹的也停止了呼吸,又过了两天火墙跟睡在那个上海佬,也被抬进去了,抬时怎么由被筒里滚出了个干馒头,可惜,他也为什么没有吃掉呢?
这个对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当发给他一勺汤时,总要从枕头下面拿出个扁形的小铁盒子给碗里调点调味品。他与我当中只隔着一个人,当他调完时我把碗伸过去说:“给我也调点辣椒油好吗?”他说:“对不起,侬想吃辣椒油,叫侬家里给侬寄来吧!我吃的是东方红(东望翁),是由上海寄来高。”我只好自找没趣。不到两天,他那腊黄般的脸色更显得青黄,原来是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只是嘴角上还留有(东方红)的痕迹。
病房里每个人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吃,喝了早汤盼午汤,喝了午汤盼晚汤,就这样吊着命。
我也曾经几次梦见过饭馆,仿佛在一个闹市上,人很多,我越是心急越是走不到前头去;不是推木轮车的挡边,就是瞎子混在人群中,手拿竹竿敲敲点点地走不动。最讨厌的是卖刺柴的,怎么也混在人群中,占有那么大的空间,走得又慢,我还得给他让路。干脆扔开街心,在街道边走,看是否能发现个饭馆子,走呀走,终于发现了一个饭馆子,向里一望,陈设宽畅、清静、优雅,人也不少,坐无虚席,买饭菜的人似两条长龙一直排到街上来。心想这不行,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我还要赶快上课去,继续向前走,又发现五六个大小不同的饭馆,总有人满之祸。也不行,我等着吃了要上课,想要快一点吃上饭,小巷道里或许人少,走到巷道的拐角处,一家餐厅的橱窗里陈设着各式各样的菜的样品,什么龙虾呀!蛋卷呀!十样锦呀!拼盘呀!还有不上名字的,真是五颜六色的琳琅满目的菜样,橱窗里鱿鱼、海参、香肠、烤鸭的脊梁上插了一双筷子,怎么在橱窗角下卷曲着一位卖火柴的小姑娘……,我没有流口水,我是人民教师,要有骨气,还要赶着往学校里走,可肚子还是饿的慌。前面就是自由市场,小吃食滩子真多,有卖包子、饺子、饼子、挂面、削面、凉粉、面皮等,不须要排队,很快就能吃到嘴里,我正要入座,怎么吃东西的都是学生,有的看见了我,有的没有看见我,我很快地一本正经的转身走到那边,那边有个卖五香牛肉的,心想上课时间快到了,我得买上五香牛肉边走边吃,我叫那人给我切牛肉,明晃晃的刀下去,怎么软得就像豆腐,豆腐也行!怎么像西瓜!手起刀落怎么砍了一个人头!鲜血直流,我被吓醒了!心跳的更厉害,浑身出了冷汗。
我后悔,怎么没有在梦中吃个饱,暂时稳定一下肠胃的不安,享受一下吃饱的痛快劲儿!若真是这样那余香还会留在我的嘴里,给我有个不时回味的感受,该有多好!
岁尽腊月了,病房里集聚着些死坑(拉洞台上有个万人坑)边沿上挣扎的饿鬼。有的离世长眠,去追求梦中的美景,有的还在喘息着,每天用三勺汤维系着生命。因为时刻想念着吃,又是岁尽,很自然的连系到过旧历年的那一套,形成了一个苦中忆乐的场面,讲的最生动的要算成县的那位难友,他也是当过教师的。他说:“我们哪里不打冻场,一到了冬天除积肥外简直没有活干,吃过了腊八粥,就忙着筹备过年,不管是一、四、七的集(就是集市)还是二、五、八的集,还只剩六个集了,得把所用的东西都买齐备,有粮食的就大量粜粮食,没粮食可卖的就挖点药材卖掉,或把猪卖掉,得把全家吃的穿的用的重新安排一下。
先是磨房、油房忙得不可开交,有的磨明年上半年的面,从现在过年开始一直吃到夏收前,最少也得磨一个月的面,吃到年过毕或二月开头。人口多的就从十一月开始磨面了。
油房也不在话下,除每家每户都榨点油准备过年外,还有大宗榨油卖油,想在腊月里抢个好价钱,他们一榨就是几百斤或上千斤,反正辛苦一年,就为了吃、穿呗!
一接上腊月就杀猪、做豆腐、挂粉条、挂挂面等在集上交换自己所需的东西,忙坏了内当家,要给孩子缝新衣,从头到脚都得打扮一新。收入不多的家庭,除给娃娃照情况打扮外,大人做不起新衣,也得买个新帽子戴上,表示丢掉晦气,交上好运。妇人们或买个新头帕、袜子什么的……也要沾个新!
腊月二十三送了灶神,就要扫霉,来个大扫除,把房里内内外外都要清扫干净,墙都要刷一遍,能买起石灰的用石灰刷,买不起石灰的挖白土也要刷一遍,二十五、六家里贴年画,门上对子三十才贴,除过这零碎事以外,筹办全家过年的吃喝,更是妇女的事,经常熬到鸡儿叫。腊月初十前后就忙着蒸馍,要蒸下半个月吃的馍,直到正月十三蒸老鼠包子、饺子或肉或菜都行,包子的大头捏个凸起来的鼻子。两旁放两个椒目,明啾啾地真像老鼠眼睛。意思是把老鼠交给神,今年再不受鼠害,(扫霉)以后,锅头上就忙着煎油果果麻花之类、煮肉、该醃的醃起来,该改刀的就改刀,如头呀腿呀,做凉菜的、做烩菜的、做馅子的都要安排好,该炒的就炒,该蒸的就蒸,该烂成臊子的,有小颗的有大片的。肥的瘦的分别装起来。做到腊月二十九,还剩下零碎活再做做。
腊月三十晚上讲究团年,在外地的都得回家,要烤大火吃柿子,到处插上腊或点上灯,一夜也不睡觉。烤大火象征着来年红火发财,吃柿子可以凉血排毒,来年不生疮疥。到处点灯象征光明正大,做事对得起神也对得起人。坐夜等先人,敬神包饺子。三十的一天到坟上去接先人,各坟头烧香烧纸,回来时拿上一根点燃的(信香),表示把先人接回来过年了,将(信香)插在堂上香炉里,接着点蜡、烧香、烧裱(家里不能烧纸的)奠酒、三拜九叩首,除妇女外、全家老小都得敬先人。灶神、门神、天神、到处点蜡烧香……,那里有睡意,是过度兴奋把磕睡吓跑了,长者吓唬孩子说:“晚上诸神下界,睡了觉神看见了会降罪的,想瞌睡了就到院子里放炮,这炮声此起彼落一直放到天亮。各处的香或蜡燃完了还得续上,这叫(续香)。一晚上续上六次香天就亮了,在外面活动完后就在家烤大火吃柿子,全家坐在一起拉家常包饺子……
不等鸡叫头遍就把近处各神庙的香火准备上一大篮子,趁黑出发了,讲究(抢头香)就是庙里第一个上香的人。
大年初一早上吃完饺子,就可以睡觉了,家家户户安安静静的过年,你也不走我家去,我也不到你家来。初一至初三不出不入,吃的水都要拿进来;污水和垃圾也不能倒出去,所以腊月三十要存下三天够用的水。
正月初四拜年活动开始,先走舅家、丈人家、次后姨家、姑家等,亲戚走完还有朋友家,先近后远,一直到外县外省,大体上正月十五前后就拜完了,有的一直至二月二。
正月初五早晨送(五窮神)。把五天攒的垃圾背上,香裱拿上,先看历头上喜神在那一方,出门后就往那一方走,表示今年迎喜走顺运,垃圾倒下后还要点香烧裱,表示将窮神送走,早上的饭一定是包谷面撒饭叫(填五窃),并且祝福今年一年不坏瓷器家俱。初五晚上将接来的先人送走,十四又接来十六又送走。
一过初五社伙也就排练开了,正月初四火神会,初九上九会都是唱戏的,庙会此起彼落,一直唱到三月播种,有时唱到割麦前。
拜年、庙会都是吃的,拜年有点心、小果子、麻花、挂面、重礼再搭上酒、烟之类。接上社火的桌子上也摆的拜年的这是东西,到乡间去耍社火,比如一个村子有三、五户人家,耍社火的人多,就由三、五家合伙办起大灶,七盘八碗,酒肉碟子也很讲究。唱戏多半是全村轮流让戏子吃饭,那时人都不愁吃,而是要吃得好玩得好。
他把过年的前后情况说得比较详细,引起了不同地方来的病号对过年风俗的补充……。
有一位青海病号说:“我们过年时到三十晚上在门口生七堆火,大人从火堆上跨过去,小孩由火堆上跳过去,太小就抱过去,这就烧掉了霉气和邪气。火堆里埋有草绳,大堆间铺有草绳,一连七堆火烧完,表示来年万事亨通,做啥成啥,火堆越旺,财发得越旺。”
有个河南病号补充说:“我们那里三十晚上包饺子时,放一只麻钱在里边,到初一早上吃饺子时,谁能吃上这个麻钱饺子谁发财。初二就开始给同姓户族拜年,先从爷爷辈、叔叔辈拜起,同辈哥哥家也得拜,同族有十家就拜十家,有二十家就拜二十家,再下来是亲戚朋友家,有时外村有十多家应去的礼品就得担上或得抬上,不然要分两、三回走。”
有个陕西病号补充说:“我们那里腊月三十从坟上把先人接回来后,谁家(坐纸)就是挂先人案子,谁就请全族的人到他家给先人上香,供上献饭、献馍、献菜,满满一方桌,先由最长者前面领香,按辈份向后跪,院子里都跪得满满的磕一次头离开一个,坐在一旁吃茶点。全族若有四十个人,那个最晚最小辈就要磕三十九个头,表示结束,这叫(辞岁)。
大凡人越饥饿越想吃的事,越困苦越想欢乐的事。这叫(自我安慰)或者叫取得心理上的平衡!
这(黄柏树上奉琴)苦中作乐的叙述,持续了好几个晚上。又说到正月十五闹元宵,耍社火,扭秧歌,吃元宵、吃带有椒目的包子,各述已见,畅所欲言。
这自发的无人掌握的(忆甜会)说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眉开眼笑,每个人都心花怒放,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我只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就是不开腔,只享受,不贡献。初起我以为是说闲话,有点讨厌;三听两不听把我也吸引进去了,我想补充,也没力气,只是偷听罢了。
这就很自然地连系到家乡和平环境,太平盛世,和自己的童年,反而联想起现在的家庭状况和成员和自己的处境……
听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以前见了那么多,现在梦了那么多,归根结底都是空的。睡在床上连身也翻不了,不到一月,在这个病室里,二十三个病号中已经卷起抬走了一半进了太平间。随时有新的来添补。我若继续这样躺下去,也有一天会码在太平间里的……
原来以前场里死了人有棺木,并在石头上刻有姓名、年龄、籍贯等,以后死得多了就用蓆笺卷了,墓头插个木片上面写了以上字样,今年以来连蓆笺也没有了,亲眼看见用自己尿湿的被子一包,两头用绳子一捆抬了出去,听说一个月才挖一个大坑,以后死的人太多,一天要拉一汽车,坑也挖不及了,就倒在拉洞后沟的天然沟里,那是填不满的坑,就这一个汽车也不够用了,就码在太平间里!这里气候冷也不发臭,不是冷库,倒像冷库,时间长了会变成风干肉。可怜无限饿死骨,多是忠心报国人!
据我所知内中有长征时期和延安时期的老干部,如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省委党校教务长,还有我们病房里死了的那位姓曹的都是高级干部。
目睹一切连系自己,越想越急,打算着如何才能逃出医院——这个死人坑。在外面青稞面虽然不过箩,但每天还有一个小馒头,这里倒是过箩面,可贯了一个月清肠!趁我心脏还未停止跳动,我得设法赶紧逃出这个牢笼!这个火坑!这个鬼门关!
第二十二回
友人背出死坑边,康复疗养半生还。
牛血牛蹄是正品,老鼠、人肉亦可餐。
正在焦急万状,想方出院的当儿,一天傍晚院子里来了一辆送病号的马车,由他喊马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正是文工团唱武生的小杨,因为他是陕西户县人,就跟同乡一样,我俩很要好。我等他将病号下完了,我用尽力气,爬到窗口,用最大的声音努力喊着:“小杨!小杨!”但实际效果就像蚊子叫,就这微弱的声音他也听见了,还在东张西望,寻找着发声的地方!趁这机会我想把上半身露出窗外,让他能看见,但无力气爬上窗台,尽我最大努力,将臂膀伸出窗外晃动着,以引起他的注意力,同时用微弱的声音连续地喊着小杨!他发现了!向我一招手,将马僵绳拴在了辕上,走到窗下,他第一声问我:“你怎么到这儿的?”“由铬铁矿送来的,赶紧把我带出去,不然我就会饿死在这儿,你看以前咱们住过的男演员宿舍,都放些什么?”“这我知道,好了!今晚你就跟我一起睡,你走不动吧,先把被子递出来,我背你。”
那正是掌灯时候,麻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就把我从窗口背到马车上,用被子铺上,睡倒屈着腿,用喂马的马槽扣住,用蔴包一盖,将车子赶回了化肥厂。他将我背到他的床上,打来了一份饭,是一大碗青稞粥,一个青稞面馍,我说:“这一顿饭能顶我三天吃的。”他说:“他们定不了我的量。”我手里还有饲料,也是青稞,不过我要吃了马的饲料,马就拉不成车了,你没吃饱我再给你打饭。”我说:“这就很够了,饿扁了的肠子,不能一下撑得大,放开吃,会出问题。”“也好,今晚咱俩一起睡吧!”我说:“今生托了你的福!”他说:“有啥福呢?都是守法受罪的,你好好将养几天,我再给刘队长谈谈。”我说:“我是偷着出来的,给队长谈了还要你担风险。”他说:“这有什么风险,一没做贼,二没打劫,你们知识份子就太小心,太谦虚了,这几天把你吃好睡好,一切由我承担。”我再也不好说什么了。
休养了五、六天,我就能拄上棍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马车房是个单独小院,还有另外一辆马车走了夏圹,十多天后才能回来,所以这个清静的小天地全是我们俩人的。
第七天他给刘队长把情况谈了,当时在文工团时我给刘队长的映像也不怎么坏!第八天见了刘队长,一看我的神色就是轻体力劳动也参加不了,就写了个介绍文到康复站去,原来这康复站的王队长,也是化肥厂调过去的,原前派我和一个上海人当小工修理灶房的。
小杨的马车去祁连县的方便,把我直接送到康复站,王队长只看了介绍信二话没说,给我指定了睡的地方。这三间通房就地铺睡着十多个人,住得不行,吃的倒好。早上一大碗粥,一个馍,中午、下午都是一碗牛、羊肉,一个馍。我不明白医院里为什么给人那种伙食,谁能活着出来?(或许医院里要接待成千上万的人,伙食提不高)在病床上听了那么多的过年吃喝,可在这儿算是真正的过年了!
休养了一个多月,脸上有了血色,能扔掉棍子走路,二月里农活开始了,各生产队到康复站去领人,我被分配到白杨沟二队去,不久这个站就停办了。
我到生产队去也不能干活,就编到疗养组去,都是些能走动的病号,其他队员上了工,我们就自己找吃的。
他们种洋芋时煮洋芋吃,种青稞时炒青稞吃,而我们不能上山的,只有等宰牛后,牛蹄窝里淌的血,用自己制的小汤匙把血舀进铁皮罐头盒子里,下面点燃一把草。血凝固了就可以吃。灶房里扔出来的牛尾巴、牛蹄子。我们不敢大张旗鼓地去煮,就背着队长在没人处,找些柴火来烧,原来只烧不刮毛,等你烧到什么时候,毛总是贴在皮上下不来。要烧一次刮一次毛,烧三次刮三次,将毛才能烧尽,第四次烧到皮子着火,就能吃了,吃了皮子肉还是生的,得再烧再吃,一直吃到骨头上没有一点肉丝(在矿上时想吃骨头都找不到)。我们就这样填充着肚皮。
有一次夜深人静,灶房门口的蓆筒里,屯着满满一下代食品,听说是大碗豆竿子磨成的粉,去盛上一饭盒吃吃试,吃了一口就像吃了一口灰,涩苦涩苦的咽不下去,噎喉咙、呛鼻子,强鼓住不敢作声,沾在口腔里唾也唾不出去。对了!明天把它煮上试试,这玩儿一见水都漂在水面上,吃去还是那个味儿,干脆把它炒上,一见火就燃烧冒烟,这真没办法,只有灶上蒸馍掺在面粉里它就跑不掉了。我们吃的馒头,一拿到手就碎了,原以为是青稞未曾磨碎,细察内中就掺着这玩艺儿!
队长在窗台下,吊着个破篮子,内中盛上草作鸡窝,是用来下蛋的。有个上海人一看见鸡上窝不久,他就在那里打转转,等队长出门公干或解手,提水什么的,他就在鸡屁股下去摸,十有八九能摸上个蛋。有一次我尾随其后到了没人处,他用指头敲破蛋皮倒在嘴里,正当他扔蛋皮时,我走到他身后,他猛吃一惊,转过身来,厉声地说:“你小子,要干嘛?想吃鸡蛋,还是要给队长告密?”我说:“想吃鸡蛋。”他说:“下次就在这个地方,只给你吃一回,若要告密,你就休想活下去。”我说:“给我吃一回也行,我决不告密。”说话算数。
第二天我也照他的办法吃了一颗生鸡蛋,第三天队长将鸡窝放在家里了。
厕所里老鼠大得像棒槌,有的脱了毛,解手时往人脚面上跑,这是广东人的好吃喝,他将老鼠内脏掏了,用泥糊上烧着吃,若是仓库里的老鼠我也想试试,但是厕所里的老鼠我有点吃不下去。
不久祁连县里枪毙了一名犯人,布告贴在大灶窗口排队的地方,有一个河南人站在我背后说:“打了饭跟我来。”我打上饭,他也打上饭,把我叫到院角的铁匠炉那里说道:“你能吃饱吗?”我说:“吃不饱。他又问:“你想吃肉不?”“想吃。”“好!今晚带上利刀子,将祁连枪毙了人的大腿肉割回来,就够咱俩吃的了。”我说:“尸首有人看守。”他说:“见机行事呗。”我说:“我腿软走不快。”他说:“那就算了,以后不晓得他去了没有,我就不得而知。老鼠肉、人肉,想吃但得不着也就算了,总比矿上和医院里好多了!
第二十三回
疗养组、站饿得慌,仗势欺人捏一帮,
嘴是风车手是场,灰菜吃胖又加糖。
队员们多是因为吃不饱,缺乏抵抗力而得病的,不是不讲卫生而得病的,他们本末倒置,来了个形式主义的检查卫生。十二个生产组,一个疗养组,共十三个组,院子里竖起个杆子上面挂了十三面小红旗,看那一组的小红旗升得高,就受到表扬,卫生落后的要受到批评。
有一次检查卫生,要求把床铺搞整齐,地面扫干净,墙上挂的锅碗、盆、勺都取下来。那一天早饭后,我出外搞生活未回,组长将我挂在墙上的碗袋扔在地上,把碗打碎了,我回来后,见到这种情况就说:“你不要以为你当过县长,打过游击(不识字老大粗,放牛娃出身),蛮不讲理来欺侮我。可愧党把你培养了几十年,你是不是以身作则?你在半墙上放的那个木头匣子,为什么不取下来?若有人把你的木匣子扔在地上,你作何感想?今天我就要你给我赔碗。”他满脸横肉,怒目圆睁吼道:“白是狼ba的(白是赔的土语同音),你个棺材瓤子,还在咋呼啥!咱们到地方去说理。”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往会计室拖(为什么不到队长室去讲理,原来会计出纳、伙管员、农业管理员都是劳教人员,他们都是脱产的吃的肥头大耳,通通一气)这组长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两个耳光,我喊道:“讲道理不讲,不赔碗还要打人!”他就将我推出门外,倒在院子里,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回宿舍把他墙上的小木箱子用力向地上一甩,那组长就跟身来把我压到床边拳打足踢,多亏组员们拉开了他,这才是弱肉强食,那里还有真理?将我我拖到会计室又挨了大组长(劳教人员)一顿毒打。
不久我被调到疗养站去,这疗养站是另外一个单位,是由各农业队送来的病号组成的,组员们很少见面,只是睡觉时才回来,每天能接触的就是组长,他是医生出身,成天嘴上戴着一个口罩,因为忙于搞代食,口罩也发黑。他是领着我和新来的病号到打谷场上去搞代食品。其他旧组员都是老马熟路,一开过饭都各奔前程,搞代食去了!我们到了打谷场,是将草垛子底下的青稞壳抛出来,用双手捧起到嘴边吹,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边倒边吹,倒上七、八次,手心里就出现五、六粒或七、八粒青稞。这就是当时流行的谚语:“嘴是风车手是场,吹去一堆青稞糠,手里赢得救命粮。”当吹完一立方市尺大的体积后,就能积攒一把粮食,再放到烧牛血的那个半截罐头盒里,底上点燃一把青稞杆,边烧边摇,就爆成青稞花,吃起来比花生米还香,一天能吃上两把青稞花,也还不错。
就这样去找代食品,每人都抓得很紧,吃过早饭或午饭后立即出动,只怕代食品搞得少了,连午觉都没人睡,原因是饿得慌,睡不着。
过了几天,组长的大衣底下掏出了个小簸箕,使起来真得劲儿!这簸箕搧一次要顶手心里吹一百次。那簸箕是个宝贝!给任何人都不借,随身携带,晚上睡觉放在被窝里;白天出去藏在大衣下。这样以来他的外快多了,索性用洗脸盆爆起来!一爆就是一、二斤,除自己吃饱外,剩的装在他的小布袋里,作为枕头,怕人拿去。
有一次他往布袋里装的时候,我说:“我尝尝你爆的行吗?”他就给我一撮,这也很好,要顶我3-4个钟头劳动得所。第二天也就不好意思向他要了!
用簸箕簸青稞衣收获也算不小。打谷场上不知从那里冒出了个河南老头,竟然拿了个大簸箕,大张旗鼓地扬了起来!大家劝他不要这样搞,用手吹都是偷偷摸摸搞的,若是队长知道了,我们用:“嘴是风车手是场”的都将被禁止了,他大发雷霆的说:“你们吃饱了撑得慌,你们不搞,还不让我搞,岂有此理。”看来谁也阻挡不住。抽空用了一天时间,把场里剩下的半个青稞衣堆扬完了。扬了有十多斤粮食。
我们再在草垛子底下,用手掏出青稞衣去吹,掏不上了,就用木棍将草垛底撬起来,将臂膀伸进去掏,也掏不上了,这个战场就算彻底清扫完了!得转移方向。
场坎下的灰菜是那样的嫩绿,一人一把就揪光了,拿回去洗净,用饭盒一煮,把水捏干,有盐没盐都好吃,我们的战斗小组也解散了,自找门路,各自经营,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大片灰菜,把上衣脱下来满满的包了一上衣,回家后也索性用脸盆煮,一共煮了四脸盆,捏了两饭盒,今天先吃一饭盒,留下一饭盒明天吃。睡了一夜,第二天也没有拉肚子,洗脸时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我就没在意下,吃过早饭继续出外搞生活,经风一吹,日光一晒,更痒的厉害,用手一擦就胀起来了,也不能掐灰菜了,向回走,觉得脸上一时比一时胀,走回宿舍眼都肿成一条缝了,有人问:“你是蜂蚀了吗?”“不是,不知怎么的一痒就发胀。”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开罢中午饭,组员们回家放碗时,看见我肿得这个样,就反映给站里。因为站办公室、医疗室都很近。医生用听诊器听了我胸部后问:“你昨天吃过什么东西?”“我吃过一饭盒灰菜”医生说:“这是灰菜中毒,你们这些病号不在家养病,成天往外跑,乱吃一起。”他给我打了针,又给了吃的药,另外每天给我加一两糖。心想早些给我吃点糖,我就不吃灰菜了!
以后我知道,这医疗站除了站长是干部以外,所有工作人员都是劳教人员,就像农业队的人员安排一样,除队长以外,其他工作都由劳教人员去做。他们首先不饿肚子,这对我是个启发,我若能去看洋芋窖或萝卜窖该有多好呀!于是我接二连三地写申请,站长把申请转到白杨二队,就是我以前在疗养组的那个队,这疗养站是白杨一队。现在白杨二队的王队长,是化肥厂调来康复站,以后由康复站又调到白杨二队的,他算是我的老上司了。
第二十四回
西山二台看洋芋,心矿神逸开晚会。
体力恢复犹怕饿,留得仓库以后取。
我接二连三的写申请终于到冬天批准了,让我到西山二台去看洋芋窖。
这西山二台有三个窖,每个窖里又成打三个小窖,即进门正中有个窖,左右各有六个窖,外面看去三个门,其实共有二十一个窖。
队长说:“你到西山二台去,两个人要互相监督,不能拿洋芋送人情,自己吃要有定量,每人每天不超过二斤,不能在窖内生火,增加了温度洋芋会腐烂的,每天要看窖内温度计,若上了零上八度就要给我报告,每天用木掀把洋芋翻一翻,能翻多少是多少,要把烂洋芋挑出来,太烂的扔掉,有半个好的攒起来,给饲养场喂猪,若发现那个窖里坏得太多,我就派人去翻。门户得看好,每时每刻不能离人,要解手吃饭的把门锁上,下雪天把门关了,大晴天把门打开,为了看守方便不出问题,把面由伙房领去,与张老汉一起吃饭,这几百万斤的洋芋不能当儿戏,若有失职行为要受到严厉处分的。”我欣然答应:“一一遵守,若违犯纪律甘受处分。”立了军令状后,就搬到山上住了。
张老汉住在跟我五十米远的小窖里,那里因为要做饭生火只放了少量洋芋,他看守的大窖在我之间,天晴时他把门打开,通通风,晚上或雪雨天将门锁上。我在第三个窖,床就搭在门口,因窖里黑暗闷的慌。
这西山二台是由主峰伸过来的三个高原当中的一个。西山一台就在队部旁边,上面只种作物,没有窖。西山三台距二台约有三里路,那里有农业留守人员,还有大牲畜都在那里喂养着,这三个台共有十多顷大的耕地面积,周围人迹罕至,若要见到当地老乡,还得走十多里路到祁连县去。
队部的东山上是元宝台,因高原是圆型而得名,翻过元宝台是元宝滩,也有十多顷耕地面积,只是元宝台上住有人。
在这空旷的高原上我才觉得海阔天空,心情舒畅。高原上照例是太阳落山就起风,我就将窖门关了点起蜡烛,藉助口琴来舒发我心里的忧闷。每晚成惯例。
有一晚上我正吹得入神,忽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出来一看,原来是三台的人到队部背东西回来,经过这里。我说:“这么晚了才上来?”他俩说:“在队部里说了一阵闲话,天已黑了。”我说:“现在风雪交加!进来避避吧!”他俩进得窖洞后说:“我们在远地里听见窖里欢闹的声音,以为在开晚会,原来是你一个人!”我说:“就我一个人那能有第二个人呢?想让你俩取取暖,但这里不能生火。”他们说:“这么冷的天气生了火,温度也不会上去,怕什么的。”我说:“上山时队长给我讲过了,若看出生火的痕迹会受处分的。”他俩说:“处分不是已经在受着吗?还受什么处分?真是书让你念糊涂了!”我说:“还是谨慎些好。”
他俩走了,我又吹了一阵口琴,吹乏了,一头栽进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上山之初,尽管二人饭里添了四斤洋芋,但还觉得吃不饱,我要求张老汉是否在饭里多放些洋芋,他说:“怎么?还不够吃吗?我放的洋芋有多没少,不会亏了你。”我说:“这里又没有秤就多放些,谁也不知道,这么多的洋芋,两人放开肚皮吃也吃不了多少。”他说:“你们年轻人想的都是使不得的事,洋芋再多也有数字,亏多了怎么办?”心想我的脑筋不灵活,他的脑筋比我还死板。我饿了时,就用小刀削了皮吃生洋芋,吃一、两个还好,就像吃梨一样,又甜又脆,但吃得多了胃里作酸。有一次吃完饭,我看火正旺,就埋了五、六个洋芋烧起来,张老汉看见说:“这可不行,只能烧这一次。”我以后再也没有烧洋芋,只是吃吃生洋芋,过了半月觉得也能吃饱了,又过了一个月体力也逐渐恢复了,张老汉让我到后山去打柴,他代看我的窖。
到后山约十多里路,有一天天气晴朗,队部里也来了人去后山打柴,我就跟上他们一起去。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捆了七、八十斤的背子都背不起,只得改成四十多斤的背子,才背了回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二台的打麦场,距我住的窖不到一里路,我也就渐渐的胆量大了,一天抽上个把钟头,到青稞衣堆里去找外快。两月时间我就在场上青稞衣堆里吹出了两袜筒青稞颗子,把它扎好,埋在门前打过窖洞的松土里。我又想到吹青稞衣是个笨办法,要在洋芋上打主意。在一个月后的晚上张老汉睡熟,我拿上锨在松土台的尽头挖了个大坑,埋了约五十多斤洋芋,把表面搞好,每天到那里解大手作为伪装。因为当地雨水少,要在内地不到半月就发芽了。但这里一直埋了半年,当夏天播种完毕才用上了。
西山三台那个白骒马下了马驹,三天后小马驹死了,听说骒马的奶结的很胀,他们说马奶是酸的不好喝,就倒掉。我想尝一下马奶的味道。那天中午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挤了一茶缸奶,他们推来让去,都不喝,正要倒时,我说:“我试试尝尝。”接过马奶没有大口地喝,怕人说我饿气,我说:“有点酸味,还是可以的。”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喝完了。他们说:“你喝马奶还行,明天再来喝吧!”我说:“好的。”我继续喝了三、四天,也不好意思再去了,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第二十五回
切洋芋、煮尾巴肚皮有济,谈天上、论地下别有风趣。
种洋芋、种青稞野马服役,阵势大、气象新满有生机。
六一年春节过后,准备春播了,从正月中旬就开始切洋芋籽。来了三个组的人,一个窖一个组。一天就切几百斤洋芋尾巴,大灶的伙食也有了起色,我参加的这个组,也照例是早上煮一盆洋芋尾巴,中午煮一盆洋芋尾巴,吃得真满腹。
这切洋芋的工作也不重,倒也清闲自在。手里切着,盆里煮着,嘴里谈着,谈话的体裁也十分广泛,由医院里饿死人倒进了(万人坑)谈到医院伙管人员,如何勾结自肥自囊,和我们二队伙管人员和劳教的脱产人员,怎样吃的。过年时杀了三口猪,我们每人难吃上三块肉,只给我们肉汤和骨头,说是:“煮落锅,”其实肉都让他们吃了。
又谈到男女关系问题,张XX与女队的上海(阿拉)发生了关系,最后又看上了曾大嫂,说也奇怪,一个队长夫人怎么看上了一个劳教分子!但是另外一个队长的夫人作风很正派,成天关着门,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半年,也没见上一次面,长的是个啥模样?听说是师范毕业生。但为鸡儿的事情与曾队长的爱人吵架,这人还有一点混气。
十一组有个傻小伙与他后妈发生了关系,还给人宣扬。爷父三人一个炕,他爸经常出外,他后妈把他抱过来放在肚子上,他从此有了兴趣。以后发展到,专门等在女生厕所里,站在楼板下,等女生来解手,他就是竹棍戳阴部,因此送来劳教。(青海的厕所都是楼板)
又讲《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七侠五义》和现代的大新闻等,上说天、下说地,古今中外,想到啥说啥。有取笑私塾老先生的一个故事印象最深,故事是这样的:“说是某地一天逢庙会,唱着大戏,人们都朝山敬神,私塾里不放假,四个学生约定,等先生不在时偷跑出来,赶到了庙会上,有卖油膏、麻花、包子、酥馍、凉粉、面皮和其他小吃应有尽有,他们没有钱,可眼馋得不行,想吃凉粉,商量的结果每人出一分钱,调一碗凉粉,四个人轮换着吃,刚要吃时发现先生来了,他们被吓跑了,先生见这碗凉粉既是付过钱的他就一人吃了。
四个学生躲在大殿门口的大神像后面,戏也没顾得上看,等先生走后,他们回到私塾。先生见他们回来了,就让他们把逛会的情况每人作一首诗,若完不成的重打二十手板,先生走后他们四个挤眉弄眼,商量着做诗,有一个说:“我们四人凑了四文钱调了一碗凉粉也没吃上,戏也没看上,有什么好写的?”另一个说:“不写不行,不写就要挨手板!”年龄大点的说:“我看咱们一人一句凑吧,我先说四个字(学生四人),谁来再凑上四个字,等了一会第二人说(凑钱四文),第三个说(调碗凉粉),第四个说(先生独吞),但这还不够,再凑一首,他们把这四句记录下来,再凑第二首。第一个说:“我们躲先生的那个神像又大又生动,就写它吧!我先写上(威风凛凜),第二个写(四大门神),第三个写(头如斗大),第四个写不出来了,说:“你们把该写的都写完了,让我写啥里?”想了半晌,他从门神两腿之间钻过来钻过去,假如塑上个鸡巴,不就挨到我头顶上了吗,这腿一抱子都抱不住,要塑上鸡巴起码有半斤,最后他把写上的三句都看了自己凑了四个字(鸡巴半斤)。
古时写诗是纵着写的,由右向左,他们把第一首写的低了,第二首写了得高,结果就成了这样的。
鸡头四威
巴如大风
半斗门凛
斤大神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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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调凑学
生碗钱生
独凉四四
吞粉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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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交上去,先生一看,岂有此理,竟敢骂起来我来,不但没有免掉二十个手板,反而变本加利,每人重打四十沟板。
洋芋籽一直切到三月中旬才切完。接着就是下种,凡能上山的都安排了农活。疗养组也得打土圪垯。
搭配是这样的:四套犁配一套磨为一小组,一磨过去正好四个犁沟那么宽。
白扬二队养着七十多匹马,除老弱病残外,能干活的有五十多匹马,配备了四十台步犁,剩下的马就是磨地和驮种籽的。我被安排磨地,分给我一匹菊花青马,看起来膘肥毛色润,但要连续磨上半个钟头,它就气粗冒汗,当然有我的重量是踩在磨上的。上套时还要耍耍它的花样,总不像内地牲口乖,干活有持久力。原来这是一群野马,农闲时赶在坡上像放羊一样,早上赶出去,晚上收回来,农忙时喂一点料。
午饭是牲口驮着送到工地上吃的,饭吃罢趁休息的时候,各人把各人的牲口拉到山下去饮水,多数都是骑着牲口。我当初对光脊梁的牲口不敢骑,但在他们的感染下,我估计到这些马也乏了,不会有多调皮,我也骑上了光脊梁的马,这菊花青马还算老实的。
在饮马当中,有一匹叫(孙悟空)的红马,追逐着一匹花骒马,(孙悟空)一挨近,花骒马就举起两条后腿在空中乱踢。他们两人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马。在大家的帮助下,用五、六条鞭子才分开了这两匹马。
老骒马上了山,(孙悟空)在后面紧追。主人在背上尽力地拉拢头,把(孙悟空)的嘴几乎拉到挨上他的后脖子,这时(孙悟空)前腿往下一跪,把主人从脖子上溜下来,等马站起来时,主人又翻身上了马。这多变的(孙悟空)随着打了个立骨桩,但主人抓紧了他的鬃,没有倒下来。第三招是掀起屁股在空中乱踢。主人用两腿紧扣它的前胸,两臂抱住脖子。第四招是用最高的速度向前跑,忽然折转过来抖小圈子,这猛的一折弯,主人几乎掉了下来,但由于主人的手紧抓鬃毛,两腿紧扣牠的胸部,又恢复了常态,第五招是马急速的转小圈子,转呀转呀,又猛的来个立骨桩,主人还是没有掉下来。观众就凭这马的跪、踢、转、跑、立骨桩五绝招看来,不是像在耍猴戏吗?所以就给他(孙悟空)的大号,驰名全队。若有骑技不高的被它甩下后,还会对着人用后蹄乱踢一通,这就是它的第六招。好处是这里的马多不钉掌。若是钉上掌,那是危险性更大!
这耕地大多数在两边山上,中午给牲口饮水的事,时间一长,有的人就顾睡觉或打扑克忘记了给马饮水,我因为不会打扑克,二不会聊天,给马饮水时就将剩下的马一齐赶下山去饮水,这样还在年终鉴定时成了优点。
洋芋种完,这种青稞,大块地用马拉播种机,小块地用楼,四月底就播种完毕,进入田间管理,只是松土锄草的工作,洋芋吃完,伙食就下跌了。
农闲季节,开展了两个活动,一个是自发的找代食品活动,一个是场部里文娱活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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