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钦口述 杨云龙撰写
回家探亲
1961年春节,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在回家之前,我攒了整整一年,攒了一斤八两粮票。一年啊,攒了一斤八两!等我回家的时候,用这些粮票买了九个窝窝头,从内蒙巴彦高勒一直背到长春榆树。那时候车上没有卖吃的,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在呼市转车,这九个窝窝头也舍不得吃。
我在呼市转车,下车之后,又渴又饿,实在顶不住了,找了一家饭馆。进去一看,有红烧肉,这家伙,五块钱一盘!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二十块钱。你想想,一个月工资二十块钱,一盘红烧肉就要五块,可是已经饿得不行了,不管了,再贵也要吃一盘!就要了一盘,再买上一两酒。等这一盘红烧肉端上来,我一看,就这么完完整整的一块肉,要是有两块也行啊,就一块。我记得非常清楚,五块钱,就买了这一块红烧肉。我盯着那块肉看呀,看了好长时间才动筷子,喝了一两酒,在饭馆里迷糊了半天才出来……
我到了榆树,下了车,天下着大雪,到家还有五十里路,这五十里路,我要走回去啊。路上饿的实在不行了,就把那九个窝窝头拿出来,一看都长绿毛了,黑面窝头,长了绿毛。我坐在雪地里,吃着长毛的窝窝头,哎呀,那个香劲儿,甭提有多香了……
我到家后,家里人以为,我在外面工作一定比家里吃的好,其实我们在内蒙,也是天天喝稀粥。但是家里人吃什么呢?吃玉米棒子磨的面,不是玉米粒,是去掉玉米粒后,里面的棒子芯磨的面,就吃这个,根本就不是粮食。那是最困难的时候,全国上下,闹起了大饥荒。
两队合并
在内蒙的时候,正是国家最困难时期,物资非常短缺,粮食严重不足,我们都是饿着肚子写报告。我还有一张老照片,就是当年在内蒙的时候饿的浮肿的照片。
就是在如此严重的困难之下,中央发出了“精兵简政”的指示,地质部开始精简和调整地质队伍。61年和62年,两年共计精简十九万九千人。职工人数由1960年末的三十四万四千人减为十四万五千人。我们就是在这一时期,先与附近的物探队合并,后又被撤掉了。
这个物探队,是1958年8月,地质部物探局在湖北三峡成立的,1960年初搬到内蒙巴彦高勒市,与我们为邻。在困难时期,于1961年7月14日,两队合并,成立“地质部水文物探大队”。
后来,单位搞纪念活动,就是以这个合并的时间为准。1991年恰逢三十周年,我正好在任上,就搞了一次建队以来唯一的庆祝活动。2011年是五十周年,单位组织人员编写了纪念册,我已经退休,给我们离退休人员也发放了一册,非常有意义。拿到纪念册我还纳闷,我们治沙大队是59年成立的,怎么成了61年了?后来才想起来,是以两家单位合并的时间算起的。这样的话,到2021年,就六十年了。一个单位,走过了六十年,发展到现在,不容易呀……
1960年冬,在内蒙住地宿舍前留影,当时喝酱油泡水,人已浮肿
第一次去北京
61年年底,单位派我到北京地质部水文局去汇报工作。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北京,也不明白单位为什么会派我去。我坐火车到了北京,下了火车,连水文局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有办法,叫了个车,类似于现在的出租车,把我拉到了水文局。从北京站到三里河,下车管我要两块钱。等我回到单位报销,一说汽车费两块,财务人员非常惊讶,怎么这么多?那时候,在北京坐公共汽车,也就三分五分,财务从来没有报销过两块钱的车票。那时候的两块钱,很值钱。我们在学校的伙食费,一个月才八块钱。大家跟我开玩笑说,两块钱的车,你也真敢坐。
我第一次到北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汇报完工作,在别人的指点下,住在部机关附近的地质部招待所,招待所就在西四,离西单不远。晚上我在周围转了转,第二天上午去了西单商场,进去一看,人山人海。我当时就蒙了,心想怎么大白天这么多人逛商场,都不上班吗?可见我当时傻到什么程度。这也说明我在高中、大学念书的时候,就没有去过商场,一是没钱,二也不买东西,所以就没去过。回到单位,我把这事当成新闻跟同事们说,我说北京可了不得,人们上班时间不上班,都逛商场。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乡下佬没见过世面。
杀骆驼过年
在内蒙时期,吃的东西非常短缺。新鲜蔬菜几乎没有,怎么办呢?我们自己想办法,开荒种菜。当时队里有一个转业兵,叫薛进余,他会种菜,带领大家种大圆白菜。收成之后,每人分一棵,大家抱回宿舍直接生吃,又脆又甜。
62年春节,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于是队里决定,杀一匹骆驼,给大家过年。骆驼是队里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如果不是饿的实在不行,是不会杀骆驼的。
杀完骆驼后,我们吃半个,另外半个给了旁边的物探队。两队虽然合并了,但还是分开办公,并没有搬到一起。过年吃骆驼肉,那个香啊。因为过年,有的人回家了,剩下的人不多,大家就拼命吃。吃到什么程度呢?肚子都装不下了,但是还想吃。平时一点油水都没有,好不容易吃顿肉,饱了还想往里吃。当时大家吃的都站的直直的,不敢动,也不敢坐,不敢猫腰,喘气都困难,很长时间才消化下去。后来想起来才觉得害怕,那时要稍微不小心,肚子就有可能撑开。吃成那样,可是还想吃,可见大家当时饿到什么程度。
“扒庙”撤队
两队虽然合并了,但是依然没有熬过困难时期。在全国精兵简政的大背景下,地质部开始裁人,62年春节前后,我们单位就被撤掉了。当时部里来人作动员报告,提出要以“扒庙”的精神解散队伍。为什么叫“扒庙”呢?因为我们搞地质的不好找对象,被人称为“地质和尚”。只有把庙扒了,和尚才能走,所以叫“扒庙”。怎么下放呢?当时宣布:大学生留下,中专生留一小部分,工人全部回家。同时还提出,等以后条件好了,中专生还可以再召回来。
内蒙撤队的时候,有一件事情非常遗憾。当时我们分队在野外采集了不少地质标本,用骆驼运回来,专门找了一间房子存放,摆放在铺板上,供大家参观学习。这批石头,很有价值,有不少火山蛋,现在都是很难得的。有的是很完整的,有的已经破了,里面的石英晶组,像小牙似的,非常好看。
后来撤队的时候,这些石头都丢掉了。可我心里总惦记这批石头。这批石头假如能保存到现在,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内蒙那片沙漠,进去的人较少,这批石头丢了是非常非常可惜的。
三盛公郊区公社访问合影(1961年)。二排左一张利芬,右一黄龙飞,四排左一是我
地质部水文工程地质局第一大队,一九六一年首届职工代表大会全体合影(1月7日于内蒙)。前排左一田荣和,左二是我
未能面世的西北三省总报告
1961年,我们提交了内蒙的报告之后,新疆、青海两个队的报告也写出来了。根据地质部的指示,要在三个队报告的基础上写总报告。于是召集了一些人,住在北京百万庄水文所,开始写《中国西北及内蒙干旱地区的地下水》总报告。我们单位去了俩人,技术负责孙培善和我,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治沙所的邱国庆,水文所的段永侯、贾化洲、贾永瑞,水文所的总工程师阎锡玙负责指导。
三省的总报告,写的差不多了,但是没有钱再继续写了,那时候太困难了,人员的工资、吃住,都已经不能维持了。我们在水文所写报告,还受照顾,北京方面给我们外地人员每人半斤饼干票,一张豆腐乳票。我和科学院的邱国庆住在一起,晚上在办公室写报告,累了就抠一块豆腐乳,泡上水,喝一点,还觉得挺好的。即使这样,也坚持不下去了,大家就散了。散的时候,所有的资料都交给了水文所。
可惜的是,这份总报告,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毁掉了。晚年的阎锡屿在回忆文章中,多次提到这件事,都痛心不已。
在60年代初,中国干旱区研究项目,初步完成告一段落后,曾提交了《中国西北及内蒙干旱地区的地下水》计50多万字的专题报告,在通过水文地质研究所的初步审查后,送请地矿部水文地质局复审,遗憾的是这份历经数年完成的送审稿,却在“文化大革命”那场苦难中,变成了灰烬,数年辛劳,付之一炬,徒呼奈何?……(《地下水耕耘者》,291页)
我国早在20世纪50年代建国之初,即已经预见及此,因而开展建立了中苏科技研究合作项目,进行全区水文地质调查及科学研究工作,并且也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果。几十万字的科研报告已经通过初步审查,然而不幸的是未及公开问世,即遭灭顶之灾。积数年来很多人的辛勤劳动,一把火化为灰烬,每念及此,彻夜难眠。回顾我这一生,虽然没有为国家作了多少贡献,但在有限的一些工作中确实也是有喜有忧……然而最使我痛苦难耐的却是上述“中国内蒙古及西北干旱地区研究成果”的夭折,很多同志为此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付出了几乎半生辛劳疾苦的代价,而竟付之东流。每念及此,就深感对不起与我共同工作的众多同志,没有能最后向国家缴一份完整的答卷……为此也乱写了一首自命为七言的律诗,以抒发自己的遗憾:
年少曾怀凌云志,也曾高校执教鞭。
为寻甘露赴西北,草原沙漠几蹁跹。
数年集体辛劳苦,曾获新知谱新篇。
不意大祸从天降,功败垂成泪双涟。
(《地下水耕耘者》,294页,295页)
我的沙漠情怀
在内蒙的这段时间,我对沙子特别感兴趣。在野外,晚上睡觉的时候,风来了,我就观察沙子的移动,怎么被风吹着往前走。我瞅着真奇怪,原来我们以为,沙子被风刮走,像粉面一样,“呼”地就吹散了,不是的,它是一粒沙子打着下一粒沙子,互相撞击,往前走,是一个一个往前拱。当时有本书叫《风沙和荒漠沙丘物理学》,是苏联人R.A.拜格诺写的,很有名。我通过这本书,了解了很多沙漠的知识,如沙漠的物质成分,来源,沙子的移动,沙山的形成,沙漠里面水的分布,原来的植物类型。掌握了这些知识,就可以为下一步的沙漠治理提供依据。我们60年考察的时候,库不齐沙漠和毛乌素沙漠,已经有半移动沙丘了,多多少少有些毛毛草草的了,基本上是半固定了。但是巴丹吉林沙漠的沙山是移动的,风沙很大。我们爬沙山,最高的五十多米,爬到半截滚下来。天天跟沙子打交道,我与沙漠建立了感情,所以撤队之后,我还是很留恋的。
沙漠里的学问太大了,如果不是国家困难,把我们撤了,而是一直坚持下来,一辈子不离开沙漠,搞它三十年,搞到现在,肯定对沙漠的认识又是另一个样子。沙漠里的不解之谜太多了,在沙漠里不管开展什么工作,都要搞清楚沙漠的来源,外地搬运还是就地起沙?西北的几大盆地都被沙子覆盖,哪里来的这么多沙子?巴丹吉林大沙漠,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柴达木盆地,还有毛乌素、库布奇、沙拉套拉海、雅玛利克沙带等,它们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相互关系?沙漠有固定的,有半固定的,有移动频繁的,是什么原因使它们形成了现在的活动状态?沙漠的移动肯定有一个路线图,这个路线图是什么?沙漠之下是何种地层、何种构造?大的沙山之下是基岩山体还是整体为沙?被沙子埋下的广大地区,肯定还有数不清的宝藏……
就沙漠内部而言,沙子的移动规律是什么,随风推移,飘移,还是就地岩层风化成沙?其地下水除其下的各种古河道之水外,凝结水是否有实际意义?它们的分布埋藏又有什么规律?沙漠里一些已经干涸的和正在消失的湖泊,它们的成因和去向,总有一些规律值得我们去研究,去认识。
沙漠内的典型固沙植物--骆驼刺、梭梭树、胡杨林等,它们的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沙漠内的丹霞地貌又是何等的壮观!新疆地区的魔鬼城,起风时那鬼哭狼嚎之声,让人毛骨悚然,地貌造型千姿百态,生物形态无奇不有。它们的成因和分布,都值得我们去进一步的研究。
从人文地理角度看,沙漠里有很多古寺庙,有的被埋,只露出几个尖尖角。沙漠里还有数不清的古尸群、古墓葬,它们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的一个发展过程?
从环境地质和水文地质角度看,沙漠区地下水的分布?是否有开采利用价值?环境如何改造?活动沙丘如何变成固定、半固定沙丘?固沙植物的寻找和种植等。
我再举两个例子来说明沙漠的神奇之处。2019年,《读友报》登载一篇文章:巴丹吉林--令人叹为观止的五绝景观。文章总结了巴丹吉林沙漠的五大景观,即奇峰、鸣沙、湖泊、神泉、寺庙。
奇峰,在风力年复一年的雕刻下异峰突起,沙丘形态不一,异彩纷呈。鸣沙,一些高大沙山基本都属于鸣沙,高达200多米,峰峦陡峭,高低错落,沙子下滑时轰鸣响彻数公里。湖泊,长年有水的湖泊74个,其中淡水湖12个。神泉,音德日图海子是最著名的神泉,终年不干,泉在岩石上涌出,有泉眼108处。寺庙,沙漠深处还有牧民、骆驼、水草、寺庙,其中巴丹吉林庙可做为代表。
又如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被称为死亡之海。100多年前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和他的骆驼队在此考察时,因为无水几乎全军覆没。但一般人做梦都不敢想象,在这热浪灼人的荒漠深处,竟会有一座比敦煌月牙泉大很多倍的湖泊--尼雅鱼湖。该湖位于和田地区民丰县境内,清澈的湖水最深处达45米(一般平均13米),湖中鱼儿成群,水面上野鸭、水鸟、大雁等飞禽游弋,岸边牛羊在草地上漫步,环境优美、风光旖旎,人们称其为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蓝宝石。更神奇的是在没有河流流入,蒸发量又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湖水的水位能保持常年不变,这背后有何等奥秘?
现在我们获得的一手资料远比六十年前要丰富得多,但是,我们了解的越多,好像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就越多。这些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我总觉得需要有一批甘愿为之奋斗终生的人坚持下去,投入各种行之有效的科学方法,把治沙事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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