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钦口述 杨云龙撰写
恶劣的气候条件
我们的工作区地处内陆,受西伯利亚及蒙古高气压的影响,属于极端大陆性荒漠气候。工作区内的气温变化非常大。年温差最高达60度,一年当中温度最高的是7月份,一般在35度以上,最高达41度。最冷的时候是一月份,最低达零下28度。地表温度变化更为剧烈,沙漠戈壁中7月份的午后地表温度一般六七十度,最高可达80度左右,而午夜又骤降到10度左右。
由于受内蒙古高气压的影响,这里常年刮西北风,风力一般为4、5级,风速5~10米/秒,最高可达18米/秒,这也是造成风沙地貌的主要因素。
因为气候干燥,云雾少,这里的日照时间非常长,年日照2600~3300小时,即使冬季日照也在七八个小时。因此,蒸发量也非常大,年蒸发量3000~3500毫米,最高达4000毫米,而年降水量极为稀少,仅50~150毫米,在工作区西北边缘甚至不足50毫米,这就对地下水的补给极为不利。
缺水,是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困难。有一次,我们走到一个叫拐子湖的地方,那里地处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当时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一个水点了,人和骆驼已经渴的不行了。到了拐子湖,湖里虽然有水,但是也不干净。骆驼渴急了,见了水就不停的喝,越喝肚子越大,最后胀得起不来,四匹骆驼一个也起不来了。我们在拐子湖呆了四天,等骆驼肚子消下去,我们才又继续走。传说骆驼可以三四天不喝水,实际上它也是没有办法了,硬挺着,按说也是一天一喝水。
还有一次,早上出发前,我把所有的盛水容器都装满水,结果走到半路,水就喝完了,我们也不敢往前走了,因为不知道前面有没有水点,只好返回来,重新装上水再走。
沙漠里的气候,早晚温差非常大,真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我们早上起来,都穿着皮袄出去普查,到了中午,热的只穿着裤衩子。可是我们发现,天气越热,当地人穿的越多,全身只露俩眼睛。你看电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里面,人们就露俩眼睛,包的可严实了。我们就不明白,为什么越热越包呢?咱们就受不了,越热越脱。后来我们就问当地人,他们说,越热你越脱的话,太阳一晒,身体的水分蒸发的越厉害,你越渴,包裹的严实,水分蒸发少。这样我们才知道,天气热不能脱衣服。可是不管脱还是不脱,都热的让人受不了。热到什么程度呢?骆驼脚踩在沙子上,都被烫的嗷嗷叫。就是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才真正体会到荒漠地区的缺水和寻找地下水的重要性。
只专不红的分队长
我们分队的普查记录,每次四天集合的时候,我挨个检查。有的中专生,基础不扎实,地点都写不清楚,记录也不规范,石头也不认识。比方拿一把沙子,每个沙粒的岩性是什么,要清清楚楚,有的人就不认识,写的一塌糊涂。还有采水样,要在瓶子上做好标记,回来还要分析,样样都要整好。他们这些做的都不行。回来以后很累了,就把那些卡片丢在一边,也不整理。他们对待工作的这个态度,我就很生气。
我也不客气,在技术上严格要求,不合格的,该批评就批评。这样,大家对我的意见就很大,后来我批评得厉害了,他们就跟我急眼了。我一看这个情况,说,你们整的这些都不合格,如果大家觉得我当分队长要求太严格,你们受不了的话,这样吧,我把权力下放,咱们轮流当分队长,每人十天,四个人四十天。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头一个是团支部书记白廷禄。我说,你是团支部书记,第一个十天你当队长,按照要求管理,连骆驼、伙食、技术要求,所有的这些东西,都由你说了算。这样干了十天,没出啥事。
第二个叫李忠学,后来内蒙散了之后分配到正定水文所去了。他是个中专生,我们管他叫“大学”,他当分队长不到三天,就丢了一匹骆驼。这还了得,一匹骆驼不少钱呢。没办法,只好把工作停了,大家去找骆驼,找了四天,总算找到了。找到之后,回来开会,谁也不当分队长了。大家都说,我们管不了这些,什么事情也不像个样子,这个分队长,还得你当,我们大家都听你的,你说了算。闹了这么一出,大家都服气了。我说,你们服气就行,咱们要是整的质量不行,回去也得挨批评,工作怎么交待呢?
后来白廷禄跟我说实话了。他说,出来的时候,领导认为你只专不红,派我来专门监视你。通过这一段时间,看得出来,你对工作认真负责,有条有理。不这样真不行,像开始那样,质量根本无法保证。干吧,我们今后一定好好搞!
自从我重新做了分队长之后,大家比以前认真多了。当时我们分队明确提出“当日事当日毕”,每天要求完成的任务,一点也不能马虎。收队回来,不管多么累,多么晚,也要把各个卡片整整齐齐收好,互相全面检查,缺一不可。如果当天实在没有时间完成,第二天可以重补。宁可在时间上停一天,也不能放松对质量的要求。慢慢的,大家都养成了各小组之间自觉督促检查的习惯,我们分队的野外工作质量也有了保障。任务很顺利的推进下去了。
四百斤大米风波
走到中期的时候,我们的野外调查工作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粮食不够吃了。当时是60年的7月份,全国粮食已经很紧张,内地已经执行粮票政策了。我们在内蒙的大沙漠里,荒无人烟,没有粮票,也没有粮食可买。于是就用手摇电台和队部联系,把情况作了汇报。队部决定让队长史四牛和技术负责孙培善坐车来看我们。当时我们约定了一个叫哈日敖日布格的地方见面,结果他们开车先到了那里,等了两天,我们还没到。又用电台联系,他们决定先走,到我们的下一站--额济纳旗。
额济纳旗靠近内蒙西部边缘,那里是少数民族居住区,还没有实行粮票政策。史四牛他们到了之后,找到当地少数民族的负责人说,我们有一个普查队,是找水的,过几天要到你们这里,你们给供应点粮食,别要粮票,然后留下了我的名字。谈妥了之后,他们就走了,所以实际上在野外,我们和他俩始终也没有见面。等我们到了额济纳旗,找到安排好的那个人一说,马上就买了四百斤大米。这四百斤大米,救活了我们分队。
在后来的调查过程中,我发现,所有沙子来源,基本上起源于一个地方,沙子的形态也都一样。于是,为了加快工作进度,我把两个普查组改成四个普查组,俩人一组,这样,我们分队任务完成的就快。上面给我们指标,又增加了四千平方公里的面积,后来我们把这四千平方公里的面积也完成了,相当于我们一个分队完成了4.2万平方公里的普查面积。另外两个分队,按照定额,也完成了任务。
当年的九月份收队,回来后,各个分队整理自己的资料,并进行资料的验收和评比,我们分队被评为先进分队。这时候,有人提出,我们违反了粮食政策,到少数民族地区买了四百斤大米,没给粮票。
那个时候,天天讲政治,“违反国家粮食政策”的罪名可不小,眼看我就要被处分,这个时候,史四牛帮我说话了,他说,那不是他们违反政策,是我给他们安排的。这事就过去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总忘不了史四牛……
苦中作乐
在沙漠中工作,每天跟骆驼打交道,要了解它的习性。骆驼有两个特性,一是近视眼,二是胆儿小。有一次,一匹骆驼驮着白面走,白面袋子被骆驼刺挂了一个口子,白面撒出来了,风一吹,漫天都是。骆驼胆儿小,吓得就跑,它越跑白面撒的越厉害,它也就跑得越快,一直把那袋白面撒光了,才停下来。
还有一点,不要把骆驼惹急了,惹急了它会从嘴里喷“粪”--“嗷嗷”的往外喷,又脏又臭,可了不得。实际上那不是粪,是骆驼胃里的反刍物。
艰苦的野外生活,也有令人难忘的欢乐时光。有一次,我们往额济纳旗搬家,我提议说,白天搬家太热,咱们晚上别睡觉,就着月亮光搬。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吃完晚饭,大家就开始热火朝天的收拾东西。我们将近三十个人,大学生、中专生、炊事员、工人,还有几十匹骆驼,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搬家。月亮光洒下来,更显得空旷的沙漠寂静无声。我们有两个人带着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笛子,笛声在沙漠里飘荡,大家和着笛声唱着歌,那个高兴劲儿啊,至今难忘。我还写了一首打油诗《搬家》,来记录当时高兴的心情:
夜晚月儿似明灯
路上无扰很清空
只有笛声和小调
搬家的人儿喜盈盈
等我们到了额济纳旗,条件好一些了,因为有水了,吃的也好了。这里的东、西居延海是内陆河的终点,西居延海是淡水,东居延海是咸水。居延海里有野鸭子,到了鸭子脱毛的时候,当地人就去抓鸭子。它没有毛,飞不起来,就可以抓很多野鸭子。那里还有胡杨林,我们叫“异叶杨”。上下两种叶子,长得不一样,所以叫“异叶杨”。
我们在野外吃不到肉,只遇到过野生黄羊,但是没有枪,也是干瞅着,吃不到。也吃不到青菜,条件这么艰苦,却很少有生病的,全靠身体好。我记得只有一次,我们队里有个赵宝忠,屁股上长个疖子。我们随身携带的保健箱里有膏药,我把膏药在沙子上烤烤,让他撅起屁股,给他粘上。我刚要粘,膏药太烫了,把他烫的“嗖”就跑了……
在内蒙工作时期,虽然又苦又累,物质生活也极其匮乏,但我们也组织舞会,丰富业余生活。别看我大学期间没有参加过舞会,但是在内蒙时,可是个积极分子。不仅会拉二胡,还会拉小提琴,还学会了跳舞,这些都是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学的,现在都记不大清了。大概二胡是在家里的时候学会的,小提琴是参加工作后在内蒙学会的。我们在队部的室内开舞会,伴奏的坐在土炕上,跳舞的在下面。我坐在炕上,一会儿拉胡琴,一会儿拉提琴,一会儿又跳到下面跳舞。我们的人事科长郭茂森特别佩服我,说,老孙怎么这么忙呀,都忙不过来了,一会儿跳,一会儿拉的。当时我们的想法特简单,就是苦中作乐。
我的二胡拉的还不错。我的小提琴忘了花多少钱买的了,困难时期没有钱,八块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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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队后23天照,与黄龙飞合影(1960年10月1日)
撰写报告
经过半年的野外工作,我们三个分队总计完成调查区面积114003.1平方公里,地质点7519个,水文点935个,观测路线1.9万余公里,简易抽水142个,水质分析841个,试坑154个,标本793个。
在我们三个分队开展工作的同时,还有地质部水文所、北京地质学院和我队人员,组成一个巴丹吉林沙漠路线考察队,路线长5091公里,取202个水样,30个抽水,地质点406个,水文点202个。
在完成的上述工作量中,我们第一分队负责整个区的北半部分,即东经98°30′~106°30′,北纬41°线以北至中蒙边界线,呈东西条带状分布,平均宽度约80公里,长约600公里,总面积4.2万平方公里,各种观测点没有细分,观测路线总长度不少于6000公里。
我们收队后,成立了一个内业组,让我当组长,负责把三个分队的资料,包括巴丹吉林沙漠路线考察队的资料,汇总到一起,编写报告,报告的题目叫《内蒙西部高原1:50万综合地质—水文地质普查报告》。
因为条件所限,报告写得非常困难。我们写报告,用的是蘸水笔,笔头蘸上蓝色钢笔水写。但是也不是蘸上笔水就能写出来,得思考呀。冬天特别冷,一思考,笔水就冻上了,得在炉子上烤一拷,才能接着写。这份报告就是这样完成的。
除了总报告之外,还有一份大地构造纲要图说明书,以及15张附图。附图主要有实际材料图、地质图、地貌图、综合水文地质图、水文化学图、植被分布图、水文地质分区图、地下水开采利用规划略图、沙漠戈壁改造利用规划略图、地貌立体素描图、大地构造纲要图、地下水储量计算分区略图等。这些图中,除了地貌立体素描图、大地构造纲要图和地下水储量计算分区略图的比例尺是一百万分之一外,其他图的比例尺都是五十万分之一。图的比例尺虽然小,但是我们的工作区太大了,所以整幅图非常大,没有那么大的纸,都是一幅一幅画好,粘起来的。
我们这些图,是张利芬和黄龙飞画的,他俩都是中专生,南京地质学校专门学绘图的,为了画图,起早贪晚的,非常不容易。其中地貌图是我编的,上面的山水都是手画的,很有立体感。
通过我们的调查,发现工作区的地下水分布极不均一。像吉兰太,那里就打出了自流水,是巴音乌拉山山前盆地的地下水,但是不敢打,因为吉兰太是个盐池,那里产的盐又硬又白,都是好盐。如果有水流出,就把盐池破坏了,所以有水也不能开采。
报告完成后,拿到北京评审,得到了地质部水文局评审专家的基本肯定。他们认为,报告书的内容比较全面,基本上反映了工作区的地质、地貌、水文地质条件。比较全面的论述了岩层含水性能,区域水化学特征以及地下水资源分布情况。并根据该地区潜水和自流水的分布及开采利用条件,提出了地下水的开发远景和沙漠改造意见。编制的图件实用价值也较高,可以作为今后远景规划的依据。
专家们也提出了报告和附图的不足之处,报告的主要缺点是对原始资料深入分析不足,重点不够突出,结论比较笼统。编图方面的主要缺点是内容主次不分,着色花纹的设计不鲜明,不突出。个别图件质量较差。
这份资料,归档在单位的资料室,供有需要的同志参考。可惜的是,在后来的借阅中,报告原件丢失。好在内蒙古自治区地质资料处保存了一份,但由于长期频繁借阅,原件磨损较大。为了方便使用,1985年,他们重新复制了这份资料,附图也重新清绘。数字化后,只提供电子版的借阅,纸质原件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由此可见,这份资料的利用率还是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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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西部大地构造纲要图说明书封面。可惜的是,报告原件在后来的借阅中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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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西部地貌立体素描图。素描:孙德钦,绘图:张利芬,编绘日期:1961年5月
报告的价值
我们的报告一个很重要的成果,就是发现了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相连接的两条带状沙漠--雅玛利克沙漠和哈拉套拉海沙漠。
由于常年受西北风的影响,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顺着山口向东南搬运,于是就形成了贯穿工作区的雅玛利克和哈拉套拉海两条带状沙漠。宽度在20公里左右,窄处仅有数公里,沙丘高度一般小于50米。
在我们撰写报告期间,1961年初,科学院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召开一个会议,我和孙培善两个人去参加,我带着编的这张图,恰巧北京大学的侯仁之教授也参加了这个会,他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他看到这个图后非常惊讶,因为之前他总觉得这三个沙漠之间应该有点关系,但是多少年也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关系,看到我们画的图后,他就明白了,夸赞我们的成果很好。但当时我们反倒没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
现在回头看,这本报告和附图还是有一些价值的。过去这里有大地构造调查,有矿产调查,都是穿线式的。从找水的角度,我们这是第一次,是有纪念意义的。不管质量高低,后人到这个区域开展找水工作,都要参考这份资料。
后来,我总结了我们这次调查的“五个第一次”:
第一次专为治沙找水而进行的水文地质普查;
第一次为国家提交本地区的水文地质成果报告;
第一次大面积、高密度的路线纵横穿插调查;
第一次发现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和乌兰布和沙漠的连接;
第一次在无人保护,没有安保措施,只有一个手摇电台联系的情况下,开展沙漠工作。
总之,这些调查满足了当时定额的要求。大家出去,也没有人喊苦喊累。普查工作结束后,我们所有人都安全的返回,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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